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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05: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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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达真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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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

命定试读:

前言

龙岗山日军第五联队二大队的最后一个碉堡疯狂地喷着火舌,距碉堡三十米外的弹坑里,浓雾般的硝烟里时隐时现地露出一位藏族军人土尔吉的身影,去年夏末他同一大群康巴藏、汉、回族青年应征入伍参加了滇西大反攻,他现在是国军A师三二2团三营的一名医疗兵。土尔吉正卧伏在炸弹坑的坑沿,腋下夹着一副帆布担架,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雪豹。他快速摇晃脑袋,抖下十秒钟前飞机轰炸时撒落在头和颈上的泥沙,一个阵亡战士被炸断的一截手掌正掉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手掌上的拇指和中指还在抽搐。一阵凉到脊背的寒冷促使他鼓起勇气用树棍挑开断掌,准备默念“几(一)、呢(二)、松(三)”就冲出弹坑,但这一心理暗示没有成功,原因是战友和敌人残缺不全和血淋淋的遗体重三叠四地挡住了去路,使他无法下脚。他还从来没有也不敢去尝试踩在同类的软绵绵的躯体上究竟是啥滋味。

在五分钟前的一轮轰炸中,在另一个弹坑里,他将脸紧贴在新翻的泥土上,恰好混在泥土里一根被炸成几截的蚯蚓残肢挂在他的嘴角,血腥味和泥土的酸腐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他窒息。前一刻他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老乡、三连一排的爆破手扎西尼玛的一只胳膊被7.62毫米口径的重机枪子弹打飞,飞起来的胳膊被枪弹的力量掀在空中将近有两米的高度,随后断臂掉在距扎西尼玛两米远的地上。一注血液在胳膊脱离臂膀时喷薄而出,瞬间浸透了肩部的军服。断臂离开身体的一瞬间带来的极度血腥使土尔吉本能地闭上眼睛,但那只飞向空中的手臂却反复在他的记忆里翻滚着。“幸亏没打中炸药包。”他暗自庆幸,心像收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呼吸逐渐均匀起来,心想,“如果子弹打中炸药包的话扎西尼玛就炸成肉末了。”扎西尼玛的哇哇惨叫声从远处传来,他刚要起身,密集的子弹便穿胸而过,这位年仅十九岁的青年仰身直挺挺地倒在血泊里,像挂在土尔吉嘴角边血肉模糊的蚯蚓一样不再动弹。战斗中每遇这样惨烈的场面,土尔吉的腿就几乎不受大脑的支配,胃里会涌出一股股酸水,身上或起鸡皮疙瘩或感到蜈蚣蟒蛇在心里或身上游走,针扎一样的刺痛和恶心会突然间控制不住导致自己大口大口地呕吐。奇怪的是,每次在呕吐物里他都会看见地位低下的天葬师尼麦齐加那副被太阳风吹得皱巴巴的脸,特别是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时就撅起的那张吹汤嘴,这简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在一个无战事的午后,天空盘旋的鹰为他暂时找到了答案。过去自己同师父达杰彭措在替亡灵超度后,剩下来的事就轮到天葬师尼麦齐加了。当尼麦齐加用手掏出亡灵内脏的一刹那,那股刺鼻的血腥味使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过,是血腥味把土尔吉和天葬师连在了一起。

战友们曾针对土尔吉遇血腥场面就突然呕吐的这一症状,开玩笑似的称他为爱吐酸水的“怀儿婆”,认为他是一个爱“晕血”的与众不同的藏人。善于搞笑的成都籍战友黄幺哥在无战事时就做出一副担心的样子对土尔吉说:“小兄弟,你最好在洞房之夜不要遇见处女,不然那处女四五个月后呕吐的酸水都被你提前吐光了。”

在一片坏笑中土尔吉却遗憾地摇摇头,笑黄幺哥孤陋寡闻,因为在藏地是没有“洞房花烛夜”这一婚俗的。在藏地,从处女到女人的转变犹如春天的最后一粒雪花融入草地一样,是那样的自然而然,没有仪式,没有喧闹,只有大地静静地过滤掉男欢女爱那过度的喘息声。令战友们想破脑袋都无法捉摸的呕吐现象一直困扰着土尔吉。美军派驻营部的联络官奥利弗知道他是藏人后,对他和他的战友贡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有机会就喜欢跟他们聊一些雪域藏地那些他自以为稀奇古怪的神秘事。比如传说中香巴拉里人都健康长寿、无忧无虑,他们是以何种方式传宗接代的?是交配还是神授?人的灵魂怎么附在某些动物的身上?你看见过不是传说中的回阳人吗?三个兄弟同娶一个女人,他们在夜里不打架吗?又比如……最初,土尔吉极端反感这位拿着铁叉吃饭的外国人,认为那铁叉像内地汉人用来挠痒的“孝顺子”,关键是他用叉子伸进铁皮罐头里叉起肉放在嘴里那一瞬间,那贪婪的吃相一看便像是专门打听男女之事的“邪巫”。但那种刨根究底的认真表情却不带恶意。一次无战事的午后,奥利弗在操场上同土尔吉聊天后得出结论,认为呕吐这一症状与土尔吉“从小经历的喇嘛生活有关,与所接受的佛教教化有关”。奥利弗的分析令土尔吉信服地伸出了舌头,从心里发出啊波波的感叹,觉得这个洋人要么是钻进自己灵魂的巫师,要么就是蛔虫的神怪。惊叹这位整天叼着烟斗的“年轻老人”是一个会打卦(算命)的“喇嘛”,像活佛那样能看穿人的心欲和妄念。断定奥利弗与绝大多数目不识丁或连初小都未毕业的战友们有着天壤之别,土尔吉默认了这位高鼻子的分析。奥利弗留给土尔吉最深的印象是同战友们一道全副武装地越野长跑,当这位联络官跑得大汗淋漓脱掉上衣,将衣服的袖筒捆扎在腰间袒胸露臂时,这与藏族牧人在艳阳高照的草地上将藏袍的双袖捆扎在腰间袒胸露臂一样,那模样简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卓巴(放牛娃)。在与奥利弗成为朋友后,这位联络官偶尔回顾他在美国的生活点滴,他告诉土尔吉,他的家乡就在属于美国南部牧区的阿肯色州,在未进西点军校之前他也是一个地道的卓巴,在他的家乡卓巴被称为——牛仔。土尔吉敢肯定,全世界依靠牧草生活的牧人绝对都有相同的生活习性。有区别的是,这位牛仔特别爱洗澡,这要在熊朵草原早就被冻死了。无可奈何的是为了急救受伤的战友,土尔吉必须踩在死人的身体上“借路”而过,可横陈在脚下的尸体使他犯难。作为一个军人踏尸而过,谁都会认为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口吐唾沫那样轻松简单。然而对曾经当过扎巴(喇嘛中级别最低的)的土尔吉而言,虽然已有近两年的行武生涯,却无论如何难以迈过这道无形的“坎”,这道“坎”像一堵无形的玻璃墙竖立在前方。自西康当兵来到四川、云南,这道“坎”一直横亘在土尔吉心里无法逾越,而贡布、桑珠、乌金、洛桑和其他参军的藏族兄弟跟来自各省的军人却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脱掉藏袍穿上清一色的军服几乎没有了差别。土尔吉的呕吐现象只是一个个例。九年的喇嘛生活和两年的从军经历,一前一后极大的反差一直困扰和煎熬着土尔吉的心,这一隐私即便是同是从西康一道参军的同乡好友也少有知道。佛教徒和军人在他心灵的比对中,一个是吃斋念佛视一切生灵为伴的善徒,一个是拿枪杀人的战士,灵魂中植入了水火不容的两者,他的生命也走入了混乱无序之中。无序中他凭借自己的英勇和智慧,找到了一个既不离开军队又能兼做善事的两全其美的差头。在临近战争结束的头一年,他主动要求做了一名医疗兵。营部的长官们鉴于他的无畏表现批准了他的要求(战友无不纳闷,在无数次战斗中,那些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一见土尔吉就拐弯),不是因为土尔吉射杀了多少敌人,而是他完全置生命于不顾,在枪林弹雨里挽救了许多战友的生命,其中还有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A师师长。尔后,在关师长的关照下他做了一名医疗兵。那是令他心花怒放的如意选择,这一选择使他放下了射杀的枪,一来坚守了对佛的信仰,二来保住了自己的衣食,三可为那些受伤的战友解脱痛苦,三全其美。但战友们无不猜测他是冲着野战医院的医疗兵陆晓慧去的。

战友们的猜忌令他像哑巴吃了蜂蜜那样甜在心里。土尔吉的确迷上了陆晓慧,她的形象在夜里覆盖了他的梦,白天覆盖了他的眼球,特别是她用赞叹的眼神邀请他当医疗兵的那一瞬间。他走进了他无法抵抗的诱惑。有过两次婚姻经历的郑军医对谈恋爱颇有心得,他悄悄问土尔吉:“看见或想起心仪的女人为什么会心痒痒?”知道土尔吉不好意思回答,就接着说:“原因是心仪的女人会加速你的血液在心脏的流速,那激情澎湃的血液快速流进心脏时,急促流淌的血液冲刷着血管壁,那感觉就像用手在背上挠痒痒一样舒服。随之下面的‘玩意儿'也会硬起来。”为了让土尔吉听得更明白,郑军医把中指竖得老高。他曾玩味过郑军医的话,觉得有道理。战友的瞎猜逐渐成了促使他靠近这一猜测的诱饵,那之后战友们也像奥利弗一样变成了他肚里的蛔虫。土尔吉跪伏在弹坑边,正在犯难之际,一颗炮弹在距他三米外的地方炸开,恰好炸飞了横七竖八躺在一起的死人,炸出一道可以下脚的泥地,他趁势猫腰,三步并作五步从一个炸弹坑跳入另一个炸弹坑,在坑沿迅速用手刨开挡在眼前正在冒着烟的老树蔸,避开烟雾抬眼向狂吐火舌的碉堡探望。极为隐蔽的日军碉堡里7.62毫米口径的重机枪正疯狂地扫射着,这挺每分钟能射出四百五十发子弹的“恶魔”将一个个冲锋陷阵的战友扫翻在陡峭的山坡上。久攻不下的龙岗山山坡上,整连整连的战友变成一具具尸体,那一刻陡峭山坡上的碉堡便成为地狱之门。毫无办法,狡猾的日军充分利用了龙岗山的地形,将山顶的这个碉堡建置于岩洞似的岩窝里,用标号极高的水泥做成牛背那么厚的挡墙,将地面和头顶的巨大岩石连接起来成为一个全封闭的壁垒,透出大和民族的聪明和不要命的为天皇效力的武士精神。在滇西至缅北的两年时间里,土尔吉和所有参军的康巴青年真正领教了什么是来自海岛的恶魔。那比六道轮回图中的饿鬼道恶魔凶残十倍百倍。土尔吉知道,轮回图仅仅是告诫人们守善的警示,是专门吓唬那些在人间的作恶者,劝诫他们信守善业,不要胡作非为,不然死后就会掉入到饿鬼界,忍受刀割、油炸、火烧、冰冻等一个又一个酷刑。饿鬼界形式虽然狰狞、恐怖,却是充满着悲悯的吓唬,完全属于精神领域里震慑恶者的有形无实的泡沫,像阳光下的肥皂泡。然而,眼前的现实就如师长在誓师大会上告诉大家的,“战士们,我们一直在跟世上最狡猾最凶狠的日本人战斗,这些在五百年前就虎视眈眈想踏上中国大陆的倭寇的玄子玄孙们,带着祖辈狼性的遗传想让中华屈服,没门!我们要用手中的枪炮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四年前,土尔吉在逃亡的路上邂逅另一个被追杀者——贡布,各自不幸的经历使他俩成为逃亡者,成为一根藤上的苦瓜。为了躲过各自部落的追杀,为了活命,他俩共同抱着离家乡越远越好的想法。命运的使然,他俩在康定意外地参加了抗日远征军。从此,他们身不由己地梦幻般地被无形而有力的推手推着,与八十多名康巴男儿一路南下南下,一直走到远离家乡的滇西和缅北,这群藏人远行的脚步恐怕是他们的部落放纵遐想都无法猜到的,热带丛林里巨大的芭蕉叶使土尔吉和贡布庆幸,庆幸他们已经走到了天的边缘,各自的追杀者现在要想找到他俩,犹如大海捞针。庆幸的余韵还未退去,无情的枪炮声就震碎了他们的远行避灾梦,同时掉入了由日军制造的“饿鬼界”。“饿鬼界”里的魔鬼从图里跳跃出来,变成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施暴者,在他们的枪口和屠刀下,被称为支那人的中国人被击毙和肢解。如此丧心病狂的暴行,在他过去看见的“饿鬼界”壁画中是没有的。这以后,土尔吉相信,世上真的有活鬼,而且就在眼前。连他这样一个过去连蚂蚁都怕踩死的佛教徒,也承受不住了,扛起了汉阳造的“中正式”步枪,选择了战斗。面对牢牢盘踞在山顶久攻不下的日军堡垒,82迫击炮、75无后坐力炮对它根本无能无力;十门85加农炮集结在山下的公路边,但这座近四十五度的陡峭山体根本无法摆放加农跑,没有重型火炮的攻击,无法攻下这座堡垒。让人恼怒的是,在使用CWS火焰喷射器攻击碉堡后,虽然碉堡的水泥墙体被烧得黑糊糊的,但未对碉堡构成丝毫损伤。日军为了炫耀碉堡的坚固和戏弄对手,故意将碉堡里养着的活鱼从机枪眼里扔到外面,活蹦乱跳的鱼分明在告诉对手:“喂养我的人早已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碉堡里吃的喝的一样都不少。”活蹦乱跳的鱼极大地刺激了同在一个战壕里的中国军人和美军教官,万般无奈之下,师指挥部请求美军空军支援,美军出动了B25轰炸机,先后六次对这一“顽疾”进行了狂轰滥炸,那是足以抖散五脏六腑的轰炸,整个山头的高度被削平了足足两米,但日军碉堡利用头顶上厚厚的岩石做屏障,仍毫发未损。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不得不采用人工爆破,然而派出去的一个接一个的爆破小组纷纷倒在了堡垒的枪口下。滇西大反攻开战以来的惨烈让土尔吉悟出了在藏地难以悟出的道理,人的灵魂与肉体的较量与人的肉体与钢铁的较量,是有本质的不同的。战争告诉他,在人的肉体与钢铁的较量中,人的肉体显得是如此的脆弱,像摆放在桌上的瓷花瓶,像阳光下的积雪、风中的云朵那样脆弱,那样悲壮。但悲壮中往往显露出卓越,卓越所创造的奇迹和付出的代价就是人的精神驱使肉体与钢铁的较量。这种精神可以把阳光下的积雪融化为滔滔的洪流并以翻江倒海之势摧毁一切。在洪流的浪尖上,再次出现获得全军战斗英雄称号的贡布的身影,他将一面仿制的岭·格萨尔王征战时期的旗帜像背子弹带一样偷偷捆在腰间,再次发出康巴男人狂放不羁的吼声——根嘿嘿!冲进枪林弹雨……

01 卡颇热!麦塘草原。

夏末秋初的黎明时分。被黑暗连在一起的天空和草原渐渐模糊地分出两大色块,带亮的色块作为黎明的代言者拉开了白色的天幕,它告诉草原,一天之中辞旧迎新的时刻来到了。那一时刻的麦塘草原出奇地寂静,连高过膝盖的垂穗披碱草全都齐刷刷地耷拉着草尖,很明显,造成空气流动的使者——风,依旧还在打盹。风纹丝不动地躺在时间的怀里,唯独向前赶路的时间推着天空上部的色块慢慢浸出深蓝色,下部的色块依旧黑暗,色块的结合部是一片昏暗的光影分界线,它在朦胧、幽深中暗示所有的草原生灵,时间正刻板而守时地在宁静中向新的一天走来,草原灵动的白天即将开始。墨蓝色天幕的背景深处,静穆伫立着一顶六边形的黑色牛毛帐篷,远远望去,牛毛帐篷的天窗发出一道微弱的暖光呼应着黎明,微光对草原的女人们尤为重要,它提醒牧家的女人们,此时该是带着男人的余温醒来拎着奶桶挤奶的时候了。但今日是一个例外,微弱的暖光正在告诉渐渐西移的启明星——老贡布家的女人正在微弱的暖光里忙于去参加赛马会前的打扮。当麦塘草原的地平线明显分辨出黑白光影的时候,老贡布家的黑帐篷的门帘被掀开透出一道光来,光直射在老贡布的儿子贡布那肌肉暴突的胸膛和右臂上,在鼓胀的肌肤上刷上一层暗褐色的金属光泽。他牵住栗色马的缰绳歪着头将脸蛋贴在羊皮藏袍的毛领边耐心地静候着,身后三匹马的轮廓同他和帐篷的轮廓一同勾勒出草原黎明前的剪影,像唐卡画师勾线时的简笔。剪影的轮廓在天幕的陪衬下逐渐明亮起来,一位头和腰间发出细密银铃声的女性佝偻着从低矮的门帘后钻出,厚重的穿戴看上去有些笨拙,但笨拙中又略透女性轻盈的步态,可见沉重的装束丝毫没有裹住女人内心的某种喜悦。在猫腰钻出门帘后,她缓慢地直起腰来,随后,腰间的银饰发出细密的快乐声一路伴随着她走到年轻丈夫贡布的身边。停下后,她像捧菩萨一样小心翼翼地从襁褓里掏出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递给丈夫,婴儿两腿弯曲,两手捏住的小拳头朝上举着,明显带有在母腹中习惯的姿势,婴儿静静地熟睡在黎明中,女人压低声音对丈夫说:“小心。”声音小得如银饰滚动出的尾音轻轻划过贡布耳边,女人如此轻言细语是怕惊动了天上、地下、空中熟睡的诸神和熟睡的婴儿。马尾般细的声音透出藏人对清晨的敬畏,这是自佛陀的思想被莲花生和阿底峡两位承传者翻越喜马拉雅山来藏地来开辟藏地道场所带来的准则中的细节之一。关于这些细节,从每一个藏人记事的那天开始便与生俱来地潜隐在他们的灵魂里。贡布是在六岁时的某一个夏日,在父亲和一位远房亲戚的闲聊中记住这些细节的。那个雨后出彩虹的午后,与父亲闲聊的亲戚是出家多年的老喇嘛绕秋,他将肩头上油腻发亮的袈裟拉到额头,尽量遮住暴晒的阳光,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彩虹,受虹的启示突然对老贡布讲:“我们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佛祖的意志在轮回,藏地新的一天就在六字真言的默诵中开始的,承担念诵的使者就是那些代表生命和自然的风马……”很快,眨巴着的眼角就积满了白黄色的眼屎。老贡布将合掌的双手插在并拢的腿间,张着大嘴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位大器晚成的远房亲戚的高见,似乎想把这些从彩虹中获知的高见一口吞下去似的。然而,这些高见对血气方刚的贡布而言,就像天边的流云一样缥缈而高远。从绕秋流露出淡淡失望的眼神里,他和父亲大致知道,绕秋的眼神显然在表达他是在“对牛弹琴”,但关于佛祖、风马、六字真言这些词汇以及这些词汇的大致含义,父子俩是衷心敬畏的。“小心”两字是年轻的妻子出发前说的唯一的短句,为了使众神愉悦,直到上马时所有的行动都是在无语的交流中默契而连贯地进行着的。贡布从雍金玛手里接过熟睡的婴儿,也像捧菩萨一样轻轻揣入自己的襁褓中,在目睹妻子笨拙地翻身上马后,他又将婴儿托递给妻子,整个动作如康巴牧区的男人缝藏袍,粗鲁中却又透出倾心的细腻和温柔。丈夫形似笨拙的模样不禁让年轻的妻子抿嘴一笑,眼神里流露出对丈夫的某种满意和忐忑。雍金玛硬撑着的显富装束和坐骑新换的鞍垫似乎在告诉黎明,他们要去参加麦塘草原的赛马会。从雍金玛挂着的为数不多的珊瑚和玛瑙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家族,是早年精力过于旺盛的贡布的爷爷远行带来的厄运。贡布的爷爷是这个部落的荣耀,是财富的标志,是数百年来古老的卓科部落唯一走到“天”边的人,他的贸易半径在茶马古道上曾达到了流金淌银的蜀地——成都。然而突如其来的厄运像冰雹一样砸毁了他的一切,天花这个神秘的恶魔钻入了他的身体,他躺在高温湿热的簇桥悦来客栈,伴随而来的是体温急剧升高、神志恍惚、胡话连篇。在长时间的惊厥中,贡布的父亲目睹了父亲被恶魔扼杀的全过程。他回忆说:“父亲不停地颤抖,身体上的皮肤成片成片地出现红颗粒状的斑疹,斑疹逐渐化脓,流出黏稠液体,一位江湖郎中是浑身上下喷洒了白酒才壮起胆子接近父亲的。他看后说,这是一种无药可治的病,他死后,所有衣被和用具都要烧掉,天花的传染性太强了。”这就是贡布的父亲一直不赞成他的儿子们去内地的原因,也是这个家族家道中落的原因。后来根秋喇嘛告诉老贡布:“口传战无不胜的藏王打到长安后唯一战败的就是输在天花上,无奈之下藏军退回高原。天花这恶魔太凶了。”贡布带着这个记忆,只要一走到康定便停住了前往内地的脚步,天花像一堵无形的墙竖立在贡布的眼前。贡布翻身上马轻提缰绳回头一瞥,看见白发苍苍的阿妈弓腰驼背地站在帐篷门口,一只手搭在系帐篷的牛毛绳上,显出风烛残年的衰老,未经梳理的头发从头顶的中缝自然地披垂在两边。当母子俩的眼神会心地碰撞在一起的时候,道别的话已是多余,多年的默契是在母亲分娩的那一刻就注定,母子俩今生必将息息相通,就像妻子雍金玛在白天的午后生下头生子小贡布时,婴儿在一阵哭啼之后,阿妈拿着一截白色的羊毛绳从帐篷里钻出来,拿着绳子朝儿子挥了挥,贡布立刻明白妻子为他生了儿子。如果是挥黑色羊毛绳就是女儿。他知道白色羊毛绳要取一截系在婴儿脐带之端。草原上的交流更多是通过眼神或手势便心领神会。未老先衰的阿妈抿着的无牙的嘴唇停止了嚅动,暂时把正在念诵的六字真言搁在嘴里,腾出空隙朝着儿子深情地一瞥,随后更多的是用心而不是用眼睛目送儿子带着老贡布家新一轮的延续远去。驼背的阿妈颠颤着身体掉了个头,踏着碎步迟缓地钻进黑帐篷。此时,除了伏卧在帐篷外的大头獒犬呜呜呜的送行声和牲口们脖子上的铜铃发出的响声外,整个麦塘草原还沉浸在苏醒前的静谧中。间或,帐篷里隐约传出老贡布时高时低的咳嗽声,老贡布的妻子在等他咳声暂缓之后,便用一片带毛的羔皮捂住老头子的嘴,待毛皮拿开就有黑红的血留在羊毛皮上,时多时少。半年前,老贡布去寺庙找六根手指的根秋喇嘛打卦,问讯咳嗽不止的原因。他同麦塘草原的所有人都深信,手指像生姜一样绕在一起的根秋可以通神,而且他的占卜十分灵验。在充满檀香味的占卜屋里,根秋将佛珠七缠八绕地绾在手指间,嘴里念着老贡布无法辨清的咒语。尔后他看见根秋将佛珠合掌握在手心,眼睛看着黑屋角的某一处,很快将扣在一起的手掌凑近嘴边,用腮帮子都鼓胀得滚圆的大嘴使劲把气吹进掌心里的佛珠,然后用半睁半闭的双眼对老贡布说:“从你瓮声瓮气的咳喘可以判断,你的肺部和出气的肠子已被某种要命的魔鬼所控制,在阳间的时间最多拖延到明年牧草返青的季节,准备转世吧。”听了根秋毫不掩饰的卦语,老贡布一言不发地从怀中掏出一根皱巴巴发黄的哈达和一饼酥油放在矮脚藏桌上,起身退出了占卜屋。六指根秋的卦语果然得到了应验,三个月过后,老贡布已经完全不能站立,已经不能和儿孙们去参加赛马会了。贡布是在七天前同大哥秋郎、二哥扎多和自己部落的男人们一道去赛马场搭帐篷的。

七天前,老贡布几乎靠贡布支撑着斜倚在他的臂弯里,然后憋足气断断续续叮嘱三个儿子,老头的神情严肃得就像在交代遗嘱一般,说:“你们要时刻记住,各个部落在寺庙跳神和赛马会这些节日期间,搭帐篷是最为较劲的。大家都会在暗中比较谁的部落帐篷搭得最好,要记住,搭帐篷一定要选择依山傍水的地形,帐篷的门一定要向着太阳出来的方向,尽量使部落里各户的帐篷整齐一些,卡颇热(意即为了面子也要给自己争口气)!”说“卡颇热”的时候,老头使出吃奶的劲将握拳的右手吃力地移至胸前,与其说挥了挥,还不如说象征性地摇了摇,虽然挥拳的力度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但眼神里仍然充溢出年轻气盛时那种不服输的劲头。老贡布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卡颇热”,早已渗透到了儿子们的血液里。从贡布能记事的那一天起,就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体会到卓科部落的男人和康巴男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在为面子而活着。等他长成大人后,他在赛马场看到骑手们在为“卡颇热”这句话拼命地较着劲;在婚礼是否隆重的攀比上也在为“卡颇热”这句话较劲;在部落与部落间为争夺草场的较量上,也在为“卡颇热”这句话较劲……总之,“卡颇热”这句话在某一件事情上一旦在心中或嘴里说出来之后,接下来的演变和发展有时就无法控制了,它也许会给当事人、家庭、部落带来好处,甚至带来荣誉,反之也许会带来不利,甚至是灾难。帐篷搭好后的第八天贡布回来接雍金玛和孩子,他将搭帐篷的事如实告诉老贡布后,正心安理得地让病魔吞噬自己的老贡布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老贡布能笑到这个分上已经很不容易了,因为这种笑容是经常被高原的雨雪风霜掩盖的,笑容里面藏着太多的严酷的大自然带给他的艰辛。老贡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帐篷的天窗,一直张开的嘴似乎在等待天窗外勾魂鬼的召唤。三匹马的蹄子踏在茂密的鹅绒草上发出坨坨坨沉闷的蹄声,但很快就被松软的草地滤净了,这一时刻正是草原上的饿狼四处游荡寻找猎杀目标的时机。

熟睡的小贡布斜躺在雍金玛滚烫的双乳和藏袍里层的羔皮之间,母子俩肉贴肉地暖和在一起,婴儿稚嫩的牙龈有力地吮吸住雍金玛的乳头,骑在马背上的上下颠簸带来的感觉,使年轻母亲鼓胀的双乳感觉格外的异样,轻微的刺痛感使她佝下头看了看婴儿贪婪好笑的样子,突然联想到了牛犊和羊羔含住牛妈妈羊妈妈的奶头吮饱后的慵懒的模样,便情不自禁地腾出手去抚摸婴儿的嫩脸。刚要触摸到时又立即缩了回去,她意识到冰凉的手指会冷醒孩子,于是,她将整个脸深埋在襁褓里,尽量用嘴唇和鼻尖去轻碰自己身上掉下来的新肉,但她很快又抬起脸,怕捂化了自己的“新酥油”。小贡布降生的日子雍金玛刚满十七岁。哺乳期间,她漂亮的脸蛋洋溢着母性在哺乳期间特有的柔情,半年以来,这股柔情在幼小生命的催化下缓解了她对丈夫的某种憎恨,进而将憎恨转为一种由衷的爱,这一由恨转爱的过程是经过两年的相处获得的。雍金玛永远都不会忘记贡布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抢走她时的一幕——既无奈又激动。

02 抢婚时说不要是姑娘的习惯 说要才是姑娘的心愿

抢婚的事发生在两年前的夏末,地点是邻近川西北方向的协多马草原。协多马草原及其周边区域是一个盛行抢婚的男人主宰的世界,漂亮的年轻女人就像羊一样随时冷不防地就会被“爱”她的“狼”强行“叼走”,被“叼走的羊”被动地接受“爱你没商量”的野蛮行径,而这种爱常常在日后的生活中孕育出难以分离的浓情,因此,在这片由康巴男人主宰的草原上,流布着既充满野性的霸道又充溢似水柔情的违反逻辑的爱情故事。雍金玛记得那年的夏秋之交,他们全家跟随自己的部落驮着打捆的羊毛来崩冲寺做交换。同贡布邂逅是在崩冲寺跳神的第三天。

寺庙外宽敞的空地上,来自拉萨的商人,康巴的商人,青海海北、海南的回族商人,土族商人,蒙古族商人,汉族商人纷纷云集在这里。商人们抓住寺庙展佛跳神的大好时机,车拉骡驮地带着各自的物品在空旷的空地上摆摊为市,互通有无。集市在雍金玛的印象中就像寺庙的大殿,跳神期间,各种语言、各种口音的叫卖声在集市上此起彼伏,像一个嘤嘤嗡嗡的大蜂箱,喧闹、嘈杂,这些声音同寺庙的鼓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节日的气氛。在她看来,集市的摆布是像念经的喇嘛一样一排挨着一排的,但集市的长度远远超过喇嘛念经时的长度;集市和寺庙两者的区别在于:集市是在露天里,日晒雨淋全看老天的脸色,而念经的喇嘛在大殿里,风不吹,雨不淋,太阳不晒;集市上的叫声咿里哇啦,乱七八糟,无节奏,无韵律;而喇嘛的经声像草原上男人们哼唱出的低沉的牧歌,婉转,动听,让人心感宁静,肃然起敬;集市上的人们,表情各异,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和颜悦色,有的笑里藏刀;而经堂里的喇嘛,表情单一,端庄,稳重,神秘,无从捉摸。跳神的日子是众神、众喇嘛、众信徒大喜的日子,是各路商人大把捞银子的日子,更是令雍金玛眼花缭乱无比开心的日子,是男女间春心萌动的日子。进入人生催春的妙龄,在草原男人的眼中,雍金玛的美貌,就像协多马草原普遍传唱或格萨尔流浪艺人口里赞赏的:她的美貌犹如天空的流云/幻化为不同形状的度母/施展淋漓尽致的美态/她的美貌犹如夏季雨后阳光照射的七色彩虹/释放出青年男女最为多彩的光谱/她的美貌犹如草地上盛开的梅朵花/绽放出招蜂引蝶的芬芳。雍金玛被各个部落的小伙子们的眼神像圈羊毛线团那样包围了。无怪有流浪诗人盛赞跳神的日子是神聚众的日子,众神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同时营造了关于爱的场景,一个在佛陀塑像的脚下,一个在男人怀揣爱的藏袍里。在男人藏袍的“爱”中,雍金玛在被动的相约中既惊喜又惊悸地呼吸着爱的气息,像草原上盛开的花朵——芬芳、随性、散漫、自由,任凭阳光风雨,无边的草原年复一年地在这一时段聆听着青春男女的律动。

