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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3 23: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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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俊文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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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尔摩情人

斯德哥尔摩情人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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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1ISBN: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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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如果要用受过的伤来兑换真心的爱,那么我愿意。0

上海进入冬天之前会下一场细软绵绵的阵雨,从淮海中路下到威宁路,从早上八点下到晚上十点。如果恰好在这段时间出门,恰好经过两旁都是梧桐树的法租界街道,便会清楚地看到,叶子是怎样变黄,枝干是怎样枯萎。

雷鸣手里把玩着一支粗短的古巴雪茄坐在香港广场32层落地窗前的靠椅上等我,他用斯托利漱口,用可卡因提神,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把身后半片灰暗的天空照得橙黄,他松弛窄小的脸也因此变得精神。

办公桌收拾得像性冷淡的禁欲主义者那样,空空如也,唯独身后那幅安迪·沃霍尔给周天娜(Tina Chow)画的肖像耀眼醒目。他很早前就和我惊叹过:你不觉得乔薇的气质,有点儿像年轻时的周天娜吗?

过去十年,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惋惜周天娜逝世,这个曾在艺术圈惊为天人最后却罹患绝症不幸陨落的日本女人。我唯一能回复他的仍旧只有那句话——艾滋诚可怖,孤独价更高。

直到乔薇惊鸿一般地出现,又如夏花般离场。雷鸣才像重生了一样,从周天娜的死讯中解脱出来。

但可惜的是,他喜欢过的每个女人最后都不得善终,乔薇也在她的巅峰时刻宣布息影,新闻报道连篇累牍的猜测,让她从一个颠倒众生的明星,变成万人唾骂的荡妇。娱乐圈幻真幻假,是是非非,皆敌不过人言可畏。

我知道雷鸣今天找我来的目的,上海这个月已经倒下去三家时尚杂志,有传言我们会是第四家,即使熬过了这个冬天,恐怕一开春,《雷蒙德》(RAYMOND)也还是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雷蒙德》,十年前,雷鸣用自己的英文名字Raymond创办这个杂志时,丝毫没想到自己能成为东方巴黎的中流砥柱,也没想到自己还沉浸在如日中天的狂欢中时,一波纸媒衰颓的狂潮就无情地向他袭来。人生就是这样瞬息万变,或许昨天他还在因Burberry和Prada的广告版面孰先孰后谈笑风生,今天他就可能守在尘土飞扬的郊区印厂亲手将积压成山的昂贵铜版纸推成纸浆。

当然,我相信他并不会因此而被击垮,事实上他现在也的确云淡风轻地坐在我面前,为我调好一杯龙舌兰日出,以此暗示我,壮士临行。

我和雷鸣第一次见面时,桌上也是这样一杯龙舌兰日出,只不过那时我是酒吧的侍应生,而他是我的客人。雷鸣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Eddie说你不胜酒力,但我就喜欢,半醉半醒才好嘛。来,干了这杯,我带你走。”

Eddie是这家酒吧的老板,酒吧有个一本正经的名字叫作PARADISO——拗口的“帕拉迪索”,与其说是天堂,不如唤作深渊。我和这个酒吧里的所有人一样,白天衣冠整洁地走在上海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夜幕降临后就像寄生虫一样蜷缩在潮湿阴冷的弄堂阁楼里。只不过,他们喜欢用醉酒的姿态来麻痹自己,即使在卫生间的马桶前吐得一塌糊涂,也不忘用一条几个月工资攒下的爱马仕丝巾将嘴角擦拭干净。

Eddie算是我来上海交的第一个朋友,他这家远近闻名的酒吧是个纵情声色的不夜港湾,所有流放于此的人,都喜欢借着醉意在油腻腻的舞池里脸贴胸、胸贴背、白腿蹭长臂,在夜晚觥筹交错醉生梦死,天色一亮,便只看到满地狼藉……在这里,没有身份,没有性别,也没有种族和国籍。PARADISO对大家而言是个特别的存在,复古机关门、机械大吊灯——Eddie喜欢破败凋敝的美,于是这里的一切都是灰蓝和稠黑,连装饰的干花都黯淡得令人颓唐。来PARADISO的人往往一脸迷惘,祈祷一杯酒下肚,就可以潦草过完这一生。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离开PARADISO。我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待上十年,会和一群人虚度光阴相伴老去,会对过往恋恋不舍——但我忽略了人都是健忘的这一点,所有怀念之所以构成怀念,只是因为廉价的愧疚感作祟,当初权衡之下做出的选择,再回过头惺惺作态地伤感,又能演给谁看。

Eddie这么精明的人,早就觉察到了我的不快乐吧?才顺水推舟把我丢给了雷鸣。

我当然没有干下那杯酒,雷鸣也没有轻易就放我走。只是他好像认定我了,醉话连篇。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我对时装行业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我浑身上下最值钱的这双皮鞋还不及他胸口的一枚纽扣。可他还是沉浸在微醺的亢奋中大方而纵容地告诉我,他愿意给我开设一个史无前例的专栏,只写那些我感兴趣的事物,哪怕无人欣赏,他也愿意做我唯一一个读者。

这才有了《雷蒙德》每个月出刊前定时上演的:发行总监Jessica冲到办公室将我写的专栏撕成碎片狠狠甩在雷鸣脸上,嘴里大骂着“没有人会关心一个毫不知名的电影导演在当作背景摆设的电视机里放映了什么博洛尼亚修复黑白片!”“我们是一本时尚杂志,不是什么‘人与自然’,为什么要花三页的篇幅去介绍一种只出现在南美洲热带丛林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大型蜘蛛!”“请不要用这种装神弄鬼的萨满法师符咒占去我昂贵的广告版面!”

如果说全公司谁敢在雷鸣气焰嚣张时大胆泼他一盆冷水、凡事对着干的,一定非Jessica莫属;但如果整个公司马上就要垮台坍塌、树倒猢狲散了,咬牙留下、撑足最后那口气的,也一定只有她一个人。

她像是圣经故事里的莎乐美,冷艳面孔和袒露的胸肩一边被爱欲填满,一边装载着仇恨。那幅经典的画作上,莎乐美捧起先知的头颅,将自己的红唇印在了先知冰冷的唇上。而现实生活中的Jessica,则把自己献给了《雷蒙德》。

她至少把人生重活过两回。加入《雷蒙德》之前的Jessica曾在论坛上红极一时——她写性爱日记,前因后果,事无巨细。人们迷恋她,只是因为她笔下那些花里胡哨的男伴标志,饿狼、蝼蚁、水蛇、瓢虫,以及对他们像是米其林餐厅甄选试吃一样的打星评分。她被众星拱月一样地追捧,男读者们向她示爱,女读者们唤她女王,那些正愁没有课题研究的社会学家们纷纷高举女权主义的大旗将Jessica供上神坛。人声鼎沸时,Jessica却突然消失在了大家的视野中,悄无声息去了香港。

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等她再次出现时已经摇身一变成了《雷蒙德》杂志风靡全国的专栏作家,最热闹的时候在路上随便抓一个人,社交签名引用的都是她的经典语录。她口无遮拦,写情感无性不欢,刻薄地点醒那些在红尘中苦苦挣扎的痴男怨女。但35岁那年,她又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脱下脚底那双18厘米高的Jimmy Choo高跟鞋扎在雷鸣办公桌上,不容商榷地告诉他:“商务交给我管。”

