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插图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26 06:1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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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铁生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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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插图版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插图版试读: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插图版作者:史铁生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日期:2016-12-01ISBN:9787540478094-01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授权亚马逊发行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北方的黄牛一般分为蒙古牛和华北牛。华北牛中要数秦川牛和南阳牛最好,个儿大,肩峰很高,劲儿足。华北牛和蒙古牛杂交的牛更漂亮,犄角向前弯去,顶架也厉害,而且皮实、好养。对北方的黄牛,我多少懂一点儿。这么说吧:现在要是有谁想买牛,我担保能给他挑头好的。看体形,看牙口,看精神儿,这谁都知道,光凭这些也许能挑到一头不坏的,可未必能挑到一头真正的好牛。关键是得看脾气。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声,好牛就会瞪圆了眼睛,左蹦右跳。这样的牛干起活来下死劲儿,走得欢。疲牛呢?听见鞭子响准是把腰往下一塌,闭一下眼睛,忍了。这样的牛,别要。

我插队的时候喂过两年牛,那是在陕北的一个小山村儿——清平湾。

我们那个地方虽然也还算是黄土高原,却只有黄土,见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塬地了。由于洪水年年吞噬,塬地总在塌方,顺着沟、渠、小河,流进了黄河。从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黄的山峁或一道道黄的山梁,绵延不断。树很少,少到哪座山上有几棵什么树,老乡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有打新窑或是做棺木的时候;才放倒一两棵。碗口粗的柏树就稀罕得不得了。要是谁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棺材,大伙就都佩服,方圆几十里内都会传开。

在山上拦牛的时候,我常想,要是那一座座黄土山都是谷堆、麦垛,山坡上的胡蒿和沟壑里的狼牙刺都是柏树林,就好了。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总是“吸溜吸溜”地抽着旱烟,笑笑,说:“那可就一股劲儿吃白馍馍了。老汉儿家、老婆儿家都睡一口好材。”

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姓白。陕北话里,“白”发“破”的音,我们都管他叫“破老汉”。也许还因为他穷吧,英语中的“poor”就是“穷”的意思。或者还因为别的:那几颗零零碎碎的牙,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他的嗓子——他爱唱,可嗓子像破锣。傍晚赶着牛回村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崖畔上,红的。破老汉用镢把挑1起一捆柴,扛着,一路走一路唱:“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声音拉得很长,虽不洪亮,但颤巍巍的,悠扬。碰巧了,崖顶上探出两个小脑瓜,竖着耳朵听一阵,跑了;可能是狐狸,也可能是野羊。不过,要想靠打猎为生可不行,野兽很少。我们那地方突出的特点是穷,穷山穷水,“好光景”永远是“受苦人”的一种盼望。天快黑的时候,进山寻野菜的孩子们也都回村了,大的拉着小的,小的扯着更小的,每人的臂弯里都㧟着个小篮儿,装的苦菜、苋菜或者小蒜、蘑菇……孩子们跟在牛群后面,“叽叽嘎嘎”地吵,争2抢着把牛粪撮回窑里去。

越是穷地方,农活也越重。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玉米、高粱、谷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坝、修梯田,总不得闲。单说春种吧,往山上送粪全靠人挑。一担粪六七十斤,一早上就得送四五趟;挣两个工分,合六分钱。在北京,才够买两根冰棍儿的。那地方当然没有冰棍儿,在山上干活渴急了,什么水都喝。天不亮,耕地的人们就扛着木犁、赶着牛上山了。太阳出来,已经耕完了几垧地。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吆牛声有时疲惫、凄婉,有时又欢快、诙谐,引动一片笑声。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清明节的时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厉害。那时只以为是坐骨神经疼,或是腰肌劳损,没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陕北的清明前后爱刮风,天都是黄的。太阳白蒙蒙的。窑洞的窗纸被风沙打得“刷啦啦”响。我一个人躺在土炕上……

那天,队长端来了一碗白馍……

陕北的风俗,清明节家家都蒸白馍,再穷也要蒸几个。白馍被染得红红绿绿的,老乡管那叫“zi chui”。开始我们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跟着叫“紫锤”。后来才知道,是叫“子推”,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期一个叫介子推的人的。破老汉说,那是个刚强的人,宁可被人烧死在山里,也不出去做官。我没有考证过,也不知史学家们对此做何评价。反正吃一顿白馍,清平湾的老老少少都很高兴。尤其是孩子们,头好几天就喊着要吃子推馍馍了。春秋距今两千多年了,陕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黄河。譬如,陕北话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不说“喊”,要说“呐喊”,香菜,叫芫荽,“骗人”也不说“骗人”,叫作“玄谎”……连最没文化的老婆儿也会用“酝酿”这词儿。开社员会时,黑压压坐了一窑人,小油灯冒着黑烟,四下里闪着烟袋锅的红光。支书念完了文件,喊一声:“不敢睡!大家讨论个一下!”人群中于是息了鼾声,不紧不慢地应着:“酝酿酝酿了再……”这“酝酿”二字使人想到那儿确是革命圣地,老乡们还记得当年的好作风。可在我们插队的那些年里,“酝酿”不过是一种习惯了的口头语罢了。乡亲们说“酝酿”的时候,心里也明白:球事不顶!可支书让发言,大伙总得有个说的,支书也是难,其实那些政策条文早已经定了。最后,支书再喊一声:“同意啊不?”大伙回答,“同意——”然后回窑睡觉。

那天,队长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让我吃。他也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烟。“子推”浮头用的是头两茬面,很白;里头都是黑面,麸子全磨了进去。队长看着我吃,不言语。临走时,他吹吹烟锅儿,说:“唉!‘心儿’家不容易,离家远。”“心儿”就是孩子的意思。

队里再开会时,队长提议让我喂牛。社员们都赞成。“年轻后生家,不敢让腰腿坐下病,好好价把咱的牛喂上!”老老小小见了我都这么说。在那个地方,担粪、砍柴、挑水、清明磨豆腐、端午做凉粉、出麻油、打窑洞……全靠自己动手。腰腿可是劳动的本钱,唯一能够代替人力的牛简直是宝贝。老乡们把喂牛这样的机要工作交给我,我心里很感动,嘴上却说不出什么。农民们不看嘴,看手。

我喂十头,破老汉喂十头,在同一个饲养场上。饲养场建在村子的最高处,一片平地,两排牛棚,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窑。清平河水整日价“哗哗啦啦”的,水很浅,在村前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个水潭。河湾的一边是石崖,另一边是一片开阔的河滩。夏天,村里的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河滩上折腾,往水潭里“扑通扑通”地跳,有时候捉到一只鳖,又笑又嚷,闹翻了天。破老汉坐在饲养场前面的窑顶上看着,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心儿’家不晓得愁。”他说,然后就哑着个嗓子唱起来:“提起那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破老汉是绥德人,年轻时打短工来到清平湾,就住下了。绥德出打短工的,出石匠,出说书的,那地方更穷。