雍金玛家所在的衮马部落有上百户卖羊毛的人家在集市的东边搭起帐篷,将打捆的羊毛堆放在一起,耐心等待着康区打箭炉等地商人来收购。在这片相对贫瘠的土地上,牛羊毛的交换某种程度上成为各部落赖以生存的重要条件,他们要将换得的银子去购买盐巴和茶叶,因此,注重诚信和契约成为藏东康巴人的生存信条。交易的第三天下午,雍金玛带着妹妹去崩冲寺后山背水回营地,她看见有六七个头上盘着红穗子的木雅岗的康巴男人正同自己部落里的人做交易。凭借她经年累月细致的观察,人群里阿爸龇牙咧嘴的笑透露出一个令她欣喜的信息,她可以大胆地肯定,只要阿爸脸上挂着这副露牙的笑容,并用手不停地揉捏右臂的空袖筒时,生意就成交了,而且还卖了一个好价钱。营地帐篷前,女人们不时停下手里的活计用快乐的目光打量男人们,她们喜悦的眼神意味着各家各户都能用羊毛变来的银子在物交会上买到自己的所需。阿爸出发前曾对她姐妹俩许过愿,答应羊毛卖出去后就给她俩买碗碗糖(红糖),在糌粑团子里放上少许的碗碗糖,那是过年一般的幸福。姐妹俩一听就乐了,妹妹巴姆娜光着脚丫抱住姐姐的腰笑得死去活来,别提那快活劲了。而雍金玛最想要的就是去年摆放在回族商人货摊上的黑青布,因为装饰自己头角上镶珊瑚银饼下面的那方青布已经破旧不堪,在阳光下能照出密密麻麻的洞眼,早该换了,她在为自己不露声色的美盘算着。放下沉甸甸的水桶还来不及松开系在胸前的牛皮绳,就听见帐篷外的阿爸在喊:“雍金玛,给收羊毛的客人们倒些清茶来。”“哦呀(好的)。”她允诺着,未来得及揩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她就抓起铜瓢在锅里舀了一大壶清茶递给巴姆娜,说:“快提出去给客人倒上。”堆放羊毛的空地上,来自木雅岗的男人们同阿爸一道围成圈盘腿而坐,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个自带的木制茶碗,待雍金玛一一倒上茶后,却发现唯独一个体大如山的小伙子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他将羊皮袍的两只袖筒捆扎在腰间,光着肌肉暴突的上身忙着搬运羊毛,那油黑而粗壮的臂膀一手拧着两捆羊毛,帐篷阴凉的空地上不时有女人在偷偷议论,说:“吱吱吱,哪儿有这么大力气的人,相当于两头骡子的力气了。”“嗨,贡布,撒拉如己(吃够了的),喝阿嘎特(你不累吗)?喝点清茶再干。”他们当中一位长着兔唇的中年人开着玩笑在叫这位大力士的名字。大力士对中年人的邀约并没有理睬,忘情地干着。雍金玛无意间瞥见阿爸朝她努努嘴,她立刻明白阿爸是让她把茶碗端去给大力士喝,她点点头没有吭声,在碗里倒上清茶后便给大力士端去。她迈着碎步双手捧着茶碗生怕清茶溢出碗边,待走到壮汉的身后轻声细语地说:“阿哥,喝茶。”声音细得如马尾丝一般。壮汉无甚反映,继续干活,她继续用刚才的语气说:“阿哥,喝茶。”仍没有反映,她的脸红到了耳根。“这孩子,声音像没吃东西的老鼠一样。”阿爸开玩笑地提醒她大声点。“嗨,听到了没有,贡布,姑娘在叫你喝茶哩,你的耳朵扇牛蚊子去了。”长着兔唇的中年人大声说道,声音大得恐怕整个营地都听见了,他的叫声引来同伴的一阵笑。贡布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看见同伴在笑自己,不好意思地吐出舌头,随即放下羊毛捆冲着长着兔唇的中年人努努嘴。他究竟是在赞许中年人的插科打诨,还是埋怨他的大叫声伤了自己面子,雍金玛无法判断,康巴男人努嘴或似笑非笑的面容是难以让女人琢磨透的。此刻,令雍金玛为之一震的是,眼前的小伙子有着黝黑而帅气的面孔,他的脸上浸满了汗珠,额头侧边的红穗子被汗水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结实的胸大肌有点像女人的乳房,不过更紧绷、结实,浑身透出发情的种牛般的力量,让看见他的女人有一种难以呼吸的紧张。“卡作(谢谢),卡作。”贡布连连致谢,当他的目光从茶碗移至雍金玛的脸时,那双力大无穷的手竟然不知所从,本能地在后腰上擦擦,又急忙在额头上揩揩汗水,毫无疑问,是雍金玛的美貌引来了他表情和动作的极不协调。这窘态惹得她抿嘴一笑。为了掩盖这突如其来的不安,贡布随即咕噜咕噜地豪饮起来,几乎将茶碗倒扣在嘴唇上。在她接过他递来的茶碗偷偷抬眼看他的同时,发现他像看金子的成色一样正专注地看着她,更像在石板上刻经文的刻经师,专注、凝神。当两人的眼神相碰的那一瞬间,贡布板着的面孔微微变得温和起来,康巴男人特有的羞涩立刻盖住了某种彰显的豪气,他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吱吱呜呜应承的话都消失在慌张中。雍金玛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那一刻,竟鬼使神差地大着胆子冲他一笑,随后心悸和羞怯像一根无形的线引着她钻进了帐篷,她知道这一笑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男人所迸出的情不自禁的一笑,破例了。进到帐篷后,除了土灶上牛粪火的青烟袅袅上升外,帐篷里静静的,这时,她才感觉到她的心脏怦怦怦地剧烈狂跳,像在梦里看见大头獒犬在身后猛追自己。“这个收羊毛的小伙子比杜吉长得好看,高高大大的,像头特爱爬上母牛背的种牛。特别是小伙子咕噜咕噜将茶一饮而尽的那一刹那,当明亮的眼睛半闭的时候,那长长的睫毛向外翻卷,像可爱的羔羊咩咩咩地在草地上寻找阿妈时,遇见强烈阳光的刺激,不停地眨眼睛那种格外焦急的表情。”她意外兴奋地偷想着,只有天上的白云和寺庙里的菩萨才晓得她此刻的秘密。她知道,杜吉的父亲正在请班揪活佛择吉日来向她家提亲,但让人遗憾的是,她从心里隐约觉得杜吉身上缺一点什么,缺少像刚才第一眼在大力士贡布身上看见的吸引她的某种难以忘怀的力量。贡布成了众多追逐者中那位爱你没商量的霸道者,像交配季节里的羚羊王。前不久,她做了一个不敢讲与任何人听的梦,而这个梦恰好印证了日后所发生的一切。她梦见自己看见上百头的羚羊在一片雾气沉沉的草坡上交媾,为了击退自己的竞争者,整个草坡上发出羚羊角相互撞击的雷鸣般的声音,像两个有上千人的大部落在为争夺草场发生的械斗那样,场面恢弘,揪心而惨烈。混战下来,其中一头体形硕壮的羚羊用巨大而粗壮的羚角击退了全部的竞争者,血迹斑斑伤痕累累地站在一块岩石上,雕塑般扫视着众多夺路而逃的失败者,骄傲地将所有的成年母羚据为己有。随后羚羊王扬起高傲的头颅向她跑来,蒙中她看见羚羊的额头到鼻尖,那大面积的区域都浸湿了鲜血,头皮和角根仍然滴着鲜红的羚血,似梦非梦间,羚角湿漉漉地被握在她的手里,她害怕了,用劲想丢开那粗壮的羚角,无论怎么用力,那角就像在自己的掌心里扎下了根,她拼命叫喊,我不要你,你走开。只听见那角突然开口说话了,它说:“接受吧,我是你的。”被抢婚后的两年里只要闲暇下来,她就会将那个梦同贡布联系在一起,将羚羊角同贡布联系在一起,甚至最后认定,自己的丈夫贡布就是那战胜一切对手的羚羊王。贡布和他的同伴收走羊毛的同时似乎将雍金玛的魂也收走了。几天以来雍金玛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老觉得空空荡荡的,若有所失,贡布的样子始终在她的心里赶都赶不走。临近庙会结束的日子,雍金玛穿过集市去崩冲寺转栋柯(转经),心想说不定在那里的某一个地方能看见贡布,因为想见到贡布正是她内心的期待。果真那内心的期待出现了,应验了汉地的那句佳话,“有缘千里来相会”。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搜寻的眼光终于发现了贡布的身影,而这个身影也似乎是有意在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她的视线里时隐时现、躲躲闪闪,像一头孤狼在草丛里潜行着,等待捕捉时机。“未必然他也在跟踪自己?”这一念头使她迅速地躲在一个回族商人的铜器摊前的人群里。这一预期的出现让她兴奋得感到有一种失重时的眩晕,茫然不知所措。地摊上买主和卖主的讨价还价声以及琳琅满目的菩萨像、灯台、佛珠等法器都在摇晃着,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似梦非梦,突然她觉得自己的脸似乎开始像牛粪火那样燃烧起来。她偷偷地透过一位买主的胳膊肘隐蔽好奇地回头一望,贡布正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眼神无所回避地直盯住她。她下意识地躲开将目光移向地摊上那些模糊的物品,这时,她的心蹦得快要跳出来了。没过多久,贡布被阳光照射的投影在地面上逐渐向她靠近,慢慢地,影子的头部渐渐接近她的头部,直到他的头部刚好同她头部的影子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影子静止下来。影子里,她看见贡布头上的英雄结在微风中轻轻飘荡着,英雄结的红绳刚好将两颗年轻的头颅连在一起,像她在马郎山南麓的远房亲戚家种地时看见的二牛抬杠,一根木杠将两头牛紧紧地连在一起,无法分离。风中飘逸的红穗子将他俩的影子连接在一起的迹象让她体内滋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同时女人特有的敏感告诉她,接下来会发生令她更兴奋的意外。她起身离开了,漫无目的地朝人多的地方走去。集市间,她的身体像一只肥羊,正吸引“狼”拖着地上的影子时而走向东口,时而又走向西口,来来往往反反复复,极度的兴奋竟让她忘记了去转经。在“追逐”中她希望看见贡布,而且还希望被他“抢”,但又怕被他“抢”!这期间与其说她是行走在集市间,还不如说她正行走在矛盾间,她觉得贡布的身影和容貌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她的心,难以摆脱。她兜圈子似的来到一个汉商摆的杂货摊前。戴瓜皮帽、穿阴丹蓝布长衫的汉商笑嘻嘻地用手掌在一卷青布上拍了拍,向一位能讲汉话的中年藏族妇女说:“像你这么高大的身材,做一件夏天穿的藏袍外罩需要八方布,要将这卷布对折四次。”看见中年女人正犹豫不定拿着布料在胸前比来比去,商人转过脸问雍金玛:“姑娘,你买点啥?洋布还是氆氇?”雍金玛向商人摇摇头。当她快速回头张望时,紧随其后的贡布戛然止步站在不远处毫无回避地直视着她。他的眼神让她可以大胆地肯定,贡布今天肯定是冲着她来的,在极度兴奋的同时也有些惧怕,在她的记忆里或多或少听到过草原上女人被男人抢去当老婆的事情,她想,“如果在空旷的草地上,很难预料这个康巴男人会对她做出什么。还好,在这里,来来去去的这么多人,他不敢当众抢我的,就算抢了,做他的女人也是快乐的……”想到这里,她诡秘地一笑,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往深处细想。熙熙攘攘走动的人群无意中为她壮了胆,她惊慌兴奋的情绪逐渐平和下来,情绪里还滋生出想要戏耍贡布一番的念头,她暗自一笑,遂利用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其间从容地穿梭。她知道,此时此刻只有菩萨正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和贡布之间的追逐游戏。

来到一位土族商人的地摊旁,发现土族姑娘的穿戴跟蒙古族姑娘和自己的都不一样,但她喜欢土族姑娘的头饰用红线、五色布、红绒球和小铜铃做成的马鞍形、簸箕形、蜂翅形、三尖形的样子。“姑娘,你要想买点啥子?”这位五十开外的土族商人用让她听起来十分别扭的安多藏话问。她摇摇头笑笑,但没有笑出声,老头顺手拿起一扎红毛线问:“是要这个吗?”她不置可否,同时他看见老头将笑脸移到了她身后的来人,“这位大哥,要买点啥子?”“我,我,我,不买……”趁贡布支支吾吾还来不及回答的时候,她迅速地离开了。她加快步伐朝集市西头的小河边走去,人群渐渐稀疏起来,经过一番长时间的周旋,贡布也不再躲躲闪闪,不再是草丛里潜行的“狼”,而把自己的意图暴露得明目张胆。“看来是难以摆脱他的跟踪了。”正在琢磨下一步怎么办,她在行进中看到距河边不远的空地上,一群藏族妇女身边放着装满酸奶的奶桶在等待出售,她认识其中一位叫卓玛的中年女人,她不紧不慢地朝她们走去,同卓玛打过招呼后便聊了起来。贡布在距她们百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看见她同七八位卖酸奶的藏族女人待在一起,跟踪的步伐就此打住,他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两年后一个夏日的午后,雍金玛解开了丈夫停止跟踪的秘密,她从丈夫的回忆中得知他当时为什么没有继续跟踪的原因。贡布回忆当时的情景说,那时候他误以为这群女人和她是一个部落的,他就打消了跟踪的念头。贡布扬言自己是一个不怕虎不怕狼的男人,但在众多女人面前却反而变得胆怯起来,更多的还是有点羞怯。她在他的回顾中也慢慢窥视到貌似强大的康巴男人内心的秘密,后来她得出结论:其实,外表粗犷的康巴男人,内心深处是非常细腻的。最难捕捉的是康巴男人很少流露的充满悲悯的眼神,在贡布的眼睛里找到了,那双充满孩子气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时候,从真诚到痴情,从痴情到茫然,女人的心会被他们丧失了聚焦的眼神所打动,认为这些具有英雄气胆的男人简直就是可爱得没法放弃、可恨得深入骨髓的“恶魔”。

对丈夫的性格有所把握是她同他一道去给父亲送牛毛绳后返回的途中,两人在草地上歇息。那是走进天堂都不会忘掉的记忆,那天太阳像是凝固在蓝天上,草地上开满了大片大片紫色的鹅色花、黄色的鸡冠花、球形的红白相间的狼毒花,成群的牛像缓慢流动的云团,如果不是看到牛群的移动,仿佛整个时空都凝固了。只要屏住呼吸,完全感觉不出时间的流动,草原静卧不动地诉说着它的沉稳。贡布仰卧在茂密的草丛中,将头的一侧和脸蛋枕在她的大腿内侧,口里含着一根老芒麦用手掌撑住下巴,做出十分享受的模样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从他流淌着情欲的眸子里知道,这是康巴男人释放情欲前的信号。口传中不成条文的事实告诉她,康巴男人一年四季很少有时间将心思放在妻子身上,他们绝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喝酒、玩耍、打猎、钻帐篷(睡别的女人)。但就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他几乎把一年四季要用的力量全部在那一瞬间用尽了。被贡布身体压得透不过气来的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心在痉挛、在颤抖,两人缠绕在一起的身体顷刻间融化在麦塘草原上,融入到天地间的怀抱中。她奋力地扭头找到能够呼吸的空间,愉快地侧过头使压抑的呼吸完全畅通,这时,永远定格在她记忆中的是,不远处的雪上飞正轻轻地用尾巴拂去叮咬身上的蚊蝇,她断定,她就是在看见雪上飞的尾巴和它身后的以鲜花为背景的深刻印象中怀上小贡布的。完事之后,她感到自己格外地兴奋,她记得,他俩后来聊得格外地开心,无意间话题再次聊到了自己被抢婚的那一刻。贡布告诉她,虽然她获得了那群卖酸奶女人的保护,但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抢婚想法在心里较上劲了。这位长期行走在青、甘、川交界处的康巴男人熟知这一带有抢婚的习俗。准备抢走雍金玛的那天夜里,贡布同好友意西尼玛将一坨牛肉用刀切成不粗不细的条子,抹上淡盐,在火上微微地烤了一下,当表皮的肉被熏烤后,那诱人的香味顿时弥漫开去。贪吃的意西尼玛趁他没有看见的时候便将一条条的牛肉喂进自己的嘴里,当他看见贡布手里拿着的牛角后便知道了他的目的,开玩笑说,“哎呀呀,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栽柳树的是我,浇水的是我,柳树长大了遮阴的却不是我。”贡布听到这酸溜溜的话理所当然地做出得意的样子,说:“种牛舒服的时候自然要多一些,谁叫你不是当种牛的料啊。”意西尼玛听了这话无可奈何地抿起嘴做了一个鬼脸,眼巴巴地看着他将那些香喷喷的牛肉装入到牛角里,提醒贡布说:“装紧些,你这头骚骡子,没有两道茶的时间,你是不会从女人的肚子上下来的。不然,那些吃完了牛肉的狗会冲进帐篷把你的那玩意儿吃了。”贡布熟练地往牛角里塞紧牛肉后比画着给意西尼玛看。意西尼玛做出满意的样子点点头,说:“这下够那些守夜狗难受一阵子了,闻得到,吃不着,难受,哪里有时间顾及你这个钻帐篷偷腥的。”那是一个月光依稀的夜晚,贡布怀揣着牛角偷偷地潜入到衮马部落的营地。贡布来到衮马部落的营地,身体散发出陌生人的味道,众多护营的獒犬纷纷朝他奔来。就在他抛出装肉的牛角时,一个黑影在东面帐篷的另一角出现了,那黑影熟练地将生牛肉抛向獒犬,犬群就像过年那样分成两拨拥挤在一起分食发给它们的美食。贡布看见那黑影顺利地猫腰钻进了雍金玛家的黑帐篷。眼前的这一情景让贡布的心凉透了,“咯及己(砍头的),抢先了,她一定有心上人了。”他站在黑暗里咒骂对方并责怪着自己,闻香的狗群完全没有工夫顾及旁边的跟它们一样来尝腥的陌生人,它们围成一堆心咬肺咬地呜咽着。只听见贡布的拳头发出咕咕咕的响声,“哼,管他的,心不心上人与我有什么关系,菩萨保佑,我一定要把这个女人抢到手。”他暗暗发誓,因为黑影极大地刺激了他的自尊,在握紧拳头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咕咕地交错在一起。在他心灰意冷地离开时,狗群正忙着咬那又硬又厚的牛角,发出嘎嘣嘎嘣地脆响,就像意西尼玛预料的一样,足有两道茶的时间,狗群依旧没有吃到装在牛角里的美味。岂止两道茶的时间,在贡布拧着礼品去提亲的第二天,那群狗仍旧锲而不舍地围住牛角比赛谁的牙力大,为了这一牛角,它们累了一宿仍然乐此不疲地撕扯在一起。看见狗群孜孜不倦的努力,贡布乐了,暗暗想,“钻帐篷的这一招,不要说两道茶的工夫,就算是钻了上百顶的帐篷,这群獒犬也不会对偷情人感兴趣。”雍金玛来到麦塘草原才知道,自己家乡男人进女方的帐篷幽会叫“打狗”,而木雅岗那里的麦塘草原称为“钻帐篷”。雍金玛从集市回到营地那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贡布如影随形的情景反复在观想中出现,在自己设计的各种想象中,她最乐意花时间去想的就是嫁给这位陌生的男人,给他挤牛奶,给他守护黑帐篷,给他生育孩子,一幕幕图景随她的思绪在黑夜里流动。她最后为自己的梦想勾画了一个最为惬意的场景,那就是这位陌生男人按照她的意愿请了部落头人尼汪登巴一同来提亲。观想中她看见贡布手里拧着一段做帽子用的金红色绸缎和几坨碗碗糖,娘舅阿布笑呵呵地代表阿爸阿妈答应了这门亲事,很快这位陌生男人牵着两匹枣红马在活佛的祝福诵经中,带着她朝有彩虹的远方走去。雍金玛进入了适婚的年龄,正如曲批阿爷在春天的一个晴朗的上午看着她拎着奶桶的背影,像在对她又像在自言自语,说:“看看,我的乖孙女已从小牛犊长成大牛了,大牛应当记住协多马草原流传千年的俗话,‘天是大地的帐篷,家是男人女人的帐篷,女人是男人的帐篷'。是到了该做帐篷的时候了。”阿爷的一番话道出了她的心思,是到了该做帐篷的时候了,而且直接想做陌生人贡布的帐篷。想到曲批阿爷一边吸着鼻烟一边对她的这番言之有理的叮嘱,一股热血带着快乐的倦意涌向大脑,哗啦啦地铺展开这位草原少女内心怀春的美梦,这一夜,她陪着天际里的星星眨了一夜的眼睛。第二天,太阳暴晒集市整个上午,她和贡布与其说是借集市的热闹拴在了一起,不如说是两颗心被强大的春欲和异性相互吸引的磁力吸在了一起,逛集市是明修栈道,寻找对方才是暗渡陈仓。同昨日有别的是,跟踪变成了两人心知肚明的“狼”追逐“羊”的游戏。前“羊”后“狼”的身影在货摊间穿梭,时而如走马嬉戏,时而如行云流水,如此快乐的默契完全消除了她的惊惧和担忧,集市在目睹买主和卖主成交快乐的同时,还暗视着“狼”、“羊”追逐的快乐。整个上午两颗心漂浮在人潮涌动的集市间,被他们在追逐中演绎为动人的春情之美,但“狼”和“羊”的追逐仍然保持了昨日的底限,同样以昨日小河边的结局收场。对于雍金玛而言,这天上午是一个菩萨打哈欠都在笑的吉日,菩萨赐予了让她难以驾驭的快乐。下午,她再次被这诱惑牵引着走向集市去体味“狼逐羊”的游戏。在集市上,当她以回头的姿态拉开“狼”找“羊”的序幕时,人头攒动的集市上,“狼”的身影并未出现。“哼,他一定是躲起来了,不能上他的当。”她撇嘴一笑暗赞自己的聪明,仍然欲擒故纵地向前走,走了一段距离后,又告诫自己,“别走快了,不然就跟丢了。”她满有把握再扭头回望,仍然没有“狼”的踪影,“奇怪,难道他离开协多马草原了?难道是自己的步伐快了些?”她纳闷地看着身后的人群,“不行,如果他躲在暗地看到我这样子,他会偷偷高兴的,继续往前走。”她想。她加快步子继续走,心里那种游戏的成分在逐渐消失,在走到一个蒙古商人的地摊旁后,她原地折回,“狼”的身影还是未出现,此时,快活被轻微的失落感占据了。她干脆停下脚步极尽目力去寻找“狼”,“糟糕,是我自作多情了。”她突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热力迅速蔓延至耳根,她下意识地用宽大的藏袍袖筒捂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眼睛和额头。这时,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看到贡布,她尽量保持平静的姿态打量了四周,太阳落山是商人收摊的信号,“这下完了,”她欷着,“再找找看。”她暗下决心。整个下午,一场由“狼”追“羊”的游戏戏剧性地演变为一场“羊”找“狼”的游戏。“羊”找“狼”的游戏在太阳在远山的轮廓间收回最后一抹光线时收场,凌乱的集市间商人在忙着收摊,开始陆续离开,集市逐渐人丁稀落,变得空旷而凄凉,一片狼藉。没有了阳光,冰凉的风开始浸入她的肌肤,她走累了,寻累了,不得不倍感失落地回到自己的部落。走入营地,她觉察到部落里的人看她的眼光有些异样,四郎钦措和白玛措阿姨傻傻地瞅着她直笑;翁姆阿婆却装作没有看见她,左手拽住一串佛珠屁颠屁颠地埋下头转身回帐篷;杜吉可是翁姆阿婆的侄儿,老人的表情反映出家族的态度。“出了什么事吗?这些人怪怪的。”带着疑问她低下头加快步子朝自己家的黑帐篷走去。路中一大摊水凼挡住了她的去路,只要绕过这水凼没几步就到家了。在接近水凼时看见自己家帐篷的一角投影映在水里,同时也倒映出阿妈的脸,她猛地抬头,看见阿妈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她,沉静而专注的表情是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的。她怯生生地走到阿妈的跟前,正欲启齿解释,阿妈用手捂住了她的嘴,眼睛仍旧专注地盯住她,似乎想读懂她背着他们而干的丑事,狠狠地说了一句:“进屋去,你阿爸和娘舅在等你。”说完便放下手里的纺锤将目光移向远方的虚空,仿佛想从落山的阳光中寻找到从前养育子女的艰辛和慰藉,阳光隐去后的晚风无法吹干她倍感失落的泪滴,手里捻羊毛的纺锤又开始旋转。她带着满腹的疑惑怯生生地钻进帐篷。娘舅和阿爸坐在帐篷的右上角正盯住帐篷的门,表情跟往日一样,看不出有任何异常,只是没有任何人同她打招呼或答理她。“他们不开口说话肯定与我有关。”她不出声地立在门口猜想,等待长辈下一步的态度。阿爸喝下一口茶后,定了定情绪,说:“你坐下。”接下来又目光呆滞地看着帐篷的某一角,娘舅却慢慢地抬起头直盯住帐篷顶,不知是在看烟雾还是在想事。帐篷里顿时显得出奇的静,“哦呀,阿爸。”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帐篷左下角的火塘旁跪坐在那里,刚一抬头就发现阿爸放茶碗的矮脚藏桌上,果然如梦所示摆放了绸缎和两饼碗碗糖,她立刻明白有人来提亲了,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今天下午,那个收羊毛的康巴小伙子邀同头人尼汪登巴来提亲了。”阿爸看了看娘舅然后率先开口说。听到阿爸的这句话,她感觉这件事突然得让她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身体一颤,“整个下午都没有看见贡布,原来他是背着我来提亲了。”同时心里一亮,像眼前火塘里正在燃烧的一块牛粪,烤得血液开始发烫。她继续低着头听阿爸把话说完。“协多马草原流传的俗话说,‘一坡不放两家羊',杜吉家去年已放出话来,要择吉日来提亲。我看这个收羊毛的康巴人是来坏事的,他的家乡又不是没有女的,放着身边的羊不吃,偏偏来吃隔山的。”阿爸看着娘舅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并嘲弄似的补充了一句。这话虽然是看着娘舅说的,其实她知道,阿爸这话也是说给她听的。她的心凉了,当着有威信的娘舅,她的头埋得几乎挨近大腿了,眼泪情不自禁地吧嗒吧嗒滴在大腿上,泪水顺着皮袍朝地上滚,就连自己都无法解释,这夺眶而出的泪水究竟源自于谁,是娘舅?是阿爸?是阿妈?是杜吉还是贡布?她一时难以判断,但她感到为贡布流得多一些。“孩子,杜吉的部落和我们的部落是手和足的关系,世世代代在协多马草原有草同吃,有水同喝,我知道杜吉的体格和模样就如你阿妈所说没有那个收羊毛的年轻人好,但我们对他是知根知底啊。”娘舅循循善诱、声情并茂地对侄女说着掏心掏肺的话,“况且,那个收……”素来善于用谚语打比方的娘舅刚刚打开自己的话匣,杜吉就怒气冲冲地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打断了娘舅对雍金玛的开导。原本就是小脑袋、小眼睛、尖鼻子、小嘴巴、小耳朵的杜吉不知怎的,整个头部加上五官用一个小字即可诠释他的外形特征。此刻他整个五官更被气得缩小了一圈似的,戴着的大檐礼帽不得不将皮带套在下巴上,否则礼帽的尺寸同脑袋的尺寸反差太大。三人同时看见,杜吉一只手握住横在腰间的康巴刀的刀柄,一只手按住刀鞘,环顾四周后,故意提高嗓门问道:“告诉我,那个抢别人心肝脂肪的魔鬼现在在什么地方?”没有谁及时附和杜吉如此冲动的提问,帐篷内安静得出奇,像是空无一人,过于安静的氛围使杜吉极为尴尬。原本他这样义愤填膺地冲进帐篷,一来是为了讨好雍金玛的父母,表示自己这位未来的女婿是多么的靠得住;二来是直接表达他对雍金玛的爱是多么的深,多么的赤胆忠心;三来是想表达对破坏这门婚事的人是多么的愤恨,如果破坏者在帐篷内的话,他的康巴刀一定会把他剁成肉泥。遗憾的是帐篷内的三人谁也没有答理他,也没有谁安慰他。

