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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8 10:0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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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合

出版社:珠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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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樽幽月(共2册)

金樽幽月(共2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封面版权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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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CONTENTS

第一章 阴谋

第二章 牡蛎

第三章 红药

第四章 白蛾

第五章 鬼画

第六章 绿瞳

第七章 守宫

第八章 鸳鸯

第九章 瘟疫

第十章 风荷

第十一章 逼供

第十二章 色戒

第十三章 追杀

第十四章 龙虎山

第十五章 翠虚

第十六章 下山

第十七章 玉面阎罗

第十八章 硝石纲

第十九章 遇袭

第二十章 俘虏

第二十一章 公输灵宝

第二十二章 墨家

第二十三章 里应外合

第二十四章 山战

第二十五章 追逐

第二十六章 沉酣

第二十七章 深宵之梦

第二十八章 鬼节

第二十九章 水灯

第三十章 回京

第三十一章 白月坊

第三十二章 秋困

第三十三章 法会

第三十四章 医女

第三十五章 受业

第三十六章 中秋

第三十七章 夜市

第三十八章 重阳

第三十九章 土雨

第四十章 哭灵

第四十一章 出诊

第四十二章 戒嗔

第四十三章 木鸟

返回总目录第一章阴谋

京城已是黄昏。烟花巷,白月坊。

红绡罗帷暧昧地低垂,客厅里暗香缭绕,气氛却有些冷清。“什么?您要我去勾引紫眠大人?”白月坊的当家花魁龙白月水眸圆睁,手一滑,差点翻掉杯中的甜酒。“是的,”当朝宰相不在意她的失态,继续话题,“我们一班人都商量过了,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龙白月苦笑,“他好像是个道士吧?”

龙白月口中的紫眠大人,是当朝司天监的伎术官。听说他原本是信州的道人,接受了当地道录大人的推荐,来京师受职,却不愿意在京师道录院当一名普通道官,转而进入了司天监。

勾引修道之人,会不会夭她寿哦?“道士怕什么,什么男人见了你不销魂蚀骨?”宰相讪笑道,不改初衷。“可是,有什么重要的理由,需要我去勾引他呢?”老辣的宰相竟使用下三烂的美人计,这事倒蹊跷。“你这里消息四通八达,可听说过那紫眠大人的身世?”

龙白月一愣,点点头。

司天监的伎术官,主要从事天文历算。而紫眠大人作为嗣汉天师紫玄真人的高足,尽管在司天监任职,皇家每年为国祈福的金箓斋却都是由他主持。因此圣上还破格授予他一个正四品的虚衔,使其地位高于一般的伎术官和道官。

就连镇压云南叛乱的作战,负责随军占卜,运用奇门遁甲占星望气的重要任务,也交给了紫眠大人。

据说这些都与他的身世有关——他令人匪夷所思的神力来源于他的狐妖母亲,当然这舌根可不能乱嚼,因为另一个传言更加引人侧目——他是当今圣上的私生子。

按说皇室血脉何其尊贵,可此事至今仍无定论——皇帝不曾出面辟谣,紫眠大人也没公开过自己的姓氏,只传说他二十四年前被嗣汉天师从深宫里抱出来,带回信州龙虎山的道观抚养,如今入朝为官,以报父恩。

传说牵扯上天子与狐妖有染——这是个掉脑袋的话题,所以世人只敢侧目,哪敢公开多言。

龙白月未曾料想自己会和紫眠大人扯上关系,所以对于宰相一掷千金的委托,她一时还反应不过来。“镇压云南叛乱得胜还朝,他已经立了一功。密闻他这次回京城,今年夏末就要用祝由术对北边燕王施咒,此举如若成功,他的神力就将抵御燕国的侵扰……你也知道他身世的传言了,任他太过招摇,恐怕会影响到太子的地位,这是动摇国祚的大事,我们不可能放任不管。”“您认为紫眠大人真能成功?”龙白月挑眉。这也太玄了吧?“他的实力不可小觑,我们之前也设法对付过他……如果他真那么好打发,也不至于今日要求助于你。”“为什么大人那么信任我呢?”龙白月轻佻地媚笑,为宰相斟酒,“当真觉得白月倾国倾城?”“挑上你自然有我们的道理,”宰相悠闲地呷下一口酒,“流传在坊间的白月坊狐妖,和你脱不了关系吧?”“这种流言蜚语根本不值一哂。”龙白月立刻正襟危坐,警惕地答道。“不管流言是真是假,你的媚术却是货真价实的,”宰相用酒杯轻叩着紫檀小几,“希望你的媚术,可以为我所用。”“白月能为大人做什么呢?”看在银子的分上,龙白月媚眼一转,半推半就地答应了。“接近他,让他迷上你,让他为平燕的作法彻底失败。”“他迷上我,就会失败吗?”龙白月倒不明白了。“嗯,只要他迷上你,由我们负责让他在朝中身败名裂,皇上只要肯将他贬回信州原籍,这事就成了。”宰相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龙白月姣好的面容,“如果失败了,你也只是一步棋,影响不了全局。”

龙白月手一颤,心底不由得寒战起来。是的,她是下九流的低贱女子,自然随时都可以成为牺牲品——但是,想到那笔优渥的报酬,龙白月只能狠下心咬咬唇,点头应允下来。

——人为财死,妈的,她干了!