绥德还出吹手。农历年夕前后,坐在饲养场上,常能听到那欢乐的唢呐声。那些吹手也有从米脂、佳县来的,但多数是从绥德来。他们到处串,随便站在谁家窑前就吹上一阵。如果碰巧哪家要娶媳妇,他们就被请去,“呜里哇啦”地吹一天,吃一天好饭。要是运气不好,吹完了,就只能向人家要一点儿吃的或钱。或多或少,家家都给,破老汉尤其给得多。他说:“谁也有难下的时候。”原先,他也干过那营生,吃是能吃饱,可是常要受冻,要是没人请,夜里就得住寒窑。“揽工人儿难;哎哟,揽工人儿难,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饭……”他唱着,给牛添草。破老汉一肚子歌。

小时候就知道陕北民歌。到清平湾不久,干活歇下的时候我们就请老乡唱,大伙都说破老汉爱唱,也唱得好。“老汉的日子熬煎咧,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确实,陕北的民歌多半都有一种忧伤的调子。但是,一唱起来,人就快活了。有时候赶着牛出村,破老汉憋细了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门口。走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多,来回解忧愁……”场院上的婆姨、女子们嘻嘻哈哈地冲我嚷:“让老汉儿唱个《光棍哭妻》嘛,老汉儿唱得可美!”破老汉只作没听见,调子一转,唱起了《女儿嫁》:“一更里叮当响,小哥哥进了我的绣房,娘问女孩儿什么响,西北风刮得门闩响嘛哎哟……”往下的歌词就不宜言传了。我和老汉赶着牛走出很远了,还听见婆姨、女子们在场院上骂。老汉冲我眨眨眼,撅一根柳条,赶着牛,唱一路。

破老汉只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过。那孩子小名儿叫“留小儿”。两口人的饭常是她做。

把牛赶到山里,正是晌午。太阳把黄土烤得发红,要冒火似的。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子“嗞——嗞——”地叫。群山也显得疲乏,无精打采地互相挨靠着。方圆十几里内只有我和破老汉,只有我们的吆牛声。哪儿有泉水,破老汉都知道;几镢头挖成一个小土坑,一会儿坑里就积起了水。细珠子似的小气泡一串串地往上冒,水很小,又凉又甜。“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你……”老汉喝口水,抹抹嘴,扯着嗓子又唱一句。不知他又想起了什么。

夏天拦牛可不轻闲,好草都长在田边,离庄稼很近。我们东奔西跑地吆喝着,骂着。破老汉骂牛就像骂人,爹、娘、八辈祖宗,骂得那么亲热。稍不留神,哪个狡猾的家伙就会偷吃了田苗。最讨厌的是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称得上是“老谋深算”。它能把野草和田苗分得一清二楚。它假装吃着田边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着头,眼睛却溜着我。我看着它的时候,田苗离它再近它也不吃,一副廉洁奉公的样儿;等我刚一回头,它就趁机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调头便走。我识破了它的诡计,它再接近田苗时,假装不看它,等它确信无虞把舌头伸向禁区之际,我才大吼一声。老家伙趔趔趄趄地后退,既惊慌又愧悔,那样子倒有点儿可怜。

陕北的牛也是苦,有时候看着它们累得草也不想吃,“呼哧呼哧”喘粗气,身子都跟着晃,我真害怕它们趴架。尤其是当那些牛争抢着去舔地上渗出的盐碱的时候,真觉得造物主太不公平。我几次想给它们买些盐,但自己嘴又馋,家里寄来的钱都买鸡蛋吃了。

每天晚上,我和破老汉都要在饲养场上待到十一二点,一遍遍给牛添草。草添得要勤,每次不能太多。留小儿跟在老汉身边,寸步不离。她的小手绢里总包两块红薯或一把玉米粒。破老汉用牛吃剩下的草圪节打起一堆火,干的“噼噼啪啪”响,湿的“嗞嗞”冒烟。火光照亮了饲养场,照着吃草的牛,四周的山显得更高,黑魆魆的。留小儿把红薯或者玉米埋在烧尽的草灰里:如果是玉米,就得用树枝拨来拨去,“啪”的一响,爆出了一个玉米花。那是山里娃最好的零嘴儿了。

留小儿没完没了地问我北京的事。“真个是在窑里看电影?”“不是窑,是电影院。”“前回你说是窑里。”“噢,那是电视。一个方匣匣,和电影一样。”她歪着头想,大约想象不出,又问起别的。“啥时想吃肉,就吃?”“嗯。”“玄谎!”“真的。”“成天价想吃呢?”“那就成天价吃。”这些话她问过好多次了,也知道我怎么回答,但还是问。“你说北京人都不爱吃白肉?”她觉得北京人不爱吃肥肉,很奇怪。她仰着小脸儿,望着天上的星星;北京的神秘,对她来说,不亚于那道银河。3“山里的娃娃什么也解不开。”破老汉说。破老汉是见过世面的,他一九三七年就入了党,跟队伍一直打到广州。他常常讲起广州:霓虹灯成宿地点着、广州人连蛇也吃、到处是高楼、楼里有电梯……留小儿听得觉也不睡。我说:“城里人也不懂得农村的事呢。”“城里人解开个狗吗?”留小儿问,“格格”地笑。她指的是我们刚到清平湾的时候,被狗追得满村跑。“学生价连犍牛和生牛也解不开,”留小4儿说着去摸摸正在吃草的牛,一边数叨,“红犍牛、猴犍牛、花生56牛……爷!老黑牛怕是难活下了,不肯吃!”“它老了,熬了。”老汉说。山里的夜晚静极了,只听得见牛吃草的“沙沙”声,蛐蛐叫,有时远处还传来狼嗥。破老汉有把破胡琴,“嗞嗞嘎嘎”地拉起来,唱:“一九头上才立冬,闯王领兵下河东,幽州困住杨文广,年太平,金花小姐领大兵……”把历史唱了个颠三倒四。

留小儿最常问的还是天安门。“你常去天安门?”“常去。”“常能

78照着毛主席?”“哪的来,我从来没见过。”“咦?!他就盛在天安门上,你去了会照不着?”她大概以为毛主席总站在天安门上,像画上画的那样。有一回她趴在我耳边说:“你冬里回北京把我引上行不?”我说:“就怕你爷爷不让。”“你跟他说说嘛,他可相信你说的了。盘缠我有。”“你哪儿来的钱?”“卖鸡蛋的钱,我爷爷不要,都给了我,让我买褂褂儿的。”“多少?”“五块!”“不够。”“嘻——,我哄你,看,八块半!”她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有两张一块的,其余全是一毛、两毛的。那些钱大半是我买了鸡蛋给破老汉的。平时实在是饿得够呛,想解解馋,也就是买几个鸡蛋。我怎么跟留小儿说呢?我真想冬天回家时把她带上。可就在那年冬天,我病厉害了。

其实,喂牛没什么难的,用破老汉的话说,只要勤谨,肯操心就9行。喂牛,苦不重,就是熬人,夜里得起来好几趟,一年到头睡不成个囫囵觉。冬天,半夜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尤其五更天给牛拌料,牛埋下头吃得香,我坐在牛槽边的青石板上能睡好几觉。破老汉在我耳边叨唠:黑市的粮价又涨了、合作社来了花条绒、留小儿的袄烂得露了花……我“哼哼哈哈”地应着,刚梦见全聚德的烤鸭,又忽然掉进了什刹海的冰窟窿,打个冷颤醒了,破老汉还没唠叨完。“要不回窑睡去吧,二次料我给你拌上。”老汉说。天上划过一道亮光,是流星。月亮也躲进了山谷。星星和山峦,不知是谁望着谁,或者谁忘了谁。“这营生不是后生家做的,后生家正是好睡觉的时候,”破老汉说,然后“唉,唉——”地发着感慨。我又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