所有的流言蜚语都是从那一双高跟鞋开始的,她们说,和高跟鞋一同脱下的还有那条黑色Myla内裤。

而我也就是在那一天,顶替了Jessica的版面进入《雷蒙德》,看到了留在稿纸上的她每期专栏的开场白:“生活永远建立在谎言之上,我们需要做的不是戳破它,而是把自己也变成谎言。”

我平静地喝下一口龙舌兰日出,伴随着搅动舌尖的红石榴糖浆出现的,还有同样平静的Jessica。她的妆容憔悴苍老,眉角浓黑的眼影也遮不住松弛的皱纹。她把平顶圆礼帽摘下轻放在桌沿,理了理镶珠串玉的法式华丽衣领,乜眼看我,恍如过客。正如雷鸣所告诫的那样,我几乎会在所有场合避开Jessica。

她抱怨我常年一件朴素的深蓝压纹大衣、一顶贝雷帽,像是爱尔兰的乡下青年。她对我态度不好,除去我的衣着言谈与她相形见绌,更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作为商务总监的她向来不满我的专栏,每每将销量走低归咎于我。雷鸣劝我不必介怀,他早已替我挡下所有子弹,信手将标题一改,取个折中方案。

但这次却颇有英雄末路的意味。她划火柴点燃一支佳士达香烟,靠在落地窗前轻轻拨开一小片百叶窗的叶片,透过缝隙望着上海的街角。一袭薄黑长裙不似晚宴盛装,反倒像带殡出征一样肃穆得让人昏沉。

我闻到桌上残留的那股味道了。咖喱牛肉、青豆和冬阴功,雷鸣喜欢吃泰餐,酸辣总会刺激味蕾让人保持清醒,而现在,酒精却开始在我体内鼓噪热流,直捣脚底,试图搅乱心智。我和雷鸣遥相两望,他不自觉用手解下脖颈处勒得太紧的衬衣领结,透口气。“不愿意就算了,一拍两散,迟早的事。”办公室里气氛凝滞,Jessica忍不住打破这种沉闷。

我心里打鼓,眼珠子当然没有转过去。我以为她在讲电话,或者向雷鸣倾诉别的什么事情,与我无关,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正身处鸿门宴中。果不其然。“ 《雷蒙德》纸刊的最后一期……决定做乔薇的独家专访,同时也是电子版首刊。虽然你一向对女明星没什么兴趣,但我和Jessica一致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乔薇?”我诧异地望着雷鸣,“她出道以来从没接受过任何人的采访,你比谁都清楚吧?”“从——没,光这两个字儿就得有多诱人啊?”雷鸣眼睛半眯着,他早就习惯用甜言蜜语逼我就范,“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么绝密的独家,非你不可。”他走过来拍拍我肩膀,一副亲昵的样子:“见面的事情我已经替你打听好了,她这几天住在胶州路华季酒店,每天下午四点会定时在马克西姆餐厅的二层露天花园喝下午茶,到时候……”“恭喜你。”我把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面不改色,“如果这是一场裁员面谈的话,恭喜你的目的达到了。”我耸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又耍小脾气了不是?”雷鸣努努嘴。“我很认真。这一切太突然了,我毫无准备。你能想象得出,我拿着一根录音笔突袭到她对面,赶鸭子上架逼她配合完成整个专访吗?”“鸭子?不不不,你是雄鹰,我借给你东风。”雷鸣握着手里的檀香深吸了一口,比画出展翅的姿势,试图用无趣的玩笑话说服我,但我无动于衷,Jessica反倒冷笑了一声。“决明弟弟,现在可不是你任性的时候呀。”她皮笑肉不笑,皱纹都紧绷在脂粉后,“过去这么多年姐姐我替你填的坑不少了吧?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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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那次,你在文章里暗讽MK的设计师个个是抄袭专家,让我领着一众招商部的同事给她们登门致歉。2009年,甲流肆虐,你斥责爱马仕活剥鸵鸟皮令公司招来无妄之灾。就在上个月,你嘲笑Valentino在肯尼亚拍时尚大片是一群虚伪矫揉的中产阶级在惺惺作态……”“我承认你说的是事实。但我说的,也都是事实。”“事实?真正的事实可不就是因为你口无遮拦,我们全公司上下三十几个人差点陪你一起玩完喽?”

Jessica向我逼近,她摆弄着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宝格丽碧玺猫眼戒指,耳朵上的翠绿吊坠和高跟鞋发出的声音一样咄咄逼人。雷鸣说的没错,她会让所有人黯然失色,哪怕她早已不再年轻。“好了,事情也还没到那一步嘛。”雷鸣站起来捏了捏我的肩,顺手从桌上拿去我喝过的那杯酒,小酌一口,连连感叹自己的手艺又有长进。他话音一转,两眼直视着我:“就算真到了那一步,你也不用担心去路,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酒喝。”

我知道他话中有话,是要我报他十年收留恩情。窗外雾色灰蒙,淮海中路上线条分明的现代建筑冰冷生硬,拥挤的人群在红绿灯前小心翼翼地拎起大衣下摆,避免沾到湿漉漉的水渍。我从雷鸣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行,我写可以,但有一个条件,还是老规矩,一字不改。”“这是当然,我对你有信心。”雷鸣两条腿架在桌子上,身体靠住椅背,“对乔薇,也有信心。”

Jessica露出满意的笑容,深深吸了一口烟,喷在我的脸上,像迷迭香,让人堕入重峦叠嶂。我以为自己早就看透她了,没想到她临走前又给我杀了个回马枪,她从包里摸出一串车钥匙扔给我,冷不防说了句:“见乔薇前换身衣服,还有,别再坐公交车去了,怎么说你也是《雷蒙德》的人。”

不等我拒绝,她已经利索地戴好帽子,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雷鸣打趣道:“还是头一次见她用这种语气跟你说话,不得了啊。”

Jessica从没承认过我是《雷蒙德》的人,也没正眼瞧过我,又怎么会关心起我的行头?她这回的示好可没那么简单,没了刻薄,我才害怕她笑里藏刀。我握着手里的车钥匙,犹疑不决,但两只脚不听使唤,还是坐电梯抵达了地下车库。

那辆车很漂亮,有点像60年代的Shelby野马,白色勒芒条纹从前端一直延伸到车尾,活像一条眈眈而视的眼镜蛇。打开车门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狠狠咬了一口。

车厢里浓郁的圣罗兰“鸦片”香水味,是Jessica身上独有的味道。扑鼻而来,似乎可以看到一个清瘦的女人绷着脸在跳弗朗明哥,旋转踱步,白颈颀长,两眸幽黑,结束最后一个动作后,她腰身支起,像弹奏中的一只弓,心里默念着节拍,三面硕大的镜子将身影投射在旁。即使是热带森林里蓬勃生长的藤蔓植物,也忍不住用舌尖缠绕着最深切的情欲。