纹银三百两。

送走宰相,龙白月一人守在桌边,盯着银子发呆——预付三成做定金,干下这一票,她就能带着宝儿金盆洗手远走高飞了。

一切真的很诱人。

她也清楚自己正打着玩火自焚的主意,可面对如此丰沃的报酬,有几个人能不昏头呢?

丫鬟宝儿端着热茶,用肩膀拨了珠帘进来。她看看堆了一桌的银子,再瞧瞧沉思的龙白月,冷不丁开口问道:“你还是答应了宰相?”

这丫头又在外面偷听了,也好,省却了解释来龙去脉的麻烦。龙白月瞄她一眼,故意重重地叹口气:“唉,由不得我不答应。”“做不来,早点回掉不就得了?现在收了银子倒来伤脑筋。”宝儿努努嘴。“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个小母狐狸,吃我的喝我的,这么挥霍下去,哪一年才能赚够从良的钱?”龙白月抬眼就要瞪她,见她故意抬头望天,好气又好笑,“又装傻,刚刚你没偷听到吗?人家说白月坊闹狐狸呢!”“人家怀疑的可不是我!”宝儿贼笑起来,摇头晃脑,学着宰相老气横秋的语气,“不管流言是真是假,你的媚术却是货真价实的。”“找打!当初真不该在祁连山救下你。”龙白月笑着吹吹茶。“那真是劳你相救了,”宝儿假笑道,“也不知当初是谁踩着人家尾巴,一定要人家报答的呢?”

龙白月眨眨眼,很无辜地笑起来。“最可恶的是竟然嫌我名字犯了你的讳,硬替我改名为宝儿!”宝儿皱皱鼻子,龇出两粒小小的狐狸牙,“我叫连山月啦!”“哪有丫鬟叫这名字的?比我的名字还好听,不是冲我叫板吗?”龙白月捏捏宝儿圆鼓鼓的脸蛋,娇笑着,“谁让你道行浅,被人踩了尾巴就动弹不得?”“哼!笑我不成气候?”宝儿拖了凳子坐下,得意扬扬地跷起二郎腿,“告诉你,等我再修炼个几年,得了道、成了仙,绝对会风情万种!想当年我那得道成仙后离开祁连山的姨妈,可是比天仙还美……喂,你不许打瞌睡啦!”“拜托,这话你已经反复讲了三年了。”到底是六十岁的一只狐,就算外表仍是发育不全的毛丫头,老太婆的做派倒是不假,“紫眠大人明日抵京,到时候如何接近他,我连半点头绪都没有呢。”“要不我替你卜一卦吧。”宝儿袖子一挥,窗外一片树叶飘飘然飞了进来。她抓住树叶,双手合十,将树叶并于掌中揉了几揉,嘴里咕咕叨叨了几句,便双掌摊开查看树叶上的瘀痕。“上面都说了些什么?”龙白月满心期待地望着宝儿。“神谕的前七个字是……”宝儿双眉紧皱,慢慢念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去你的!”龙白月冲宝儿的脑门就是一掌,“你这算哪门子的神谕呢?净是些废话。”

宝儿揉揉额头,也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她气呼呼地将树叶揉成一团,随手丢出窗外。“哎哟,是宝儿吧,又往外乱丢东西了,险些碰歪了老娘新戴的花。”屋外忽然有人尖叫起来。“柳妈?”宝儿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也大声地跟着招呼,“您这时候来白月坊有何贵干哪?”“有人要我交封信给龙姑娘。”“托你的人是谁?”龙白月也站起身来,她走到宝儿身后,露了小半张脸问。“不认识,是生面孔。”

龙白月接了信,展开一看,吃惊地笑起来:“明日午时,着黄衣,城东永定桥上碰头?”

