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都市小说作品系列(4种):教授的黄昏(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5 09:1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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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邱华栋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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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华栋都市小说作品系列(4种):教授的黄昏

邱华栋都市小说作品系列(4种):教授的黄昏试读:

前行者邱华栋

刘震云

邱华栋是我读书的指导老师。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像他那么博览群书和博览生活的人,特别是博览新书和博览新生活的人,还不多见。许多新书,我是从他手里接过来的;许多新生活,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我另有一个指导老师叫李敬泽。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与他们三人行,我也变得新生和饱满起来。

于是,邱华栋的小说便与众不同。别的作家写的是“故”事,他写的是“新”事。从20世纪90年代,他就能把我们刚刚看见的生活,眼前发生的新事,迅速放到他的小说里。当代中国社会变化多端,充满了魔幻和拧巴,真相和虚假,残酷和喜剧;一杯浑水,澄清需要时间,但邱华栋等不得。也许,他要的就是浑浊和新生,新生的东西未必都好啊,这个好与不好的浑浊和新生,也许更加刺激,更加接近真实。这是邱华栋小说的特点。所以我说他是一个前行者,是一个喜欢新鲜和占先的前行者。

大概是1996年,我第一次读他的小说叫《城市战车》(后来改名为《白昼的喘息》)。小说中的一群人是流浪在北京的艺术家。流浪北京,当时是一种时髦。虽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但他们日常的生活和行为,和引车卖浆的芸芸众生截然不同。但他们也是芸芸众生,无非是众生中新产生的一部分人罢了。在生活中,我也有这样的朋友。但是,我只了解他们生活的表面。读了《城市战车》,他们新的、不同的、剧烈的内心世界,还是让我震惊。更震惊的是,作者在一门心思关注新生活和新人类时,主要关注的是惨烈的一面。原来他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生活的变化是,十多年过去了,这群流浪北京的人,竟有一部分人脱离了流浪的阶层,摇身一变成了上流社会的人,少数人还成了亿万富翁。回头再看《城市战车》,它就成了这些人的旧照片。2000年,我读了邱华栋的新作品《正午的供词》,写的又是前沿生活,影视界啊。这一洼浑水,邱华栋又下了脚。但这回他的主题大变,表面是写鱼龙混杂、物欲横流的名利场,实际上是在写生和死。这个主题可有些经典。这跟邱华栋年龄的变大有关系吗?接着他在题材上也会返璞归真吗?接着我发现我错了,2002年,他的长篇小说《花儿花》出版了,题材依然很前沿,写的是网络大潮,写的是媒体;媒体虽然旧,旧时代的中国,就有“包打听”,但网络是新的,视频是新的,媒体从来没有这么脏和这么虚假,也是新的。在新的背景下,邱华栋写了几个媒体人的婚姻变化。新旧交加,让人啼笑皆非。对了,看邱华栋的小说,常让人啼笑皆非。就是这个感觉。

邱华栋的小说还有一个特点,因为他博览群书,特爱在一本小说里,把庞杂的知识和他读这些知识的感受,一股脑装进去。比如上面那三本小说,既有对美术和绘画的知识堆积,也有对电影知识的深入挖掘,还写了许多有关花的学问呢。是好事还是坏事?对通过小说想另学知识的人,起码是件好事吧。曹雪芹就这么干过,在书里写过药方和菜谱,邱华栋也可以这么干,只是不要以枝伤干啊。

到了他的长篇小说《教授的黄昏》的时候,邱华栋依然是邱华栋,写的又是眼下最热门的一个词——“新阶层”。何谓新阶层?一是在过去的生活里没有出现过这种职业,这种职业新造就了一种人;一是过去这种职业有,但从这种职业里,产生了这种职业过去产生不了的人,都跟新的生活形态有关系。地产商人、白领、私家侦探、小姐和妈咪,这些是从近些年的中国地缝里钻出来的;经济学家、人文学者、大学教授、律师等,过去也有,但不是这么个有法,今天,他们全都脱下了过去的外衣,换上了新的行头。教授现在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这本书告诉我们,叫“叫兽”。“新阶层”会带来新内容。邱华栋不但写了玫瑰浴、皇帝按摩、玻璃鸟巢中的女人、私人事务调查所,写了师生恋、夜总会中的大学生等五光十色只有在当代的魔幻和拧巴的生活中才能出现的新的事物,更重要的是,他写出了这个时代平静的外表下,充满着血的气息,钱的气息,性的气息,及这个时代独有的混乱的气息。这是一个庞杂的时代,这是一本庞杂的小说。当然邱华栋还没忘了,他又塞进去许多他对当下许多问题,如社会问题、政治问题、经济问题、道德问题,包括对文学和《红楼梦》的思考和看法。比起他以前的小说,这本小说就更庞杂了。

这样说来,小说主人公的身份恰恰就不重要了。这本书的主人公是知识分子,是教授,是经济学家,是文学研究者。他们是知识分子,又不是,他们是知识分子中产生的“新阶层”。他们依靠知识(可不是文化,文化需要独特的见解)的卖弄,依靠帮闲、帮权和帮钱,当然最终还是帮忙了,开始过上了奢华的生活,少数人的生活。少数人的生活,都是前沿的生活。正因为他们活在生活的前沿,通过他们,我们就更加看清了这个时代的喧嚣和痛苦,热闹和寂寞,繁华和贫困,富足和匮乏,物质世界对心灵的煎熬和挤压。表面说的是欲望,是权力,是钱,是性,但人与人关系的内部,说的却是人和生活的剑拔弩张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剧烈冲突,却又总是以愉快的兽的方式去解决。喜剧吧?当然,兽的方式,对于解决者总是愉快的。

从结构上讲,小说的叙述是复调的。通过一个文学教授的眼睛,来打量一个经济学教授的生活;通过一个经济学教授的婚姻变化,折射出当代社会的激烈变动。最大的变动是观念啊。这些混乱的庞杂的新的观念,破坏性地颠覆了旧生活,也歪歪扭扭建立了新生活。但是,这些混乱的庞杂的新的观念,除了刺杀的是光怪陆离的生活风景,还有拥有这些观念的他们自己,虽然他们生活在生活前沿和引导着生活。读了这本小说,我的结论是:他们不是我们的救世主,因为他们连自己都救不了。

这是一本值得深思的小说。

也是一本刺激和好读的小说。

当然,这本小说也有毛病。人犯毛病,一般都是老毛病。当然,毛病一般也是优点或特点。这本《教授的黄昏》和邱华栋其他小说一样,内容也太庞杂了,信息也太密集了;查信息,我们不如上网。还有,往里边塞的各领域、各学科的知识也太多了。如果为了授业解惑,不如给我们开一个讲座。更重要的是,前行是一件好事,但前行者也是吃亏的。因为许多新生的和前沿的事情,也许很快就被生活抛弃而变旧了。是不是有比事情新旧更重要的东西呢?但这些还不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是,小说就是小说,小说最终靠的,与事情的新旧无关,跟你发现的新旧有关;小说最终靠的,还是伟大的发现和想象力。2013年12月