碰上下雨下雪,我们俩就躲进牛棚。牛棚里净是粪尿,连打个盹的地方也没有。那时候我的腿和腰就总酸疼。“倒运的天!”破老汉骂,然后对我说,“北京够咋美,偏来这山沟沟里做什么嘛!”“您那时候怎么没留在广州?”我随便问。他抓抓那几根黄胡子,用烟锅儿在烟荷包里不停地剜,瞪着眼睛愣半天,说:“咋!让你把我问着了,我也不晓球咋价日鬼的。”然后又愣半天,似乎回忆着到底是什么原因。“唉,球毛擀不成个毡,山里人当不成个官。”他说,“我那辰儿要是不回来,这辰儿也住上洋楼了,也把警卫员带上了。山里人憨着咧,只想打罢了仗就回家,哪搭儿也不胜窑里好。球!要不,我的留小儿这辰儿还愁穿不上个条绒袄儿?”

每回家里给我寄钱来,破老汉总嚷着让我请他抽纸烟。“行!”我说,“‘牡丹’的怎么样?”“唏——,‘黄金叶’的就拔尖了!”“可有个条件,”我凑到他耳边,“得给‘后沟里的’送几根去。”“憨娃娃!”他骂。“后沟里的”指的是住在后沟里的一个寡妇,比破老汉小十几岁,村里人都知道那寡妇对破老汉不错。老汉抽着纸烟,望着远处。我也唱一句:“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你……”递给他几根纸烟,向后沟的方向示意。他不言传,笑眯眯地不知想着什么。末了,他把几根纸烟装进烟荷包,说:“留小儿大了嫁到北京去呀!”说罢笑笑,知道那是不沾边儿的事。

在后山上拦牛的时候,远远地望着后沟里的那眼土窑洞,我问破老汉:“那婆姨怎么样?”“亮亮妈,人可好。”他说。我问:“那你干吗不跟她过?”“唏——,老了老了还……”他打岔,“算了吧!”我说:“那你夜里常往她窑里跑?”我其实是开玩笑。“咦!不敢瞎说!”他装得一本正经。我诈他:“我都看见了,你还不承认!”他不言传了,尴尬地笑着。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

破老汉望着山脚下的那眼窑洞。窑前,亮亮妈正费力地劈着一疙瘩树根;一个男孩子帮着她劈,是亮亮。“我看你就把她娶了吧,她一个人也够难的。再说,也就有人给你缝衣裳了。”“唉,丢下留小10儿谁管?”“一搭里过嘛!”“她的亮亮也娇惯得危险,留小儿要受气呢。后妈总不顶亲的。”“什么后妈,留小儿得管她叫奶奶了。”“还不一样?”山里没人,我们敞开了说。亮亮家的窑顶上冒起了炊烟。老汉呆呆地望着,一缕蓝色的轻烟在山沟里飘绕。小学校放学的钟声“当当”地敲响了。太阳下山了,收工的人们扛着锄头在暮霭中走。拦羊的也吆喝着羊群回村了,大羊喊,小羊叫,“咩咩”地响成一片。老汉还是呆呆地坐着,闷闷地抽烟。他分明是心动了,可又怕11对不起留小儿。留小儿的大死得惨,平时谁也不敢向破老汉问起这事,据说,老汉一想起就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听说,都是因为破老汉舍不得给大夫多送些礼,把儿子的病给耽误了;其实,送十来斤米或者面就行。那些年月啊!

秋天,在山里拦牛简直是一种享受。庄稼都收完了,地里光秃秃的,山洼、沟掌里的荒草却长得茂盛。把牛往沟里一轰,可以躺在沟门上睡觉;或是把牛赶上山,在下山的路口上坐下,看书。秋天的色彩也不再那么单调:半崖上小灌木的叶子红了,杜梨树的叶子黄了,酸枣棵子缀满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枣……尤其是山坡上绽开了一丛丛野花,淡蓝色的,一丛挨着一丛,雾蒙蒙的。灰色的小田鼠从黄土坷垃后面探头探脑;野鸽子从悬崖上的洞里钻出来,“扑棱棱”飞上天;野鸡“咕咕嘎嘎”地叫,时而出现在崖顶上,时而又钻进了草丛……我很奇怪,生活那么苦,竟然没人捕食这些小动物。也许是因为没有枪,也许是因为这些鸟太小也太少,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别的。譬如:春天燕子飞来时,家家都把窗户打开,希望燕子到窑里来做窝;很多家窑里都住着一窝燕儿,没人伤害它们。谁要是说燕子的肉也能吃,老乡们就会露出惊讶的神色,瞪你一眼:“咦!燕儿嘛!”仿佛那无异于亵渎了神灵。

种完了麦子,牛就都闲下了,我和破老汉整天在山里拦牛。老汉不闲着,把牛赶到地方,跟我交代几句就不见了。有时忽然见他出现在半崖上,奋力地劈砍着一棵小灌木。吃的难,烧的也难,为了一小把柴,常要爬上很高很陡的悬崖。老汉说,过去不是这样,过去人少,山里的好柴砍也砍不完,密密匝匝的,人也钻不进去。老人们最怀恋12的是红军刚到陕北的时候,打倒了地主,分了地,单干。“才红了13那辰儿,吃也有的吃,烧也有的烧,这咋会儿,做过啦!”老乡们都这么说。真是,“这咋会儿”,迷信活动倒死灰复燃。有一回,传说从黄河东来了神神,有些老乡到十几里外的一个破庙去祷告,许愿。破老汉不去。我问他为什么,他皱着眉头不说,又哼哼起《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那是才红了那辰儿的歌。过了半天,使劲磕磕烟袋锅,叹了口气:“都是那号婆姨闹的!”“哪号?”我有点儿明知故问。他用烟袋指指天,摇摇头,撇撇嘴:“那号婆姨,我一照就晓得……”如此算来,破老汉反“四人帮”要比“四五”运动早好几年呢!

在山里,有那些牛做伴,即便剩我一个人也并不寂寞。我半天半天地看着那些牛,它们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什么,我全懂。平时,牛不爱叫,只有奶着犊子的生牛才爱叫。太阳一偏西,奶着犊儿的生牛就急着要回村了,你要是不让它回,它就“哞——哞——”地叫个不停,急得团团转,无心再吃草。有一回,我在山洼洼里,睡着了,醒来太阳已经挨近了山顶。我和破老汉吆起牛回村,忽然发现少了一头。山里常有被雨水冲成的暗洞,牛踩上就会掉下去摔坏。破老汉先也一惊,但马上看明白了,说:“没麻搭,它想儿,回去了。”我才发现,少了的是一头奶犊儿的生牛。离村老远,就听见饲养场上一声声牛叫了,儿一声,娘一声,似乎一天不见,母子间有说不完的贴心14话。牛不老在母亲肚子底下一下一下地撞,吃奶,母牛的目光充满了温柔、慈爱,神态那么满足,平静。我喜欢那头母牛,喜欢那只牛不老。我最喜欢的是一头红犍牛,高高的肩峰,腰长腿壮,单套也能拉得动大步犁。红犍牛的犄角长得好,又粗又长,向前弯去;几次碰上邻村的牛群,它都把对方的首领顶得败阵而逃。我总是多给它拌些料,犒劳它。但它不是首领。最讨厌的还是那头老黑牛,不仅老奸巨猾,而且专横跋扈,双套它也会气喘吁吁,却占着首领的位置。遇到外“部落”的首领,它倒也勇敢,但不下两个回合,便跑得比平时都快了。那头老生牛就好,虽然比老黑牛还老,却和蔼得很,再小的牛冲它抻抻脖子,它也会耐心地为之舔毛……和牛在一起,也可谓其乐无穷了,不然怎么办呢?方圆十几里内看不见一个人,全是山。偶尔有拦羊的从山梁上走过,冲我呐喊两声。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走,如走平地,远远看去像是悬挂着的棋盘;白色的绵羊走在下边,是白棋子。山沟里有泉水,渴了就喝,热了就脱个精光,洗一通。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就是常常饿肚子。

