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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3 14:4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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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满座衣冠胜雪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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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相思(下)

我自相思(下)试读:

第二十九章 福星

“你媳妇是个心宽的,有什么难处也不叫苦,自己就料理了。”老王妃笑着叮嘱,“现下你要多照顾她,可别让她怄了气。另外,你那些女人也要管严些,规矩上不能乱,尤其是不能让那起子眼空心大的犯了糊涂,下手害你媳妇跟儿子。”

女人多了,男人却只有一个,必然会争风吃醋,对这些老王妃都是心中雪亮。她们对她一向恭敬,也没对她儿子下药之类地乱来,只是送汤送水送衣裳鞋袜,到路边截个人,在人前含蓄地争个宠,都是无伤大雅的事,她也就当没看见。尤其是前面那个儿媳没了之后,老王妃都揣着明白当糊涂,她儿子宠谁都没关系,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可惜,谁都没那个福气。现下这个新娶的儿媳很争气,看着就是个能生的,就算这次最后并不是有了喜,过不了多久也就会有的,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那些后宅的阴私手段坏了她的身子,那就是毁了他儿子的希望,毁了勇毅亲王府的未来,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皇甫潇比母亲还要明白,肯定地道:“母妃放心,儿子自会护着她,不会让她受丁点儿损伤。”“那就好。”老王妃放开他的手,“快去看看你媳妇吧。我今儿让她在我这儿歇着,不让她累着,可把她拘得够呛。我看着就觉得这孩子真好,就是活泼了些,前儿还想去骑马,幸好被她奶娘死死堵在屋里,就是不肯放她出去。她身边那两个妈妈是个好的,再加上你给她的荣妈妈,应该齐全了,我就先不给人了。”“嗯,先维持现状吧,也免得惹人猜疑。”皇甫潇起身道,“那我去无双殿瞧瞧。”“去吧,去吧。”老王妃笑着挥手,心情无比舒畅。

皇甫潇大步走出去,看了一眼笑容满面的余妈妈和一无所觉的几个大小丫鬟,什么也没说,就走出院门,去了无双殿。

无双已经用过午膳,那些菜色丰盛得让她狐疑,但是文妈妈的安排总是为她好,所以她没有多问,吃得很香,让赵妈妈、荣妈妈都乐得眉开眼笑。

她没有午睡的习惯,只是有时候觉得困倦,就躺下歇一歇,并不是每天都要在用膳后歇息。今天老王妃和几个妈妈都异常高兴,让她很困惑,于是也毫无睡意,放下碗就想出去走一走,却被文妈妈拦住,柔声细语地坚决不准她出门。赵妈妈便趁机劝她在榻上靠一靠,看看闲书游记啥的,总之少活动就行。

她握着书册,眼珠子转来转去,正琢磨着这几个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皇甫潇进来了。“咦?你今儿回来得这么早?”她脱口而出,然后才醒悟过来,打算起身去服侍他更衣。

皇甫潇连忙制止她:“你躺着,别起来。这里有的是人侍候,哪需要你做这些小事?”

他的声音很温柔,脸上的笑容很愉悦,无双眨了眨眼睛,忍不住问:“难道今天有什么喜事?”

皇甫潇轻轻笑出声来:“嗯,听说太医来给你们请脉,母妃和你的身子都很好,这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无双有些不以为然:“母妃一向身子骨好,我就更好了,这有什么?很平常嘛。嗯,你也很康健,那岂不是比天还大的喜事?”

皇甫潇被她毫不客气的批驳逗笑了。在他心里,夫妻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不必客套礼貌,不用小心翼翼、相敬如宾,而是有啥说啥,嬉笑怒骂,那才是真正一家人的感觉。

脱下朝服,换上常服,他对荣妈妈说:“我还没用午膳,随便弄点儿吃的来。”

荣妈妈一惊,赶紧去了小厨房。

皇甫潇走到榻边,挤到无双身旁靠着,伸手接过茉莉递过来的茶碗,边喝边道:“你要是觉得闷,咱们可以乘船去湖上玩。”“没劲。”无双的眼睛闪亮,“我想去大青山骑马打猎。”“不许。”皇甫潇回答得很干脆。

无双立刻变得无精打采:“我是马背上长大的,喜欢山林原野,不喜欢在水上玩。”

皇甫潇喝了两口茶,把碗放下,温和地道:“嗯,那等我这一阵忙完,就带你去大青山散散心。其实我本想着等到六月,就送你和母妃过去避暑。”“真的?”无双高兴起来,“太好了,那我就等到六月好了。”

皇甫潇抓住她的手,轻声责备:“开心就开心,别手舞足蹈,当心身子。”

无双怔住,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然后一脸怀疑:“我发觉你们今天一个个都好奇怪,老叫我当心身子。我好着呢,要当心什么?”

若是别的女人能让王爷如此温柔关怀,早就感激涕零,泪盈盈地甜言蜜语、歌功颂德了,这个新王妃却半点儿不领情。皇甫潇很无奈:“这不是关心你嘛。端午宴会办得很成功,之前筹备的那么些日子,之后还有几天才能收拾妥当,都是你在理事,费心费神的,不好好歇息怎么行?”

无双果然感动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那就多谢王爷关心了。嘿嘿,我还以为我得了什么重症呢,吓了一跳。”“你啊。”皇甫潇叹气,“少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要听母妃的话。还有赵妈妈、荣妈妈、文妈妈,都是为你好,你要听她们的话,吃好喝好睡好,不经我允许,不准骑马,不许练武,知道了吗?”

无双扁了扁嘴,却不肯答应,转头佯装看窗外的风景,低低地嘟囔:“管头管脚的。”“我不管你谁管你?”皇甫潇故意板起脸,“你在府里好好的,不用去给母妃立规矩,也不必让别人来给你立规矩,像以前那样过日子就很好。你放心,我必不让你受委屈,会一直陪着你的。”

听到这种了不得的承诺,无双高兴了,转过头看向他,立刻敲钉砖脚:“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可没逼你啊,你堂堂摄政王大千岁,说话可要算数啊。”

皇甫潇啼笑皆非:“你就不能装装样子,扮一下贤妻?”

无双扑进他怀里,伸手搂住他的腰,很无赖地说:“大丈夫……不对,大女子……也不对,小女子光明磊落,如君子般坦荡,从来不装。”

皇甫潇哈哈大笑,将她环抱住,小心翼翼地躺下,让她在自己怀中靠得舒服些,这才道:“我就喜欢听真话。”

无双理所当然地道:“我来之前,母妃就说过,中原人个个机灵,一句话里九弯十八拐,每个字里都埋着陷阱,我根本不要去跟你们比这个,只要自己过得快活就好了。”“岳母大人说得很对。”皇甫潇轻柔地拍了拍她,“你做了我的王妃,若是让你过得不好,岂不是误我一世英名?”

无双嘿嘿轻笑,很是得意。她母妃说的话总是对的。

皇甫潇正要哄她午睡,小厨房为他做的膳食送了上来。他便放开怀里的人,坐到桌边,先把饭吃了。

无双神采奕奕,根本就没有半分睡意,也跟着坐到桌边。赵妈妈趁机盛了一碗枸杞乌鸡汤,放在她面前。她闲着无聊,便拿起小勺,有一下没一下地,竟是喝了大半碗,让旁边看着的皇甫潇暗暗满意。

用完膳,他决定今天下午好好陪陪自己的王妃,可他的长随却过来禀报:“王爷,齐大人有要事,请您去前面书房商议。”

他只好柔声吩咐无双睡一会儿再起来活动,然后就去了外院书房。

齐世杰的神情很严肃:“我刚得到消息。两宫太后召见了钦天监,要他重新掐算黄道吉日,让皇上提前大婚。”

皇甫潇皱起了眉:“她们打算定在什么日子?”“就这两个月,最好在六月,因七、八月太热,立后大典太烦琐,怕皇上、皇后会受不住。”齐世杰有些困惑,“怎么忽然闹这么一出?”

皇甫潇眉头深锁,轻声道:“今儿一早章医正来府里为王妃请脉,从脉象上看,很可能王妃已经有喜。”

齐世杰猛地看向他,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惊喜交集:“这可是大喜啊!”“是啊。”皇甫潇却毫无喜色,“当时在场的只有母妃和荣妈妈、赵妈妈、余妈妈,章医正又并未明言,连王妃都不清楚。章医正回宫后,到文渊阁悄悄告诉了我,可以肯定,当时无人偷听。我回府后就去了萱草堂,房里只有母妃和余妈妈,应该正在谈论此事。我觉得这个消息多半是府里的人传进宫去的。”

齐世杰根据他的话前后一想,也点了点头:“嗯,很有可能。”

皇甫潇脸色阴沉,毫不犹豫地说:“查。萱草堂和无双殿的人全都捋一遍,只要有半分可疑,立刻清出去。”

齐世杰起身答道:“下官马上就办。王爷放心,下官会加派人手,必护王妃周全。”

皇甫潇面色稍霁,眼神变得柔和下来:“府里的采办都要再三查明白来龙去脉,食材、熏香、茶叶、饮水等,都要注意。”“下官明白。”齐世杰笑道,“王爷不必太过担忧,这是咱们王府天大的喜事,也是最重要的事,谁也不敢轻忽懈怠。”“嗯。”皇甫潇微微点头,“此事暂时秘而不宣,毕竟日子太短,还不敢确定。”

齐世杰应道:“是。”心里却暗暗地想,这位北国来的公主真是王爷的福星啊。

无双越来越觉得奇怪。

从那天章医正过来请了脉之后,从老王妃到王爷,都对她非常好,无双殿的几位妈妈更是照顾得她无微不至,更在身边跟了不少人,走一步路都有十个八个丫鬟婆子跟着,这对于一个健康活泼的十六岁少女来说实在烦不胜烦。

她忍耐了三天,便命管事备车,要去迎宾馆见范文同,其实是想见舅舅。

赵妈妈想要阻止。她恨不得王妃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无双殿里,不要多走一步路,直到确认是否有喜,那时就可正大光明地请王妃好好养胎,胜过现下这等隐匿不明的情形。

无双看着赵妈妈脸上的犹豫焦虑,好奇地问:“赵妈妈,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说来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

赵妈妈哭笑不得,只能暗自叹气:“我的小祖宗啊,您现在是王妃,可不能说出去就出去啊。”“做了王妃还不能说出去就出去,那还有什么意思?”无双胡搅蛮缠,“你去告诉他们,不要摆王妃鸾仪,咱们微服出去,要么骑马,要么乘车,动作快些。”

赵妈妈只得妥协:“骑马是万万不可的,只能乘车。”边嘀咕边往外走,派人通知车马房的管事。

乌兰和珠兰服侍王妃更衣梳头,笑着说:“赵妈妈最近两天紧张得很,大概是怕王妃累着。端午大宴那么麻烦,王妃第一次掌总,确实太耗心神。”

无双看着铜镜,无奈地叹息:“从没见过赵妈妈那般紧张,还是带她出去走走比较好。她和文妈妈把心思全都扑在我身上,连丈夫儿子都顾不上了,想想真过意不去。”“王妃待妈妈们好,她们当然也是全心全意对王妃。”乌兰给无双簪了一支玉叶牡丹头钗,笑着劝解,“王妃不要心烦,赵妈妈待王妃一片赤诚,也是关心则乱。”“我知道,赵妈妈她们都是好心,所以她们怎么念叨,我都能忍着。”无双对着铜镜瞧了瞧自己的发式、仪容,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便起身往外走。

车马房管事在赵妈妈无穷无尽的唠叨下准备了一辆无比稳妥的马车,其实是王爷前两天就吩咐他特别加固并重新修饰内厢,以备王妃使用,此时便套上四匹健马,拉出来等着。

车厢宽敞,里面铺着厚厚的棉垫和两层毡毯,十分松软,左右暗格里放着书、棋、茶叶、零嘴,小桌子钉死在厢壁上,表面镶有隔条,可以固定住茶壶、茶碗。现在是夏天,特制的烹茶火炉和各种取暖用的物什都没安上去,以后再热一些,会有冰盆放进车厢。总之,这辆马车虽不算极尽奢华,却也是非常舒适。

无双在赵妈妈和荣妈妈小心的护持下坐进车厢,靠在软垫上打量了一下四周,笑着点头:“这是新做的车子吧?搞得不错,很舒服。”

荣妈妈立刻接道:“能得王妃这一句夸奖,那车马房的管事可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无双笑吟吟地说:“那管事办差很用心,回来后记着赏他。”“是。”荣妈妈答应着,从旁边的丁香手里接过茶来,放到桌上。

马车行得很稳,从勇毅亲王府到迎宾馆本也不太远,又在内城,中途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他们很快就到了。

范文同已经等在门口,见到无双下车,就上前行礼:“下官见过王妃殿下。”“范大人免礼。”无双笑着走进大门,“你们过些日子就要回去了,我过来看看。”“是,王妃请。”范文同引着她去到正院。

这里原是无双住着,她出嫁以后,依然保留着,送亲使团和后来的歌舞队都住在正院周围,那些能歌善舞的草原儿女都是闲不住的,此时迎宾馆中乐曲飘扬,歌声阵阵,充满异族情调,很是欢快。

无双眉梢轻扬,唇角含笑:“听到这些歌声,我一下就觉得好像回到家了。”

范文同轻笑:“要不,王妃把歌舞队留下吧。”“不。”无双轻轻摇头,“还是让他们回家吧。我嫁过来倒也罢了,何苦让他们骨肉分离?”

范文同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古以来,公主和亲,都不是什么好事,虽说公主是从苦寒的关外嫁到富饶的关内,夫婿也很好,乃是权倾朝野的铁帽子亲王,如今看来,夫妻也算恩爱,日子过得挺好。但是,范文同并不是见识浅薄之人,他非常清楚,无双嫁过来,就如同把冰山上的雪狐带到江南,放到鲜丽缤纷的锦鸡群里,外人瞧着好,其实不一定。这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天幸公主性情爽朗、心胸开阔,在什么地方都能自得其乐,倒像是北方原野上的劲草,风吹不折,雪压不垮,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范文同陪着无双走进正院,赵妈妈将荣妈妈引去厨房检查食材,乌兰和珠兰也把跟来的其他丫鬟带去准备茶水点心,不让王府中人看到他们去见安七变。

范文同带着无双绕过正房,穿过花园,走向湖边的敞轩,轻声说:“国舅爷这些日子都没出去过。有不少权贵和文人墨客得知他下榻于此,纷纷前来拜望,国舅爷谁都不见,因素性如此,倒也没人怀疑。下官每天与国舅爷聊聊诗文书画,偶尔手谈几局,颇为惬意。国舅爷惊才绝艳,下官远远不及,以前却自负才名,真是坐井观天,实在惭愧啊。”

无双笑道:“范大人才华横溢,精明强干,母妃以前时常称道,就算偶有一二比不过我舅舅,也仍是天下少有的大才子。”

走近敞轩,便看到坐在窗前的安七变。他穿着月白色布衣,头上连玉冠都没戴,只用一根银色缎带束发,看上去却更加年轻俊逸,潇洒出尘。他正在看书,听到说话的声音,便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笑着起身,将书放在桌上。一举一动都从容不迫,神情间也没有了淡漠疏离,看上去和蔼可亲。

无双走进去,开心地说:“舅舅,我来看看你。住在这儿怎么样?还习惯吧?”“这么好的地儿,要再说不习惯,岂不是太过矫情?”看着身份尊贵的外甥女,安七变笑容可掬,关切地道,“你在王府过得还好吗?”“好着呢。”无双苦着脸抱怨,“就是被赵妈妈她们管得严,王爷和婆婆也是太小心,不许我骑马,不让我做事,多走几步路都要担心,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

安七变忍不住笑道:“他们都是为了你好。”“是啊,所以我也不好说什么。”无双叹气,“这几天闷得很,别处又不能去,只好来这里看看娘家人,这才有理由出门。”

安七变想着她离家千里万里,也觉得有点儿心疼,便安慰她道:“我先去见你母妃,然后就回来,以后你在燕京也有娘家了,想出府散散心,也有地方走动。”

无双睁大了眼睛:“舅舅不在龙城多住几年吗?我母妃离家这么远,走了那么多年,大概这辈子也不可能回到中原。虽然母妃从来都没提过,可我知道她肯定也想念舅舅。如今好容易才见面,舅舅怎么能马上就离开呢?”

安七变一怔,想起了少小离奇失踪的妹妹,不知吃过多少苦才有今天。诚如外甥女所说,妹妹远嫁塞外,就算贵为大妃,也终是不可能再回家乡。兄妹分离二十多年,他的确应该多在那里陪陪妹妹,怎么也得住上两三年才好。可是,外甥女这边也需要娘家人啊,哪怕他无权无势,不能为她撑腰,至少也能让她倒倒苦水,替她开解一二。摄政王府里女人成群,外甥女年少,将来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他虽未入仕,到底在清流文士中有很大名声,说出的话多少还有些分量,总能帮到外甥女一点儿小忙,也算是为妹妹分忧了。

想来想去,他觉得心有些乱了,笑容里也多了一些矛盾,却不肯把心思说出来,免得外甥女担心。看着无双清澈的双眼,他轻声道:“你别担心这些,我去了龙城后,会跟你母妃商量的。”

无双很欢喜:“嗯,那就听我母妃的。”

安七变也笑着点头:“好,都听你母妃的。”

他们轻声说笑,气氛欢快。范文同很识趣地没进屋去打扰,而是站在水边,欣赏着湖光云影。

没过多久,湖面上忽然驶来一艘画舫。船头上站着一个俏丽的小丫鬟,恭敬地对着范文同福了福,声音清脆地说:“大人,我们郡君乃前江南总督楚大人之女。我们夫人出自锦溪安氏,虽与舅老爷安公子不是一房的,却是同个祖父,算得上是一家人。郡君得知舅老爷住在此处,特来拜望,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这七星湖在内城,一般人根本没资格泛舟水上。以往前来拜望安公子的客人都是循正途,先派人来下帖子,取得回音了才会过来,似这般不入正门,突然自湖上来求见的事还没有过。范文同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那艘画舫便靠上了岸边。

这只画舫的行为很霸道,让范文同很是不悦。

即使是从水上来,也要事先征得主人同意,才能靠岸停泊,否则等同于破门而入,可谓无礼之至。

范文同在心里冷笑,不过是一个郡君罢了,竟比公主还嚣张,倒要看看船里的人究竟是哪路神仙。

他神情冷淡,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平静地说:“安公子在敝处只是暂居,乃是贵客,本官可没资格替安公子做主。且本官与安公子均无女眷在此,无法招待女客。还请贵郡君回去,先递帖子来吧。”

那个站在船头上的俏丫鬟甚是伶俐,立刻又福身一礼,恭敬地道:“大人请恕奴婢失礼。郡君今日泛舟湖上,本来只是想要欣赏风景,只是出来时奴婢们忙中出错,没带多少茶叶。后来看到迎宾馆,郡君想起舅老爷便下榻此处,于是想过来讨杯茶喝。虽是仓促中失了礼数,只是想着与舅老爷是一家人,又景仰舅老爷的才学,所以也就厚颜过来了。都是奴婢们的错,还请大人多多见谅。”

好个巧嘴的丫头。范文同微微一笑,却无法再强行赶人,只温和地道:“且请贵郡君稍待,下官去唤丫鬟妈妈过来迎候。一杯茶自是款待得起,但安公子是否同意见贵郡君,却非下官能够置喙。”

此处并非正规的泊船码头,画舫虽说靠岸,离湖堤却还有一小截距离,非得系牢缆绳,搭上跳板,才可能下船。范文同乃一国高官,又是文人名士,自不会动手去做奴仆的活计,说着话,便转头对着远处招了招手。

他们护送公主过来,除了明面上的精锐护卫队外,暗地里还有几个高手保护。公主成亲后,他们并没有进入王府,而是仍然留在这里。无双身边有王府暗卫,但是进入迎宾馆后,这些高手阻止暗卫继续跟随,而是由他们隐在暗处守护。范文同做的手势就是要他们通知无双身边服侍的人过去,立刻有个人去暗中通知了赵妈妈。

停在岸边的船上鸦雀无声,站在船头的丫鬟始终面带微笑。范文同恪守儒家非礼勿视的礼教,并不与她对视,而是侧身站在树下,只用眼角余光留意那只画舫的动静。

很快,赵妈妈就带着乌兰从前院走过来,很规矩地在范文同身前行了礼。

范文同笑道:“赵妈妈太多礼了。船上那位乃是前江南总督楚大人府上的千金,封爵为郡君。她本是在湖上游玩,因忘带茶叶,过来想喝杯茶。我们这里都没女眷,不便待客,只能由你们侍候着郡君下船,尝尝我们的茶,虽然粗劣,好歹能解解渴,去去乏。”“是。”赵妈妈隐约听无双说过,上回伪装丫鬟混进安王府的那个犯官之女已经为父亲翻了案,还得了郡君的封号,虽然心里并不待见她,但是此时却不能失礼。她见范文同只字不提王妃,自然也不问,笑着上前去招呼那位船头上的丫鬟,热情地说:“请郡君下船来喝杯茶吧。这大热的天儿,在湖上待久了,中了暑气可不大好。”

那个大约十五六岁的丫鬟蹲身行礼,客气地道:“多谢妈妈。小婢名叫书香,在郡君身边服侍,只是见识少,又笨嘴拙舌的,若是有何失礼之处,还请妈妈见谅。”

赵妈妈熟络地笑道:“哎哟,这位姑娘一看就是个伶俐人儿。我们来自草原,不似你们燕国人那般多礼,都笨手笨脚的,粗鲁得很,还请郡君不要在意。”

两人客套着,画舫上的船娘已搬来跳板,稳稳当当地安放在船舷与堤岸之上。丫鬟书香转身过去,轻轻撩起船门上的彩绣丝绸帘子,恭敬地说:“小姐,请下船吧。”

装扮清丽优雅的楚灿华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她此时的模样气质与几个月前在安王府见到的那个丫鬟装束的女子判若云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尽显大家风范。

这艘画舫驶过来,那个丫鬟书香说出第一句话,就引起了敞轩中舅甥俩的注意。无双和安七变一直没吭声,直到楚灿华露面,才不约而同地端起茶盏喝茶。

放下茶碗,无双轻笑:“舅舅,这位楚小姐当真是咱们亲戚?”

安七变神情淡然,回答得很干脆:“安家的任何人都跟我们不是亲戚。”

无双点头,看着楚灿华走到岸上,温文尔雅地与赵妈妈寒暄,然后转身往正院走去,忽然心念一动,笑着问道:“她不会是想当我舅妈吧?”