第一章 玫瑰花温泉浴加皇帝按摩

从哪儿说起呢?就从上次我和赵亮一起参加的一个经济学家与人文学者的研讨会说起吧。当时,他开着他的那辆银色宝马,带着我,去参加这个附带温泉洗浴和桑拿按摩的研讨会。我们奔驰在通往北京郊区的一个度假村的大路上,虽然车窗外是一片严冬的肃杀景象,可是我们心情愉快,全身暖意融融。只要是我们在一起,我总是坐在他的副驾驶的位置上。我也有汽车,虽然不如他的好,但是他就是不让我开车,而是让我坐在他的身边,目的就是为了方便一起聊天说笑。这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北京郊区的大地灰蒙蒙一片,稀疏的白杨树只剩下白色的枝干,像是一些被野兽破坏的篱笆,麻木地站立在道路边、农田旁。天地之间浮起了莫名的白色雾霭,显露出某种苍凉的气氛来。整个冬天,因为没有下一场雪,地上所有丑陋的事物都堆积在那里了,塑料垃圾、枯树叶、农作物的秸秆堆,在乍暖还寒的风中像垂死的动物一样抖动。

我说:“北京这几年的冬天越来越干燥和暖和了,往常,像这个时候,一定要下一场大雪的。可是你看,现在地上什么都没有,根本就没有一点雪的影子,空气也干燥极了,还刮那种带沙子的风,真讨厌。”

他点头说:“是啊,每年这个时候,我的脚后跟都要开裂,就是因为这该死的干燥天气,跟我当年在武汉上大学的时候一样。你还记得不?那个时候,每年冬天,我们的手都要生冻疮,紫色的冻疮又痒又木又疼,难受极了。而且,我的脚后跟会裂开一个很大的口子,用凡士林、愈裂霜抹一个月,都不见好。”“我和你一样,脚现在还裂着呢。别提那些日子了,说起大学时代,我就郁闷,那个时候,我总觉得你是一个叛徒——背叛了文学,投靠了经济学。现在看来,还是你有远见,投靠经济学这个显学早,不像我死心眼儿。你看,咱们现在的区别多大啊。”

他哈哈一笑,没有接茬说话,而是熟练地开着汽车。宝马530的操控性很不错,车身比7系列的要短一些,但是灵巧很多。我们的车子下了八达岭高速公路之后,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可是,田间的小道纵横交错,就是找不到通往开会地点的道路和路标。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拉车的老农民,他告诉我们正确方向后,我们才又拐向东边一条便道上去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有名的温泉会议度假村。那个关于经济和文化的伟大研讨会将在那里召开,会议的时间是整整三天。在这三天里,像天敌一样的人文学者和经济学家们,竟然坐到了一起,他们要研讨的,就是当下中国所面临的现实政治、经济和文化问题,以及如何去应对和解决这些问题。赵亮,正是大会的一个主题发言者,而我则是一个小组会议的主持人。这些情况,我已经从会议通知和日程安排上看到了。

我们的车子拐过一个路口,我看到一个带琉璃瓦大屋顶的巍峨建筑赫然浮现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我知道,我们到达目的地了。

几个月后,当赵亮身陷可怕的丑闻旋涡无法自救,而且谁也救不了他的时候,他一定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和我一起泡在一个硕大的、铺满了玫瑰花瓣的浴缸里,进行玫瑰花香熏浴的美好而轻松的时光。我们到达之后,忙碌如同工蜂的会务组工作人员为我们做了报到和登记后,就把房卡和详细的会议指南交给了我们。然后,我和赵亮先坐电梯上楼,用感应式门卡打开各自的房间——这次会议的标准很高,与国际接轨了,与会代表竟然是一个人一间房。我们把行李放好,简单地洗漱完毕,去餐厅吃了花样繁多的自助早餐。喝了不少的咖啡、牛奶和茶水之后,看看距离开会还有四十分钟时间,我们就一起出来闲逛。不转不知道,一转吓一跳,地处郊区的这个金碧辉煌的度假村,的确是名不虚传,它似乎就是专门为开各种会议所修建的,无论是会议中心还是宾馆饭店,无论是餐厅食堂还是游乐设施,都是一流的、排场的、奢华的。整个度假村的面积很大,每个功能区划分很详细,距离也很远,需要搭乘橡皮轨道小火车在半空中来往。把地形地貌摸清楚了好活动,这是赵亮每次到达一个新鲜地方首先要做的事情。他拿着一张度假村会议中心的地图,带着我详细地搞清楚了各种设施所在的方位,然后,看看开会时间到了,我们就回到主会场,按照每个座位上的名牌坐下来。赵亮在前三排,我在第七排,只能斜着看见他的侧影。

会议的开幕式非常宏大庄严,全体起立,演奏了国歌。主席台上坐了不少领导和大名鼎鼎的学者,我不仅看到了人大副委员长和政协副主席这样的领导,还看见了白发苍苍的经济学巨擘们,以及北大仅存的某国学大师和当过外交部部长的某诗人、当过文化部部长的某作家。环顾四周,我发现,台下的名人、闻人和要人也很多。看来,这个研讨会请来了很多著名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按照活动举办方的想法,这次会议的目的,是要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为当下中国的现实经济、文化的处境把脉,为未来的期望达成某种共识,然后发表一个共同的声明与宣言。

但是,等到会议的开幕式结束,领导乘坐警车开道的奥迪一溜烟走了之后,正式的大会才继续召开。于是,天敌们就开始毫不客气地互相开战了。比如,在白天的主会场上,第一个发言的,据说是孔子的第多少代直系孙子、穿唐装的北京文化大学教授、著名社会学家孔繁林,他一上来就开始大谈作为学者,甚至作为人的道德底线。他言辞犀利、用语尖刻,猛烈抨击一些当代经济学家没有守住人的基本道德底线,攻击一些经济学家如今成了某些特殊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和利益的攫取者之后,成了腐蚀时代道德和人文理念的帮凶。他振振有词,列举了大量数据作为自己论点的论据,滔滔不绝且有理有节,切中肯綮又风趣生动,赞同他发言的人露出了喜不自胜的微笑,反对他的人则着急上火,怒目圆睁。这下就如同往平静的池塘里丢了一块牛粪,旋即引发了池塘本身的骚动,水立即被搅浑了。于是,第二个发言的人、北京工业经济大学校长、著名经济学家吴曙光,一上来就说,经济学家本来就是冷血动物,应该客观地研究经济学现象,经济学家不是道德家,也不想做道德楷模,经济学家在伦理、道德和社会公正、价值判断方面,本来就应该予以回避。他的发言嬉笑怒骂、据理力争、条理分明,发言完毕赢得了与会者一大半人的热烈掌声。

我明白,这下有好戏看了。经济学家们和人文学者们一开始就撕破了脸,转眼间,丢掉了伪善和面具,丢掉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寒暄,丢掉了虚与委蛇,霸王上了弓,立即变成了仇敌,会场就这么热闹起来了。我看到,接下来,乱仗频频,两派人马——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们互相攻击,互相抬杠,互相嘲讽,互相诋毁,互相蔑视,互相不理解。总之,人文学者们把如今的道德沦陷乃至崩溃的情况,全部都算到了经济学家的头上;而经济学家也毫不含糊,指出人文学者如今享受的一切经济好处都是他们鼓吹和努力的结果,站着说话竟然一点都不腰疼,双方展开了一场口舌大战。