我把音乐声调大,是切特·贝克那首《我可笑的情人》,这个因沉溺毒品而落寞逝去的音乐天才,声音冷清忧郁,像尘灰落在唱片机那样沙沙动人,幽暗低回。

还差一刻十点,贝壳告别PARADISO的收官夜即将开始,我狐假虎威,借着人情驱车上路。1

衡山路。法租界。悬铃木。没有淮海中路之前,这里是东方香榭丽舍,光彩照人。贝壳当年第一次来到这里,也不得不感叹,香港快要落伍啦。那是十年前,贝壳刚刚被Eddie从曼谷情欲十足的席隆大街带回。他是整个夜场里年纪最小的money boy,19岁,香港人,为了替男朋友还赌债,只身闯荡东南亚。Eddie说,他整个人在那声色犬马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活像一个贝壳,且是只闭不开的那种,冷漠无助。

贝壳长得高瘦,却黝黑,他的身体有海豚一样漂亮光滑的线条,难得过了十年,依旧健美如初。贝壳绝口不提他在香港的往事,仿佛那已成前尘,上海则为重生。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PARADISO了,如果不是为了贝壳,我想我也不会故地重游。从我关上车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听到了门廊前那几个黑白打扮系着花领结的侍者的窃窃私语,他们眼神里流露出的刻薄与艳羡是我早就料想到的,这么多年,领班和扈从早就不知换了多少,可流言蜚语总是一代代相传,孰真孰假自然分不清。贝壳剃了寸头,穿缎蓝西装,裤子紧,侧过身便看到臀腰峭拔挺立,撑起上衣的后摆。他比从前要爽朗,笑着向我招手,眼眸依旧深邃乌黑,只是清澈中多了一丝成熟。“决明哥。”我老远听到他的声音,走过马路和他拥抱。好在,他虽然待得久,却没学会那种连抱姿都油滑的惺惺作态。他的头轻轻靠向我肩膀,叹了口气说:“很累,但舍不得走。”

我明白,能熬过十年实属不易,大部分money boy被Eddie带回来时都哭爷爷求奶奶感恩戴德地说要留一辈子。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点道理还有谁不懂呢,所以当初那些来时叫唤得最厉害的,往往也走得最快最不留情,几乎是一见金主,便迎身去钓。Eddie向来讲规矩,只要钱交足,要走要留自便。不过Eddie也说过的,要有谁真留够十年,前债一笔勾销,还包个红包风光送他收官。贝壳是我知道的第一个,恐怕也将会是最后一个。十年过去,PARADISO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人人称颂的圣地,它如今萧条落魄,还不及街尾门可罗雀的咖啡厅,也不知能再撑几年。回头客倒是有,只是那场“瘟疫”让人纷纷自危,若能九死一生幡然悔悟,大都在忏悔里度过余生,哪儿还有心思享乐作乱?

我和贝壳都经历过PARADISO最鼎盛繁华的时期,全上海就只有Eddie会明目张胆贴着椎名林檎的专辑海报《加尔基·精液·栗子花》,他还差点把“东京事变”乐团请来演奏。走在衡山路上,光用耳朵就能分辨出PARADISO与众不同的声音。那时候连马赛克地板都擦得金光闪闪,吧台设计成弧形,两个巨型车轮储酒罐像关不上的洪水闸口,一直倾泻。我最喜欢听玻璃杯续酒的声音,清脆绵延,让人亢奋新奇。在PARADISO里,我是侍从,贝壳是舞男。上世纪60年代好莱坞有部电影叫《午夜牛郎》,贝壳说自己若是流浪纽约,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肢体僵硬,面容凝滞,常常因忘记动作而被客人哄下台,即使被叫了号,也总因冷漠寡言而让人丧失兴趣。差不多有整两年的时间贝壳没有营收,他连被客人捏一下屁股都紧张得脸红,更别提坐台陪酒。PARADISO里没有妈妈桑,是成是败,全靠自己。

Eddie倒是比贝壳更能沉得住气,不疾不徐,也不道破点明。他那时四十多岁,一双细长的吊眼,面相宽厚,身材敦实,活像一只胖金鱼,笑起来八面玲珑,不笑时拒人千里。他早就看透了浮世绘里众生相,知道凡事讲求个机缘,过于勉强只会适得其反。直到有一夜,贝壳被喝醉的客人揪住头发浇酒在脸上,整个夜场却无人问津,他看向四周,连哭的勇气都没有,此后才变了性情。

虚与委蛇是真,落落大方也是真。在PARADISO里,有的不只是逢场作戏,还有许多弄假成真。我也曾问过贝壳,夜夜笙歌好歹也算千帆过尽,难道就没有一个入得了他的眼?他一味摇头,讳莫如深,或许还是没能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熬过十年,贝壳现在是无债一身轻,他在吧台练就了千杯不醉的技能,却始终心无所依。调酒师取了瓶香槟,像变魔术一样“嘭”的一声开启,我看了眼贴纸,是黑桃A香槟。轻轻抿一口,打趣道:“什么好东西到了我这儿,感觉都要被糟蹋了。”

贝壳轻轻和我碰杯,很是腼腆:“决明哥在外这么多年见多识广,还怕入不了你的眼。”这杯热酒下肚,客套话还没说尽,贝壳就忍不住低下头,两眼迷离地望着我:“Eddie让我回香港,但我一点儿也不想走,上海会有我的容身之地吗?”我看着他的眼睛,心疼,却无法替他解答,毕竟,我都自身难保,又遑谈助人?“真替你开心啊,有个落脚之处,生活安稳……你知道吗,店里还订了你的杂志,我一期不落都看了!”他托着下巴望向我,笑时露出一口白牙,见我领子歪折,又伸手翻平,“那辆车子真漂亮,羡慕你每天都能飞驰在上海的宽马路上。”“车其实……”“我呢就只能待在这么大个地方,原先热闹点儿还好,现在放眼看去,粥多僧少,我也越来越老。”“在这里看是老,可出去了还年轻啊。”“感觉像是个刑满释放的犯人,什么都要从头学起。”贝壳摇摇头,喝了一口刚调好的马天尼,“他们说,来这儿以后学的那一套,出去了得特别小心翼翼,即使被人认出来,也要装作清清白白。”

我看着他担惊受怕的样子,不免想起他刚来上海的时候,19岁,束手束脚,说话都细声细语。Eddie给我们几个在附近租了一套很大的公寓,每天贝壳总是第一个醒来,替我们烧水,倒垃圾,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生怕自己做得不好而遭受责备,但其实大家都不是那么讲究的人。从公寓的阳台看出去是一所大学,有一块修剪得整齐的绿草坪,每天都有自行车的铃声叮当作响,贝壳似乎很迷恋那种声音,常常一个人搬一张椅子趴在阳台上,望着远方。后来他买了一束风铃,挂在窗檐,我们都练就了一种本领,听铃声,判别风从哪个方向吹来。

那时候的白天很漫长,不开工,也睡不着觉,贝壳喜欢坐着双层巴士游荡。摇摇晃晃的,总让他回忆起香港的叮当车,车厢窄小老旧,车身的颜色却鲜艳明亮。有时候趴在座位上睡过去,阳光缓慢挪到脸上把人烫醒,手臂和脖子都有温热的气息,恍惚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觉得上海和香港某些地方很像,比如车子常常从高架下面驰过,像穿入一条油腻腻、湿漉漉的市井小道;比如两个繁华的中心,都会隔着一条细长的港湾遥遥相望。路都很窄,楼都很高,人都很挤,天气都很好。