沉默极大地消减了杜吉自以为是的举动,为了尽快转移这种尴尬,杜吉咄咄逼人的视线离开埋头的雍金玛而落在桌上的礼品上,“好啊!桌上的东西已说明了一切,我杜吉还说什么呢?”桌上的礼品使杜吉误认为雍金玛家答应了外来人的提亲,他咆哮着说:“哼,野牛都不吃隔山草,打狗也不看看主人家,我要宰了这魔鬼。”话刚完刷地抽出长刀便冲出帐篷。杜吉旋风一样地刮出帐篷,围帐和棚顶被用力地拉扯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完了,一场为女人而刀光相见的厮杀即将在协多马草原上演。”雍金玛眼前出现了贡布血淋淋地倒在杜吉刀下的场景。她无助地望着阿爸和娘舅,想获得他们的帮助去阻止这场因她而起的情杀。“哼!你这个不要脸的厉鬼,都是你惹出的好事,要是杜吉被杀了,我就去抵命,你就永远滚出这顶帐篷。”父亲怒不可遏地边骂边欲站起身。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情绪的父亲被娘舅伸出手按在坐垫上,用心平气和略带开导的腔调说:“这不是雍金玛的错。管他的,马打死马抵命,牛打死牛填债。让他们去杀吧,草原上这样的流血事情难道还少了吗?野马一旦狂奔,你我收得住缰绳吗?”娘舅的一番公道话道出了雍金玛内心的委屈、怨愤和在草原上做女人的无助与无奈,泪水情不自禁簌簌簌掉下来。如果是一个人在空旷的草地上,她会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但现在不行,藏族女人是不能这样的,除非死了亲人。空前的委屈和无可奈何被手捂在了嘴里,滚滚的泪水顺着手掌横流,两个男人厮杀的场景及鲜血的喷洒占据了整个脑海,“我必须去阻止这场因自己而起的搏杀,哪怕是自己死在他们的刀下,我必须这样去做,以便让自己的阿爸阿妈在衮马部落有一个好的名声。事不宜迟。”她伤心地捂住嘴冲出帐篷。为了不让自己失控的情绪外露给部落里的人看见,她用宽大的藏袍袖筒捂住自己的脸,埋着头急匆匆地朝河边卖马匹的市场走去。她知道收羊毛的康巴人都宿营在那里,那是他们的临时领地。她一路上疾走如飞,快到马市时天色慢慢地由蓝转为蓝红色,天边大面积被太阳烧红的云彩喷薄出锈红的色彩。这锈红的光焰在平静的河湾里,在寺庙的金顶上,在静静的树梢间,在炊烟直上的帐篷顶,在那些待价而沽的悠闲甩着马尾吃草的马背上,洒下一片落日的晖迹,这是草原在聆听和接纳太阳收工前的无声吆喝。空地上早已聚集了众多看热闹的围观者。不出她所料,围观人群的中心,果然站着那两个她心里不愿看到但又是无法回避的男人,一个是她心里不喜欢的男人杜吉,一个是她刚认识不到三天就深爱无比的男人贡布。而此时,这两个男人正为她将要杀得你死我活,锈红色同样映照在他俩怒气冲冲的脸上,为即将出现的血腥场面笼上一层不祥的预兆。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贡布和杜吉身上,没有人注意她。她躲在人群的后面,等因一路疾走而狂跳的心脏稍事减缓下来,她便听到杜吉在围观人群里的那番没有开头也没有收场的半截话,声音由模糊变得清晰,又由低变高直入她的耳膜:“我再一次告诉你这个来自木雅岗的捡别人的剩骨头吃的野种,你是来收羊毛的,不是来收人的。啃剩的骨头白森森的,连肉渣都没有了,你还夹住尾巴啃得津津有味,馋了吧?加巴撒(吃屎的)!”杜吉的话引来众多帮腔者充满声援的讥笑声,嘈杂的笑声极大地助长了杜吉的威风,很明显,这气氛说明杜吉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上风,他想利用“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方式使贡布求饶。奚落的语言在杜吉同盟者的群笑声中此起彼伏。终于,一句让贡布这位康巴人无法忍受的挑衅语言从此改变了他俩和雍金玛的命运。杜吉舞动着长长的腰刀对贡布说:“说一千道一万,收羊毛的,如果你拼命要收走我的女人,那就请你先把我手里的这玩意儿收走。”雍金玛太明白,这句挑衅话是牧区男人向对手发出的宣战通牒。善良的雍金玛不愿意看见因她而起的流血场面,她知道接下来的时刻,杜吉要用刀说话了。“求求你们了!”她从人群的缝隙中钻入圈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的举动使所有围观者包括两位“情敌”的目光一齐向她投来,在所有围观者的眼里,她的登场亮相即将成为协多马草原上又一个充满血腥的爱情新话题。

她跪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着,额头几乎触到地面,她那哀求的可怜样子,极大地刺激了贡布的自尊心,“卡颇热!”这句草原男人最要面子的话拥堵在了喉头,这一念头是杀人见血的危险信号,怜悯和愤怒瞬间转化为了对雍金玛的爱和对杜吉的恨,怒火即将从胸膛喷发。雍金玛还未现身的时候,杜吉手里拿着的刀已经让贡布忍无可忍了,但为了羊毛生意,他保持了最大的克制。她的意外出现,使他心里这道忍让的防线崩溃了。藏地牧区的男人都知道,康巴男人只要在对手面前抽出刀来,绝对意味着要杀人见血,而绝对不是比比画画只向对方示示威的道具,就像贡布刚才突然想到的那句话:“卡颇热!”刀和面子支撑着康巴男人不服输的信念。雍金玛的出现成为这场情杀的诱因和爆发点,围观的人群作证,当时,收羊毛的小伙子只对舞刀的挑衅者杜吉说了四个字:“那就来吧。”说完便大踏步向舞刀者走去,大有像康巴的勇士白杰多吉前去杀死藏王朗达玛时的那种无所畏惧的豪情,他要向自己看中的女人证明什么才是真正的康巴男人,奔涌的热血鼓动着他用死向雍金玛示爱。贡布大踏步地逼近让一直因占上风而扬扬得意的杜吉感到大为吃惊,大声吼道:“你,你,你还真来了。”这句话一方面在阻止对方,一方面又透出了他内心没有多少底气。“不来的话,我就是吃了竹节草的绵羊了,来吧!藏人的刀抽出来不杀人是收不回去的。”“嘿,你当真来了!”杜吉重复出的这句话,声音比刚才还要大,而且充满了毫无底气的哭腔。虽然声音的力度显得比捅刀的力度还大,但这显然是心虚时的造势。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当杜吉的刀尖接触贡布身体的时候,贡布的腹腔没有丝毫的疼痛感,根据他过去打架斗殴的经验,刀进入皮肤刺进肌肉的一瞬间,不管深浅如何,都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等血流出来的时候,才会有或重或轻的疼痛感。而目前,经验提供给贡布的最大感受就是没有感受,在空前的蹊跷中,贡布为了证实过去经验中的缺陷,他低下头去看“伤口”,这才发现,自己穿的藏袍连皮底都没有被尖刀捅破,这在康巴,一定是一个胆小鬼开出的天大的玩笑。贡布迅速明白,自己很快将成为这一天大玩笑的胜利者,对手是一个有贼心无贼胆的软家伙,像一只有口无牙的老狼,嗥叫只是想吓唬住对方而假摆威风。贡布在心理上已经战胜了对方。用身体读懂对手的用意后,贡布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感染了当时所有围观的人,包括对手的帮凶都被这豪爽的笑声笑懵了,个个表情木讷,面面相觑。因为他们无法判断当时刀进入腹腔里的深浅,误认为刺到了贡布的致命处,那豪迈的笑声仅仅是一个宁死不屈的康巴男人的回光返照,无不惊讶杜吉的对手是一位虽死犹荣的异乡客。贡布明白,这还不是最后的胜利,为了赢得这场恶战的最后胜利,避免给自己的伙伴和对手的伙伴造成更大的流血伤亡,为了给杜吉的帮凶们一个下马威,更为了在心仪的女人面前突出自己的英雄气概,为了给这意想不到的胜利锦上添花,他咬紧牙关大吼一声:“来吧!”使劲用手抓住刀刃猛力一拽,杜吉一个踉跄匍匐在地上,他的刀稳稳地握在了贡布的手中。握刀刃的手顿时鲜血顺着刀口牵线似的往下淌,人群呜地吼着向后退,一片哗然,不少人口吐舌头连连发出啊啧啧的感叹声,他们被夺刀者的行为震慑了,镇住了。从夺刀的一瞬间便料定即将热血喷洒,那奔腾急跃的红颜色改变了夺刀的初衷,贡布晕血了,殷红的颜色在他的脑中即刻幻变出一个骑马飞奔的草原英雄,成为格萨尔赞赏的一员斗士。鲜血使他变得激情四溢,变得疯狂起来,他握住刀刃高高举过头顶,大吼道:“还有谁来?”巨大的吼声掠过小河直逼对岸树梢上歇息的一群麻雀,受惊的麻雀扑棱起翅膀避开声浪一路唧唧喳喳惊叫着朝远处飞去。杜吉的帮凶们跃跃欲试,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上前应战,这一切早已被贡布看透了,为了彻底镇住对方的帮凶们,贡布两眼瞪着朝俯在地上一直不敢起来的杜吉啐了一口唾沫,近乎于咆哮着说:“站起来啊!草包子!今天我叫你开开眼,看看康巴人是怎么‘杀'刀的。”说完用双手握住刀刃用力一掰,的一声,在场的人顿时听见金属折断的脆响声,那一瞬间,刀——被人“杀”了,断成两截,然后被扔向远处,一抹血滴紧跟残刀滑过人墙掉在河心。啊波波!啊麻麻!啊吱吱!围观者惊叫成一片,刀割进肉里的那种疼痛在人们的痛感里传播着,只见杀“刀”者将带伤的手在额头上一抹,顺势在额头上留下了鲜红的血印,像在怒发冲冠的头发根部点燃了即将燃烧的熊熊烈火,大声吼道:“长耳朵的都听着,我现在说的话不是早上的露水,而是刻在石板上的字。这女人,从现在起,就是我的女人了,是麦塘草原的媳妇了,她要为我生下一串敢杀‘刀'的小崽子。”说完,又将鲜血直流的手在腰间的藏袍上一抹,神情坦然地走到雍金玛身边,将她一把揽在胳肢窝下朝不远处拴马的马桩走去。围观者眼巴巴地看见衮马部落最美丽的少女被抛在黑马背上,杀“刀”者随即翻身上马,黑马驮起两人一声嘶鸣,马蹄在草坡上踏出一路无畏一路豪迈一路尘土飞奔而去。弥漫不散的尘土久久悬浮在空气中,透出这一区域事关男女之爱的一个用口史传递的法则——真爱是抢来的!所有围观者瞠目结舌的表情无不证明着这一法则。伴随着杀“刀”者一声狂放不羁的根嘿嘿助威声后,马蹄带着挡不住的爱踏向草原的深处,奔腾激越的马蹄声印证了一首当地的歌谣:白云飘蓝天/风儿挡不了/水往低处流/横桥挡不了/姑娘要出嫁/母泪挡不了。从此,这个关于为女人而“人杀刀”的传奇故事,在这片讲安多方言的广袤草原流传开来,在这片草原上,这个故事几乎同格萨尔王《地狱救妻》的故事一样齐名。

03 前世注定的命运无法改变

当土尔吉穿着沾湿露水的翘鼻康靴快要踏上达通马村的独木桥时,雾蒙蒙的河对岸一位背水女人的身影朝他走来,估计不到三百步就会同这位背水的女人在桥心相遇。“啊啧啧,三宝护佑,一大早就看见背空水桶的,真是倒霉透了,遇到则嫫(魔女)了。”土尔吉走进了祖辈口授给后人的那些禁忌中有关不祥征兆的暗示。在责怪自己倒霉的同时,他感到暗示中那冰凉的魔鬼影子已从雾霭里飘入了自己的身体中,难以命名的魔鬼充斥全身。“呸!”一口唾液随即落在带露水的康靴前。他用靴底踏在唾液上使劲一,地的回力立刻撑痛了脚掌心,像火烫着时的那种热辣的刺痛,随即蔓延至整个脚掌。一只在靴底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蚂蚁沿着鞋沿爬向脚背,“啊啧啧,可怜的蚂蚁差点被踩死。”他有些愧疚地弯腰用手指弹掉蚂蚁,直到掉在草地上的蚂蚁在草丛里消失,被转移的注意力缓解了脚的疼痛。他如此用力目的是想借助蛮力捣碎这恶兆。随后,这种疼痛便在心里化为某种短暂的安慰。他停下脚步定睛细看,逐渐走近的女人背水的姿态蹒跚而沉重,“菩萨,刚才看走眼了,是装满水的桶啊!今天在路上一定会交上好运。”在充满侥幸释疑的同时他敏感而警惕地回头张望,除了驼峰似的嘎拉山群峰在天边勾勒出波浪状圆润的线条外,清新的空气里没有任何东西在远处晃动,他想,“即使她追到这里已是午后喝第二道茶的时间了,”他断言,“只要一过这独木桥,就有三条岔路,她根本不会相信我会走上打箭炉的那条茶马路。”短暂的庆幸之后他收回远处的视线。此刻,报晨的雪紫鸟都还没有在树枝或楼角的巢穴里啼叫新的一天的开始,身后画布般的背景像寺庙壁画上千年不动的静物——安详、宁静。四周静静的山水、房舍、树木、庄稼令土尔吉一路惊慌不安的心境慢慢安静下来。“三宝护佑,但愿岩洞里的贡觉措(公主之意)还在熟睡。”土尔吉祈神给贡觉措施催眠之术,祈望这念头能浓缩成密集的咒语借助神的力量施向贡觉措。但无论如何借助神力,他都无法驱散心里的负疚感,在撇下她一路狂奔的路途中,心上人的身影就像阳光下尾随身体的影子——身体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弄得他一路心神不宁,无法摆脱。一路上,土尔吉的思绪里不停地再现昨晚同情人贡觉措难忘的一幕。临睡前,当他俩再次做完爱后,快活得大汗淋漓的土尔吉脑袋一片空白,身体充满了倦意,正昏昏欲睡,而贡觉措却异常兴奋地搂住他的脖子,示意他的身体继续压住她,那滚烫的身体捂得他直冒汗。她格外兴奋地用舌尖舔开他合上的眼皮,用嘴凑近他的耳边,带着气息说:“土尔吉哥哥,你要知道,不管熊朵草原的人是多么地瞧不起我们,为了你,我都无所谓。何况我们已经离开熊朵草原了,这辈子,我就是你口里的酥油,心里的脂肪,都早已融化进你的心里、骨里了,就是做牛做马,我都是你的女人了。阿妈曾告诉我说,‘利箭射进草地还能拔出,男人的心交给女人就不能收回',知道吗?土尔吉。”她那琥珀色的瞳人透出一种牛都拉不回的渴望和执著,在篝火的映衬下更加坚定,那热辣辣的眼神使土尔吉感到沸腾的血液在冒气泡,毫无疑问她死心塌地的表白连洞里的岩石都听见了。“嗯,知道了。”土尔吉用坚定的口气回应她。但她在打尖后坐在篝火旁的表白再次像针扎一样驱散着土尔吉的睡意,从未有过的沉重感冷冰冰地压着土尔吉,使他感到曾经做扎巴时的轻松、自由、淡定没有了,世俗的沉重压得他难以喘息,他感觉自己就是在护法殿里被大黑天护法神踩在脚下横躺着的无路可逃的邪魔。“土尔吉哥哥,你怎么不说话?阿妈曾对即将结婚的土嘎哥哥叮嘱说,‘孩子,一根针不能两头尖,一个人不能有两颗心',土尔吉,这句话,你也要记住,知道吗?”“嗯,嗯,知道了。”他应承着,口气却透出不耐烦的倦意。他精疲力竭地从贡觉措肉嘟嘟的身体上下来躺在旁边,伸出五指插进她浓密的小辫里,像梳子一样松开手指任随无数根小辫在指间滑落,用哄小孩子的口气说:“好了,心肝,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哩。”她“嗯”了一声乖顺地转过身去,然后将自己的头和肩枕在他的手上,一只手和他的手紧紧扣在一起,安然睡去。她的乖顺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使他无法入睡。回忆起做爱前在篝火旁,她从襁褓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用羚牛皮做的小口袋,用牙齿咬开小羊皮做的绳结后,首先掏出一方黄色丝绸的方巾,然后用手抚平后摊在地上,随后从羚牛皮口袋里面取出一尊发出黄色光艳的金佛像、一只九眼珠、一串红珊瑚项链、一串绿松石项链、一只嵌有猫眼的鞍马金戒、一只玉镯和一只象牙镯。她格外小心地将这些东西陈放在他的面前,抬头用饱含信任的眼神直视着土尔吉,说:“这些东西够我们活一阵子了。”说完又一一将这些宝物放进小口袋里。那一瞬间令土尔吉终生难忘,她的眼神,她的马尾形的小发辫,在彩线和小珊瑚珠的搭配下,在不时地在埋头取放宝物的运动中从两鬓细密地披垂掩住脸颊,黑红相间的色彩透出贵族女人的精细和与众不同,像八思巴朝觐时留在壁画里的那些汉地宫廷华丽的垂帘,隐藏着某种撩魂拨魄的力量。正是这种撩魂拨魄势不可当的力量诱使他脱掉袈裟,这力量像千万根无形的挠痒之手,在他的皮肤获得快感后再慢慢地渗透进心里、血里。他多次试图凭借本尊的力量来阻挡这令身体和意志酥麻的快感,无可奈何的是,只要贡觉措在他眼前一站,她的身体和身体上释放出来的神秘气息,立刻使观想中的本尊和咒语冰消雪融。为了让土尔吉更加明白她的用意,她说:“土尔吉,往后的日子就全靠你了,绒布寺里谁不说你是一个手巧聪慧的人,你会读经,会做酥油花,会画唐卡,又会看病,有了这些手艺,我们会有一个好的结果的。”说罢嫣然一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充满幸福地盯住篝火,憧憬着有男人支撑的未来。这柔情似水的荡魂力量从肩头传向全身的同时,绒布寺的铁棒喇嘛鞭挞他的火辣辣的灼痛迅速蹦出记忆,深深地刺激着土尔吉的神经。瞬间,快乐和疼痛在肌肉里、血液中硬碰硬地撞击在一起,迸发出四溅的火星,痛和快乐交缠在一起的感觉令人眩晕,人和神的两种力量交汇在体内,无法分出胜负。介于神和人之间的格吞(拔河),在向来善于从冥想中得出解答的他断定,“脚踏两只船的美好时光被寺庙的严厉惩罚取代了,屁股上皮开肉绽的灼痛感却记忆犹新。自从和贡觉措偷情以来,一只代表绒布寺的船和一只代表贡觉措的船正慢慢从他的脚下分开,他正尴尬地踏在神界和俗界的边缘,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步步坠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慢慢地沉入地狱。”带着贡觉措私奔两天的路上,绒布寺神的力量和贡觉措爱的力量一直拉锯似的在他的灵魂深处进行切割,一种比肉体的痛还痛的痛在灵魂深处尖叫。拉锯在双方的争夺中展开、持续,切割时发出的类似于锉刀的金属声在脑中作响,这声音尖锐,令人的心脏狂烈地收缩、膨胀,甚至痉挛,尖锐的声音又如寺庙里粗心的僧侣将钹掉在石板上久久不能平息的声音,敲响了男女偷欢的丧钟。土尔吉无法在逃跑的路途中腾出时间来整理如麻的思绪,但凭血液里冒出来的直觉判断,是贡觉措的女人的力量,使他与佛缘绝尘。这对一个喇嘛而言是地狱魔鬼的勾引,绝对是六道轮回图里被牛头马面的鬼怪用斧子砍成数截,头颅在水里,身子在油锅里,腿和手被老鹰叼啄的受罚者。毫无疑问,在寺规里是淫的诱因使自己背离佛规。自然,贡觉措充当了妖孽,是她断送了他成佛的前程,这是包括熊朵草原和全藏地在内都受人鄙视的行为;但也还是贡觉措爱的力量,在他最感孤独无援的时刻,在他被整个塔瓦部落冷眼鄙夷、口吐唾沫的时刻,决然抛弃头人欧珠家族衣食无忧的环境,与一个被勒令脱去袈裟的最没有地位的扎洛(藏地对犯淫喇嘛的蔑称)私奔。这对于一个女人而言,那是连命都不要的勇气啊!那是挂在太阳上都晒不干的情谊。柔情如水的“魔鬼”在篝火旁将宝物递给他,说:“土尔吉,你拿着,出远门我怕弄丢了,放在你的襁褓里就不怕盗贼了,稳当。”说完她含羞地扭头一笑,脸蛋上的两个浅酒窝并排着,洁白的牙齿在弯眉带动的笑颜里绽放着少女最痴情、最妩媚的光艳。火苗发出的光时强时弱地照映着她美丽的脸庞,映在眸子里的跳动的火苗闪烁着一个康巴女人为爱而生,为恨而亡的真诚。这是土尔吉永远刻在心里的记忆,是自他们幽会以来的日子里说得最多的一次话,也是他最后一次同她说话,她在幸福的憧憬之中久久地凝望火苗闪烁的画面成为他记忆里最为永恒的定格。那一刻,他的心被融化在男女共同搭建的爱巢里,他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盯住火苗,心却在叹息:“是的,做一个俗人多好啊!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爱一个人,带着她们在草地间、帐篷里、溪水边放牧、喝茶、像无忧无虑的牛羊那样,生很多很多的羊羔和牛犊,一串接着一串,听他们此起彼伏的哭声、笑声、喧闹声,然后看着他们长大成人,看着他们结婚生子,然后自己和老伴在静静的嘛呢念诵声中老掉、死去、再次轮回、投胎、生生不息。”然而,另一个记忆之门却让他看见了阿爸阿妈笑容满面地将他送进寺庙当扎巴的场景。阿爸秋秋认为送土尔吉入佛门当扎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这是藏地世俗家庭的幸福选择。而且秋秋还怀揣一个永不敢在众人面前吐露的秘密,在土尔吉来到这个世界的前一天,妻子在阵痛中偷偷地告诉他,前天晚上她梦见了文殊菩萨,菩萨笑容满面地说,土尔吉是一个学经的好喇嘛,送他去绒布寺吧。妻子将这个梦告诉秋秋后,秋秋瞪大眼睛看着妻子,说,文殊菩萨的托梦是秋秋家欢天喜地的大事,按照神的旨意行动吧。土尔吉的阿妈在送他去绒布寺的半路上,趁丈夫不留意的时候又偷偷将这个梦告诉了土尔吉。九年前深秋的一天,头上的天鹅三三两两拍打着翅膀朝暖和的地方飞去避寒,一直要等到次年牧草返青的季节才会回到熊朵草原。萧瑟的秋风用寒冷驱赶着天鹅,风把地面上的荆棘丛吹刮出呜呜呜尖锐的啸叫声,世界上最寒冷高原的苦难季节就是从啸叫声开始的。土尔吉红扑扑的脸蛋上展现着高原红特有的坚毅和对磨难的从容,他也学着阿妈的样子,将宽大的羊皮藏袍的袖口罩住眼睛以下的大半个脸,以之来抵挡寒风的侵袭。“阿格(狗儿,土尔吉入寺前的俗名),看见远处的白塔了吗?白塔的后面就是绒布寺,那就是你出家要去的地方。”阿妈移开罩住脸的藏袍袖口告诉他。为了表达对寺庙的敬仰,那天阿妈特意洗去涂抹在脸上保护皮肤的碗碗糖,皮肤略显油亮的光泽,但因过度操劳还是掩饰不住未老先衰的面容。“嗯,看见了,”土尔吉在回答阿妈的问话时并没有停下脚步,“阿妈,去了那里,我还能回家吗?”他终于说出了他一路上最为关心的问题。“为啥不能呢,能的。”阿妈伸手理了理土尔吉皮袍的衣领,用肯定的语气回答说,“阿格,你看头上飞过的天鹅,它们冬天离开草原的家飞到暖和的地方去过冬,等到夏天的时候,它们就会顺着飞去的路线重新再飞回熊朵草原,你跟它们一样,也可以回家的。”“塔玛,你在给孩子胡说些什么?”秋秋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将手里的缰绳使劲塞进她的手里。阿妈接住缰绳在手里绕缠了一圈埋下头吐了吐舌头,趁阿爸走到马另外一侧不注意的时候,再转过脸笑着用眼睛对土尔吉眨巴了几下,表示出臣服于阿爸威严背后的某种不服,随即用藏袍的袖口捂住自己的嘴和脸继续赶路。尽管一路上一言不发,母子俩仍用笑眯眯的眼神传递着父亲永远感受不了的母子情意。遗憾的是母性的柔情在土尔吉九岁那年便提前退出了,因此,阿妈的声音、体态、柔顺、温暖、神态等这些与女性相关的气息,对于因过早出家的土尔吉而言显得弥足珍贵,像一粒生命力强劲的种子扎根在心里,只要有适宜的土壤便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阿爸责备阿妈过后,回头看了看紧随在妻子后面的土尔吉,伸出兜在襁褓里的手拍了拍他的背,说:“阿格,别像你阿妈那样东想西想东说西说的,寺庙是喇嘛吃斋念佛、修行打坐的地方,哪有想回家就回家的道理。孩子,好好当喇嘛,给家里争口气。”阿爸的手特别重,虽然穿着厚厚的藏袍不怎么痛,但拍他的那几下几乎让他打了几个趔趄,那拍的力量让他差点把胃里的糌粑吐出来。阿爸瞪眼责怪阿妈的凶狠和话语他似乎懂了,意思是说当喇嘛哪有想回家就回家的。但“吃斋念佛”“修行打坐”这些话对他是似是而非的,“吃斋念佛”与吃有关,与念经有关,这他能略知一二,至于“修行打坐”一词就像天上深不可测的浮云,他把脑袋都想痛了,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修行打坐”对一个从未念过书的九岁的孩子而言,的确太空灵了,像云团里的云,空对空,真是哈木歌(不知道)。若干年后,当他对“修行打坐”有了深刻的理解后,还暗自笑阿爸对神界的无知,心里充满了悲悯。

站在绒布寺外抬头看见烟雾缭绕的寺庙,年幼的土尔吉对进入寺庙后不能回家而惴惴不安。三人在寺庙外的拴马桩上拴好牲口,阿爸从马背上卸下马褡和糌粑口袋放在他和阿妈跟前,手掌击拍着粉尘,习惯性地欲抖掉手上的尘土,对阿妈说:“我先进去找达杰彭措喇嘛,你们就在这里等我。”然后十分兴奋地伸手拍了拍土尔吉的后脑勺便朝寺庙走去。他感到这次阿爸拍他的力量没有刚才重,他躲到阿妈的身后探出头看着阿爸将宽檐毡帽背在背后独自朝绒布寺走去。阿爸进寺庙的步态与进自己帐篷的步态大不一样,前者显得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后者却自信淡定落落大方。在短暂的比较中阿爸那宽大的背影走进寺庙的大门后就消失了。“阿妈,寺庙里面除了大人还有孩子吗?”土尔吉在阿妈的身后抱住她的腰,怯生生地探出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高大的寺庙问道。“有,孩子,还有比你小的小孩子,绒布寺里有老喇嘛、中年喇嘛、年轻喇嘛,还有像你们这样的小喇嘛,就像羊群里有老羊和小羊一样。”阿妈边说边用那双暖乎乎的手握住他的手,把他的小手当做连接绳,像背背篼似的将他在她腰部的位置左右摇摆起来。那一刻土尔吉眼前的寺庙在荡秋千似的颠簸中变得摇来晃去的,他和母亲在游戏中耐心地等待着阿爸的出现。多年来,土尔吉只要独自一人站在这个位置,就会勾起对阿妈的依恋,那是他知道要离开阿妈后抱住她的腰身最紧的一次,离别时的景象不止让他掉过一次泪水。当风不再吹的时候,天空里飘起六边形的雪花,渐渐地由疏到密,静静地垂落在大地上。阿妈抬头半眯眼睛望了望天空,轻声说:“这就是今年下的第一场雪。”土尔吉不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他说,只看见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像烟雾一样很快地消失了。在呼出的热气后面,她的鼻尖冻得红红的,土尔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心想一定跟阿妈的鼻尖一样红。他摊开手掌去接那些雪花,落到手心里的雪花一碰到他那温暖的手,细小的锯齿形的边缘就很快融化了,随即延伸到雪片的中心,逐渐化为一粒粒亮晶晶的水珠。