我偶尔瞥赵亮一眼,发现他根本不怎么理会发言的人在说些什么,而是埋头用掌上电脑在写着什么。这些年,我和他总是能够在各个场合碰面。作为一个研究文学的大学老师,在北京这个会议特别多的地方,我竟然和他这个经济学家经常在一些会议上不期而遇,也是很神奇的时代现象了。虽然这小子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内心里鄙夷文学由来已久,而文学研究也的确是每况愈下,根本就不是一门显学。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我们一起进入同一所大学,当时,我们报考的都是中文系,我还旁听了哲学系的很多课程。后来,本科毕业,我考入了京华大学中文系攻读硕士,接着读博士,毕业之后在一所不错的大学当了汉语文学系的老师。而他,则是另外的一条道路,另外的一种人生风景。十几年下来,他就成了著名经济学家,开始在社会上大出风头,红得发紫了。

我觉得这个研讨会很有趣。作为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人,这样充满了火药味儿的研讨会,我还真的从来没有参加过。本来,我以为这样的研讨会也就是一个打哈哈、吃吃喝喝玩闹一番,最后大家领一些论文课题费和廉价纪念品之后就散伙了的无聊会议,因为我参加了太多的各种文学、文化的研讨会,都是我说的这个情形。可是,像这样人文学者和经济学家们当场打起来的会议,我实在没有见过。到后来,连老牌经济学家武莲元都生气了,这个西装笔挺、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本来一向是弱势群体利益的呼吁者和维护者,因此,他根本就无法忍受有人把所有的经济学家都混为一谈,而没有把他择出来。他发言的怒吼声,把话筒都快震碎了。他谈到了改革的艰难历史;谈到了全国人民在最近三十年的生活的改善;谈到了道德底线和道德的发展前景;谈到了人、中国人的自尊和自信到底来自哪里,首先要来自腰包里的钱,等等。直到会议主持人三次提醒,他才把话头收住了,否则非要讲两个小时不可。我看到,他发完言之后就拂袖而去,秘书匆匆忙忙地跟在后头,连晚饭也没有吃。我偷偷地笑,很开心,觉得打起来的研讨会,才叫真正的研讨会,这样的研讨,即使最后没有做出什么宣言和达成什么共识,但是大家触及了最为重要的问题,就是人文学者和经济学家都面临的现实困境,还是很有趣的。整整一天都是这么吵过来的,到下午场结束,大家不欢而散了。我看那个架势,这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共同的宣言,是难以做出了。

白天的发言不欢而散,一些人提前走了,晚上的会餐也比较糟糕——按照赵亮的标准,没有鲍鱼,也没有龙虾,更没有鱼翅泡饭,这样的饭菜实在不算好。不过,酒店其他的晚间服务节目却特别好,不仅有只穿着若有若无的薄纱衣服的俄罗斯姑娘热辣的钢管舞;还有室外各种露天温泉,有打扮成美人鱼在一旁陪伴的小姐给你按摩;还有室内桑拿、专业技师按摩、洗脚修脚,各种药物、鲜花、香熏洗浴,有保龄球、沙狐球、网球、乒乓球、台球项目,射箭馆、健身房、飞镖室、动感电影院。于是,我记得,就是那天晚上,吃完了晚饭,我们俩一起去休闲中心,一起泡在玫瑰花香熏的大浴缸里,浴缸还加了金边,在泡沫的辉映和反射下,在玫瑰花瓣那瑰丽的色彩映照下,我们仿佛是两个阿拉伯世界的贵族享乐者,在四米多长的大浴缸里沐浴,浸泡在泡泡浴和花瓣混合在一起的奇妙水世界里。按说,这应该是一男一女泡在里面的,可是,因为我们实在太熟悉了,在大学的时候,我们俩就经常在一个淋浴喷头下面洗浴,所以,我们待在一个浴缸里说说笑笑,也是完全正常的。

我们许久不见了,的确有很多话要说。那天,我们在浴缸里谈了很多,包括这个开起来非常滑稽热闹的、在“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经济与文化处境”这样一个大而空的题目下的研讨会,还非议了很多来开会的各个大学的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是谁想的这么一个糟糕的主意,竟然让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尤其是和你们搞文学研究的冬烘来对话,这实在糟糕透了。你看,狗咬狗一嘴毛吧?两方面吵得那个不可开交。丢人啊。其实,我看,互相之间的矛盾没有这么大,你说呢?难道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就说咱们俩,我和你,从来就没有那么大的分歧,对不对?”赵亮像一个阿拉伯酋长那样,头上顶着一块毛巾——他害怕脑袋顶部出汗,只要是他的脑袋顶部出汗,那么他必定要感冒,这是他的一个老毛病了。

我哈哈一笑:“你呀,胡说呢。我和你从来就是两种人,从大学时代就开始了,我们俩基本上在任何观点上,都是水火不容的。”我把玫瑰花瓣都贴在我裸露出水面的身上,让那散发暧昧颜色和气味的花瓣,覆盖住我的每一个毛孔,让我皮肤下面的每一个细胞都欢快地放松,让所有的泡泡把我完全覆盖住。“什么水火不容?你看,我们现在都泡在同一个浴缸里,我们都在让自己的身体器官得到享受和最高程度的舒服。经济学家干的事情,说白了,和你们搞文学研究的,最终都是为了让人的器官、感觉和眼目更舒服,对不对?”

我笑了起来,他总是能从最为物质的地方想问题。“光让人的器官得到满足、舒服,那肯定不够。我们的道德呢?心灵呢?心灵迷失了,道德水准下降了,精神迷茫了,这些账,今天是算到了经济学家的头上。对于眼下的道德滑坡和迷茫,你们经济学家真的就没有责任吗?”“咱们在浴缸里也要打起来了,算了,不要在这里争论了。”他说,“好多事情,你都不懂。其实,你一直活在你的审美的世界里睁不开眼,你对你周围的世界根本就不了解,所以,我需要引导你,让你看看,这个世界如今已经变成什么样了,不是说漂亮话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

他这么说,当时我根本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明白过来他说这话的含义。他说得很对,我作为研究古典文学的副教授,实在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我的这个世界由风花雪月、诗词歌赋构成,顶多是《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里面的人间枭雄与江湖豪杰,或者是《红楼梦》里的精致的古代贵族阶层的文化。我是懂得太多的古典文学的细致精美了,我也太沉溺其中了。而当代社会,则是我所不熟悉和不了解的,也是我不喜欢的。其实,我和赵亮本来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假如他是字,那么我一定就是背面的图像;假如他是左,那么我就是右;假如他是野兽,那么,也许,我就是一个人。我这么说很武断,但也有我自己的理由,而且也是有根据的,因为这个家伙如今就自称是“叫兽”。我们虽然是同一年进入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系,可是不久他就转系了,搞起了经济学。而我一直搞文学研究——这两种东西有些水火不容的味道,一个谈钱,一个谈美与人性,要媾和起来就很艰难。