不过上海的冬天要比香港的难熬。没有暖气,墙面像渗了水一样阴凉,客厅和卧室里放着油汀取暖器,温度调到最高,可一打开窗子,还是觉得外头比里头要温暖。Eddie不许我们几个抱在一起取暖,他担心日久生情,堡垒在内部消耗。贝壳的那间屋子漏风,他每天裹着厚厚的毛毯窝在床上,两腿冻得直哆嗦,一边怀念香港和曼谷,又一边说服自己上海很好。

后来我搬去了虹口,贝壳还总给我发信息说:感觉整个公寓像是被虫子蛀得空掉了,等反应过来,已经找不到人可以说话。但其实,即使是我在的时候,他也只是偶尔向我讨书来看,简体字他读得吃力,小说也很难提起兴趣。

过年过节倒是会聚聚。春节那几天上海的街道格外空旷,尤其是夜晚,我们从衡山路走到淮海中路,沿着有法国梧桐的街道走,看那些灯光暗淡的弄堂阁楼,还有气派落寞的洋房。狠狠心买些进口车厘子,还有猕猴桃,两个人提着水果又原路折返。想想还真是漫无目的啊,非得跨区去买这些并不怎么新鲜便宜的食物,好像只是为了顺便看看这座城市冷清时的模样。

我们都看惯了热闹,反倒过年了,所有人都无精打采。PARADISO也暂停了营业,所有人缩在公寓里那张大桌子前吃火锅,热气腾腾,却还是缺了点儿什么。他们打牌,聊天,四仰八叉地睡在客厅,彼此恭维,又忍不住刻薄多嘴。后来几年,我就很少和他们联系了,即便一个人孤独得要死,也觉得从虹口到徐汇的距离太远。或许不是懒,只是想尽可能淡忘。

贝壳的告别会开到后半夜,Eddie才姗姗而来。外头下了点小雨,雾气蒙蒙的,他戴的八角帽上有一层细细的水珠,帽檐下塌,使得他原先憔悴的脸更显苍老。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他也苦恼生计,考虑过要把店铺盘出去,但又于心不忍,一拖再拖,终于成了没人要的烂摊子,他倒也安了心,回光返照似的,享受这最后一点大好时光。

侍者们排成两排迎接他,肉盾墙,草裙舞,争相斗艳,Eddie招手示意大家自由自在,人群才各自散开。他径直走到我和贝壳跟前,嬉皮笑脸地同我们抢酒喝。“我这辈子没子没孙,没福气,还好有你们,以前我是老鸟得罩着你们这群小雏,现在一个个都长大了,我早飞不动了,也不想飞了。”“Eddie爸爸,你不用飞,我们众星捧月,托着你。”贝壳没让Eddie喝酒,他知道Eddie查出肝不好,所以赶在Eddie热酒下肚前,夺过酒杯,有些忐忑地说,“我这几年还攒了一点钱,不多,但想着能不能把PARADISO的门廊重新装一遍,要是能分我个小小股东的名分,我这辈子也心满意足了……”

Eddie笑眯眯:“这钱是无底洞,要不回来的,你留给自己,总没有错。”

我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但还是惊讶贝壳这么做的目的——他并没有很多钱,也一直节俭,甚至对自己极为苛刻,从前所有皆是身家性命,会牢牢握在手里。最终,Eddie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他为此显得很失落,不情愿地点头。于事无补也好,捉襟见肘也罢,或许对于PARADISO而言,最好的结果,便是任由如此,不做改变。

舞台上新招的爵士歌手一开嗓便是大卫·贝努瓦的《当爱消逝后》,一人分饰两角,男腔女调,唱得人醉眼迷离。

贝壳给自己灌了很多酒,他看似清醒,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不听劝,也教人不知如何劝。Eddie找人扶他回公寓,他都一一推开了,嘴里念叨着:“决明哥要开车带我兜风,要飞越上海最繁华的高楼……”

他们都看向我,我的虚荣心作祟,只好勉强答应。

贝壳手里举着一瓶桃红酒,兴高采烈地钻到副驾座上,像个顽皮的孩童。Eddie前来送行,我看着已显老态的他,忍不住说谢谢。他摆摆手:“早就互不相欠了。”这么多年,Eddie还是那个Eddie,我却已经不是从前的我。

当年雷鸣夸赞PARADISO酒单上的字迹娟秀,Eddie便引我来与雷鸣相识,又偷偷拿出我的小说给他一睹,阴差阳错入了雷鸣眼。Eddie曾说,雷鸣流连这么多夜场,围在他身边的男男女女,都笃定又世故,巧言令色;但我却不一样,他从我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出来,没有欲望,没有索求。

车子飞驰在上海最宽阔的马路上,贝壳拉低车窗,风吹进来,一边是黄浦江,一边是万国建筑,而我们,渺小得如沧海一粟,早早就迷失了自己。贝壳吐出漂亮的红色液体,他脱了西装外套,头埋向我,我就把车靠在河堤,任他号啕大哭,任他放声大笑。

夜里两三点,除了雨声,出奇安静。贝壳在桥上来回跑了几圈,弓着腰,手里抱着空酒瓶,身体显得沉甸甸的,然后停在一处扶栏边,无助地坐在地上。他醉醺醺的,指着黄浦江对我说:“看,维多利亚港……我和Jeffrey就是从葵涌码头跳上一艘货轮的……Jeffrey欠了赌场好多钱……十天呢,整整十天才到泰国……他们都说去Chinatown,骗人,全都骗人,那里乱糟糟的……我等他,多久都等他,可他在天之灵要是能看到……为什么不来救我……”他抹了抹眼泪,啜泣着,声音越来越低,我快要听不见他了。晚风轻轻吹过来,凉得他浑身发颤,哆嗦着,浪花猛烈拍打礁石,他没有更清醒,反而陷入往事中无法自拔,最后靠在我的肩上沉沉睡去。

我不忍叫醒他,于是扶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臂,想拿开瓶子,他却在梦中挣扎,死死护住,呓语不停。我艰难地把他拖进后座,要关门了,他吃力地抱住我,喃喃道:“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他微笑着躺直,我找出毯子替他盖上。不经意间,我看见Jessica留下的礼盒,一套布里奥尼西装,一枚蓝色丝绸领结,纸条上写明了留给我。我把礼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副驾上,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开回虹口的公寓。

外白渡桥边,80年前建造的百老汇大厦如今被四周几座高耸入云的摩天高楼掩去了光彩,但在雾中,它却如灯塔一般清晰可见。我就住在它身后不远处的石库门弄宅,从窗口望出去是红砖斜尖顶的摩西会堂,平日白天和周末,能看到成群结队的犹太人跋涉前来。

我把他安置到床上,自己则抱着被子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怕他醒来头疼欲裂,喂他吞下两粒药片,又担心他昏睡过度,只好留着灯提防警觉,几乎整夜未眠。他一有动静,我便起身查看,反复如此,天色已经透亮。他安静得像个嗜睡的婴儿,只是不知梦见什么悲伤的事物,两行清泪挂在面庞,我忍不住替他擦拭。2