当手掌里的雪花变成水的时候,土尔吉看见阿爸满脸堆笑地轻轻用手搀扶着老喇嘛达杰彭措的胳膊肘正跨出寺庙的大门朝他们走来,那时他和阿妈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啊麻麻,老实巴交的母子,下雪了都不说在门檐下躲一躲。”陌生老头加快步子笑眯眯地朝母子俩走来。从歪歪拽拽的步态就知道他的腿不太灵便,有点瘸。但他的第一句话给了土尔吉一个良好的印象,老喇嘛的个头没有阿爸的肩高,但那清瘦的脸庞却透着和善,直直的鼻梁挑着两颗如丰年收获的青稞一样饱满的小眼睛,像是永远在笑。老头笑眯眯地用手扯下披肩轻轻在土尔吉的头上肩上掸雪,然后仔细地端详着他的模样,很是满意地说:“嗯,这娃娃,长得有灵气,嗯,有慧根,与佛有缘。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那冰凉油腻的绛红色披肩带着老喇嘛的热情,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揩擦,“要记住,今天是藏历金羊年的十月八日,是个吉日。”他的笑容和招式像阿妈一样。“以后这孩子就睡在我睡的屋子里。”达杰喇嘛牵着土尔吉的手对身后背着褡裢的阿妈说,阿妈一个劲地点头,阿爸背着糌粑口袋跟在三人的后面一道走进绒布寺。至此,土尔吉身后的雪地上留下的那一路小脚印,为他在“红尘的领地上”画上了暂时的句号,句号的后面是寺庙新生活的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覆盖了四人留下的脚印。就如树的年轮随着岁月的递增而一圈一圈地扩展,他同达杰彭措的朝夕相处,年复一年,九年很快过去了。在藏地谁都知道,寺庙里师徒之间的关系是被视如父子的,正像藏地的谚语所说的“与学者为伴成学者,与小偷结友成小偷”,土尔吉是否成为有学识有见地的格西全凭与佛的缘分、还有高僧的教诲和他的勤奋了。其实,最初是土尔吉的小聪明让他赢得了丹贝活佛和领经师达杰彭措的关注和赞赏。后来,从正规系统学习藏文发音之初,三十个字母的准确拼读和书写被他十几天就掌握得滚瓜烂熟,四年后他的座位就从正殿靠墙壁的最后一排移至领经师对面的头一排,这对于喇嘛的最低级别——扎巴而言,那是惊人的进步;又是五年的时间里,他初步学习了大小五明,对五明中的声律学、工艺学、医学、逻辑学和佛学有了初步而全面的了解。并着手学习拓宽和扩充了五明内容的宗喀巴大师撰写的《菩提道次第广论》,他赢得了众人的赞许,同时也略显年少的轻狂。同情人贡觉措私奔的路上,寺庙——经声——女人——达杰彭措——阿爸阿妈,这些人和物的交替出现使土尔吉不能自持,这些都是难以割舍的心头之爱啊!出逃的路上,除了顾着走路外,恐怕唯有那首他常常偷着唱的仓央嘉措的情歌“面对大德的喇嘛/恳求指点明路/可心儿不由自主/又跑到情人去处”能代表他私奔两天时间中那种欲行不可、欲罢不能的心境,土尔吉在僧俗两界的边缘处痛苦地挣扎着。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土尔吉阅读理解经文的能力日渐长进,并能借助经文的语义同别人展开辩经。这时候,一本仓央嘉措情诗的手抄卷在无意中闯入了他的视线。他是在一位叫净缘的汉僧的扎空(寝室)里看到,从此,这些文字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改变他人生轨迹的诱因之一。如果不是因净缘患病的缘故,恐怕这本手抄本就与他擦肩而过了,佛法的因果关系——缘起缘灭因果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他的成长中。戴眼镜的净缘住的扎空就在距他和师父不远处的楼梯拐角处。那几天净缘患上风寒躺在床上不停地颤抖,将牙齿磕得格格格地响,嘴里一个劲地念叨身体冷,几天时间里就靠喝一点碗碗糖糖水维持性命。如果不是厨房里煮茶的刘大爷给他送水时发现他已经奄奄一息,大概他命已归西了。在厨房里劈柴熬茶的刘大爷,是土尔吉入寺的第六个年头被寺庙意外收留的。那是在初冬的清晨,第一场雪像一层薄霜覆盖在枯黄的草地上,担任开关寺门的格绒老头最先看见俯卧在寺门前的刘大爷,当格绒老头叫来几个年轻的喇嘛把这位甲给(汉人)抬进寺庙的厨房,刘大爷已经被冻得神志不清,嘴唇和下巴的胡须上结了一层冰,嘴里依稀模糊地呢喃着“枪伤,左腿……北上,北上,打日本鬼子……”在暖和的厨房里刘大爷慢慢恢复了知觉。当达杰彭措欣慰地看见老头艰难地咽下第一口酥油茶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他斜挎在腰间的皱巴巴的干粮袋上绣有一颗红颜色的五角星,他趁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将干粮袋交与了丹贝活佛。丹贝活佛一瞧见这颗五角星眼神就格外地凝重,本能地左右张望,神色像一个小偷,随后用手指着五角星问达杰彭措:“还有其他人看见不?”达杰彭措摇摇头,达杰的摇头让丹贝活佛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轻声说:“没有就好,虽然茶马路的官道和商道沿线的十几个县都驻扎了红汉人,他们还建立了苏维埃博巴政府,尊重藏人的习俗,建立了良好的藏汉关系,但知道吗,国军正同红汉人打仗呢,收留他,寺庙是要担风险的,等他伤好后告诉他,要他不要对喇嘛们讲他当红汉人的经历。”“拉嗦。”达杰允诺。还好,刘老头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也没有谁问及过刘老头的家乡在哪里,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大家都认为只要活佛认可的事,是没有谁不接受的。刘老头一丝不苟地认真干活,寺庙很快就接受了他。刘老头留给土尔吉很深的印像是他那双骨节粗大的手的指甲盖,尤其是拇指的指甲盖。老头的指甲盖与众不同,指甲盖的中间平平整整的,在朝左右两边的肉缝间延伸的时候突然形成两道棱,这给喜好展开联想的土尔吉一个独特的想象空间,他很自然地将这平整的指甲盖看成一个平整的跑马场,这两道棱就是两道观看赛马的人丛。土尔吉乐意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并常常情不自禁地痴笑,旁人对他的反常举动报以嘲笑,摇摇头或伸舌头(羡慕之意)表示不解,但又不敢与他舌战,因为他是辩经的高手。两年后,刘老头一口流利的藏话与喇嘛们毫无障碍地交流着,也许他早已将自己的家乡话忘得一干二净。同样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夜晚,刘老头的右腮帮肿得跟猴儿包似的,土尔吉跟随师父带了一些消肿的药粉去看望刘老头,他却连忙摇头谢绝了达杰彭措的药物,说:“谢谢了,这是两年前留下的枪伤,一到换季时就犯病,老毛病了,过几天就会没事的。”“什么?枪伤?我瞧瞧。”老达杰认真地看着,想看看子弹强力穿透皮肤后的痕迹。“两年前,国民党军队在清通湾追着我们打,我们是想走川北的通南巴地区北上抗日……”“什么是北上抗日?”老达杰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东洋鬼子听说过吗?抗日,就是抗击日本来的东洋鬼子,他们是从海上来的,想把我们中国一口吞掉。我们红军就是北上到陕北去同刘志丹的队伍建立抗日根据地,没想到,我在去瞻堆的路上中了枪伤……”两位老头的对话清楚地被土尔吉记住了,“日本鬼子,海上来的,想一口吞掉中国,红军要去打日本鬼子。”这一连串的陌生的语句竟然在无意间被牢牢地记在心里,像记住自己的家人或情人一样。从那时,只要看见刘大爷,不知什么原因,刘老头的敌人——日本鬼子也不知不觉成为土尔吉的敌人。绒布寺就只有刘大爷和净缘是汉人,而且是两个爱生病的汉人。一次刘大爷急匆匆地掀开扎空的门帘,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告诉达杰彭措净缘又“打摆子”了,颤抖得厉害。老达杰二话没说带着土尔吉拎着装有各种刀具、钳子、针之类的布包去到净缘的房里,土尔吉看见净缘躺在床上像隆冬时节裸露在雪地上一样冷得直哆嗦。其实净缘身上除了盖有他从汉地带来的被子外,刘大爷还在被子上压了许多氆氇之类的衣物和毡垫,凡是能取暖的东西都乱七八糟地压在净缘的身上,然而这些似乎都不管用,净缘仍像一只冬季落在水里的鸡,牙齿磕碰得一个劲地响,同时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叫声。净缘的窘态使土尔吉控制不住地躲在师父的背后笑得“瑟瑟发抖”,但不敢笑出声音,怕笑出声来师父会骂他,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笑得发抖的身体,尽量不去看净缘的因颤抖而变形的脸。达杰彭措俯身探头贴近净缘,用手在净缘直冒冷汗的额头上摸了摸,看看刘大爷说:“受风寒了,放点血就好了。”随后不紧不慢地摊开布包取出一根针,将针尖伸进陶制的麦坡(火罐)里在火上烧红,等到红针尖稍为冷却后将针在净缘的无名指上扎出三四个小孔,用劲挤捏血孔,放出许多黑糊糊浓稠的黑血。净缘猛烈地抽搐着哎哟哎哟地痛得直叫唤,为了不让净缘乱动,老达杰叫刘大爷和土尔吉使劲按住净缘的身体。当土尔吉感到精疲力尽的时候,净缘不再颤抖了,刘大爷也累得一个劲地直喘气。等到净缘平静下来后,达杰师父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折磨他的妖魔被火针扎晕了,等我去拿些药丸来让他吃后,他会很快没事的。”达杰师父说完便离开房间,走到门口他又回头补充了一句:“等他睡,他不会发抖了。”“是的,我不会再发抖了,是土尔吉和刘大爷太用劲了,压碎了我的身子。”净缘有气无力地苦笑着说了一句。“净缘,你会没事的,达杰彭措医治这点小病是十拿九稳药到病除的……”刘大爷用汉话安慰着净缘。刘大爷同净缘用汉话交谈着,在一旁的土尔吉除了吃饭、喝茶、睡觉、撒尿这些简单的汉话单词能讲外,其余的话一句也听不懂,于是趁他俩在说话的时候,将注意力转向了净缘睡屋的布置上。从房间里的摆设上,他发现汉族喇嘛与藏族喇嘛有所不同的是,屋里的窗台前两个齐腿高的木桩上横放了一个宽大的木板,木板上面铺了一方色已褪尽的红布,上面摆放了许多书籍,有藏文的经典《因明》《般若波罗蜜多经》《中观》《阿吡达摩俱舍论》《律》等等,更多的是他看不懂的方块字书写的书籍,甚至他还看见了用梵文书写的贝叶经经文的典册《甘珠尔》和《丹珠尔》,“啊啧啧,这个汉僧真不简单,这些贝叶经不知他是从哪里弄到的?”他颇带敬畏地在心里问道,土尔吉知道,就连寺庙里那些无所事事、念望天经的喇嘛都知道,用梵文书写的贝叶经经文是非常珍贵的。当土尔吉将目光移到书桌的另一头时,偶然看见了不是用藏人的竹笔而是用自来水笔抄写的草书体的仓央嘉措情诗。他惊叹自来水笔的神奇,不用蘸墨汁就可一口气刷刷刷地写三四十页的文字。土尔吉一直认为汉人的自来水笔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更惊叹净缘的藏文书法草书、行书、正体写得如此之好,甚至超过了许多藏人。手抄本藏文的旁边还有一排排字数同藏文一样多的汉文。他快速地浏览着那些诗句,进入眼里的第一首诗是:“心儿跟他去了/夜里睡不着觉/白天没有得手/怎不意冷心灰。”这首诗一瞬间就抓住了他的神经,顿时感到自己像做贼似的回头偷偷看了看刘大爷和净缘,他俩正聊得兴起。他大着胆子再默念了第二首情诗:“热恋着自己的情人/被别人娶去作妻子/相思折磨得我/已经身肉消。”再接下来是:“心爱的姑娘啊/你若离开我修法去/少年我也一定/跟你去到山里……”他越看越觉得这些诗句与经文和教法相背离,特别是正读着的这首诗更与佛规水火不容,这首诗这样写道:“面对大德喇嘛/恳求指点明路/可心儿不由自主/又跑到情人去处。”读了这首诗,他感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回头看了看四周,净缘同刘大爷仍然叽里咕噜地小声地交谈着,师父拿药还没有回来,伴随加快的心脏的跳动,土尔吉又一口气读了几首全是与女人幽会、谈情说爱、相思相恋有关的诗句,这些诗句读上去很美,非常过瘾,但他更是心生疑问:“难道像仓央嘉措这样至高无上的大喇嘛也敢有男女之爱?”那一刻,他被这本集子的诗句整懵了,似乎六年来在心里用一句句经文塑造的圣殿,顷刻间被厚厚的云层覆盖了。他的心怦怦怦地比平日加快一倍地跳动着,就像无意间在盛夏的草原上某一处季节河边看见了一丝不挂的女人,让他惊魂不定。在既感到压抑憋闷又感到兴奋的那一刻,师父的一只脚已跨入了门槛,手里捏着药丸。土尔吉被藏汉两种字体的手抄本深深地吸引住了,像干柴遇见了烈火、骒马遇见了种马。从那以后,净缘的房间成了具有邪魔引力的象征,手抄本——过目不忘的诗句——诗句里的含义——刘大爷、净缘和师父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模糊地晃动着,像梦里的景象。那是土尔吉第一次看到与藏文不一样的语言及书写,那一刻,他深深地爱上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情诗,还知道了使用汉语的人也喜欢仓央嘉措的情诗。虽然六世达赖喇嘛的诗歌表达了土尔吉的心境,但土尔吉却没有诗中描绘的那样风流成性,自己只是深爱一个女人罢了。然而,身为红墙之中吃斋念佛的僧人,是深知触摸俗尘女人的身体要为之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的,其结局犹如灯蛾扑火!日后的岁月里净缘告诉好学的土尔吉,关于仓央嘉措英年西归的传闻有无数之多。然而,那些传闻中的动人故事却领着土尔吉一步步走向自己即将面对的悲壮与沉重。

的确,他走进了悲壮与沉重。瞅着静静熟睡的贡觉措,这位将爱和生命捆绑在一起托付给了他的心上人,她的沉甸甸的爱他背得起吗?巨大的悲悯化为一句句提问在问土尔吉。他开始怀疑再次踏入红尘后的生存能力,心在不安地自责,“自己是刚刚被寺庙赶出的扎洛,没有帐篷,没有牲畜,没有糌粑,没有酥油,我能养活这位从前任性自在、衣食无忧的富家女吗?如果今后靠乞讨过日子显然是不现实的。那我凭什么来养活她呢?贡觉措的父亲欧珠,那头凶猛的‘豹子',就因为我贫穷而坚决阻挠和仇恨这门婚事,那副怒目瞪眼、咬牙切齿要吞掉我的模样,别说我,就是十头野牛看了也会跑的。”带着贡觉措私奔的这两天,一路上恐于她父亲带人追赶而疲于奔命,完全没有时间来思考日后的生活。“私奔”的经历完全背离了一个僧人的清静、坐观、冥想的境界,九年风平浪静的喇嘛生活被贡觉措两年前的一串媚笑笑得“海啸风吼”。两年前的藏历土蛇年的七月八日,是贡觉措的哥哥桑根迎娶新娘的大喜日子。达杰彭措带领他和七个喇嘛去为桑根祈福念经,整个欧珠家弥漫着祈福消灾的香雪葩的浓浓烟味。正在欧珠家经堂里念诵《吉祥经》的土尔吉被充溢着珠光宝气的喜庆气氛所感染,趁左右的喇嘛专心致志念经的时候,不时地偷望门外,每次都看见一个穿着粉红色衬衫,外套大花金解缎的查日(羔皮袍),皮袍的大圆领、袖口和摆边都镶有三寸宽的水獭皮,胸前佩戴有一串大红珊瑚和九眼珠的挂饰,细密的小辫盈盈发光,透出大富大贵味的美少女。最惹他注目的不是华丽的穿戴,而是美少女那双会说话的漂亮眸子,那传神的眸子在两个眼窝里滚来滚去。奇怪的是,那双滚来滚去的眸子滚到与土尔吉对望的视线里时就停住了,他们从无意的对视变为了有意的对视,而且时间越来越长,次数越来越多。从此,两道火辣辣的追云逐月的眼光紧紧地绕缠在一起,进而转化为“似神猴和罗刹女一般的交欢”;从此,他俩在僧界和俗界的分界线上失去了泾渭,过着似神非神、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日子。那年,土尔吉刚满十七岁,比贡觉措大两岁。

土尔吉盯住或静或动、或闪或灭的火苗,火苗牵着他的思绪快速地梳理着从前曾经拥有的宁静。宁静中,寺庙大殿顶上的经幢和法轮,弘法的螺号声缭绕在其间,伴随时隐时现的经声去抚平人间的生死烦恼、疾病悲苦、爱恨情仇;宁静中,雪山背后初升的太阳射出的光焰穿透扎空的窗户,与直线升腾的香雪葩汇聚成冥想的通道,帮助他在师父的对面,静观本尊的生命快乐。宁静中……宁静中观想的结果使他愤愤道:“她就是用美丽的容貌和身段害得自己身败名裂的魔鬼啊!也许她就是佛陀故事中所说的,涂有迷药的毒蜘蛛,美丽、好看、害人,我必须离开她。”他深深地陷入两难的选择中。深不见底的夜空散布的黑色魔障使土尔吉的心性陷入了迷惘,他在观想中问本尊:“我是念佛之人,克戒贪、嗔、痴,就能真正皈依佛、法、僧三宝。可眼下谁能收留我这个犯戒之人呢?”祈望本尊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尖锐的不能回避的发问同宁静里的空气摩擦着,他必须用心去聆听这些摩擦,想凭借听觉觉察出发问与本尊的回应,想从对话中得出保护自己的咒语。然而,让他不安的是,无边的黑暗伙同制造黑夜的魔神释放出的蝙蝠吞噬了本尊的回应,唯有上千上万的蝙蝠带着恶咒传递出唯一的信号,信号向他表明,土尔吉,你的行为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永远都被人嗤之以鼻的不屑身份——扎洛。听见这个称呼,土尔吉的头痛得快要爆炸了,触犯淫戒所获得的这一备受歧视的名称——扎洛,从此让覆盖在熊朵草原的山山水水、庙前屋后,所有的一切——经幡玛尼、大人小孩、草木溪水、山峰云团、猪狗牛马,都在对他发出不屑的嘲笑,嘲笑和轻蔑的烙印在地狱魔鬼的微笑中定格,使他也成为魔鬼当中的一员。扎洛这个辱名带来的巨大耻辱使他萌生了凶险的妄念,“杀了她,带着她给的珠宝远走他乡。”他伸手抓住牛羚皮口袋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口袋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这暖暖的温度从手心传向心里,顿时,它烤热了心里的血液,热血闪电般涌向头部,脸颊烫得浸出了汗粒,“不行,这种孽行太可怕了,土尔吉,说什么都不行,这念头太可怕了。”在从未有过的自责中他警觉了连自己都无法饶恕的念头,心想,“如果我这么做了,我不就成了达杰彭措曾经讲给我听的那个永远跪伏在地上刻玛尼的赎罪人群批了吗?”那个可怕的故事立刻从记忆中浮现出来。那是在冬季里一个晴朗的夜晚,密密麻麻的星星在深蓝色的天幕间忽明忽暗,像一幅画挂在土尔吉和达杰彭措睡觉的窗口。从窗外往里看,他正在做供奉老达杰的事。老达杰的关节炎发了,膝关节肿得没法弯曲。土尔吉偎在燃着牛粪火的泥盆边,用食指蘸上雪猪(旱獭)油涂在手心上将油烤化,手心对手心地将油揉匀,然后双手捂住老达杰的膝盖反复地揉搓,直到发热发烫。老达杰张着嘴似乎在大口大口地出气,痛得龇牙裂嘴的,为了转移膝盖的疼痛,他给爱听故事的土尔吉讲了一个喇嘛贪财贪色的故事。在一次赛马会上,一个叫做群批的年轻喇嘛与一位年轻的女子被魔鬼引诱一见钟情。魔鬼谋划叫喇嘛离开寺庙,女子离开家人私奔。为了躲避家人的追赶,他们一路翻山越岭,水过河,半月过后来到北边的拉扎隆草原。一路上的疲于奔命,女的终于走不动了,叫苦连天地歪拽着身子掉在群批的后面。临近黄昏,他们走到连一丛荆棘都不长的随处都是浅洞的土林地带,女人提出在土林的洞中过夜。群批喇嘛同意后两人准备吃些干粮就歇息,之后群批便去河边取水以便生火熬茶,两人在简单吃了一点糌粑和肉干后就躺下了。漆黑的夜里,只听见女的对男的说,还要走多远啊?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好了,把这些珠宝拿去卖了,够我们买帐篷买牲畜的。堕入情网的女子说完便从襁褓里取出数量众多的珊瑚、玛瑙、银饼,这些饰品是女子的父母向三家亲戚借来戴在女儿身上,用以在赛马会期间跳锅庄时炫耀家庭实力。痴情的女子为了私奔连父母都不顾了,绝对会害得父母倾家荡产甚至用命去还债。群批看见那些珠宝眼睛都发直了,罪恶的欲火由魔鬼点燃,他非但没有感动,反而起了谋财害命之心。他趁女子熟睡之际,杀死了女子,将其抛尸于河,然后带着赃物逃之夭夭。群批满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在他们住的山洞的上方,一位盘腿打坐的隐士听见了这番话,随后在夜里听到了女子的惨叫声,借助月光隐士看清了害人者的面孔,令他捶胸顿足的是,害人者居然是一位穿着袈裟的喇嘛。为了弘扬佛法,以慈悲为怀,隐士两年来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群批,直到这个浪荡风流的败类将钱财挥霍殆尽染上花柳病,开始乞讨为生的时候,隐士以普度众生的情怀收留了这位该下地狱的恶人。隐士帮助群批治好病后,群批大为感动,跪在地上祈求隐士不要抛弃他,并发誓变牛变马都要跟着隐士。隐士当时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将群批带到拉扎隆草原的土林山洞修行。来到土林的山洞前,群批就心虚得发抖,战战兢兢地央求隐士说,离开这里好吗?隐士回答说,在哪里作的恶就在哪里消除,从现在起,你就在这里刻玛尼赎罪吧。听了隐士的这句话,群批大悟了,悟出隐士非但没有惩治他,反而以慈悲为怀挽救了他,他跪伏在隐士的脚下,大声说:谚语里说,自己身子做的事,身子应当承担。从此,拉扎隆草原的土林旁边,无论春夏秋冬,一位终年围着牛皮裙的石刻匠将成千上万的刻有六字真言的玛尼石片,一米、十米、百米、千米地堆垒成石阵,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他都依然盘腿坐在片石堆上,拿着小锤和刻刀聚精会神地刻玛尼。后来,只要途经或夜宿在玛尼石刻墙边的人都知道,不管是在白天或是在夜里,在土林和玛尼石阵之间,都会发出小锤敲击刻刀的撞击声,这个声音和玛尼石阵后来被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所崇拜。“这个故事就是一种预见,我决不重复群批的孽路。”土尔吉坚决地提醒着自己,“虽然自己的行为同老达杰讲的故事有相似之处,但又有本质的不同,第一,我不像群批那样贪财而不择手段;第二,即便是在此时此刻,我仍然爱着贡觉措。对贡觉措新生的恨只是心里那个永不露面的私我在跟自己交锋,但很快私我那种邪恶的想法就会消失,私我只是魔鬼派来引诱自己这样做,但观想中的本尊即刻断掉了私我的妄想。我绝不愿意像群批那样在惩罚性的余生中走完终身赎罪的路,那将是痛苦和折磨永久伴随的岁月。”

夜,踏着冗长沉闷的步伐从三更走向五更。漫长的折磨使躺在贡觉措身边的土尔吉无法入睡,就在柴火燃尽依稀发出噼啪噼啪的炸裂声时,洞口处一道冰凉的月光催逃似的泻在泥地上,“趁她熟睡,借着月光,逃吧。”他坐将起来扭头看了看她对自己说道。然而,她睡得是如此的安详宁静,像小鹿睡在母鹿的腋下,像婴儿睡在母亲的怀里,“宝贝啊,心肝啊,你是有钱人的命,不能让你跟我去流浪、去乞讨、去挨饿。”怜悯和同情心伴随着对自己一事无成的埋怨再次滋生出一走了之的愿望,“爱是不能当糌粑吃的,如果你爱她,就应该留住她的好日子,因为她有一个衣食无忧的家庭。土尔吉,这样守着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趁她没有醒来,赶快逃走吧!像佛祖释迦牟尼做太子时毅然走出王宫的那一刻。”他抬头仰望天空,一轮明月笑不露齿地告诉他:“走吧,大圣人,我会与你同行的。”想到此,他心生快意,开始欣赏自己永远无法让人理解的崇高感。这股油然而生的崇高感有一种想展翅起飞的欲念,同时伴有酸胀感的眼眶溢满了泪水。他像在拔皮肤里的刺一样,张着嘴小心翼翼地拔出被她握住的右手,心里哆嗦着祈祷,“三宝护佑,千万不要让她醒来!千万!”他感到心脏怦怦怦地加速跳动着,岩洞里的空气顿时变得格外的紧张。万幸的是,他抽出右手后,贡觉措只是用手在空气里抓了抓,当什么也没有抓到的时候,翻身呢喃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又静静地睡去。看着她静静地熟睡着,土尔吉那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的律动慢慢减缓下来,但仍然能听到心跳过速的跳动声,“不行,再不能这样过度折磨自己了,逃吧!”随后毅然从怀里掏出她的牛羚皮口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怀里。此刻,夜在月亮的陪伴下听见土尔吉的心在与情人说:“心肝,脂肪,等我在外闯荡挣到了钱,我会赶着骡马驮着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来迎娶你的,我会叫你的头人阿爸不再小看我。如果不成,等下辈子不做喇嘛的时候,再做夫妻!”他借助月光再次仔细地端详了她的面孔,说了一句秤砣那么重的话:“再见了,贡觉措!”冷冰冰的月光照着土尔吉投在地面上的身影,土尔吉伸手按住挂在腰间的麦苦(火镰袋)和洛直(吊刀),怕它们弄出响声,带着负心的不安蹑手蹑脚地消失在岩洞外,像见不得人的偷牛盗马贼一样消失在清辉的模糊处。极具悲剧感和浪漫色彩的月光最能体会他此刻的复杂心境,“是绒布寺里一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假借寺规抛弃了我,而我又因某种无形的压力和一种最深沉的爱抛弃了心爱的女人。”头上皓月直视着他像一匹潜行的孤狼在月色里没命地奔跑,身体同空气摩擦出的汗液透出他的惊慌程度,整个逃跑之夜,他最担心的不是饿狼的袭击,而是担心贡觉措的出现。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背着爱和负心会让自己跑得如此的沉重和心累。直到天空渐渐发白,他才感觉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身体像泡在滚热的温泉里,月亮看着汗液浸湿了毪子藏袍。在站定凝视背水女人的那一刻,从眼角流过的一粒汗珠刚好顺着表情纹流到嘴角,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舌尖上浸着咸咸的味道,这味道像是在提醒自己,平日里这正是寺庙读完早经准备喝早茶的时候。一个场景顿时浮现在记忆里:绒布寺大殿内跏趺打坐的僧人们前面的茶碗一条线似的排好,正等待早茶倒入碗里,脑子里闪现出热气腾腾的茶水的蒸气同供奉神像缭绕的香火交织在一起的画面,人与神在烟雾与蒸气弥漫的氛围里是如此的其乐融融。然而,历经九年的亲切感在此情此景中,早已化为透明的空气,缥缈、冷漠、空灵,他深感自己的心像悬在虚空。疲劳和饥饿使他格外难过,他揉揉干涩的眼睛,为了不引起背水女人的猜疑(在藏地,长时间地站着看一个女人是一种很不礼貌的姿态),他迈开腿向桥上走去。迈向桥心的那一刻,身后的太阳正刻板而守时地向上攀升,灰蓝色的天空慢慢变得明亮起来,所有的景物在渐渐隐去的星辉下开始变得清晰,清晰中透出黎明前特有的悠远和封闭的宁静,唯独远方的空气在轻微的振动着。眼前的村庄还在熟睡。渐渐地喧嚣轰鸣的流水声滚入耳道。距土尔吉最近的一户农舍的墙根下,一只将耳朵贴在地面睡觉的野狗最先嗅出脚步声中飘来的异味,出于本能,野狗只是象征性慵懒地汪汪汪叫了几声,仿佛在提醒这位外来者不许踏入它的领地。但它叫时连头都懒得抬起就草草收场,叫声没传多远就被空气滤掉了,毫无底气的叫声没有引来邻近同伴的附和,这让有所防备的土尔吉暗暗庆幸,顷刻间恢复的宁静使他伸进襁褓里紧握打狗棒的手松开了。但野狗孤独无助的叫声勾起了他的心酸,他暗自嘟哝道:“菩萨,看来,这只野狗跟自己似的,落难中除了别人的冷眼就是孤独。”他挫挫牙试图寻找一种牙与牙之间的相互回应,然后再转过脸去看了看俯卧在墙角下毛发像毡子一样板结着的野狗,再想,“莫非这狗也跟自己一样,犯了淫戒?”少顷,他将一直伸在嘴角的舌头缩回原处,将头一歪,嘲笑似的回答了自己的提问,“犯迷糊了,狗怎么会犯淫戒呢,狗又没有寺规,它只是老了,不像我,寺庙不要我了。唉!如果我是你的话,肯定现在也有一串狗儿子了。”一番自嘲后,土尔吉抬眼望了望被阳光勾勒出的远山的一道金色的轮廓,这轮廓正逐渐扩大并慢慢朝山下延伸,那是时间在催促自己不要停下脚步,因为目前还没有彻底摆脱贡觉措的追赶,他正了正肩上的褡裢继续赶路。肩上的褡裢是他被逐出绒布寺时留下的仅有几件不多的随身物品之一,另外几件分别是:一串一百零八颗的檀香木佛珠、系在脖子上的时轮大法附身符、一个打火镰和铜壳吊刀。他十分熟悉,眼下所要经过的达通马村正是四年前的一个夏日途经的地方。当年自己跟随翁真(领读师)达杰彭措去岭果山朝佛,正好也途经达通马村,那是他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远行。记忆里,从绒布寺出发要翻越寺庙背后的一座山顶上全是灰色岩石而没有任何植物的巨大山体,山背面的雪线下是一片绕缠在山腰的冷杉林。顺着林间小路一直向下,便进入满眼棕绿色的青冈林,个头比冷杉低矮的青冈林下,遇到雨后的艳阳天,如春笋般疯长的蘑菇——松茸满山遍野,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林间放牧的老乡,有时为了打发孤独沉闷的寂寞,便生起一堆微火,将松茸根部的泥巴用刀刮掉,放在火中烤至八成熟,如果再撒些许的盐,那美味,啊啧啧,当年吃烤松茸的情景使腮帮的唾液泉涌似的汇集舌头。这一刻,松茸香喷喷的美味被饥饿拧断了,他揉了揉饥肠辘辘的腹部,充满英雄气概地提醒自己:“装糌粑的口袋临别时留给贡觉措了。”一种怜香惜玉的崇高感使他觉得自己顿时高大起来,饥饿暂时被男人气概压了下去。“奇怪,这女人怎么不让路?”在满腹的疑惑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的早已不是绛红色的袈裟了,“无怪这女人……”疑问随之解开了,从前的情形同现在是天壤之别,黑头藏人一看见穿绛红色袈裟的喇嘛,无一不毕恭毕敬地让道站立,而此刻,他却要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让道迎面而来的背水妇人。“尼萨得(睡好了吗,康巴一些地方藏民的习惯问候语)。”女人笑盈盈地问。“得得(睡好了)。”他回答。短暂的问好过程中,为了不让对方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土尔吉像盗马贼似的伸手压低了头上的大檐礼帽,几乎将脸侧向河面,把大半个背影留给了妇人。与妇人擦肩而过之后他没有急着下桥,而是执意转过身子盯住背水妇人。略带椭圆形喇叭口的水桶,完全遮住了妇人的背,水桶的下缘刚好搁置在妇人臀与腰之间的结合部,为了使水桶直立。妇人必须沉腰翘臀突胸来保持水桶的平衡,依靠将身体和水桶系在一起的牛皮绳来保持桶的直立。妇人用双手握住牛皮绳的活结十分自然地放在胸前,为了不让桶中的水外溢,她走路的步幅细碎而均匀,长长的藏青色藏袍紧贴着脚后跟,后跟处的下摆有节奏地起伏不停,像被有节奏的风扑扑地不时掀开的帐篷门帘。特别是背水女人那条十分别致而抢眼的亚麻色氆氇的腰带上印有简单的绿色和暗红色图案,女人将腰带斜围在臀部和腰间,恰到好处地夸张突出了屁股丰满而圆润的曲线,像初秋时节体肥膘壮的种马,豪迈煽情。女人的线条极大地勾起了土尔吉的欲念,此时他竟有些欣赏自己对女性保持的一种旺盛的激情,在如此狼狈的逃离中,欲念竟然还在自己的体内燃烧。记得在十六岁那年的夏秋更替之际,他独自趴在青草上用手掌托着脸腮凝神地望着那些毛色发亮、线条丰满圆润的母马,特别是那些公马埋头伸长脖子用鼻子去嗅马臀尾巴的根部的情景让他格外地开心。煽情的母马不时地甩甩马尾,像驱赶蚊蝇一般去拨撩动情的公马,每当这一情景再现,他就会伸出食指情不自禁在草地上勾勒马臀的曲线,一画就是一个下午,直到阳光隐去。由背水女人的背影竟然勾起了他对母马的遐想,而且集中点竟在两者的屁股上,“啊啧啧,度母一样的女人,啧啧,太美了!要是在过去,我会将她的身影画在草地上。”他的手做出握笔的姿势在空中勾勒出她腰和臀的弧线,同时反复念叨着“度母——太美了”的感叹,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知道那是说给桥下的河水、眼前金黄的青稞穗和背水女人听的。眼前一幅初秋的伤感画面定格在土尔吉的记忆里,伤感中,他感到自己正像一只飞出鸟笼的鸟儿没有了前后左右的遮拦,恰恰在任由飞翔的时刻,却突然迷失在彻底的自由中,一时无法判断该飞向何方。

