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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4 03:5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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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雪松

出版社: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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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窑  (一部不可多得的满族世家血性沉浮史,堪称东北大地的《白鹿原》)

响窑 (一部不可多得的满族世家血性沉浮史,堪称东北大地的《白鹿原》)试读:

序言月光下的马蹄声

打小儿,在父母和乡亲们眼里,我似乎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人。说嘎咕话、看杂书、甩评词,似乎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标志。

袁阔成的《烈火金刚》,刘兰芳的《岳飞传》,单田芳的《七侠五义》,我都能讲得绘声绘色。生产队里,社员们一边吃着炒玉米,一边听我甩评词。上了初中,甩评词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我的理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长了犄角反怕狼”。后来,学习王安石的《伤仲永》,才知道,之所以“泯然众人矣”,可能后天缺乏应有的学习和锻炼。

我上了初中后喜欢上了文学,做梦都想成为一名作家。中考落榜后,读书写作就成了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到地里锄草,也不忘揣本书来读。晚上,同龄人看电影谈恋爱,我就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写作。我的努力遭受到了许多人的不理解。没错,庄稼人,不好好寻思种庄稼,老异想天开干什么?我祖母说我随我曾祖父。曾祖父年轻时在私塾做饭,没上过一天学,在窗外偷听,攒了一肚子学问,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地理师,靠给人家看风水为业。这样说来,随曾祖父,也不丢人。

辽河湾的芦荡,医巫闾山的丛林,是胡匪藏身的好去处。我的家乡,地处医巫闾山脚下,九河下梢的冲击处的平原地带。新中国成立前,这里是遭受胡匪袭扰最多的地方之一。小时候,祖母就给我讲了很多关于胡匪的故事。她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就亲历过胡子入室抢劫。白日里见到与你搭话的陌生人,甚至不笑不说话的村邻,很可能就是踩盘子、拉线的。可以说,胡匪无处不在,防不胜防。昏暗的油灯下,我津津有味地将自己融进其间,并且有将这些传奇故事写出来的愿望。这就是我创作《响窑》的雏形。

祖母讲述最多的就是胡子绑走了地主家闺女的故事。随着祖母的讲述,我的眼前就出现这样一幅图景:清冷的月光下,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将一个年轻俊秀的女子抱在了马上,疾驰在广阔无垠的田野上。“嗒嗒……”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由近至远,直到消失。我问过祖母,胡匪爱上了地主家的闺女,还要不要赎银?祖母说,那要看遇到了啥样的胡匪,痴情重义的胡匪可不多。其实,这只是我天真的想法。胡匪就是胡匪,不狠就不为匪了。

家乡是满汉杂居地。我的身上就流淌着四分之一满人血统。我的外祖母是地道的满族人。

曾外祖父就是被胡子误当地主绑过票,被打得满身生蛆地送回来。当时,曾外祖父是地主郭老债家的伙计。胡匪早视郭老债为一块肥肉,想绑他的票。胡匪们踩盘子,探明了郭老债出门的规律。当时,郭老债知道胡匪在打他的主意,猫在四周建有炮台的家中。不过,郭老债每天早上有去看庄稼长势的习惯。胡匪们知道后,就事先隐藏在庄稼地里。恰巧,那天郭老债肚子疼,就没出去。曾外祖父去高粱地里打乌米,因为他身高长相和郭老债有些相似,加之有晨雾的遮掩,被胡匪们误认为是郭老债给绑了去。

郭老债知道后,出钱把曾外祖父赎了出来。因为伤势过重,曾外祖父还是死了。新中国成立后,胡匪被剿灭,胡匪的后人无意中透露,胡匪杨麻子和郭老债年轻时因为一个姑娘结了仇。杨麻子绑郭老债,除了想得到郭老债家白花花的银元外,更多的是复仇的因素。外祖父告诉我,郭老债因为娶了有钱人家的姑娘,就想将她赏给曾外祖父,可那姑娘性烈,跳了井。我在想,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年月里,这样传奇的故事不知道有多少。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应该写生活中没有发生但可能发生的,甚至是必将发生的东西。关东的白山黑水,特有的民俗风情,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于是,就有了《响窑》的创作构思。作家有两个故乡,即地理上的故乡和精神上的故乡。我创作这部小说时,脑子里浮现最多的场景就是那月光下“嗒嗒……”的马蹄声和那被踏碎了的月光。我的地理上的故乡是我的辽西老家,那么,我精神上的故乡,又在哪儿?

响窑,即旧时有钱的大户人家,挂红旗,被胡匪们称之为“响窑”。清律,满人不得从事农业生产和经商,但小说中的主人公为生活所迫,靠着智慧和毅力,成为胡匪眼中的响窑。独特的满族风情,关东地域和民俗文化与方言融于其中,同时,也反映出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地主阶层以其财富、道德、学识和声望,责无旁贷地担负了政府职能缺失部分的职责,在农村中起着稳定社会和抵御外侮的中流砥柱作用。巴尔扎克说,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响窑》的表述到位与否,有待读者评说。

这部书稿的写作,从2009年12月开始,到2015年8月改毕,修改5次,历经6年左右。因条件和环境限制,创作几度搁下。文学,实在是件很奢侈的事,对于一个处在底层的草根,一个终日处在生活重压下的人,是很难有精力来完成一部数十万字的长篇的。

所以,这部长篇的面世,我首先要感谢辽宁文学院院长、《鸭绿江》杂志主编、著名作家王多圣先生为我提供优越的创作环境。小说的后期创作和修改,大都是在辽宁文学院完成的。2012年10月以前,我还是个职业撰稿人,为稿费而计较,为生活而思量。王院长的热心和慧眼,使我有幸来到辽宁文学院,来到《鸭绿江》杂志社。其次,我要感谢辽宁作协副主席、省创联部主任、著名作家周建新先生。《响窑》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015年度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以及我到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班学习,与他的指导和推荐密不可分。

有人说,写作是作家在与神交流。如此说,我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

最后,感谢父母,给了我生命;感谢家乡,给了我滋养。

是为序。

第一章

俗话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这是朱明祥跟太太最近唠叨得最多的一句话。此刻,朱明祥和太太围着火盆喝茶抽烟,又唠叨起这句话来,太太将烟袋锅往炕沿上一磕:“要我看,七巧的眼光不错。”朱明祥说:“那也不能由着她胡来呀!自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太说:“那是你们汉人的规矩礼法,我们满人,只要闺女自己乐意,做父母的,没有干涉的。还记得当初,我是咋嫁给你的了?”朱明祥说:“闺女就随你。”

朱太太叫钮翠花,在旗,祖姓钮祜禄氏。当年,朱明祥差点儿没饿死,是钮翠花一口热米汤把他救了过来。当时,翠花还是个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姑娘,和阿玛相依为命。朱明祥勤快嘴甜,感染了钮氏父女,把他留下来。一来二去,钮翠花和朱明祥产生了感情,就结婚成家了。钮翠花很是贤能,帮着朱明祥支撑门户,朱明祥的烧锅这才一点点做大的。

钮翠花说:“听这话儿,是委屈你了?”朱明祥吐了口水烟,笑了:“哪儿都好,就是嘴儿大!”钮翠花就笑,窗外人影一晃,人没到,声音先飘进来了。朱明祥说:“你的宝贝闺女来了。”钮翠花瞋视他一眼,朱明祥不吱声了。

朱七巧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跳着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哼着歌:

……

佟大姑,长得俏,

新花手巾围三道儿。

大坎肩,底罐边儿,

扭搭扭搭一袋烟儿。

……

钮翠花说:“都大姑娘了,咋还毛毛愣愣的呢?”朱七巧说:“妈,这不是我小时候,你教我唱的《佟大姑》吗?”朱七巧搓了搓手,上炕绣起花来。《佟大姑》是满族最古老的摇篮曲,七巧小的时候,钮翠花常哼着这首民谣哄她入睡,今天不知啥事让她高兴了,竟然哼起了这个。最近,七巧常缠着她让她教自己绣花,她被缠得没法,就不耐其烦地教七巧,时间不长,七巧还真就绣得有模有样,绣的花呀草呀的,都像活的一样。前阵子,刺绣的内容多是花草,最近,七巧居然绣起并蒂莲和鸳鸯了。

看着闺女认真的样儿,钮翠花和朱明祥相视一笑。他们知道闺女的心里有人了,小伙子精明强干,长得也俊,和闺女挺般配。朱明祥走出屋外,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雪下得正欢,朱明祥掐指算算,现在已是光绪三年了,距离自己当年入赘钮家,已经整整二十个年头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当年,钮翠花嫁给他的那天,也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当时,也是漫天的飞雪。远处,横卧在辽西大地苍龙蜿蜒迤逦的医巫闾山,此刻,也隐藏在白茫茫的雪花中。

二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当年,钮家那个小酒坊,现在,在他手里已经变成盘蛇最大的烧锅了。老猫梁上睡,一辈传一辈。他朱明祥没儿子,就七巧这么一个宝贝闺女。闺女就是他唯一的希望,闺女嫁个好女婿,他朱明祥就有靠山了,死了,也能闭眼了。此刻,看着不远处作坊内升腾起的白色的蒸汽,朱明祥咧嘴儿笑了笑,背抄手进了屋。

盘蛇在医巫闾山脚下,九河下梢的转弯处,它是明初修筑辽东镇长城中段辽河套边墙时所建的一个驿站。后来关外人口大量涌入,这里就变成一个繁华的小镇了,奉天省锦州府盘山厅通判衙门便在此处。滚滚东逝的辽河水在这儿打个漩涡,又通过双台子河口注入渤海湾。几经战乱,盘蛇几度沧桑,到清代,满汉杂居,又渐渐繁华起来了。

今年的春天分外寒冷,早过了立春,天还是嘎巴巴的冷。农历二月初二,阴着脸儿的苍穹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大雪。今儿个是龙抬头,不管是有条件的富庶人家还是贫寒的百姓,大都会躲在家里吃龙头,加之天寒地冻,街上鲜有行人。此时,朱家烧锅的酒坊里,两个伙计干得正欢。剑眉朗目红脸膛的叫关殿臣,黄白镜子长挂脸儿的是他的干兄弟佟保三。

佟保三撅着嘴儿:“殿臣哥,伙计们都回家吃龙头去了,凭啥咱俩还在忙活?”关殿臣头都没抬:“咱们闲着也闲着,受点累流几滴汗算啥?”“你实诚我就得跟你遭罪。我一个草民倒没啥,可别忘了,你还是在旗的呢!”佟保三嘟囔着。

关殿臣喝了口水:“老黄历,翻不得。”

关家隶属八旗中的正黄旗汉军世族,祖上从龙入关,跟着大汗老佛爷东征高句丽、平定过察哈尔、征过噶尔丹,关家几世,一直是朝中重臣,子孙后辈生下来就衣租食税,吃铁杆庄稼。到了五世祖,家道已现没落。六世祖关统调署南河高堰通判任职,正是春尽水长之时,洪泽湖连日涨水,因为前任偷工减料,致使高家堰口子冲开百余丈,洪泽湖全行倾注,淮扬二郡几皆鱼鳖。嘉庆皇帝震怒,派人查办,关统被革职拿问,举家发配卜魁(齐齐哈尔)。从此,备受殊荣的关家成了庶民衰草。到了关殿臣的高祖这辈,朝廷特赦,举家离开冰天雪地的卜魁,流落到银州(铁岭)落脚。关统临终有言:凡我关氏子孙,耕读传家,不可入仕。关家世代,遵祖遗训,只知低头读书自娱,并无一人为官。可到了关殿臣的阿玛关吉这儿,出了意外,关吉因涉嫌参加白莲教受到官府追拿,不知所终。关殿臣的额涅为了腹中子,流落到盘蛇。

这几年,娘俩起早贪黑磨豆腐,日子渐渐有了起色,翻盖了几间破草房,还置上几亩上好的水浇地。清律,旗人既不能从事农业生产,也不能经商。可关家沦落至此,也顾不得这些了。有了这几亩水浇地,关殿臣的腰板就硬了起来。

东头老爷庙有个会武功的挂单师父释脚凡。关殿臣去庙上送豆腐看到释脚凡习武,被释脚凡高超的武功吸引住了。关殿臣就免费给释脚凡豆腐吃,释脚凡被关殿臣的诚心打动,把浑身的武艺授给他后云游去了。盘蛇有私塾,关殿臣卖完豆腐后就在窗外偷听,学业比坐在里间听课的学生们还要好。先生感念他求学的心气儿,就将书借给他读。关殿臣如饥似渴,很快,有了一肚子学问。前年夏天,闹起了虎痢拉,死了不少人,关殿臣的额涅在这场瘟疫中离世。

额涅去世了,为了还治病和发送额涅落下的饥荒,关殿臣卖掉了房产和仅有的一条拉磨的毛驴,和干兄弟佟保三一起到朱记烧锅当了伙计。佟保三是和他光着屁股长大的,小时候,额涅没奶水,他就吃着佟保三妈的奶活了过来。为报佟保三妈的哺乳之恩,关殿臣便认她为干佬。佟保三离不开关殿臣,隔三差五地跟着他一堆儿住在朱家。在盘蛇,除了佟氏母子和朱明祥一家,几乎没有人知道关殿臣的旗人身份。有一次关殿臣在朱明祥面前说漏了嘴,这才承认自己是旗人。旗人的身份尊贵,朱明祥让关殿臣另觅高处,关殿臣说:“落配的凤凰不如鸡,东家能收留我,我已经感恩戴德了,我哪儿也不去。”朱明祥对关殿臣又生出几分好感来。

朱七巧坐在炕里头绣花儿。朱明祥说:“今儿个是二月二,伙计们都回家了,殿臣和保三还在清酒糟。这俩小子,我没看错。”朱太太说:“老爷,你说这俩孩子谁好?”朱明祥说:“要我看,都不错。”朱太太说:“路遥知马力,日久才见人心。今儿个吃龙头,晚上咱们在一起吃饭。七巧,你去作坊里,让他们俩别干了。”朱明祥说:“这儿有三张戏票,你们仨去看戏吧,今儿个可是莲花落子名角成兆才的《盗金砖》!”

朱七巧接过戏票下了炕,欢快得像只百灵子。朱太太说:“敢情你早把票买了呀!”朱明祥说:“成班主喝过咱的酒,一大早让徒弟专程给送来的。我寻思着,与其咱们一家三口看,还不如让这三个年轻人一起开开眼,也显得咱们做东家的仁慈大气。这俩孩子是好苗子,将来,咱的烧锅得靠他们。尤其是殿臣,满肚子学问,这小子,是块好钢口儿!”朱明祥冲着朱七巧的背影努了努嘴,朱太太会意,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关殿臣和佟保三正干得起劲,朱七巧走了进来。关殿臣说:“小姐,你咋来了?”朱七巧没回答,径直走到关殿臣面前,掏出手帕给他擦拭:“殿臣哥,瞧你这一脑门子汗。”关殿臣窘得直躲,忙用手背擦拭脸上的汗。佟保三说:“小姐,我这脸上也都是汗。”朱七巧剜了一眼佟保三:“还摆起谱儿来了,去去去,自己擦!”佟保三吐了下舌头。朱七巧说:“猜猜,我今儿个给你们送啥好赫儿来了?”关殿臣说:“猜不出。”朱七巧将戏票举到了关殿臣和佟保三眼前:“我爹说,今儿个是二月二,让你们俩带我去看戏!”佟保三说:“殿臣哥,是莲花落子戏《盗金砖》!小姐,东家想得真周到。”“我爹我妈都割不舍看,把戏票给咱们了。”朱七巧见关殿臣没吱声,问道,“殿臣哥,怎么,你不愿意去?”