安七变差点儿被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呛住,对这个什么话都敢说的外甥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得瞪她一眼:“胡说什么呢?先不提年龄、辈分这些问题,便是年貌相当,出身上也天差地远,一个是高官显爵家的嫡出大小姐,还被封为郡君,一个是小家族的庶子,不过是有个举人功名,至今仍漂泊江湖,两袖清风,你觉着般配吗?”“嘿嘿,这么一说,确实不般配,可架不住人家愿意啊。而且两袖清风不至于吧,舅舅随便写几个字卖出去,就能拿回来大把银子。”无双惫懒地笑,一点儿也不伤春悲秋,让安七变都惆怅不起来了。

他只得叹气:“你这孩子,真不知道你母妃都是怎么教导的,真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他忍了半天才把“有辱斯文”四个字咽回去。

无双理直气壮:“母妃说了,我这是一派赤子之心,懂我的人自会喜欢,不懂我的人,我管他去死。大燕人总爱说什么人言可畏,其实挺可笑的,为了面子就逼女儿家去死或者守节,算什么玩意儿?男人三妻四妾,死了老婆可以娶了又娶,家中妻妾成群,外面还要花天酒地,凭什么?”“你啊,真是越说越不像话。”安七变摇头,“你母妃虽说正位中宫,难道你父汗就只有她一个正妻吗?其他妃嫔美人肯定也不少吧?”“倒是挺多的,不过都是为了国家的安稳和强大。”无双的神情严肃了些,“父汗很宠母妃,也很敬重,一个月里起码有二十天都宿在母妃宫里。家国天下,很多事都与母妃商量,从来不会冷落她。”

安七变欣慰地点头:“那就好。你学着你母妃那样就行,别去计较摄政王的那些姬妾,也不必虚伪地与她们亲如姐妹,远着就是。”“我没计较,也远着她们,规矩都不要她们立。”无双懒散地靠着椅背,笑得没心没肺,“大家安稳过日子,也就罢了。我是妻,她们是妾,如果谁要找不痛快,我自然用规矩去对付,根本不会往心里去。”“这样想就对了。”安七变放了心,却又有些疼惜,觉得她小小年纪,却嫁到朝中最有权势的勇毅亲王府做填房,后院一堆女人,府外八方树敌,宫里虎视眈眈,很多事情都要她自己扛着,虽是金尊玉贵,那种日子却实在算不得好。

想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就像很多年以前,对他疼爱的妹妹一般。

无双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情,忙振作起来,神采飞扬地笑道:“舅舅去过我在大青山的庄子吗?”“没有。”安七变微笑,“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栖霞庄吗?”“是啊。”无双欢快地道,“现在已经过到我名下了,是我的产业,舅舅可以住到那里去,免得天天有人来拜会,烦人得很。”“嗯,也好。”安七变是无可无不可,反正不管有多少人来都不见,本来他生性便是如此,那些人自然也怨不得他。

正说着,赵妈妈急步走了过来,低声禀报:“王妃、舅老爷,那位楚府的郡君说,有要紧的事告诉舅老爷,请舅老爷务必见见她。”

安七变看了一眼无双,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神情间有了几分沉肃凝重,声音却仍是淡淡的:“那就请她到书房里坐坐吧。”

对于楚家的那位大小姐,无双的印象颇好。

这位楚灿华,为救父千里奔波,在亲朋好友避之唯恐不及的情形下奋力一搏,装丫鬟混进安王府,说动明月公主请来摄政王,送上父亲秘藏证据,又在大理寺挺身做证,终于为父翻案,救父兄叔伯于死亡边缘,还家族以清白,然后一家团圆,自己被皇上封为郡君,诸般经历,惊心动魄,比传奇话本还精彩。

像她这样的姑娘,在神鹰汗国和蒙兀帝国都不少见,可是在礼仪之邦大燕,却鲜有如此强悍的千金小姐,能在父兄获罪时不愿受辱先自尽的就算是很刚烈了,所以无双对当初勇敢地闯到自己面前来的楚灿华很有好感。

不过,再有好感,也远远比不过自己的亲舅舅。虽然安七变是长辈,可她却很心疼这个名扬天下的舅舅,也清楚他不喜应酬,更不愿意见那些对他景仰爱慕的女子,于是起身道:“舅舅,你见她多有不便,还是我去见见吧。”

安七变有些犹豫:“对你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当然不会。”无双笑着站起身来,“我今天过来见范大人他们,王府里的几个主要属官都知道,也禀报过婆婆,并不是私自出门。谁会知道我来这里是见舅舅的?那楚小姐这时找上门来,我看多半还是想见我,找你只是个幌子。她一个未出阁的千金,怎么能随便见外男?不要闺誉了吗?以后还想不想嫁人?”

安七变点了点头:“你说得有理。那就你去见见她吧,我就不过去了。我在这儿跟范大人下棋,等你见完人了过来,我们一起用膳。”“好。”无双转身出门,对站在不远处的范文同笑道,“我去见那位楚小姐,范大人不必头疼了。”

范文同如释重负:“唉,这女子太大胆,竟是百折不挠,让人无法拒绝,可下官乃汗国使臣,若是被人散布流言,坏了大燕国贵女的闺誉,不仅是下官一人失了体面,就连王妃的名声都要不好,所以下官实在不敢造次。”“我明白。楚小姐现在贵为郡君,来咱们这里讨杯茶喝,你若只让丫鬟妈妈去招呼她,实在很失礼,我去就不妨事了。”无双边说边往外走,“你陪国舅爷喝茶吧,我见完人就过来。今儿不留楚小姐用膳,不必准备她的。”“是。”范文同拱手一礼,看着她走向前院,这才进了屋子,拿出棋盒棋枰,坐到安七变对面。

无双还没走到正院,闻讯而来的荣妈妈和珠兰便护在她身旁。无双笑道:“你们去忙吧,我去见见楚大人家的郡君,赵妈妈和乌兰在那儿呢,有她们侍候着,足够了。”“好,珠兰侍候您过去吧,我到厨房去看她们做膳食点心。”荣妈妈并不坚持,笑着陪无双走了一段路,便转身去厨房。王妃在外面吃东西,她很不放心,必须得盯着。

赵妈妈把楚灿华安置在临近湖边的观澜阁中品茶,热情周到地上了点心、鲜果。无双进门时,楚灿华正托着茶盏轻啜,动作十分优雅。见到无双的身影,她立刻笑着起身,上前行礼。

无双抬手虚扶:“郡君不必多礼。我今日过来看望使团官员,他们过些日子就要回国了,没想到能碰上郡君,倒也有缘。”她边说边坐到主位上,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楚灿华走到原来的客位坐下,微笑着说:“上次在安王府蒙王妃娘娘慷慨援手,家父家母对娘娘非常感激,本想去王府拜见,只是摄政王殿下怕王妃娘娘太过劳累,让我们缓一缓再去,所以才拖了这么久。今天能在这里见到娘娘,实是小女子的福分。还请娘娘恕罪,小女子不请自来,失礼冒昧了。”“郡君太客气了,不过是来喝杯茶,没那么严重。”无双微笑,“只是安公子正在读书,不愿别人打扰,他是贵客,范大人不便勉强,还请郡君见谅。”“是吗?”楚灿华的脸上出现一丝失望,“说起来,他是小女未出三服的舅舅,小女也是最近几日才听母亲提起,所以想来拜见。”

无双笑道:“安公子说了,他早就脱离安氏家族了,当年他们母子兄妹三人被心狠手毒的嫡母残害,生活艰难,安氏族中却无一人伸出援手,致使他生母惨死,胞妹不知所终,后来他高中解元,却被嫡母扣上不孝的帽子,前程尽毁,族人也没出面阻止,如今他名动天下,自是不想再跟安氏族中的任何一人沾边。”

楚灿华有些尴尬;“家母当时不过是一闺中女子,虽同情舅舅一家,却是人微言轻,上面又有族长、耆老、父祖叔伯主持大局,本也轮不到她说话。”

无双仍是云淡风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郡君这话说得对,不过安公子轻易不肯见外人,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了,大家都是知道的,以前连安氏本家来人也都是不见的,所以,我们也不便强求。”

楚灿华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既如此,小女子也不能勉强舅舅。”

无双笑着点头:“那就好。郡君尝尝这儿的茶,我们范大人喜茶,到了燕京后到处搜罗名茶,又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今儿托了郡君的福,我也能喝一口好茶水了。”

楚灿华敛去脸上的郁色,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道:“果是好茶。小女子才疏学浅,孤陋寡闻,竟品不出是何地出产,只觉味清而远,香淡而醇,喝下后神清气爽,倒像是饮了琼浆玉液一般。”

无双拊掌叹道:“范大人要是听到这话,肯定更要把茶藏起来,不给我这种俗人喝了。”“王妃娘娘过谦了。”楚灿华温文地一笑,脸上出现一抹犹豫。她慢慢地放下茶碗,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

无双注意到了,关切地问:“怎么了?可有什么难处?”

楚灿华略微窘迫地笑了一下,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此事……小女子觉得……应该说给王妃娘娘听,若是王妃能请摄政王殿下及时阻止,便是对小女子天大的恩情。”

无双收敛笑容,认真地道:“什么事这么严重?你先说说看,王爷是否能帮忙,我也不敢保证。”

楚灿华“嗯”了一声,犹豫半晌,才微微红了脸,嗫嚅着说:“前两日,父亲带回一个消息,似是太后娘娘提出,摄政王大千岁监国多年,功在社稷,虽爵位是亲王,实则应在亲王之上,但是先帝已经封了世袭罔替,之前皇上也赏了亲王双俸,实已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两宫太后慈心为怀,虑及殿下至今无嗣,王府中后院位分又已占满,便想着要给王爷特旨加恩,添一个侧妃、一个夫人、两个孺人的位分,并要将小女指给王爷做侧妃。王妃娘娘,小女子蒲柳之姿,见识短浅,实难侍奉大千岁殿下,还请王妃娘娘代小女禀上摄政王,请免指婚一事。”

无双吃了一惊:“竟有这事?”

楚灿华点头:“家父得来的消息虽不敢说千真万确,毕竟懿旨未下,谁都不敢肯定,但应该不是谣传。”

无双立刻安抚她:“好,我明白了。郡君放心,我今天就回去告诉王爷,断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太好了,多谢王妃。”楚灿华险些喜极而泣,拿丝帕按了按眼角,这才忍住泪水,略带羞涩地说,“小女从不敢有奢望,只想嫁个良人,做正头夫妻,便是如舅舅那般无官无爵,浪迹江湖,风餐露宿,也是甘愿。”

无双一挑眉,随即笑道:“你是钦封的郡君,身份高贵,在家中又是嫡长女,照理说应是宗妇的理想人选。令尊身居高位,楚氏书香传家,令堂爱女心切,定不会让你受委屈,定会挑个门当户对的夫婿。”

楚灿华神情黯然:“门当户对哪比得上情投意合?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无双察言观色,轻声问:“郡君可是看中了什么人?”

楚灿华的脸一下就红了,掩饰地端起茶碗,低头喝茶,过了好半晌才低低地道:“没有的事。”

第三十章 风起

关于楚灿华的婚事,无双没有多问,毕竟关系到女子的名声,一个不慎,就有可能逼死一条人命。无双虽然对于大燕国严苛的礼教不敢苟同,但是入乡随俗,总不能肆意妄为,无端害人性命。

楚灿华也没坐多久,喝完一盏茶,又续了一盏,然后便客气地告辞离去。

无双陪着她走出房门,吩咐赵妈妈和乌兰、珠兰送她上船,就去了后院敞轩。

停在岸边的画舫缓缓驶向湖心,柔软的轻纱窗帘被微风轻轻扬起,舱中却有些黯淡,看不到里面的动静。楚灿华自也不会露面,像来时一样隐在舱中,默默地看着湖上景色。

无双坐到案旁,看着范文同和安七变下棋。不过,围棋的世界太复杂,她只懂得一些粗浅的棋路,看了一会儿便觉索然无味,便伸手霸道地扰乱了棋枰:“舅舅陪我说话。”

安七变很无奈:“你啊,都是亲王妃了,还像个孩子。那王府可比龙潭虎穴,你这般天真单纯,可如何招架得住?”

无双笑眯眯:“舅舅不要担心。你可知晓,我婆婆就天真纯善了一辈子,公公当年也有侧妃、夫人、孺人、侍妾、通房,可是我婆婆从来没为那些女人操过心,一生过得顺顺当当,以前有丈夫护着,现在有儿子护着,多好。王爷现在也很护着我,所以我也懒得跟那些女人计较。她们也都很守规矩,所以暂时并不需要招架什么。我临来之前,母妃对我说,不要跟中原人比心眼,自己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

安七变沉思了一会儿,笑着点了点头:“你母妃说得很对。”“是呀,舅舅这些年不也是这么过的。”无双很活泼,“你越不守规矩,那些人反而越让着你,捧着你,你的名声就越大。”

安七变的唇边掠过一丝嘲讽。其实他知道那些权贵有不少人在心底里看不起他,不过是表面上瞧着热心,为的不过是让他们自己有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所以他连虚与委蛇都不愿做。他本就一无所有,又万念俱灰,因此无欲则刚,反而渐渐赢得了尊重。可这些东西,终究不是他想要的。他看向无双眉飞色舞的笑脸,心里一暖,再想到远隔万里的妹妹和侄子、侄孙,忽然就想要快快过去,与亲人们团聚。

无双好奇地问:“听说舅舅在跟范大人学我们那儿的话,是吗?舅舅学会了吗?”

范文同笑道:“国舅爷聪明绝顶,基本的用语都已经会说,平时跟人做简单交流是没问题的。”“这么厉害?”无双惊讶地看着安七变,“我听母妃说,当年我父汗跟着母妃学汉话,足足学了三年才说得比较流利。”“每个人的天赋都不同。”安七变很平和,“听范大人说起你父汗,三岁习武,五岁习骑射,十岁驯烈马,十二岁时被叛乱部落伏击,却单人独骑杀出重围,成功逃脱,十四岁率三千人星夜奔袭,大破蒙兀两万铁骑,扬威草原,这都是我做不到的。别说三年,给我三十年,也没办法像你父汗那样骑马驰骋,箭术通神,英勇善战。”

无双直点头:“对的,对的,舅舅说得很对,父汗听了肯定高兴。”“调皮。”安七变瞪她一眼,“好了,你该回府了。”

无双一怔:“我还没陪舅舅用膳。”“你带着王府里的丫鬟妈妈过来,用膳的时候难道不让她们在身边侍候?”安七变微笑着暗自叹息,“今天就算了,你简单用些膳食,然后就回去吧,以后有机会再来。”

无双顿时难过起来,委屈地说:“你们就要回龙城了。”

安七变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别这样,我去龙城看看你父汗、母妃,跟着就回来。”“不要。”无双连忙拉住他的手,“你多待几年,母妃才高兴。”

安七变很感动,连声说:“好孩子,好孩子。”

无双虽然不舍,却也知不能让荣妈妈她们知道自己与安七变的关系,于是又赖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正院,独自用了荣妈妈盯着厨房做出的膳食后,便登车回府了。

王府里看上去一切如常。她在二门下了车,荣妈妈坚持不让她步行,定要她换乘小轿,赵妈妈也是同样的态度,让她没办法,只得乘轿。“先去萱草堂给母妃请安。”她吩咐一声,便坐进了轿子。

这是亮轿,能看到外面的景色,一路上不断有丫鬟婆子让开,在一旁行礼如仪。王府里规矩森严,让她享受到最大的尊贵,可她却没了之前的开心,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蓦然想起楚灿华说的那句话: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王爷与老王妃都对她很好,她没什么可埋怨,但是她想家了,想念辽阔无边的草原和自由自在的生活,却知道此生很难再回去,所以,生活再好,有再多的宝贵尊荣,却总是有几分遗憾。

叹完气,她又笑起来,用母妃的话自我安慰,生活中哪有十全十美的事,能好过大部分人就足矣。

等到从轿里出来,她已经恢复了快活的心情,脸上满是笑意。

今天的萱草堂气氛有些奇怪,站在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一见无双便迎上来行礼,请安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仿佛怕吵到屋里的人,引来什么不好的结果。

无双的眼中出现一丝疑惑,赵妈妈已经抢先问道:“老王妃有客人?”她是人精,看这气氛就不像是老王妃生病之类的,多半是来了什么特别的客人。

一个二等丫鬟轻声回答:“是老王妃娘家的亲戚,正在里面哭呢,看着景况像是不大好。”

听她话音,这亲戚多半不是什么显赫权贵,倒有点儿像是来打秋风的穷困之人。无双微微点头,心中有了点数,便走进了房间。

屋子里有不少人,老王妃坐在当中的榻上,一手搂着一个女子,全都在痛哭。余妈妈和几个大丫鬟不停地劝着,递上热手巾,送上温茶,忙得团团转。看到无双进来,众人都松了口气,连忙行礼:“王妃娘娘。”

老王妃抬起略微红肿的眼睛,看到无双,汹涌的泪水这才止住,情绪平稳了许多,松开了挽在臂弯里的女子。

无双笑吟吟地上前,从余妈妈手上拿过热帕子,替老王妃细心地擦了脸,再用香脂匀了面。旁边的丫鬟也服侍着两个女子洗脸匀面,又扶到侧厢去重新梳头。

无双看着老王妃饮了半盏茶,这才挨着她坐下,关心地问:“母妃这是怎么了?哀毁过度,于身子可不大好。那是咱们家的亲戚吗?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言语,我们帮她们解决了便是。有王爷在,天塌不下来的。”

老王妃的心定了,悲伤的情绪也消失无踪,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看她面色红润,眼睛明亮,唇含笑意,显然一切安好,便更加欣慰,一边拍着她的手一边低低地说:“那是我娘家的亲侄女,另一个小姑娘的母亲是她亲姐姐,她们姐妹都是我嫡亲兄长的女儿,亲母早亡,我兄长娶了续弦,生了儿子,对这两个女儿就不如以往。我哥哥两年前病故,她们的继母与她们就更没情分了。我们赵氏是世家大族,我那大侄女嫁给了安阳王氏嫡脉二房的嫡次子,因为只生了一个女儿,再无所出,她婆婆就给她丈夫纳了不少侍妾,她性子软,不敢吱声,也想不起找我们替她做主。她那狼心狗肺的丈夫得寸进尺,宠妾灭妻,竟是生生将我侄女给折磨死了。如今那家想贪了我侄女的嫁妆,竟想将我那刚满十三岁的表外孙女送给湖广总督做妾,真真是禽兽不如。那孩子的奶娘机灵,让自己的儿子跑去我娘家报信,我那大嫂却是不肯管,还是我这二侄女过去,硬把孩子接出来,马不停蹄地上京来找我。唉,我那二侄女也是苦命人,本来定了亲,未婚夫却在游湖时落水,病了半年就去了,她便守了望门寡,如今也没个着落。年轻轻的,又为继母不容,便是我叫人去发了话,也不能护她一辈子,那冷言冷语也不好听,唉……”说着,又长叹一声。

无双听明白了,连忙安慰她:“母妃别难过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好办得很。等王爷回来,仔细问过情况,这两天就派人过去,先把表姑奶奶的嫁妆要回来,给表小姐存着,以后表小姐就在咱们这儿出嫁,定给她找个好人家。至于表姐,那望门寡守了这些年,也对得起她的未婚夫了,很不必再守着,咱们也给她寻个合适的人家,您看好不好?”至于宠妾灭妻、继母继女之类的纠葛,那是别人的家事,她是不会管的。“好,好。”老王妃笑着纠正她,“你不能叫表姐,要叫表妹,我那侄女比潇哥儿小几岁。”

她的话音未落,那两个重新梳洗好的女子就回来了。

走在前面的女子二十四五岁,生得窈窕多姿,容颜秀丽,肌肤雪白,有一种成熟的魅力,仿佛刚刚盛开的鲜花,娇艳欲滴。跟在她身后的小姑娘的相貌与她有点儿像,却比她更美,只因年幼,少了成熟,多了青涩,却另有一种迷人之处。

两人过来,端端正正地对着无双行了礼,一个低柔婉转地叫“表嫂”,一个清脆稚嫩地叫“表舅母”。

老王妃笑着介绍:“她就是我侄女,叫窈娘。那是我表外孙女,叫清姐儿。”然后又温和地提醒那姨甥俩:“你们都叫王妃吧,这是国礼,不可轻忽。”“是。”两人赶紧点头,重新行礼,“王妃娘娘。”神情间多了几分畏怯。

老王妃一辈子慈和纯善,待她们是发自内心的亲厚。无双虽然也笑得很温和,骨子里却有股天生的尊贵气派,让她们从心里生出几分敬畏。

无双见她们眼中有一丝惧意,连忙抬手虚扶:“自家亲戚,不必多礼,快坐。以后你们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余妈妈,可安排好她们的住处了?”

余妈妈笑道:“回王妃的话,老王妃的意思是让她们住在旁边的流滟阁中,离咱们萱草堂近,平日里也好走动。丫鬟婆子就从这里拨过去,反正院子里人多事少,正好调整一下。”“好,就按母妃的意思办。”无双点头,“赵妈妈,你帮着余妈妈把这事办好,看看那边还缺些什么,尽管开了库房去拿。”

赵妈妈连忙答道:“是。”

无双看向窈娘和清姐儿,温声细语地说:“你们一路劳顿,先好好歇歇。清姐儿年纪小,这么长途跋涉的,若是不好好养一养,谨防伤了根本。既到这里,就安下心来,一切都有母妃、王爷和我担着,万不会再让你们受委屈。”

老王妃直点头:“是啊,是啊,王妃说得很对。窈娘、清姐儿,你们都听王妃的,先好好歇着,把身子调养好。过些日子,咱们去王妃的庄子上避暑,那儿的景色比王府好,咱们好好玩玩。”

无双抱住老王妃的胳膊耍赖:“母妃别灌我迷汤,就算把我夸晕了头,我也不会把那庄子送给母妃的。”

老王妃笑出声来:“哎呀,竟被你看出来了,下次要想个更好的主意,把那庄子骗过来。”

旁边的丫鬟婆子都凑趣地笑起来,屋子里顿时洋溢出欢乐的气氛。

窈娘和清姐儿都坐得很端正,笑得很有分寸,心里却暗自纳闷,这王妃竟敢跟婆婆这般说话调笑,没个正形,真是亘古罕见。

余妈妈和赵妈妈带人去收拾流滟阁,老王妃坐不住,也跟过去看了看,却不让无双多走动,一个劲儿地赶她回去歇息。

无双也不坚持,笑着答应,便回了无双殿。

管事们已经知道王妃回府了,立刻赶来回事。在荣妈妈的协助下,无双很快就把府中的事务料理妥当,然后回到月华殿歇息。

对于今天来的老王妃娘家的亲戚,她没放在心上,皇帝尚有三门草鞋亲,王府有些穷亲戚也不算奇怪。她倚在榻上,闭目沉思,想着楚灿华说的事。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两宫太后与摄政王已是势同水火,又是妇人见识,小人心思,即便不能扳倒摄政王,也要想方设法给他添些堵。楚家似乎是王爷的心腹,上次没整垮他们,让楚灿华翻了案,这次干脆就想把这姑娘指到王府来为侧妃。楚灿华是个很刚强的女子,性情坚毅,若是存心跟无双争风,杀伤力绝对不会小。结局无非有三:一是楚灿华胜,无双败,皇甫潇背个宠妾灭妻的名头,嫡子又没影了,便是生下庶子,也是没用的;二是无双胜,楚灿华败,楚家势必与亲王府离心离德,甚至倒向太后或首辅赵昶那一边,此消彼长,对王爷很不利;三是无双与楚灿华势均力敌,最后斗个两败俱伤,王爷既失名又失势,损伤更大。无论是哪种结果,对太后和赵昶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倒是很奸狡阴险的做法。”无双暗想,“不过,有王爷在,哪有那么容易就心想事成?”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皇权至高无上,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无双却没这么想过。她敬皇帝,敬太后,守着国法宗规,主要是感恩图报,毕竟是燕国提供的粮草种子帮助她的祖国渡过了难关,还有就是不让自己的丈夫为难,毕竟摄政王的权力再大,也依然是臣,她若与皇帝或太后撕破脸,岂不是在逼迫王爷谋反?