04 不怪有用的皮靴 要怪伤脚的鞋钉

马蹄踏在带有露珠的金莲花草和鹅绒草上发出坨坨坨沉闷的声音,蹄声一路随“移动着的震源”向更远处传播,惯于利用听觉判断目标来自何处、距离这儿有多远的食肉动物无不立着耳朵。草丛里一只棕褐色的雪貂正下沉双肩伸直前腿,长长的口须和尖鼻子几乎碰到了茂密的草根,一双敏锐的灰眼睛里有三匹马、两个人在移动,它观察他们已经有些时候了。当人和马经过它的上方时,为了不使对方从俯视的角度轻易发现自己,它的屁股几乎坐在了后腿上,它警惕地目送着马蹄小走的姿态,马蹄子鼓点般踩踏在它头顶处不远的天际线上。骑在马上的一男一女同先前三五结伴而行的人群不止一次地破坏了它扑捉旱獭和鸟儿的好事,那些谨小慎微的旱獭早已闻声躲入密如蛛网的洞里,逐渐远去的马蹄声一直使雪貂沉下肩,不敢抬头张望,只有山神才知道,今晨是这只性情凶狠的雪貂最倒霉的一天。

雍金玛的坐骑跟在贡布坐骑的后面,夹在中间的是没有鞍垫的光背黑马——雪上飞。雪上飞既是两年前“伙同”贡布参与抢婚的同谋者,又是被抢者,贡布先抢了雍金玛,接下来又抢了雪上飞,毫无疑问,在当时的环境里,雪上飞扮演了抢者和被抢者的双重角色。同雪上飞一道被抢到麦塘草原的雍金玛在这里已足足生活了两年时间了,每每在思念阿爸阿妈的日子里,她就以整天整天地不说一句话来抵抗被抢婚后的某些不适应,将全部的精力用在挤牛奶、打制酥油、捻羊毛线、磨糌粑、捡牛粪、背水烧茶、操持家务上。贡布认为被抢来的心上人闷闷不乐是因为她身在麦塘心在衮马部落,心里大为不快,甚至火冒三丈想狠狠地揍她。还是阿妈向他道明了雍金玛闷闷不乐的原因,说她是思念家乡了,刚离娘家的女人没有不想家的,何况这里距离衮马部落那么远,就连最快的马也要走一个多月的时间。“没事的,哄哄她开心就对了。”阿妈说完向他挑起笑弯的嘴角眨眨眼。为了哄雍金玛开心,贡布嬉皮笑脸地将狐皮帽倒扣在头上,以之充当格萨尔说唱艺人的红帽子,学着雍金玛故乡的流浪艺人即兴编唱的故事:“啊啦啦毛啊啦,嗒啦啦毛嗒啦,来买啊,松巴的犏牛,芒康的绵羊,阿里,向雄的山羊,还有格尔卡的羔羊,在协多马草原的盛会上应有尽有;来买啊,蒙古、西宁在安多杂交的马,古如的骡子,应有尽有;来买啊,典马的青稞,嘎德的面粉,羌国、擦瓦的盐巴,汉地天全、雕门的茶叶,木雅的药,噶尔吉的朱砂,山南的香樟,应有尽有;来买啊,马雄的黄金,曲格的生铁,亭乡的铜器,朱古的兵器,擦瓦绒的箭,西宁的弹药,索布的铠甲,应有尽有;来买啊,达荣的水晶,阿扎的玛瑙,启如的珊瑚,卡奇的松耳石,聂荣的红宝石,钦凯的珍珠,北罗刹的海螺,米奴的绸缎,应有尽有,来买啊,来买啊……”“天才知道,为了讨好女人我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竟然记住了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地名、吃的、穿的和用的,像巫师放出的‘百灵鸟'附体在他的体内。”贡布觉得自己像个英雄。

似乎英雄爱更多的女人是天赐的特权,如果说贡布在雍金玛身上找到了真爱的话,那么在康定马市同一位因乞讨而手持琴弦的流浪妇人那短暂的激情日子便是他多情天性的放纵时刻。记得那女人的发型一看便是色莫岗的,在无数条小辫之外,添辫了三指宽的“擦甲”两条,从头两侧抄合于脑后,与小辫混合垂掉在脑后,刚好与她高高的鼻梁、微微瘦削的瓜子形脸蛋、一对妩媚的大眼睛相配,微笑时上翘的嘴角纹恰到好处,很容易勾男人喜欢。她踏着弦子的舞步自跳自唱着,贡布为她放浪的眼神和扭摆的腰肢激动地打了一个响舌,发出赞许的信号。那女人顺着声音看见了贡布,当两人的眼神碰在一起的瞬间,那女人就更加来劲了,对着贡布扭腰扭腿、扭头荡颈、挤眉弄眼,舞罢收起琴弦离开马市,在拐弯处回头对贡布嫣然一笑,贡布二话没说就跟在她身后朝她的住处走去。贡布丢下从麦塘来交易的同伴在她东门的木棚里一睡就是两天两夜。贡布假扮格萨尔艺人绘声绘色的模仿,将雍金玛的思绪带回了协多马草原,似梦非梦的状态里,她感到自己犹如一只俯瞰故乡的鹰,快速地浏览帐篷、牛群、寺庙、经幡、溪水、鲜花、阿爸、阿妈……不觉中泪水夺眶而出,汇集为怨恨和感激的泪水夹带着鼻腔酸胀的幸福感投入贡布的怀中,像一片六瓣形的雪花融化在贡布的胸怀间。令贡布万分意外的是,凭借他逼出来的说唱居然“医”好了雍金玛的思乡病。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并不信自己的脑袋里装了那么多的地名、那么多吃的、穿的和用的,他更相信神授了。黑马雪上飞,这美名是来到麦塘草原后获得的。夏末的一天午后,贡布策马去寺庙请郎扎活佛给儿子取名字,那兴奋劲儿是由黑马欢快的步伐表现出来的。卓科部落里著名的醉鬼阿扎摸着两撇油腻腻的八字胡醉醺醺地高声吼道:“哈哈,看啊,快来看啊,贡布抢来的黑马跑起来像在雪地里飞奔一样!”阿扎做出骑马的姿势引来佛塔周围转经的人们开怀大笑,笑过后却仔细一想,醉鬼说的不是醉话,因为黑马四只蹄子的脚踝处果真是白色的,因而雪上飞的美名传遍了麦塘草原。贡布抢来黑马之后一连想了好几个晚上都想不出一个好名字,这下好了,醉鬼阿扎帮了大忙,叫它雪上飞的确名副其实。民间数百年间流传着藏地的三大特色——拉萨的神、康巴的人、安多的马,根据这一民间的认同就可想而知,上乘的安多马在拉萨和康巴是多么的受欢迎,是农牧区男人除女人、酒和枪之外的第四大宝贝。草地人选良马共有二十几个标准,雪上飞以大鼻孔、尖耳朵、大胸脯、健硕魁梧、高贵轩昂赢得了牧人的赞赏。与麦塘草原上众多的矮种马相比,雪上飞身材显得格外高大,身体各部位的比例非常匀称,俊美的马头被线条优美的颈部衬托得轻盈潇洒。特别是在以嘶鸣的方式同贡布的交流中,昂起的头以高贵的姿态与主人面面相对,美丽的琥珀色的眸子闪闪发光,连接颈椎和头部的鬃毛与头完全是天作之合,它将颈部装点得刚劲而豪迈,在它疾驰的飞奔中,颈部的鬃毛同茂密的马尾呼应着飘逸的动感,成为良马中的惊叹号。它甚至堪与格萨尔王故事里那匹在茫茫雪原里送信的四蹄白相媲美,它们都在制造传奇。在藏东,崇尚武力的康巴人相信一个普遍的法则——抢劫是英雄,被抢是狗熊。雪上飞与贡布的这一段同格萨尔王地狱救妻的故事颇为相似,它的马蹄踏进了这一法则,因而雪上飞已成为法则里的“英雄”,并成为“强盗”引以为豪的“帮凶”。在贡布冒险抢婚的关键时刻,它凭借自己出色的脚力帮助两人逃离协多马并成全了两人的爱。自然而然地,雪上飞的待遇超过了一般马匹的待遇,甚至成为贡布的另一个“爱人”。贡布小心翼翼剪下雪上飞脖子上的一绺鬃毛,装在节日时佩戴的嘎乌里并请活佛开光诵经。雍金玛在拉雅雪山下难以置信地目睹了贡布同雪上飞结拜为“弟兄”的那个如梦如幻的场面。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当贡布从襁褓里掏出一根哈达戴在马脖子上的时候,他竟然为雪上飞流下了眼泪,那是令女人嫉妒的泪水。泪水涌出的瞬间,不可思议的神降出现了,笼罩拉雅雪峰的云雾朝四处散开,一束阳光穿越云层照亮刀尖一样的雪峰,直插雾霭散去的碧空蓝天,像是在聆听早已丢失的人与动物在远古时代以来开创的交流本初。她看见,贡布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双腿微微战栗着,嘴里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他虔诚地双手合十,仰望着神奇的雪峰激动地说:“菩萨,神山开眼了!”说罢便扑通跪下顶礼膜拜。她也难以遏制内心的激动,同丈夫朝拉雅神山做相同的膜拜。令雍金玛终生不解的是(以后的岁月里,她一直想在寺庙的菩萨或占卜师那里问求这神奇的秘密。从那一刻,她更加坚信命定的力量是不能被怀疑的。),在丈夫做出她意想不到的举动的同时,雪上飞也扬起脖子发出一声长长嘶鸣,只见它两只前蹄腾空而起,马头到脖子间的鬃毛骤然朝后飘逸垂落,形成的动感刚好同上扬的尾巴遥相呼应,扬在空中紧贴腹部的前蹄、高扬的脖子、胸部的发达肌肉,那优美的造型永远地定格在她的记忆深处。那是只有骑手用力收紧缰绳勒住嚼子时才有的场面,“这匹马简直神了!”黑色的马、蓝色的天、白色的雪峰、膜拜的丈夫,这梦境里的景象令她心乱神迷,她至死都认为那是在梦里。只听见雪上飞的嘶鸣声直奔拉雅雪峰而去,声音随着被风吹动的云雾在山峰与山峰之间回荡、传播、滚动。令她寒战不止,双膝控制不住地磕碰在一起瑟瑟发抖,像寺庙里跳大神时引魔附体的巫师一样。嘶鸣声在雪山上滚动的同时,更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她和丈夫同时看见雪上飞的前蹄落地之后,竟然学着人的模样,艰难地跪下了前蹄。雍金玛控制不住激动竟然啊波波地尖叫起来,人马同跪的场面,是她的人生经历中还从未看见和从未听说的事。她当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她因为惊愕而下意识地将食指和中指咬在牙齿间被咬出深深的牙印生痛的时候,事实已成为事实,这一刻,像手上的牙印一样,咬痕留在了记忆里。事实不得不使雍金玛相信,形式上似乎是抢婚,对她的父母而言,的确有了向部落和亲戚、特别是向定亲的杜吉家再好不过的交代理由——女儿是被“强盗”抢走的,雍金玛的父母同未婚夫杜吉一样是受害者;但实质上,当时就雍金玛内心而言,大有渴望被抢的愿望。如今她内心隐秘的渴望如愿以偿,就像雪上飞的奇特表现向她用天命的方式说明了神的意志,她无可否认这发生的一切是命中注定。即使当初有逃跑的想法,那也只是对父母对家乡的一种怀念,事到如今,这些想法已成为埋在绿草下的根,已深深扎根在麦塘草原,她——心甘情愿地成为贡布忠实的妻子。贡布曾亲切地拍拍雪上飞的鼻梁朝伙伴开玩笑似的说:“你这朋友就是雍金玛带来的价值超过九眼石的陪嫁。”这匹牙口仅有七岁的纯黑色的公马,今年将首次配合自己的主人去参加长距离的耐力和速度的比赛,“能不能同麦塘草原有口皆碑的骑手贡布相匹配,就看你的了,哈哈……”这句话是夏日黄昏前贡布牵着雪上飞站马溪边时,拍着黑马圆润、光亮、肌肉鼓凸的马臀对它说的。当时,贡布清楚地看见,雪上飞明亮的眼底映射出天边灿烂的红云燃得通红,它透出某种大自然赋予它充沛精力的神奇力量。它似乎听懂了主人的企望,随即扬起高昂的马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像是对主人和火红的晚霞作出的一句庄严承诺,这一场景,直到贡布西归的那一天都沉淀在他的脑海里。每每青稞酒喝得天旋地转的时候,贡布就会在好友意西尼玛跟前夸赞最让自己满意的两件事,他这位走南闯北的康巴男人,从身体和心理完成了令所有康巴男人伸舌头的最高贵的征服,一是征服了他心里无限热爱的女人——雍金玛,二是征服了傲气十足而且剽悍无比的黑马——雪上飞。贡布和好友意西尼玛在十天前就约定,十天后,如有启明星挂在麦塘草原天边的兔子山双耳间正好与耳尖平行的位置的时候,他们就在扎曲沟沟口的水磨转经筒的地方碰头,然后一道去参加草原盛会。此时,马蹄下的车轴草、雪菊和满山遍野的狼毒花才渐渐显露在草原上。无风的清晨,万物有待复苏的晨曲还在酝酿着前奏,万物刚从慵懒的状态中渐渐苏醒过来,似乎还在用着与人不同的方式伸着懒腰,要等到高原动物群们遵照神的要求用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嘶鸣声引出阳光后,一切才会显得生机勃勃、充满活力,惯于在这个时辰起来去拾牛粪的女人们最有资格发言,“草原真正的白天即将开始。”藏人习惯将马蹄步幅小、频率高的走动称之为小走。贡布夫妇乘马踏着小走的步伐快要到扎曲沟沟口的水冲式转经筒处了,三匹马听见流水声后兴奋地加快了步伐,马蹄声惊吓住了三三两两跳来跳去的旱獭,它们朝马蹄即将踏来的两侧逃窜,像迎风破浪的船分开两道浪花,种性高傲的马对此却视而不见,一往无前踏向目的地。来到溪边,贡布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自顾自地径直走到转经筒的旁边,一只需两人围抱的那么粗的转经筒在溪水的冲击中咕噜咕噜地转动着,日渐褪色的红色筒面上刻写的六字真言的第一个字母上的金粉已经模糊,透出最初的执著。他面对转经筒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叩了三个等身长头,然后将流经转经筒的神水舀入手心拍在脑门上,求神护佑的某种满足感传遍全身。而后,雍金玛也效仿他的做法如法炮制,三匹马也埋下头畅饮溪水。呜——远处的草丛里隐约传来狼的长嗥,声音凄厉中含有令人恐怖的欲望,嗥声使三匹马乱成一团,踩出的步子急促而凌乱,马蹄的铁掌在鹅卵石上踏出了白里闪红的火星。贡布急忙牵住缰绳,被扯紧的缰绳勒痛了手心,“朵朵朵(叫马停)”,他吆喝受惊的三匹马停下,同时朝狼发出嗥声的地方望去。只见距狼不远的半山腰上,三十多头梅花鹿惊慌失措地朝坡上一阵狂奔,很快翻越山坡消失得无影无踪。望着顷刻间消失殆尽的鹿群,孤狼再次仰天发出一声山鸣谷应的狼嗥,之后便埋下头夹起尾巴向着梅花鹿逃跑的反方向孤独地离去。随着消失的狼影,草原深处隐约传来牲口脖子上系着的铜铃声,凭借铃声震荡的节奏贡布判断,一定是意西尼玛骑马来了。马蹄敲打草地的声音逐渐放大,这声音让贡布会心一笑,他轻轻收了收缰绳,缰绳绷得紧紧的在同他拔河似的,马显然还没有喝够溪水,不愿意听从主人的牵引,左右摇摆的马尾急促地刷在马臀上。雪上飞和雍金玛的坐骑也在大口地饮水,雪上飞在喷出一阵长长的鼻息声后,竖起耳朵向铃声发出的方向望去。铃声从空气里滚动而来,果然,在贡布的视野里,意西尼玛纵身跃马的影子慢慢变大,像幕布里的皮影。意西尼玛穿的老羊皮藏袍的背后,一支叉叉火药枪横斜着,袒露右臂的手握住缰绳半抬在空中,像牧人做出抛俄多(抛石器)的姿势。飘逸的长发和马尾斜浮在空气里,匀速翻腾的马蹄舞动着牧人最优美、最快畅、最令女人迷恋的姿态,这是康巴男人最为崇尚和喜爱的姿态,有时这姿态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女人。这一姿态缩写着康巴男人的梦想。坨坨坨的马蹄声还未停息,意西尼玛的一句话就飘入贡布的耳中:“嗨,知道吗,今年的赛马与往年的不一样,头人说县衙门的汉官也要来参加。朵朵朵。”在收紧缰绳的同时意西尼玛的身体微微后仰,像斜倚在空气中,马蹄站定话也即完。贡布咬住下唇没有回应意西尼玛的话,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对意西尼玛带来的消息毫无兴趣,而是望着兔子山示意意西尼玛朝他努嘴的方向看。意西尼玛转过头朝兔子山望去,启明星此时早已超过兔子双耳的高度,星辉渐渐因暗淡而隐去。意西尼玛很快明白贡布努嘴有责问和怪罪的意思,他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坏笑看着启明星,故意变着声调说:“尼玛拉萨(对太阳城发誓),我的马没有跑赢那颗最亮的星星,我失约了,害羞死了。”他吐出舌头做出难为情的怪相,并故意将舌头长时间吐在外面。意西尼玛的怪相引来了雍金玛咯咯咯的笑声,左边那颗包了金的虎牙在少妇灿烂的笑容里更加耀眼夺目,偏爱金黄色的藏人视它为至高无上的象征,认为这个色彩能带来荣耀。“鬼变的。”看着意西尼玛伸舌头的模样贡布偷笑地骂了一句,随后收了收缰绳,双腿夹住马肚用力一敲,说:“确(驱马声)。”驱马朝目的地奔去,雍金玛和意西尼玛紧随其后。赛马场上热闹纷繁。草地上斜照的太阳光拉长了上千男人牵着马的影子,众骑手面朝拉雅神山。一位面色红润身穿绛红色袈裟的老喇嘛双手合十,用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念诵着经文,低吟的经声像湖中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流进牧人的耳里。吟诵完毕,煨桑塔即刻燃起烟雾,老喇嘛走进煨桑塔,先抓起一把五谷撒入塔内,然后用一只铜瓢舀上净水浇在香雪芭上,顿时桑烟弥漫开来。

浓浓的烟尘里所有的男人都牵着马走入了仪式,围绕桑烟塔转圈,夹在当中的贡布不停地从怀里掏出龙达(敬神的经文纸片)抛向天空,嘴里喊着:“拉索,拉索(愿神保佑)……”在雪花般飞舞的龙达中浩浩荡荡走向赛马场,这是牧民在每一次大型娱乐前必做的功课——敬神。老喇嘛翕动着嘴唇用迷糊的眼神继续向神通报牧人和草原的虔诚。在水冲式转经筒处意西尼玛带给贡布的新消息得到了证实。贡布伸长脖子踮起脚越过众多人头看见,在临时设置的看台上的确多了两位与牛麦土司平起平坐的人物,其余头人们依次分坐在他们的两边。两位新来的汉人脖子上都挂有哈达,一位身穿笔挺军服的胸前挂着一副望远镜,外披一件黑色的披风,戴着白色的手套,锃亮的马靴在绿色草地的陪衬下照得出人影。此人年纪看上去四十开外,做出一副职业化的威严脸谱——“有枪便是王”,脸上的威严与这身军服有关,像在跳神法会上维持秩序的铁棒喇嘛,他的身后大约有二十来个背枪的大兵,将权贵们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穿黄绿色军服的人姓刘,姓加上职务,人称刘团长,五官周正,只是略显发福,透显出“吃香的喝辣的”的官相。尼玛活佛告诉刘团长,他这个职务等同于藏军称之为的代本,团长就是代本,代本就是团长。尼玛活佛另一边的一位戴一顶尼泊尔式王帽,看上去年龄稍大些,瘦削的脸上挂一副眼镜,圆圆的眼镜后藏着一双眯眯眼,因镜片过厚的缘故,眼睛被玻璃镜片缩小得像鼠眼。嘴唇略带紫黑色的上方留有细细上翘的八字胡,呈跃跃欲飞的形状,此人身穿青布长衫,胸间别着一个国民党的党徽,扮作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同尼玛活佛聊天,其表情就像同儿时阔别已久的朋友相聚时的那种亲切,略显假模假式的样子。仿佛想把足有星星那么多的有关藏地的话题用“为什么”这种一问一答的方式戏剧般地完成,还不时地后仰着头去听通事(翻译)将活佛的话翻译给他听,间或又拱手又点头,那一惊一乍的表情仿佛为领会到佛教真谛后的深刻感悟,表现出对活佛的言谈倍加赞赏的仰慕之情。县长的身后竖立着一面旗帜,上面用藏汉两种文字自上而下写着:西康省勒冬县县长。旗帜的中央一个大大的宋字占据了半个旗面。新面孔,新字号,虽然是初来乍到,但迎风飞舞的旗帜仍张扬出宋县长毕竟是一县之长的内心气度。一面旗帜往往与它的执旗人的实力相匹配,实力的大小决定了它的精气神,作为一个地方的父母官,宋县长为了在子民面前显摆自己的力量,在宋字大旗下整整堆放了三十条茶包(装在蔑框里的茶叶,一包茶约重十六斤),大旗的旗杆就插在茶包中间。视茶如命、视茶如金子的藏人无不为他的如此大方而看重他,看重他的目的就是看重茶,这个思维早在唐蕃战争以后就形成了。三十包茶叶摆着两个用意,一是摆明县太爷的身份,二是明摆着是在同本地豪绅比实力。更新鲜的是,两位新来的官爷身边,各带了两个老婆,汉地称为大房、二房、三房或四房……众人眼里,大房二房看上去年龄相差很大,像母亲带着女儿一样。宋县长的二房怀里还抱着一个衔着磨牙棒的乳儿,如果是宋县长抱着这孩子,从一老一小的面相上看,一定会被认为是爷孙关系。初来草原的四位太太表情完全没有各自丈夫的那份从容,显得格外地拘谨和茫然,大概是对草原人异样的气味、穿着和彪悍的民风所感不适吧。她们成为牧民围观的焦点。特别是女人们,她们前呼后拥、交头接耳地偷偷议论着与自己穿着打扮完全不一样的女人,有时人堆里竟发出惊讶的笑声,但又恐于活佛的威严,笑声稍纵即逝,略带压抑;又因有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看护着,没有谁敢接近,这更为她们增添几分神秘感,大概人的好奇心无论是在汉地、藏地或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从刘团长乐呵呵的面容可以看出,成为焦点是他心里最为快乐的一件事。特别是年轻女人的眼光,给他带来某种极强的快感。为了使自己的派头十足,他特意将戴白色手套的一只手在说话的时候举在与嘴平行的前面,特意伸直食指在空气里均匀地敲点着。为了不使谈话冷场让自己呆板地像木头一样坐着,他谈笑风生地向宋县长表达了一番刚才看见煨桑仪式的见解,低声说:“我觉得刚才老喇嘛的一招一式,有点装神弄鬼,你觉得呢?”

听见这番话,宋县长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小眼珠滚瓜似的滴溜了一圈,下意识地用手罩在嘴边生怕旁人听到一样,放低声音说:“哎,老弟,宗教这玩意儿,随心而择,信则有,不信则无啊。刚才的话,藏人听见了,大度的也就罢了,鸡肠小肚的恐怕就会惹出事来,以后有藏人在的场合,出言要慎重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宋县长的直言像一盆冷水泼在团长的脸上,他愣了一下,很快醒过神来,张着嘴巴做出“哦”的形状,只是没有出声,用致谢的口吻说:“那是,那是,兄台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刘团长双手抱拳做出领情的样子,接着说:“不过,那形式很美,飘逸的桑烟、喇嘛的绛红色、低沉的诵经、虔诚的牧人,还有马队、龙达、蓝天、绿野。汉地的端公做道场就不如藏人,尽管也是又唱又跳,但怪吓人的,既没有美感,也缺少某种庄重的神秘感。”赛马场的另一边,贡布正在替意西尼玛的坐骑上马鞍,“喂,伙计,你的手腕没事了吧?”贡布将脸贴在马肚的上方伸手去拉垂在肚下的皮带问意西尼玛。见对方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看,意西尼玛连一个影子也没有留下,“哼,这头骚骡子,准是跑去看汉地的女人了。这有什么稀奇的,在打箭炉漂亮的女人多着呢,有瘦得好看的,也有胖得好看的,还有半肥半瘦也好看的……”贡布自言自语的同时扣好了马鞍上的皮带,他收紧下唇轻松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是藏人在干活时一个习惯性的动作。赛马场上关于马的竞技表演有两种,一是比速度;二是比马技。意西尼玛参加的是马术表演,马术表演要的是技巧,要的是骑手和马的高度默契,其效果是在飞奔的马背上完成各种各样的惊险动作。因此,马鞍是帮助骑手在马背上完成各种姿态的重要工具,马鞍的捆绑要根据马的骨骼的走向来调整松紧的尺度,身材不高的意西尼玛两年来连续获得马术表演的第一名。尤其他的绝活——倒拽马尾、飞跳空马和马镫藏身的技艺叫人称口叫绝。他的这三招是贡布自感不如的,因为他高大的身材是无法完成这三个动作的,但这对意西而言却易如反掌。在去年的马术表演上,一件意外惊险的事情发生都丝毫没有影响他高超的骑术。

贡布清楚地记得,当时发令员嘎多正欲举旗高声喊“几、尼……”,还没有喊出“松”时,砰地一声枪响,牧民祁乌的枪就在意西尼玛和自己的坐骑身边走火,子弹打穿了一位牧人的野牛角酒壶,流出的青稞酒喷湿了贡布的膝盖,一股浓烟冲天而起,刺鼻的火药味弥漫开来,参赛的马群受到了极度的惊吓,炸锅似的四处狂奔。意西尼玛顿时失去了重心,握住缰绳的手突然受到猛烈的拖拽,他来不及反应就被拉倒在地上。但他并没有松开缰绳,而是仰躺着被惊马快速地拖走,身体在草地上滑行出十几米远的距离,情急之中他用力抓住缰绳一翻身顺势将另一只手也拽住缰绳,嘴里发出朵朵朵命令马停下的声音。惊马丝毫没有反应,一个劲地向前狂奔,他伏在松软的草坪上快速滑行了一段距离时耳边传来围观者的喊叫声:“尼玛,危险,松开缰绳,不要命了,松手啊!”惊慌嘈杂的叫喊声非但没有使他松开缰绳,反而还使出全身力气扯住缰绳猛地一拽,就在奔马感到拽力加重的空隙,他借用这一空隙松开缰绳,在歪歪的奔跑中立直身体,这一过程立刻引来场外根嘿嘿的欢呼声。这时,惊马距他已有十米之遥,他当时唯一的想法是一定要追上它,骑在它身上。“卡颇热!”他根嘿嘿地一声狂吼箭一般朝马追去。随着他的吼声,围观的人群发出了热烈的响应,根嘿嘿!根嘿嘿!激情澎湃的热血在全身激荡,他只感到这时的自己身轻如燕,双腿像腾在空中一样,快要抓住朝上高扬的马尾了。只要抓住马尾的根部,就可以施展“倒拽马尾”,这是一个既吓死自己也吓死观众的高难度动作,必须跑到跟马的臀部几乎平行时才能用弯曲的肘部的力量借助马跑的惯性跃上马背,这是他多年练习“倒拽马尾”的经验。今天,大出风头的机会出现了,他咬紧牙关憋足气息拼命地奔跑,就在几乎与马臀平行的关键时刻,他猛地一把抓住马尾,同时右腿使劲蹬地,借助蹬地时的反弹力量纵身一跃,蹭地一下跃上马背,一个优美的弹射,借助身体抛向空中的时刻,他分开双腿刚好屁股落点在马背上,大获成功!顿时根嘿嘿的欢呼声不绝于耳。意西尼玛死里逃生、化险为夷、“赛马称王”的英雄场面,极大地刺激了在场的所有人,人们悬在胸腔的五脏六腑又重新回到了原位。