我曾问过贝壳,什么样的爱情,才让人觉得既平实又深刻。贝壳想了想说,分开后,你会不自觉地把世界分成两种人,一种是像他的,另一种是不像他的。

我说不上来贝壳说这话时的表情,他平静如常地站在窗边拨弄着风铃。那是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吧,白色的茉莉小花还留有最后一点香气,努力挥散到空中,飘到我们的阳台。白衬衣被风吹得呼呼鼓起来,我在里面看到了破碎的花瓣挣扎着不愿落下,还在努力做最后的告别。

一个人搬到虹口后,我连说话的耐心都快要消耗尽了。早些时候,我还会挑冷清的午后去公园散步,后来渐渐连下楼都丧失了动力。看着贝壳躺在床边,我也会闪过这样的念头:两个人,他陪着我,会不会好一些呢?但我很快便清醒过来,共同生活在这么逼仄的空间里,维系彼此的那点微弱友情,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吞噬。

雷鸣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地发来慰问短信,客套地问我今天的安排,实则催我去赶访谈。我没有回他信息,但我知道,这事情早了断早好,要让他彻底绝望,也只能先顺从他的想法,做那些白费心机的无用功。

那套布里奥尼西装让我慵懒的背脊都挺拔起来,裤管和衣袖贴着身体,紧绷得有些透不过气。我很少穿西装,那会让我浑身不自在,即使是在PARADISO的时候,我也宁可穿宽松暴露的背心制服。

但今天例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一度晃了神。如果不是身后因过度潮湿而剥落的墙粉,我有一瞬间误以为自己和Jessica、雷鸣他们是同一种人——开着豪车,住在国际公寓,身穿名贵私人订制,出入米其林餐厅……我抖了抖衣服上不小心沾染的灰,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胡子刮净,头发梳整齐,喷上从抽屉里摸出的放置已久快要挥发殆尽的廉价香水,这使我看上去显得不那么潦倒落魄,也只有这股熟悉的气味能使我迅速平静。可无论怎么看,还是疲惫单薄。

好在Jessica大发慈悲,主动借我一辆车,她在这行待得久,比我更清楚,有时候,行头比名字更能镇得住场子,压得过气势。刚进《雷蒙德》时我也担心自己会迷失,可我见识了太多不择手段的人,都以为自己能勉强探个头张望里面的花花世界,然而事实呢,即使学得再像,大部分人这辈子也都只是东施效颦,在会场外兜圈打转,永远不可能拿到一张心心念念的上流社会入场券。他们又怎么会愿意相信,整本《雷蒙德》不过就是用力吹出来的七彩泡沫,一戳就破。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走到两个街区外的空地取车,才发现被人扎爆了后轮,车身倾斜,玻璃上贴着粗俗不堪的字词。大概是住在附近的青年,看到我和贝壳两个男人昨夜醉醺醺归来,心有不悦。我不得不打消自己以这辆车“充胖子”的念头,有些懊恼,但也很快释然,查了抵达酒店的换乘路线,去等公交车,坐在靠后的位置,让自己别太显眼。

可那枚蓝色的领结实在格格不入,车上几乎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拉开窗子透气,法国梧桐繁盛的枝叶剐蹭着玻璃,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我佯装镇定地翻看手机里雷鸣发来的乔薇资料,对女明星很难提起兴趣。她这套照片和文字档案,冷冰冰不近人情,几组硬照,眉宇像是上世纪YSL那幅经典冷酷的吸烟装广告。

雷鸣说她像周天娜,我倒觉得,她的随意松弛,是出于本真自然,而非精致的修饰。她的履历,公众所知的,也不过是那些冷冰冰的数字——年龄,身高,体重,无关紧要。谈不上吸引人,但至少,她不是娱乐产业流水线上能做出来的艺人。

我或许应该相信雷鸣的眼光,几年前乔薇还当红,他们就在酒会上有过一面之缘。慈善之夜,所有出席者都穿得典雅端庄,唯有乔薇,一袭露脐斜裁的黑长裙,在人群中言语寡淡、来去匆匆,雷鸣连名片都来不及递。放在平时,雷鸣一定破口大骂,没见过哪个明星不主动往大刊上靠的;可论及乔薇,他只感喟自己和《雷蒙德》的魅力不足。后来一连几期,他都逼着编辑部的人去敲定乔薇的封面,孜孜不倦地把杂志塞到任何乔薇会出现的场所,似乎只要乔薇能看上一眼,他便满足,只可惜终究一无所获,乔薇直至退出演艺圈,也没有接受过任何一家媒体的专访。关于她,人们只能道听途说,或是将只言片语拼凑,令她平添了一丝神秘。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雷鸣依旧念念不忘,或许也正因为是最后时刻了,他想再努力一把了却这个心愿,以此结束《雷蒙德》,才让他了无遗憾。

车开到九江路的时候突然变了天,雨混在风里,从窗口飘零而入,天阴沉沉的,两旁的建筑都要倾轧下来似的,暗得人心绪不宁。我想把车窗关紧,却被前座新上来的陌生女人用手止住,她留了个缝,方便把烟气往外吐。“GITANES,跑了三条街才买到的,来一根?”她没有回头,轻轻将手背过来,烟盒举在空中,从玻璃中看我,她盯着我衬衣口袋愣了几秒,回过神见我没反应,把手收回,嘴角轻轻笑着,“衣服挺好看的,但不适合你,女朋友挑的吧?”

她穿着一条蚕丝长袍,像是睡衣,柔软、轻薄,两条腿交叉拢着,斜仰着头,抽烟的姿势像是在沉思。她的背影看上去既活泼,又冷漠。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猝不及防就转过身,把烟气喷在我脸上。“最喜欢看你们男人这种表情了,盛气凌人,又不知所措。”

我并不喜欢这种无聊刺耳的玩笑,但我还是努力礼貌地回她:“这是公交车,不是酒吧也不是夜店,我只是和你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喜欢听这样的无聊玩笑。”

她倒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把烟头摁在玻璃上熄灭,向我投来一个诡异的微笑:“嘿,无聊的陌生人。”

直到报站下车,我看见她俏皮地趿着脚上那双湿漉漉印有华季酒店的棉拖鞋,才恍然大悟。没想到我和乔薇的初次交锋是那么突如其来,还没想好怎么说开场白,就已经提前把她给彻底得罪了。

我站在酒店大堂,进退两难,不知所措,乔薇的资料里可没一句强调过她喜欢穿着睡衣在大街上走,或是在公车上捉弄陌生人。我哭笑不得,翻出手机想要给雷鸣打电话,突然被人揽住手臂拉出门外。“来陪我抽根烟,将功赎过。”

我俩就这么站在马路边的栏杆前,靠着一棵有些凋零的法国梧桐,等着她抽完那根烟。“你知道我是来找你的?”我小心翼翼地发问。“不然呢?”她撮灭了烟头,“路上一直低着头看手机,把我的照片来回翻,赏金猎人?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把我的酒店信息泄露出去的,每天都有乌七八糟的人守在附近。看见了吗?对面那两个坐在露天餐厅里的,盯了一周了,连衣服都不带换的,熏死人啦。”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对面看,那两个人不像是同行,倒像无缝不钻、无孔不入的狗仔。“你呢?又是哪家派来的?”“我给《雷蒙德》写专栏,这期想采访你……”“时尚杂志?”