关殿臣说:“就这三张票,还是你和东家、太太去看吧!”朱七巧说:“你啥意思呀,我爹和我妈不想让我耍单蹦儿,特意让你俩带我去的!”佟保三说:“东家和太太是好心,殿臣哥没说不去,走吧小姐!”关殿臣说:“就你嘴儿快。”佟保三笑道:“东家给咱脸,咱不能不兜着。”朱七巧说:“保三哥说得对。殿臣哥不去,咱俩去。”关殿臣说:“我去还不成吗?东家都割不舍去,我心里过意不去。”朱七巧欢快得像只蝴蝶:“你俩起早贪黑地干,我爹和我妈可都看在眼里,这才让你们放松放松的。”

天上飘着飞雪,房檐下的几尺长的冰溜子发出清冷的寒光,街上稀拉传来炮仗的脆响。三人正走着,忽听疯狂的狗叫和声嘶力竭的呼救声。三人顺声音跑过去,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门外,一只大黑狗正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乞丐按在爪下撕咬,小乞丐本就单薄的棉衣被撕扯得棉絮乱飞。关殿臣不及细想,捡块砖头俯身冲了过去。那狗见这架势,夹尾巴跑进门洞内去了。小乞丐是关殿臣经常资助的狗剩子。狗剩子见关殿臣救了他,扑在关殿臣怀里狼哇嚎。

这时,从门洞里走出一位穿绸裹缎、圆头大脸的阔少,阔少揉了揉眵目糊:“大黑,二黄,掏他们去!”刚才那只被关殿臣吓跑的那只大黑狗又同另外一只大黄狗向关殿臣他们扑来。这两只狗都身壮体胖,加之有主人撑腰,几个人很快便危机四伏,朱七巧吓得花容失色,顾不得男女有别,一个劲儿往关殿臣怀里钻。

关殿臣毫无惧色,一挥手,两粒飞石脱手飞出,两只狗负疼嗷嗷怪叫跑到主人身边。朱七巧说:“殿臣哥,你真行!”佟保三没吱声,只顾看自己有没有被狗抓挠过。朱七巧说:“保三哥,看什么看,狗又没掏着你!”阔少横指着关殿臣:“打伤我的狗,你得赔!”关殿臣说:“我来救你,你却说我多管闲事。”阔少说:“你扒瞎!明明是你打伤我的狗,怎么反说你来救我?”关殿臣说:“你的狗这么凶,我再不出手,非出人命不可。出了人命惹了官司,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呆阔少见关殿臣这么一说,冲着朱七巧诡秘一笑,跑进院去将门关上了。朱七巧说:“殿臣哥,咱们闯祸了,这是贵老爷的儿子方耀祖。”“我管他谁儿子呢!放狗咬人就不对!”关殿臣掏出几个铜子儿塞到狗剩子手里:“买几个火烧去吧!”“谢谢殿臣哥!”狗剩子给关殿臣鞠个躬,一溜儿烟跑了。

朱七巧说的贵老爷就是通判衙门里的通判方天贵。贵老爷家属镶黄旗,靠祖上福荫起家,到贵老爷这辈儿,家道渐衰,贵老爷的阿玛临终前给儿子捐赀个通判。戏台上的戏演得正欢的时候,贵老爷家也唱着一出戏。

贵老爷几房福晋,却只生了一个傻儿子。别看耀祖呆傻,却是贵老爷的宝贝疙瘩。

贵老爷正和三福晋喝酒。三福晋头上梳着短短的两把头儿,扎着大壮的猩红头把儿,别着一枝大如意的扁方儿,一对一道线儿的玉簪棒儿,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却不插在头顶,倒掖在头把儿的后边。左边翠花上关着一路三根大宝石的抱针钉儿,还带着一枝方天戟,拴着八模大东珠的大腰节坠角儿的小桃,右边一排三枝刮绫刷蜡的矗枝儿兰枝花儿。身上穿一件鱼白石蝶的衬衣儿,套一件绛色二则五蝠捧寿织就地景儿的氅衣儿,窄生生的袖儿,细条条的身子,卷着二折袖儿,脚下是花盆鞋,走起路来“咕咚咕咚”飞快。贵老爷脚下蹬着双包绦子实纳转底三冲的尖靴老俏皮,衬一件米汤娇色的春绸夹袄,穿一件黑头儿绛色库绸绸羔儿皮缺衿袍子,套一件草上霜吊混兼的里外发烧马褂儿,头上戴一顶片金边儿沿鬼子栏杆的宝蓝平金的帽头,脑袋后耷拉着大长的红穗子。

贵老爷和三福晋喝得正欢,忽听门外传来狗的惨叫声,紧接着,耀祖进来坐在一旁喘着粗气。贵老爷问:“耀祖,你咋了?”耀祖说:“阿玛,我要娶萨利甘(媳妇)!”耀祖这没头脑的话一出口,逗得贵老爷和几房福晋都笑出声来。贵老爷说:“耀祖长大了,明儿个,阿玛就张罗着给你说媒去。”“我要七巧!”“七巧,七巧是谁?”

三福晋说:“老爷,七巧是朱明祥的闺女。还真别说,咱耀祖有眼力!这七巧可是咱这儿头号美人儿。”贵老爷说:“我明儿个找人说媒去!”耀祖说:“阿玛,现在就去!他们的伙计打伤了二黄和大黑,我就娶他们家闺女。”“咋回事?”贵老爷脸色阴了下来。

耀祖添油加醋将刚才的情形叙说了一遍,贵老爷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耀祖,阿玛这就给你去办!”贵老爷认得朱七巧,儿子讨她为妻,也是他们方家祖宗开眼。可儿子这样,朱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有什么办法能让朱家就范呢?贵老爷绞尽脑汁,管家刘大天说:“老爷,让朱家将闺女嫁给小爷,其实非常简单。”“啥办法?”

刘大天满肚子坏水,没少给贵老爷出坏主意。他本名叫刘呈禄,是个汉人,心眼儿多有一号,人们渐渐忘记了他的原名,而叫他“刘大天”了。刘大天指了指外边的二黄说:“老爷,只要舍弃这条狗,就能让朱家闺女成为你的儿媳。”贵老爷迫不及待:“你倒快说呀!”刘大天俯身低语说了一番话,贵老爷说:“事成有赏。”刘大天说:“老爷,我办事啥时失过手?你就放心吧!”

看完了《盗金砖》,关殿臣和佟保三扫院里的雪。雪晴了,太阳晃得地面白花花耀眼。

二人正扫得起劲,朱七巧喊他俩进屋吃饭。关殿臣说:“这,不太好吧!”佟保三说:“东家叫咱们吃饭,有啥不好?”关殿臣说:“咱们是伙计,再说,三宿黑家在一起吃过夜饭了。”朱七巧从关殿臣手里抢过扫帚:“进屋吧!菜该凉了。”这时,朱明祥站在门前冲他们摆手:“殿臣,保三,你们俩过来陪我喝酒!”