被誉为麦塘草原马技英雄后,意西尼玛在女人面前赢得了最为广泛的好感,他“钻帐篷”的成功率大大提高了,像初生的羔羊获得了充足的奶水。谁也无从获知,十年后的草原上有多少小骑手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液。从此,在朋友面前他发生了一个明显的变化,他和男人们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女人话题的渴望劲儿明显少了,只要舌头被青稞酒浸泡得说话开始僵直的时候,他就会不停地在贡布面前重三倒四地描绘他那英雄传奇的每一个细节,直到醉意拴紧了他的舌头说不出话来为止。不出贡布所料,意西尼玛和许多骑手果然同雍金玛一样去看那四个汉地女人了,完全将自己的事忘之脑后。回来后,意西尼玛和雍金玛争先恐后地向他讲述看到的新鲜事。处在极度兴奋中的雍金玛全然忘了场合,丝毫没有顾忌地对丈夫说,这四个女人有两个地方令她们不解,一个是女人嘴唇上为什么要抹那么多的红颜色,像地狱的鬼魂,喝了人或动物的血;一个是她们的长裙,两边开了衩,时不时地露出面粉一样雪白的小腿和大腿,那些男的一个劲地瞪眼直看,害羞死了。说完,她没有等到贡布的答案,才意识到女人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谈论这些事,吐了吐舌头抱着孩子跑开了。走了一个同自己一样兴奋的见证人,意西尼玛感到自己少了一个描述能力很好的帮手,他兴奋得不知从何说起,双脚不停地跺地,双手抱成拳头捂在嘴边不停地吹气,这模样显然是被刚才看到的一切深深地刺激了。贡布想笑,但却笑在心里,他仍然板着脸用调侃的口吻凑近他说,“吱吱吱,着急了吧,看你急得就像爬不上母牛背上的骚牛。兄弟,你是看到任何一头母牛都要上的种。”说完使劲把缰绳递给他。意西尼玛没有接,两只迷蒙的双眼像是将那四个汉地女人留在了眼底,特别是那红红的嘴唇、雪白的腿在回味中极度地刺激了他的神经。“喂,骚骡子,准备你的比赛。”贡布大声吼道,再次使劲将缰绳塞入意西尼玛的手中。“雍金玛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话,她看见的也是我看见的。”意西尼玛根本不在意贡布的吼声,拿贡布心爱的女人做挡箭牌,他嬉皮笑脸地拉住贡布的胳膊,用略带疑问的口吻问道:“你是见过草原以外稀奇古怪地东西最多的人,求求你,听朋友我说,你说那些汉地的女人——”他想说的原话是那些女人,特别是那两个年纪较轻的小女人,她们的嘴唇上涂了牛血一样的红色,看上去就如雍金玛说的像魔鬼,但这样的魔鬼却是自己天天都想看的。说来也怪,女人的嘴唇上抹上一层红颜色,整个人看上去就格外地好看,格外地引诱男人。意西尼玛想把心里最秘密的话告诉贡布:“以后我娶了女人,我就要让她抹上一层牛血。另外,汉地女人穿的长裙,不像我们的女人穿的长裙,将自己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而她们是在臀部连着大腿的外侧以下开一条缝,走路或坐着的时候能看见白森森的肉,让男人冒出一股想去抚摸的怪念头。那感觉跟女人睡觉时看见的不一样,而且还不能朝那个方向去想,越想就越诱人,越想就越想去摸,只要想去摸,就会想到同她‘钻帐篷'。”难以启齿的兴奋话刚到嘴边,意西尼玛还是合上嘴唇将话关在嘴里,“不行,这些话最好还是不能分享给朋友听,一定会招到朋友的耻笑。”想法一出,他随即背着贡布偷偷吐出舌头。他打算把汉地女人红嘴唇和白大腿的见闻藏在心里,日后悄悄地慢慢地去回味。于是,他边想边将汉地女人波浪形鬈发的话题抛出来忽悠贡布,说:“刚才看见的两个年纪较小的女人的头发卷得很好看,像在高处看‘崩热切波(起伏的波状草原)'。”说的同时,他伸手在空中画出几道波浪线,头也随之跟着摇摆,尽情陶醉在他所编的谎言之中,其表情的真诚足以让康巴以外的人难以判断出他正在撒谎,被大山和大江层层阻隔的康巴大地难免不孕育出这样的生活谎言。甚至菩萨都难以琢磨长相诚实的牧人也有装假的时候,但这种近乎完美的表演怎么也忽悠不了贡布,“哈哈哈哈,要吹牛也得把话编圆再来哄我,去去去,骚骡子,等赛马领到奖赏再去骚也不迟。”贡布打断了他的胡编乱造,顺手在意西尼玛的坐骑的屁股上一拍,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意西尼玛感到自己的谎言已被朋友识破,再次吐吐舌头,做出十分不好意思的怪相,纵身跃上马背,勒住缰绳自信地说:“那就领茶叶包子的时候见。”说完便驱马朝竞技场的方向跑去。自刘团长的望远镜从一位丰满而漂亮的藏族贵妇人的大胸移到雪上飞身上后,举在眼眶前的望远镜就一直没有放下来,“嗯,好马,真是一匹好马,高贵、强健、敏捷、刚劲。”他带着极大的欣赏口吻在向宋县长评价他镜头里寻找到的“猎物”,望远镜一直追随着黑马的踪影在移动,“不知那位马的主人能不能将它卖给我?我的坐骑也该换换了。”“哦哟,真有那样好吗?”宋县长接过刘团长手里的望远镜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寻找,宋县长很快找到了它,“是不是那匹个头最高的黑马?”“是的,就是那匹四只蹄子是白色的黑马。”刘团长补充了一句。“果然蹄子是雪白的,嗯,不错,好眼力啊,什么好的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今天或许是别人的,明天可能就变成你的了。”宋县长意味深长地赞美了刘团长一句,刘团长似乎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冲宋县长诡秘一笑。“不过,既然刘团座对马如此情有独钟,不妨听鄙人一个不是建议的建议。”“哦,不妨说来听听。”刘团长顺手接过望远镜举在眼前,继续观赏亲自相中的“尤物”。“你防务康南这么辽阔的土地,是否能着重考虑组建一支快速机动的骑兵部队。”刘团长若有所思后眼睛一亮,像在暴风雪里突然找到了迷失的羔羊般兴奋地说:“嗯,有道理,以老兄的高见?”“这里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偷牛盗马,部落与部落之间的草场纠纷时有发生,如生乱事,这旷达的草原上步兵行动有如蚂蚁,那是快速不起来的。”看见这番分析极大地吊起了刘团长的兴趣,县长故意将话停顿下来,观察刘团长的眼神所流露出来的神态。宋县长认为自己一箭双雕的目的就要达到了,心里窃喜,心想,“这个吃里爬外的小军阀,如果上了我的套,县域防务的麻烦事就丢给他了。我的民团只不过七八条枪,正好避开和边民直接打交道时那些突如其来的冲突,哼哼,看看我这个老姜是怎么‘辣'你的。”他嘿嘿嘿地笑出声来,用手习惯性地支了支眼镜架,真诚的样子似乎一切都在替刘团长着想,他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继续说:“重要的是,勒冬的藏民如果同江那边的藏军里应外合攻击你的防区,没有一支快速灵活的骑兵部队来招架,来奔袭,来追击,你是非常非常被动的,你我都必须明白,在这茫茫无垠的高原上,人的两条腿毕竟跑不过马的四条腿啊。”刘团长专注地听宋县长支招时像一个寻找爱情宝典的清纯少年。从他的模样来看似乎已经慢慢地进入宋县长设置的圈套,宋县长开始卖弄起了文墨,他用轻松的语调在草原上抒发着菩萨都听不懂的诗情画意,说:“当人类把野马驯化为家马的时候,就完成了一次伟大的征服,人,征服了气质高贵的马,将它变为了人类的盟友。古往今来,马对帮助自己的盟友战胜敌人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战争中,马同自己的主人一样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与主人同甘共苦,共享战争的荣誉。尤为值得大书特书的是,马是主人最为忠诚的朋友,它温良恭顺,在主人面前从不放纵自己的烈性,随时听候主人的驱使,它不仅顺从主人的驾驭,而且还主动配合主人的意志,按照主人的意愿驰骋、缓行或小走……”行伍出身的刘团长不太喜欢文人酸不溜秋的调侃,觉得文人说话咬文嚼字字字滴着酸水,越听越觉得宋县长像兜售马匹的生意人,不过他的马匹经唱得比一般的卖马人动听十倍百倍,便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老兄怎么对马如此有研究,无怪省府要派你来有马的地方做县官啊,真是英雄有用武之地啊!不过,兄台的建议我得认真考虑考虑。”没给宋县长插话反驳的机会,他提高嗓门吩咐他的副官,说:“去,把那个牵着黑马的小伙子叫来。”话没说完又举起望远镜像观赏刚勾搭上的女人那样观赏雪上飞。很快地贡布被叫到刘团长身边,贡布感到莫名其妙,他用警惕而专注的眼神看着对方。“嘿嘿,阿夏(伙伴之意),打搅了。”刘团长用藏语喊出“阿夏”,周围的藏人便大笑起来,他明白是自己的发音不准引起了藏民的哄笑,不过像他这样走南闯北、逢山吃山逢水喝水的人早已不把这些丢面子的小事当回事,反而觉得这引来的笑声能调节气氛,他抬起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在空中抖了抖,说:“也没有什么大事,本团长相中了你那匹黑马,你开个价,本团长是不会亏待你的。”他等了半天见对方没有作答,便笑了笑,说:“副官,送年轻人一条茶包。”“是。”副官听命后就从宋县长的礼品堆上取来茶包递与贡布。宋县长对刘团长如此慷慨有些闷闷不快,心想,“真是拿别人的屁股当自己的脸,不过这些狗军人就这个德行,没办法,还得仰仗这些狗杂种啊。”然后笑眯眯地平伸出手说:“请团座随意,随意,哈哈。”贡布毫无准备地接过茶包并不觉得意外,麦塘草原想打雪上飞主意的人多了,不过,叫他来的人是跟活佛和头人们平起平坐的人,还是远离为好,他憨憨地笑着说:“我是来参加赛马的,不是来卖马的。”说完放下那条茶包,转身离开了这群看着他的达官贵人。刘团长的副官发话了:“嗨,你这小蛮子,怎么这样没有规矩。”说着便去阻拦贡布。在众人面前大失面子的刘团长很快恢复了常态:“等他走,他说得对,他是来赛马的,不是来卖马的。”他十指交叉着固紧了白手套,镇定自若地看着前方,心想,“我他妈堂堂一团之长,犯不着跟这个黑头藏人急,反正这匹黑马迟早是我的,我就不相信,坐在旁边的活佛、土司不给我这个面子。”他用余光瞟了瞟,见旁边的尼玛活佛和牛麦土司开始在交头接耳,知道他们是在商量如何让他体面地下台阶。

05 一根手指难堵百人嘴

素来对色彩和线条尤为敏感的土尔吉曾在绒布寺里,在达杰彭措的教导下对寺庙壁画和做酥油花的技法颇有感悟。无论何时何地,他只要握住画笔就有一种尽情涂抹的冲动。老达杰站在他身后手把手的贴身感觉,甚至他身体的温度和在耳边呼吸的气息都尤为清晰。遗憾的是,绒布寺没有专门的绘画师,达杰彭措和其他几个老喇嘛也只能在绘画师按造像尺度勾勒的单色轮廓线上填充色彩。而土尔吉完全凭借自己的悟性,在殿墙上画下惟妙惟肖的佛、菩萨、护法、罗刹、魔鬼、金刚杵、曼陀罗、方格图案,以及图案中的那些卷草、旋花、云纹、水波、龙凤、鹤鹿、虎豹、飞鸟,并得到了专职画师的肯定。使他在绘画上有较快的进步是在六年前一个闷热的夏天,达杰带着他去新建的岭嘎寺画壁画,以便用绘画所得的布施为绒布寺的宗喀巴塑像重镀金身。在岭嘎寺土尔吉有缘得到了藏地著名画师尼玛土登的点拨,并有幸目睹画师在一位上师的僧衣上绘画的情形。目睹这一罕见的趣事令土尔吉咋舌不已,他几乎一眼不眨地看着画师将研碎的金粉、银粉、珍珠粉和藏红花粉调和在一起,听见画师对他说:“记住,在制作某一件重要的雕塑和绘画前,必须在头脑里通过观修祈请智慧之神文殊菩萨,在神灵进入你的体内后,才能进行制作。”土尔吉一字不漏地记住了所有的口授,包括八种提康(成套的造像尺度)。与画师的朝夕相处使他较为全面地了解到藏地绘画有三大流派——门派、钦派和嘎派。最使土尔吉难以忘怀的是,大师挂在胸前的那副老花眼镜,为了方便起见,大师在镜架上系了一根银链。当大师戴上眼镜的时候,那根悬吊在两鬓旁边的银链同双鬓的白色毛发及白色眉毛形成一种特有的气质和美感,有一种典藏的经文突然说话的神韵。在他看来,这位目慈眉善说话嘴唇有些微微颤抖的大师就是一本本活着的《时轮密》《四吉祥密》……大师常常总结性地对周围听他授艺的弟子说,山南一带的画风,手法极为细腻,色相也十分复杂;后藏一带的画风,用色鲜艳,尤以黄色较为突出;而前藏拉萨一带的画风,用色偏重高贵淡雅。奇怪的是土尔吉对寺庙壁画的严谨、技法的规范、注重历史或传统等题材的承传并不热衷,这一点大师曾无意间发表过对他的简单评价,认为达杰彭措最得意的弟子土尔吉的长处就在于能将这些技法和特点适时地领会,并且可以化为自己的表达。虽然这种表达有悖于传统题材的章法和规定,但多少带点更敦群陪的神韵。如果好好培养,将来必定在绘画上有大成就。同时,大师也流露出某种遗憾的神态和不安,那就是达杰彭措画技的笨拙,师高弟子强的传统在土尔吉和达杰间没有得到印证。大师的这个神态被敏感的土尔吉捕捉到了,读懂了,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表达这个眼神,就是达杰彭措的画技尚欠火候。但仅仅因为这一点遗憾是无法动摇土尔吉对达杰深厚的情感的。正如大师说土尔吉有大画家更敦群陪的影子,他对密宗一类的绘画的确表现得入木三分,诸如画时轮金刚、胜乐金刚、吉祥喜金刚、欢喜佛……这类与女性身体紧密相关的的题材他都极为擅长,但这些都是他隐藏在心底的连观想的本尊都不敢告知的秘密,这些秘密隐藏着土尔吉对女人身体的无限遐想。他尤其认为农区和牧区女人背水的姿态十分优雅,翘臀凸胸,特别是那些身材匀称、腰细、胸突、臀宽、披发过腰的少女,她们更像壁画上那些举肩拨琴反弹琵琶的妙音仙女。如果在劳作或舞动中允许她们露出雪白肌肤的腰部,一定有很多男人会像自己一样有种想从她们的肚脐进入去探寻女人一切的冲动。这种因对女性的遐想而引来的身心快乐,在逐渐成熟的身体上有增无减。自土尔吉第一次遗精获得隐秘快感以来,女性一直对他有一种勾魂宕魄般的吸引,他不止一次地在用笔勾描观音菩萨、佛顶尊胜母、白度母或绿度母的臀部线条和大腿根部的三线交汇处时,握笔的手就不听使唤地停下了,意念停止了笔尖的写意开始集中冥想,冥想中那些公牛公羊骑着母牛母羊交媾的场面代替了画笔的运动,而男人和女人交媾的姿态也是牛羊那样的么?土尔吉当时无法证实,恰好欢喜佛大威德金刚单体和胜乐金刚双体的乐空双运的绘画和塑像帮助他破译了他对男女之事的猜想。

每每这时,在土尔吉的脑海里,长有九头、三十四臂、十六只脚的大威德金刚拥抱着裸体的明妃——洛浪扎娃,此时就不再是泥塑的雕像了,而是被他的冥想变成了一个活体。只见大威德金刚头顶无量寿佛,燃烧出炽热的火焰,那只拿着的戛巴拉(盛血的头盖骨碗)被头顶的火焰照得通红,身体释放出蓝色、黄色的光,被踩在脚下的牛似乎嗅出了某种激荡的快乐,发出阵阵舒坦的低吟。这种低吟从耳道挠痒痒似的传入土尔吉的心里,化为奔流不息的热血涌向全身,最终这股涌向脑部的痒血在眼底碎成一道道刺眼的白光,这道道白光逐渐化为水一样的液体,从生命的源头流出,这箭一般奔流的液体使全身的舒坦达到极致,他,几乎快要窒息在这欢乐中。每一次冥想都以杂乱无章的图景梦幻般地掠过,他便在不能自持的癫狂状态中看见铁棒喇嘛多吉扎西像怒目瞪眼的马头明王直视着他咆哮。顷刻,马头明王幻化为上千只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熊熊的火光拨去层层袈裟,使他赤裸裸的身体无地自容,他捂住下身拼命地奔跑,熊熊的光焰追逐着,喊道:“下地狱吧,八大寒林都不留你。”一阵狂奔,那些掌管八大寒林的尸陀林主却将骷髅般的身体背对着他视而不见。他逐渐从冥想中清醒过来,这时,戒律条文中犯淫的惩戒条款逐行从记忆里流出,同时看见观修的本尊在不停地向他啐口水,“呸!呸!呸!”冰凉的唾液再一次结束了他冥想时关于兽性、人性、神性的精神搏斗。这一过程于土尔吉而言,就像伤口快要结疤时难忍的瘙痒,不挠呢,痒得难受,挠呢,又怕再次流血化脓。痛和痒成为他这位初级喇嘛欲行不可、欲罢不能的心结。他感到能探视自己心灵的那双眼睛,正置于僧界和俗界的边缘,观看着欲和戒欲的格吞,而这个拔河比赛终于在他进入绒布寺的第七年,也就是十六岁的那年,像一粒生命力极强的种子,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灵深处。从此,肉体和精神的搏斗在绛红色的大墙里,无人知晓地发生在了他这位小扎巴观想外的现实生活中。四年的时间转瞬而逝,这粒深埋在心灵里的种子在心魔拨弄欲望的呵护下,越长越大,越长越茂盛,最终,那道令骨血酥软的白光在他受比丘戒第三个月黄昏后的一天倾泻而下。来不及半点思考,滚热的欲望冲破戒律的樊篱,本能地掀开了少女的裙摆,熊朵草原大名鼎鼎的欧珠头人的女儿——贡觉措,两人在朝朝暮暮的期盼中,终于快乐地躺在了软绵绵的草地上,两位正值青春期的男女,身体赤裸裸蛇状般地缠在一起。挂在天上的月牙用皱着眉头的眼睛长久注视着他俩,还有在草丛里看稀奇的贡觉措的小狗,还有被快乐压在身下的车轴草和狼毒花,无一不目睹了对自然界的俗人最为平常而对神界的僧人又最不平常的一幕。也许在那最为平常和最为不平常的时刻,草地上的狼、旱獭、狐狸们没有一个不埋下头坏笑着离开他们,它们知道他俩也像它们一样在快活地繁殖着后代。土尔吉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夏日无风的黄昏,那一年,他刚好满十九岁,土狗年七月二十三,这个在绒布寺备受高僧们看好的有望考取然那巴学位的青年扎巴,就这样掉进了极大地冒犯戒律的女人陷阱。那是让绒布寺蒙羞的日子,雾霭遮蔽了阳光,月亮躲进了阴云。寺庙在空前的大辱期间表面仍然若无其事地接纳信众添灯进香,但他的淫乱之事就像纸永远包不住火一样,在熊朵草原以星火燎原之势迅猛传开。在信众徒永远遵从佛的目光中,无数虔诚的信众向绒布寺投来了疑惑的眼神,他们或三三两两低头在寺庙的廊柱间,或并排坐在寺庙外的墙根下,表情严肃而诡秘地交头接耳,整个熊朵草原像蔓延着瘟疫一般,阴冷、压抑、令人窒息。在那一段使寺庙蒙羞的日子里,所有转经的信众都多了一份怪异的眼神,都想借此机会看看土尔吉是否还在打坐诵经。信众的好奇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气场,这股气场成为一种尺度考验着寺规的严肃性。护法殿的里里外外挤满了信众。有身份进入堪布会议厅的成员们透过二楼的窗户目睹了摩肩接踵的人群,这场面就像绒布寺十二年一度的大法会那样热闹,但今日的“热闹”在所有大喇嘛的心里是如此的凄凉,如此地蒙羞,像雨天的迷雾。

至此,绒布寺分两处议论“土尔吉触犯淫戒”的事件,一处是堪布会议厅,眼下正在激烈讨论惩处的力度;一处是护法殿的周围。信众怪异的眼神,对于很少站在绒布寺楼顶的丹贝活佛而言当然是心知肚明。当他抬头凝望眼前的经幢时,感到法轮在反转,金羊在吐出秽物,“不行,是到了处置土尔吉和他的领经师达杰彭措的时候了。再拖就难以服众了。”活佛手里的佛珠听见了他迫于无奈的内心告白。铁棒喇嘛多吉扎西理了理上嘴唇茂密而油腻的八字胡,鼓起微凸的大眼睛在议事厅扫了一圈,用脑袋摇晃而不是用手清点着人数,清点完毕后便踮起脚尖轻轻地走到丹贝活佛打坐的身边,躬身在活佛耳边嘀咕了一阵,活佛眯着眼睛点了点头。随后,在铁棒喇嘛的提议下,绒布寺召开了处置土尔吉和达杰师父的会议。议事厅格外地安静,大喇嘛们的表情都格外地异样,既不像过节那么轻松,也不像为亡灵超度那么沉重,似乎介于轻松和沉重之间。一些看似轻松的脸上还微微浮出某种世俗的兴奋,原因是讨论的议题直接与男女性事有关,这由生理引起的兴奋就在所难免了;一些看似沉重的则板着脸,表现出某种丢人的愤怒。但因性事而联想的男女相拥的幻象不同程度地在每位喇嘛头脑里时而浮出时而隐退,隐退——浮出——浮出——隐退交替呈现。无可回避的是,在场的每一位高僧都知道,自己也是在轮回中曾借助于这一幻象的另一半而来到人间的,无一不是这一过程的亲历者,因此,憎恨、厌恶、理解、同情在各自的心里,像男女相拥的幻象那样交叉、搏斗在一起。异样的表情才真正是轻松和沉重节点处最为真实的写照——尴尬,即所到者们的面部表情均显露出某种无可指责的被动。尴尬的氛围在长时间的沉闷中持续着,像平庸的大海有时缺少应有的微澜。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谁都更愿意做出难以启齿的表情——欲言又止。要大喇嘛们在议事厅这个聚众探讨佛理的庄重场合讨论与女人身体有关的事,的确难为了众高僧。众高僧静静地候在丹贝活佛的周围,不时偷眼观望丹贝活佛的表情。整个气氛憋闷而压抑,就连佛龛上礼佛的酥油灯都窒息般地摇曳着火苗,似乎在摇摇晃晃中表达着对丑闻的不满。

像含羞草一样耷拉着头偷偷站在角落里的达杰彭措,心情格外的沉重,甚至感到绝望和寒心。他对在场的大喇嘛们感到失望,特别是那些平日里同他说心里话的朋友,此时嘴巴上都像贴了封条一样闭声闭气。令他感到哭笑不得的是,在众高僧的眼里,自己居然也成了土尔吉,好像是他干了那桩丑事一般,像是在审判一个教唆犯。他心想,这丑事如果不被兴师动众地喧闹出来,也就像草原上呼啸而过的疾风,过了,也就平静了。也许绒布寺过于平静了,让一些好事者借故掀起了波澜,看那些在平日里个个夸赞土尔吉在佛法上有金子般前程的喇嘛们,说变脸就突然变了脸。一眨眼后,土尔吉就成了他们眼里的沙子,靴底的刺,等会儿,也许他们会赌咒发誓为了寺规,要像捏死虱子那样捏死土尔吉。”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议事厅依旧“无声无息平静无风”。老态龙钟的卓切大喇嘛心想,今日之事给丹贝活佛出了一道难题,原本是一件小事,从寺规戒律上讲,他不宣布严惩土尔吉就难以治众,但这娃娃在众僧的眼里,聪明好学,每日早、中、晚的读经,他的声音最清晰、最洪亮,韵调沉重宏朗,在佛法的专修上,凭借他日益凸显的慧根,一定会前途无量。尤其是看见达杰彭措痛在心尖上的表情实在目不忍睹,这娃娃要是被逐出寺庙,太可惜了。眼下犯难的不是我们,也不是土尔吉和他的领经师达杰彭措,而是丹贝啦。卓切大喇嘛微微撇嘴一笑,笑容摆明了自己的判断,谁来处理这事都会觉得是一件忍痛割爱的事。他过于肥胖的身体站得有些支撑不住了,于是用力地眨了眨干涩的老花眼,提醒似的干咳了一声。丹贝活佛盘腿打坐在卡垫上,表情阴沉地耷拉着眼皮,似看非看的眼神游离在十指交叉的双手间,两个拇指重叠地不停转动,仿佛想从滚动的拇指间找到如何处置的答案。除丹贝活佛外,其余的高僧正如卓切大喇嘛料定的那样要按最严厉的寺规来惩治土尔吉。平素一向诙谐的卓切喇嘛的咳嗽声引出了巴巴堪布终于按捺不住的一番话,他一边查找经律条文一边说:“大逆不道啊!就连地位低下的铁匠都会认为,犯了淫戒的喇嘛走过的草地,牧草都会枯萎;跨过的河流,水都不能再喝;他的影子碰到谁的身体,谁都会大病不起;这种人即使是死了,也不能送上天葬台;他和女人生下来的孩子,会是畸形,会是痴呆,会长尾巴,会……”巴巴堪布嘶哑的比喻在议会厅回荡,他打破了极为冗长的沉闷,像鞭炮的引火线点燃了接下来一连串的“炸裂声”。“巴巴堪布说得好啊,他说出了我想要说的。”身材高大而魁梧的铁棒喇嘛多吉扎西随声附和,顺势用左手拉了拉披在右肩上的袈裟,用显示铁棒喇嘛权力的语气大声嚷道:“谚语说,鸟飞得再高也要留下影子,盗贼再高明也会留下痕迹;只有乌鸦才无树不歇,只有雪猪才无草不吃。依我看,对于土尔吉的处置,首先是逐出绒布寺。为了借此严以寺规,显示绒布寺的威严,我建议,在护法殿内对土尔吉师徒施以鞭刑。”他说话时的八字胡向上一翘一翘的,胡尖几乎触到了脸蛋,仿佛在支持自己的高见。稍事停顿,意思是想听听众僧对自己的建议有没有异议,场内依旧鸦雀无声。他立即从这种平静中找到了支持,便提高嗓门说:“哼哼,俗话说,康巴人的耳朵长在屁股上,不打是不听话的。对触犯寺规的土尔吉,应当众宣布其违反戒律,脱去袈裟、围裙,穿上白毪衫,并戴上高帽,高帽的两边贴上黑底的废经文,通知全寺僧众和熊朵草原的牧人前来观看,以示寺规的严律,然后再当众宣布,将土尔吉逐出寺庙。”在提议结束的时候,多吉扎西用轻蔑的眼光落在达杰彭措的脸上。卓切喇嘛再一次惬意地笑了,不过笑得非常隐蔽,有点像姑娘初次见到情人的那种笑,笑不露齿,他几乎将自己过于肥胖的身体全压在了支撑自己的拐杖上,心想,如果我是巴巴堪布或是铁棒喇嘛我也会这样的,寺规就是寺规。他表情凝重地点头附和。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看了看情绪最爱激动的莫郎大喇嘛。不出卓切喇嘛所料,只见莫郎时不时地握拳挥动袒露的右臂,像在跟别人比试谁的肌肉发达一样,极力赞同巴巴和多吉扎西的意见,拉长的瘦脸表达出深度的愤怒。平日习性温和的洛嘎大喇嘛也连连低声要求严惩土尔吉,不过声音显得有些勉强。