不会吧?如果她没记错,明天应该是紫眠大人进城的日子,宰相这么猴急?“那今晚白月坊要不要闭门歇业?”宝儿问。“为什么?时间不是定在明日午时嘛,关今晚何事?”龙白月不以为然。“今晚若是不歇业,明日午时你起得来?”宝儿很不信任地瞄瞄龙白月。“那不管,今天可是个重要日子。”龙白月掰着指头数起来,“今晚要和李员外了断,他缠我缠得太紧了;要问张大人要缠头,他上次答应要照应我这个春天的衣裳开销;还要问方儒生求首艳词,他可是白衣卿相,有他的词给我唱,绝对打败凝香楼那帮小蹄子……”

入夜。

距京城一百里的河道上,一艘庞大的黑色航船正缓缓地向京畿方向行进。沉稳的桨声破开了夜色,船上有白色的竹纸灯笼连成一线,朦胧的火光将两岸照得昏暗。

船头的显眼处,昭示主人身份的旗帜只微微展开了一角,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个“紫”字。是了,这正是紫眠大人的船。

此刻,舱中沙盘上扶乩出一行小字。“小心祸从天降?”紫眠大人的贴身小徒明窗尘立刻大惊小怪起来,“师父,大事不妙哇!”

在他身后浅眠的主子连帐幕都懒得揭开:“没事的,我并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呢。”“可是……”明窗尘再度将脸转向沙盘,神色就是轻松不起来。他生平第一次扶乩,就卜出这种不祥的预言,真是出师不利呀。“窗尘,这毕竟是你第一次扶乩,准确与否很难说的。”“不过师父,我卜问的可是我们进入京城遭遇的第一件大事,所以师父还是小心为妙。”“放心,不会有事的,相信我。”紫眠拢拢身上的薄被,无名指点上眉心,闭目凝神算了一下。

的确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相对于窗尘卜出的“祸从天降”,他的预感里反倒有温暖幸福的味道。窗尘的祸事是他的福祉……难道上天会让窗尘变哑巴?

紫眠微笑着,在徒儿的喋喋不休中沉沉睡去。

翌日。“快起来啦!”宝儿用力将昏睡中的龙白月扯出狼藉的被窝。“现在什么时辰……”龙白月伸出白皙圆润的胳膊,昏昏沉沉地打着哈欠,一身的酒气混着香料味,甚是颓靡。“已经巳时了!”宝儿怒吼道。“天哪!”龙白月顿时清醒过来,“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完了完了,我还要赶到城东永定桥呢!”

她一骨碌爬起来跳下床榻,扯掉头发上细小凌乱的簪花,褪去罗衫,只穿着抹胸和罗裙,开始梳洗打扮。“为什么一定要穿黄色衣服呢?”龙白月边洗脸边抱怨着。她不大喜欢黄色,这颜色的衣服还真不多。“大概是为了醒目好认吧。”宝儿道。“可我没有这个时节穿的黄色衣服呀。”龙白月嘟囔着将漱口的花露水吐进唾盂。“我倒是有一件,要不借给你?”宝儿翻出自己的衣服献宝。

龙白月边梳头边瞅瞅宝儿那件半旧的鹅黄色半臂夹袄,上面还染了一大块油污,直接回绝:“还是算了。”“我就知道,你替我买衣服向来偷工减料的。”宝儿气呼呼地冲她龇牙。“倒不是料子不好,你这件款式旧了,万一今天就能和紫眠大人照面,第一印象很重要啊!”龙白月从衣箱一角拽出一套鹅黄色的纱裙,白色绫罗的衬里,襟口还攒了许多白缎带做的茉莉花苞。“不会吧,你要穿这件?”宝儿瞠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这是过端午才穿的衣服,早春时节穿这个太夸张了。”“冷是冷了一点,咬咬牙也就过去了,”龙白月给自己打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龙白月穿好衣服,将一头秀发梳顺,编了个最近京城里流行的双环髻:“来不及梳复杂花样了,就这样吧。”

宝儿在一边点头附和:“不错,跟个黄花闺女似的。”

龙白月听了此言,也不禁扬扬自得:“呵呵,是啊,我也打算装清纯一点,男人不都吃这一套吗。”

她故意羞涩地笑一下,举止神态还真像一个单纯的小家碧玉。

可转眼间,就见龙白月杏眼一瞥——厢房临街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拨开了一条缝,一只鬼鬼祟祟的眼睛正往里偷窥。她娇叱一声,脱下一只绣花鞋,抄起来就往外砸。

窗外人影一闪,龙白月冲上去拉开窗子照头就骂:“哪家的小龟子?敢偷看姑奶奶换衣服,当心瞎了你的狗眼!”