朱家三口和关殿臣、佟保三围坐在桌前。朱明祥说:“今儿个是二月二,打今儿个起,猫冬结束了,庄稼人就开忙了。咱们虽然不种庄稼,可咱们的烧锅没粮食却开不起来,所以,借今儿个的日子,一来,祈求今年有个好收成,二来,也祝在座各位,有个好的开始。”众人干了酒盅里的酒。关殿臣向佟保三使下眼色,二人起身:“我们敬东家!”“好好好!”朱明祥将酒喝了,示意二人坐下:“好好干,今年下秋儿,就给你俩说媳妇。”朱太太说:“有门好手艺,那可是闺女们选女婿的首选呀!”关殿臣和佟保三低头没说话,朱七巧笑道:“殿臣哥、保三哥,我妈替你们想得多周到,说媳妇都给你们打算了。保三哥,相中哪家闺女了,让我妈给你说去!”佟保三臊个大红脸:“我还没想过这个。你还是让太太给殿臣哥选个合适的吧!”关殿臣低声:“保三,你瞎说什么!”朱七巧将一块肉夹给佟保三:“保三哥,多吃点肉,瞧你,瘦得跟大眼灯儿似的。殿臣哥的事用不着你操心,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朱太太说:“闺女家的不要胡说!”朱七巧吐了下舌头不说了。

这时,下人王嬷嬷进来:“老爷,太太,刘大天领人来了,气哄哄的,在客厅等你呢!”王嬷嬷是朱太太的奶妈,这么多年一直跟着她。“刘大天上我这儿来干什么?”朱明祥说,“你们吃着喝着,我看看去。”

朱明祥来到客厅。刘大天穿外翻的羊皮马褂,戴瓜皮帽,早坐在官帽椅上等候。倚仗贵老爷,刘大天坏事做绝,不过,朱明祥深知,通判家的狗都惹不得,更何况一个受通判器重的管家?刘大天此时上门,定然有事,于是,面上挂笑:“刘管家,哪阵仙风把你给吹来了?王嬷嬷,上茶!”“朱东家,我没工夫跟你喝茶论禅,我是奉通判之命找你说事儿的!”刘大天矮胖的身子欠都没欠,紧绷一张刀条脸儿,枯枝般的手指弹着八仙桌,翻着一双露仁眼,一副扬巴样儿。朱明祥说:“刘管家找我何事?”刘大天说:“这不是说话的地儿,门外看看便知。”来到大门外,刘大天说:“朱东家,你看看,这是啥?”

雪地上躺着只死去的大黄狗。朱明祥说:“这是咋回事?”刘大天冷笑道:“别问我,要问,就问你们家的伙计关殿臣,是他干的好事!”朱明祥说:“这和关殿臣有啥关系?”刘大天说:“这不明摆着吗?这只贵老爷最喜欢的二黄让关殿臣打死了!”“有这事儿?”“东家,狗不是我打死的!”

朱明祥回身,关殿臣、佟保三和闺女七巧走了出来。

朱七巧说:“爹,这狗不是殿臣哥打死的。我们去看戏,方耀祖放出两只狗咬狗剩子,殿臣哥看不过去才把狗驱开的。后来,方耀祖再次放狗咬我们,就是这只狗,爪子都扑我身上了,殿臣哥把狗打跑了。”关殿臣说:“东家,如果不把它们打跑,小姐就被狗掏了。”朱明祥知道刘大天经引儿找茬儿:“刘管家,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是你们家少爷放狗伤人,伙计救人也在情理。这狗不是他打死的,刘管家拿只死狗到我门前何意?”

刘大天的确经引儿找茬儿。贵老爷为儿子讨七巧为妻,刘大天给他出了这个以狗要挟朱家就范的主意。刘大天说:“只要说这只狗是千金不换,他朱家就得认栽!朱家的伙计不是把二黄打伤了吗?咱们干脆把二黄打死,然后就说这狗是太后老佛爷赏给北京庆王府的,庆王府又征得太后同意转赐给我们方家的。要将事情平息,办法有两条,一是将闺女嫁给咱们,二是赔给咱三千两银子。朱明祥把家底卖了也不值那么多银子,没办法,只能乖乖地让闺女嫁过来!”

刘大天说:“他说不是他打死的就不是他打死的呀!这小子用石子打在二黄脑袋上,二黄回去后就死了!我们老爷说了,二黄是小爷命根子,你得赔!”朱明祥说:“刘管家,通判家的狗可以随便咬人,我们老百姓防卫都不可以吗?大清国还有没有王法了?”刘大天冷笑:“大清国有王法不假,可在咱们盘蛇这巴掌大的地儿,贵老爷的话就是王法。这狗你赔也得赔,不赔也得赔。”

刘大天的话也不无道理,在盘蛇,通判老爷岂是他一个小买卖人能得罪的?如果贵老爷找他麻烦,生意就别做了,花钱买平安吧,想到这儿,朱明祥说:“刘管家,怎么个赔法?”刘大天说:“我们老爷说了,三千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朱明祥差点摔倒:“你们这不是讹人吗?”“讹你?知道这狗啥来历吗?实话告诉你,这狗是太后老佛爷赏给北京庆王府的,庆王府又征得太后同意转赐给我们方家的。你们伙计把这只狗打死了,是打了太后的脸。这要告上去,就得满门抄斩。不过,也不是没商量,看你咋做了。”“请刘管家明示。”“贵老爷想和你成为儿女亲家。怎么样,别人高攀还攀不上呢!”

谁不知道贵老爷的儿子是个五谷不分的傻子?别说是他朱明祥的闺女,就是普通人家的闺女也不能嫁呀!朱七巧说:“告诉贵老爷,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方耀祖的。看他的小眼睛,就那么一条缝儿,像细米粒一样。”刘大天洋洋得意:“朱小姐,嫁不嫁怕由不得你。”“这事儿,容我和小女商量商量。”关殿臣要和刘大天理论,朱明祥使眼色阻止了。

刘大天说:“贵老爷说了,三天为限。如果过期,后果自己思量。”刘大天让护院扛着二黄的尸身走了。“二月二”带来的喜庆一下子被刘大天带来的坏消息给搅成了一锅粥。关殿臣说:“祸是我闯下的,理应由我担当,我找通判说道说道去!”“你?”朱明祥抬头看看关殿臣,“贵老爷杀人不眨眼,你去了是白送死。”“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保住烧锅,保住小姐,豁出去了!”

没等朱明祥表态,关殿臣身子一晃,走出门去。

刘大天正和贵老爷报功呢,下人禀报,朱记烧锅的伙计关殿臣来了。“他来干啥?”贵老爷自语,吩咐,“让他进来。”

下人将关殿臣领进,关殿臣施礼:“贵老爷好!”贵老爷打量关殿臣:“你们东家咋没来?”

关殿臣说:“贵老爷,我想讨个说法。”刘大天呵斥:“一个穷伙计跟我们老爷讨说法,活腻歪了吧!”关殿臣没理会刘大天:“贵老爷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我找父母官不妥吗?”贵老爷说:“你想说啥?”关殿臣说:“贵老爷家的狗比人尊贵,我打死了它,就得由我偿命!”刘大天说:“你以为你的命有贵老爷家的狗尊贵吗?”“我和贵老爷说话,你一个奴才少插嘴!”关殿臣毫不客气地扫视刘大天,又看着贵老爷说:“贵老爷,我这样做,也算仁至义尽了!狗再尊贵,毕竟是一只狗,就算告到紫禁城,我也不怕你。更何况,狗咬人在先,我当时只是吓退它而已,究竟咋死的,还有待勘验。”刘大天说:“来人,把他轰出去!”

贵老爷将刘大天斥到一边,对关殿臣说:“说得对,狗再尊贵也是狗,我咋能让你为它偿命呢?告诉朱东家,还是那两个条件,让他任选其一。三天为限,至于三天后我咋办,他别后悔就行。”刘大天说:“趁贵老爷心情好赶快走,迟了,外边那两条狼狗可缺荤腥呢!”这当口儿,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老爷,三福晋心口儿疼的毛病又犯了!”