多吉扎西的话语像一块投入水里的石子,激起了阵阵浪花,议事厅的整个氛围里,此时就连空气里都流动着愤怒。这场面突然使卓切联想到寺庙进门右侧壁画上的辩经图,那是他们五十年前当小扎巴时他和达杰彭措几个完成的。他想到了土尔吉的领经师达杰彭措,他的眼睛终于在屋里的角落处搜寻到了达杰彭措,老头可怜巴巴地低头认罪的样子实在可怜,卓切心里空前地难受。“达热(好),找到了,菩萨,多吉扎西的话是有依据的。”巴巴瞪着的小眼睛为之一亮,食指在对逐行经文的扫描中停在一行戒律的条款上。众僧不约而同地将头碰在一起,像饥渴的牛群突然发现了水塘,迅速将头凑近巴巴手里拿着的条款上,想尽快看到可以用来惩戒土尔吉的最严酷的刑律,以之来洗尽绒布寺建寺七百多年来最为耻辱的一页。不多时,众高僧围住巴巴堪布的圈子散开了,他们似乎在长条形的法律经文上找到了满意的答案,然后纷纷将目光转向丹贝活佛,听他最后的仲裁。静静的议事大厅里,酥油灯因众僧散开时所带来的空气流动而发出吱吱的响声,灯窝里的油珠微微四溅,火苗散发出金亮的光照在活佛的额头上闪烁摇摆,仿佛折射出这位以慈悲为怀的活佛此刻迷乱的心境。众高僧纹丝不动地静候着,像护法殿里的诸神。良久,活佛停止了拇指尖似如法轮的转动,抬起一直耷拉着的眼皮,目光在四周搜索,随后慢慢地将目光投在达杰彭措的身上,用低沉的声音对达杰彭措说:“土尔吉作为绒布寺里的一名喇嘛,既然做出了严重违反寺规的丑事,我看,此事已既成事实,我还是引用一句谚语来表明我作为一寺之主的态度,‘自己的身子和嘴做的事,身子应该承担'。”声音以极强的穿透力在议事厅回荡,活佛有意将话停顿下来。听到丹贝活佛引用的谚语,一直微微躬着背的达杰彭措身子一震,明白活佛已为这件丑事下了结论,确认做任何的检讨和哀求都毫无意义。达杰彭措便低下头向丹贝活佛深鞠一躬,代表自己也代表土尔吉默认了处置。“我看,达杰彭措,你出家大半辈子了,你该知道,学法要想获得成就要具备这些条件:一是信为善源功德母,必须具备坚定正确的信念;二是求师为入道之门,尊师为成就之本,要寻找投靠一位品学兼优的上师,依法敬奉求学,严格遵守上师的教导;三是守戒守誓是获得成就之本,要严守戒律誓言,把守戒守誓当做修法者的第一生命;四是成功来源于精进,要有勤学苦练、奋斗不息的毅力和决心。”丹贝活佛的这番话引来众高僧频频点头,活佛接着说:“具备上述四条,学修必获成就,达杰,在这点上,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啊。”“那是,那是,我愿意接受寺庙最严厉的惩罚。”达杰彭措平伸右臂低声回着活佛的话。年届六旬的他压低身体的重心,使原本躬着的背更加弯曲,摇摇欲倒的姿势不得不让旁边的生根喇嘛伸臂搀扶,那刻满岁月皱纹的古铜色额头和鼻尖不停地渗出汗液。说完随手用披在右肩上袈裟的一角顺着额头一直抹到下巴,想用力揩掉满脸羞愧的汗水。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达杰老头留的寸头完全变白,让丹贝活佛看了也心生怜悯,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地听达杰把话说完。老头接着说:“土尔吉不轨行为正如谚语所说,獐子没有套住不说,连套索也不见了。我这套索的力量太小了呀,他对于欲乐的欢愉,就像喝了盐水一般,越渴越难以节制,这打屁都不晓得臭的毛孩子,唉!都怪我啊!”说到心痛之处老达杰自责的声音开始哽咽了,数道眼角纹紧密地汇集在一起,干巴巴的老泪刚流到脸颊就被深深的皱纹吞噬了,像季节河分流的小溪流入了广袤的沙漠,顷刻之间便变得无影无踪。整个议事厅除了铁棒喇嘛多吉扎西板起恼羞成怒的脸外,其余的人无一不向达杰老头投来同情的目光。“整个绒布寺众所周知,土尔吉读经的进步最快是有目共睹的。每天必读的八大经文中,《金刚经》,《度亡经》,《若八千颂》,还有《莲花大师本经》,他已经倒背如流。”达杰老头充满爱怜的倾诉没有受到在场任何人的阻止,他便继续说:“俗话说,乌鸦洗不白,石头煮不烂。我不想为土尔吉干的蠢事辩驳,但谚语又说,老人丢失了儿子,就像秃鹰折断了翅膀。我知道引用这个谚语是寺规所不能接受的,但土尔吉从九岁入寺起,已经跟随我十年了,给他一次涅的机会吧。谚语还说,没有渗不倒的土墙,没有泡不软的牛皮。”达杰老头的话再次被十年堆积的情感拥堵在喉头,哽咽代替了倾诉,泪水打断了回忆。“哎,达杰啦,谚语还说,河水没有人牵它的鼻子,它会自己流走。”生根喇嘛同情的安慰使达杰在空前的羞耻中找到了一丝慰藉,但生根喇嘛同时又说:“谚语还说,不要说驴,它是骡子的父亲;不要说黄牛,它是犏牛的爸爸。这一点,达杰也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他的话引来了议事厅里众僧的热议。一时间整个议事厅沸沸扬扬,但总的态度是要严惩土尔吉,至于对达杰彭措的处罚,众人还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办法,众僧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到丹贝活佛的脸上。议事厅突然宁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这气氛显然是在提醒丹贝活佛该他打总结了,他微微挪动了一下屁股调整好坐姿,语调平和地说:“今天的议事会,大家都在借用谚语发表自己的看法,说明大家对经文以外的俗世还是明了的。”丹贝活佛的出语显得轻松,轻松的语气极大地消减了几位高僧来势凶猛的提议,明显让他们充满愤怒的拳头打在了沙堆里。众高僧面面相觑,想用沉默探就活佛的语气。稍事停顿,丹贝活佛又说:“佛引导我们普度众生,度众要以慈悲为怀,我看这样好了,土尔吉被开除寺庙是毫无疑问的,开除前,为了达到劝诫众僧的目的,令其脱去背心、袈裟、围裙,穿上白毪衫,并按寺规,戴上贴有黑底废经文的高帽示众,只通知全体僧人在大殿的院坝前来观看,然后在护法殿内……”丹贝活佛的果断裁决让达杰彭措无以辩驳,心想:“还有什么辩驳的余地呢?活佛的话,犹如高山上朝下翻滚的石头,谁又敢顶回去呢?认了吧!”裁决后的第二天清晨,土尔吉正做着自己与贡觉措私奔的梦,梦境里他俩正手拉手地过一条天水相连的河流。河,越越宽,水,越走越深,就在河水齐胸快要淹至头顶直呼救命的时候,一阵嘈杂的喊叫破碎了他的噩梦。睁开眼睛,十几只脚的腿肚子前前后后地横陈在他的视线里。迷糊中他慢慢地将视线从小腿朝上移,看见拥登和四五个青年喇嘛站在他睡觉的扎空里,噗地一声闷响,上唇刚刚长出稀稀拉拉几根胡须的拥登将一套白毪衫凌乱地丢在枕边,翻起白眼用轻蔑的口气对土尔吉说:“从今日起,你就再没有资格穿袈裟了,你这个扎洛,换上白毪衫。”土尔吉立刻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在恐慌中穿上白毪衫,戴上高帽,手里拿着一大一小的木槌棒子在驱赶中走出扎空,在呵斥声中开始梆梆梆地敲击木槌,边敲边喊:“我是犯了淫戒的土尔吉,我是犯了……”老老少少的僧人在大墙下、在转经筒边、在扎空的廊檐下、在跳大神的院子里、在煨桑的白塔旁,在厨房的门框边目睹了令绒布寺伤感羞愧的一幕。众僧的态度也表现不一,有少数僧人竟然朝他吐唾沫,更多的是向他投去不屑的目光,只有为数不多的好读经书的喇嘛向他投去惋惜的眼神。可有谁知道,正在发生的羞辱场面并没有真正使他感到有切肤之痛,张着嘴面带哭相的难受模样,连土尔吉自己都觉得有扮演的意味。凭心而言,到目前为止他仍然把偷情的事同大威德金刚与洛浪扎娃相拥的塑像联想到一起,此刻的联想是他一生都不敢与其他人言说的秘密。内心的这一想法如此的大逆不道,无疑是在将自己推向毁灭的深渊,这深渊在佛的眼里可是千刀万剐的饿鬼界啊。为了能在绒布寺延续衣食无忧的现状,眼下游寺辱名的惩罚还没有痛及到他的灵魂深处,也就是说此刻土尔吉做出的可怜相在某种程度上有做戏的成分。就在敲击木槌的某一个瞬间,他都还尽量努力在回味被喊醒前的那个与情人手牵手私奔的梦。梦里那只手正牵着他站在神界和俗界交界处,一边是通向光芒感召的天堂;一边是充满男女欲望的“幸福”。整个游寺示众的过程里,真正唯一使土尔吉难受的是一直跟随其后的达杰彭措,老头双手紧紧拽住佛珠的一段,像抓住菩萨的裙摆在替自己的弟子求情,嘴里喃喃地念诵着三宝护佑的经文。老头一瘸一拐吃力地尾随在土尔吉后面,艰难的步履中诉说着老寒腿的疼痛。

土尔吉知道这一阵子老达杰的脚痛病又犯了,双膝肿胀得无法弯曲,每到晚经结束,他就搀扶着他回到扎空,让他坐下并伸直腿,然后土尔吉将装在牛角里的熊油涂在膝盖骨上,用双手反复揉搓,一直揉搓到自己的手和老达杰的膝盖发红发烫。然后从床垫的底层,抽出一张毛色发亮的狗皮褥子直接放在床面,让老达杰躺下。老达杰曾告诉他,“狗皮是除湿的。”然而就在此刻,可怜的达杰老头忍着剧痛跟在后面,在众僧面前显得那样蒙羞、尴尬和无助,竟没有一位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去搀扶他一下,这让土尔吉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咬紧牙关大声说:“达杰啦,你腿痛,就停下来吧!我土尔吉干的事,由我土尔吉自己承担!”老达杰收紧嘴唇强忍着腿痛停下脚步,用一只手撑在围裙捂住的膝盖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勉强抬起头,额头上的一道道皱纹一直延伸至脸颊,皱纹形成的线条天然勾勒出一副慈父般深沉微笑的模样,疼痛引出的汗珠顺着褶皱的纹路往下淌。老头苦笑着朝他努努嘴,示意自己没事让土尔吉继续走。如此耐人寻味的苦涩的微笑,勾起土尔吉一阵空前而莫名的辛酸,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掉在胸前,浸湿了一摊胸前的白毪衫。深受土尔吉敬爱的达杰苦涩的微笑,从那一刻永远地定格在他的记忆深处,这使他确信他会带着这一记忆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一道茶的工夫后巡游示众随即结束,土尔吉被勒令在护法殿里等候最后的判罚。脱去袈裟和围裙站在空无一人的护法殿,环顾一尊尊威严的护法神,土尔吉突然感到,从前这个烂熟于心的环境顷刻间变得如此的陌生。突如其来的失落感使他的身体差点失去了平衡,从未有过的头重脚轻的感觉使他意识到灵魂出现了窟窿,窟窿里龙卷风般的引力吸引身体朝上飘,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被逐出这朝夕相处的地方了。想到这一棘手的问题,簌簌流出的悔恨的眼泪堵住了灵魂里刮起的龙卷风,找到了暂时的平衡。从前站在护法殿里,土尔吉能闭上双眼凭着手指指尖抚摸的感觉将熟知的一切传递到大脑里,通过大脑的判断能将不同护法神的形状一一指认。他可以毫无差异地准确地说出:这是马头愤怒明王的左脚;这是吉祥喜金刚挨着肩膀的第二只手;这是大黑天头顶最中间的人头骷髅;这是战神格萨尔坐骑的马头;这是……同他年龄相仿的小扎巴们,包括很多老喇嘛看着他的神奇举动,无不吐出羡慕的舌头。这时达杰彭措更是在某一个裹住经幢的大红立柱后偷偷赞叹他的天赋和灵性。而眼下,所有的护法神成为梦境里的虚空,尤其双修的大威德金刚显得陌生而冷漠,做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但就某种意义而言,大威德金刚才是他内心深处的诱导者。一束强劲的蓝色太阳光柱从护法殿的大门斜射而入,明亮的光柱使殿内的酥油灯黯淡下来。光柱中,烟雾一样的空气里满眼是细密悬浮的粉尘状尘埃,一群苍蝇在悬浮的尘埃里快乐地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追逐着只有它们知晓的追逐。土尔吉试图想跟踪其中一只苍蝇的飞行路线,但很快被群蝇飞舞得眼花缭乱的旋涡所迷乱。从护法殿外传来鼓点般杂乱密集的脚步声,他本能地埋下头看着阳光在地板上投下的强烈光线。很快铁棒喇嘛多吉扎西威风凛凛的影子挡住了阳光,旋即,七八个参差不齐的黑影墨团般投影在地板上,留下斑驳的移动不定的光斑。这来势汹汹的阵势形成的气浪,驱散了旋涡般飞旋的苍蝇群,转经的信众躬身垂臂快速地退出殿内,殿内出奇地静谧,唯独听见步履蹒跚的老达杰的双脚在地上的摩挲声。就在他提起围裙将老寒腿吃力地跨过门槛后的一瞬间,两扇高大的门吱嘎一声合上了,黑暗瞬间吞掉了阳光的投影,殿内供神的酥油灯被这威猛的气场所震慑,火舌左右摇摆,像被吓着的孩子吐露的舌头。殿门一合上,殿内的光线刷地黯淡下来,让人感觉像突然掉进了黑暗的深处,恐惧像恶魔撒出的网捆扎了心脏令人恐慌。等眼睛逐渐看到酥油灯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线后,一种安全感便使人逐渐地适应起来。一向敏感的土尔吉已经预知了即将发生的一切。也正是在护法殿里,八年前一个冬季的早晨,土尔吉正用牛尾掸拂去众护法神的尘垢迎接新年。那天也是多吉扎西带领七八个随从,簇拥着扎巴郎却连推带拉地来到这儿,他们要砍掉郎却的双手来弥补他偷盗的过失。郎却伙同邻乡的偷牛贼奔巴里应外合盗走了绒布寺的一个镇寺海螺,后被发现。当时,土尔吉被这阵势吓住了,躲在神像大黑天的身后,亲眼目睹了郎却被按在地上剁掉双手的恐怖场面。“菩萨,今天,这揪心的一幕轮到自己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铁棒喇嘛身后的七八个小铁棒喇嘛迅速围成一个圈子,个个怒目狰狞的样子突然传染了护法殿里的众神,原本就怒目狰狞的相貌在微弱摇摆的灯光由下而上地照射中越发变得怒目狰狞,他们将师徒两人围住,众喇嘛大声吆喝土尔吉快快跪下。看见随从们手里拿着的皮鞭和杨柳条他立刻明白,难以挽回的局面正在如期发生,他想,“此时此刻,即使全身突然变成千万张嘴,也无法让自己留在绒布寺,留在熊朵草原了。犯淫戒而还俗的喇嘛在民间的地位犹如猪狗,是整个草原的人都看不起的人,扎洛——这个下贱的称呼将伴我到死。”一想到扎洛这一令众人吐唾沫、拍肩膀、抖围裙(三者皆有侮辱人的意味)的称呼,土尔吉的脑袋嗡地一下膨胀爆炸了,顿时失去了思考,他感到自己就像被大威德金刚十六条腿踩着的恶魔,金刚那巨大的降伏众生魔障习气的威力,使他胸膛顿时闭闷透不过气来,他瘫软地跪在地上。来势汹汹的场面在护法殿诸神的监督下,铁棒喇嘛大声宣读了堪布会议的决定。当听到宣布领读师也要被体罚时,瘫软在地上的土尔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他大声说道:“我一人做事一人担当。”说完欲将站起,结果被六七个铁棒喇嘛的随从按在地上。“住口!你这个扎洛,你犯了大戒,按照大祈祷法会的规章,今日不打死你,算你命大,打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土尔吉,你就别再添乱了,接受处罚吧。”老达杰扑通一下跪着一条腿来支撑整个身体,膝盖弯曲时能听见关节老化的咔嚓声,随后老头笨拙地刷地双手合十匍匐在地上,紧闭着双眼,咬了咬牙关用近乎于央求的声音说:“开始吧。”随后双唇开始嚅动,像是在念诵《消灾经》。九年前与土尔吉先后来到绒布寺的郎木和加央两个小扎巴被命令去掀开老达杰的围裙,平素里听见老鼠吱吱吱都害怕的郎木畏畏缩缩地伸手去撩老头的裙边,被铁棒喇嘛厉声呵斥道:“快点,慢腾腾地干吗,难道你想被别人掀开你的围裙?”瞧着铁棒喇嘛鼓起的快要吞掉一切的大眼,郎木和加央伸出小手战战兢兢地撩开了老头的围裙。老达杰因年迈缩水的屁股皱巴巴地暴露在众僧的眼里,蜡黄、瘦削、干瘪、个头不高但很结实的小喇嘛拥登看着多吉扎西朝他努努嘴示意他下手,随即拿起一根中指一样粗细的柳条枝,由多吉扎西数数开始抽打老达杰的臀部,“打呀!几、尼、松、益、……”柳条枝啪、啪、啪像打青稞的连枷一样不紧不慢地抽打在老达杰干瘪的屁股上,肌肤上很快凸起一道一道红里透乌的印痕,犹如刚犁过的土地。在场的喇嘛们起初还看见老达杰咬紧牙关将头和脖子随啪啪啪的抽打声一抬一抬地,随着数数的不断增加,老达杰的身体已经不能支撑了,他痛昏过去,脸和下巴贴在地板上,除了鞭挞声自始至终没有听见老头一句疼痛的呻吟,他默默地忍受着。令人发憷的抽打声恐怖地回响在护法殿诸神和土尔吉的耳朵里,第五十声……第……“大慈大悲的多吉扎西喇嘛,求求你发发善心吧,殿内的一百零八位护法,求求你们发发善心吧,要打就打我好了。”土尔吉再也忍不住了,用祈求的目光跪在地上面对诸位护法。此刻,所有的护法带着各自恒久不变的神态,无动于衷地静观一位终身守护在自己身旁的老僧所遭遇的连带性惩罚,无一不紧闭双唇,没有谁出于同情张一张嘴来替老僧说一句免除惩罚的话语,而是沉默、沉默、沉默,土尔吉深深地绝望了。恰恰相反,九个年头的无数个白天和晚上,九个年头的无数个春来冬去,九个年头的无数个雪雨风霜,每当达杰彭措带着他在护法殿内给他讲述每位护法神的故事时,老头充满敬畏的眼神始终充盈在抬掌躬身的讲解中,对他来说,敬神就是他的事业,神界就是他的天堂,“土尔吉,你就快满十岁了,记住这沿着顺时针方向转的第三个护法就是马头观音,也叫愤怒马头明王,是观音菩萨的变化身之一,是以观音菩萨为自性身而示观的大愤怒相,看见了吗?这个护法的头顶上放着马头,因此就叫马头明王……”“土尔吉,三年前我给你讲了马头明王的来由,今年的冬天你就十五岁了,大殿里的众神的故事和护法殿里众护法的由来我都讲给你听了,我要考考你,今天由你来告诉我,马头明王护法的右手第三尊护法的由来……”大殿里的众神和护法殿里的一百零八尊护法的由来就这样一天天走进土尔吉的记忆里,这一切的一切就是老达杰今生和来世敬奉的归所,就是他虔诚一生的安魂通道,达杰彭措早已把心灵奉献给了佛陀。而此刻,众神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众神啊!”土尔吉将自己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他再也忍不住了,哇哇哇地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师父啊,师父啊,是我,是土尔吉这个魔鬼将黑影投到了你的身上,让你受苦了。仁慈的多吉扎西啦,求求你,发发慈心啊,别再打了,饶了达杰彭措吧!”他将额头猛烈地撞击地板,发出砰砰砰地响声,和柳条枝的抽打声交织在了一起。猛烈的撞击中,他的眼睛意外地看到了像金属撞击金属时发出的火花,那一刻他对撞击产生了铭心刻骨的记忆,原来在撞击时除了疼痛的感觉外还会看见火光。这是无意中的发现,原本他想用如此极端的自罚来博得众僧的怜悯之心,借此减少师父的痛感。猛烈的撞击直到流出殷红的血,也丝毫没有感动多吉扎西大发慈悲,这是他感到最痛苦、最揪心、最漫长的时光,因猛烈撞击而迅速肿胀的额头和眉框使他感到昏天黑地、“金花四溅”,大脑顿时嗡地一片空白,空白里突然冒出一束束蓝光,仿佛挽着无边的疼痛带着他进入到六道轮回中的饿鬼界。“这是必须回避的蓝色光。”巨大的疼痛中他隐约听见了达杰彭措的提醒,这提醒是他跟随达杰无数次去牧人家替他们超度亡灵念诵《度亡经》时所牢记的。昏迷导致暂时的空白,似乎就如进入了达杰替亡灵开路的中阴阶段,“回避蓝光,迎着白光放开步子向前走,向前走,这样,你就会进入没有任何烦恼的天堂。”“土尔吉,你傻啊,”达杰彭措将紧贴在地面的脸吃力地摩挲着侧过来看看土尔吉,“是魔鬼使你心绪迷乱了,这小小的一点惩罚是菩萨对我们仁慈的挽救啊,停止你那无为的磕碰吧,神圣的护法殿是忌讳一个僧人哭诉的。”老达杰充满悲悯之心的劝说使土尔吉渐渐从疼痛中清醒过来,浑浑噩噩里他似乎听明白了师父的话,那一刻更使他难忘的是师父的眼神,那双眼神有力地传达出达杰内心对佛的虔诚。尽管除了呼吸还能代表他还活着外,老头已经无力动弹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像被凶狠的猎人打伤的羚羊一样不能动弹,但那眼神,那在快要死去时留恋人世的眼神,却充满了忧伤和无助。那回光返照似的清亮足以让施暴者心里畏缩,他咬紧牙关听着铁棒喇嘛没有尽头的数数声。当数字数至一百,多吉扎西才令拥登住手,“没办法,这就是恶有恶报啊。”他用充满同情的表情转过身来对达杰彭措说,“现在,该你来教训你的徒弟了。先鞭打一百。”啪的一声,一根牛皮鞭蛇行般在地板上跳动了几下落在老达杰的旁边。老达杰的脸紧贴在护法殿宽大的地板上,他毫无声息地趴在那儿,如果不是刀割似的疼痛感使他脸部的肌肤不时地抖动或抽搐提醒众人他还活着的话,众人一定会认为老头被打死了。看见师父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巨大的负罪感令土尔吉不知所措,唯一的念头是,“如果师父因我被活活打死了,我也就不想再活了。”就在他寻思师父是否还活着之际,令他庆幸的情形出现了。在他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老达杰居然像雪地上久饿不死的牦牛,摇晃着身体颤巍巍地站将起来,一切都在空前的静默中完成,没有半点的呻吟,半点的叹息和埋怨。只见老头咬咬牙关艰难地挪动双脚朝他而来,他完全不能正常抬腿了,两只脚不离开地板摩挲着向前移动,鞋底同地板的摩擦声吱吱吱的令所有护法神和众喇嘛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再次以泪洗面,哭诉道:“达杰啦,我对不起你啊!”

老头磨蹭到土尔吉的身边,轻言细语地说:“土尔吉,我老了,像风中的酥油灯,说什么时候灭就什么时候灭。你还年轻,佛祖会给你救赎的机会的。忍着吧,这是解脱之鞭。你来数数,我来打。”达杰老头高举皮鞭重打轻落的动作很快被多吉扎西识破了,他像夜里站在被月光照亮的岩石上的猫头鹰,冷眼盯住地上东藏西躲自以为聪敏的老鼠的雕虫小技,“哼哼,老狐狸也有贴着草根走的时候啊。”他做出怪笑的鬼脸,浓密油腻的黑胡子遮不住怪笑背后的凶狠,他从老头手里抢过皮鞭,说:“那样能长土尔吉的记性吗?”说完挥舞皮鞭狠狠地落在土尔吉的屁股上,只听见“哎哟,哎哟……”的痛叫声立即响起。痛叫声穿透护法殿厚实的门缝越过烟雾缭绕的绒布寺的红墙传向熊朵草原,显尽佛门不屑俗尘男女之爱的不二态度。

06 拉马到河边上容易 逼马喝水就难了

马术技巧赛结束后,喧闹的人群蜂拥而来看下一个表演——耐力速度赛。意西尼玛没有获得骑术比赛第一名让贡布十分不悦,而此刻,意西尼玛就像雪猪钻入地洞一样消失在人群里,不敢来见贡布。这之后贡布一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一股无名之火在胸膛里窜来窜去,他甚至有一见到意西尼玛就痛打他一顿的念头,“这头见不得女人的骚骡子……”这话在他的嘴里重复着。波状起伏的麦塘草原,男女老幼潮水般涌向比赛的起点和终点两端,欢快的“潮水”一路上响起根嘿嘿和响哨声,此起彼伏,营造出康东牧人特有的欢快场面。起跑线上,所有的骑手都在做起跑前的最后准备。贡布放亮眼光在鼎沸的人丛里寻找着意西尼玛的身影,边找边嘀咕着骂,“这头骚骡子一定是心随汉地女人的影子去了,他太喜欢新鲜女人了。”他从襁褓里抓了一把燕麦粒喂进雪上飞的嘴里,听见雪上飞不紧不慢的咀嚼声他的心绪似乎安静了许多,心想,“意西尼玛领茶包的希望破灭了,这下只好看自己的了。”他把脸轻轻地贴在雪上飞长长的脸上,雪上飞的眼睫毛摩挲在贡布的脸上挠得他痒痒的十分惬意。紧紧贴在马脸上能清楚地听到马咕咕咕地嚼燕麦粒的声音,雪上飞乖顺地左右摇摆着尾巴,并噗噗噗地喷着鼻息,这是它“喷”给主人的愉快信号,贡布知道雪上飞早已铆足了劲。发令员从眼前晃过,同时发令叫骑手上马准备。贡布随即脱掉厚藏袍递给雍金玛,只留下一件土红色的衬衫和一条白色灯笼裤,脱掉藏袍大大地减轻了负重。就在脱掉藏袍的一刹那,贡布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吊在右肋下的嘎乌的皮带突然断裂了,包银边的铜嘎乌重重地落在草地上,“啊麻麻,菩萨,这是最倒霉的预兆。”一股冰凉到骨头里的感觉从脊背迅速朝全身扩散,“该死的意西尼玛,该死的那个要买雪上飞的官,惹得嘎乌如此地不高兴。”贡布心里在祈祷、在诅咒,但不露声色。雍金玛看见嘎乌掉在地上,立即把脸转向另一边,她生怕贡布在关键时刻迁怒于自己。贡布正欲探身捡嘎乌,一个皮肤黝黑光着上身的小骑手动作麻利地已捡起了嘎乌递给贡布。“卡作!卡作!”贡布在致谢的同时看着这位身体结实的少年骑手,琢磨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这个年龄是速度赛最理想的,或许今天这孩子是他最大的对手。他开口问少年:“措瓦岗格热(哪个部落的)?”问话的同时目光盯在少年脖子上戴着的宋柯(护身护)上,红色的宋柯已经油黑油黑了。小骑手没有回谢,甚至没有任何的表情,在递嘎乌的同时平静地望着雪上飞的头,眼神里带有几分羡慕的神态,然后回转身用左手一把抓住马脖颈上的鬃毛,右手做出准备抱住脖颈的姿势,接着双脚用力一蹬轻巧地跃上马背。少年轻盈老练的动作丝毫没有惊动身下的坐骑,坐定后侧过脸表情依旧平静地看着贡布,回答了贡布的问话:“龙灯部落的。”说完便侧过脸神情专注地等待发令员的指令。少年骑手老练地沉肩探头,几乎是俯身贴至马背,像一头欲将纵身欲跃的小豹子,兴奋、蓄势待发。少年如此地镇定自若,似乎带着某种潜在的威胁向贡布袭来,就像刚才嘎乌掉在地上的不祥之兆。贡布抬头遥望天边的拉雅神山,祈求神山会突然显灵帮助他降住不祥的预兆。然而神山无语,在云端注视着他,他所期待的神降仍未显现。嘎呜掉地引来的失落使贡布野牛般冲动的天性散发,并促使体内的热血在全身激荡开来,将身体的肌肉鼓胀得充满攻击的欲望,“卡颇热!今天全靠雪上飞了。”他习惯性地用干洗脸的方式用手掌按住额头顺势一抹滑至下巴,好攻击的天性在手掌和脸的摩擦后变得更加无所顾忌。他迅速地将嘎乌放在额头上,再次发誓:“卡颇热!尼玛拉萨!管他的,我一定要挽回意西丢掉的面子。”随后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将袖口挽至肘关节,跃上马背,用余光顾盼左右的其余的参赛者。骑手们已做好了准备,都竖起耳朵等待发令员的枪响,有几匹参赛的马很快感到紧绷的缰绳勒在勒口上的不适。那是因为骑手紧张的缘故,无意中收紧了缰绳,赛马不停地用力点头企图调试缰绳的松紧,十分不悦地喷出长长的鼻息声。有经验的老骑手一见这情形,便大声地提醒紧张的骑手赶快松手,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使场面有些乱。素来好热闹爱充当主角的发令员嘎多感到自己被人群忽略了,干瞪着眼大声骂:“一群牛变的,这辈子是听不懂人话的牛,下辈子还是牛。”无可奈何地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情急之下跑到距起跑线六七米开外的开阔地带上,一只手高举叉叉抢,一只手的中指和拇指扣在一起含在嘴里,打出响哨,尖锐的哨声惊醒了停不住嘴的人们,嘈杂声陆续停止。贡布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见这一情形,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发令员嘎多知道贡布目睹了他的被忽略,也龇牙咧嘴地冲他做鬼脸,呼应贡布的取笑。哨音阻止了嘈杂的吆喝,嘎多缩头耸肩地围绕马群审视一番,那副模样就像牧人在顶风冒雪地前行,目的是看看有没有赛马的前蹄踏过了起跑线。在确认无误后走到起跑线的一端,将叉叉枪高高举起,大声吼道:“达扰扰起(注意了),达则歇(预备),”停顿三秒后砰地扣响了扳机,枪声一响骑手们异口同声地吆喝道:“确、确、确……”五十匹赛马拥挤在一起跨出了起跑线。霎时,根嘿嘿根嘿嘿的吼声同马蹄轰隆隆的踩踏声交织着游牧民族的奔放豪情,像骑兵一样朝敌人的阵地奔踏而去。惊呼吼叫鼓劲的声音在草地上爆炸开来,铺天盖地的吼声驱逐了贡布的烦恼,点燃了他的求胜激情,激情正鼓捣着他抛开烦恼冲向终点。为了减轻负重光背马是没有马鞍和马镫的,骑手必须凭借大腿的力量紧紧夹住马的背和腹,凭借腿力保持屁股离开马背的姿态,但又不是站立状,而是躬着身与马头平行,这样一来骑手的重心一直保持在前蹄和脊柱连接的地方,这个姿势借助空气的浮力尽量地减轻了骑手的重量,这是游牧民族的骑手自然传递给下一代的经验。当马蹄敲击出生生不息的生命鼓点时,游牧民族就孕育了豪放和粗犷,同时豪放粗犷中也暗含着细腻与温情。雪上飞一开始就和那位少年骑手的白色马同处在领先位置,一黑一白在绿野的衬托下快速地飞奔,马头并齐,不相上下,其余的赛马紧随其后。对雪上飞“一见钟情”的刘团长非常骄傲自己的鉴赏力,当五十匹马从看台旁疾驰而过的时候,排山倒海的吆喝声和马蹄声点燃了这位步兵团长的激情,“哈哈,我就说那是一匹上等的好马,我一定要采纳兄台的建议,先组建一个骑兵连。”他的眼珠都快要触到望远镜的镜片了,在没人搭腔的情形下,他仍然自言自语地说:“我敢打赌,如果黑马得的是第二名,一定是骑马的那小子太重了,他的个头高过那少年近一半,哈哈。”他将望远镜递给年轻的二房去分享他的感受。二房的受宠立刻招来大房的不悦,大房撅起嘴唇骂骂咧咧地扭过肥胖身子将头一歪,那腋下和腰部的肥肉迅速使旗袍在腰部和腋下形成两道深深的褶皱,显现出女人老后“人嫌猪不爱”的尴尬和无奈。刘团长的兴致在雪上飞奔跑的动感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大房酸溜溜的样子,他情绪激动地接着说:“奶奶的,我希望那匹我相中的黑马得头名,奶奶的……”这时,一只白皙的胳膊捅了捅他腰间,使他肋骨生痛,他有些生气地说:“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神经病。”他抬眼看着捅他的二房。只见二房在努嘴,努嘴的方向是大房,他才看见大房脖子都要扭断的样子,团长脸一沉,“管她的,醋劲又上来了。”刘团长对大房的不屑自然使二房的心里乐开了花,她将白色的丝绸手绢轻轻一抖,制造动感的目的是提醒大房的注意,然后把手绢别在旗袍盘扣与突胸平行的缝里。为了气气大房,二房故意将血红的嘴唇贴在刘团长的耳朵上,娇滴滴地说:“我的情哥哥,我常常提醒你,尊重每一个爱吃酸的女……”声音轻得像落地的羊毛,顺着耳道流进刘团长的心里,那淫荡的腔调和露骨的表情会让所有的男人骨头酥麻。大房看见后闭上双眼将嘴一撇骂骂咧咧地,嘈杂的人堆里只有她才知道自己骂了什么。“哎呀,好了好了,夜里可心的狐狸精。”刘团长用色迷迷的眼神旁若无人地回敬了二房,说:“是的,是的,尊重每一位吃醋的女人,因为吃醋的女人都是爱你的。”刘团长补充了二房表面高调却暗含嘲讽的话语,那话语和眼神的默契是一对情欲男女翻云弄雨若干回后折腾出的感悟。在回应二房的同时,二房那夜里赤裸裸的身子的各种寻欢姿态源源不断地闪入脑中,那是连血液都在发痒的时刻,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顾及自己的身份,他收敛了平日爱动手动脚的习性,乜斜着眼冲二房诡秘一笑,重新拿回望远镜寻找远去的雪上飞。麦塘草原被大房二房争风吃醋的短暂折腾逗乐了。草原的口史上传递着藏地人家也有一个男人娶两个甚至三个女人的情形,但在女人间不会出现争风吃醋的场面。藏地女人们认为今天自己的男人不跟自己睡觉,而跟别的女人睡觉是十分自然的事,不用大惊小怪跟自己较劲,为了财产不分家,几个女人围在一个男人身边是一种缘分。但无论天下何方的男人和女人,其家庭的俗事形成的摩擦和较量几乎一样,时而和风细雨、情意绵绵;时而雷霆闪电、暴雨倾盆。此刻,刘团长身边演绎的是男女的较量,刘团长望远镜中演绎的是骑手与骑手之间的较量,较量像空气,无处不在,无处不有。马蹄鼓点般猛烈地敲击着大地,使整个草原上洋溢着一种参与者追逐胜利的激情。贡布就陶醉在这种追逐的激情之中,骑在飞奔的雪上飞背上,土红色的衬衫和白色的灯笼裤紧贴在胸前和腿上,背部和腿部的衣裤被空气鼓胀得像气球,那势头就像风要把他拽上天一样。雪上飞箭一般的疾驰使他眼前的景物剧烈地抖动和摇晃着,余光两边的人群、经幡、草地快速地闪过,有点像发高烧或做梦时看见的景象。雪上飞脖子上的鬃毛剧烈地抖动并朝后倒贴,像狂风中的青稞苗头贴着地,狂烈的抖动诉说着草原男人崇尚的境界——骑手、骏马、腰刀、快枪、烈酒、女人。当贡布在抖动的视线中看见终点的裁判高举小黄旗时,骑手们的驱马声逐渐变得稀疏而单一起来,其余的赛马被抛在身后,唯有旁边那位主动帮他拾起嘎乌的少年稚嫩的声音在不停地吆喝着。他用余光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在距终点不到百步开外的位置,少年骑手的马头已经超过了雪上飞的半个头。“哼,这‘羊羔'赢在体重上了,要是我的体重跟他一样,那就不是他的马头超过雪上飞,而是跟在雪上飞的屁股后面吃灰尘了。”贡布此刻有些埋怨自己的体重。少年轻盈而单薄的身体几乎像一层薄薄的牛皮贴在马背上,如果在远处观望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匹无骑手的马在独自比赛。少年领先极大地刺激了贡布逞强好胜的性格,“自己这匹来自安多的良马岂不是成了聋子的耳朵?”不过这份逞强好胜里还更多地包含了虚荣心,是虚荣心一直在同自己较劲,“怎么能输在羊奶味未干的羊羔身上?”突然间,雪上飞帮助他抢雍金玛时,他用手掰断长刀的英雄一幕窜至脑海,脸上的血液滚烫而通红,“卡颇热!确!”他情不自禁地大吼一声,双跨夹紧马肋,将拿在手里的缰绳用劲地朝马臀抽打,他深信雪上飞能领会主人的较劲,永远按照他的意愿或奔驰、或缓行、或止步,从雪上飞帮助他抢到妻子的那一刻,他就像信赖菩萨一样信赖雪上飞。