站在一边的宝儿忍不住哀叹一声——这个性,还装黄花闺女,估计半个时辰就要现原形!第二章牡蛎“离午时大概还差一刻吧。”龙白月望望灰暗的天色,暗自猜度。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料峭的春寒、清冷的空气,早春树上刚抽出的嫩芽皱巴巴地耷拉着。龙白月一身轻薄的纱裙,经风一吹,更觉瑟瑟可怜。她心知路人频频侧目,所以心底更是命令自己从容些。

越往前走,街上便越喧闹,路人兴奋的言语传入龙白月的耳朵:“紫眠大人的船到了……”

龙白月紧张起来。她四处张望,寻找接应自己的人,可此刻根本没有人与她目光相碰。大家都往桥上挤,希望能一睹传闻中神秘的紫眠大人:“船要过桥了……”

喧闹声中,龙白月不由自主地被看客挤上永定桥。她方站稳脚跟,一瞥眼,便看见一艘巨大的乌木航船。那庞然大物吃水很深,船身沉稳地挤开碧绿的河水,浪花撞得河道哗哗作响。

河边看客尖叫着躲避飞溅的水花,妇孺们叽叽喳喳的叫笑,反衬出航船的沉静——此刻舱外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船舱边的白色灯笼在微微摇晃。“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嘛。”龙白月轻声嘟囔,她踮起脚尖,奋力挤到桥边。

混乱中,不知何处蹿出一只手,竟公然贴着她的臀部捏了一把。龙白月浑身一僵——有人乘乱占她便宜!她又惊又怒,飞快地转身,一边拽着自己被人群卷住的裙幅,一边竖起眉眼寻找可恶的登徒子。

忽然,她对上一双猥琐的眼睛。

一定是这个人!龙白月恶心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她张开嘴唇,刚要破口大骂,人群却在这时候猛地往前一拥,暗中似乎有一双手,猛地推了她一把。“啊——”“怎么?”紫眠诧异地抬起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惨叫。“师父,有人从桥上掉下来了!”一边的明窗尘反应倒快。“糟糕,快停船,别让那人被压在船下。”紫眠丢下手里药书,飞快地推开舱门奔上甲板。另一边明窗尘也手忙脚乱地跑去操控机括,将船强行停住。

落水的正是龙白月。当她直直扎入河水中时,因受惊而散乱的神志被冰冷的河水刺激清醒——她落水了,她要赶快浮起来!她开始挣扎,蹬腿、摆手、浑身扭动,双目即使刺痛仍然圆睁着,试图看穿眼前这一片混沌的绿色。

不远处有庞大的黑影正向她逼近,龙白月被吓愣住,片刻后她认出那怪物的形状——那是船,是紫眠大人的船。

随着间距慢慢缩短,船身的颜色开始呈现出灰蒙蒙的一片,长期浸泡在水里让船底长满了寄生物,密密麻麻,全是灰白色层叠在一起的牡蛎。

不再挣扎的龙白月发现自己正在慢慢地上浮,被浮力带出水面的前一刻,她却看清了船底寄生的牡蛎到底是什么样。

那是累累的白骨!比常人的小许多,头颅只有婴儿拳头大,骨架佝偻着蜷缩在一起。骸骨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正用黑洞洞的眼窝盯着龙白月。

龙白月惊骇地大叫,河水立刻灌进她的嘴里,随着倒抽气的动作压进她的胸腔。她的小腿痉挛起来,剧烈的疼痛令她昏厥过去。

这时紫眠已攀着绳梯临近水面,他的双眸在碧水上仔细地逡巡,一见龙白月浮出水面,立刻将她一把捞起,挟着她用单手困难地攀缘绳梯,翻上甲板。

他将龙白月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按压她的背,帮她吐出腹内的水。可龙白月没有醒过来,她瞳孔涣散脸色苍白,嘴唇转为青紫,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

紫眠心知不妙,这是惊悸过度元神出窍的状态。“她肯定看见他们了!”他抱起气若游丝的龙白月,快步进入船舱,“窗尘,快拿收惊还魂丹来!”“是,师父!”明窗尘慌忙从琳琅满目的药柜里翻出一只青釉瓷瓶,送到紫眠手里。

桥上众人依旧在亢奋地咋舌议论,明窗尘担心师父着恼,赶紧关上舱门。

三粒黑色的药丸被垫在龙白月舌下,慢慢弥漫开的清苦味,一点一滴将她飞散的魂魄收回来,让她青紫色的嘴唇渐渐恢复血色。

紫眠洗净双手,又伸手在博山炉上熏过,之后打开放置金石的柜子,从第二层搁架上的五色纸中抽出一张黑色的符纸,用薄薄的银刀裁下细长的一条。“师父,她真漂亮啊。”一直在一边端详龙白月的明窗尘冷不丁地开口。

在一边裁纸画符的紫眠没好气地瞪徒弟一眼:“她是很漂亮,不想她香消玉殒就快去生火吧。”

打发走明窗尘,他将刚画好的五行收水符贴在龙白月的肩胛,符纸立刻变湿,滋滋作响着蒸腾出白色的水汽,很快便收干了龙白月的衣服。

昏迷中的龙白月恢复了一些气色,看上去如同单纯的孩童,坐在一边的紫眠默默地打量她。

的确是世人眼中的美人。发色浓黑有亮采,面骨清秀端正,看来性格强而品行正;眉心明朗,吊梢眉眼,樱唇略薄,暗示了主人的风流轻薄;色艳神浮,非大家闺秀;身骨单薄,不是福命。印堂微有黑气,则身遇邪祟?