作为研究经济学的年轻有为的教授,赵亮总是能够敏锐地传达出他那十分独特的经验和判断。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开始落魄和倒霉,没有被各种各样的丑闻与打击弄得灰头土脸,正在事业的巅峰状态上,名声很大,各种经济、社会、文化研讨会,各种展览、开幕式,甚至是北京的一个房地产项目的开盘仪式上,或者,在电视节目的嘉宾座位上,我都能够见到他。“‘叫兽’这个称呼,实在太适合你了,哈哈哈,太适合你了。你的身体里有着一头充满了活力的野兽,和你共生在一起。”我由衷地说。

我太了解赵亮了,我是眼看着他当上教授和“叫兽”的,在短短的十多年的时间里。如今,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大众传媒的时代,又是一个眼球经济的时代,有报纸、杂志、电视、广播,还有网络和网络上的博客和电子杂志、报纸,更有手机短信和手机文学——一种在我看来更加垃圾化的文化排泄物,都在吸引人们的眼球。可是,人们的眼球只有两个,人的大脑只有一个。那么,这个传媒之间的争夺战,和今后的日益下流短浅化,显然是一个趋势了。可是,谁吸引了大众——也就是最为广大的傻子们——的注意力,谁就可以捞到最大的好处。对这个局面,我多少感到了悲哀,感到了难以适应。但是,他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他却可以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比方说,最为神奇的是,有一天,我竟然在六种媒体上都看到和听到赵亮的言论。他简直是无孔不入啊,他怎么就这么适应这个时代呢?当时,我正在一辆出租车上,听到他和交通台节目主持人大谈“社会建设”。我一进办公室,就看到当天的报纸上,有他的雄文一篇,谈的是《超级女声》海选和民主制度之间的关系问题;而新浪网上同样有他,当时正在进行一场关于博客文化的现场网友对话会;到了中午,我到一家购物中心的顶层吃工作快餐,哈,我又碰见他了——在电视上,他正在谈论中产阶级勃勃兴起的文化现象;我随手买了一本杂志,好嘛,里面是几个建筑学家和设计师在谈建筑,自然还有我们著名的赵亮教授,在谈论“鬼子来了——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建筑师”这个专题;最后,在我回家的时候,我路过郊区的一个无人的街口,忽然看见在街口竖立的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啊,正是打扮得光闪闪的赵亮!他面带微笑地看着你,我这个时候都快疯了,以为是在做梦了,不由得咬了一下指头,哎呀,好疼,是真的,他站在广告牌上,还指向了前方。在他所指的方向上,一个别墅区正在绿树掩映中依稀可见,那是什么样美好的生活在召唤呀!而他,正是这个房地产项目的代言人——“你想诗意地栖居吗?莱蒙湖别墅,在等待你!”

所以,要想逃脱他的影响、他的声音、他的形象和他的言辞,对于我都是无比困难的。作为他的大学老同学,我二十年来都试图这样做,可是,我从来没有成功过。他通常都开着他的那辆漂亮的银色宝马轿车,在各个场合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刚刚出现,讲完话,又迅速地离去,并且把他江河般泥沙俱下的语言波涛和还在现场的人们心中引发的波浪保持在那里,然而,他已经离去了。我不由得佩服他,甚至觉得这个我认识了二十年的人,似乎反而越来越不熟悉了,也越来越具有一种奇怪的、幽默的、可怕的和有些反讽但又是庄严无比的严肃的魅力。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还是时代本身使他具有了这么有趣和复杂的表征。“而且,你看,你们这些搞文化的家伙啊,太不懂事了,连武莲元这样的替穷人说话的经济学家,都要讨伐,都要得罪,你说,你们也太傻了。这些人文学者是故意挑事,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触犯经济学家的众怒了。”“可是,我怎么觉得就你表现得很无所谓,很坦然,很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架势呢?你到底是怎么看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现在,的确,经济改革三十年了,当然成效显著,人们的腰包鼓多了,而且让中国人民有自豪感了,敢出国旅游和全世界随地吐痰了,也要搞上海世界特殊奥运会和2008年北京奥运会了。可是,我们存在的问题也不少啊,各种社会问题堆积如山,怎么办呢?还是要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包括那些科学家和社会管理者,一起想办法。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你是什么主意和想法?我真看不出来。”我把身上的花瓣都抹掉了。“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很简单,但是,像今天这样打乱仗,我就不愿意掺和了。我的想法至少和武莲元的想法不一样,我觉得,现在还不是给穷人张目的时候,现在,我看应该把蛋糕做大,只有整个蛋糕做大了,一切——包括给那些穷人许诺的一切,才可以实现。所以,我们首先要保护那些能够给社会创造财富的富人的积极性,给他们创造更好的赚钱的环境。同时,要扩大中产阶层的范围。有一句老话,叫作‘救急不救穷’,你给那些穷人再多的银子,他们也会都给糟蹋了,没有用。给穷人说话的人,我觉得动机都是可疑的,都是有别的目的的。政治家就更是这样,那叫收买人心,你看他们在电视上去访贫问苦,给点救济金,可是,真的解决问题吗?还是要把财富的蛋糕做大,使劲做大,所有的人就都有的吃了。”

我有些着急了,从浴缸里一下子坐了起来:“难道给农民免去农业税,给农村孩子免去学杂费,给买农具的和养母猪的农民补贴钱,给退耕还林的山民资助,这些措施,你作为一个经济学家,都不支持?”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不能说我不支持,这不过是一些具体的政策和措施,我至少不反对,但是,我也不怎么赞成。我想,中国经济一定要依靠正在壮大的富人们——他们手里有资本,他们有财富,也最有智识。只有依靠这些人,政府的政策只有为这些人服务,才可以把经济真正搞上去的,我的意思就是这个。”“我觉得,你的一贯腔调就是在帮富人说话,生怕富人现在的利益受到损失。可是,他们是怎么富起来的?好多人还不都是依靠权力去巧取豪夺,钻改革过程中的政策空子,就这么发起来的,谁的屁股上不都是脏乎乎的?你就是资本家的乏走狗!你这个家伙啊,你看现在的穷人阶层就连要饭的也不如了。”我吼叫起来。但是,我立刻觉得也许我过于激愤了,因为实际上他没有那么坏、那么糟糕,也根本不应该拿鲁迅的一篇骂梁实秋的文章标题来形容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哈哈一笑:“你呀,总是这么激愤。你想想,即使你拿鲁迅的话来说我,可是现在,我们看鲁迅和梁实秋,他们俩不都是大好人、大学者,都是对文化做出贡献的人?你的比喻不合适。我不接受。但是,经济学研究的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句话给你说不清楚。比如,改革总是要付出成本,腐败、贪污和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很正常的成本现象,最近一些人要揪民营企业家的原罪,纯粹是胡扯。这一点,我怎么给你说呢——”他有些踌躇了。

我也笑了一下,来化解可能的尴尬。但是,我知道他的神经足够坚强,他的灵魂足够强健,像我这么说他,多年来这么冒犯他、打击他,可以说他从来就没有被触动过。“我希望,你能够向一个孟加拉国经济学家学习,他……”我说。