几房福晋,贵老爷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三福晋。三福晋留过洋,会洋文,贵老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着。三福晋有心口儿疼的老毛病,平时不犯还好,犯起来疼得撞墙。这病在英国皇家医院都没治好,嫁到方家,贵老爷遍寻良医,也只是敲敲边鼓。每次,三福晋犯病,贵老爷恨不得这痛苦转到自己身上。

三福晋披头散发跑到院子当间,原本如花似玉的脸儿变得铁青,疼得扑在地上用雪洗面:“老爷,让我快点死吧!”贵老爷将三福晋抱起:“忍着点,我给你找先生!”贵老爷让丫头去找西街的王先生,丫头被三福晋喊住。三福晋说:“老爷,王先生治不好我的病,找他来也白搭。”贵老爷乱了方寸。关殿臣看着三福晋,刘大天说:“看什么看,再不走,我可放狗了!”刘大天打了个口哨,外边冲进两条大狼狗,其中的一条骨瘦如柴,毛都快掉光了。关殿臣打量了一下那条癞皮狗:“恭喜贵老爷,你这条狗可是福星呀。”贵老爷说:“说说看,这条狗咋成福星了?”关殿臣绕狗走了两圈:“这狗能治三福晋的病。如果我说对了,你就让少爷另娶他人,你看如何?”贵老爷狐疑打量关殿臣:“这狗真能医三福晋的病?”关殿臣点点头:“三福晋病得不轻,她的病,只有这条狗才能救!”“如果你看走眼了呢?”“如果我看走眼了,凭你处置!”

贵老爷说:“那好,你说吧!”关殿臣说:“三福晋的病就是胸肋胀满、噎嗝反胃,病发时心疼难忍,长此下去,性命不保呀!”

三福晋暗挑大指,小伙计说得太对了,这病害她多少年了,找了不少先生,吃的草药都够喂头牛了。“老爷,他说的有点意思。”三福晋捂着胸口,一股剧痛袭来,忙抓住贵老爷的手,“老爷,就让他试试吧!”

贵老爷这才说:“那好,你就说说这条狗怎么能救三福晋?”关殿臣又绕着狗走了三圈:“贵老爷,如果医好了福晋的病,你就让小爷另娶他人,免除对朱家的一切赔偿。”

三福晋是贵老爷的心头肉,如果能医好她的病,别说这两个条件,割他身上一块肉都成,贵老爷点头说:“都依你,那你说,这狗咋能治三福晋的病?”关殿臣这才说:“治病的药材就在狗肚里。”“在狗肚里?”

关殿臣说:“此药名叫狗宝,贵老爷如若不信,可当场杀狗验看,狗肚里定有一种石头样的东西,是除病良药。”贵老爷骂道:“你小子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杀了你?!”关殿臣面色不改:“贵老爷想医好三福晋的病,还在乎一条狗吗?我要没那个弯弯肚儿,也不敢吞下这镰刀头!”贵老爷说:“小子,如果狗肚子里要没有你说的那种东西,咋办?”关殿臣说:“任凭处置!”贵老爷命刘大天用火枪将癞狗打死,当场给狗开膛破腹,胃内果有一块鹅卵石大小的硬块。关殿臣说:“这就是与牛黄、马宝并誉‘三宝’的狗宝呀!福晋的病有救了。”

原来,关殿臣曾跟释脚凡师父学过给牲畜看病,他看这条癞皮狗是条年岁大的老狗,眼睛黯淡无光,结膜发红,就知它腹中有狗宝,三福晋面色蜡黄,疼痛难忍,便看出她有胸肋胀满、噎嗝反胃的老毛病,而狗宝正是治疗此病的良药,就想起了解救朱七巧的妙计。关殿臣用狗宝给三福晋配了一服药,熬好后让她当场服下。盏茶工夫,三福晋觉腹内如流泉般汩汩作响,接下来神清意转,疼痛和胸肋胀满症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药可真神,老爷,我的病好了!”“贵老爷,你说话总得算数吧!”“实话说了吧,刘大天去朱家也是玩笑,只因那二黄确是耀祖心尖儿,回去告诉朱东家别介意。”贵老爷又吩咐刘大天赏关殿臣十两银子。

拿了银子,救了三福晋,关殿臣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其实,刚才,他也在拿命做赌注。老天有眼,他赢了。

一弯冷月斜挂中天。

关殿臣正要回房,朱七巧悄声说:“殿臣哥,一会儿到我屋,我有话儿说。”关殿臣想问个究竟,朱七巧却快步走远了。换好了衣裳,关殿臣正犹豫,朱七巧却推门进来了。

灯光下,朱七巧穿件月白色短袄,一条黝黑的大辫子垂到腰际,含情脉脉冲他笑呢!朱七巧问他为啥没过去,关殿臣低头没说话。朱七巧将一双千层底递给关殿臣:“鞋该换换了!”关殿臣低头看着快开帮的鞋,不好意思笑了。朱七巧说:“试试跟脚儿不?”关殿臣说:“小姐,我……”“你什么你?麻溜儿换上试试!”朱七巧将关殿臣按在椅子上,拿鞋就给关殿臣换。“哟嗬,好亲热呀!”门“嘎吱”开了,佟保三走进来。

朱七巧说:“保三哥,我看殿臣哥脚上的鞋都坏得不成形了,就给他做了一双。前些日我不是也给你做过吗?”佟保三嘿嘿一笑,双手抱着脖梗子跷着二郎腿躺到自己的行李卷上大声叹息:“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呀……”佟保三的话还没说完,朱七巧将一只雪梨扔了过去:“堵住你的嘴,看你还胡说八道不?”佟保三扬手将梨接住:“这还差不多。谢谢你,小姐!”“七巧,你在干什么?”窗外,传来朱太太的声音。“我妈叫我了。”

朱七巧关门出去了。关殿臣和佟保三脱衣躺下,佟保三说:“殿臣哥,觉咋这么大?人家都说兴奋就睡不着觉,你倒好,脑袋挨上枕头就睡。”“白天累一天,晚上不好好休息,明儿个干不干活了?”

佟保三说:“殿臣哥,你这么聪明,就没发现,小姐对你有意?”关殿臣翻了翻身:“是吗?没发现!”佟保三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呀!小姐看你的眼神儿都不对。”“胡说八道啥?咱是伙计,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呀!”

关殿臣说着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佟保三却瞪着眼睛看着棚顶发起呆来。让佟保三嫉妒的是,朱七巧对关殿臣好得简直没得说,一会儿给关殿臣擦汗,一会儿又给关殿臣送开水,热乎劲儿让所有的伙计眼热,佟保三更是嫉妒得不行。凭什么朱七巧非跟关殿臣好?