雪上飞似乎听懂了主人近乎歇斯底里的狂吼,急促的鼻息声和急速起伏的马肚也似乎在告诉贡布,“主人,我努力了,但你与那位小孩比,你的身体过重了。”翻飞的马蹄在草地上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地向终点接近,贡布视线中左右两边微凸的草坡上站满了观众,像嘤嘤嗡嗡叫个不停的马蜂窝,根嘿嘿的加油助威声、尖锐的口哨声杂乱无章地呼啸而来。他们激动地挥着手,有的甚至将双手做成喇叭筒为自己的参赛骑手加油呐喊。雪上飞大口大口地喷出鼻息的声音送入贡布的耳道,他知道为了最后的冲刺它耗尽了所有的力量,意念里感到它被他的体重压得快要散架了。尽管脚力用到了极限,但旁边风一样飞奔的少年的马头仍然在他视线的右前方,也就是说仍然还超出自己的坐骑的半个马头,如果再保持这一现状,少年骑手就稳拿第一名了。两匹快马互不相让地并排在一起,在距终点不到二十步的位置,贡布突然停止了对雪上飞的吆喝,心想,“到现在为止,靠声嘶力竭地吆喝是完全没有用了,只有祈求菩萨赐予神力才能出现奇迹,要是自己的身体能像高僧归天时突然宏化就好了。”他默念起了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当六字真言一遍遍地从嘴里送出的时候,人群里欢呼雀跃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嗡嘛呢叭咪的声音在无限地膨胀、无限地扩展,充盈在他的脑中并迅速扩散到身体的各个部位。顿时,他感到身体在变小,在变轻,被镂空的感觉像羊毛一样浮在空气中,“尼玛拉萨,佛至心灵了。”当他真的感到飘忽在马背上的那一刻,祈盼中的奇迹终于出现。在他的余光里少年骑手的马头不见了,一片眩晕中,他唯一看清的就是裁判官超大的嘴巴和无比夸张的惊愕表情,雪上飞朝裁判官张着的红口黄牙冲去,裁判官丝毫没有躲闪畏惧之意,将伸臂横放着的黄色小旗在雪上飞冲过终点的一瞬间高高举起。冲过终点贡布就慢慢收紧缰绳向雪上飞发出停步指令,就在收住缰绳转头的那一刻,欢呼声再次迎面扑来。雪上飞的头顺着缰绳收起迅速掉头形成一个弧弯,弯内侧的蹄子在原地急促地踏步,踏出凌乱的不规则的蹄声,弧弯外侧的蹄子画出不规则的弧线蹄印,迅速掉转身来,一股尘土顿时弥漫开来,紧随而来的赛马陆续冲过终点,扬起更为稠密的尘土。贡布怕累坏了雪上飞快速翻身下马,同部落的人们带着无比的喜悦向他跑来。“哈哈,冲刺的场面,真来劲!像对女人射……”刘团长被望远镜里的场面弄得热血沸腾,喃喃自语说到最后一两个字时已经变得含混不清,整个望远镜里蒙上了烟雾缭绕般的尘土。马蹄扬起的滚滚尘土激发了这位军人赢得胜利的自豪感,弥漫的尘土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让他心潮澎湃,高声叫道:“大漠边关,金戈铁马,骑兵,壮观!那匹黑马,太棒了!我买定了!”宋县长万万没有料到刘团长一激动竟然有些结巴,“哈哈哈,团座,我的建议不无道理吧。”宋县长看着如此激动不已的武夫,证实刚才的建言像是一把双刃剑,既推心置腹,又在给他下套,心想,“这人不过一介武夫,等他建起骑兵,有了快速反应的应变能力,民事纠纷那些恼人的事就少了一半。”他用肘轻轻地碰了碰刘团长,说:“据说当年藏王松赞干布兵威长安城的时候,藏地的人口已上千万之众,他的疆域就是靠他强大的骑兵拓展的。”“那怎么现在才几百万人?”刘团长不解地问,但仍然不肯放下眼前的望远镜,他在欣赏自己即将获得的黑马。“哎呀,这说来就话长了,如果松赞干布率兵趁‘安史之乱'之际一举拿下长安,建立一个王朝,就像蒙古人灭掉南宋建立起元朝,东北的满人灭掉明朝建立起大清王朝,我们的历史还不得不真实地记录下这一过程,不得不承认这是中国历史上的某一个朝代。我一直在研究孙逸仙大总统提出的五族共和,这就是汉文化的巨大包容力啊!”“什么五族共和?”宋县长的高论正说到精彩处就被刘团长的无知打断了。“五族就是汉、满、蒙、回、藏五个民族。”“好了,老兄,我刘某一介武夫,不懂政治,只知以服从为天职。我是在问你藏人一千多万的人口为什么降到了几百万。”“好好好,我来回答你的提问。我从记载藏地历史的为数不多的书籍中获得事情的原委大概如此,自从松赞干布听了两位心爱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建言后,开始大兴佛教,一改尚武的风尚,放下了战刀。放下了战刀就等于放下了征服,放下了扩张,后来朗达玛在藏地兴苯灭佛,造成吐蕃王朝分崩离析四百年之久,战事频繁,人口大减。”“哦,明白了,看来还是省主席刘文辉的训诫好,谈判还是要带着佩剑去谈啊。”“团座啊,宋某言及的就是这个啊!”宋县长再次用肘碰了碰刘团长,这时,两人都彼此冲着对方,发出狼谋到猎物时的“笑”声。群马踏过的草地上空的尘埃慢慢落定,蒙蒙尘埃中贡布依稀看见意西尼玛从欢呼的人群里朝自己跑来。意西尼玛用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做出嬉皮笑脸的模样,间或吐吐舌头,用手捂住半边脸是他在向贡布自责自己,意思是他跑马的成绩让贡布失望了,但半边笑脸却是在向贡布宣布:老兄,你稳拿第一名了。“两个第一,你们两个同时到达终点。”意西尼玛仍然做出害羞的模样接过贡布手里的缰绳兴奋地说道。“什么两个第一?”贡布被欢呼雀跃的场面搞懵了,看见龙灯部落和自己部落的人们都在庆祝,他非常纳闷,“是发令员嘎多宣布的最终结果吗?”贡布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汗珠不解地问意西尼玛。“嘎多还没有宣布,他正在同终点的裁判商量呐,但大家都看见两匹马同时跑到终点,那还用他宣布吗,那肯定就是两匹马都跑了第一名。”意西尼玛的口气像是所有人委托他来告诉贡布似的,“你同龙灯部落的那个羊羔一样重的尼麦同时跑第一,可以了。”意西尼玛补充这句话的意思显然是说贡布的体重影响了雪上飞的速度。“怪了,未必两匹马同时到达?你亲眼看见两匹马同时跑过终点的吗?”在朝颁奖处走去的路上,贡布还是有些略带疑惑地问益西尼玛。“我敢向觉沃(释迦牟尼)发誓!绝对是亲眼看见的,尼玛拉萨!绝对是两个第一名。”意西尼玛伸出舌头舔在大拇指上说,一脸的委屈和埋怨,责怨贡布不信赖朋友的话。他牵着雪上飞很生气的故意放慢脚步跟在贡布的后面,将牵马的缰绳在手腕上绕了数圈,牢牢地将绳子拽在手里朝喧闹的发令员那里走去,等待宣布已知的结果。“来看啊,我们的英雄——阿哥贡布来了!”人称快嘴阿布的中年人果真是眼快嘴快,部落的牧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贡布朝这里走来人们迅速地围上来。阿布继续打趣地说:“你和雪上飞是天配的一对,是我们部落的骄傲。如果在赛跑前,阿哥贡布把他的一条腿和一只手暂时寄放在我那里,那么龙灯乡的尼麦小子就是第二名了,他和他的马连雪上飞的灰都吃不了。”阿布这一半祝贺一半嘲笑的玩笑话一说完,人群里爆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散发着牧人借赛马会舒展自己的快乐,部落的牧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贡布和雪上飞围在当中。贡布被阿布的幽默所感染,他将腮帮鼓足气开心地附和众人的笑声,耸起肩做出大力士的姿势气喘吁吁地走了几步,像寺庙举行跳神仪式上身上套上了支架的铁棒喇嘛,威严、笨拙、又有些滑稽。人堆里再次爆出愉快的笑声。“谁有胆量在学我阿扎的样子?”突然,人丛里一个瓮声瓮气、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从圈子外传来,所有人都听出是嘎哒阿扎的声音。还来不及掉头回望时,醉醺醺的阿扎用他那肥胖而臃肿的身体连冲带撞地将人丛“劈”出一条路来,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摇摇晃晃地走到贡布面前,他光着黢黑而肥胖的上身,那油亮光滑的肌肤是绝对黏附不住半粒汗珠或是水珠的。肥熊一般的阿扎将皮袍的两只袖筒捆扎在腰间,盘在头上的黑头绳散乱地挂在半边脸上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醉眼蒙的眼睛像是在看着贡布,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还未站稳脚跟,一个酒嗝抢先于他说的话灌入众人耳朵,举过头顶半晌放不下来,一只手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拽着,又像是想在空气中找到只言片语的发话由头。这独特的造型就是酒神赐给酒鬼的特权,此刻的阿扎正沉浸在一美妙的感觉里。阿扎的模样引来众牧人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大笑,这也极大地缓解了贡布想听见发令员宣布答案的紧张心情,他变得耐心起来,学着阿扎做出醉眼蒙的样子同他打趣。逗引阿扎的同时也引出阿扎接下来的一段似醉非醉的话,“笑什么,听草原的老人说,‘赛马要在平坦的草原上,英雄要在烈马的背脊上'。怎么学我阿扎那样走路啊。贡布,你应该‘嘎哒嘎哒'才是。”他说完嘎哒嘎哒地将木棒当成马儿骑在胯下绕着贡布狂转不止,滑稽的样子再次引来人们的开怀大笑。贡布目不转睛地盯住阿扎布满血丝的眼睛开心地看他表演,并琢磨他那似醉非醉的话。关于这位麦塘草原家喻户晓的搞笑人物嘎哒阿扎,每每在赛马会期间闹腾出一些使人忍俊不禁的笑话是必然的,那是草原开心的亮点。不过,阿扎眼下闹腾的还不是他众多笑话中最让人捧腹大笑的一例。同样还是在三年前的赛马会期间,一天,草原被笼罩在太阳刚刚落山的黄昏中,视线中的一切依旧清晰可见。那一刻贡布、意西尼玛和其他六个同伴抬着醉得一派胡言乱语的阿扎朝他家的帐篷走去,一路上阿扎嘴里就不停地嚷着嘎哒嘎哒这两个音节,八个汉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将他烂醉如泥的身体丢放在毡垫上后,也都瘫坐在地上喘气。众人已被他发出嘎哒嘎哒嘎哒嘎哒不绝于耳的声音吵晕了头,所有人对阿扎一直叫嚷的嘎哒嘎哒无法理解。不知疲倦的意西尼玛打趣地凑近阿扎问他嘎哒嘎哒是什么意思,当时他仰面朝天地瘫软在毡垫上,两眼发直地看着帐篷顶,仍然一个劲地嚷着嘎哒嘎哒。看到这一情形,阿扎的家人非常着急,认为他是鬼魂附体了,火速请来了巫师为他驱鬼。巫师打坐在阿扎的旁边,手里摇响了法铃,开始叽里咕噜地念起咒语。奇怪的是,不知是听到法铃声还是咒语声,阿扎嘎哒嘎哒叫嚷的声音消失了,很快他就鼾声大作,那一呼一咋轰鸣的鼾声居然让卧在一旁的小狗战栗起来,夹起尾巴跑到帐篷的一角直哆嗦。巫师半眯上眼睛朝燃着牛粪火的火苗上来回地撒糌粑,燃烧的糌粑冒着上蹿的烟雾,蜷伏在土灶边的一只猫正打着酣畅而细密的呼噜声,在藏人的眼里猫打呼噜是在背诵六字真言。巫师纳闷地看了看帐篷四周,小声对自己说:“怪了,并没有听见马在这个时辰嘶鸣啊?”巫师喊来阿扎的父亲,问:“这几天有没有看见帐篷周围乌鸦在蚁穴窝边筑巢?有没有听见猫头鹰的笑声?有没有看见白乌鸦?有没有看见老鼠不按季节在交配……”阿扎的父亲一脸无奈地直摇头,嘴里发出嗯哼嗯哼的否定声。巫师收好法器,诡异地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扎的父亲,说:“种种迹象表明,阿扎的污秽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随即用力将厚厚的毡帽从头顶往下一压,帽檐直接盖在眼皮上方转身消失在黑夜里。巫师带走了法铃也带走了阿扎的鼾声。当法铃和咒语不再响起的时候,阿扎便从空前的宁静中苏醒过来,后劲十足的青稞酒仍然鼓捣他骑在“马”上统领千军万马,那一夜全家所有人的耳边再次响起嘎哒嘎哒的赶马声,借助月光全家七口人眼巴巴地看着他“骑”在木棍上围绕帐篷整整走了一夜,与地面摩擦的木棍的这一头在地面上不规则地“犁”下了深深的痕迹。直到天明,折腾了一宿的阿扎才精疲力尽地在空前的倦意中睡去。从此,嘎哒阿扎的绰号享誉麦塘草原,而那根木棍早已成为他形影不离的“坐骑”。三年后的颁奖典礼之前嘎哒阿扎再次上演他的“木棍戏法”,依旧骑着木棒没完没了地围绕贡布转,木棍与地面接触的一端在地上画出乱麻一般的痕迹,有人开玩笑说:“小心啊,嘎哒阿扎,那木头棍别把你的命根撑破了,记住,骒马是不要骡子的,骡子的便宜被驴占尽了。”逗闹打趣的笑声再次在男人堆里炸开。阿扎醉眼蒙地看着贡布,脸上露出一副寻衅滋事的表情,那双眼睛就跟在酒里泡过一样——蒙、无神。贡布误以为刚才的话刺激了阿扎,引起了他的不安。可事情恰恰与之相反,阿扎为了赢得贡布的好感,他臃肿的身躯在酒精的作用下,继续“骑”着木棍围绕着贡布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在嘴里发出吱吱吱的赞叹声的同时俯身凑近贡布,鼻尖差一点就触到了贡布的脸,简直就像想从他身上沾到一点英雄气,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大声说:“贡布兄弟,岂止灰都吃不了,就是草原上最好的弓箭手射出的箭都追不上。大家说是不是。”众人这才明白过来阿扎是在续接快嘴阿布的奉承话。“哦呀呀。”众人齐声附和,在附和中突然明白阿扎的话没有半点的醉意。于是意西尼玛的舅舅格勒开玩笑说:“阿扎的脸即便贴在贡布的脸上,那英雄的气概也是贴不走的。”格勒也学着阿扎的模样,做出一双“斗鸡眼”凑近贡布的脸左嗅嗅右嗅嗅,他逼真的模仿引来人群中一阵爆笑。“发茶包了,发茶包了,”发令员嘎多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龙灯部落的尼麦、卓科部落的贡布领茶包了。”耐力赛之前尼玛活佛就已离开现场外,此刻,牛麦土司、宋县长、刘团长都做出菩萨普度众生般的笑脸站在发令员背后准备颁发奖品。刘团长更是喜出望外,心想只要牛麦土司出面告诉贡布卖马之事,自己花些钱就可以得到雪上飞了,他目不转睛地欣赏着雪上飞,那表情流露出恨不得即刻就成为雪上飞的主人的念头。长着老鼠脸的发令员嘎多,颧骨和尖鼻、尖嘴几乎收缩成一个瘦瘦的高地,一副天生的探头探脑的模样。他探头看了看牛麦土司,似乎领会到即可宣布获奖者的名字,于是迅速反手将发令用的小旗插在后腰间,再腾出一只手来从嘴里取下衔着的名单,站在稍为高出草地一点的土堆上宣布:“今年获得第一名的是龙灯部落的骑手尼麦。”“什么?念慢点,你有没有念错啊,再念一次,又没有鬼撵你。”人群里有人喊道。“今年获得第一名的是龙灯部落的骑手尼麦。”嘎多将刚才的宣布又重复了一遍。宣布的结果立刻遭到卓科部落的反对,格勒愤愤不平地高声喊道:“麦塘草原谁不知道你是少年骑手尼麦的亲戚,明明两匹马同时跑到终点,为什么贡布没得第一名?”“这太不公平了!”“嘎多,五个指头是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太偏心了。”“不行,嘎多你得……”

深感委屈的贡布被鸣不平的声音所感动,他知道卓科部落的男人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直肠子,不会冤枉嘎多的。他快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支持者,他发现意西尼玛和快嘴阿布早已将茶碗那么大的石头握在手里,格勒在责问嘎多的同时,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横在腰间的长刀的刀柄。与此同时,龙灯部落的人也做了同样的准备。“不好,要出大事。”突然,一股不祥的预感从背部凉飕飕地窜入手心,那是经历无数次血腥的老手才能捕捉到的预感,凭借经验他嗅出空气里正弥散着打架斗殴的气味。站在发令员后面的刘团长心生快畅,心想,这跟内地的争输赢如出一辙,不至于闹到大打出手的地步。为了获得雪上飞来个一箭双雕——一是亲自出马调停纷争;二是借势压压雪上飞的主人,让他快快地将马送来。“哎呀呀,大家听本团长说。”说话的同时他伸出双手向下压压,做了一个叫众人熄火的手势,正在等待通事把话传给各位,却做梦都没有料到打斗没有任何前兆就发生了。两个部落的牧民居然大打出手,数百人的群殴像没有闪电的雷声骤然爆响,像高原夏季的冰雹——说来就来。刘团长的如意算盘瞬间流产。“嗨,他娘的,怪事了,还有没有王法,拿枪的还在场呢,不拿枪的反倒做起拿枪人的事来了,这些缺少礼数的野蛮人。”从排长坐到团长位置上的刘树龙,经历了无数次的纠纷和战乱,从来没有经历过不谈判就直接刀剑出鞘的。前几天宋县长还告诉他说:“藏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与汉人的大不一样,汉地的经验在这里未必派得上用场。”当时他在听这话的时候故意将嘴唇撅起,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什么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按照他的理解,手里的枪杆子就是最好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他完全把宋县长的忠告当成耳边风。乱石横飞中刘团长的嘴角突然被一个正大打出手的牧民的胳膊肘无意间撞了一下,一阵剧痛使他不得不用手去捂住嘴巴,嘴角流出的鲜血染红了白手套,根本来不及发火就被混战在一起的人群“旋风般”挤到群殴的边缘。刘团长展示军人风度的行头——披风挤掉了,掉在草地上的军帽被群殴者的康靴踩得皱巴巴的,留下数道泥巴印;身边的四个女人尖叫着抱成一团直哆嗦,宋县长用双手按住头上的哥萨克骑兵帽正向远处的高地上跑,他的宋字大旗早已被斗殴者从茶包上取下来变成了打架的武器。军人的面子、团长的面子被沉稳无边的草原吞噬了,被忘我战斗的牧人忽略了,他们在顷刻间卷入藏人千年的习俗——先兵后礼。“奶奶的,来人!”他高声喊道。“到!”王参谋用手捂住头从斗殴者的胳膊肘下钻到团长的面前,“奶奶的,先把这四个哭闹得心烦的婆娘带到宋县长那里,再叫吴排长带领弟兄们进行劝解,不行的话鸣枪警示,还不行的话,还不行——”他从嘴里吐出带血的黏黏的唾液,迟疑了片刻,下定决心说:“还不行的话就给老子动武!”在王参谋的搀扶下刘团长骂骂咧咧地朝宋县长撤离的高地走去。一路上令刘团长气得跺脚的是,刚才他在腰间拔出手枪砰地朝天上开了一枪的同时,接到枪声命令的士兵也举枪朝天鸣示,奇怪的是听到枪声后的牧人瞬间停止了斗殴,纷纷四处张望,当他们弄清这枪声是军人发出的之后,斗殴的双方又继续开战。“奶奶的,无法无天了。”刘团长一手捂住肿得高高的嘴角,一手举着望远镜,看见混乱不堪的肉搏才知道鸣枪警告是徒劳无益的。这是经验外的新问题,过去在内地平息刁民闹事的事件中,只要鸣枪示警,刁民们就像蹿草鸡一样立刻跑得无影无踪。今天的阵势与内地大不一样,尽管一个排的士兵持枪挤在斗殴的人群中间,但很快就被由穿泥巴色羊裘藏袍的群体所淹没,除了漫天乱飞的石头和明晃晃的藏刀在空中挥舞外,握着热兵器的军人已被冷兵器热情唤起的藏人冷落在一旁,仿佛相隔在不同的时空中。所谓的由现代化武器作后盾的秩序被暴风骤雨般的部落使命冲淡了,消解了,牧人的痛感完全被某种激情取代了,梦幻在发生,梦幻在继续。高坡上刘团长和宋县长在对视中面面相觑、似梦非梦。宋县长无奈地说:“藏人的生死观不像汉人那样只有今生,没有来世,死了就死了,因此,总在行事前要问为什么?而他们是生死在轮回中,死就是生,生就是死,没有什么行事前的顾忌。农耕有框架,游牧无遮拦,差异就在此啊!”

混战仍在继续,许多失去主人的马匹被突然飞来的乱石击中后,痛苦地嘶鸣着朝没人的空地上狂奔;与斗殴两个部落没有关系的其他部落的牧人则站在石头飞不到的地方观望;牛麦土司嘶哑的嗓门无论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他只好命令他的管家骑马火速去请距赛马场不远的尼玛大活佛来平息这场恶性事件,“看来这场要出人命的群殴只有尼玛仁波切(仁波切,大宝贝之意)才能平息。”他目睹被贡布打得满脸血污的嘎多像一摊水倒在贡布脚下,土司一个劲地直叹息。两个部落为面子不要命的激情使刘团长很快悟出,草原部落完全没有军队和法律的概念,在这片山高皇帝远的闭塞之地就是有法律他们也全然不将它放在眼里。仿佛军队只是穿着同样服装,走同样步伐,吃同样饭食的像牛群羊群一样的集合体,而这一集合体与部落之间的争斗是联系不到一起的,他们似乎对军队和秩序的必然联系全然不知。总之从斗殴的专注程度表明,他们极大地忽视了军队的存在。这大大地惹怒了这位自恃有枪就能打遍天下的团长,“打呀,杀呀,牛打死牛填命,老子现在不管了!”他故意说给旁边的牛麦土司听。这场几百人参与的混战让刘团长想起四年前在合江县抓壮丁的一件事。当时抓来的三百多名壮丁被集中在一所学校里,等到开饭的时候,伙夫将两大桶稀粥抬到校园的院坝中央,当所有人都得到一碗粥后,两个大桶的稀粥早已所剩无几了。一碗清水一般的稀粥进入腹中,无论如何都是填不饱肚子的,何况这些都是正长身体的年轻人。在争抢第二碗稀粥的时候因抢不到开始大打出手,于是同村的帮同村的,同乡的帮同乡的,同县的帮同县的,三百多人为了一碗稀粥打成一片,打得头破血流,打得伤筋断骨;两年前,他坐镇通江码头的时候,附近一个纱厂的工人因老板克扣工钱闹罢工,罢工的人群因无钱买米下锅,饥饿驱使工人们结帮成伙地开始抢米店、砸商铺。于是他命令手下前去镇压,五百多手持棍棒、砖头的饥饿工人与两百多名持枪的军人发生了混战,流血冲突震惊了整个四川。流血事件在刘团长的从戎生涯中发生过不下百次,然而令他深感意外的是,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眼前发生的群殴事件与他在内地经历的群殴事件反差太大了,就是说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无论斗殴的目的、爆发方式都在他的经验之外,虽然斗殴的形式感基本一样——都充满了伤害、暴力和流血。但内地的群殴事件几乎都与“吃”这个字有关,与生活所迫息息相关,而今日之事与“吃和生活所迫”相距十万八千里,竟然与争面子、争口气紧密相连,为了争面子,可以连命都不要地大打出手。他突然开悟了,“看来要在藏地保住自己团长这个位置,还得像省主席刘文辉那样去吃斋念佛,去了解一个民族的习性才是。”在思考这件事的同时,望远镜中的斗殴场面变得一片模糊。突如其来的短兵相接使刘团长无比佩服两个部落的女人们。她们竟然冒死投入到了男人们的斗殴中,虽没有直接参与面对面的搏斗,而只是替男人在满地寻找石头或是将撑帐篷的木杆或打狗棒递给男人,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对漫天横飞的石头毫无惧怕,就连八九岁的小女孩襁褓里也装满石头跟在大人的后面。一旦有同部落的男人受伤,女人们就三五成群地搀扶或抬着鲜血淋漓的伤员回帐篷里去包扎,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支前队和卫生队。在望远镜中,突然一根带有刺钉的打狗棒在人堆里高高地挥舞着朝一个年轻人的头部砸下去,“遭了,这下要命了。”刘团长下意识地闭上双眼,仿佛那人的痛感从望远镜里钻入了他的心里,那痛收紧了他的心脏,“奶奶的,挨者必死无疑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年轻人用手捂住头几个踉跄便倒在草地上,他的额头被敲了一个大大的窟窿,很快鲜血浸透了他那茂密的长发,血顺着头发流到脸上染红了整个脸庞,不停地顺着指缝间直往外涌。要命关头,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顺手扯下年轻人头上的黑色英雄结去捂住他冒血的窟窿,将他扶到远处的空地上。“奶奶的,他居然还活着。”刘团长暗地庆幸。中年人将流血的年轻人交给两个女人,一个女人让年轻人横躺在她的膝盖上,双手抱住他的头像在不停地安慰他些什么,受伤的年轻人却像孩子一样在女人的怀中诉说着,然后竟然咿里哇啦地哭出声来,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在向母亲哭诉自己的委屈。“奶奶的,谁说康巴男人就是铁板一块,他们比汉地的男人更加儿女情长。”面对此情此景,刘团长深有感触地扮演起了战地记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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