他立即打断了我的话:“啊,你说的这个人是一个银行家,穆罕默德·尤努斯,小额贷款的实验者。他是一个成功的银行家,但是,他还是在小额贷款上赚钱了,告诉你,没有不赚钱的银行家,他们都是吃人的。”“你这样的经济学家才吃人呢,你们替一些地方政府呼吁中央放权,鼓吹去‘经营政府’,实际上,是让一些地方政府把地皮炒起来,然后,大家都被三座新的大山——住房、学费和医疗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又有些义愤填膺了。我觉得他不能这么说穆罕默德·尤努斯,那个孟加拉国的银行家。他这是用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了。“在我看来,尤努斯身上体现了基本的人的道德观,是尤其需要中国的经济学家去学习的。穆罕默德·尤努斯认为借贷给任何人是人权的体现,穷人有权利得到贷款。1976年,他尝试贷款给村子里的农妇制作竹凳子,结果没有一个人拖欠贷款。从此,他就相信,穷人比富人有更好的信誉,至少信誉一点也不比富人差。他于1983年开设了格莱珉银行,开办小额贷款业务,帮助穷人改变他们的生活。他果然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格莱珉银行也兴旺发达了,尤努斯最终也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他从浴缸里坐起来:“和你吵架没有意思,你要是给我上古典文学课我喜欢,谈这个多累啊。咱们来点轻松的。”然后,他按了一个浴缸边的送话按钮:“喂,我们需要做按摩,要最好的按摩。你们这里有什么项目的按摩?”

送话器里面传来一个甜美得不能再甜美的女声:“什么样的按摩都有,中医、宫廷、日本、泰国、土耳其、印度尼西亚……”“要宫廷按摩,有没有皇帝按摩?”

送话器里面的声音更加甜美了:“有的,先生,当然有皇帝按摩。要订包间吗?”

他兴奋了:“好,要订两个包间,我们有两个人,两个皇帝。马上把包间给我们准备好,马上,姑娘,要快。”

送话器里传来了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是的,老板,已经把包间准备好了,一个房间号是1688,另外一个是1988,您现在就可以过来。”

他从浴缸里站起来了,然后,走到了另外一边的莲蓬头下面,一边淋浴,一边对我说:“那你今后可以跟着经济学家茅于轼去搞搞他的乡村互助经济实验吧。哼,兴许他真的能成,能得到很多穷人的拥护。再不然,你也可以跟着搞新农村建设实验的经济社会学家温铁军,去弄他那个新农村实验吧。但是,现在,我说的是现在,咱们别在这里,在一个让我们无比放松的地方,搞得我神经紧张情绪失控,反而让我们兄弟俩吵架了,继续白天会上的无聊吵架,这能解决什么问题?”“什么都解决不了,当然,问题依然存在。”我不得不承认。我也站起来,在另外的一个淋浴莲蓬头下面,让温和的水流冲掉我身上的花瓣和白色泡沫,冲掉我体内的器官感受到的多少有些罪恶的舒服感。然后,在他的指点下,我穿上了一次性的、按摩专用的短裤和摔跤服一样的上衣。打开浴室的门,立即就有人引领着我们,一路向1688号和1988号包房走过去。

到了前面,我看见两个打扮成清朝宫廷里面的格格一样的姑娘,头上云鬓高悬,一边甩着水袖,一边挪动着莲步,袅袅婷婷地迎候过来:“老板好,包间在前面,都给您准备好了!”赵亮的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依旧横着走路。看来,他经历的这类场合太多了,对这架势、这有些后现代的场合见怪不怪,我却觉得有些新奇和胆怯。我当然不能问他,这皇帝按摩,要花多少钱,钱一定都是他付,他有各种信用卡和优惠卡,有俱乐部打折卡和贵宾卡,所以,我骂他的最后结果,竟然都是他全部埋单,我还有什么说的?人文学者骂了半天之后,享受的却是经济学家鼓吹的成果,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悖论?到底谁应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呢?我想着想着,就被引领到了两个相互挨着的包间前,我们依旧是一人一个房间。我有些犹豫,但是他把我推了一把:“轮到你也当皇帝了!”

我进去一看,就傻眼了。原来,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好像是紫色檀木做的仿清式的龙凤床,有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也就是按摩师,在笑吟吟地等待我,看见我一齐喊:“老板好!老板晚上好!”我吓坏了,姑娘们喊得那个脆生生,姑娘们长得那个白嫩嫩,姑娘们表现得那个暧昧和欢喜,哎呀。但是,我害怕了,我不敢消受啊,我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服务了,我反而感到了拘谨,因为,我看不见赵亮了。我必须要和他在一起才感到心安理得。我哪里了解这个时代的新花样?我哪里能够消受五个姑娘一起伺候我?我想,现在,他在隔壁,一定被同样的场景所包围着。

我立即摆手:“我、我不要包间了,我要和同伴在一起——”

门口的那个格格却咯咯地笑着:“那老板您这边请——”把我又带入赵亮待的房间。里面照样是一个巨大的紫檀木龙凤床,而赵亮则已经躺到了那个大床上,身边照例有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伺候他,一个按摩他的头部,两个按摩他的左右胳膊,另外的两个,坐在床下,在给他捏脚。赵亮正在闭目养神,感觉良好。听见我进来,他睁开眼,坐了起来,感到了诧异:“怎么,你——”

我笑嘻嘻地说:“还是和你在一个房间比较自在,也比较放松。”

他哈哈一笑:“老土啊,好吧,那你坐沙发上按摩吧。姑娘们,照样给他做皇帝按摩。”

我就坐在床边的一个按摩沙发上,然后,刚才我看见的五个姑娘全都进来了,围在我的身边,我感到呼吸都困难了。一个姑娘给我按摩头部,两个姑娘给我按摩胳膊,两个给我洗脚。其中一个发现我的脚需要修一修,就说:“先生,您的脚需要修一下,脚指甲太长,另外,有些地方脱皮了,脚后跟还开裂了。”“好啊,姑娘,那你给我先修脚吧。”于是,其他四个正在给我按摩的姑娘先出去了,由这个姑娘给我修脚。半个小时的修脚时间里,我的脚感受到了别样的被照顾,指甲被修剪,死皮被除去。我和赵亮一样,在每年的冬天里,脚后跟很容易开裂,在春、夏天的时候,脚后跟有一层厚厚的角质层,需要仔细地去掉。修脚完成后,就是泡脚、洗脚,四个姑娘重新进来给我按摩了。按摩头部的给我掏耳朵,还做了一个耳烛。她用一根纸管子轻轻地伸进我的耳朵,带给我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然后,她点燃了这根纸管,烟火的气息出来了,管子内部因为火焰而形成了吸力,于是,不知不觉之间,我的耳朵里面的杂质就被吸出来了。然后,她们小心地给我按摩头部。真的很舒服啊,这就叫作皇帝按摩?五个女孩为我一个人服务,感觉确实不一样啊。我看到赵亮很舒服地躺在那里,不理会我,哼哼着,嘴里还和姑娘们说话聊天,很受用。