我点点头,后悔没有带一本样刊以示身份。“连时尚杂志也来凑热闹啦。公交车上还要补习我的资料,道听途说,里面没一句是对的。”她将烟屁股扔进下水道,最后一口烟喷向我,“你刚入行吧,脸皮薄,心气高。”

我耸耸肩:“你的确和资料里写的完全不一样。”我靠在栏杆上,转过头看她,似曾相识,又远隔千里。“是吗?里面都写了什么?”她抢过我的手机,忍俊不禁,“纤弱清秀,不染脂粉,冷峻傲慢……林黛玉?来来去去就这几个形容词,没劲。”

我耸耸肩:“你拒绝了那么多专访,他们没法儿写,只好胡诌了。”“这和流氓有什么区别?一丘之貉。”“别把我算进去,我可不是。”我话没说完,她就把刚点燃的烟塞过来堵住我的嘴,我猛吸一口,呛了一脸。

乔薇拍着我的背,惊讶大笑:“这么大个人了连烟都不会抽?也太好玩儿了吧!说说看,你还有什么本领。”

她开始上下翻摸我的衣服,想搜寻什么似的。在碰到我胸口那枚徽章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然后收起了手。“录音笔,针孔摄像头,定位仪,统统交出来。”

我摊手表示没有。

她瞟了我一眼:“这么不专业?没劲。”“那你想怎么个有劲法?”

她随意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街对面,神情突然由轻松变得紧张,拽着我快步走,钻到小巷弄堂,开始跑起来。我看到身后追过来的几个人,虎视眈眈的,觉得诧异,她嘱咐我不要回头,我们便绕圈圈一样地在威海路附近打转——那双棉拖鞋她干脆扔掉,赤着脚在疙瘩地上跑。

雷声闷头一棍似的,雨开始大起来,才下午,天色就已经暗得让人看不清路况。我们在雨里淋得浑身湿透,她的睡衣贴在皮肤上,近乎透明,她没有穿胸罩,贫瘠的乳房隔着一层薄纱,像属于十四五岁的少女。我们站在屋檐下,她把头发和衣服里的水都拧了出来,露出锁骨和尖下巴,我才开始仔仔细细地看她。那一瞬间,雨水模糊了她的轮廓,却让我有种热腾腾的惊心动魄。“他们为什么追你?”

乔薇被我这一问,怔住了,愣在一旁有些不自在,努力岔开话题:“好玩吗?有没有觉得很刺激。”

我摇摇头,和她面面相觑:“他们不是普通的狗仔吧……他们监视你?还是你得罪了什么人?”“我天天都在得罪人,数不过来了。”她靠着墙壁打战,焐着手掌取暖,“想英雄救美啊?还是怕完不成任务回去交不了差。”

我表示招架不住:“你挺能说的,又很活泼……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折腾自己,当个明星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是折腾呢?许先生死了,我当然就自由了。”“许伟杰?你的经纪人?”

她从口袋里拿出烟,但全都湿透了,没法点燃,她有些暴躁地将盒子揉团整个扔到路边:“这条巷子走到底,696号,以前是个老房子改造的艺术区,我和许先生就是在那儿认识的。当时正好展出我朋友给我拍的一组照片,他挑中了我,带我去香港培训。”“对不起,我总是不经意就会刨根问底,揭起别人的伤心事。”

乔薇装作没有听见,往屋檐外伸出手掌,试探一下雨的大小:“再过几分钟,差不多就可以走了,上海这个季节的阵雨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所以现在,你想清楚了吗,要告诉我那些人为什么对你穷追不舍?”“我可从来没说过要告诉你。我要是知道他们为什么盯着我,就不需要你大老远跑来这儿陪我躲雨了。”乔薇故作轻松,但我能觉察到她眼神里的警惕,“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我要回酒店休息了。”

她好像厌烦了我,头也不回就径直往酒店走。其实没离开多远,我们绕了半天,也不过是几百米的路。街对面那几个人似乎换了哨,仍旧明目张胆地坐在路边盯着我俩。

经过大堂的时候,侍应生们都微笑着和她打招呼,一口一句“乔小姐好”。

在电梯门口,乔薇突然转过头对着我说:“送到这里可以了吧。再送下去,可就不知道是去通明宫还是阎王殿了。”

就在电梯门要关上的那一刻,我学着她卡住车窗的那股劲儿,把门撑开,死皮赖脸地走进去,和她并排站着。“还没给你正式介绍,我叫决明……”“我知道你是谁,我看过你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专栏,你们主编雷鸣把杂志铺天盖地地塞在我周围,我想看不到都难。但我就是不想被人采访,尤其是你。”

我摊摊手:“我想你会改变主意的。等你进了房间就知道了。”

空气凝滞了片刻。“命都是自己选的,你愿意,就随意。”她站在电梯里,利索地刷卡,按楼号,把我当作空气。3

潮热的水汽顺着阁楼窗台飘出去,抽风机老旧又迟钝,带不起旋转的扇片,玻璃晕出一层白雾。杂乱的电线上皱巴巴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起,上下翻飞,夹子费劲地卡在那儿,趁天不落雨的这一小阵子,让衣服阴干。这个时间段,整条弄堂连混凝土都夹着饭菜香。“你怎么知道她的房间被人动过?”贝壳两手托着下巴,在厨房里热汤,他小心翼翼地盯着火花看,眼睛眯成一条线。他睡了一整天,总算酒醒了,情绪也恢复如常,但估计断了片,都记不得自己昨夜在黄埔大桥边奔跑的英姿,只是感到两腹空空,早上一口气灌下一碗粥,这会儿又饿了起来。“电梯。”我站在贝壳身后,顺着他的手臂抢过汤勺,试了试味道,“酒店大堂一共四部电梯,我和她刚走到等候区,旁边餐厅就挤过来三个黑西装男人,分别堵在一部前,按了向下,好死不死,我们等的那台电梯偏偏一直显示停在22楼,可是到了一楼电梯门朝我们打开时,却又是空的。”“22楼?这很奇怪吗?”“乔薇就住22楼。”我灌下一口汤,“味道正好,可以开餐了。”“那她打开房间门,是不是吓得当场抱住你啊?”贝壳咧嘴笑着看向我。

我摇摇头:“房间里有人在打扫卫生,她特别淡定地给酒店前台打电话,说自己明明交代过任何人不要进房间,为什么还有人出现。你猜酒店怎么回她的?”“甩锅给临时工?”“他们说是从她房间打来电话要求打扫的。”“假借他人之手毁尸灭迹,侦探剧里惯常的招数。”贝壳脱口而出,又害羞地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我猜测得对不对……除了打扫卫生,还有其他什么诡异的地方吗?”“报纸。”我回忆起下午酒店房间的情形,床头柜上有一叠报纸,餐桌上也是,看日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很难想象,像乔薇这样的年轻女人会有看报纸的习惯。”“娱乐八卦版面,看自己的新闻?”