可怎样让朱七巧改变主意跟他好又做得神鬼不知呢?佟保三绞尽了脑汁。凭他在朱家的地位,是找不到任何排挤关殿臣的机会的。听着关殿臣的鼾声,佟保三暗忖,只要他长心眼儿,还是有机会的。

此时,躺在炕上没有睡意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朱七巧。刚才妈把她喊出来,说一个姑娘家,晚上往伙计房中跑,也不嫌白扯。自见到关殿臣,她就对这个英武敦厚的男人产生了好感。他做事沉稳,爹交代的事总是做得又快又好,来的时间不长,却已独当一面了。为救她和狗剩子,宁肯自己挨咬。贵老爷刁难他们家那么大的事儿,居然被他轻轻松松解了围。长了十七岁,没一个像关殿臣这样的汉子让她觉得踏实。那天去看戏,要不是他的机灵,那只狗非把狗剩子撕巴了不可。他挣得并不多,却将兜里的铜子儿毫不吝啬的塞给了狗剩子。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没过不去的坎儿,讨吃要喝心也甘。

屋顶上传来两只猫在叫春,朱七巧想起了她和关殿臣,甜甜地笑了。

时间如流水般过去,转眼,到了开春儿。

朱太太信佛,逢佛圣诞,就去三十里外老爷庙进香,有时也请主持僧道悦大和尚来家讲经说法。伽蓝菩萨圣诞,朱太太备下十斤香油和百斤黄豆给庙上送去。同去的还有关殿臣和佟保三。因为天气好,路两边桃红柳绿,佟保三坐在车沿上和朱七巧说个不停,关殿臣望着远处发呆。额涅去世两三年了,到现在,他也没打听到阿玛的消息。昨晚,他梦见一个人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虽然他没见过阿玛的样子,可他坚信这个人就是从未见过的阿玛。难道,阿玛已经离开了人世?“殿臣哥,你咋不说话呢?”朱七巧嗅着手中的桃花。“没啥。”关殿臣说。

佟保三说:“小姐,我知道殿臣哥在想什么。”“保三哥,那你说说,殿臣哥在寻思啥?”“殿臣哥呀,他在想着做梦娶媳妇呢!”“从你嘴儿里就吐不出象牙来。”关殿臣抬起头,恰恰和朱七巧的目光相对,红脸看别处去了。

到了老爷庙,主持僧道悦将主仆几个让到禅堂。这时,沙弥禀报:“方丈,那个挂单的觉尘在偏殿罗汉像下喝酒吃肉哩!”道悦说:“夫人稍候,我去看看。”

关殿臣和佟保三也跟道悦去看究竟。只见偏殿罗汉像下,那被称为觉尘的和尚正一手拿着酒葫芦贪婪地吸吮,一手拿着半只香喷喷的烧鸡。殿内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和酒气。觉尘见道悦走进,将酒和鸡举到道悦面前说:“道悦师父,这酒正醇,肉正香,你也同我一起吃些?”道悦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佛门净地岂能容你枉开污秽?本寺庙小,还请另觅别处存身吧!”觉尘回礼:“大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大师既不容我,我就再寻他处。”觉尘走出山门,关殿臣仔细打量,只见他衣衫褴褛,手里拿把破蒲扇,脚上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僧鞋,使他想起戏文上唱的济癫和尚和《水浒》里的花和尚。不过,这和尚阔眉朗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说不清的威严,又使他想到庙门外的金刚。

因为往返路途较远,主仆几人当天在老爷庙住下了,第二天一早回返。晌午,在一家小饭铺门口,朱太太领大伙儿进屋吃饭。

几个人正在吃喝,就听饭铺的一个伙计嚷嚷:“去去去,这儿是你进来的地方吗?瞧你这衣服,恶臭的,把客人们熏跑了!”门外站着的竟是那个吃酒肉的觉尘。“阿弥陀佛,施主就行行好,让我进去吧!我一天一夜没进一粒米了。”觉尘一边哀求一边迈步往里进。伙计骂道:“你要再不走,我可叫人了!”朱太太心中不忍,买几个馒头递到觉尘手上。觉尘千恩万谢,接过馒头大吃起来。大家往回赶,正往前走,车老板喊:“太太,有胡匪!”

车老板话落,路旁的一个小柳树林风驰电掣跑来十几匹马,马上坐着十几个彪形大汉。一个红脸大汉喝道:“将车里的银子留下!”朱太太说:“好汉爷,我们今儿个出来身上不方便,待我们回去后将银子奉上。”胡子头大笑:“少在这儿啰嗦,谁知不道你们朱记烧锅有的是钱,实话告诉你,老子绑的就是你们娘儿俩!弟兄们,把他们绑了,弄来银子这辈子都花不完。哥儿几个,动手!”胡匪冲向马车,关殿臣操起一根木棍立个门户,佟保三也操起一只板凳,车老板操起了长鞭。可胡匪人多,三人很快被围,关殿臣脖子上的羊脂玉挂坠被胡子头掳去。关殿臣拼命争夺,可胡匪人多,关殿臣被打倒在地。“阿弥陀佛,以多胜少,算什么英雄?”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一个人已经到了他们当间儿。来人竟是觉尘。红脸大汉说:“这没添草料,哪蹦出你这个秃驴来?识相的快离开!”觉尘说:“这事老僧管定了!”红脸汉子手一挥,过来一胖一瘦两个汉子,不由分说抡刀就砍。

当瘦子的刀快要落下来的时候,觉尘身子轻轻一晃,跃到了瘦子马脖上,像老鹰抓小鸟一般将瘦子抓住,当胸一掌,瘦子胸口发咸,鲜血喷出。胖子挥刀,觉尘变戏法似的将胖子手里的刀夺过来,胖子痛得直叫,腕子早被觉尘扭断了。红脸汉子上马就跑,脚刚踏上马镫,被觉尘拽下来,那只玉观音挂坠就到了觉尘手中。觉尘说:“东西留下来了,你可以走了。”红脸汉子如遇大赦,率众狂奔。

觉尘说:“好漂亮的玉观音。”关殿臣说:“多谢师父,我代我阿玛和额涅谢过了。”觉尘说:“举手之劳,何必言谢。施主代父母谢过,莫非这只挂坠有什么来历?”关殿臣接过挂坠说:“师父有所不知,额涅临终前将此物交我,说这是当年阿玛给她的定情物,也是我和阿玛的见面信物。”觉尘双掌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愿施主早日骨肉团聚。老僧还得去别处挂单,诸位慢走。”“师父留步!”朱太太躬身施礼,“要不是师父相助,我们已遭不测。”觉尘说:“要不是那几个馒头,老僧说不定饿倒街头了。敢问太太尊姓大名,容老僧后报赏饭之恩。”关殿臣说:“我们东家是朱记烧锅朱明祥,这位是太太!”觉尘说:“朱太太,老僧定会讨酒。”说罢,扬长而去。

朱明祥知妻女有惊无险,很高兴。当他得知关殿臣、佟保三拼死护主时,拍二人的肩膀说:“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当晚,朱七巧拿出给关殿臣做的马褂。

佟保三说:“殿臣哥,还是你有福呀,小姐对你多好。”“保三哥,胡说些什么?殿臣哥的褂子不是被胡匪扯破了吗?”

第二天早清,刚吃过早饭,关殿臣和佟保三正要下酒窖,朱明祥将他俩叫进上房。“去年庄稼歉收,我准备让你俩去镇安(现在的黑山县)采购高粱。”朱明祥将五百两银票交给佟保三,“保三,这次采买,遇到啥事,你可以拿主意。殿臣,你听他的,采办完马上回来。”“放心吧东家!”关殿臣说。

二人赶奔镇安。佟保三有些疑惑,关殿臣说:“东家器重你!这次出门,你得有个管事的样,别让我跟你吃锅烙儿!”

镇安离盘蛇百十里路,车老板对路很熟,晌午,十几挂马车就到了镇安。镇安毗邻关东重镇北镇,明代名镇远堡,地肥多产高粱,朱记烧锅的烧酒用的高粱大都产于此。因为庄稼歉收,几家粮栈都囤积居奇,价钱翻几倍。大半天,一粒米没收到。关殿臣犯了愁。“殿臣哥,愁也愁不来粮食。大家的肚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咱们先喂肚子吧!”佟保三看了看落日染红的残霞。

好不容易在城西找个王家小吃,佟保三看着王家小店低矮的门楣,指着对街的一个高档酒楼说:“殿臣哥,咱们走了这么远的路,又饥又渴的,就找个小吃店呀!到对街的聚香园吧!”关殿臣瞪了一眼佟保三:“东家让咱们到这儿来,是相信咱们,咱们怎么能大吃二喝呢?”佟保三这才低头不再言语。几个人要了几个小菜,一盆小米饭,一边吃一边谈论下一步怎么办,一旁桌子有人说话:“不就是红眼高粱嘛,你们要多少?”