忽然,赵亮对我说:“你这家伙,别以为我一点都不懂文学,我懂不少呢。我告诉你,我们当代没有什么好作家,可是中国目前的现实丰富性,完全可以诞生伟大作家啊,只要你去描绘这个时代。我们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是的,我们既有着欧洲的富足,也有着非洲的贫穷,多么复杂的现实。只要你一路向西边、西南边走,你就可以看到多个层次的中国。如何把握这么复杂的中国现实,那些小说家没有想好呢。我经常看一些拉丁美洲作家的原文小说,他们写得真好啊!我看你最好学习学习西班牙文,为什么?因为拉丁美洲有很多好作家,要看原文。《三只悲伤的老虎》看过没有?《墨西哥龙虾》看过没有?那都是好小说,比《百年孤独》一点不差。法语小说退步了,这是你告诉我的,再也没有雨果、普鲁斯特这样的大师了。一个统计资料表明,百分之三十的法国成年人有写书的冲动和水平,到了这一步,写作就成了人人都可以干的事情,那就不妙了。另外,英国的小说中,白人写的小说也在退步,简直臭不可闻了,很小气,很拘谨。英国和美国的白人小说家中没有几个好的了,要说英语文学还有一点活力的话,还是依靠当年英国人的殖民地,那些印度、巴基斯坦、非洲和加勒比海的国家出来的非白人英语作家,才勉强支撑住了。当然,还有几个华裔作家,比如哈金、谭恩美,带给了当代美国文学活力。现在,是中国的汉语文学发展的好时候,但是,我没有看见大师,他们有几把刷子。我知道的,那就是,几乎没有什么刷子,我倒想看看他们能耍到什么程度。”“不要和我说当代小说,我不大了解。不过,也有一些不错的啊,莫言、残雪、贾平凹。当然我更喜欢沉浸到唐诗宋词和明清小说的世界里去,那里的境界都很好,至少都是审美的。那种美是和今天有些距离的。今天的世界太复杂了。”我的脚被捏得非常舒服,每个脚指头都一点点地被拨,被捏,骨节嘎巴响,疼,但是爽。我彻底放松了,缓慢地摊开了。给我按摩头部和胳膊的三个姑娘,让我的全身每个地方,当然,最为敏感的地方除外,都很舒服。现在的人真会享受啊,这种让人的身体各个部位、器官和骨节都得到休息的按摩,的确让我感觉到了舒坦。“你这就对了,我亲爱的老同学,你就应该好好搞你的文学研究,少发牢骚,多搞文学研究。现实世界的确太复杂,而它又是疯狂生长着的,你把握不了。我了解你,我很了解你,你有些理想化,不光对现实,你看待你自己的生活也是这样。”他意味深长地说,“对了,等我从外地出差回来,你到我的家里来吧,我老婆总是说要请你和你女朋友一起吃饭。你的女朋友,定下来没有?”“还没有呢,我带一个女同事来。今天这个会结束了,你又要到哪里去?”我知道他是空中飞人,整天到处跑,甚至是全世界到处跑。“明天一早,我就要到南澳市去,我是他们市政府的顾问,市长叫张良基,他正在举办一个东南亚经济发展论坛,我要去做一个演讲。再说,那个张市长也是我的好朋友,他很需要我给他出谋划策,怎么搞出来政绩,在官场上继续前进。”

我知道南澳市是南边靠近海边的一个经济发达的大城市,据说如今的人口超过了八百万。“那你的出场费也很不菲吧?”我问他。

他哈哈一笑:“有时候,你这家伙关心得太多了,这个是秘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尽管我们是这么好的老同学。你觉得这皇帝按摩怎么样?”“很不错,今天是我记忆深刻的一天。从大会上的论战到这个皇帝按摩。”

他又哈哈大笑:“还有更爽的呢,我会带你玩更有趣的项目。”

第二章 宠物蟒蛇和玉鸟

赵亮这个人的确自有他的魅力,当我和女同事杨琳后来到了他家,见到了他的房子、妻子和他们的宠物之后,我发现,他还真是一个能吸引优秀女人的男人。她的太太曾莉,我以前就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过她的照片和事迹。她是在女界——听听这个不伦不类的名词!不就是妇女界嘛——很知名的一个律师,前一段时间还率领中国当代杰出妇女代表团访问了法国,受到了法国总统的接见,并且和法国总统一起吃了带蜗牛和上等葡萄酒的晚餐呢。当然,我们去他家那个时候,赵亮他俩还没有闹离婚,虽然危机正在酝酿,但是,当时我还一点都看不出来。我们谁都想不到,他结婚时是悄无声息的,离婚却离得惊天动地,惨烈异常。谁让他是一个经济学家呢!当然,那是因为他的老婆也不含糊。曾莉现在是京达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还是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的兼职教授。他们俩是经济学家碰上了律师,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谁更厉害?他们是怎么拼得你死我活的?到底鹿死谁手?等我接下来慢慢告诉你,因为,好戏还在后头呢。

距离上次我们在北京郊区开那个经济与文化研讨会、一同泡在铺满了玫瑰花瓣的浴缸里的那个晚上,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很快,北京的春天就开始了,空气里开始飞动着白色的柳絮和杨絮了,弄得人嗓子痒痒的,要是掉进你的眼睛里就更麻烦了。那都是柳树和杨树的精子,在漫天飞舞,为的是交配和繁殖,这个季节是万物发情和生长的季节。北京的春天不仅干燥,多杨柳絮,而且风沙也大。这时候也是北京女人最头痛的季节,一不留神,她们的脸上就会起皮,或者多几条皱纹,要是睡眠不好,下眼袋就出来了。不过,根据我的观察,北京的春光很美好,这可能是唯一值得一提的了。什么是春光?春光,就是毛茸茸的、类似鸡雏身上的淡黄色绒毛那样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到你的身上,和你的眼睫毛打架,在你的内心焕发起来的感觉,又像是初恋女人内心的悸动,处女脸上洋溢的微笑,让你觉得干净,觉得美好,觉得动心,实际上,就是春心萌动。

受赵亮和他妻子曾莉的邀请,我开车带着我的女同事、艺术系副教授杨琳,在一个春光乍泄的日子,前往赵亮家的郊区别墅。我带上杨琳,自然是因为我对她有好感,但是她在三个月之前才离婚,情绪很低沉,不适合再度进入情况。虽然我基本上可以说是在暗恋她,我春心萌动了,但是,我还没有把这种感觉说出口,而她也觉得我们还只是很好的朋友,还蒙在鼓里呢。赵亮叫我带女朋友来,我说,我没有女朋友,只好带一个女同事去了。杨琳长得很清秀,身材颀长,虽然属于排骨妞,胸部倒很坚挺,身上该大的就大,该小的就小,很好。我带她去,也是为了叫赵亮帮助我感觉感觉,我和她有没有戏。我这方面的能力不算好,要是让我讲文学中的爱情诗词我很在行,而且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是一旦要我去搞定一个心仪女人的芳心,那就有难度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只会纸上谈兵。