我摇摇头:“折痕都在时政版面。可能是我多疑了,说不定只是打扫卫生的阿姨临时放过去的。”“决明哥,你真放心让她一个人吗?万一有人破门而入……”“那些人按兵不动这么久,要急着进也不会等到现在。”我把汤端到餐桌,手掌热乎乎的,上海湿冷,不喝汤,胃就不舒服。“关心她还不如关心下我们,这雷鸣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时候让我找她,我肯定被当作和她接头的线人了。你看楼下那辆车,打我回来就一直靠在那儿,一动不动。”“这么大阵仗?我们是不是得赶紧走?”听完我的话,贝壳立马放下碗筷,紧张得趴到窗边张望。“别慌。不跑还没事儿,一跑,别人就更觉得我们有嫌疑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和贝壳坦白所有,这事不该牵连到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乔薇的本意,也并不是要拉我下水,只怪我偏偏机不逢时撞上枪口,让她以为我是被人派去混淆视听的,还是个不合格的刺探,在公交车上才开始恶补材料。她拉着我到696艺术区,故意说起许伟杰,想探我虚实,若不是最后电梯那一下证实了我的清白,恐怕她还觉得我接近她另有目的。

乔薇是许伟杰一手带出来的,圈里有关许伟杰的风言风语此起彼伏。虽然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这进进出出,也还是听说过许伟杰,只是夸赞的少,诋毁的多。说他嗜赌,说他性瘾,说他只手遮天,香港娱乐圈就是被他搞臭的。

那是香港娱乐圈的黄金时代,许伟杰黑白两道通吃,他把从演艺圈挣的钱拿去投房产,桑拿店从九龙开到深圳,收入最丰厚的是湾仔的茶楼。许伟杰巅峰时期,捧出一溜明星,哪家小报记者敢数落他?人心隔肚皮,嘴长在别人那儿,等他势衰,公司和股市一起被赌垮,连曾经带出的艺人都反水,对他恶言相向。若不是他赶上大陆娱乐业兴起,用当年那一套规则如法炮制出乔薇,恐怕许伟杰早就会被人忘记?

也正是乔薇当红之际,许伟杰的陈年旧账又再度于坊间流传,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说他当年在香港,带着一群刚出道的年轻男女去大佬酒局上作陪,价目公开,逐级上升。也因此,和许伟杰扯上一点瓜葛的艺人,都纷纷跳出来否认当年,力图撇清关系。

唯独乔薇,只字不提当年。她的格格不入,反倒令人好奇。

我想了想,没有直接告诉贝壳,而是用手机打开“许伟杰溺毙”的新闻,递给他。这则新闻是两个月前才爆出来的,又被压了下去,现在只搜得到零星一些片段。许伟杰是被人从香港青衣货柜码头扔下去的,蹊跷的是,死了三年,才有人匿名暗中爆料给警方。那是深水港湾,尸骨早就腐化了,凶手的作案手法极其残忍,致命伤在肋骨,许伟杰在奄奄一息之际又被人用泥浆封住喉咙,和混凝土一起丢下去。尸体被捆得严严实实,两百多斤,沉到水底便很难浮上来,显然是谋杀。

坊间早有传闻,许伟杰得罪那么多人,上世纪90年代黑帮十分嚣张,娱乐圈和黑帮纠缠不清,不少电影投资来自黑帮,许伟杰是中间人。后来香港扫黑,人人自危,几次内讧,帮派间消耗严重,许伟杰坐山观虎斗,料定风头已过,趁着股市崩塌,携款出逃,黑了一大笔钱逃到马来西亚,躲过一劫,后来风平浪静,转身归国,成为华侨富商,重回娱乐圈兴风作浪。至于他是不是死于黑帮谋杀,无人知晓,只是他似乎也早已料到自己的结局,提前安排好后事,身边人一早遣散,户头上也没有多少余款。

许伟杰的死亡时间正值乔薇息影前后,难怪许伟杰身份刚刚确认,乔薇就被警方找到配合调查。只是,她觉察到除了警方以外,还有一群人在紧盯着她,似乎想拿到什么东西。但许伟杰留给她的遗物,除了当时寄存在酒店里干洗的几套衣服,和商演活动剩下的一些废弃道具,就再也没有什么了。“照片里这个人是乔薇的经纪人?”贝壳愣了一愣,“我见过他。”

我咽下口水,看着贝壳皱着眉头,起身把窗帘拉上,房间彻底暗了下来。开灯,光是暖黄色的,打在他脸上,往桌面投下影子。我认真地盯着贝壳:“他来过PARADISO?”“以前的常客。都叫他陈老板。”“姓都对不上,是不是认错了。”

贝壳摇摇头:“他每次来都要一圈人围在身边陪酒,最后只带两个人走,有一次挑中我,后来知道我是从香港来的,就把我放下了。”“Eddie不是答应不让你出台吗?”“我也不懂。可能陈老板比较特别吧,以前Eddie靠他照顾不少,彼此关系还有点密切。后来华庭会所开张,他就不怎么来我们这里了。算起来,也有好几年没见了。”“这么说,他和华庭会所走得很近?”“听说是有他股份,也有人说只是交情好。反正我们都不怎么喜欢他,特别难伺候。”

我松了口气,感觉事情有些眉目了,兴奋不已,想立刻分享给乔薇,却发现自己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我打电话给酒店前台,转2208,却被告知,客人已经退房。

我开始焦虑起来,乔薇不会真的被那帮人带走了吧?贝壳说,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赶上。我们两个像无头苍蝇,在闹哄哄的弄堂里六神无主。

4

摩西会堂前的那条马路湿漉漉的,路灯每天准时亮起来,积水的部分反光,像一片银滩。

还好Jessica这辆车有备用轮胎,贝壳和我打不上车,我们手忙脚乱地换上备用轮胎。等我们车子一开,停靠在我们楼下的那辆黑色轿车果然也动了起来。

几乎是一路堵着开过去的,走走停停,无论插进什么小道,后头都紧跟不舍,没想到快抵达华季酒店的时候,那辆车倒消失在拐角了。

我们扑了空,没有见到乔薇,倒是见到了早就坐在大堂等候我们多时的Jessica。

Jessica穿着一袭红色大衣,她的出场永远那么耀武扬威。所有人对她目不转睛,唯独我希望此刻她可以凭空消失,或是使个障眼法,让我俩互不相见。可惜她还是径直朝我走来,没望向我,直勾勾望向贝壳。“没想到你和Eddie一样也好这口。不过也对,我怎么忘了你本来就是他从PARADISO带回来的……”她面露微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向了我,故意用手指挑逗着戳了戳我的胸口,“——心腹。”“决明哥是个好人!”贝壳每次都能用一种严肃的语气挺身而出化解掉场面的尴尬。

我只得陪笑。“雷鸣一向好眼光,找了你帮他白手起家,才有今天的成就。”“圈里人都知道,我这个势利眼,谁红巴结谁。”Jessica很自然地把手指从我的胸口滑到裤裆,像是调戏一般轻轻拨弄一下,“开始我还不信Eddie的,没想到你还真派上了点儿用场。”

我摇摇头:“乔薇的专访做不了了,她现在人都找不到。”“找人这种事,你不用操心,等见了面好好和她相处,该怎么来就怎么来。乔薇既然能喜欢你的专栏,就会喜欢你这人。”“她对《雷蒙德》都眼不见心不烦,何况我的狗屁文章?”“你还真当她有什么丹心傲骨呀?有本事嘴犟那就把腿拢紧嘛!年纪轻轻一个大美人儿,在染缸里滴水不沾?决明小朋友,你是单纯呢还是真傻?”“你这么了解她,那就能者多劳,辛苦你出马了。”

Jessica没有尝试反驳我,而是对我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卡片,上面一行小字是乔薇的地址,在东海,我几年前去过那里,海水浑浊腥臭,有一片很高的芦苇地,白茫茫的。

我和贝壳想都没想,拿到地址就驱车前往。

路上,等红绿灯的当口,我意识到自己挺可笑的。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一无所知,Jessica似乎对乔薇的行踪了如指掌,但她自己不去,非得让我去。我想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像被人牵住线的木偶,进退两难。或许一开始就不该答应雷鸣趟这摊浑水,搞得自己如今狼狈不堪。哪怕见着了乔薇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会不会还像在电梯前面那样呛住我,或者根本避而不见?