紫眠不禁一愣。看这黑气似乎由来已久,应该不是船下游魂所致吧。

那会是什么?

他怔忡了一会儿,见龙白月头发都已变得蓬松,便替她揭下收水符,顺手用符吸干自己被弄湿的袖子。

能看见船下游魂,算是有灵性的体质,能遇见些别的怪力乱神,也并不奇怪。紫眠决定给龙白月服些幻药,抹除她一个时辰的记忆,虽说幻药会有点伤身体,但总归好过恐怖的记忆。接下来只要在她醒来前找个合适的地方送她下船,问题便全部解决。

明窗尘生起火炉,舱里渐渐地暖起来,他又给博山炉里添了块香饼,氤氲的烟气弥散开,苏合香清甜的味道缭绕在空气里,竟将龙白月意外地唤醒。“死宝儿,又浪费我的香饼,谁让你一次焚那么多。”她闭着眼睛,忽然像诈尸一样直挺挺地坐起来,嘴里不住地叨咕。

及至她睁开双眼,却发现两个陌生的大男人正冲着她发愣,心下顿觉不妙。

添香的明窗尘拿着香盒无辜地问道:“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啊?” 

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处境?环视精致的房间,龙白月期期艾艾地开口:“这……我这是在哪儿?”

正打算用附子和洋金花配幻药的紫眠很是尴尬地放下药臼:“你醒了?实在是抱歉,方才让你受惊了。”“方才?”龙白月一愣,回忆起之前恐怖的一幕,立刻揪紧前襟尖叫起来,“那些骸骨!” “抱歉,你冷静些。”紫眠上前按住她紧张的拳头,“那些游魂是无害的。”“游魂?”龙白月嘴唇发抖,匪夷所思地望着眼前这个好看的陌生男人。“是的,我们刚刚从云南回来,你知道之前班师回朝的镇压云南叛乱的大军吧。”紫眠试着解释,不知道该如何婉转,有些头痛,“那些船底游魂都是在云南阵亡的将士,是我们一路从云南带回来的,为的是让他们魂归故里,一路上已经解散了好些,你看见的,已经是最后一批等待超度的亡魂了。”“将士的亡魂吗?”龙白月惊愕不已。“是的,我们没料到会有人落水看见亡灵,真的很抱歉。”这女子看似单薄,没想到却能这么快醒来,倒是叫紫眠吃惊不小。“落水,对呀,我方才落水了。”龙白月低头看看衣服,并没有被换过,却是干的,“我昏迷很久了吗?”

那她可就误事了。“没有,你只昏迷了一刻钟。”紫眠照实相告,“看来你的身体并无大恙。”

龙白月呆呆地盯着紫眠看了一会儿,终于有些回过神来——眼前这神乎其神的男人,该不会就是紫眠大人吧?!

她忐忑不安,迟疑着开口问:“你是……紫眠大人吗?”“正是在下。”“啊——”龙白月按住额角,俯下身子,“我的头好疼。”

她刚刚怎么就没想到呢,这船舱华丽的陈设,遍布的古怪药柜,这满口神怪又长着一双狐狸眼睛的男人。

她该怎么办?此刻根本没有接应的人给她设定计划。“姑娘……你没事的话,我可以派人送你回家……”刚入京就碰上这种事,真是麻烦哪。

这是逐客令吗?暗怀鬼胎的龙白月心如乱麻,她是该就此赖上他,还是乖乖被他送回去等待宰相的指示?“姑娘?”紫眠看着缩成一团的龙白月,再次试着问,“请问府上在……”

龙白月抬起头来,双目盈泪,虚弱地呻吟:“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船舱里顿时一片沉寂。

龙白月大气都不敢出,她不知道拥有神力的紫眠大人会不会看穿自己的谎言。就在龙白月觉得自己快窒息的时候,紫眠大人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是吗?”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来,尽量使自己的眼神显得无助可怜,单纯柔媚,去直视一双怀疑的眼睛。她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多少男人都被她的眼神骗过,即使是通鬼神的道士,也不会例外。

紫眠的脸上已没有了和颜悦色,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事情决不是如表面这般简单。

背后真正的麻烦是什么呢?他这次竟参悟不透了,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到底是吉是凶,他此刻竟然一点也算不出来。“我想不出落水前发生了什么。我的头好疼……”龙白月抚着额角,弱不禁风楚楚可怜。她仔细地察言观色,可恶呀,眼前这个男人的神色里竟然毫无占便宜的贪婪,或者怜香惜玉的柔情。