我驱车来到北京北部一条河边上,进入他所在的那个叫橘子镇的别墅区,觉得我好像忽然来到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一个小镇上了。我去年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讲学,在郊区住的,就是这样的房子。橘子镇是一片别墅区的总名称,橘子镇里还分好多小区,面积很大,沿着一条干净的小河河岸,分布了几公里长。我在橘子镇的大门口,听着服装笔挺的保安和赵亮进行了无线通话,之后,保安就放我进去了。

我沿着指示的路标,向赵亮所在的那个小区开去。一边转,我和杨琳一边议论着眼前的房子。这些房子盖得很漂亮,属于北美风格,每一栋都和别的不一样,互相之间的距离也很大,很多家都带有露天的游泳池,这算比较奢侈了。因为春天风沙大,有的游泳池盖上了专用的塑料盖棚。橘子镇的房子的确很不错,这样的房子应该至少卖上千万一栋了。不像北京很多别墅项目,说起来是别墅,可是一户户的距离过于近了,而且还没有游泳池。你随便到其他很多地方看,就能看到那样的房子,一幢幢的挨得那么近,跟一些发达农村地区的乡镇政府盖的农村别墅一样,实际上仍旧是农民房,千篇一律,整齐划一,没有个性。我当时看到那些房子就想,这么近的距离,哪家炒菜、吵架的声音,邻居兴许都能够听见呢。可是,这橘子镇的房子却给我很好的印象,真算是独门独院了,互不干扰,二层、三层、四层的都有,复杂多变,气象万千。而且,除了看见一些汽车出入和一些园艺工在忙碌,我没有看见别的人。

赵亮家是一幢三层的蓝瓦覆盖的房子,别墅的门前还有一个不算很大的人工湖。我把车停好,关闭发动机走出来的时候,看到春风吹皱了那一池春水,涟漪阵阵,仿佛我的心灵也被如此轻轻地抚动了,心情立即轻松了下来。杨琳从车门一侧绕过来,挽住我的胳膊,瞪着她那双可爱的单眼皮眼睛,怯怯地问我:“他家有没有养狗?你知道,我特别害怕狗啊。”“没有,但是他家养了一些别的东西,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诡秘地笑了。我用电子锁把车锁了,汽车发出两声尖锐的叫唤,就静默了下来。其实,我倒是非常喜欢大狗,比如德国狼狗、松狮、大丹这类猛犬,而且,我最喜欢的兴许算是藏獒;我梦想如果有条件的话,我也养一只。可是,据说藏獒这东西,平生只认一个主人,如果我今后真和杨琳在一起了,她害怕狗,这个问题怎么办?正这么想着,我们已经走到了赵亮家门口。我摁了一下门铃,大概停了三秒钟,门就打开了。“哎呀,你们可来了,都等半天了!”一个有点火辣辣的女声响了起来。赵亮和曾莉,这个屋子的男主人和女主人迎了出来。

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女主人,我的好朋友赵亮的妻子曾莉。她也是从海外留学归来的女精英,是和赵亮一同攻读美国东部地区一所大学博士学位的同学,不过,两个人一个学法律,一个学经济。无论外表还是他们身上的光圈、头衔以及身份、地位,两人可以说是珠联璧合,搭配得当。世界都是他们的,是经济学和法律的天下啊,我悄悄感叹。曾莉长得很大气,身材很宽大,脸是圆的,胸也很高,眼睛大,睫毛长,目光犀利,动作很大,一看就是一个很有主见的麻利爽朗的女人。赵亮跟在她的后面冲我笑,两个人都穿着居家的便装来迎候我们。他夸奖杨琳漂亮:“段刚,你这女同事很漂亮啊,怎么现在才带来让我们看?”

杨琳说:“哪里呀,你看你的太太才漂亮呢。曾姐姐,我见到你,才发现人的眼睛可以有这么大,双眼皮儿可以有这么双。”“哈哈,小杨老师挺会夸奖人啊。你的单眼皮儿也很别致,多么有味道的单眼皮儿啊。”曾莉说。大家哈哈大笑,彼此半调侃半恭维一番,他们领我们进去了。我把带来的小礼物——两瓶波尔多干红给了赵亮。

这栋房子的花园不算很大,但是却修饰得很细致,有些苏州园林的风格,假山假石、盆景和潺潺的流水,以及高大的橡皮树,石子路蜿蜒其间。进去之后,在起居室里,我首先看到了两只白色的大波斯猫在沙发上上下跳跃,对来了新客人感到了意外的惊喜。我说:“波斯猫就是给人华贵的感觉,瞧这猫养得那个肥壮慵懒!”

忽然,我看到有趣的一幕出现了:一对橘黄色的小鸟欢快地落在了曾莉的肩膀上,一边一个,还不断地叽叽喳喳地叫。显然,这橘黄色的小鸟就是曾莉的宠物。“这是我的宠物鸟,叫玉鸟。这玉鸟非常可爱,刚才,我在厨房里帮厨,正在切一根胡萝卜,这胡萝卜的颜色和它们的颜色差不多,刚好,其中一只飞到外面花园的暖棚里玩儿去了,不见了,另外一只就以为我把它的同伴给杀了,正在切它的肉,于是,就疯狂地啄我的手,和我上下起落的菜刀拼命,企图挽救那根胡萝卜,还一边惊恐地尖叫,把我的手都啄出血来了。幸亏,另外一只玉鸟听到了同伴的尖叫声,及时出现了,这只鸟才停了下来。”

这有趣的一幕,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女主人的肩膀上停着两只鸟,这是多么夸张的喜剧场面啊。“你这宠物实在太特别了。我喜欢大狗,可是我们住的公寓楼养起来不方便。”我说。“我的宠物还有这两只波斯猫,你们猜,他的宠物是什么?”曾莉笑着问我们。“可能是一些绿毛龟?”杨琳绞尽脑汁后试探着说。“一定是一只刺猬。”我断言道。“都不对,你看,他的宠物在那边!”我们于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在屋子落地窗户边有一个大玻璃罩,玻璃罩中间一个狭长的空间里,有一只很肥很胖,胖得几乎都走不动路的大白兔,在吃着带叶子的胡萝卜。

我们都笑了:“他属老虎的,可是却喜欢大白兔!”

赵亮换了一套衣服出来了,手里还拿了一个数码相机:“她还说我呢,她养的那些东西的反差实在太大了,养波斯猫很容易理解,养玉鸟也很有意思。可是,她还养了一条蟒蛇呢。走,我带你们去看看那条蟒蛇吧。”

曾莉显然很高兴:“好啊,你们也可以把蟒蛇缠到身上玩玩,它非常温顺可爱,会喜欢你们的。”然后,他们带我们从房间的一个门出去,向后花园而去。

杨琳拉住了我的胳膊,感到紧张,向我吐了一下舌头,表示了惊奇:“你知道的,对不对?”我点了一下头:“我过去就知道,但是我也没有见过。不过,你不要害怕,它不伤人的。”我的确过去就知道了,赵亮曾经告诉过我,他的太太饲养了一条蟒蛇,我当时就觉得他太太有超越常人的一面。