破老汉有个弟弟,我就是顶替了他喂牛的。据说那人奸猾,偷牛料;头几年还因为投机倒把坐过县大狱。我倒不觉得那人有多坏,他不过是蒸了白馍跑到几十里外的车站上去卖高价,从中赚出几升玉米、高粱米。白面自家舍不得吃。还说他捉了乌鸦,做熟了当鸡卖,而且白馍里也掺了假。破老汉看不上他弟弟,破老汉佩服的是老老实实的受苦人。

一阵山歌,破老汉担着两捆柴回来了。“饿了吧?”他问我。“我把你的干粮吃了。”我说。“吃得下那号干粮?”他似乎感到快慰。他“哼哼唉唉”地唱着,带我到山背洼里的一棵大杜梨树下。“咋吃!”他说着爬上树去。他那年已经五十六岁了,看上去还要老,可爬起树来却比我强。他站在树上,把一杈杈结满了杜梨的树枝撅下来,扔给我。那果实是古铜色的,小指盖儿大小,上面有黄色的碎斑点,酸极了,倒牙。老汉坐在树杈上吃,又唱起来:“对面价沟里流河水,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那是《信天游》。老汉大约又想起了当年。他说他给刘志丹抬过棺材,守过灵。别人说他是吹牛。破老汉有时是好吹吹牛。“牵牛牛开花羊跑青,二月里见罢到如今……”还是《信天15游》。我冲他喊:“不是夜来黑喽才见罢吗?”“憨娃娃,你还不赶紧寻个婆姨?操心把‘心儿’耽误下!”他反唇相讥。“‘后沟里的’可会迷男人?”“咦!亮亮妈,人可好!”“这两捆柴,敢是给亮亮妈砍的吧?”“谁情愿要,谁扛去。”这话是真的,老汉穷,可不小气。

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去喂牛,借着一缕淡淡的月光,摸进草窑。刚要揽草,忽然从草堆里站起两个人来,吓得我头皮发麻,不禁喊了一声,把那两个人也吓得够呛。一个岁数大些的连忙说:“别怕,我们是好人。”破老汉提着个马灯跑了来,以为是有了狼。那两个人是瞎子说书的,从绥德来。天黑了,就摸进草窑,睡了。破老汉把他们引回自家窑里,端出剩干粮让他们吃。陕北有句民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汉和两个瞎子长吁短叹,唠了一宿。

第二天晚上,破老汉操持着,全村人出钱请两个瞎子说了一回书。书说得乱七八糟,李玉和也有,姜太公也有,一会儿是伍子胥一夜白了头,一会儿又是主席语录。窑顶上,院墙上,磨盘上,坐得全是人,都听得入神。可说的是什么,谁也含糊。人们听的是那么个调调儿。陕北的说书实际是唱,弹着三弦儿,哀哀怨怨地唱,如泣如诉,像是村前汩汩而流的清平河水。河水上跳动着月光。满山的高粱、谷子被晚风吹得“沙沙”响。时不时传来一阵响亮的驴叫。破老汉搂着留小儿坐在人堆里,小声跟着唱。亮亮妈带着亮亮坐在窑顶上,穿得齐齐整整。留小儿在老汉怀里睡着了,她本想是听完了书再去饲养场上爆玉米花的,手里攥着那个小手绢包儿。山村里难得热闹那么一回。

我倒宁愿去看牛顶架,那实在也是一项有益的娱乐,给人一种力量的感受,一种拼搏的激励。我对牛打架颇有研究。二十头牛(主要是那十几头犍牛、公牛)都排了座次,当然不是以姓氏笔画为序,但究竟根据什么,我一开始也糊涂。我喂的那头最壮的红犍牛却敬畏破老汉喂的那头老黑牛。红犍牛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肩峰上的肌肉像一座小山,走起路来步履生风;而老黑牛却已显出龙钟老态,也瘦,只剩了一副高大的骨架。然而,老黑牛却是首领。遇上有哪头母牛发了情,老黑牛便几乎不吃不喝地看定在那母牛身旁,绝不允许其他同性接近。我几次怂恿红犍牛向它挑战,然而只要老黑牛晃晃犄角,红犍牛便慌忙躲开。我实在憎恨老黑牛的狂妄、专横,又为红犍牛的怯懦而生气。后来我才知道,牛的排座次是根据每年一度的角斗,谁夺了魁,便在这一年中被尊崇为首领,享有“三宫六院”的特权,即便它在这一年中变得病弱或衰老,其他的牛也仍为它当年的威风所震慑,不敢贸然不恭。习惯势力到处在起作用。可是,一开春就不同了,闲了一冬,十几头犍牛、公牛都积攒了气力,是重新较量、争魁的时候了。“男子汉”们各自权衡了对手和自己的实力,自然地推举出一头(有时是两头)体魄最大,实力最强的新秀,与前冠军进行决赛。那年春天,我的红犍牛正处在新秀的位置上,开始对老黑牛有所怠慢了。我悄悄促成它们的决斗,把它们引到开阔的河滩上去(否则会有危险)。这事不能让破老汉发觉,否则他会骂。一开始,红犍牛仍有些胆怯,老黑牛尚有余威。但也许是春天的母牛们都显得越发俊俏吧,红犍牛终于受不住异性的吸引或是轻蔑,“哞——哞——”地叫着向老黑牛挑战了。它们拉开了架势,对峙着,用蹄子跑土,瞪红了眼睛,慢慢地接近,接近……猛地扭打到一起。这时候需要的是力量,是勇气。犄角的形状起很大作用,倘是两只粗长而向前弯去的角,便极有利,左右一晃就会顶到对方的虚弱处。然而,红犍牛和老黑牛都长了这样两只角。这就要比机智了。前冠军毕竟老朽了,过于相信自己的势力和威风,新秀却认真、敏捷。红犍牛占据了有利地形(站在高一些的地方比较有利),逼得老黑牛步步退却,只剩招架之功。红犍牛毫不松懈,瞧准机会把头一低,一晃一冲,顶到了对方的脖子。老黑牛转身败走,红犍牛追上去再给老首领的屁股上加一道失败的标记。第一回合就此结束。这样的较量通常是五局三胜制或九局五胜制。新秀连胜几局,元老便自愿到一旁回忆自己当年的矫勇去了。