大概太后和赵昶那一系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料定只要不触及皇甫潇的底线,那么无论他们做什么,摄政王也只能接受,就像当初他们挤对他娶异国公主,他虽勉强,却也答应了。谁知他成亲之后,这些人却发现这位公主对亲王府似乎有益无害,便不肯罢休,又想再塞几个厉害的人进来,或捣乱,或牵制,若是能让王府陷入混乱,那就更好。

无双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琢磨了一番,却没想得太深,因为她并不很清楚燕国朝堂中的纠葛纷争,只能从自己比较了解的地方推测,但是得到的消息太少,也理不出太多的线索,白白花费脑子罢了,于是她思考过后,感觉再也想不出新的东西,便暂时丢到一边,等皇甫潇回来了再说。

今天出门一趟,在迎宾馆还应酬了楚灿华,回来后又用了许多脑力,让她感觉有些疲倦。这么一放松,她便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皇甫潇回府时,已是夕阳西下。齐世杰跟在他身后,徐志强从府里迎上来,将今天发生的比较重要的事向他禀报。

听到表妹带着表外甥女来了,而且形容狼狈,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示意徐志强:“你接着说。”“是。”徐志强的声音平缓而清晰,“表小姐与表姑娘来时没带任何行李,盘缠都是当了头上戴的一支珠钗而勉强维持。王妃身边的赵妈妈已经叫了针线房的管事,先把府中做好的不拘哪位主子的新衣改一改,今儿晚上便送到流滟阁去,另外还让针线房再做几套衣裳,三日内便要送过去。王妃娘娘还送了几副头面首饰给表小姐与表姑娘,又让逸之叫了银匠明天进府,给府中的各位主子和表小姐、表姑娘打些首饰。”“嗯,这些事你和逸之都听王妃的吩咐去办。”皇甫潇想了想,平淡地说,“至于表姑奶奶的夫婿,那个宠妾灭妻的混账东西,就由你带几个人过去收拾。当年的嫁妆要全部收回来,庄田铺子的出息也要算清楚,一个铜子儿的便宜也不要让他们占。还有,那个嚣张跋扈,害死表姑奶奶的小妾,让他们当你面处置了。”“是,王爷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徐志强微微一笑,“竟敢对王爷的亲表妹不敬,下官很想见识见识那个胆大包天的蠢货。”

听了他的话,齐世杰心里一动:“王爷,这事透着蹊跷,照理说,便是不喜欢表姑奶奶,也会当菩萨般供着,断不会如此不留后路。依下官看来,那位表姑爷多半是被人蛊惑得迷了心智,说不定矛头却是对着咱们王府,不可不防。”

皇甫潇立刻点头:“言之有理。你带人悄悄过去,先仔细查探,看看那个小妾是什么来路,那混账东西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再做定夺。”

徐志强也反应过来:“是,下官明白。”“你先去准备吧。待本王问清楚事情始末,你再出发。”皇甫潇吩咐完,便去了萱草堂。

这里灯火通明,笑声不断,一派喜气洋洋。因为老王妃的娘家表小姐、表姑娘来了,所以无双派人传话,让侧妃、夫人、孺人在晚膳时分齐聚萱草堂,一是见见客人,二是陪老王妃用膳,热闹热闹。

皇甫潇进去时,只见屋里站满了人,虽都穿着常服,也仍是衣香鬓影,花枝招展,让人眼花缭乱。见到他进来,站在地上的人都赶紧行礼,莺声燕语不绝于耳:“给王爷请安。”“嗯。”皇甫潇点了一下头,便穿过脂粉阵营,来到老王妃跟前行礼,“母妃安好。”“好好。”老王妃拉过儿子,指着面前的两个人说,“你看,窈娘都长这么大了。这个小姑娘叫清姐儿,是容娘的女儿。”

窈娘和清姐儿都已换上新衣,头上戴着珠钗,拇指大的东珠颗颗圆润,衬着两人都是雪肤花貌。因窈娘一直守望门寡,清姐儿更是为母守孝,因而穿着打扮都很素净,在这一屋子艳丽女人中显得格外清丽。

两人听着老王妃说完话,便腼腆地上前行礼,低声叫道:“王爷。”

皇甫潇淡淡地笑着点了点头:“表妹与外甥女都不须多礼,既来了这里,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平日里若无事,也可多陪母妃说话,去园子里逛逛或乘船游湖都行。”

窈娘低眉垂眼,柔声道:“多谢表哥。”

清姐儿低着头,也紧跟着道:“多谢舅舅。”

皇甫潇怔了一下,却没说什么。老王妃的脸上出露出一丝意外之色,随即又仿佛想明白了,便没有多说,笑容依旧,和蔼可亲地说:“既是王爷回府了,就让她们摆饭吧。今儿我让厨房多加了几个菜,也算给窈娘和清姐儿接风。”

皇甫潇点点头:“既如此,我就回无双殿用膳了。”

男女有别,窈娘和清姐儿就算是亲戚,到底都是成年女子,闺誉重要,他不便多待,更别说与她们同席吃饭了。想起无双,他抬眼扫了一圈,略感诧异地问:“王妃呢?怎么没来?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没有,没有。”老王妃明白他的担忧,赶紧安抚,“你媳妇今天去迎宾馆看娘家人了,回来以后又安排窈娘和清姐儿的事,我怕她累着,就特地让人去说了,叫她好好歇着,不要强撑着过来。听说她下午睡了一会儿,这时应该醒了吧,你去看看,正好陪她用膳。你看着她多吃点儿,可千万别饿坏了。”说到后来,想到即将到来的孙子,已是眉开眼笑。

皇甫潇知道母妃话里的意思,不禁也很开心,便笑着说:“好,那我就去了。窈娘、清姐儿,你俩安心住在这儿,缺什么尽管告诉母妃或是你们院里侍候的丫鬟妈妈,不用客气。”

窈娘和清姐儿赶紧起身。窈娘红着脸答道:“姑母已是安排得很周到,王妃娘娘也很照顾我们,什么都不缺。”“那就好。”皇甫潇又一一看过自己的女人们,温和地说,“你们好好陪着母妃。”

那些女子本是容光焕发,好几个人都铆足了劲,想抓住这个见到王爷的宝贵机会争得宠爱,此时见他迫不及待地去看王妃,不禁心下黯然,却又很是不甘,表面上却不敢怠慢,赶紧答道:“是。”

皇甫潇对母亲行礼告退,便直奔无双殿。

无双刚起来不久,一边梳头一边听赵妈妈禀报:“表小姐和表姑娘什么也没带,竟像是逃难一般。奴婢已叫来管事,给她们备齐了平日里要用到的所有物件,针线房也将刚给几位孺人做好的新衣改了改,先给她们送去。另外,奴婢看她们头上一点儿首饰也没有,因王妃睡着,便自作主张,给她们送了几件头面过去。表小姐守寡,表姑娘守孝,也用不了颜色鲜丽的首饰,奴婢只送了几支嵌大珠银簪,这样也就不失体面了。”“嗯,挺好的。”无双的首饰可谓堆山填海,给亲戚送几支簪子也算不得什么。她轻松地笑道,“这也不算自作主张,小事情本来就用不着我操心,有赵妈妈帮我理着,我挺放心的。我以前在龙城也没见过这种遭了难来投奔的亲戚,实不知该如何待她们。中原人的规矩多,若是给的东西多了,又怕伤了她们的自尊心,若是给得少了,又恐她们觉得寄人篱下,心里生怨,还是你们积年的妈妈有经验,想得周全。你和荣妈妈看着办吧,她们缺什么都给补上,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是。”赵妈妈从珠兰送过来的托盘上端起一小碗燕窝粥放到她面前,“王妃先喝点儿,垫垫底,等王爷回来就可用膳了。”

无双喝了两口,忽然想起:“不是让韩氏、宋氏她们都去萱草堂陪母妃和客人吗?王爷也应该在那儿用膳吧?”“那怎么成?”赵妈妈笑道,“有表小姐和表姑娘在,王妃却不在,王爷肯定是不会留的。”

无双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哦,对,虽然是亲戚,不过按照规矩,男女七岁不同席,王爷确实不便留在那儿。”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连串“给王爷请安”的声音,接着皇甫潇就走了进来。

他仍穿着朝服,看上去气宇轩昂,神采奕奕。无双在椅子上侧过身,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欣赏地一挑眉:“王爷果然龙章凤姿,招人恨啊。”

皇甫潇忍俊不禁:“这是怎么说的?”

无双却端起碗喝粥,没理会他。等到茉莉、丁香她们服侍着皇甫潇更了衣,一起退出去,她才微笑着说:“今儿我去迎宾馆,正好碰到楚府的郡君,跟她喝了两杯茶。”

皇甫潇坐到她身旁,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道:“她说了什么?”

无双转头看他:“她说太后娘娘想给你恩典,往咱们府里多塞几个女人来,似乎想把她指给你做侧妃。”

皇甫潇接过赵妈妈奉上的茶碗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这才笑道:“宫里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楚小姐是肯定要进宫的。”“进宫?”无双有些惊讶,“选秀女不是早就结束了吗?皇上也已经立了皇后,只等大婚,秀女们进宫封妃封嫔,楚小姐怎么还能进去?”“特旨加恩就行了。”皇甫潇说得很轻松,“还没有大婚,就可以再添人。皇上按制应有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妃八十一御女,现在除了皇后已定外,四妃九嫔都没满,再添几位也是应当的。”

无双有些不相信:“太后不会反对?”

皇甫潇牵了牵嘴角,轻轻一哂:“若是不反对,怎么会想要指给我?”“那……”无双微微蹙眉,“你硬把楚小姐塞进宫去,岂不是让太后心中不快。两宫太后,再加个皇后,想要为难一个宫妃,那实在太容易了。这不是让楚小姐去送死吗?”“你说的只是一个方面。”皇甫潇搂住她的肩,轻笑着说,“皇上大婚之后,我势必要还政与他,摄政王之职也就卸了,但满朝文武、各地督抚将军可有不少是我的人,皇上岂能不给我面子?我交出权柄,皇上纳一贵妃,这就是一种和解的姿态。况且,宠幸一个妃嫔,对皇上的江山社稷并无大碍,却能换来我在朝堂上对他臣服,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所以,皇上对楚小姐不但不会冷落为难,反会加意宠爱,就是太后与皇后也只能私下纵奴使绊子,自己在明面上反会示好。楚小姐心志坚定,出手果断,那些阴招是伤损不到她的,而她可借势站稳脚跟,若能趁着皇上宠爱之时生下皇子,她那位子便是铁打的了。”

无双这才明白来龙去脉,于是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她长叹一声:“今天楚小姐对我说,她只想找一良人,做正头夫妻,便是一起吃苦,也是心甘情愿。”

皇甫潇轻柔地理了理她的鬓发,淡淡地道:“大家族的子女享受了权势带来的好处,就得为此做贡献。我的王妃都不是我自己挑的,但我仍然娶了,而且并无怨怼。你当初从龙城出发,本是要来我燕国进宫为妃的,你当时也是愿意的吗?”

无双想起当初自己的心情,要远来异国,给别人做妾,对一个嫡出公主来说,自是天大的委屈,可为了国家安危、百姓生存,必须要牺牲她,所以她的父汗、母妃和哥哥弟弟都只是厚厚地陪送了嫁妆,却没有谁说过反对的话。她为国和亲中原,比起她父兄血战沙场,无数次险死还生,也算不得什么。就像皇甫潇说的这样,既然身为皇族,就要为国家付出更多。而楚家本不是世家名门,只是个略微有名的大族,想要让楚氏家族一飞冲天,固然要靠楚家的男子在官场奋发向上,而楚小姐虽身为女子,也照样要付出所有,为自己的家人、族人尽心尽力。“我明白了。”无双靠到皇甫潇肩上。一旦想通,她就不再纠结于此事,将话题带开,开心地说:“我过来出嫁,也是一波三折,走到半路才知道夫君换人了,真是比那些话本里写的故事还要传奇。”

皇甫潇笑出声来:“我也没想到啊。明明一开始是代皇上向你父汗、母妃求亲,谁知把人迎回来,竟是我自己的媳妇。”

无双乐了:“好像这应该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吧?”

皇甫潇知道自己的这个媳妇不比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虽然也读书识字,却对典故之类的运用一窍不通,稀里糊涂地乱用成语佳句,总是逗得他心里暗笑,表面上却随声附和:“是啊,咱们确实很有缘分。”

两人越说越开心,随后一起去用晚膳。无双一点儿也没挑食或者有什么不合胃口的表示,照样能吃能喝,对于文妈妈精心烹制的菜肴大加赞赏。皇甫潇见她没有一点儿有喜的征兆,心里不免患得患失,又不敢明说,这种感觉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既新鲜又奇异。他把这些感觉和着饭菜一起细细咀嚼,默默地体会着其中滋味,眼中闪现着变幻莫测的光华。

用完膳,皇甫潇怕无双积食,便拉着她去花园散步,又到湖边欣赏了一番水中月色,这才回到月华殿安寝。

自从得知无双可能有喜之后,皇甫潇就没敢在夜里再与她有情事,荣妈妈曾悄悄暗示过他,是否与王妃分房,但皇甫潇没有同意。现在还是新婚,没个理由就要让王妃空房,这是很不妥当的。若是有人误以为无双失宠,不知天高地厚地动了歪心思,就会惹来很多麻烦。他宁愿就这么天天与无双同床共枕,便是没有情事,也很安心。

无双年少,虽已识得个中滋味,却并不贪恋陷溺,只觉得与他相拥而眠的感觉很好,每晚都睡得很香甜。

不知不觉间,五月过去,六月到来,王府中的各个池塘里,所有的荷花都盛开的时候,来自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起程回国了。

勇毅亲王与王妃摆出全副仪仗,非常隆重地送使团出城,在十里长亭处摆酒相别。礼部官员和王府亲军陪送他们至边关,而神鹰汗国的铁骑此时已经等在关外,准备护卫他们回龙城。

这时候,无双成亲已经有了一个半月,老王妃立刻让皇甫潇请来太医院的章医正,为儿媳妇把脉。

无双依然蒙在鼓里,但她本来就是大而化之的性子,问了几次都没头绪,也就不理会了。这半个多月来,老王妃、皇甫潇、荣妈妈、赵妈妈、文妈妈和萱草堂的余妈妈都对她特别好,多走一步怕累着,少吃一口怕饿着,比她亲生的父母兄弟还要宠她,这让她感觉很享受,每天都笑眯眯的,十分开心。

这些日子里,王府后院的女人们也异乎寻常地乖巧。陈孺人一直关在院子里养病,其他人也很少出门,顶多在院子附近的花园里走一走,或是交情比较好的人会聚在一起喝茶下棋弹琴赏花。整个王府里平静安宁得仿如世外桃源,让一些心思重的管事都觉得心里发毛。

章医正这次被轿子抬到无双殿。他以前多次来过这里,为先王妃诊脉,直到先王妃去世,这才不再涉足。此次一进来,他就感觉到与以往不同的气氛。先王妃王氏端庄沉肃,规矩严谨,这里到处都是冷凝的气息,谁都不敢喘口大气,就连笑容都是经过长期训练后保持着相同的尺度,像是戴着面具似的。现在的这个王妃却是性子随和,活泼开朗,几个从草原来的丫鬟妈妈也都不很拘束,渐渐就渲染得王府原有的丫鬟婆子们比较放松,脸上也多了许多真心的笑容。

章医正下了轿,便被丫鬟妈妈热情地带到月华殿。不仅老王妃在这里,就连皇甫潇也在。他特意挑了一个休沐的日子请太医来给无双诊脉,就是为了自己也要在场。

无双被他们的隆重态度惊了一下,疑惑地说:“我没病啊,怎么这般阵仗?”

老王妃笑着安慰她:“没说你有病,就是给你看看。”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无双更觉糊涂。看着所有人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似乎不是坏事,她才勉强忍耐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躺在床上。她本是好动的性子,现在成天让她坐着都是为难,更别说躺下了。皇甫潇倒也不强求,反而帮着劝老王妃,就让她靠在胡床上,一边说话一边等太医来。

章医正这次诊得更加仔细,神情无比严肃慎重,又向赵妈妈询问了无双以前来小日子的时间,然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笑着拱手为礼:“恭喜老王妃,恭喜王爷,恭喜王妃。”

老王妃大喜,连忙追问:“可是有喜了?”“千真万确。”章医正十分肯定,“已有一个多月,脉息明显,平稳强劲,完全可以确定。”

老王妃心花怒放,一把拉住无双的手,像看稀世珍宝般盯着她瞧,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皇甫潇也是喜上眉梢,笑着请章医正到旁边的书房去,详细询问需要注意的事项。

无双这时才渐渐反应过来:“我……有喜了?真的吗?”

老王妃笑得不行:“真的,真的,你这下可要好好地听话,不许骑马,不许习武,不能累着,也不能乱吃东西,健健康康的,明年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无双的脸泛起红晕,眼睛却越来越亮。真是天从人愿啊,她就要做母亲了,多好。

无双有喜,对于皇甫潇来说,意义非常重大,并不只是传宗接代,而且还维护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

他成亲十余年,女人有过不少,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来请平安脉的太医也没诊出那些女人有何不妥,再说,也不可能王妃、侧妃、夫人、孺人、侍妾、通房全都得了不能怀孕的病症,最有可能的还是他不能让女子有孕,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即便他权势滔天,也挡不住外面的流言,总有人明里暗里推测,他是寡人有疾,不可能有子嗣,所以才不好色,不贪欲。对这些不怀好意的谣言,他无可辩驳,虽然暗地里下手收拾了那些人,可明面上仍无法消除别人的怀疑。他的脸面,勇毅亲王府的体面,随着一年一年的过去,已经渐渐蒙上了阴影,他虽强撑着若无其事,午夜梦回时,还是会着急,会忧虑。如今,无双成亲不久就有了喜,顿时让他腰杆挺直,心里也踏实了。不是他不行,而是以前他的那些女人不行,别人要再议论,只能说他过去运气不好,娶的妻,纳的妾,肚子全都不争气,现在娶回来一个福星,从此就后继有人了。

随着一声“重赏”,章太医乐呵呵地拿着数百两银票离开,王府上下全都得了厚厚的赏钱,王妃有喜的消息也就传开了。

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各院主子全都满脸喜色,赶来无双殿道喜。一时间,宽敞的月华殿里挤得满满当当,侧妃、夫人、孺人和各处管事一拨一拨地上前行礼,满口的吉祥话,恭喜老王妃、王爷、王妃。

无双并没有恃宠生娇,娇娇弱弱地躺在床上,而是跟以往一样,坐在老王妃身旁,笑着对行礼的人说:“起来吧。”

她管家时虽然严格,但总给那些管事留一丝空子,可以漏点儿钱到手上,并没有迫得她们太狠,因此那些管事这些日子都比较老实。有些以前大捞油水的管事准备等王爷新婚过后开始宠幸其他主子时,再来为难这位年轻的王妃,谁料这位来自异国的公主却这般争气,刚成亲一个多月就有了喜,现在便只能巴结讨好,再不敢下绊子为难。

来贺喜的人终于行完礼,除了各院主子外,管事们道完喜就退下了,屋里渐渐不再那么嘈杂。皇甫潇始终一言不发,只端着茶碗坐在老王妃的另一边,虽然脸上并未有明显的笑容,但是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完全没有了以往那种冷峻威严,很多人都感觉心里松了口气,不像以前,一看到他就本能地感到敬畏怯懦。

等到管事们退出去,房间里只有各院主子及其贴身侍候的大丫鬟,一直笑逐颜开的老王妃才渐渐平静下来,但仍是喜形于色。她怕儿媳妇说话太多会累着,便主动与韩氏、宋氏和杨氏聊了一会儿,其他人也跟着凑趣,都表现得大方得体,希望能引来王爷的注意。王妃现在有喜,自然不方便再侍候王爷,这就是她们的机会来了。

听着她们说笑,无双的兴头已经过了,此时觉得颇为无聊,便心不在焉地低着头,一会儿摸摸手指上的戒指,一会儿弄弄腕上戴的鸽血红手串,一会儿弹弹刚刚修剪过的手指甲。

皇甫潇很快就注意到了,笑着起身道:“母妃,儿子送你回去,让无双在这儿好好歇歇。闹了这么半天,她也有些乏了。”“对对,咱们走,别闹你媳妇了。”老王妃欢喜地拉着无双的手拍了拍,“你歇着吧,想吃什么就吩咐她们做,想要什么就跟我说。”“好。”无双笑着点头,起身要扶她往外走。

老王妃连忙按住她:“你别起来了,快去躺一会儿吧。”

无双知道老王妃紧张她,也就不再坚持,看着皇甫潇送老王妃走出去。韩氏她们向她行了礼,跟在皇甫潇身后离开,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无双这才恢复原形,走到旁边的花厅去,倚在贵妃榻上,眯着眼睛欣赏外面花开似锦的美景。

她成亲后不久,屋子里就没用过熏香,都是按照花期采摘各种香花来插瓶,用淡雅的花香来代替香料。此时,花厅里的角落有一瓶洁白的重瓣栀子花,散着着悠悠的清香,让她渐渐感到有了倦意。

睡意蒙眬间,她似乎听到皇甫潇低声跟谁说着话,便睁开眼睛去寻找。

皇甫潇把章医正说的那些话详细交代给赵妈妈,还没讲完,就感觉到无双的注视。他转头一看,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匆匆把话说完,他就过去,坐到无双身旁,温柔地问:“怎么不睡了?是我吵着你了吗?”“没有。”无双摇摇头,“我本来就没想睡,只是闭着眼睛养养神。今天来了太多人,吵得我头疼。”

皇甫潇轻笑:“自父王建府以来,这么多年了,只有母妃生下我的时候,曾经如此热闹过。府里冷清多少年了,今天有了这么大的喜事,她们自然要赶来奉承。你也知道的,一个嫡子对我们有多么重要,对王府的每个人都是如此。”“哦,我是听说过,不过还没这种体会。”无双已经想到一边去了,“我弟弟刚生下来的时候特别好玩,小脸圆嘟嘟的,两只小胖手挥来挥去,可好玩了,后来等他长大,就不好玩了。我一直催着母妃再生一个弟弟来玩,母妃只是笑,却不肯答应。现在我可以自己生一个来玩了,嘿嘿,想起来就快活。”