他竟然只是单纯地在发愣。“名字呢?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吗?”一旁的明窗尘好奇地问。“想,想不起来了……”龙白月顺水推舟。“那你刚刚说的宝儿是谁?”“宝儿,是谁?”她索性装到底了。“师父呀,她会不会受惊过度失忆了?”明窗尘转过头问自己的师父,“可是,她还记得自己有落水,有看见游魂呀?”“记得受惊,只忘掉以前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紫眠狐疑着回答徒弟,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果不其然,一边的龙白月立刻两眼放光:“真的会这样吗,恩公?”“恩公?”紫眠和明窗尘被这称呼吓了一跳。“大人搭救了我,自然就是我的恩公了。”龙白月眉眼间又开始媚态盎然。“这下可怎么办,师父?我们害这位姑娘失忆,在她恢复前我们得收留她吧?不然她无处可去呀。”明窗尘的馊主意正中龙白月下怀。

紫眠知道自己真的惹上麻烦了:“窗尘,船上带着女眷不方便的。”“没关系啦,随便收拾一间舱房给她就好,琐事有我照顾呢。”

紫眠闻言也不再坚持。处变不惊该是修行之人的作为,对于她的介入,他不妨静观其变好了。或许,事情很快就能了结呢。“那么窗尘,你把这位姑娘安置在存放本金本银的仓库好了。”“咦?师父,这是为什么呀?”窗尘有点纳闷,那个房间很冷的。“因为我只能确保那个房间没有毒药呀。”

她这是来到了什么鬼地方啊,龙白月闻言心下暗暗叫苦,她不会壮志未酬,就先被药死在这里吧。“姑娘你放心,我多给你准备几床被褥,晚上再添置上熏笼,就不会冷冰冰的了。”明窗尘一路絮叨,将龙白月引到一间舱房前,“房间比较简陋,姑娘你就将就一下吧。”

龙白月一进屋,立刻目瞪口呆:“这房间……这房间……实在是太华丽了!” 

只见舱房两侧,从地板到屋顶,储藏着满满的金银。硕大的金银砖块分列两边,砖块细小的棱面,反射着璀璨的金银色光芒,映得屋子金碧辉煌。“这,这是真的金银吗?”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现钱哪!“是啊,这是师父炼丹用的本金和本银,都是每年朝廷御赐的。”明窗尘将被褥铺设在金银中间,“姑娘你要是觉得这些金银太刺眼,把旁边的帘子拉上就好。”“没事,没事的。”她巴不得天天被这些刺眼呢。这是她只有在梦里才能住上的房间啊!“那姑娘你先休息,我晚些时候再来唤你用膳。”明窗尘布置好被褥,关上房门就走了。

待得明窗尘一走,龙白月立刻生龙活虎地跳进被褥,激动万分:“天哪,这面尽是金子!”

她翻个身,继续哀号:“天哪,这面全是银子!”

她一骨碌爬起来,吃力地抽出一块金砖:“好沉哪,得有五十两吧!”

金砖厚实沉重,在暗中也反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映在龙白月细嫩的肌肤上,照耀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冰凉的手感让她不自禁地颤抖。

她将金砖搂在怀里,坏笑着暗自算计:一千两银子,不过是这里的沧海一粟,不如索性敲紫眠大人一千两的竹杠,然后远走高飞逃过宰相的耳目?

龙白月放回金子,躺倒在被褥里伸个懒腰,陶醉地闭上眼……第三章红药

滇南多蛊毒,擅蛊术者,苗獞妇人也。

贩卖鱼、肉、菜的行市热闹非凡,明窗尘和龙白月提着篮子,挤在熙熙攘攘的行人间。“谢谢你来帮忙啊。”明窗尘叼着刚出炉的梅家蟮鱼包子,两眼骨碌碌地绕着菜摊子打转。“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龙白月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着。她好不容易赖在紫眠的船上可不是为了混吃等死的,白月坊那里宝儿可在等着她呢,她逮着机会和明窗尘一起下船买东西,为的就是能多在街市上出现,以便接头的人找上她。“你这两天没睡好吧?”明窗尘挑了几枚新鲜的梨子,用纸包好放进篮子。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龙白月无精打采地敷衍着:“还好吧。”