为了这事,破老汉阴沉着脸给我看。我笑嘻嘻地递过一根纸烟去。他抽着烟,望着老黑牛屁股上的伤痕,说:“它老了呀!它救过人的命……”

据说,有一年除夕夜,家家都在窑里喝米酒,吃油馍,破老汉忽然听见牛叫、狼嗥。他想起了一只出生不久的牛不老,赶紧跑到牛棚。好家伙,就见这黑牛把一只狼顶在墙旮旯里。黑牛的脸被狼抓得流着血,但它一动不动,把犄角牢牢地插进了狼的肚子。老汉打死了那只狼,卖了狼皮,全村人抽了一回纸烟。“不,不是这。”破老汉说,“那一年村里的牛死的死,杀的杀(他没说是哪年),快光了。全凭好歹留下来的这头黑牛和那头老生牛,村里的牛才又多起来。全靠了它,要不全村人倒运吧!”破老汉摸摸老黑牛的犄角。他对它分外敬重。“这牛死了,可不敢吃它的肉,得埋了它。”破老汉说。

可是,老黑牛最终还是被人拖到河滩上杀了。那年冬天,老黑牛不小心踩上了山坡上的暗洞,摔断了腿。牛被杀的时候要流泪,是真的。只有破老汉和我没有吃它的肉。那天村里处处飘着肉香。老汉呆坐在老黑牛空荡荡的槽前,只是一个劲儿抽烟。

我至今还记得这么件事:有天夜里,我几次起来给牛添草,都发现老黑牛站着,不卧下。别的牛都累得早早地卧下睡了,只有它喘着粗气,站着。我以为它病了,走进牛棚,摸摸它的耳朵,这才发现,在它肚皮底下卧着一只牛不老。小牛犊正睡得香,响着均匀的鼾声。牛棚很窄,各有各的“床位”,如果老黑牛卧下,就会把小牛犊压坏。我把小牛犊赶开(它睡的是“自由床位”),老黑牛“扑通”一声卧倒了。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它一定是感激我了,它不知道谁应该感激它。

那年冬天我的腿忽然用不上劲儿了,回到北京不久,两条腿都开始萎缩。

住在医院里的时候,一个从陕北回京探亲的同学来看我,带来了乡亲们捎给我的东西:小米、绿豆、红枣儿、芝麻……我认出了一个小手绢包儿,我知道那里头准是玉米花。

那个同学最后从兜里摸出一张十斤的粮票,说是破老汉让他捎给我的。粮票很破,渍透了油污,中间用一条白纸相连。“我对他说这是陕西省通用的,在北京不能用,破老汉不信,说:‘咦!你们北京就那么高级?我卖了十斤好小米换来的,咋啦不能用?!’我只好带给你。破老汉说你治病时会用得上。”

唔,我记得他儿子的病是怎么耽误了的,他以为北京也和那儿一样。

十年过去了。前年留小儿来了趟北京,她真的自个儿攒够了盘缠!她说这两年农村的生活好多了,能吃饱,一年还能吃好多回肉。她说,

16黑肉真的还是比白肉好吃些。“清平河水还流吗?”我糊里巴涂地这样问。“流哩嘛!”留小儿“格格”地笑。“我那头红犍牛还活着吗?”“在哩!老下了。”

我想象不出我那头浑身是劲儿的红犍牛老了会是什么样,大概跟老黑牛差不多吧,既专横又慈爱……

留小儿给他爷爷买了把新二胡。自己想买台缝纫机,可是没买到。“你爷爷还爱唱吗?”“整天价瞎唱。”“还唱《走西口》吗?”“唱。”“《揽工调》呢?”“什么都唱。”“不是愁了才唱吗?”“咦?!谁说?”

关于民歌产生的原因,还是请音乐家和美学家们去研究吧。我只是常常记起牛群在土地上舔食那些渗出的盐的情景,于是就又想起破老汉那悠悠的山歌:“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如今,“好光景”已不仅仅是“受苦人”的一种盼望了。老汉唱的本也不是崖畔上那一缕残阳的红光,而是长在崖畔上的一种野花,叫山丹丹,红的,年年开。

哦,我的白老汉,我的牛群,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一九八二年

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

/序/

想给詹牧师写一篇报告文学,已经有很久了。——仅此一句,明眼的读者就已看出,我是在套用伟人的路数。事已至此,承认下来是上策。我选择上策。

原来我甚至想题名为“詹牧师×传”的,可眼下不时兴作传了,无论是什么样的传。“正传”也不适宜。一来文体旧了,唯恐发散不出恰当的气息。二来有鲁迅先生,而且至今魅力犹存,只有常冒傻气的人才不懂:步伟人之后尘,只能愈显出自己的卑微和浅薄。由此也可见,我的套用绝非是想也做一名伟人,实在倒是冒了“卑微和浅薄”的风险呢!不宜作传的第三个原因是:天有不测风云。明白说,你摸得清谁的底细?换言之,你敢担保谁的历史就完全清白?倘若你要为之作传的人当过三五天特务,或出卖过一两分钟灵魂呢?尤其是从那动乱年月中活过来的人,谁敢拍拍胸脯说自己一向襟怀坦荡、彻底问心无愧呢?为了给别人立传,竟至过早地为自己竖起了墓碑的人又不是没有过,所以得“悠着点儿”。这两年情况变了,但一般来说,“悠着点儿”总没亏吃。所以我还是决定不作传,而是给詹牧师写一篇报告文学。有说“为阶级敌人树碑立传”的,没有说“为阶级敌人树碑立报告文学”的。想来,“报告”二字妙用无穷,无论什么事,报告了,总归没错儿,就算遇见的是个特务,不也是得报告么?

我要写报告文学,还因受了一个棋友的启发。那天我刚要吃掉他的老将儿,他忽然推说他还有些要紧的事得赶紧去办,这盘棋就先下到这儿。算我赢了。他说他预备写一篇报告文学,关于一位著名的女高音的,也可以是关于一位著名的老作家的,或者是关于一位著名的别的什么的。

我忽然想起了詹牧师。“牧师?”棋友极力笑出几个高音,把输棋的尴尬完全替补了下去。“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个基督教会的主讲牧师。后来他负责传呼电话。”

棋友的笑声更加响亮。等我把棋子码入棋盒,光从双方的表情判断,谁都会认为输棋的是我了。“你还是自己去写那个传电话的牧师吧!”棋友说,“纸笔都现成,又不是生孩子,只有女人才会。”