众人扭头,一个留八字须的中年汉子在自斟自饮。那汉子脸色焦黄,像秋后晾晒的烟叶。

佟保三问:“不知这位大哥有多少高粱可卖?”中年汉子说:“要多少有多少。”关殿臣说:“我们买五百担,你有多少?”中年汉子说:“正好五百担,你们有意,就看看货。”

关殿臣和佟保三跟中年人来到他的住所,高粱是不少,可都是瘪籽儿。这样的高粱费料不说,也酿不出好酒。可高粱再不好,总比空手而归强。关殿臣说:“敢问掌柜的,多少钱一担?”中年汉子伸出手指头:“一两银子五担。”出来时,朱明祥交代,好高粱最多一两银子五担。关殿臣说:“价钱太高了,瘪籽儿太多,能不能再商量商量,一两银子六担。”

中年人将关殿臣叫到外边低声说:“今年高粱歉收你又不是知不道,我这高粱还是去年的呢!实话告诉你,这样的高粱,你手攥银子也买不着。”关殿臣说:“可我们东家有交代呀,要二分银子一担的好高粱,你这样的高粱,就是价钱再低,我们也不能要。”中年人说:“高粱是死的,人是活的!这样吧,我看你这兄弟实诚,价钱就按二分一担算,另有二厘给你当回扣,咋样?”见关殿臣没说话,中年人又说,“五百担高粱,一担二厘银子,就是十两银子呀,够你小子过大半辈子了。这么好的事儿哪儿找去?”关殿臣说:“掌柜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东家有交代,要好高粱。”

中年汉子只好作罢。佟保三问关殿臣刚才怎么谈的,关殿臣将刚才和中年人的谈话叙述了一遍。佟保三惊叫:“大哥,咋不答应呢?这事办成了,咱俩盖房子说媳妇的钱都有了。”“回去咋向东家交代呀?”关殿臣急了。“殿臣哥,我咋细致掰纹儿跟你说?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托着东家给的二分银子一担的价钱,现在是一粒高粱也买不到,虽然高粱不咋样,总比没有强吧。再说了,又得二厘银子的回扣,东家的高粱也收到了,这位大哥的高粱也卖了,这不是三全其美的好事吗?”“这可使不得,让东家知道,饭碗就砸了。”“这种好事咱们八辈子也遇不上一回。你不干我干。东家不是交代事情让我做主吗?出事我兜着,你就等着分钱吧!”佟保三不顾关殿臣劝阻,走到中年人身边:“一担高粱二分银子,有我们二厘银子回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关殿臣埋怨佟保三做事武断,佟保三将五两银子塞给关殿臣,被关殿臣推开:“昧心钱我不要,你揣着自己用吧!”佟保三不以为然:“我替你收下,需要时到我这儿来拿。”

回去的路上,佟保三见关殿臣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逗他说:“殿臣哥,你知道《四大哏气》和《四大娇性》不?”关殿臣摇了摇头,佟保三问想听不,关殿臣点头。佟保三说:“知不道?兄弟我叫你过过耳瘾。”佟保三笑了笑,然后轻声唱了起来:“叭拉狗子,小驴驹;大姑娘的‘妈妈’,小孩‘得儿’。”佟保三捅了捅关殿臣,挤着眼睛笑:“殿臣哥,大姑娘的‘妈妈’,嘿嘿,小姐的‘妈妈’你想摸不?”关殿臣说:“你小子哪儿来的歪门邪道?”佟保三只好说:“不说这个了,那你想不想听《四大缺德》呢?”关殿臣说:“晚上做梦,给你自己讲去吧!”佟保三余兴未尽,唱着说:“木匠斧子,厨子刀;光棍儿的铺盖,大姑娘腰。”

出乎关殿臣意料,朱明祥检验高粱成色,不但没责备佟保三,还夸奖他灵活机敏。佟保三想,就是朱七巧不嫁给我,有这十两银子,娶个心仪的姑娘开个像样的买卖也绰绰有余了。

却说关殿臣,从镇安回来几天仍百思不解。东家从不允许酿酒的材料以次充好,这次怎么了?“殿臣哥,我爹叫你!”

这晚,关殿臣正准备回屋睡觉,后边传来朱七巧轻柔的声音。这么晚了,东家找他啥事?朱明祥在太师椅上等他,见他进来,示意他坐下。朱明祥说:“殿臣,你来我这儿一年多了吧?”关殿臣点头:“蒙东家照顾,要不,我和保三还不知流落在哪儿呢!”“殿臣,话不能这么说,你和保三出了不少力,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打明儿个起,你就是管账先生了。”“刘先生不是好好的吗?”“让你当管账先生其实也是委屈了你。老母病重,刘先生回家奉母。”“东家,可我觉得保三比我更合适。”“让你接替刘先生是对你的信赖,至于保三,还是酿他的酒吧!别忘了明儿个到刘先生那儿接账。”

关殿臣不解,东家明明对佟保三好,为啥将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他?接账时,刘先生掩门,压低声音:“殿臣,东家早对你和保三试探过了,保三虽然机敏,却心术不正。”“心术不正?”“殿臣,还记得去镇安买高粱一事吗?那个卖你们高粱的是东家的朋友,东家想试试你们俩谁可重用,保三吃了回扣,而你没要,东家就择你而用了。”

关殿臣恍然大悟。在佩服东家深谋远虑的同时,也暗为佟保三捏把汗。还好,朱明祥并没揭穿佟保三。

早上,关殿臣和佟保三在洗漱,朱七巧拿个包裹走进来。佟保三问:“小姐,啥好东西?”“没你的份儿,”朱七巧打开包裹,将一套长袍递到关殿臣面前说,“殿臣哥,今儿个你管账了,管账先生就得有管账先生的样儿,我爹让我给你做的长袍,你穿上试试合身不?”

朱七巧一边打量一边笑:“殿臣哥,你穿上长袍,可真精神!”“东家让殿臣哥当管账先生,那刘先生呢?”佟保三惊呆了。

朱七巧说:“刘先生回家奉母。”佟保三说:“殿臣哥,恭喜你呀!”

这天晌午,关殿臣被朱明祥叫了进去。今儿个不是交账的日子,东家咋喊他进屋?关殿臣发现,梨木雕花的八仙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殿臣,咱爷俩喝几杯。”

聊了一会儿生意和账目上的事,朱明祥说:“今儿个让你来,有件事和你合计。”“东家太客气了。”

朱七巧过来添菜,朱明祥使个眼色,朱七巧出去了。朱明祥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关殿臣说:“东家这话从何而起呢?”朱明祥说:“你和七巧都不小了,我有意想将七巧许配给你,我没儿,只有七巧这么个闺女,我让她嫁给你,这烧锅以后就是你的了。”关殿臣说:“东家的美意我心领了,可小姐是凤凰,我是个山鸡,山鸡咋能配凤凰呢?”朱明祥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丫头的心事,我这当爹的最清楚。你看她啥时对谁好过,唯独对你,比对我都好。你不要左思右想了,你又没订婚,你阿玛不在,额涅病故,你的亲事,就得由我来操持。”“谢东家!”“这就对了嘛!”朱明祥看了站在门槛儿上的朱七巧,“你们俩将来相亲相爱,把烧锅做大做好,我就放心了。七巧,你一会儿出去置办些酒菜,晚上,大伙在一起庆祝一下。”

朱七巧冲关殿臣一笑,跑了出去。“这丫头,让我惯得没边儿。将来,你可得让着她点儿。”

关殿臣低下头来,知不道说啥好了。

晚上,关殿臣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想到东家居然这么看好他。刚刚,东家请大伙吃饭喝酒,等于让他和朱七巧订了婚。“殿臣哥,还兴奋呢!”佟保三捅了捅关殿臣,“成了朱家女婿,可别忘了兄弟呀!”“别瞎说,八字儿还没一撇呢!”“酒都喝了,还没一撇呀!东家对你真好,先让你当管账先生,又让你当倒插门女婿,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哟。”“别胡拉乱扯了,后半宿了,睡吧!”关殿臣打了个哈欠。

佟保三想接茬儿,见关殿臣发出了匀称的鼾声,只好熄灯睡下。

朱七巧嫁关殿臣那天,天气好得说不出来,盘蛇所有喝过朱记烧锅酒的人都赶来参加婚礼,贵老爷也让刘大天送来份子。“阿弥陀佛,恭喜朱东家!”