天天晚上对着一屋子的金光光银灿灿,能睡得着才怪。

她的到来太突然,让紫眠师徒二人全无准备,只晓得给她添些衣物,却对胭脂花粉之类全无概念,龙白月素面朝天好几天了,他们愣是没发觉。

两手空空的龙白月哪好意思开口索要这些,只好仗着还算天生丽质,硬撑着不化妆,可惜没有脂粉,当然就遮不掉天天晚上失眠的痕迹了。

龙白月对自己新添的衣服还是满意的,虽说没什么花样,但料子都是京城最考究的。虽然本朝对官员待遇优渥,除了俸钱、禄粟,还有职钱、衣赐、添支、恩赏以及公使钱等等,但紫眠供职于司天监,属于伎术官,不在文武官员之列,所以俸禄不高,生活远不能像别的官员那样奢侈,能为她做到这些,已经算是相当尽心的了。“这个红椒没有旁边的绿椒新鲜。”龙白月略微回过神,看见明窗尘在一边挑选品相一般的红椒,不禁出言提醒他。“没关系的,红的比较好看嘛。”明窗尘固执己见,愉快地付钱。“呃?”龙白月愕然,哪有人这样买菜的?

两人买完菜照着原路返回。途中经过御道,御道由两列高大的朱漆杈子自街心分出,专供皇族及皇帝特准的人行走,平民百姓则走朱漆杈子外面的御廊,龙白月二人在廊下看见御道上一行快马飞腾而过,马上均是朱衣公子,衬着御道上初绽的桃李,甚是鲜明夺目。“瞧这鲜衣怒马的,真是精彩呀!”龙白月不禁看得出神。“这好像是进宫受封领赏的武官,都是这次在云南立了战功的门荫子弟,”明窗尘眼带轻慢地撇撇嘴,“都是靠着父兄发家的‘青年才俊’,好容易有了战功,当然要忙不迭地去升官发财啦!”“这样啊。”龙白月望着人马过后的一骑轻尘,回想起之前在水下看见的无数白骨,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紫眠的府邸在城东南,一道朱门之后,只有一条宽可并马的小径,两边种植着岸芷汀兰,约走百步,就是船埠和一片大湖,湖与城里的河道相连,截断河道和大湖的铁闸,就是紫府的后门了。

龙白月刚到紫府内苑时,惊得目瞪口呆,哪有人官宅是建成这般模样的。连个像样的客房都没有,阖府上下——现在加上龙白月也就三口人——算是扎扎实实地住在水上了。“这里先前也是土木官邸的,可惜遭了三次火灾,烧得一干二净。”明窗尘是这样解释的,“师父倒是有避火符,可以安然无恙,只是每每累及周边百姓家破人亡,师父不忍心,所以一夜之间破土引水为湖,从此我跟了师父住船上。”“一夜之间吗?”龙白月瞠目结舌。

也罢,这两师徒向来不能以常理论之,她吃惊也该吃习惯了。

回到船上已是辰时,紫眠刚好起床,明窗尘做饭,现在有龙白月打下手,不一会儿午膳就可以上桌了。

明窗尘打造出来的一桌子花花绿绿,甚是悦目。龙白月也不得不承认,就食物而言,好看也是比较重要的。

当然,也有不好看也不打紧的,那就是钱,比如金子和银子,亮闪闪的好看也罢,时间久了暗淡无光也罢,都一样叫她怦然心动。至于锈迹斑驳又铜臭的铜钱,更是能让龙白月精神焕发。

就着薄面饼一口菜下去,软绵绵滑腻腻的,口感尚好,就是味道实在一般。几天下来,龙白月实在是吃腻了这个味道,她终于鼓起勇气瞪向一边无动于衷的明窗尘,拿目光鄙视他。

你小子,真是有本事把一桌菜烧成一个样啊!难怪天天跑到外面大吃零食。

这边紫眠注意到龙白月神情有异,问她:“怎么了?”“没,没什么。”吃白食的哪好意思挑剔,龙白月慌忙摇摇头,一边继续含恨咀嚼。

紫眠仔细观察了她一下,转头问自己的徒儿:“窗尘?”“呃,呃,师父?”明窗尘无辜地抹抹嘴。“你是不是又偷懒了?”“没……”明窗尘做错事被逮到,气势蔫了下去,“对不起,师父……”“与我又有何干?去向姑娘道歉才是。”紫眠默不作声,继续吃饭。

一顿饭气氛就此尴尬下去。

直到洗碗的时候明窗尘才敢单独向龙白月抱怨:“又不能怪我厨艺不精对不对,你面对一个成天吃什么都觉得没味道的人,也会懒得做饭啊。”“什么?”龙白月没听明白,一头雾水地直发愣。“师父他吃什么东西都没味道啦。”“你是说紫眠大人他,没有味觉?”龙白月将信将疑地求证。“嘘,你小声点啊,不要让师父听见。”明窗尘将食指竖在唇间,猫着腰,做贼似的向外望望。“真的吗?”龙白月无声地张着嘴比画。

明窗尘点点头,压低声音:“所以,师父吃东西,只要是热的、软的就成,最多外观再好看点,就行啦。我一开始学做菜,图自己觉得好吃,认真做做,久而久之,就懒得认真做了。”“哦,原来如此,这样等于只做一个人的饭,当然提不起精神了。”龙白月点点头,想当年她也是自己一个人能糊弄一顿算一顿,直到有了宝儿,天天吃完了醉鸡要熏鱼的,才连带着把她的胃也拯救过来。“对不住啦,害你挨训,我以后不提这个就是,”龙白月转念一想,问道,“神农尝百草,我见你师父天天都抱个药罐子捣弄,他舌头不灵,不是很不方便?”