皇甫潇啼笑皆非:“你生儿子就是为了玩啊,小心以后儿子埋怨你。”

无双蛮横地说:“我是他娘,他要敢埋怨,我就揍他。”

皇甫潇笑道:“那我只好从小教他习武了。”

无双瞪他一眼:“哼哼,他十岁之前,肯定打不过我。”

皇甫潇忍不住搂着她,哈哈大笑:“你啊你啊,你是当娘的,却琢磨着要跟儿子打架,真是……让我怎么说你才好。”他脑海中浮想联翩,出现一个很像自己的少年与现在的无双打斗的情景,顿时觉得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那就太美好了。

两人靠在一起,很是放松。无双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闲话,大部分是异想天开,琢磨着以后怎么带着儿子捣乱,顺便提起小时候怎么跟着哥哥闯祸,怎么带着弟弟淘气,将来定要把这些本领都教给儿子。皇甫潇听得津津有味,却也并不提醒她,他们这个儿子是世子,生下来就注定了不可能有她那样的童年,他会循着父亲当年教他的路子来教这个儿子,以便将来把王府的重担放到儿子的肩上。

没过多久,勇毅亲王府有喜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遍了燕京的高门世爵,也传进宫中。很快,宫里的赏赐便到了,大部分是锦缎、补品,还有一个和田美玉雕的麒麟送子。先帝与今上两代盛世,国库丰盈,宫里的内库也很充实,太后和皇上赏臣子东西都比较大方,就连无双见惯了好东西,看到那座玉雕都啧啧称奇,搁在面前,把玩了半天。

闻讯前来道喜的诰命夫人不少,尤其是成亲多年仍未生子的夫人们,都想来借借无双的福气。许多王公大臣都派人送了厚礼过来,恭贺摄政王后继有人。

萱草堂里,老王妃乐了大半天,心情激荡之下,颇觉困倦。余妈妈一边服侍她躺下一边随口说:“王妃有了身孕,这是大好事,就怕王爷与王妃恩爱,若是晚上还歇在无双殿,恐与王妃的身子有碍。”

老王妃想了一会儿才道:“你去说不合适,倒像是我这个做婆婆的看不得儿子儿媳夫妻情深。这样吧,你去跟荣妈妈说说,让她婉转些,请王爷晚上去别的院子里歇吧。王妃有了身子,其他人也该帮着分担一下,只注意着赐过去避子汤。王妃没生下孩子之前,避子汤都不能停。我孙子要紧,不能让任何人生出不该有的想头。”

余妈妈立刻点头:“是,我这就去找荣妈妈。”

第三十一章 骄傲与疏离

荣妈妈对皇甫潇无比忠心,便是老王妃都要靠后。别人畏惧皇甫潇,老王妃也不大了解儿子,但荣妈妈是王爷的奶娘,看着他从婴儿成为世子、袭爵、权倾朝野,皇甫潇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也仍然明白,王爷心里对于长久没有儿子是怎样的焦虑。从内心来讲,其实她并不喜欢来自蛮族的公主,那些野蛮地方来的女子不懂诗书礼仪,哪能侍候好王爷?但是只要能生孩子,她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如今无双进门不久就有了喜,荣妈妈对这位年轻的王妃也有了一分真心,能让皇甫潇如此高兴,让勇毅亲王府继续传承下去,王妃就有了天大的功劳。不过,即使王妃有了喜,在她心里排在首位的仍然是她从小养大的王爷。主母有孕,为丈夫安排侍妾通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既然老王妃怕王妃会不开心,从而伤到还没出世的小王爷,她自然要为主分忧。

皇甫潇与无双用完晚膳,在外面的花园里散了一会儿步,回来后无双先去沐浴,皇甫潇等在房里,拿起一本书闲闲地翻看。

他终于要当父亲了,那种感觉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让他欢喜之余有些恍惚,一整天都心不在焉,跟齐世杰他们讨论公事都集中不起注意力,头脑也不似以往那般清醒敏捷。王府的几大属官都为王妃有喜而高兴,也很理解王爷的心情,所以并没有说太多的公事,只挑了几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商议,然后就不再打扰他。

皇甫潇正在心里勾勒着儿子的模样,荣妈妈挥退了屋里的丫鬟,走到他身旁,笑着低声说:“王爷,王妃有了喜,您晚上就不能再宿在王妃屋里。奴婢知道您和王妃夫妻情深,可是王妃如今日子浅,小王爷不能受丁点儿损伤,这若是万一情动,可就不好了。您和王妃成亲已过了一个月,也该到其他主子院儿里去歇歇,倒不为别的,若是王妃怀着孩子,还把您日日拘在自己房里,只怕传到外头去,于王妃的名声有损。”

皇甫潇脸上的笑容一敛,神情间多了几分往日的冷峻。他放下书,想了一会儿,这才点了点头:“嗯,本王知道了。等王妃睡着了我再走,今夜就去宋氏那儿吧。你先派人去说一声,我会去得比较晚。”“是,奴婢这就使人去怡玉阁。”荣妈妈微微躬身,向他保证,“奴婢会守着其他主子用避子汤,在王妃生下小王爷之前,不会让别的主子有喜的。”“嗯。”皇甫潇的神情淡淡的,让荣妈妈很是忐忑,不过他没再说什么,只拿起书接着看,荣妈妈便出去叫来茉莉,让她去怡玉阁告诉宋氏,王爷今夜会去她那里歇宿。

宋氏晋为侧妃,本来皇甫潇就应在她那里住三天,只是碰到王爷与王妃新婚,自然不能越过了王妃。如今王妃有了喜,宋氏心花怒放,觉得王爷应该第一个就到自己这里来。果然,当天晚上,王爷便来了她屋里。虽然到得晚,但她不会幼稚到跟王妃争风吃醋,只要王爷肯来,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本就年轻,还没到二十,又出身将门,不如书香门第的千金娇柔,皇甫潇跟无双生活了一个多月,对直爽天真的姑娘颇有好感,在她的服侍下也就顺水推舟。

一夜春风化雨,第二日一早,皇甫潇照例起身练武。宋氏与他一同起身,殷勤地侍候着他梳洗更衣,陪他用过早膳,再送他出门上早朝。

回到屋中,天才蒙蒙亮,宋氏虽然睡得晚,起得早,此时却精神振奋,容光焕发,没有丝毫困倦。她倚在榻上,笑容满面,琢磨着今天要做的事。

她的奶娘蒋妈妈很了解她的性子,连忙在一旁轻声说道:“主子万不可张扬,王爷待主子好,是主子的福气,现下更要谦恭忍让,别碍了王妃的眼,更别成为别院主子的眼中钉。”

宋氏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蒋妈妈提醒得是。王妃如今有孕在身,阖府都要把她当菩萨一般供起来,若是她看我不顺眼,便是做得过分些,看在她腹中孩儿的分上,老王妃和王爷都不会多说什么的。我既得了王爷的宠爱,又何必争这些闲气?”“主子想得通透。”蒋妈妈欣慰地笑道,“王爷最不喜欢恃宠生娇的人,若是主子始终谦和恭顺,定会赢得王爷的欢心,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是啊。”宋氏越想越美,“母妃现在一定还为王妃有喜高兴着,我今儿也要去请安,陪着母妃一起开心。”

蒋妈妈连忙点头:“好,老王妃现在还没起,主子先歇会儿,免得在萱草堂待久了没精神。”

这时,荣妈妈送来了一碗汤药。

蒋妈妈赶紧迎上去,恭敬地从她手里接过药,递到宋氏手上。

两位妈妈都笑容可掬,并没有多说什么。这是规矩,不必解释。宋氏心里的欢喜减去大半,看着微微荡漾的褐色药汤出了一会儿神,最终只是无奈地暗叹一声,端起碗把药喝了下去。

荣妈妈笑着与她们闲聊了几句,才回无双殿。王妃尚未起身,赵妈妈却已经在轻手轻脚地忙碌着。她跟着赵妈妈走了一段,等到离月华殿有了一段距离,这才拉着赵妈妈,委婉地说道:“王爷昨夜去看了看宋侧妃。你也知道,当初宋侧妃晋了位分,按规矩说,王爷应该在怡玉阁三日,但是因为与王妃成亲不久,王爷就始终在王妃这里,都没去看过宋侧妃。眼下王妃有了身孕,若王爷再像以前那般夜夜宿在王妃屋里,就会惹来很多闲话,对王妃着实不利。在咱们这样的王府,王爷对其他主子多少总要有所抚慰,但是王爷对王妃是最为敬重恩爱的,还请赵妈妈跟王妃提一提,免得王妃不明就里,冷不丁地听人说起,心绪波动,身子有损。”

赵妈妈自然明白,自家公主嫁到亲王府与嫁进皇宫其实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王妃是正妻,而贵妃只是妾,但是过的日子是差不多的,想要独房专宠肯定不可能。现在王妃有了身孕,夫妻分房势在必行,只没想到王爷当晚就去了别的院子,若是顾及着王妃的心情,怎么也应该先在外书房宿两晚,然后再去宠幸别的女人,虽然实际上没什么分别,多少也算给了王妃脸面。王爷是王府的最高主子,她虽心有不愉,却不敢流露半点儿,只客气地点头:“荣妈妈放心,我会告诉王妃的。娘娘大度宽容,又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定会以孩子为重,不会怎样的。”

荣妈妈放了心,笑得很热情:“那就辛苦赵妈妈了。”

很快,王爷夜宿怡玉阁的事便在王府里传开了。除了韩氏依然平静无波外,各处都是暗流汹涌,议论纷纷。大家最想看的,就是王妃的表情,并猜测王妃会怎么对宋侧妃。

无双坐在梳妆台前,听着赵妈妈缓缓地说:“王爷昨儿夜里去了宋侧妃那里。这本是应当的,宋侧妃晋位之后,王爷都没去看过她,这倒像是不重视皇上和太后封的位分。王爷守着王妃,直到王妃睡着了才过去的,说明王爷心里最看重的还是王妃。不过,侧妃、夫人、孺人在那儿摆着,都是朝廷封的,不好一直冷落着,总得隔段时间过去坐坐。王妃现在有了身孕,正好歇着,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无双的手里捏着一根羊脂玉雕重瓣莲花头钗,慢慢地转过来、转过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掠过一丝冷意,随即复归平静。

赵妈妈骇了一跳。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远在龙城的大妃。

无双沉默了一会儿,平淡地道:“我就是个不贤的。”

赵妈妈大惊失色:“王妃切不可如此,当心孩子。”

无双默然,半晌才道:“你让她们收拾东西,过两日我要去栖霞山庄避暑。”

无双的骨子里是很骄傲的,虽然表面看着随和,什么都不在意,万事不计较,其实心里是有原则有底线的。若是皇甫潇不来无双殿,她绝对不会献媚邀宠,更不会任别人欺到头上来。

皇甫潇曾经信誓旦旦地让她放心,必不让她受委屈,会一直陪着她,结果言犹在耳,他就去找别的女人了。这种男人,完全不可相信,更不能依赖。这一个多月的甜蜜生活蒙蔽了她的双眼,她还真以为这个男人至情至性,对待她如父汗待母妃那般坚定不移,专心一意,结果都是骗人的。她母妃说得对,中原人心机深沉,奸诈狡猾,尤其是身居高位的权贵,翻手云覆手雨,翻脸比翻书还快,根本就没有信用,发过的誓约,许下的诺言,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都可以轻易抛掷,谁信谁就输了。

无双扔下玉钗,起身出去,坐在可赏湖景的观星阁中,一边用早膳一边默默地想着以后要过的日子。

赵妈妈一脸忧色,想要劝说几句,却被无双身上透出的沉重压力所慑,张了几次口,都没说出话来。

无双的胃口还是很好。气得吃不下饭这种事,她是从来不做的,凭什么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况且她现在还有了孩子,更不能饿着。

荣妈妈忙完了手里的事,忽然发现,王妃自成亲以来第一次没有去给老王妃请安。以前虽然老王妃一直不让无双立规矩,但她始终坚持每天晨昏定省。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昨天才确诊了她身怀有孕,老王妃更是反复交代,让她不要再去请安,有闲了就去走走,以保养身子为重,无双今天早上不去萱草堂也是正常的,只是荣妈妈人老成精,总是隐约觉得,王妃不去请安,跟昨晚王爷去宋氏的怡玉阁歇宿有关。照理说,妻子要守妇德,不能嫉妒,但是王妃出身高贵,真要吃起醋来,把事情闹大,就不好收拾了。她想着,连忙匆匆赶去观星阁,想要看看王妃的情形,伺机劝解。

无双的神情举止与以往没什么分别,看到荣妈妈进来,还微微笑了笑,然后转头说:“珠兰,你去跟文妈妈说,这个蛋奶羹很香,我还要一碗。”“是。”珠兰高兴地往小厨房走去。

无双拿起丝帕印了印唇角,淡淡地道:“荣妈妈,这里夏天太热,我不耐暑气,打算明天去栖霞山庄住一阵,府里的事务就暂时交给你料理吧。都是寻常琐事,你按照往日的章程办就行了,如果有大事无法决断,可以请示母妃。”

荣妈妈听她说要走,虽然老王妃和王爷都说过,要和王妃去大青山避暑,但是王妃以前都没主动提起过,今儿却似突然下了决心,不免让她多想了一些。“王妃娘娘,您怀着身孕,路上颠簸总是不好,还是等过了头三个月再走吧。”荣妈妈轻声劝道,“不过是再过一个月,在府里要吃什么喝什么都容易,不似栖霞庄,出来采买都得到燕京城,很耗时间。”

无双笑道:“现在都六月了,再过一个月就是七月,入了秋,还避什么暑?如今一天比一天热,我从北边来,经得起严寒,却受不住酷暑,有了身子又用不得冰,那不是折磨我吗?所以我得去栖霞山庄住两个月,中秋节之前就回来。”

荣妈妈见她谈笑自如,仿佛心里并无芥蒂,虽略有疑惑,却也放了心,估摸着她即便心里有些不自在,但也会以大局为重,克制住妒意,做一个贤惠的王妃,于是笑着点头:“王妃既是想去,可先禀了老王妃。本来老王妃就想去栖霞庄避暑,只是顾及王妃的身子,打算今年就不去了,若是王妃想散散心,老王妃会陪着娘娘一起去的。”

无双自然不能阻止婆婆跟随,而且老王妃待她确实很好,所以她不介意与老王妃一起去山庄。她正要答应,便看到珠兰托送一小碗香气扑鼻的蛋奶羹进来,顿时喜上眉梢。直到珠兰把碗放到她面前,她才拿起小银勺,爽朗地笑道:“劳烦荣妈妈先跟母妃说说,我把早膳用完,再去萱草堂给母妃请安。”

荣妈妈痛快地答应了,并且觉得这样做是最好的。她先去透个口风,等无双再去时就没什么阻碍了。

看着荣妈妈离去,无双的眼神变得更加淡然。荣妈妈是皇甫潇的心腹,只对他一人忠心,如今过来侍候她,也不过是皇甫潇对她的一种保护,但是如果她和皇甫潇之间发生争执,荣妈妈肯定毫不犹豫地站在皇甫潇那边。她是绝对不会指望荣妈妈的。

吃饱喝足,无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饮了一盏茶,这才慢悠悠地出去,乘亮轿去萱草堂。

赵妈妈其实也觉得自己从小侍候大的公主委屈,但这是在大燕国,不是在神鹰汗国,男人要三妻四妾,女人是不能反对的,反而还要替丈夫安排侍寝的日子,照顾侍妾通房庶子女,这才称得上是贤妻。无双虽口口声声说她是不贤的,但也不能因为王爷去宠幸了别的女人就与他反目,除了忍耐,没有别的办法。

无双却是拿定了主意,并且没有告诉她,只是笑眯眯地走进萱草堂。

老王妃连忙让余妈妈去扶着她坐到身边,坚决不让她行礼,一迭声地问她:“夜里睡得安稳吗?早膳用得香吗?有没有什么不适?”

无双笑着回答:“睡得好着呢,早膳也不错,我吃了不少,现在没什么感觉,也不晕,也不吐,就是时常会觉得有些困倦罢了。”“这是好现象。”老王妃眉开眼笑,“觉得困倦就去歇着,要是饿了就赶紧吃,不用分什么时辰,你那边白天黑夜都要安排人侍候着,随时都要有吃喝的东西。”“嗯,荣妈妈、赵妈妈她们都安排好了的。”无双乖巧地点头,然后才说,“母妃,这里一天一天地热起来了,我想去栖霞山庄住上一两个月。”“好啊。我也去。”老王妃兴致勃勃,“说起来,我也有大半年没去那里了,还怪想的。夏天那儿很凉爽,住着很舒服。冬季就比城里要冷得多,便住不得了。”

无双轻笑:“那明儿我们就去吧,待会儿我就让车马房的人把车子准备好。”

她半点儿不提王爷是否跟着去,老王妃也不问,两人都乐呵呵的,言谈举止间仍是亲如母女般,一派和谐气象。

韩氏、宋氏和杨氏她们都在这里,也跟着凑趣,却都没有提出要跟她们一起去。大部分人都在心里琢磨,估计王爷不会去,那这段日子就会宠幸她们,这便是她们的好机会了,于是对王妃更加关怀,希望她在山庄里好好休养,将来生个健健康康的小世子。

老王妃最爱听这些话,顿时笑逐颜开,说着孙子,又联想到儿子小时候的情景,不禁连声感叹,顺便说了几件趣闻,逗得无双和其他人直乐。

到了下午,去栖霞山庄的人就确定了。无双、老王妃、窈娘、清姐儿,然后是跟着服侍的丫鬟婆子,其余侧妃、夫人、孺人没有一个跟随。无双让身边的大丫鬟去一一传话,让她们留在王府,好好侍候王爷。

那些女子或冷静、或激动、或兴奋、或感激,反应俱各不同,回的话却大同小异:“定当尽心服侍王爷,请王妃放心。”

等到皇甫潇晚上回来,才知道了王府里的变化。他一边往萱草堂走一边细细推敲,想着无双去栖霞山庄避暑的利弊得失,以及自己要怎么做才最合适。

齐世杰比他年长许多,而且是从寒微走到今天,因此阅历极为丰富,也就想得更多,这时跟在他身后,轻声提醒道:“王爷昨晚去了怡玉阁,王妃今日就提出到栖霞山庄去避暑,或许心情有些不畅快,王爷应适当安抚。”

皇甫潇愣了一下:“会吗?”他觉得去宋氏那里歇一晚,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王妃就会不快吧?除了无双外,他根本就没特别宠过哪个女人,不过是去住一夜,哪有那么严重?

第三十二章 矛盾

无双没在萱草堂。

这里依然很热闹,韩氏、宋氏、杨氏等人都在,陪着老王妃说笑、抹牌。等到王爷进来,这些女子都上前见礼。因为王爷昨夜已经去过宋氏那儿,意味着他不再独宠王妃,可以到其他院子里去宠幸她们了,所以很多人都想借着这个机会给王爷留下比较深的印象,让他能在晚上时想起自己,来自己的院子过夜。

皇甫潇没和无双成亲前,这种情形经常出现。他若是要特别重用哪一个女子背后的家族力量,就会宠她一段时间,如果当时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这时对哪个女子的印象好一些,就会去她的院子里过一夜。这种习惯已经持续多年,进了王府的这些女子也都清楚,所以,傍晚在萱草堂的请安对她们来说就很重要了。以前韩氏恬淡自守,从不与她们争风,但杨氏代理中馈,姿态强硬,让她们不敢太过放肆,此时杨氏降了位分,王妃又不在,宋氏年轻,镇不住,她们便没了顾忌,都很用心思,在短短几句话间便要尽展自己的优势,或明媚,或娇艳,或美丽,或温柔,让皇甫潇仿佛身入万花丛中,满目芳菲。

他不是轻狂少年,面对周围的软玉温香并不动容,仍如过去那样,对母亲行礼问安,陪着说几句闲话。

老王妃仍然沉浸在欢喜的情绪中,拉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说:“我明天和儿媳妇一起去栖霞山庄,荣妈妈留在王府,暂时管着每日的琐事。窈娘和清姐儿跟我一道过去,其他人都不用跟着,你身边不能没人侍候……”

皇甫潇一直微笑着点头,心里却已经明白。老王妃不愿意在家事上动太多脑筋,一概交给儿子儿媳,所以对儿媳的安排并没有往深里想。荣妈妈是当年她和老王爷亲手挑出来的奶娘,这么多年来对皇甫潇尽心照料,忠心耿耿,她不仅是儿子信任的人,也深得她的信任,现在她们要去避暑,儿媳妇让荣妈妈留下来掌总,在老王妃看来,是再好不过的安排,对儿媳也特别满意。皇甫潇却知道,自己的王妃已经对荣妈妈不满,要把她调开,不让她跟在身边了。

反应这么激烈,这让皇甫潇既感意外又觉头疼。他是真不觉得去宋氏那里歇一晚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无双进门不到两个月就已身怀有孕,这的确对他非常重要,也让他欣喜万分,自然也对她怀着的孩子无比期待,更是小心谨慎,不能让她有丁点儿损伤,就连去宋氏那里,也是在守着她入睡之后才去的。说实话,他真觉得自己做得够好的了,没承想无双还真像她说的那样,“就是个不贤的”。想着想着,他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王妃不肯做贤惠人,现下又无比金贵,万不能动气,只能好好哄着。而宋家、韩家、杨家等家族对他这一系的势力相当重要,也不能不安抚。虽然无双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他倒并没恼怒,仍是心平气和。女人嘛,不能强求她像男子那么胸怀宽广、豁达大度,便是吃点儿小醋,也是无伤大雅。细想起来,无双只是打算躲到庄子上去,眼不见为净,并没做出什么不当举动,其实也是很理智的,只是她不愿意委屈自己,不喜欢装贤妻,那也不能勉强。到底是一国公主,从小金尊玉贵,娇养着长大,要让她立刻就识大体,顾大局,遵守三从四德、礼教规矩,确实不大可能。她去别庄散散心也好,他这段时间正好可以仔细琢磨琢磨,看有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老王妃跟皇甫潇聊了几句,见儿子气定神闲,显然在朝堂上没遇到什么犯难的事,便很放心,笑着摆了摆手:“好了,你别尽顾着陪我,快去看你媳妇吧。”

皇甫潇也有些挂念,便顺势起身,吩咐满屋佳丽好好陪伴母妃,随即赶往无双殿。

无双今天有意没有午睡,料理完中馈,又大致看了一下乌兰她们收拾的箱笼物件,然后去湖边散散步,回来看看书,就觉得很困倦,早早地用过晚膳,便躺下睡了。她懒得听皇甫潇若无其事地说笑,更不愿假意应和。她可以装聋作哑,但是得给她时间来转换情绪。她一直在说服自己不要在意,可心里却像是扎了一根刺,隐隐发疼,更多的却是难堪。不是因为丢了脸面,而是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付出了诚挚真心,可对方给的却是虚情假意,这就像是生生揭了她脸上的一层皮,有种火辣辣的痛楚,刺激得她几乎要恼羞成怒。更让她难受的是,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觉得皇甫潇做得没错,正妻有孕了,丈夫就去偏房侍妾屋里歇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想让丈夫歇在正妻院里,也是安排通房去侍候,妻子是再也不能留丈夫在屋里的。

什么混账规矩?无双愤愤地想着,却是什么话都不想多说。她这次要把几匹好马都带到栖霞庄去,每天看着它们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她可不是中原的柔弱女子,非得如丝萝般缠在乔木上才能生存。她在心里冷冷一笑,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皇甫潇走进无双殿,立刻有丫鬟婆子迎上来行礼,小丫鬟飞快地奔进去禀报,茉莉、丁香和荣妈妈、赵妈妈都迎了出来。

皇甫潇只觉得无双殿里静悄悄的,与过去热闹欢快的气氛大相径庭,不禁有些诧异。他不动声色地问:“王妃呢?可用过晚膳了?”