我心里一动,觉得这话不无道理。

现今知道詹牧师做过主讲牧师的人不多了,知道他获得过神、史两项硕士学位的人就更少,多数人只记得,那个传电话的詹老头儿一向服务态度很好。这倒很像一篇报告文学的开头。一般报告文学都是从一个人的怀才不遇写起,写到其人终于蜚声某坛或成就了某项大事业止,顶不济也要写到被伯乐发现。可是,詹牧师末了还只是个传电话的。我相信这与他的面相有关:虽然天庭饱满,但下巴过于尖削,一直未能长到地阁方圆的程度。据说,年轻时,詹牧师为此曾很苦恼,查考过几本相书,也不使人乐观。而立之年一过,他转而愤懑,在一篇论文里曾写道:“基督精神本是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接着他引申了马丁·路德的思想,认为人要得到上帝的拯救,既然不在于遵行教会的规条,当然也不在于听任命运的摆布。最后他写道:“耶稣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救星,在他伟大精神的照耀下,苦难众生都有机会得救,唯逆来顺受的宿命论者除外。”于是招来了反动统治阶级的怒目,甚至怀疑他与共产党有牵连。不惑之年的詹牧师更加成熟,时值全国已经解放,国计民生蓬勃日上,他进而怀疑了有神论,并于无意中贬低了他的主。他说:“有神论者都是因为并没有弄懂基督教的真谛,马列主义才是苦难众生的大救星!”这又得罪了很多同事。一些人说他是“墙头草”(相当于后来所说的“风派”),甚至干脆说他是犹大。詹牧师处之泰然,说:“倘不是为了三十块银币,而是为了真理,主耶稣是会赞同的。”

棋友正一心一意地琢磨着,一篇报告文学的字数以多少为宜。“五万两千七八百字,你看够不够?”棋友问。“凑个整儿吧,十万字,够一台彩电。”

棋友频频点头。

就在那一刻,我决心写一篇报告文学了。/上集/

写法嘛——其实和写新闻报道相去不远(顺便提一句,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报社工作),大概也都是记述一些事业的成功之人及其成功之路。说一说该人是怎么落生的,怎么长大的,具有怎样出色的品质和智能,于是克服了什么和什么,就怎么样和怎么样了起来。所不同的是,常常兼而介绍一下海燕和雄鹰的生活习性。比方说,海燕喜欢划破阴沉的天空,雄鹰则更善于“击”——鹰击长空。还有联系一下松树风格的、黄金品质的、某一星座之光芒的,等等。也有侧重于气象及地理环境记载的,譬如:闪电,雷鸣,暴风雨震撼着这个小山村,在一间低矮的茅草棚里,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一个伟大的生命来到了人间。

相当不幸!上述诸条,詹牧师一条都不占。前面已经说过,詹牧师因为差一项“地阁方圆”,始终没能伟大得了;而且连出生时的史料也早已散失。他自己当时过于年幼,又没记住是否下过雨,是否有过电闪和雷鸣;父母早逝,连生辰八字也是一笔糊涂账。并不是我一味地要套用伟人的路数,实在是因为詹牧师当时只顾了哭,倒把顶重要的事给忘记了。那时的户籍制度又很松懈。非要写一写他的出生情况不可的话,我只能说,是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南飞的雁阵正经过一座小城的上空,教堂(帝国主义列强的一种侵略方式)的钟声悠长而凄惶地敲响,路旁的落叶堆中传出一个婴儿微弱的哭声,一对贫苦却善良的老人经过这里,毫不犹豫地收养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弃婴,以致后来的七十多年内,世上有了詹牧师其人。不过我至今拿不准,这会不会也是依据了想象和杜撰。詹牧师常把一些颇具传奇色彩的事物记得很牢,记得久了,便以为自己也不过如此。譬如就说这生日,他早年总是在各式的表格中填上十月十日(按他被善良的老人收养了的那天算)。“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一个出生于十月一日的红五类人士,狠狠地嘲笑了他的十月十日,说是“这也不无阶级性”。詹牧师先是羡慕人家,继而慢慢回忆:自己在落叶堆中未必只是待了一天,而且生母在遗弃自己之前是不会不痛苦的,不会一生下来就拿去扔掉,想必是犹豫了一个多礼拜的,如此算来,自己的生日也应该是十月一日。为这事詹牧师跑了不少次派出所,申明了理由,要求把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他儿子问他,为什么不把生年也改成一九四九呢?“那样,我在学校里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他儿子说。詹牧师无言以对。詹夫人一向的任务就是在父子间和稀泥,此刻为丈夫解围道:“你爸爸不是那种……”哪种呢?没有下文。其时,詹夫人边洗菜,边考虑应不应该告诉儿子,詹牧师小时候的名字叫“庆生”,虽然是为了庆贺于落叶堆中侥幸存活而起,而且是在辛亥革命之前,但与十月十日连在一起想,总不见得会有好处。詹夫人抬头望望丈夫那一脸花白的胡茬、那一脸愁苦的皱纹,心里一阵阵发酸。那个和她一起戏水、撑船的少年庆生到哪儿去了呢?那个教她糊风筝、放风筝的快乐的庆生到哪儿去了呢?岁月如梦如烟,倏忽即逝哟!她于是只对儿子说:“你也会老哇——”儿子不耐烦地走出去。詹牧师蹲过来,帮着夫人洗菜。“你不要往心里去。”詹夫人说。“我没有。”“他还是个孩子。”“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不痛快。”

詹牧师一个劲儿洗菜,不言语。“别总瞎想。”“你是不是也嫌我老了?”詹牧师说,洗菜的手有些发抖。

詹夫人呆愣了片刻,故意笑笑:“谁嫌谁呀,咱们俩都老喽!”“可我要做的事,还都没做。”

他们默默地洗菜。

再有,写报告文学势必得懂些音乐。人家问你,《命运交响曲》是谁作的?你得会说:贝多芬。要是进而再能知道那是第五交响曲,“嘀嘀嘀噔——”乃是命运之神在叩门,那么你日后会发现这有很广泛的用途,写小说、写诗歌也都离不了的。美术也要懂一点儿,在恰当的段落里提一提毕加索和《亚威农的少女们》,会使你的作品显出高雅的气质。至于文学,那是本行知识,别人不会在这方面对一个写报告文学的人有什么怀疑;有机会,说一句“海明威盖了”或“卡夫卡真他妈厉害”也就足够。等等这些吧,我都不行,重要的是怎么把这些知识联系到詹牧师身上去。詹牧师当年做牧师的时候会弹两下子管风琴,可等我认识了詹牧师的时节,这早已成了历史。教堂里的管风琴年久失修是一个原因,人家不再让他进教堂也是一个原因。唯一能把詹牧师和音乐联系起来的,是第九交响曲中的那支歌:“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阳光照大地……在你的光辉照耀之下,四海之内皆兄弟……”这歌詹夫人爱唱,她年轻时懂一些贝多芬,嗓子又好,中学时代就是校合唱队的主力。詹牧师也就会唱,其实詹牧师还会唱很多歌,但可惜都与我主耶稣有关,后来没有机会再唱了。小时候在故乡,不知怎么一个机缘,詹牧师(那时是詹庆生)被选进了小教堂的唱诗班。可以想见,那时他的嗓子还很清脆,眼睛还很明澈,望着窗外神秘莫测的蓝天,虔诚地唱:“我听主声欢迎,召我与主相亲,在主所流宝血里面,我心能够洗净……”门边站着个小姑娘,听得入迷,痴痴盯着少年庆生。那就是后来的詹夫人,姓白,名芷,听起来像一味中药。