贝壳安慰我:“乔薇说不定只是为了保护你,才说的那些话……你看她连夜就离开酒店了,是怕拖累你吧。”

我有些抱歉:“对不起,把你也卷进来了。”

贝壳眯起眼笑,摇摇头:“不会啊,反正去哪儿也是去嘛。”

收音机里说,叙利亚东部城市再遭轰炸,伤亡严重;换了个频道,是上海本地天气,说晚上会有雷雨预警,让大家注意关好门窗,谨慎出行;下一则新闻是,李宗盛在演唱会上和大屏幕中的林忆莲隔空对唱《当爱已成往事》,本来还想调侃两句,但收音机里竟突然响起了这首歌,我和贝壳都沉默了。“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听一场李宗盛的演唱会啊。”20岁的时候,贝壳趴在我们虹口大公寓的沙发上,满怀憧憬地说。那时候我们有很多“有生之年”系列,比如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冰岛看一次极光,去南极喂一次企鹅,去古巴哈瓦那的小酒馆喝一杯海明威最喜欢的莫吉托。

十年过去了,愿望还一个都没能实现。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给自己额外制造出那么多花样。好像没有这些遥不可及的清单,人生就没太多活下去的动力了。

快开到沪芦高速的时候,贝壳接到一个电话,PARADISO和华庭会所两拨人打起来,Eddie受伤进了医院。

贝壳握着手机很焦虑,他看向我,没等他开口,我就调头开往医院。“乔薇那边怎么办?”“严重吗?”我没有回答他。

贝壳摇摇头,说现场一片混乱,还不清楚情况。

车子调转方向盘的瞬间我竟松了口气。路上,贝壳忐忑不安。Eddie对我而言,是拔刀相助的路人,但对贝壳,却是极重要的恩人。

贝壳其实不是彻底的香港人,他的童年一直活在阴影之中。1979年的时候,贝壳的父亲抢着最后一波抵垒政策,从蛇口游过深圳湾抵达新界元朗,逃到了香港本以为可以顺利拿到香港身份,但蛇头吃了他一道,他被迫沦为黑工,被卖给管辖地产的帮会做建筑工人,几年后逃到九龙给人做帮厨,娶了早几年过来的佛山女,才正式落户。贝壳的童年是帮父亲推车卖Q蛋仔长大的,他小时候被人叫鸡蛋仔,后来经常被人打,所以叫蛋壳,再后来,因为父亲赌钱老是输,脾气都发在他身上,嫌他一靠近台桌运气就特别背,哪里是什么蛋壳,分明是“背”壳,于是贝壳的名字就这么给人叫下来了。

贝壳不喜欢香港,他住的地方又窄又小,黑乎乎又潮湿,连厨房和卫生间都要和别人共用。他小时候口齿不清,讲粤语讲不流利,被人笑是大陆仔,他母亲就打他,用藤条把他身上打得青一道紫一道,骂他不争气,读书也读不好。

贝壳十几岁就离家出走了,去做人家的跟班,不知天高地厚,和一群乳臭未干的小混混去收保护费,不知道是善良还是天真,别人让他善后他就真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差点儿被人打死在街上。后来是怎么认识了Jeffrey,又是怎么去了曼谷,不得而知。

后面的故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Eddie漂洋过海把他带回上海,贝壳死死抱住Eddie不放,说自己总算活了过来。

贝壳没来得及问Eddie在哪个医院,但我们想也不用想,就往仁济医院开。Eddie对此过分偏执,仁济医院是上海开埠以后建的第一所西医院,他不信教,但偏偏大病小病从来都只去这家和教会沾点边的医院,也不知道能从中获得什么安慰。

贝壳不喜欢医院,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本能的抗拒,还是内心有阴影。从前那么多次生病,哪怕再难受,他也坚决不进医院,但这次,我们到了医院门口,他没有犹豫,径直往里走。

病房走廊前站满了PARADISO的人,大家鼻青脸肿,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皮短裤,破洞上衣,紧身背心……经过的人不是回头观望,就是避而远之。我和贝壳穿过人群找到Eddie,他还在输液,没什么大碍,就是脑袋不小心磕了一下,差点昏过去,现在人是清醒的,就是有气无力。

贝壳半跪在Eddie身边,握着他的手,差点要哭出来了。

Eddie笑着说:“哭什么,我又不是马上进棺材了。”“华庭会所那帮人,真是太不讲理了,逼急了我去跟他们拼命!”贝壳嘟着嘴,一肚子怨气,恨不得立马冲出去。“你还是别给我添麻烦了,你能把自己保护好,我就够安心的了。”Eddie伸手拍了拍贝壳肩膀。“华庭背后到底是什么人?”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Eddie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紧接着追问:“和许伟杰有关?”

这下Eddie愣住了,反倒问起我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等我把前因后果都讲给Eddie听后,他大为震惊,劝我不要再继续跟进,趁现在一无所知,离这事越远越好。我说生死有命,现在想不知道也难了,知道越少,反倒越让我不安。

几个回合试探下来,Eddie不为所动,我只好旁敲侧击。“那以后PARADISO要并入华庭会所喽?”贝壳惊讶地看向我,我赶紧解释,“刚刚经过走廊的时候听他们都在议论。”“都是捕风捉影的事。”Eddie勉强笑着。“Eddie爸爸,PARADISO真的会关掉吗?”

贝壳望着Eddie,颓丧着脸。“傻孩子,就算不是现在,也总会在某一天结束的啊。”“不!”贝壳怄气,脸都涨红了。

我让贝壳先出去透透气,和Eddie有话单独说。“你啊你,都已经厉害到拿话套我了。他们怎么可能知道PARADISO和华庭的事?”Eddie最终还是拗不住我的坚持,拿出手机给我看了几张照片。“陈启龙在马来西亚收了一间茶楼,华兴酒家,这是开业那天的留影,这个,是他在泰国的建筑公司,华英集团,还有这个,运输公司,华成……”

我盯着这几张照片,惊讶道:“这陈启龙和许伟杰是同一个人?”

Eddie笑了笑:“当年下南洋的,哪个人没几个身份,身上没背几个案底?”“他也算家大业大了,开了这么多公司。”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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