茉莉连忙答道:“回王爷的话,王妃已经用过晚膳,刚睡下不久。”“哦?睡了?”皇甫潇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色,沉吟片刻,又关切地问,“王妃可是有什么不适?”

茉莉摇头:“没有,只是王妃没有歇午觉,到晚上就感到困倦,所以便睡下了。”“哦。”皇甫潇想了想,便道,“我去看看,你去让厨房摆饭吧,我在这里用晚膳。”

王妃已经睡了,王爷仍然选择在无双殿用膳,茉莉她们都在心中暗忖,看来王爷对王妃是真的很看重。至于夜里宿在哪个院子,她们都觉得是正常的,而王爷每天都来看望王妃,并在这里盘桓到很晚,这就是笃笃定定的宠爱了。

丫鬟们毕竟年少,未经人事,看不出其中的微妙变化,仍觉得王爷与王妃如之前一般恩爱。赵妈妈和荣妈妈虽觉有些不妥,但无双的表现太正常了,便是要去避暑,也是以往老王妃和王爷主动提过几次的,王妃现在嫌天热,要去庄子上住段日子,从哪方面讲都是应当的,实在挑不出什么错来。

皇甫潇用完膳,坐在那里一边饮茶一边低声询问无双的情形,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见过的人,一一都问到了。赵妈妈和茉莉站在他面前,回答得很详尽。

皇甫潇听完,反复琢磨了两遍,感觉没什么太大问题,便点了点头,起身道:“我今晚宿在月华殿。”

赵妈妈一怔,小心翼翼地问:“王爷打算住在桃叶渡还是一瓣香?”

这两个地方都在无双殿,桃叶渡可观湖,一瓣香可赏花,里面门窗俱各雕琢精美,墙上书画皆是珍品,摆设雅致,用具齐全,内间安有床榻,王妃赏景看花之时若是困倦了,可以在此歇息。

赵妈妈谨守规矩,妻子有孕后不好跟丈夫同房,便是丈夫留在妻子这里,也要另外安排人侍候。虽说委屈了王妃,但世事如此,入乡必得随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家主子再不是公主,而是别人的妻子了。

皇甫潇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我与王妃同住”,便往汤池的方向走去。

赵妈妈一愣,随即答道:“是。”眼里不禁流露出几分欣喜。

整整一夜,无双和皇甫潇都睡得很沉。无双像是全无心事,熟睡的小脸如孩子般可爱。皇甫潇看了会儿书,也熄灯睡下。到了半夜,无双习惯性地偎到他怀里,他迷迷糊糊地顺势搂住她的肩,就这么一直睡到凌晨。

赵妈妈却是担心得没睡好,一大早就起身,在月华殿外徘徊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很安静,便摸到小厨房,看着文妈妈熬粥,做点心、小菜。

文妈妈没她那般焦虑,一边往点心里填馅料一边笑着看她:“王妃有了喜,以后就站稳脚跟了,你还担心什么?”

赵妈妈轻轻叹了口气:“王妃是大汗、大妃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没受过委屈,如今怀了孩子,自然不能侍候王爷,夫妻分房也没话说。王爷要去别的院子里歇宿,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我就怕王妃想不开。”

文妈妈停了手,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做事。她的语气轻松,神情温和:“既然嫁来了这里,王妃总要适应的,慢慢来吧。王妃不是今天就去庄子上休养吗?我们把王妃照顾好,让她顺顺利利地生下小世子,这才是最重要的。说起来,当年大妃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大汗身边也有不少偏妃、侍妾,大妃也是这么过来的。直到大汗即位,大妃帮着出谋划策,才笼住了大汗的心。王妃刚刚成亲,其他主子却是早就进府了,要笼住王爷的心,不是那么容易的。”

赵妈妈叹息:“我觉得王妃现在似乎不大想笼住王爷的心了。”

文妈妈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她:“怎么会?你听王妃说的?”“王妃什么也没说。”赵妈妈轻轻摇头,“这两天,王妃很安静,话少了,也不怎么笑,倒有点儿像待嫁之前的情形,一个人看书、写字、赏花、观鱼、在湖边散步,很自得其乐的模样,像是没把心放在王爷身上。成亲之后,王妃虽然不说,但行动间却是牵挂着王爷,很是情深义重,现在忽然变成这样,让我心里不安。”

文妈妈想了一会儿,轻言细语地说:“王妃觉得心寒,这是一定的。虽说正妻有孕,丈夫去小妾屋里,原是没错,可是王妃才诊出有喜,王爷就去了侧妃院子,到底是有些不妥,哪怕缓上一两天,也是全了王妃的体面。这般迫不及待,看在别人眼里,就像是王爷之前与王妃那般恩爱,其实不过是为了让王妃怀孕,如今有了着落,就将王妃抛到一边了。”“谁说不是呢?可王爷如此做,也是天经地义的,从道理上根本就挑不出错来。”赵妈妈微微皱眉。她一向精明强干,大妃派她跟着女儿过来,就是为了让她时时提点,并且帮着制伏王府豪奴。在这方面,她做得很好,可是对于王爷与王妃之间的夫妻情事却是插不上手。王爷实在太强势,即便尊重她是王妃带来的身边人,可她不过是一个奴婢,在王爷面前根本就说不上话。况且,也没有理由,王妃怀孕产子,起码有十个月的时间不能侍候王爷,难道让王爷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忍着,不去别人的屋子?

她只能叹气:“王妃去庄子上避暑,正好静静心,只要想通透了,也就没什么了。”

文妈妈把点心放到蒸笼里,在炉子里添了一把柴,然后转身切菜。她做得有条不紊,神情安详,从容不迫,轻笑着说:“你啊,就别太担心了。事有轻重缓急,王妃现下不是要笼王爷的心,而是平安地生下世子爷。王妃才多大?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不急。”

赵妈妈认真一想,也笑了:“是我糊涂了。王妃年轻着呢,就算什么也不做,就这么耗时间,也比所有的主子耗得起。”“可不是。”文妈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王爷该起了吧,你得过去瞧瞧了。”

赵妈妈连忙起身,赶往月华殿。

皇甫潇确实已经醒了。他轻轻握住无双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想要拿开放好,准备起身。无双睁开了眼睛,迷糊着看了他片刻,脸上满是困惑,脱口而出:“你怎么睡在这儿?”

皇甫潇被她问得有些郁闷:“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睡?”

无双仍然没有清醒,还以为是在做梦,喃喃地道:“奇怪,我怎么会梦到你?明明你在别人那儿,我还会梦到,真是岂有此理……有什么好想的?这种人……就该扔到脑后才是。”

皇甫潇被她埋怨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凑过去,在她唇上、颊上亲了一会儿,然后戏谑地道:“这可不是梦。”“咦?”无双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你……你真的在这儿?”“是啊。”皇甫潇笑道,“你好像很意外。”

无双撇了撇嘴:“你不是应该在怡玉阁的吗?”“胡说八道。”皇甫潇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只有你才是我的王妃,别人都是侍候你和我的。我偶尔去她们那里,也说明不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含糊其辞地做了解释,“目前的局势很复杂,宋家对我很重要。”

无双看着他,关切地问:“外头的情形凶险吗?”“谈不上凶险,不过我在还政之前得把事情处理妥当。”皇甫潇起身下床,温和地道,“你接着睡吧。我先去上朝,等我回来,送你们去栖霞庄。”“我睡不着了。”无双也跟着起身,“昨天睡得太早,已经足够了。”“哦。”皇甫潇便没有坚持,转头叫人进来服侍。

无双的心里仍有些不自在,就没有上前去动手,而是让乌兰、珠兰侍候着梳洗更衣。赵妈妈为她梳了个看上去轻盈的揽月髻,戴上榴开百子镶红宝累丝金簪,配着身上的石榴裙,既华贵又俏丽。

今儿皇甫潇起晚了,就没去练武,与无双一起用了早膳,便出门上朝了。

无双与他一同走出无双殿大门,看着他在晨光中大步离去,不禁有些恍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她心里,想忘也忘不掉。可是,她却已明白,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丈夫,而是很多人的男人。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沮丧,然后又会猛醒,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看着皇甫潇渐渐远去,她并没有回屋,而是转身走向湖边,在敞轩中坐下,看着天上的彩霞慢慢浮现,缓缓铺满整个苍穹,在湖面上投下瑰丽的光彩,映得世间万物璀璨夺目。

无双殿里的很多房间里都放着她喜欢看的杂书,这里也有几本《梦笔杂谭》,还有安七变所著《九州志异》《杂闻录》与诗集、文集、戏词歌赋集。她看了一会儿风景,便拿起安七变的书看起来。安七变才华横溢,著书立说之时却不喜用生僻典故,多用普通百姓都能看懂的白话,或是引用民间故事,常常用寥寥数语就能把意境渲染得活灵活现,浅显的文字却极其优美,读起来如饮琼浆,满口芬芳。无双自知道安七变是自己的亲舅舅以后,就派人把坊间他写的所有书都买回来,百看不厌。

她此时看的是安七变以前写的一出戏,正读得高兴,就听乌兰在一旁禀报:“王妃,韩侧妃和姚夫人求见。”

无双对这两位的印象不错。她们都已二十六七岁,成熟稳重,恩宠基本已经没有,但是跟着王爷十几年,情分犹在。皇甫潇以前每个月会在她们那里吃顿饭或喝杯茶,跟她们说说话,却几乎不再歇宿。她们也早就没了争宠的心思,过得与世无争,倒是很自在。她放下书,对乌兰说:“让她们进来吧。”

韩氏穿着松花色衣裙,姚氏身着藕荷色裙裳,都很淡雅。两人笑着走进来,一起对无双行了礼。

无双笑道:“坐吧,可用了早膳?”“谢王妃关心,妾身已经用过。”韩氏轻颦浅笑着说,“王妃娘娘,妾身与姚夫人过来,是想求王妃一个恩典,请容妾身二人跟随王妃去栖霞山庄,一是妾身也想出去看看大青山的风景,二是母妃与王妃身边也要人侍奉。妾身二人虽愚鲁,少见识,一些粗浅活计还是能做的。”

无双一挑眉:“韩侧妃这话可就太过谦了,谁都知道你的女红极好,有一手绝活。姚夫人的刺绣手艺也很不错。不过,我如今有孕在身,去栖霞庄养胎,却是不能爬山赏景了,只怕把你们闷着。再者说,我走了以后,王爷还需要有人侍候,你们不如留下来,服侍王爷。”

韩氏微微摇了摇头:“不瞒王妃说,妾身已经老了,如今王爷也不过是看在曾经少年相伴的情分上,照拂一二,可妾身有自知之明,并不想让王爷为难,只求安稳度日足矣。府里有其他妹妹们侍候王爷,并不缺妾身一人。如今王妃去避暑,妾身也想跟着去走动走动,还请王妃允可。”

姚氏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妾身出身卑微,能得王爷垂怜不弃,已是心满意足,再不敢多想旁的。王妃出行,身边若只有丫鬟婆子侍候,总是有些不足,妾身虽不才,也愿跟着侍奉左右。”

无双见她们态度诚恳,显然不是心血来潮,是真的想跟着去,便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坏处,就笑着说:“你们要真的想去,就回去收拾东西吧。我去跟母妃商量一下,若是母妃同意,便让人去告诉你们。”

韩氏和姚氏满面笑容地站起身来:“多谢王妃。”

勇毅亲王及王妃侍奉母亲前往栖霞山庄避暑,出行时并没带全套仪仗,却也依然浩浩荡荡,引得万众瞩目。

王府亲军出动了六百人,前后护卫。亲王、王妃的车驾在前,后面跟着韩侧妃和姚夫人乘坐的车轿以及丫鬟婆子的车队,还有一长溜装运箱笼物什的马车紧随其后,大张旗鼓地走过天街,出城而去。

除了王府亲军外,经范文同提出,皇甫潇允准,神鹰汗国的送亲使团留下了二十个人的小队,专门护卫王妃,属于王妃亲卫,队长便是文妈妈的儿子邵杰。因他是汉人,其余二十人也都有汉人血统,穿上王府亲军武服,就是不折不扣的汉家战士,一点儿也不显眼。

在队伍的后面,还跟着五匹宝马,由专门照顾它们的马童驾驭着前行。这五匹马神骏非凡,走在骑兵队伍中,很是引人注目,凡是略微懂马的人都啧啧称奇。

无双的车驾排在第三,前面的分别是亲王和老王妃。三辆车驾都是按皇家礼制而造,镶金嵌玉,饰以龙蟒翟凤,陆地行云,华贵无比,内厢宽敞舒适,行驶起来十分平稳。无双靠在软垫上,懒洋洋地翻着书,对外面的热闹喧哗毫不在意。

赵妈妈和乌兰在车上跟着侍候,无双却并没有要茶要水,只是有一页没一页地看着书上的词句。赵妈妈有些担心地看着无双,乌兰却不懂其中的微妙变化,对能够出府走动感到很兴奋。

车队出了城,勇毅亲王府的三位主子去别庄避暑的消息就传遍京城。亲王妃成亲不久就有了身孕,此事已经轰动一时,此刻听说王爷送老王妃和王妃去大青山那边最美好的山庄休养,大家反而觉得并不意外。王妃有喜,这对于亲王府来说是天大的喜事,也是非常重要的事,王府后院美女如云,不少人都有家族背景,比那个没有娘家人依靠的王妃要强势得多,与其让王妃待在王府,防着那些后宅阴私手段祸害了没出世的儿子,不如将她远远地带开,母子得以周全的可能性才比较大。

皇甫潇虽然声势浩大地送母亲与王妃出城,在有心人眼里却总能看出几分仓皇的味道,于是乘胜追击,让钦天监出来讲解了一番天象。据说最近星象有变,奎牛冲北斗,未来的吉凶之日大变,原先测算的皇帝大婚之日已经不妥,经过钦天监的详细推算,今年七月二十日是大吉大利的日子,皇帝若是在这一天大婚,必定子孙万代,江山永固。话都说到这份上,如果反对,岂不是不想让皇上子孙绵绵,永保江山?于是皇甫潇没有反对,只是沉默,首辅支持更改皇帝大婚的吉日,满朝文武也就跟着赞成。

以前虽已定了大婚的吉日,但是因为日子还早,所以并没颁下旨意,布告天下,如今还有一个月就要大婚,皇上自然要立刻颁下圣旨,于七月二十日迎娶自己的皇后。

皇甫潇在这件事上做出了让步,得到的回报就是楚耀坤入阁为相,而他的嫡长女楚灿华被皇帝纳为皇妃,至于具体位分,迎立皇后之后再分封,总之必定是妃位。

整个六月、七月,燕京城都为了皇帝大婚之事变得无比热闹,不断有车队从四面八方进城,送来最好的贡品和内务府采办的货物,件件精美,价值连城。钱如流水般花出去,肥了从上到下的一大批官吏。与此同时,赵家和各个要进宫的妃嫔家里也是四处采买,虽说入宫不能带嫁妆,只要带够银子就行,但是头面首饰和家常衣裳仍要备下,帷幔锦帐和插屏之类的物件也可以适当备些,算是皇家恩典,让她们布置在各自卧房,以慰思家之念。

皇甫潇没有实际参与大婚的筹备事宜,都由礼部和内务府在操办,两宫太后和赵昶时时紧盯着问,他也就乐得不去插手。皇上大婚,虽说有祖宗家法管着,但是如果要奢侈着办,也没人会去说逾制之类的扫兴话,现下看来,虽然婚期提前了很多,皇家依然是金山银海,并不会一切从简,原先估摸着花费不会超过一百万两银子,现在看来,只怕要两百万两才办得下来。这笔花销户部出一半,内库出一半,户部尚书看着办事的人挥金如土,已经严重超出当初的估算,不禁连番到文渊阁去叫苦。皇甫潇不好表示意见,免得别人说他弄权,刻薄皇上。赵昶捋着胡须,从“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说起,论述皇上大婚的重要性,这些银子花出去,也表示着天下人对皇上大婚的期盼与供奉,同时也是让所有百姓都知道,他们的皇上即将亲政,真正掌握这个国家的皇权。

这番话十分刺耳,皇甫潇沉下脸来,随即恢复常态,淡淡一笑。先帝有遗诏,皇上大婚后即可亲政,摄政王还政于皇帝,但在皇帝二十岁之前仍有监国之权,对于“乱命”可驳回,直至皇帝二十岁以后,处理国事无大错,勇毅亲王才可彻底放权,让皇上乾坤独断。这些人都没把这“监国”二字看得太重,以为只要他还政于皇上,便可削去他的权柄,为所欲为。他不愿在此时打口舌官司,随便他们去搞。皇帝是他的亲堂弟,先帝待他十分仁厚,父王临终前谆谆叮嘱,都让他视皇帝如亲人,尽心辅佐他、教导他,之后看着他风光大婚。他心里甚感欣慰,即使铺张靡费些,也算不得什么。至于贪得太狠的人,等皇帝大婚之后,他再来下刀子。现在却什么也不能做,大婚在即,一点儿也不能乱。

他的沉默让朝中的清流们十分得意,内务府官员胆肥的都大捞特捞,胆小的倒是很谨慎,只敢沾点儿小油水,但办起事来都很尽心。各部各级官员都不敢怠慢,不管是哪一系的人马,此时都不便挑事,以免当出头鸟被人打了。婚事筹备起来非常顺利,京城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平民百姓都在议论猜测皇帝大婚时的盛况。

栖霞山庄里却很安静。

大青山很美,满山遍野都是盛开的鲜花,果林里的花已经谢了,枝头结出青青的小果子,等到秋天便可收获,坡上的草场郁郁葱葱,几匹宝马很喜欢在那里撒欢奔跑。

庄子里也是花红柳绿,池塘里的荷叶上结出了莲蓬,那些白鹤、鸳鸯优哉游哉,自有一番逍遥景象。

无双除了晨昏定省外,一般都是自己活动,或在亭子里喝茶看花,或在草场上看骏马奔腾。韩氏和姚氏再加上余妈妈就陪着老王妃抹牌,若是老王妃午睡了,她们就会在屋子里做点女红,日子过得也很悠闲。

皇甫潇把她们送到这里后,陪着用了晚膳,就匆匆回了城。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朝中忙碌,竟是无暇过来,只是隔天就会派人过来看望,瞧瞧有没有什么需要,或是送些宫里赏下的新鲜瓜果,以表关心。

无双除了例行询问“王爷最近可好”之类的话外,就没别的了,从来不问“王爷什么时候过来”这类问题,仿佛一点儿也不期盼皇甫潇的到来,很是自得其乐。

她也知道皇帝即将大婚,因为她和老王妃都接到了旨意,届时要进宫朝贺,向皇后行礼。老王妃和皇甫潇都怕她怀胎未满三个月,进宫折腾大半天,只怕于身子有碍,于是皇甫潇向皇帝要了一道恩旨,免了无双进宫觐见。“要大婚了啊。”无双思忖着,“王爷就要还政了吗?”

陪在她身边的赵妈妈低声道:“听着是这么回事。皇上登基时年幼,先帝命老勇毅亲王做摄政王,后来老王爷病故,先帝遗诏上也有写,让咱们王爷袭爵后继任摄政王,直到皇帝大婚后亲政。这些日子,王爷大概就在忙这件事吧。”“嗯,应该是的。”无双沉静地看着不远处的池塘,淡淡一笑,“亲政啊,哪那么容易?当年父汗即位时已经成人,又有战功,还经历几番艰难争斗,外有部落叛乱,内有王公谋反,文官武将斗来斗去,部族争端又吵翻了天,好不容易才在母妃的帮助下稳定局势,肃清敌对。现在皇上虽然大婚,也不过是个长于深宫的少年,想要安安稳稳地掌权,绝非易事。”

赵妈妈听她说得这么大胆,不由得心里微惊,抬头四处看了看,见无人在近前,这才放下心来,轻轻地说:“王妃慎言。”“嗯,我也就在这里说说,不过以后也不提了。”无双懒散地起身,“走,我们出去看看我的赤兔。它好像精神不大好,难道是想家了吗?”

赵妈妈笑道:“应该是关在王府里闷久了,出来多跑跑就会恢复的。”“那就好。”无双轻叹,“可惜现在不能骑。”

赵妈妈连忙劝解:“等生下小世子,王妃就可以骑马了。”“这倒是。”无双开心地笑了,“到时候我带着儿子一起骑。”

正说着,在大门当值的一个小厮飞奔而来,在远处禀道:“王妃娘娘,有位楚姑娘求见。”

无双一怔,有些诧异地停住了脚步。

第三十三章 刺客

楚灿华每次来见无双,都是突然袭击的方式,没有一次是提前递帖子来的。无双虽觉有些突兀,但是对她的印象不错,所以并不反感。

今天的楚灿华与前两次不一样,容颜憔悴,神情忧郁,虽然穿戴打扮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笑容却太过勉强,让人一看便知她忧心满怀。

无双等她行了礼,便笑道:“母妃也在这儿,我带郡君先去请安,然后再过来说话。”“好。”楚灿华努力振作精神,跟着她去了老王妃那儿。

现在还没到午时,老王妃坐在凉亭里,与韩氏、余妈妈和大丫鬟翠屏在抹牌,姚氏却没在。看到无双和楚灿华进来,韩氏她们都赶紧起身行礼。无双笑着摆手让她们起来,然后带着楚灿华上前请安。

老王妃很高兴:“快快请坐,看你这模样,倒像是病过一场,怎么不在家好好歇息?这里风大,你这么出来,不要紧吗?”

楚灿华强笑着坐下:“现在正是盛夏,出来吹点凉风,正好避免着了暑气。”“是吗?没事就好。”老王妃打量了她两眼,轻轻摇了摇头,“怎么瘦了这么多?”

楚灿华故作轻松地说:“不过是有点儿苦夏,如今又在家里学规矩,不似过去那般浑浑噩噩,憨吃憨长,就略瘦了一些,这样才好,穿衣裳也好看。”

老王妃被逗乐了:“哎哟,这‘憨吃憨长’四个字可说到我心坎去了,我现在就想着让我家无双也能憨吃憨长才好。”

无双撒娇:“母妃,媳妇可不想长得像猪一般。”

老王妃笑得前仰后合:“你给我生个像小猪般壮实的孙子就成。”

无双发狠地说:“我生的才不是小猪,一准儿是小老虎。”

老王妃更欢喜:“小老虎好啊,虎头虎脑的,想起来就稀罕。”

韩氏和余妈妈都笑着附和:“可不是。”

老王妃打趣了几句,便善解人意地道:“你们年轻孩子自去说话吧,就别在这儿拘着了。”

无双这才带着楚灿华回去,到池塘边的敞轩中分宾主落座,关切地问:“我看你的精神不大好,可是有什么不适?”