人群中来个和尚,竟是几月前救夫人和小姐的觉尘。觉尘穿了身干净僧袍,手拿一串念珠,与先前判若两人。朱明祥抱拳施礼:“多谢师父,不知师父来自哪座宝刹?”觉尘双手合十:“朱东家,有缘何必曾相识?令爱大喜,老僧特来讨杯素酒,祝愿他们白头偕老。这是我给小夫妻的贺礼,请笑纳。”觉尘说着,从袖内掏出一个羊脂玉如意,递到朱明祥手上。

朱明祥一看,这玉如意是玉中极品暖玉,暗想与觉尘素不相识,怎能接受如此重礼?于是笑道:“多谢师父美意,你我素昧平生,这么贵重的礼物定是师父心爱之物,我怎能留呀!”觉尘将话儿岔开,看着关殿臣:“朱东家,这位女婿可是百里挑一呀!”关殿臣轻声对朱明祥说:“这位就是数月前救岳母和七巧的那位师父呀!”朱明祥赶忙下拜。“与人为善,路见不平是应该的。”觉尘看了一眼关殿臣,“施主,朱东家对你恩重似海,要好好报答人家!”“多谢大师,我会的。”

关殿臣一边将觉尘往贵宾席上领,一边琢磨,这觉尘一扫往昔褴褛,还送了这么贵重的礼品?觉尘挂单装癫,行动不定,一定是个奇人。关殿臣将觉尘领到一个雅座上:“大师,你先在这儿品茶,我吩咐厨房给你做桌素席。”这时,有人喊:“我要吃席!你们去别的桌儿!”关殿臣一看,刘大天带方耀祖坐在一张席面上,方耀祖正驱赶同桌的客人到别的桌子上。客人们碍于贵老爷,只好远远躲开。刘大天劝道:“小爷,这不是在家,这是朱家嫁闺女,你独霸一席,让老爷知道了,非揍你不可!”“阿玛才不会揍我呢!本来,那是我的萨利甘,却让姓关的抢了先!”方耀祖并不理会刘大天,掰起一只鸡腿大吃起来。

关殿臣拱手:“多谢方家小爷和刘管家捧场!”刘大天说:“我家老爷公务繁忙,让我和小爷代他向你道喜!”方耀祖说:“姓关的,朱七巧本来是我的萨利甘,你娶了她,我跟你没完!”刘大天说:“我们家小爷不懂事,你要多担待。”关殿臣拿起酒壶给刘管家和方耀祖酒盅里的酒满上:“刘管家,今儿个是我大喜之日,你和小爷敞开了吃。我到别的桌上看看。”关殿臣没想到,刘大天对他的态度来个大转弯,更没想到贵老爷也随了份子。

关殿臣在酒席上转了一圈来看觉尘,可桌子上空空如也,觉尘早已不知去向。

入夜,看着红烛下刚掀了盖头的新娘害羞的俏模样儿,关殿臣疑在梦中。掀盖头的时候,关殿臣眼睛湿润了。他分明看到额涅在他眼前流着欣喜泪水笑呢!他面朝额涅的坟茔方向,跪在地上,大声说:“额涅,你不要惦挂我了,儿已生根发芽儿了。我要混出个样儿来,再给你上坟。”“殿臣哥,等咱们的日子好起来,我就跟你给额涅上坟。”朱七巧轻柔地点了一下关殿臣的肩胛。关殿臣说:“谢谢你,七巧,我咋觉得像在做梦呢?”朱七巧伸手掐了掐关殿臣的胳膊,关殿臣说:“七巧,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从今往后,我就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爱着你!你给我生个七狼八虎,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我才不给你生一大堆孩子呢!”朱七巧娇嗔着将身子依偎在关殿臣怀里,“我只想好好疼你,爱你!”“七巧,我也想,可我不敢想呀!”“原来,你心里早打了小九九!”

一股处子身上特有的馨香沁入关殿臣的鼻息。朱七巧的身子很轻盈,娇巧得像只晶莹剔透的小小鸟儿,关殿臣很容易将她揽在宽阔的臂弯中,朱七巧也将白藕似的胳膊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第二章

又过了一年。朱七巧生了个胖小子,取名关栋。朱明祥将烧锅交给女婿,自己和太太享受天伦之乐去了。

这天晌午,关殿臣在核对账目,佟保三走进来:“殿臣哥,有事和你商量。”“啥事,说!”“我想辞工!”

关殿臣停下拨拉算盘的手:“好好的,为啥辞工?”佟保三说:“我想自己做点啥。”“那你想干什么?”“这念想不是一两天了。我妈在世时就告诉我,自己能拎马勺就不要寄人篱下。我想做个小生意。”“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强留你。”关殿臣从抽屉里取出十两银子,“这个你拿着,手压磨盘的时候,再来找我。”

佟保三拿着这十两银子,走出朱记烧锅,看着苍茫的天空,轻轻地叹了口气。白花花的太阳照得耀眼。前街有个房子要卖,他已和房主打过招呼,讲好五两银子。这房子位置不错,先把它买下来琢磨开个小店,自己也就有了安身处。

佟保三来到房门前,房主迎出来,没等佟保三开口,房主说:“佟老弟,真过意不去,这房子前晌卖了,刚写的文书。”“王先生,板上钉钉的事咋变卦了!”“人家给我七两纹银,你事先也没给我付定金呀!”

佟保三拍拍脑门,现在说啥也晚了,突然,他看见药材店李掌柜醉倒在一棵柳树下。佟保三将李掌柜扶到家中,将一碗冷水灌下,李掌柜悠悠醒来。“李掌柜,大白天咋一个人喝多了?”“保三兄弟,一言难尽呀!”“能和兄弟唠唠吗?”“还不是因为抬了活阎王的驴打滚!”“你抬活阎王多少银子?”“这些。”李掌柜举起手指。“五百两?”“五十两。”“五十两,你拿不出?”“我输个精光,我的店只剩下个空房子还有这点药材了。我求活阎王再给我半月期限,今儿个是最后一天!活阎王你又不是知不道,我若过期,就让我刚过门的媳妇兰花给他当丫头!”李掌柜鼻涕眼泪全下来了。

这时,李掌柜的媳妇兰花进来给丈夫擦脸。别看兰花是小户人家的闺女,却生得珠圆玉润,嫩得像水葱儿似的,佟保三心下感叹,好好一朵鲜花插在粪堆上了。怪不得活阎王以兰花抵债,醉翁之意不在酒呀!“那你想怎么办,活阎王可不好惹!”“我现在找借无门,更不能再拉饥荒抬账了。实在不行,就把店兑出回关老家。”“你这个店能兑多少银子?”“二百两。”李掌柜再次伸出手指。

佟保三撒眸一下店内:“就你这店,充其量也就五十两。”李掌柜满面无奈:“豁出去了,谁出一百五十两,我就兑他!”佟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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