爱情是个永恒的主题,照例不该不写。然而,詹牧师对自己的罗曼史从来是讳莫如深的。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也没有深问过他这方面的事,如今既然决定写一篇报告文学,便只好额外下了些工夫——向他的亲友们做了一些调查,片片段段汇总起来,所能写的也不过这么几条:(一)詹牧师的老丈人是个开药铺的小老板,兼而也做做郎中,家里还有几亩好地,雇了人种。詹庆生十四岁上到这药铺做了学徒,起早恋晚地跟师父里里外外地忙,人很勤俭,懂得爱惜各种草药,脑子灵,算盘又打得好,很为小老板赏识。虽然出于某种规矩,学徒的生活照例清苦,但少女白芷对他明显的关照,小老板亦均认可。至于小老板膝下无儿,是否有意把少年庆生培养成继承人一节,现已无从考证。(二)少年庆生绝非甘愿寄人篱下之辈,平生志愿也绝非仅一小老板耳。每晚侍候得师父洗了脚,师母也喝完了芦根水,他便到店堂里去读书。什么《医宗全鉴》《本草备要》《频湖脉诀》《雷公药性赋》早已不在话下;《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更是读到了烂熟的程度;连《玉匣记》《枕中书》《择偶论》乃至《麻衣相法》《阴阳八卦》,都读;甚至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批孔、孟、老、庄的经典及诸子百家的宏著……小老板见他是读书,也就不吝惜灯油。那时白芷已经上了初中,时常悄悄溜进店堂,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新书:天文、地理、生物……乃至一些新文学的代表作。据说也有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也有胡适的文章。两小无猜,在灯下兼读、兼嚷、兼笑。老板娘虽看不上眼,小老板却开明而且羡慕。小老板逐渐明白,这徒弟是不会长久在此耽误前程了。(三)青年庆生学识日深。凭着小老板的灯油,他自学了全部中学课程。靠了白芷的鼓励,他决定弃商就学。不料,机会却决定了人生。每逢礼拜日,他照例去小教堂唱诗,听讲,竟被“信主兄弟不分国族,同来携手欢欣,同为天父孝顺儿女,契合如在家庭”一类的骗局所惑,决心去学神学了。他对他的少女说:“这不和你唱的四海之内皆兄弟是一样的么?”两人都很高兴,觉得比小老板的“回春堂”要妙多了。“那你还能结婚吗?”白芷问。“能,当了牧师也能。”庆生回答。白芷放心了。他们在故乡的小路上边走边想,边想边唱:“在主爱中真诚的心,到处相爱相亲,基督精神如环如带,契合万族万民。”故乡欢畅的小河载着阳光和花瓣,流过山脚,流过树林,流过“回春堂”,流过小石桥和小教堂。教堂的钟声飘得很远,小河流得很远,青年庆生也将走向很远的地方。他们不知道有什么骗局,远方有没有深渊。(四)青年庆生考上了一所著名大学的神学院,课外帮助别人抄写文稿或出一些别的力气,工读自助。其间一直与他远方的姑娘通信。可惜这“两地书”均于“文化大革命”期间烧毁,欲知二人之间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称呼的,有没有冠以“亲爱的”或者干脆是“dear”,都不可能了。单从那所著名大学的校志上查到,庆生已于大学期间改名“鸿鹄”了——詹鸿鹄。(五)小老板不久去世(据推测是癌症),引起过一场风波:老板娘为生活计,愿意女儿嫁给一个大药铺的少掌柜的。女儿心里有着原来的小学徒,执意不肯,险些闹得出了人命。先是女儿要吞马钱子1718,幸亏是错吞了车前子。后是老板娘中风不语,好在“安宫牛黄丸”和“人参再造丸”都现成。最后还得感谢旧社会的黑暗与腐朽,故乡的生活日益艰难,不说哀鸿遍野吧,总也是民不聊生,小药铺终归倒闭,大药铺岌岌不可终日;正当詹鸿鹄翻译了几篇文稿,倾其所得寄予母女俩,老板娘方才涕泪俱下,深信小老板在世时的断言是不错的。(六)詹鸿鹄拿下了神学硕士学位,在一所教堂里任职。经济情况稍有好转,他一定要未婚妻到大地方来进一步学习,于是白芷和母亲也就离开了故乡小城,到鸿鹄身边来。不久,詹鸿鹄与白芷在一所大教堂里举行了婚礼仪式。一位洋牧师(詹鸿鹄的老师)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问:“你愿意他做你的丈夫吗?”答曰:“愿意。”“你愿意她做你的妻子吗?”也说愿意。詹鸿鹄又开始攻读史学,白芷也考进了师范学校,老岳母精心料理家务,曾有一段很富诗意的生活。对教堂里的信约,鸿鹄夫妇恪守终生,二人如形如影,没有发生过任何纠纷。后来虽然介入了第三者,但那是他们可爱的儿子。只是由洋牧师做了证婚人一节,倒惹得老夫妻于“文革”中参加了一回学习班,写过几份交代材料。这是后话。(七)还有一个疑点有待查明,即:詹鸿鹄是否也跟白芷热烈地亲吻过?有一次,詹牧师曾对“现今的年轻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搂搂抱抱”表示过不满,或可推断他绝没有过类似的过火行动,但由詹牧师也协助妻子生了一个儿子这一方面想,又觉得证据不足。

我料定,要给詹牧师写报告文学,在爱情这一永恒主题方面,无疑是要有所损失了,只能写到干巴巴、味同嚼蜡为止。没有诗意。可以有一点儿趣味的是风筝。詹牧师家住在一个厂办专科学校里面(校方曾多次想把他们迁移出去,可又拿不出房来),学校里有两个篮球场,可以放风筝。傍晚,学生们打完了球,都回家了,校园里宽阔又安静。那年,詹夫人已经病重,裹着线毯坐在门前的藤椅上,仰起头来看——詹牧师正认真地放风筝。糊得很好的一只沙燕儿,上面画了松枝和蝙蝠,晃悠悠升起,詹牧师撒出了一段线。飘悠,飘悠,风筝又急剧下栽,詹牧师又收回一段线。詹夫人喊:“留神电线,挂上!”忽忽,摇摇,风筝又升起来。“小心楼顶!”詹夫人说,攥紧拳头。詹牧师一下一下熟练地拽着线,风筝平稳地升高,飘向夕阳,飘向暮色浓重的天空。詹夫人松开了拳头。詹牧师把线轴揣在衣兜里,坐到夫人身边来。风筝在渐渐灰暗的天空中像一个彩色斑点,一动不动。两位老人也一动不动。四只眼睛也一动不动。“有多少年不放了?”詹夫人说。“十年还多了。”詹牧师说。

其时为一九七七年春。“你放起来倒还没忘。”“生疏多了。”“我以为你放不了了呢。”“不至于。”“在老家时放的那种‘双飞燕’我还是最喜欢。”“一上一下,一下一上,那种确实好。”“那是用绢做的。”“最好是用绢做。”

詹夫人久久地看着篮球架后边那片开始发绿的草地,不再说话。

詹牧师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把药吃了。

对面的楼房成了一座黑色的墙,风筝看不见了,只有从衣兜里抽出的那段白色的线,证明风筝还在天上。

天上朦朦胧胧地现出一个月亮。

詹牧师安慰老伴儿说:“让我想一想,也许还能做成那种‘双飞燕’。”“还有那种鹰形的风筝,我们在家乡时也常放,像真的鹰在盘旋。”“那叫纸鸢。”詹牧师纠正说。“你不要总是怕人提到鹰。”“我没有。那确实叫纸鸢。”“你总是怕人提到鹰。”“我没有。”“做人不见得非得干成什么大事不可。”“这我知道。”