楚灿华的眼圈一红,却抬眼看了看身边跟着的两个妈妈。

无双一瞧便知这是宫里派出的教养嬷嬷,有她们在,就别想说点儿心里话,在自己家还要言不由衷,实在烦人,于是吩咐一旁的赵妈妈:“带这两位妈妈去吃茶吧,我与郡君说会儿话。”

那两个妈妈都板着脸,浑身上下就没一点儿热乎气,行起礼来却非常标准,优雅端庄,无可挑剔,说话的声音也温婉柔和:“禀王妃娘娘,奴婢们是太后娘娘派来教郡君礼仪的,待人接物也是礼仪中的一种,郡君与王妃娘娘说话,奴婢们应当在旁边陪侍,若是郡君有言行失当之处,便可及时纠正,这样也就免了郡君进宫后,接见命妇时失仪。奴婢职责在身,不敢违背太后娘娘的懿旨,还请王妃娘娘见谅。”

无双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看两位妈妈的模样,倒是想连本王妃都一起指点了。”

两个妈妈吃了一惊,连忙俯身行礼:“不敢,王妃娘娘金尊玉贵,奴婢们位卑识浅,还请王妃娘娘教导。”“两位妈妈客气了,教导不敢当,只请让本王妃与郡君说说话。”无双轻松地看着她们,“这么件小事,难道还要本王妃进宫求太后娘娘的一道恩旨?”

两个妈妈更惊,早就听说这个王妃是个不讲理的性子,蛮横起来根本就什么也不顾,稍不注意便要闹个灰头土脸。她们不敢再辩驳,立刻答道:“是奴婢们不知礼,还请王妃息怒,全凭王妃娘娘吩咐。”

无双摆了摆手:“罢了,你们也是尽忠职守嘛。赵妈妈,你带两位妈妈去用些茶点,好生款待。”“是。”赵妈妈笑着上前,“两位妈妈请。”

那两个妈妈也很客气:“不敢,赵妈妈先请。”

三人一起出去,沿着水边小径渐渐走远。

剩下的丫鬟书香是楚灿华的人,乌兰笑着带她去外面廊下坐着聊天,屋里就只剩下了两位主子。

楚灿华这才收起了生硬的笑容,拿出丝帕按了按眼角,让纷乱的心绪勉强平静下来,叹息着说:“真没想到,不过几日工夫,就是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

无双很同情她,却无法改变既成事实,只能劝解:“其实,入宫为妃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来燕国之后,偶尔也听人说什么宫里是见不得人的去处,心里却不以为然。我就是在皇宫里长大的,听过见过的很多,只要进退得宜,举止有度,就能把日子过好。想必郡君也知道,我当日从龙城而来,本是要入宫为妃的,只是后来才改了,皇上将我指给王爷,我也就嫁了王爷,如今却也过得不错。说实在的,好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别指望着人家赐予,那太不牢靠了。只要不指着别人过日子,自己就能过得自在。”

楚灿华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全是为了自己好。便是贵为公主,也是身不由己,要她入宫为妃,侍奉皇帝皇后,她无法拒绝,要她给已经有过原配、且满府姬妾的亲王做继室,她也无法反对。楚灿华的身份比起她来,自是大大不如,现在能进宫得封四妃之一,已是皇恩浩荡,她除了自己想得通透外,根本无计可施,难道还敢抗旨?既是不能改变,那就只能尽量让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楚灿华拿开丝帕,抬眼看向窗外,神情中带着淡淡的悲哀:“小女自幼长在江南,定亲后,夫家也在江南,总以为也将终老江南,从没一日想过进京,更别说入宫了。”

无双轻轻叹息一声:“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一入宫门深似海,再想出来就难了。我能嫁给王爷,其实已经算有福了,至少还能出来走走。”

楚灿华本已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无双赶紧劝道:“其实,皇上去皇庄避暑,或北巡秋狩,你也可以跟着去,不也散心了。那时候我这样的外命妇都是不能随行的,王爷却要伴驾,日子也不好过。”

她说得有点儿乱,楚灿华却听出了其中的真心关怀,不由得好受了些。拿帕子擦去泪水,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端起茶碗喝茶,心绪才渐渐平复。

无双见她好些了,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说:“我见过皇上一次,相貌堂堂,人才出众,性情也好,温文儒雅的,一看就是饱读诗书,你们指定合得来。”

楚灿华被她说得又是羞涩又是尴尬,心里却更为安定。她没见过皇帝,虽听父亲极力称赞,却也并不很信,只当父亲虚言矫饰,不过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进宫,如今听无双如此说,她马上就相信了。

她原本喜欢江南这一届的新科解元,那个少年虽生于寒门,却也是书香传家,相貌俊逸,气度不凡,更兼才华出众,让她很是心动。本想着为祖母守孝九个月后,再央无双做媒,这门亲事定成,可没想到,世事无常,没等她孝期过去就已经定了,将来要入宫为妃。

她其实与那个少年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只是父亲邀请士子前来会文时远远看到过几回,读过他参与写作的诗词文章,就此芳心暗许,终究是镜花水月罢了。如今尘埃落定,她既有对往日心思破灭的悲伤,更有对宫中生活的彷徨,而两个教养嬷嬷的严厉更让她度日如年,又与家人无法言说,不愿让母亲难过,以前的手帕交都在江南,也不敢写信诉苦,只能过来找无双说说话。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与这位从异国而来的公主有知己之感,大概是第一次见面时,无双给了她极好的印象。虽然她那时鲁莽地冲撞了这位公主,可无双却并没有赶她出去或是斥责惩罚她,而是好言相询,听她诉说,并帮她找来了摄政王,让她有机会为父兄叔伯翻案,因而救了她全家。

她沉默下来,这段日子以来如一团乱麻的心忽然变得澄澈无比。她已经明白,父亲已经是摄政王的人,让她进宫也是摄政王的意思,而无双现在是摄政王妃,她家承了王爷王妃的大恩,要她进宫以报大恩,也不算坏事,总好过让她父亲或是兄长去赴汤蹈火、出生入死。这么一想,她便豁然开朗,脑筋顿时清醒,思绪也敏捷起来。既然已经定下了进宫,那亲王府就是她最大的依靠。她父亲虽入阁为相,却是远远不如首辅赵昶,她在宫里的身份也比不上皇后,只有在父亲身后站着勇毅亲王,那么太后和皇后才不敢随意拿捏她,皇帝也不能太过冷落她,总要给她一些体面,这便是她在宫中生存的最大倚仗。其实这些道理,她父亲曾经与她关在书房里详细解说过,只是当时她心乱如麻,无比悲伤,根本就听不进去,此刻心如明镜,就一切都想明白了。

无双没有打扰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外面的风景。

过了好一会儿,楚灿华的脸色越来越好,眼中也有了一抹笑意。无双知道她已经想得透彻了,不由得为她高兴。

两人相视一笑,正要说话,外面却传来乌兰的声音:“奴婢给姚夫人请安。”

姚氏清脆的声音响起:“乌兰姑娘,我今日跟着文妈妈学做了两样点心,想送来给王妃娘娘尝尝。”

乌兰笑道:“姚夫人辛苦了。王妃屋里有客,这点心就交给奴婢吧。”“这……也好,是妾身打扰王妃娘娘了。”姚夫人很谦和,“要么就请乌兰姑娘尝尝吧,看看是否合乎王妃胃口,以后我好多做些。”

乌兰很客气:“姚夫人说笑了。既是夫人做给王妃的,主子没有发话,我一个奴婢哪敢先尝?夫人放心,奴婢待会儿就送上去。若是王妃尝着好,奴婢就去告诉夫人。”

姚夫人很高兴:“那就多谢乌兰姑娘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片刻之后,乌兰端着两碟点心进来,却没送到无双身旁,而是放到墙边的桌上,微笑着说:“王妃娘娘,姚夫人已经走了。”

无双点头:“嗯,这点心先搁那儿吧,你叫人去跟文妈妈说一声,我这儿来了贵客,先拣几样细点送过来。”“是。”乌兰屈膝行过礼,转身出去了。

楚灿华看到吃食,这才想起无双已经有孕,不能乱吃别人送来的东西,便笑着说:“王妃有了喜,小女却忘了给王妃道贺,实在是失礼之至。”“这倒没什么,郡君不必放在心上。”无双淡然一笑,“来道喜的人实在太多了,真心的又有几个?郡君一向特立独行,现在也不必跟我这般客套。”

楚灿华自嘲地一笑:“再特立独行也不成了,现下一举一动都得照规矩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无双的眼中浮现出几分慧黠,“郡君聪明伶俐,自然明白其中关窍,不会让规矩束缚住的。”

楚灿华忍不住好笑:“王妃娘娘可是在教小女不守规矩?”

无双轻轻一挑眉:“我可没这么说过。郡君心思玲珑,性情坚毅,便是入了宫,也定是大有作为,我就等着听郡君的好消息了。”

楚灿华颇觉难以置信:“王妃娘娘的胆子真大,什么都敢说。”“我这话有什么错呢?”无双嘿嘿直乐,“好消息有很多呀,譬如早日生下皇子,三年抱俩,儿女双全。”

楚灿华的脸腾地红了,就连耳根都在发烧:“王妃娘娘也太直言不讳了。”

无双笑道:“我是实话实说,什么都比不上孩子重要。”

这是大实话,楚灿华强忍羞赧,微微点了点头:“小女明白,以后入了宫,还请王妃有暇时进宫来陪小女说说话。”“一定。”无双保证,“我每月都要进宫给太后和皇后请安,若是有机会,就去看你。”“好。”楚灿华的心里阴霾尽去,笑容满面地与她谈天说地,又问起北地风俗,与江南习俗做些比较,感觉十分有趣。

在这里盘桓了半日,用了午膳,她便尽兴而归。

无双这时才对赵妈妈说:“上午姚夫人送来两碟点心,我没用,你去看看。”

赵妈妈担心王妃年少天真,为人所害,因此在她有喜后,跟她细细解说了不少后宅阴私手段。无双像听天书一般,瞪大了眼睛,最后总结下来,就是吃食上除了文妈妈外,谁给的都不吃,穿的衣服必须经宝音、哈沁检查之后才能穿,熏香坚决不用,屋里不插花、不摆草,走路时务必注意脚下,速度要慢,下盘要稳,如此方能确保无恙。

她并没有怀疑姚夫人,但是对她送来的吃食却不会碰一下,让赵妈妈看看,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谁害人会自己端过来?怎么也得找个小丫头背黑锅。

赵妈妈把两碟点心端下去,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无双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起身走了出去。守在门外的乌兰连忙跟上来,询问地看着她。

无双笑道:“去看看我们的那些马。”

乌兰高兴地点头:“好啊。”

无双带来的马中除了那十匹千里马外,还有乌兰她们四个大丫鬟的骏马,只是她们进了王府后就没再骑过,一直养在马厩,她们难受,那些马也憋得难过,这次到了大青山来,这几个丫鬟也能过过瘾,骑马到草地上跑一跑。无双虽然只能看着,却也开心。

大青山很美,站在山下仰望,可以看到山巅上飞瀑如白练,绿色的森林中有一些树上开满大朵大朵的鲜花,仙鹤在树梢飞舞,苍鹰在山顶翱翔,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宛如仙境一般美丽而宁静。

无双走到草地上站定,深深地吸了几口凉爽的空气,脸上流露出惬意的微笑。庄子里的管事眼明心亮,马上叫了几个小厮去抬来软榻和几案,又送上新鲜瓜果。无双笑着夸了他几句,吩咐乌兰记着打赏,然后便靠到榻上,悠闲地沐浴着微风,看着满山的美景和心爱的宝马。

没过一会儿,姚氏从山庄里走出来,停在不远处,笑着对乌兰说:“乌兰姑娘,我也想看看王妃的宝马,可以吗?”

无双侧头看了一眼,温和地道:“姚夫人对马有兴趣?过来坐吧。”

乌兰这才让开路,放姚氏过去。

放着瓜果茶盏的桌子旁边有两个绣墩,是细心的管事给乌兰和放马的马童准备的。这些丫鬟、马童都是无双带过来的人,他尽心巴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姚氏给无双行了礼,端正地坐到绣墩上,满脸笑容地看着马场上的几匹骏马。

乌兰给她斟了一盏茶,她客气地道了谢,闲闲地喝了一口,笑着说:“王妃真是悠闲,妾身跟着王妃在这儿住了这些日子,心境都开朗了很多。”

无双淡淡一笑:“这地方不错,我很喜欢,难得你们也不嫌这儿冷清。”“妾身能在这么好的地方避暑,都是托了王妃的福气,哪里还会不知好歹?”姚氏轻轻叹了口气,“再说,妾身便是在王府,也常常是数月不得见王爷一面,冷清的日子都过惯了。”

无双看了她一眼:“王爷有大半个月没来了吧?你跟着我,想见王爷却是不易,若是留在王府,倒是有些希望。”

姚氏苦笑:“宋侧妃年轻貌美,又刚晋位,王爷按例便该宿在她屋里数日。杨夫人入府多年,骤然降位,王爷定会心生怜惜,多加抚慰。蔡夫人和吴孺人、游孺人也都年轻,进府不久,王爷要人侍候,也是多去她们院里。陈孺人虽在休养,不能侍候,到底曾为王爷怀过孩子,王爷也要去看望一二。如此下来,哪里还轮得到妾身?这次跟随王妃出来,妾身确无他意,只一心想要侍候母妃和王妃娘娘。王府有了世子,才有未来,妾身老了以后才能过安稳日子,否则王爷百年之后,皇上收回爵位,覆巢之下,便无妾身的容身之地了。”

无双点头:“你说得有理。”她的声音温和,但是神情间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生孩子,可不是为了王府的千秋万代,而是因为这是自己的骨血,所以要好好地生下来,让他过快乐的日子,就像她的母亲一样。

姚氏却似弄错了她的意思,温言劝道:“王妃可是心情不好?听说皇上要大婚了,王爷指定忙不过来,所以才没来看望王妃的。等到忙过了,王爷肯定就会过来。”“我知道。”无双对她笑了笑,领了她的好意,“我没怪王爷。他是摄政王,担着江山社稷,心系天下苍生,繁忙是肯定的。如今我和母妃住在这儿,就是不想让他太操心,可以全心全意扑在国事上。我既不爱读书,又不喜听戏,所以很喜欢住在这里,就怕你们觉得无聊。”“王妃对妾身如此关照,妾身实在是感激不尽。”姚氏受宠若惊,“妾身卑微,能侍奉王妃,已是天大的福分,万不敢想旁的。妾身家贫,从小就不识字,后来进了王府后,才跟着认得字的妈妈学了一些,读书却是万万不成。妾身也不爱听戏,嫌太吵。若是无事,妾身便在屋里做些女红,还在院子里养些花草,日子也就打发了。”“嗯,这些喜好都不错。”无双点头,“能过悠闲自在的日子是最好的,王爷在外面沐风栉雨,呕心沥血,也就是让我们能过好日子。”“是,妾身很感激王爷的恩德。”姚氏出身卑微,待人一向谦恭,在无双面前更是驯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无双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鲜果:“你也吃点儿吧,不用太拘束。”

姚氏连忙点头:“谢王妃……”

她的话音未落,山岭上忽然响起“嗖嗖”的尖厉风声,迅速由远而近,向她们扑来。

隐在周围护卫的亲兵飞扑而出,乌兰也警惕地挡在了无双的身前,他们都有经验,这是箭矢射来的声音,而且是强弓硬弩才会发出这样的尖啸声。

无双正要起身,姚氏却慌乱地扑过来,颤声叫道:“王妃小心。”

无双猝不及防,被她扑个正着。软榻也翻倒下去,将她砸在地上。姚氏收不住势,跟着翻下去,压在她身上。无双闷哼一声,在千钧一发之际却是本能地将手护在小腹之前,用力将她的身子挡了过去,没有真正地撞上那要紧的地方,可胸口却是结结实实被砸了一下,疼得她眼前发黑,险些吐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乌兰大惊失色,转身去推姚氏,想将无双扶起来。

这时,一根乌黑的长箭从山林间钻出,笔直地向她们这里射来,对准的显然是原先无双的位置,现在她们跌落在地,反而避了过去。那支箭擦着俯下身子的乌兰而过,狠狠钉在桌沿上。箭尾颤动不已,发出“嗡嗡”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心惊不已。

正在遛马的马童策马狂奔而至,跳下来挡在她们前方,从四面八方冲来的护卫也将这里团团围住,还有几百亲军已经如潮水般向山上涌去,在林中搜查刺客。

乌兰将姚氏掀到一旁,焦急地扶住无双,连声问道:“王妃娘娘,有没有伤到哪里?”

无双闭着眼,有些虚弱地说:“还好,胸口被撞得有点儿疼。”“啊,是胸口啊。”乌兰听到王妃的小腹没事,刚松了口气,忽然想起胸口受创也不是小事,便又紧张起来,连忙俯身将她抱起来,抬脚将翻倒的软榻钩起摆正,再把人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然后招呼周围的人:“快,把王妃抬回去,当心点儿。”

这些亲军都训练有素,其中有好几个是从草原来的王妃亲卫,邵杰也在。他立刻指了四个大汉去抬起软榻,然后布置剩下的人结阵挡在四周,缓缓向庄园内移去。

乌兰这才搀扶起姚氏,有些不高兴地问她:“姚夫人可有伤着?”若不是这姚氏惊慌失措,王妃怎么会受伤?不过是区区一支箭,就让她吓破了胆,真是没用。

姚氏脸色惨白,话都说不利落了,喘了半天气,才磕巴着道:“我……还好……就是……浑身都痛……又不知……到底是……哪里在痛……”

乌兰心里鄙夷,表面上还得对她关照,到底也算是个主子。她扶着姚氏,关切地问:“还能走吗?”“能,能。”姚氏似乎忍着疼,却又强撑着。

乌兰便不问了,用力架住她,往庄子里走去。

只片刻工夫,整个栖霞庄都乱了。赵妈妈和珠兰等几个大丫鬟全都跑出来,管事、仆役们也赶了过来。

老王妃听到消息,又惊又气又慌张,险些昏过去,好不容易定下神来,一迭声地叫:“快,快,叫医婆去看看,再让人到城里去请太医,还有,告诉王爷。”

余妈妈连声答应,立刻出去传话。

韩氏扶着老王妃,一边温声劝慰着,一边快步走到无双的院子里。

无双躺在床上,双眉紧皱,脸色有些白,却并没有捂着肚子叫疼,这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医婆在她的腹部轻轻摸了摸,又给她把了把脉,肯定地说:“王妃的胎相依然平稳,只是受了惊吓,身子又有损伤,胎气略动,但是并不严重。现下不宜用药,王妃先躺着静养,等太医来了再看看。”

老王妃点了点头,立刻吩咐赵妈妈:“既是要静养,先让屋子里的人都出去,只留下两个稳妥的人侍候着。”

房间里的丫鬟妈妈马上低着头退了出去,赵妈妈留下了乌兰、珠兰两人。很快文妈妈就端了一碗汤进来,要无双喝下去。

老王妃虽然知道文妈妈对无双绝对忠心,但还是拦着她,让医婆先看看那汤有没有什么冲克的,别让王妃喝下去反而加重病情。

医婆看过后,有些意外地说:“这汤是宁神补气的,正对王妃的病症,比喝药强。没想到这位妈妈还懂医,食补要比药补好多了,王妃的身子如此康健,胎息极稳,看来与这位妈妈平日里的饮食调养有很大关系。”

老王妃顿时高兴起来:“快快,那就让王妃先喝汤。”

乌兰小心地扶起无双,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文妈妈端着碗上前,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下。

无双闻着碗中那熟悉的香气,心里渐渐安定下来,一直憋闷着的胸口感觉轻松了很多。她一口一口地咽下浓香的汤水,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

老王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的情形明显好转,腹中的胎儿显然没出什么意外,脸上的紧张神情也松弛下来。坐在那儿想了一下,她转头对跟着的管事说:“你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派人回府叫岳大人过来,一定要把刺客找出来。这些人的心太毒了,明摆着想要算计我们王府的子嗣,绝对不能轻饶。”“是。”那管事躬身答应,立即赶去办事了。

老王妃看着重新躺下去的无双,关切地道:“媳妇放心,有母妃在这儿,没人能伤得了你。”

无双睁开眼,微笑着说:“母妃别担心,我没事。咱们的人一直警戒着,最远都到了山腰,那放箭的人离我很远,必得用二百石以上的强弓才能把箭射到我跟前,能开这种弓的人不多,而且不能放连珠箭,所以只有射一箭的时间就得撤退。咱们的人已经追上去了,就算不能逮到人,也能看出端倪来,以后顺藤摸瓜,找出指使的人,就能剪除后患了。”

她这话其实是安慰老王妃的,既然刺客有这么大胆子,肯定布置周密,留有后路,一击不中,便即逃遁,哪有那么容易就查出来?上次她成亲前在这里游玩,被人伏击,被他们打死打伤那么些人,又缴获了不少武器,按理说线索不少,后来却也没有听到下文,多半尚没查出幕后指使者。如今他们能得到的东西不过是一根箭,又能查出什么来?除非真能抓到刺客,否则也是难以查清真相。反正恨皇甫潇的人不少,如今知道他即将有后,自是更加愤慨,趁他不在此地,派刺客前来击杀他的王妃,也是一个好计谋。

无双安慰了老王妃后,回想起刚才的情景,这才想起来问:“姚氏怎么样了?”

乌兰上前禀道:“有点儿小外伤,不碍事,只是受了惊吓,奴婢已送姚夫人回房歇息,姚夫人的丫鬟妈妈在那儿侍候着。”“那就好。”无双没再多说什么,又闭上眼休息了。

姚氏当时的行动很蠢,但也是护主心切,算是忠心之举,不但不能责怪,反要褒奖,所以她才关心两句,既然姚氏没事,她也就不多问了。

扰攘了半日,老王妃受了惊,放松后也觉疲倦,便回了院子,躺下歇息。

直到黄昏,都没看到太医来,也没见到王爷,派出去的人没有一点儿音信传回来,让邵杰感觉有些不安。

在庄子周围护卫的亲军有一大半追着刺客进了山,这里剩下的人不多,原以为通知了王府卫帅岳坚后,很快就有大队人马来援,此时却半个人影都没有,到了晚上,若是有强敌来攻,这个庄园根本就守不住。

想到这里,他立刻找到自己的母亲文妈妈,把这事告诉了她,让她速去禀报王妃:“我们是在此坚守,还是立刻回城,请王妃速速定夺。”

文妈妈一听就急了,马上拉着儿子去无双的房间:“我讲不清楚,你跟王妃仔细说说。”

无双被赵妈妈轻轻推醒,半靠在床上,听邵杰详细说明了目前的情况。屋里的几个大丫鬟和赵妈妈、文妈妈的脸色都不好看,显然人人都无比担心。

无双思索了一会儿,冷静地道:“若是现在回城,走到半路上,天就黑了,敌人要是围攻过来,你们根本挡不住,便是围而不打,光是放箭,就无法防备。在这庄子上守着,只要战术得当,还能抵挡住。你找些空地,堆积柴草,若是有敌来袭,立刻点燃。进山搜捕刺客的亲军一旦看到庄中火起,必定回来支援,估算行程,顶多一个时辰就能赶回。”

珠兰低声说:“若是敌人在山里伏击他们呢?岂不是赶不回来?”