我们来到后花园,在开阔的绿地边,有一个玻璃暖房,赵亮把门打开,从一棵树的后面,把一条蟒蛇取了出来。这条蟒蛇不算特别大,但是也足够大了,它的颜色和花纹都非常漂亮,是嫩黄色加白色,显得高贵、雍容。赵亮出其不意地把它放到了我的脖子上:“别动,让它自己动,它会喜欢你的。”他哈哈大笑着跑开,开始给我拍照。我感觉到它很重很沉,我的脖子根瞬间就凉了,也不知道是蟒蛇的身体冰凉,还是我的身体因为吓着了而完全凉了。要说不害怕,那完全是胡扯,我就是害怕各种没有脚的,或者有四只以上脚的东西,比如蚰蜒和滚子虫。脚太多的东西和没有脚的东西,都很叫人害怕和恶心。我甚至听到蟒蛇在我的耳朵边嘶嘶吐气的声音,那种声音像丝绸被轻微地撕裂,又像风刮过残破的玻璃那锋利的刃面。我看到杨琳这个时候都有些要闭上她那双可爱的眼睛了。她不敢看,也不敢靠近我。我知道,自己内心怎么害怕现在都不能表现出来。于是,我大胆地把蟒蛇抓住,让它缓慢地滑落下来,然后一半缠绕在我的身上,一半探出去。

蟒蛇很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熟人和生人,不断地吐芯子,眼睛里的目光清澈、友善。后来,杨琳不害怕了,她走过来,抚摸蟒蛇带鳞片的身体,然后也接过去,放到自己的脖子上,戴着这条漂亮的蟒蛇,让赵亮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把蟒蛇递给了曾莉。

这蟒蛇一旦到了曾莉的身上,就立即活跃了起来,动作明显大了,在她的身上亲昵地游走了半圈,还拿舌头去碰她的脸。哎呀,那个场景,是又吓人又动人。杨琳很好奇地问了几个问题,曾莉简单地回答了她:养这么一条蟒蛇需要什么条件,它吃什么,饭量多大,它的气味如何驱除,给它看病如何找大夫,费用如何,四个季节如何养护,以及发情和交配的时候应该怎么办。总之,这条颜色高贵典雅的蟒蛇实在让我和杨琳大开眼界。

欣赏够了蟒蛇,将它放回到那个玻璃房里,我们一起又重新回到了屋子里。“你们先坐,我去厨房看看,我怕保姆做不好我特别安排的牛排。”曾莉抱歉地笑了一下,就去厨房忙活了。

我的确闻到了牛排的味道。此外,还有海鲜、西芹、大蒜、咖喱的味道。看来,中西合璧的大餐已经在准备了,而且,这是一顿味道、风格一定很丰富和混杂的午餐。我坐下来,赵亮抱怨说:“也不早点儿来,咱们好聊聊天,我等你半天了。”“今天是星期天,我起来得比较晚,先去接的小杨老师,来的路上又遇到了警察在处理车祸,耽误了一阵子。到你这里,就直接赶上吃午饭了。”我说。我看见杨琳站在客厅的那个柜子前,仔细地看赵亮收藏的酒都叫什么名字。“来来来,杨老师,那都是我们男人喝的玩意儿。先来坐一下,我叫人上茶,等喝了茶,我带你们参观我们的破家。”他招呼她也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他用手抚摸那白色波斯猫的皮毛。波斯猫很乖地蹲在他身边,两只大猫都很老实温顺。这沙发是布面的,非常柔软,一坐下去,身子就陷进去了,真像一个温柔的陷阱。我想这沙发也许就是一个象征,当代日常家居生活的象征,就是日常生活的幸福和安逸,会将一个人牢牢地捕捉。“喝点什么?”他问我们。

我说要绿茶,杨琳想了一下,说:“我喝咖啡,最好要浓的。”我看了她一眼,她也向我投来一瞥,意思是没有办法,她必须要靠咖啡提提神。她似乎有点儿神经衰弱,要是不喝点咖啡,就觉得精神不振。保姆很快给我倒了一杯绿茶,我看那茶叶是上好的黄山毛峰,给杨琳倒的是一杯很浓的咖啡。赵亮自己喝普洱茶。

我们闲扯了几句,一边喝茶喝咖啡。这个时候,我才定下神来,观察着整个客厅。我发现赵亮的生活品位不俗气,客厅里,很多家具都是仿明式的现代红木,桌子、条凳、藤椅、案几,都是很简洁的。有一张长餐桌,却是玻璃钢的,那种简洁明快的北美式样的桌子。显然,一个家庭的装饰和装修,完全就是主人自身的风格、修养、趣味、品位以及爱好的体现。客厅里还有一个真正的壁炉,冬天可以用来烧柴火的,壁炉旁边有一个专门放酒的柜子,里面琳琅满目地放了几百瓶酒,洋酒、白酒、黄酒、葡萄酒、日本清酒、韩国真露酒、台湾米酒等等,应有尽有,既是装饰,也是饮品。在酒柜的边上,还有一个小巧的鱼缸,里面游动着一些色彩艳丽的热带鱼,在不断供氧所产生的气泡之间来回穿梭。客厅举架很高,像是有一个天井那样,二楼的房间并不覆盖在这客厅的上方,所以客厅一角可以摆放一些巨大的植物,甚至他就是在客厅里直接种了几棵小树,很怪的、开花的树,高三米多的样子。我叫不上来名字,我只是认识一些较小的绿色植物,比如叶子疏朗地披散的散尾葵、扭结生长的发财树、大红菠萝等等。还有一架钢琴,摆在另一处靠近窗户的地方。这算是中产以上家庭客厅装饰装修的样板。

我如此环视了四周,茶也喝了,天也聊了,然后,我提议:“我们想参观参观你这豪宅,等哪天有钱了,也买一栋。”“你们要买就尽快买,我告诉你,在北京,这房子的价格将越来越贵,根本就降不下来。”“那也是你们这些经济学家忽悠的,这么贵的房子,像你这别墅,至少值一千万,有多少人能买得起呢?都是你们经济学家在推动物价上扬啊。”我半开玩笑地打趣他。“这个你不明白,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了,物价自然就上来了。回头再给你详细说,来来,先跟我来。我告诉你吧,这客厅很杂乱,很不协调,是不是?因为我和老婆的审美趣味刚好不一样,甚至相反。你看,我喜欢中国古典式样的,而她,则喜欢西洋式样的,所以,我们在装修房子的时候就达成了协议,凡是属于我的地方,都按照我的趣味来装修;而属于她的地方,则按照她的想法。这就好办了,客厅里混合了我们两个人的风格,所以比较乱。而厨房,属于女人的,按照她的想法来,你看,厨房很大,里面的所有设施都是简洁的、实用的,大部分都是她喜欢的白色。”他已经带我们来到了厨房门口。

的确,厨房很大,大概有二十平方米的样子,里面有三个女人在忙碌:曾莉正在指挥着两个女用人做这做那,女用人围着天然气灶台和水龙头在转。微波炉在轰鸣,厨房露台上的烤肉架在冒烟,两个灶眼上都有火苗在喷吐,肉块在锅里发出诱人的刺啦啦的声响,味道在飘散,我在咽口水。我看到了一台巨大的美国通用冰箱,那个冰箱可以把两个成年人站着并排放进去。发现我们在窥探,曾莉朝我们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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