可是,直到第二天把风筝收回来的时候,詹牧师的思绪还在天空中盘旋。〔注一〕詹牧师的住房条件很差,说是两间小棚子,一点儿

不过分。早在六十年代初,詹牧师曾在自己小屋的门上挂过一块

匾额:大鹏屋。取棚屋之谐音,抒远大之志向。几个朋友凑了一

首打油诗,嘲笑他:“鸿鹄误入棚,大鸟错居屋,呜呀呜呜呀,

鸦乌鸦鸦乌!”詹牧师看罢一笑,奋笔回敬道:“孔明居草庐,

姜尚做渔翁,雄鹰一振翅,鸦雀寂无声。”

时间过去了十六七载,詹牧师依然住着“大鹏屋”,这倒没关系,问题是雄鹰何时能振翅高飞呢?詹牧师时常为此而烦恼。看见年老的白芷仍然撑着重病之身,在为他补衣服,悲酸之感油然而生。他看着那只风筝发愣。他想,他对不起白芷。他又想,他还是能够在很多事业上取得些成就的,以报答他的夫人。

我本来想说:詹牧师更是为了报答祖国和人民。但是,我又犹豫了:詹牧师至死都没能取得任何成就,有什么理由这样褒奖他呢?我甚至怀疑,我还应不应该给他写报告文学?虽然风风雨雨之中,不知他给别人传了多少电话,其中说不定也有一些伟大的信息,也有一些于祖国和人民非常有益的内容,但够格为文学所报告的人,都必须是自己先不同寻常。记者的胶卷有限,报刊的版面有限,电视台的时间有限,正好堪称为人物者也有限。对了,得是人物。既不可单单是人,又不能仅仅是物,得是人物!这很要紧。分开说,前者会遭漠然之面孔,谁不是人呢?后者则要吃耳光。合在一起说效果就好。“人物”——你这样说谁,凭良心,谁心里也保险不难过。

然而发现一个人物又谈何容易!尤其是当你想写报告文学的时候。平摆浮搁着的人物均已被报告完毕,再想报告,就得多搭进些工夫去了。我盘算,要是报告一位准人物(即尚未成为人物的人物苗子),是有远见的,既避趋炎附势之嫌,又可望做一伯乐。还有一层,常言道:落难公子多情,登科状元寡义。倘一村姑,绝不该对着相府的高墙发痴,最好是注视着自家矮檐之下,看有没有一个落汤鸡在那儿一边避雨一边背外语单词。当然,根据需要,村姑可以换算成德貌齐备的现代化姑娘,落汤鸡随之就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水暖工或烙大饼的。我绝不是想影射詹夫人,因为詹牧师虽曾做过硕士,但最终毕竟只是传传电话,而水暖工和烙大饼的最后都考上了研究生。倒是詹夫人一直是位小学教师,凭了微薄的收入维持全家生活,而且对丈夫的感情始终不渝。我只是说,采访常与谈恋爱相似,多数历史经验教我这个末流记者识趣:还是到猪圈里去寻千里马。如果不知深浅地去采访某位已知人物,则难免横遭一面挂满了问号的脸。你报告了贱姓小名,又通禀了籍贯和属相,对方依旧一脸“你是谁?”的表情。那时你才会约略品出些“名不见经传”之苦呢。我很嘲笑我那位棋友,上来就想写一位著名的什么,真是“此物最相思”,单相思。不通世理到这般水准,也想写报告文学?!我又坚定了写这一篇报告文学的信心。詹牧师就是一名准人物,我至今笃信不疑。这与生死无关,死人也有突然又成了人物的。这样的事,古今中外屡有发生,未必我就碰不上。

詹牧师被我发现的那年,一圈白发围着个亮闪闪的脑瓜顶,正是古稀之年。斗室之中,全是一摞摞发黄的笔记本和稿纸、一摞摞落满灰尘的书籍和一摞摞没有落满灰尘的书籍。临街的窗台上摆着一尊电话,为灰暗的小屋平添了许多气派。

他从摊开在桌上的书堆中抬起头来,摘掉一又二分之一镜片的老花镜。“办长途吗?本处代办国内长途电话。”他说。“请问,詹小舟同志在吗?”

他稍事审度,慌忙起身,从一堆堆蔡伦的遗产中绕出来,满腹狐疑地伸给我一把骨头:“我就是。詹天佑的詹,小舟么,就是小船的意思。”〔注二〕詹牧师于一九五三年自动退出教会,之后在一所私

立小学任教务副主任之职,一九五五年他又自动辞去了这一工

作。从最近的调查和采访中得知,就是在那时,他又改了名字,

改“鸿鹄”为“小舟”了。据说,当时他的书桌前挂过一张条幅,

写的是苏东坡的一句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其名大

约取意于此。据当年与詹牧师在小学校共过事的人讲,鸿鹄与教务正主任

常常意见相左,可能是促其退职的一个原因。据那位现已退休的

主任讲,詹鸿鹄一直惦记着考取博士学位,对自己仅仅是个硕士

老大不甘心,所以对教小学兴趣不大,深恐耽误了他的前程。由

此再联想到苏轼词中的另一句:“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

营。”或对詹牧师二改其名的缘由有一个初步的印象。我又走访了当年那所私立小学的校长。据校长回忆,詹鸿鹄

确有郁郁不得其志的情绪,虽然对工作一向还是认真的。詹牧师

离开学校的那天晚上,校长为他饯行,酒至半酣,他忽然捉笔狂

书,什么“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什么“淋漓醉墨,看龙蛇

飞落蛮笺”,最后是“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其

情其景,令老校长也感慨万千,想少年壮志,看白发频添,不觉

潸然泪下,于是赞成詹鸿鹄趁年富力强之日,回家专门去做学问

了。“您是?”詹牧师问我。

我坦然地报了姓名,又报了我们那个不大不小的报社的名字。

他的手却忽然在我手里变软,慢慢地抽回去,他又直着眼睛接连地咽唾沫,像是有个药丸卡在嗓子里。他的脖子很细,喉结很大。“您这地方不好找。”我说。“噢,请坐,请坐。”他让笑容在脸上挣扎,脸色却发白。

我坐在一只小木箱上。

他继续咽唾沫,挓挲着双手,站着。

我又重申了一下我的身份。

他的微笑愈显得艰苦了,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我的公事已经办完,准确地说——已经用不着进行了。

这么回事:我在报社负责“表扬与批评”专栏,我经常于来稿中见到詹小舟这个名字,他总是写表扬稿,譬如:某某中年人,十八年如一日地为大家扫厕所,不取分文;某某老头儿,常常留心邻居家是否中了煤气,果然救了三条人命;某某姑娘,坚持为邻居老太太取奶,倒垃圾;某某眼镜店的青年营业员,认真负责地为一个老学者配了眼镜,态度和蔼可亲。如是等等,两年多来总也有二十几篇。发表了一半左右。不料前两天发表的一则却惹来争议。公安局的同志来信认为,“这篇表扬稿很可能是伪造的。”(原文如此)“因为文中所说的‘艾珂寺外街一百号旁门的魏启明’现正在狱中服刑,根本不可能为邻居的高中生们义务辅导英语,请报社同志进一步核查,以正视听。”

詹牧师呆坐着,笑容残余在两个嘴角,其他部分的皱纹显得苍老、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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