邵杰仔细琢磨了一番:“要伏杀王府亲军,没有一两千人根本不行,再调人来围攻庄子,没有一千人也别想攻进来,想在燕京城附近调动两三千人的兵力而不被王爷察觉,这是不可能的事。估计来人主要是以刺客引诱亲军主力进山,然后堵截我们进城报信的人,等到晚上,再集中人马来进攻庄子。王妃的法子可行,末将这就叫人去弄柴草堆,在墙边做些陷阱。庄子很大,我们只能重点守住前后门,再派弓箭手盯着墙头,专门射杀翻墙进来的敌人。庄中应该有密室,地窖更多,若是情形不好,就请几位主子进去躲藏。末将在外守着,拼死也要保王妃安全。”

无双点了点头:“你这些计策都很好,这就去办吧。你也不要想着拼死之类的,要想的是怎么活下来。敌人真要打到眼前了,我可不躲进地窖,给我一把枪或者一张弓,看我怎么杀他们。”说到最后,她目光凛冽,神色肃然。

邵杰没有劝阻。时间很紧迫,他一刻也不耽误,立即出去,布置守卫事宜。

无双坐起来,对乌兰说:“去让他们把马和马车都备好,晚上就停放到我们附近,要是实在守不住了,咱们就护着母妃她们杀出去。”

第三十四章 夜战

大青山对于普通平民来说是禁止入内的区域,所以平时非常安静,入夜之后更加寂静,偶尔有一两声夜鸟鸣叫传来,引来空谷回荡,更显幽静。

栖霞庄里的所有房间都熄了灯,偶尔响起一声犬吠,这是值夜的人带着专门驯养的大狗在巡逻,每晚如此,没有任何异常。

邵杰已经布置好,大部分人都埋伏在预定的位置上,弓箭手伏在屋顶,一块布覆盖在箭囊上,挡住可能反射的微光。

正值月底,新月如钩,光影迷蒙,天穹深处隐约有几颗淡星,也是黯淡无光,夜色因之更加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无双待在院里,心情十分平静,只是遗憾着没将自己的宝枪和神弓带来,虽有邵杰给她的强弓,却是杀伤力大减。为了她腹中怀着的小王爷,邵杰拒绝给她长枪,坚决不让她与敌人近身搏杀,只在远处放箭,才是安全的。他已经暗自下定决心,也悄悄吩咐了赵妈妈、文妈妈和乌兰等四个大丫鬟,若是挡不住敌人,他们就护着无双杀出重围,至于老王妃和韩侧妃、姚夫人,也都顾不得了,事后若是王爷追究,他会一力承担,自杀谢罪。

别人都以为乌兰等四人只是普通侍女,心中还笑她们粗鲁不文,不通礼仪,走路都没个温顺卑躬的样子,却不知她们四人其实是武婢,骑射俱佳,身手不凡,由她们四个护着,再加上邵杰率领的亲卫队,即使来了千军万马,也一定能够成功杀出去。

王爷和太医都没来,老王妃也隐约觉得事情不对。无双派人将她和韩氏、姚氏请到一个偏院中,对老王妃道:“今夜可能有敌人来偷袭,母妃与我待在一处,若是事情不对,我们便突围回城。”

韩氏和姚氏都吃了一惊,一时都不敢相信:“什么?有人这么大胆?”“目前还不敢确定,只是追进山里的亲军至今未返,王爷和太医也没有来,十分蹊跷。”无双很冷静,“母妃到床上歇息吧,韩侧妃和姚夫人就委屈一下,在小榻上歇着,都别脱衣。若是今夜平安无事,自然最好,咱们明日一早就回城。”

老王妃很镇定:“媳妇,你怀着孩子,也去歇着。”

无双笑道:“母妃只管去躺着,我白天睡了大半天,现在不困。”

老王妃看着她身旁的弓箭和那四个飒爽英姿的丫鬟,认真地叮嘱:“你切不可去冒险,若是真有敌人来袭,外面的人挡不住,你就先走。我这把老骨头没了就没了,可千万得保住你和我孙儿,那是咱们王府的未来。若是你有个好歹,就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没脸见老王爷。”

无双心里一暖,十分感动:“母妃放心,我已经让他们备好了马和车子,到时候我们一起冲出去,我不会扔下母妃的,否则也没脸见王爷。”

老王妃见她执拗,不禁叹了口气,却打定主意,若到了万不得已的危急关头,便撞墙自尽,断了儿媳妇护着自己的念头,这才能让她有更多的生还希望。她听儿子说起过,成亲之前,似乎有刺客袭击过这个儿媳,却被她和身边的护卫尽数击杀,成功逃脱,此时若是没有自己拖累,儿媳妇定能冲出去,只要回了城,就安全了。

屋里点着灯,事先用棉被挡住了窗户,又关紧了门,不让丁点儿光亮泄露出去,却也让房间里有些压抑。

韩氏根本睡不着,便拿出一方手帕绣着,可是两只手都在微微颤抖,针脚歪歪扭扭,绣出的东西就如初学者一般拙劣,但她不敢放下,只觉得这么做点儿事,心就没那么发慌。

姚氏脸色苍白,白天被无双一肘撞到一旁,腰腹之间疼痛难忍,现在虽然好多了,却是从白天到晚上接连受惊,神思不属,也学着韩氏,拿出一个荷包绣着,却更是手脚不灵,绣得乱七八糟,不忍目睹。

老王妃却是躺到床上,闭目养神。她其实也担忧不已,但知道不能慌乱,只用手摸着腕上的佛珠,默默念佛,并向所有神佛许愿,只要能平安过了今夜,明天回到城里,必将燕京城里城外所有佛寺庵堂的佛像都重修金身,以谢菩萨保佑。

无双最为冷静,伸手拿起弓,拉开数次,找准其中的感觉,又从箭囊中抽出全部箭矢,一根根仔细打量。这些弓箭都是草原匠师铸造,她从小到大都用类似的弓箭练习,虽然后来换了神弓利箭,却也没忘记这些烙印在脑子里的感觉,只要稍加熟悉,便可做到箭无虚发。

看完后,她把箭收好,将弓放在桌上,然后侧头看看桌上的小型时晷。现在已到子时,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她坐到窗边的软椅上,做了个手势。乌兰立刻上前,将油灯调小,放到离门最远的墙角。灯光变得昏暗,却能让人看清屋里的一切,不至于恐慌。

外面更加安静,天上飘来几片云彩,遮住了淡淡的新月,给大地罩上一片黑暗。

这是进攻的最好时机,隐在暗处的邵杰更加警惕。

低沉的风声中,墙头上忽然冒出了一排黑影。他们全都是一身黑衣,从头蒙到脚,在夜色中很难察觉。蹿上墙后,他们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一起越墙而过。刚刚跳到地面上,就有人觉得脚下一软,便掉进了陷坑,被里面的尖树桩扎进身子。猝不及防之下,有人痛极闷哼,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响亮。

没有掉进坑中的黑衣人一怔,正欲往前奔行遁走,院子里忽然燃起了一排火把。这些火把插在地上,离墙一丈,绕庄园一圈,没有半点儿死角。接着,庄园中有三处堆积成山的柴草堆被点着了,烧起熊熊大火,在黑暗中非常醒目。

那些黑衣人在火光中无所遁形,屋顶上埋伏的弓箭手立刻瞄准他们放箭。只听一声声惨叫声响起,黑衣人非死即伤,能动弹的都返身往墙边奔,想要翻出去。

邵杰没吭声,也没人杀出,只有弓箭手追着人影射去,箭如飞蝗,顷刻间便将进来的黑衣人全部杀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重又平静下来,只有点燃的松明火把和柴草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无双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唇边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她想起了草原上的一句谚语:猎人遇见狼,猎人害怕,狼也很害怕,就看谁更勇敢。换作大燕国的成语,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现在敌人见他们有了防备,就不敢贸然进攻,得先观察,再讨论,然后再调整行动方案,之后才发动新一轮进攻,这样一来,起码要花大半个时辰的时间。若是担心山上的亲军返回,不管不顾地派人一窝蜂上来,那就全无章法,也不难对付。

无双已经派人下令,庄里的仆役都集中在一处,由管事负责看管,需要他们协助战斗时才能出来,否则格杀勿论,这样可以避免有内奸与敌人内应外合。现在屋子外面的人都是战士,邵杰可以放心指挥他们全力战斗,不必顾虑身后有人偷袭。

外面的声音和突然亮起来的火光让韩氏和姚氏手上的针线都抖落在地,她们再也镇定不了,都吓得几近昏厥。老王妃则睁开眼睛坐起来,看向无双,关切地问:“有把握吗?”

无双肯定地道:“如果敌人来得不超过五百,就完全有把握,如果超过五百,就不好说,不过我们在庄子里故布疑阵,又事先挖了陷阱,设了埋伏,要抵挡一两个时辰是完全没问题的。若是亲军或者附近有人看到庄园中起火,引来援兵,就能解围了。”

老王妃点了点头,忍不住双手合十:“菩萨保佑,若能脱得此难,信女以后定吃斋茹素,为菩萨重修庙宇,再塑金身,阿弥陀佛。”

韩氏与姚氏也跟着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似是今后也愿吃斋念佛,只求逃脱劫难。

无双笑起来,却没说什么。她是皇族,自然也相信天神护佑,万邪不侵,但在这种危急关头,她更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

过了子时三刻,黑暗中的敌人又有了动作。无数人影从四面八方扑过来,一部分人冲向前后大门,另外的人则攀上墙头,翻进庄中。

箭矢的破空声如密雨般响起,当中夹杂着掉落陷阱声、受伤惨叫声、兵器相撞声和喝骂声。弓箭手射中了一大半翻墙进来的黑衣人,但是一击致命的并不多。他们想要补射一箭,后面却又有连续不断的黑衣人越墙而过。他们只好按邵杰之前的命令,射向后面进来的黑衣人,就算不杀死,只要射伤他们,庄子里冲上去与他们近身格斗的亲军护卫也就少了几分危险,多了几分胜算。

庄里庄外杀声阵阵,邵杰他们虽然人少,却仗着地利之便,埋伏在房前屋后墙根花丛,等到黑衣人奔到近前,突然蹿出来,刀劈枪刺,很快就能将敌人杀死。

房间中,乌兰、珠兰、宝音、哈沁都拿出了自己的武器,有的是刀,有的是剑,在烛火下寒光闪闪,看上去锋芒四射。四个大丫鬟分别守在门窗外,神情肃然,带着一丝煞气。文妈妈和赵妈妈也挺直了腰背,守在无双身旁,脸上毫无惧色。

老王妃打量着她们,心里暗自赞许。她听儿子说过,草原上环境恶劣,生活不易,那里的人很少读书识字,却个个剽悍,无论男女老少,均是上马为兵,下马为民。她素日见赵妈妈只围着无双侍候,文妈妈一心扑在饮食上,四个大丫鬟因为不通文墨而被王府丫鬟们隐隐轻视,因而腼腆寡言,便将她们都当作了普通的丫鬟婆子,以她们那种资质,在王府只能算三等仆役,若不是王妃带来的人,根本做不到一等大丫鬟和管事妈妈的位子,现在有强敌来袭,这四个丫鬟却是显露出武婢本色,两个妈妈也胆大心细,让老王妃顿时放心不少。有她们护着,无双应该能安全脱险。

庄园很大,屋舍极多,又全都是黑灯瞎火,那些黑衣人踹开门,点亮火折子照着查看,立刻就有箭矢射来,出门时便有人埋伏在旁,挥刀狠斩,让他们非死即伤。

本来黑衣人的目标是两个主院,但是见庄子里早有准备,便不敢肯定,但又不能不去查看,于是主院那里的战斗异常激烈,人人浴血,个个挂彩。

无双这里的偏院四周也挖了一圈陷阱,这时却依然没人掉进去,可见敌人还被阻挡在外面。无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打斗声,对邵杰和其他亲军的安全很是担忧,随即又在琢磨,进入山里的亲军为什么还不回来,难道他们也被敌人收买了?以皇甫潇的铁腕手段和岳坚的治军风格,这根本不可能。那他们遇到什么事了呢?难道也中了埋伏?或者被困住了?

她正想着,院子里的声音渐渐沉寂下来。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邵杰的声音。

他轻声说:“我们已经把敌人杀退,护卫死伤将近一半,我们现在是守还是撤?”他没有提“王妃”二字,又是一个人悄悄潜过来,在外面低声禀报,一直非常谨慎。

无双想了想,坚定地道:“继续守。现在才丑时三刻,若能守到寅时三刻,我们再撤出去,很快天就亮了。我就不信这些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燕京城门前。”“是。”邵杰转身,弯着腰疾行出去,围着庄子奔行一圈,重新布置了战术,又放出几个事先看好的年轻胆大并且确定信得过的仆役,把受重伤的亲军护卫抬到地窖里放好,给他们上药,包扎伤口。

庄子里的几个地窖都很大,通风良好,有的是冬季储食储菜用的,现在还空着,正好安置人。若是无双他们离开,把地窖门一关,堆上一些杂物,应该能遮掩一时,只要他们成功冲出去或者援兵及时到来,这些伤兵都能得救。

天上的云层更厚,遮住了所有的星月。风越来越大,在山林间掀起阵阵啸声。

月黑风高,形势危殆。

栖霞庄里很快恢复了平静。

战死的亲军护卫被仆役运到就近的房间里放好,以后会厚葬。倒在地上的黑衣人被挨个检视一遍,伤者都捆起来,堵上嘴,扔进另一个又小又潮的地窖中,实在伤得太重,便补上一刀,给他个痛快,尸体都被垒成掩体,散乱地放在离墙四五丈的地方。

邵杰大概估算了一下,冲进来的人有两百人左右,大部分都留在了庄子里,逃回去的屈指可数。对这战绩他很满意,但也明白,接下来的进攻会更加激烈。而亲军护卫也只有两百多人,另外两百余人进山追刺客去了,至今未回。留在庄中的亲军护卫战死三十多,重伤五十余,现在只剩下一百来人,若是再有两百人攻进来,勉强能借地势之便取得惨胜,但是再也应付不了第三拨攻击,若是对方一次上来三百人,基本上就守不住了,大概能拼个同归于尽。他在心里盘算着,若是抵挡不了,要怎么保着王妃杀出去。

无双她们所在的院子里鸦雀无声。老王妃听着外面的动静,按捺住心里的慌乱,对守在身边的余妈妈低声说:“幸好前几日窈娘身子不适,我让清姐儿陪她回王府调养,逃过了这场灾祸,不然可就对不起我哥哥了。”

余妈妈轻声道:“主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她们的声音很低,无双没有刻意去听,而是闭目沉思了一会儿,便对赵妈妈说:“把准备好的衣裳拿过来,服侍母妃和韩侧妃、姚夫人换上,我也要换装,随时准备突围。”“是。”赵妈妈立刻到墙边,拿过来一个大包袱,和文妈妈一起打开,拣出叠好的衣裳,给老王妃和韩氏、姚氏送去。

无双解释道:“我们可能要突围出去,为了安全,必须换装,不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我们来。”

老王妃和韩氏、姚氏都明白了,赶紧让身边的妈妈侍候着,换上那些管事妈妈的衣服,头发也重新梳过,首饰全部摘了。

无双和四个大丫鬟都换上了亲军护卫的衣甲,头发也梳成男式,戴上帽子,看上去便是普通的兵卒,在黑夜中完全没有破绽。

老王妃笑着点头:“这样好,到时候你们就混在队伍中冲出去,我们在后面乘坐马车,替你们拖住敌人。”

无双却摇头:“母妃不必如此,我们定会护着你们出去,分成两拨反而危险,不如一起,反而人多势众,敌人也会顾忌一二。”

她们轻声说着话,赵妈妈却拿起老王妃的衣裳准备换上。余妈妈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抢过衣饰来,自己穿上,坚定地说:“老奴侍候了老王妃半辈子,扮起来最像,就让老奴来吧。赵妈妈,王妃还需要你服侍,就别跟我争了。”

韩氏和姚氏身边的丫鬟妈妈看到余妈妈在换穿老王妃的衣裳,也拿起自己主子的衣裳,挑了个与她们身量大概相似的大丫鬟给换上。她们身边服侍的大丫鬟都比较忠心,此时并不抗拒,很痛快地更衣梳头,扮起了各自的主子。

老王妃又指了一个身边的丫鬟穿上无双的衣裳,然后说:“你就跟在我身边,不要出声。”

那个丫鬟很痛快地应了,规矩地站到老王妃身旁。屋里的其他丫鬟妈妈都很害怕,但是这么多人在一起,再加上无双神色自若,似是胸有成竹,早有安排,也给她们壮了胆,虽仍是手脚酸软,浑身无力,却并没乱了方寸。

第二拨攻击很快来临,越墙而入的黑衣人更多,攻击力也更强。

空中箭如飞蝗,地上刀光剑影,到处都是血花飞溅,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护卫亲军们仍然在周旋游斗,尽量以最小的代价杀伤敌人,挡住他们前进的步伐。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地过去,屋里的人都感觉这一夜分外长,仿佛永远都过不完。

无双看了看桌上的时晷,已近寅时二刻,不由得信心大增。她觉得以皇甫潇的能力,不可能到现在还没发现异常。这里虽然地处偏远,四周都无人烟,但是庄中烈火熊熊,远处的人家总有人能看到。在燕京周围,皇甫潇的眼线肯定不少,而且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两个人都在庄中,他不可能不关注,此时很可能他已经得到消息,正带着人赶来,只要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就能等到强援。

想着,她拿起弓箭,起身要往外走。

老王妃连忙叫住她,虽不敢高声,语调却充分表达出她内心的焦急和担忧:“媳妇,你要去哪儿?可千万不能冒险。”

无双笑着安慰她:“母妃放心,我出去看看,若是有零星敌人漏进来,便一箭射杀。只要我们这里不暴露,庄里的亲军就还能坚持下去。”

老王妃很不赞成,却拦不住她,只得叮嘱道:“一定要小心。”“好。母妃安心待在屋里,若是在撤离,我会来接母妃的。”无双说着,带着乌兰等四个丫鬟将房门开了一道缝,飞快地蹿了出去。

赵妈妈和文妈妈关上门,镇定地守在房门两侧。

院子里没有人,但是无双知道,在暗处隐伏着两三个高手和亲军护卫中最强的几个精锐。那所谓的高手她没见过,是听邵杰说的,好像属于王府暗卫,皇甫潇派来专门保护她的,但她之前完全不知道,一想到自己的很多举动可能都被这些高手看在眼里,她觉得很不高兴,可是遇到今夜这样的危机,知道有这样的高手保护,倒也让她安心了一些。她本想问问,暗卫中有没有人赶回城去报信,邵杰却说,王妃身边需要这样的高手,少一个都不行,所以没有让他们离开。

黄昏时,庄里陆续出去了好几拨人,都是信得过的管事仆役。他们伪装走亲戚或出去临时采办物品,分几路绕道,想办法赶回城。燕京周围繁华富裕,村镇林立,大路小径四通八达,敌人很难把所有的道路都截断,总有人能混过去,不过是绕道远近的问题。正因为此,无双坚信皇甫潇会得到消息,及时前来救援。

这个偏院离栖霞庄的正院比较远,周围都是树林,有梅树、枫树、桃树,环境清冷,以前就很少有客人愿意住在这里,现在更是罕有人至。无双站在爬满青藤的木栅栏后面,听着林外传来的武器相撞声、呼喝声、惨哼声和冲入林中的脚步声,神情凛然。

乌兰无声地蹿到她身边,从她手中拿过弓箭,把自己的刀塞进她掌中,然后就扑向院外的黑暗中。

少顷,箭矢飞出的尖啸声响起,接着是扎入血肉中的扑哧声和痛哼声。

有人叫道:“小心,林中有埋伏……”接着又是一声惨呼,随即戛然而止,显然已被埋伏在此的精锐击杀。

这里本就不是敌人的重点目标,经过外面的层层阻击,能摸到这里的黑衣人已经很少,而且只是想进来搜查一下,并没特别在意,因此很快就被守在这里的暗卫和亲军斩杀。虽然夜色如墨,但是凭着感觉,乌兰仍然射中了好几个黑衣人,缓解了护卫们的压力。

第二波前来袭击的黑衣人死伤大半,终于被邵杰他们击退。

不久,敌人似乎失去了耐心,也不再试图攻进来,而是抛进来无数火把,点燃了庄中的房屋和夏季特别干燥的花草树木。

大火越烧越猛,风助火势,迅速席卷了整个庄园。

在屋子周围再也无法埋伏,剩下的亲军护卫们只得出来,聚集到邵杰身旁。邵杰命令一部分人背起伤员,剩下的人护着他们,一起向后奔去,到林中接应无双她们。

躲在仆人小院的那些小婢婆子杂役事先已得到吩咐,若是庄中起火,就躲进附近地窖中,可保无虞。于是当大火燃起时,许多人都奔出来,冲向旁边的地窖,争先恐后地躲了进去。

无双看到火光腾起,立即回房对老王妃说:“母妃,我们马上离开。”

老王妃正要叫她先走,珠兰已经冲到她面前。赵妈妈和文妈妈将老王妃放到她背上,便一起跑了出去。韩氏和姚氏也在丫鬟妈妈的搀扶下奔出门去。

无双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便紧握着刀,在宝音、哈沁的护卫下,急奔而出。

无双让邵杰事先备好的马与车都放在林中,此时火头四起,那些军马训练有素,并没有惊慌逃窜,但因为对火的本能恐惧,仍是不安地用蹄子踏着地面。

无双出来后,发出一声呼哨。

她的战马赤兔立刻长嘶回应,兴奋地奔了过来。其他军马在赤兔的带领下,也一起跑过来。

邵杰带着人冲进来,亟亟地说:“请王妃上马,属下护着您杀出去。”

无双却很冷静:“不急,等老王妃她们上车,一起冲出。”“王妃,我们最好是分两拨。”邵杰立刻劝说,“以前想着一起杀出去,但是根据之前的情形看,外面的敌人还不少。我们骑马出去,敌人定会认为我们打算突围去燕京报信,而很快就要天亮了,我们报不报信已经不重要。他们肯定会放弃我们这一路,而全力截杀马车,这样王妃安全突围的可能性很大。”

无双知道他说得有理,但是却摇了摇头:“母妃也不能有事。”若是老王妃去世,皇甫潇立刻就要丁忧,回家守孝三年,权势顷刻不在,王府只怕就要危险了。

他们说了几句话,大火便沿林子边缘蔓延过来。老王妃她们也都跌跌撞撞地上了马车,赵妈妈按照无双事前的吩咐,将老王妃与韩氏和姚氏分开,她和余妈妈、文妈妈以及假扮无双的丫鬟上了一辆车,韩氏和姚氏带着丫鬟妈妈上了另一辆车,剩下的丫鬟婆子乘坐第三辆车,然后在车夫的驾驭下冲出了林子。

邵杰不等无双开口便道:“王妃,属下与这几位护卫护着您走小路,其他大部分人手护着老王妃走大道,这样也能让敌人分兵两路,削弱他们的实力。好,就这么定了,快上马吧。”

无双翻身上马,在火焰中飞奔出去。

其实她很明白,带着马车走,一旦被强敌包围,很难周全,如果由几个高手护着她出去,反而不引人注目,而且他们的马快,安全冲出的概率很大。但是她很难扔开老王妃不顾,若是最后当真她活下来而老王妃死于敌手,那她又怎么跟王爷交代呢?夫妻肯定是做不下去的,以后的日子也没法过了。她现在怀着孩子,不可能潇洒地说和离就和离,让孩子没有父亲,况且她虽然对皇甫潇有些怨念,但仍然是有感情的,毕竟那是她的丈夫。

邵杰见她不肯独自逃生,也没办法强迫,只好紧紧跟随在侧,护着三辆马车,从一处烧塌的塌壁缺口冲了出去。

车轮碾过残砖断瓦,颠簸剧烈,老王妃和身边的丫鬟妈妈都忍着没出声,只用力抓住车厢壁的横杆,稳住身形,另外两辆车里的女子却不断发出惊叫。

无双厉声道:“闭嘴!”

车里的人顿时噤声,都想起了黑夜中的敌人,若是叫出声来,让他们发现了,大家都要死,于是无论车子前行时颠得多么剧烈,也都死死忍着,有的更抬手捂住嘴,不敢吭声。

冲出火光冲天的山庄,他们一行人正对着燕京城的方向冲去。此时一切计策都不管用,什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都只是浪费时间,他们以雷霆之势,向前快速推进,让黑衣人在仓促间无法调动人马包围上来,这才有可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无双冲在前面,王府暗卫仍然隐在暗中,运使轻功跟随。邵杰率领的精锐和乌兰等四个丫鬟护在无双四周,以便暗箭射来时用身体挡住。

皇甫潇旗下军队的所有马匹都是良种,就连拉车的马也是如此,虽然车身重,但每辆车都套了四匹马,跑起来速度也不慢。

上百匹骏马四蹄翻飞,在土路上疾驰,一时声震四野,伴着呼啸的风声,仿如狂雷骤雨,滚滚向前。

现在已是黎明之前,天色最为黑暗,离开火海之后,渐渐便看不清前面的路。他们也不敢点燃火把,成为现成的靶子,只能凭着记忆前进,幸好栖霞山庄建在山脚下,地势平坦,便是没走在路上,也无大碍。

众人一鼓作气,向前冲了两三里地,后面的黑衣人渐渐从几个方向汇聚起来,有的从山林中骑马蹿出,有的从起火的庄子里冲出来,都是全力向前追赶。

无双微微躬身,一直在提速。赤兔冲得太快,不一会儿就把后面的三辆车甩了下来。邵杰却没提醒她,只想护着她先走。无双猛然惊觉,回头看了一眼,放缓了速度。邵杰无奈,只得也跟着慢下来。

再跑出两里地,黑衣人便追上了他们的队伍。断后的一个十人队突然掉转马头,向他们扑去,双方缠斗起来。这些断后的战士都怀着必死的信念,以血肉之躬将对方的冲击势头挡了下来。

无双让邵杰向后传令:“马车全速向前,一刻不停,其他人戒备,按十人一队,堵截敌人。”

燕国内部太平已久,只在边境时有战事,可这些军士都曾经被拉出去剿过匪、打过仗,颇有实战经验,这时虽在乱中,天色又黑,却也在奔跑中就近组成了十人一队的阵形,一些伍长、什长自动成为他们的领队,带着这些兵士一边前行一边奋力击杀冲上来的敌人。

无双他们冲在最前面,一般来说,军队里只有先锋营的人会在这个位置,而能进入先锋营的兵士个个骁勇善战,那些黑衣人似乎也明白这个情形,竟是没人拦截他们,而是放过他们这一拨十来个人,从斜刺里杀出,去截断那三辆马车。

无双立刻反身杀回。邵杰一提马缰,急速冲出,先她一步杀过去。其他精锐也跟着杀出。暗卫和乌兰等四个武婢则仍然跟在无双身旁,替她挡下攻击。

急速前行的马车被挡住前行的方向,车夫眼疾手快,驾驭着奔马调整方向,向旁边驰去,后面的车子也跟着转向,车厢顿时大幅倾斜,一侧的两个轮子不时离地悬空,幸而车厢本身比较重,才没有翻倒。但是车里的人却是受不住如此剧烈的摇晃颠簸,好些人撞得头破血流,惊叫声、碰撞声、呼痛声不绝于耳。周围的人都听得很清楚,车里传出的全是女子的声音。

那些黑衣人攻势更急,刀剑挥出的力道极猛,个个悍不畏死。护卫的兵士们也都杀得兴起,已经忘记了恐惧,人人死战不退。

虽然有那么多人护着,但对方更加人多势众,无双终于无可避免地与敌人接战。她挥刀疾斩,既快且狠,心里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很是兴奋,只是再次遗憾自己的枪没有带在身边,无法痛快淋漓地杀上一场。

有亲军护卫们截住黑衣人,那三辆马车顺利冲出战团,脱险而去。可是,没过多久,第二辆马车忽然翻倒在地,发出轰然巨响,第三辆马车猝不及防,也撞了上去。几匹马身受重伤,发出凄厉的悲嘶,倒在地上。

无双心里一震,刷刷两刀连环斩出,将敌人劈下马去,随即拨转马头,向前狂奔。

这时,黎明的微光浮现在天际,周围的景物已能勉强看清。乌兰取下挂在鞍上的弓箭,将追向无双的几个黑衣人射杀,然后紧跟着冲过去。

正与亲军护卫激战的那些黑衣人也看清了前面的情形,立刻分出一队人马追击过去。很明显,他们的目标就是马车里的人,只要是女子,一概斩杀。

无双越过了两辆翻倒的马车,直奔前面老王妃的车。那个车夫见后面的车子出了事,也不敢再独自向前,便勒住缰绳,让奔驰的四匹马徐徐停下,他再向后看去。

无双追过来,急切地问道:“母妃可有恙?”

里面的老王妃喘着气,脸色煞白,一时说不出话来。赵妈妈探出头来答道:“王妃放心,老王妃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受伤。”“那就好。”无双看到乌兰、邵杰等人都已杀退各自的敌人,奔上来会合,便命令道,“不要停在这儿,分几个人去帮韩侧妃他们,其他人跟我护着母妃走。”“是。”邵杰点了两个人,让他们回去救韩侧妃和姚夫人。现在也顾不了许多,只能把这两位主子带上马撤走,其他人只能各凭天命了。

车夫一挥鞭,老王妃的车重新向前奔行。无双他们个个浑身是血,却不敢松懈,继续策马向前飞奔。

天终于亮了。

没有看到朝阳和霞光,云层太厚,阴沉沉地压下来,风中开始夹杂着雨点。天气很糟糕,若是下起大雨,地面一湿,马蹄和车轮都容易打滑,根本不敢加快速度。

无双暗骂,连老天爷都来捣乱,摄政王大千岁,你究竟有多招人恨啊。

虽然心里嘀咕,但她丝毫没有放慢速度,一心要赶上老王妃的车子。

今夜实在太混乱,从冲出火海开始到现在,每一刻都是生死关头,她现在感觉浑身都在疼痛,一时却找不准伤在何处,只知道并不是致命的重伤,也无法停下来包扎,只能往前疾奔,尽快杀出重围。

那些黑衣人直到现在也没有放箭,显然是打算着晚上进庄子偷袭,都是短兵相接的事,用不着累赘地带上弓箭,这样反而行动不便,没想到他们早有防备,不但拼死抵抗,最后还冲了出来,除了衔尾急追,也没什么好办法。

两方人马一追一逃,一路不断有人倒下。马车到底比单人独骑的马要慢些,黑衣人一点儿一点儿地赶了上来,眼看就要追上。无双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陆续有人留下,在后面拦截敌人,直至战死或重伤落马。

无双并不害怕,只是不停地在心里骂着皇甫潇,到现在还没见影子,就算是不想要老婆了,难道连他老娘都不要了?

黑衣人的马喘出的粗气似乎都已经喷到她的后背,她转头问乌兰:“还有箭吗?”

乌兰答道:“用完了。”她射杀了不少追兵。

无双没再吭声,只闷头向前。

这时,前方响起了沉闷的如急雨般的马蹄声,显然有大队人马冲过来。

邵杰的脸色大变,立刻策马扑向前去,瞬间就离开了无双所在的队伍。过了片刻,他便奔回来,满脸喜色:“是咱们王府的援兵到了。”

所有人都是心下一松,脸上有了笑容。

邵杰见黑衣人已经离无双很近了,立刻快马赶回,越过无双扑向后面,大声道:“所有亲军护卫留下阻敌。”

那些身上血迹斑斑的兵士们全都拨马回头,面对冲过来的敌人挥刀砍去。

无双继续向前疾驰,很快就看到阴沉的天光下有一队人马正向这里飞奔。当先一人身穿亲王常服,脸色铁青,正是勇毅亲王皇甫潇。在他身后,一杆杏黄色大旗迎风招展,上面五条蟒龙围着“勇毅”二字,正是王府亲军的旗帜。皇甫潇身侧是全副武装的岳坚和轻袍缓带的齐世杰。

看到无双一行的狼狈与惊险,皇甫潇他们的脸色更加难看。岳坚猛地拔出长剑,向前一指,带着身后的人马如咆哮的洪流一般向前猛冲,很快就越过无双和她身后的马车,向后面追来的黑衣人扑去。

那些追击的人都明白大势已去,于是放弃行动,拨马便逃向山林。王府亲军分散追击,很快便冲上山去,还有一半人马则留下来警戒,保护王爷等人的安全。

无双一直撑着的那口气一泄,顿时支持不住,在马背上摇晃起来。皇甫潇赶到她身边,伸臂将她托住,然后跳到地上,再将她抱下马来,小心翼翼地搂住,关心地问:“你怎么样?”

无双冷静地说:“我没事,你去看看母妃。还有,韩侧妃和姚夫人的车翻了,没跟上来,你赶紧派人过去救人。”她虽然没有太注意,但刚才向后招了一眼,没看到去接韩氏和姚氏的那两名兵士,不知是不是已经战死。

不等皇甫潇吩咐,齐世杰便下令,派两个十人队往回搜索,救自己人,并将受伤的敌人擒下。

皇甫潇抱着无双走到马车前,有些担心地问:“母妃可有伤着?”

赵妈妈鬓发散乱,撩起车帘,探头出来说:“回王爷的话,之前太颠簸,老王妃撞了几下,又受了大惊吓,情形不大好。”

皇甫潇顿时急了,回头叫道:“太医,太医,怎么还没跟上来?”

他们一路策马飞奔,几名太医的年纪都大了,实在受不了这种颠簸,也骑不了马,都是坐在马车里,以尽量快的速度跟在他们的队伍后面,但还是落下很远。

无双只觉得浑身绵软,疼痛加剧,有气无力地对皇甫潇说:“你放我下来,先去看母妃吧。”

皇甫潇根本不知该把她放在哪里,总不能就这么搁到地上躺着,只能继续抱着,侧身看着车子里的老王妃。天色阴暗,看不太清楚,只能大致看到老王妃躺在车里,身上盖着薄毯,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她动弹。皇甫潇的心都揪紧了,不知母亲到底如何了,又不能放着怀孕的妻子不管,一时顾此失彼,左右为难,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他长这么大,几时有过这样的遭遇?母亲、妻子、还没出世的孩子,一起遭到敌人的追杀,险些命丧黄泉。此时此刻,看着车里的母亲,感受着臂弯里体虚气弱的妻子,他心里不禁狂怒,誓要查出昨夜之事的全部真相,将所有与此相关的人全都斩尽杀绝。

天越来越黑,云越来越密,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皇甫潇站在那里,心里一片冰凉。

昨天他早朝之后就一直待在文渊阁,赵昶那边的人马弄出了很多事,内阁一直在开会,不断争辩、吵架,他一步都走不开。晚膳时,两宫太后把他和赵昶叫进宫,又召了内务府总管、钦天监等各方官员,查询皇上大婚的筹办事宜,挑三拣四,要求繁多,一直折腾到天黑,然后宫门落钥,他只得歇在文渊阁,直到今天早晨去上早朝,才从齐世杰那里听到消息,说大青山附近有异动,似乎栖霞庄方向出现火光,很可能出了什么意外。他惊怒之下连早朝都顾不得了,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出宫,回王府带上人马,又叫人去请了太医,亟亟地出城赶来。

他不愿相信这次大规模的袭击事件出自太后或赵昶的授意,但是哪有这么巧的事?他怒火中烧,心里顷刻间转了无数念头。

皇上年少,帝王心术只是学到,还没有理解,更不会有“鸟尽弓藏”的毒辣念头,若是除去太后和赵昶,皇上就只有他可以依靠,也就不会想方设法地找麻烦了。他暗暗地把宫中的人手过了一遍,然后冷笑一声。虽说国事为重,目前不宜有大动作,以免国家陷入大乱,但是让太后重病卧床,他还是能够做到的,这样一来,皇上大婚,就算是娶个皇后来给太后冲喜,立时给了赵昶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个赵昶出身赵氏,也算是老王妃的娘家人,他明着不能对付,否则落个不孝不悌的名声,清流一派立刻会群起而攻之,现在只能暗中罗织罪名,布置好后,一举将他从首辅的位置上拉下来,让自己人顶上去,就可以再度控制内阁,在还政之后保住自己一家人的安全。

他默默地盘算着,周围的人也都不敢说话。齐世杰低声吩咐一个兵士解下衣甲,撑开挡在王爷头上,为他和王妃遮住风雨。

过了好一会儿,出去搜索的兵士抬着一个人回来,禀报道:“王爷,我们已经找到马车,上面的人只有两个还活着,却是受了重伤,其他人都被杀了。附近还有几个兵士,也都力战身亡。”

皇甫潇上前一看,见这两个重伤昏迷的人是韩氏和姚氏,心里既着急又欣慰。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到底还活着。

终于,载着两位太医的马车赶到了。韩氏和姚氏被抬上了太医的马车,由其中一个精擅外伤的太医诊治。章医正则赶来先为皇甫潇抱着的无双诊脉,再上车去看老王妃的病情。

他脸色凝重,对皇甫潇说:“王爷,王妃动了胎气,下官先为王妃扎一针,稳住胎息,回去喝下安胎药,静养数日,可保无虞。老王妃却是受了很大的惊吓,犯了心疾,情形凶险,须格外小心,下官已为老王妃下了针,暂时稳住了病情,必须尽快用药。最好现在就将王妃和老王妃送回王府,万不能再受寒受惊,使病情加重。”“好。”皇甫潇将无双送上老王妃的马车,让他上去给她们针灸医治。

车厢虽宽,躺上两个人就有些挤了,赵妈妈让余妈妈留在车上照顾老王妃,便带着文妈妈和伪装无双的丫鬟下了车。

皇甫潇不再耽搁,让赵妈妈上车去看护无双,文妈妈和那个丫鬟则去韩氏和姚氏乘的那辆车照顾她们。安顿好后,他与齐世杰反身上马,带着余下的亲军,护着两辆马车,急速回城。

第三十五章 悲欢离合

栖霞山庄被袭击,死伤无数,最后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勇毅亲王府的老王妃、王妃、侧妃、夫人虽已救回,目前却生死未卜。

此事在皇甫潇回城不久后便轰传燕京城,许多人在第一时间赶到王府探视,打听来龙去脉,有的聚集在一起讨论今后的局势,并确定对策。

凡是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很快就会有一场政治风暴席卷朝堂,甚至有可能引起天下动荡,此事非同小可,既是危险,也是机会,很多人都想从中找到晋身之阶,使自己和所在的家族更进一步,为子孙后代奠定辉煌的基础。

皇甫潇闭门谢客,只见了几个兵部、刑部、禁军之中的心腹,并派出王府所有暗卫。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查明那些敌人的来路以及幕后指使,从而展开最强势的报复。

王府里的气氛紧张沉闷,所有属官和婢仆都是如丧考妣,连说话都不敢高声,更不敢露出一丝笑容,做事比以往更加勤勉,生怕被主子或管事找到由头惩罚泄愤。

老王妃心疾发作,经过针灸后缓解了不少,只要按时服药并静养,便可无恙。无双的身上受了两处轻伤,并无大碍,只是动了胎气,须得卧床,若不是她的身体底子好,只怕这个孩子就保不住了。

韩氏与姚氏却伤得极重,韩氏的胸口中了一刀,入骨三分,只是没有正中心脏,勉强还有一口气。姚氏的肩头被砍了两刀,失血过多,也是奄奄一息。

为免太医几处奔波,除了将老王妃送回萱草堂外,韩氏和姚氏都被送到了无双殿。韩氏身边的田妈妈和丫鬟紫云、绿云以及姚氏身边的王妈妈和丫鬟碧荷都被杀身亡,留下看家的彤云、青云哭着奔到无双殿,寸步不离地守着韩氏,留守在绿萝轩的碧芙也是泪流满面,跑来守在姚氏身边。

无双的伤口由乌兰、珠兰清洗后上药、包扎,章太医开的保胎药很不错,喝下去后就稳住了胎息,只是她仍感腹痛,躺在床上不敢动弹。

皇甫潇坐在床边,神色复杂。这场飞来横祸全因他而起,无双却在关键时刻指挥若定,靠着邵杰带人奋勇拼杀,保全了老王妃和他们的孩子,让他十分感动。最令他感慨万分的是,无双在突围时竟然不肯舍弃老王妃,这比她单独冲出来是艰难得多,可她在最危险的时候也没有放弃,仍然拼死护着老王妃的马车,若不是皇甫潇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无双很困倦,迷迷糊糊地睡着,根本没有精神睁眼跟他说话。皇甫潇坐了一会儿,对守在房中的茉莉、丁香、乌兰、珠兰等几个大丫鬟低声吩咐,“好好照顾王妃,有什么事立刻来报。还有,派人去侍候赵妈妈和文妈妈了吗?”“回王爷的话,香草、冬青在侍候赵妈妈,铃兰和木槿在侍候文妈妈。”茉莉低声回禀,“太医已经给两位妈妈把过脉,说只是劳累过度,又受了惊吓,静养两日便无妨了。”“那就好。”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出月华殿,去看韩氏和姚氏。

在韩氏那里的太医面色晦暗,对皇甫潇行过礼后,委婉地说:“韩侧妃伤势太重,心脉受创,已无可挽救。王爷还是准备好后事吧……就这两天了。”

皇甫潇默然无语。

那名太医以为他心中不悦,赶紧解释:“王爷,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实在是侧妃娘娘伤及心肺,下官等无力回天……”

皇甫潇挥了挥手,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你们都下去吧。”“是。”太医和屋里侍候的丫鬟婆子都退出门去,只留了两个不断落泪的大丫鬟守在外面。

皇甫潇坐到床前,看着昏迷不醒的韩氏。她脸色惨白,颊带青灰,看上去便是生机渐绝的模样。皇甫潇不由得想起了十几年前初见韩氏时的情景,一时百感交集。

韩氏跟王氏、杨氏一样,是皇甫潇的父亲选定,由先帝指给他的侧妃,迎王妃王氏进门半年后,他再迎韩氏进门。那时他虽只是亲王世子,侧妃的品级依然不低,而且是宗人府上了玉牒的,所以他也仍然去迎了亲,只是侧妃穿粉裙,乘粉轿,仪仗只用半副,但拜堂的仪式却是全套,他和韩氏依然拜了天地高堂,有一个正经的洞房花烛夜。那时候他还不到十七岁,韩氏十六,正是青春年少,性情又温婉柔顺,还做得一手好针线,他身上穿的小衣常服鞋袜,腰间挂着的香囊荷包扇袋,书房用的插屏笔套,无不出自她的手,这些都让他十分喜欢,对她颇为宠爱。当先帝与父王陆续去世,他担起了千钧重担,再也无暇儿女情长,踏足后院的日子越来越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与韩氏的情分就淡了下来。可韩氏从没抱怨过,一直很安静地生活,从没让他有半点儿为难。他本以为韩氏会在王府安逸清静地过到老,却没想到,她还没到而立之年就要去了。

在他将近三十年的生命中,离去的人有不少,除了至亲外,后院的女人病逝的也有好几个,包括先王妃王氏。可她们都是因病亡故,他虽难受,却也明白这是天道循环,非人力所能抗衡,可这次韩氏却是因他而受牵连,遭无妄之灾,芳华早逝,这让他在怅然之余也感到歉疚。

王氏去了,现在韩氏也要走了,当年的少年夫妻,如今只剩下被贬的杨氏,想到这里,他心里忽然感到了无比的沧桑,身体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就连外面繁华的庭院都透露出几许荒凉。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韩氏忽然动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皇甫潇连忙俯身过去,轻声说:“婷婷,我已经把你接回家了。”

韩氏的闺名叫淑婷,当年情浓之时,皇甫潇喜欢在闺房里叫她“婷婷”,说她亭亭玉立,正与此名相合。听到这多年不再提起的昵称,韩氏灰败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她集中全部精神,看着眼前的男子,声音低不可闻:“回家了……真好……”

这一天,皇甫潇始终待在韩氏房中,陪她说话,给她喂药。

子夜时分,韩氏在他怀中安静地停止了呼吸,唇边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第二天一早,王府挂出了白幡,门前的大红灯笼也套上了白罩布。

虽说韩氏只是侧妃,不算大丧,但亲王侧妃是二品诰命,按制仍要建灵堂,举哀七日,送至亲王府陵园下葬。

一边是皇家欢欢喜喜办婚事,一边是亲王府凄凄切切办丧事,王侯公卿、满朝文武及其家眷都觉得疲惫不堪,这边要欢喜祝贺,那边要忧伤致哀,功力稍差的人都会神经错乱,稍有举止失当,便是大祸患,因而家家户户的长辈都对儿孙殷殷叮嘱,切不可乱了方寸。

韩氏的父亲本是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韩氏去世后,刑部尚书领大学士衔,告老还乡,由他升任尚书,全力缉拿凶犯。这是皇甫潇向韩家做出的坚定姿态,即使韩氏不在了,韩家也仍是他绝对信任倚重的中坚力量。

对于这件事的幕后指使人,一时众说纷纭,但是都认为不可能是皇家,因为皇上马上就要大婚,此时若是杀了亲王府中的任何一个,无论是老王妃还是王妃,都要大办丧事,直接就冲了皇上的喜事,岂不是晦气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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