提到这个明窗尘的脸就惨绿一片:“他都是叫我尝啦……”

龙白月拍拍惨绿少年瘦弱的肩,无限同情:“太可怜了,你多保重。”

明窗尘挠挠脑袋,他是尝过无数古怪的味道,那滋味真是苦不堪言,不过这都是在师父需要记录药性特征的时候才会叫他做,至于药物有没有毒性,师父事前都会自己先确认过。麻烦就麻烦在,师父需要在一边不断地提点他,才能用他那糨糊脑袋得出一些正确的细节,比如某药入口到底是先苦后麻还是先麻后苦,或者是舌底微辛还是舌根微辛。“咚、咚、咚。”似乎是石子击打船身的声音,让洗碗的二人同时停下动作。“怎么回事?”龙白月纳闷地问。“哎呀!我差点忘了!”明窗尘一愣,忽然间神采飞扬起来,“今天是武德郎贺公子来解毒的日子!”“贺公子?”她似乎不认识呢。“嗯,是我和师父在云南认识的。”明窗尘飞快地拿布巾擦手。“朋友?”看不出来紫眠大人还会有朋友啊,感觉上超没人缘的家伙。“嗯,应该算是莫逆之交吧!”明窗尘一厢情愿地感慨,“对了,他是正侍大夫家的公子!”“哦。”贺大夫家的公子,那她就认识了,她和这位贺公子的爸爸喝过花酒。

龙白月跟在明窗尘身后来到甲板上,确定上船的贺公子是生面孔,这才放心地走到明处。

紫眠也已经在甲板上迎接。看来朋友之说不是虚言。

这贺公子也真是耀眼的人物,年轻武官所独有的矫健身型,颀长、挺拔、肌肉精干结实,宽阔的肩膀,配着长腿瘦腰,穿着朱红色的官袍,阳光一照,尽是明丽动人。只见他带着一身水汽踩上甲板,小麦色的脸上,剑眉如飞,一双像流星一样闪烁有神的眼睛里,尽是戏谑:“我说紫眠兄,你何时才能下地走走啊?”“地上哪有船里待得自在,”紫眠微微一笑,上前打量了一下他,“凌云,加官晋爵了?”“哈哈,什么都瞒不过你!”

龙白月闻言,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位贺公子,应该就是先前在御道上策马的公子之一了。“真的?!”明窗尘激动不已,好似加官晋爵的是自己,“贺公子,那以后该如何称呼呀?”“傻小子,”贺凌云笑着弹了明窗尘脑门一记,转而面向紫眠,微赧地挠挠头发,“这次封了武翼大夫、忠州防御使、带御器械。”“哟,那可是高升了啊!”紫眠高兴地笑。“不过是正七品,哪里比得上你!”贺凌云有点羞恼地拍了一下紫眠的肩。

向来懒散惯了的紫眠还真吃不消这一记,他身子晃了晃,方才立稳:“我是皇上额外开恩封的虚衔罢了。”“哈哈哈哈,忠州防御使和带御器械,哪一个又不是虚衔?”贺凌云说笑罢,顿了顿,“不过,封了‘带御器械’,以后我就不会离开京城了,也不会再有机会统兵。”“因为你伤势的关系吗?”紫眠皱眉询问。“应该只是巧合吧,”贺凌云凝神想了想,“不过,除了你们,没人知道我中毒的事。”“明白,我们会保守秘密的。”紫眠望向一边看热闹的龙白月,微微颔首,致意她也应当给个口头承诺。“啊?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哦。”龙白月耸耸肩。

贺凌云这才注意到甲板上多出的这号人,他盯着龙白月看了看,转头问紫眠:“她是什么人?”“不知道。”紫眠照实相告。“不知道?”贺凌云吃惊地说,“那她怎么会在你这里?”“她落水后失忆了,是师父救了她,现在暂时收留她住在这里。”一旁的明窗尘插嘴。“这样啊,”贺凌云点点头,一哂,“紫眠,你还真是越来越喜欢捡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反正无所谓呀。”紫眠笑笑,领着他往舱房走去。“什么跟什么啊。”龙白月压住怒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这家伙真是不如紫眠上道!“哈哈,你别生气了,贺公子一向嘴毒,”明窗尘拉着龙白月往舱房走,“其实,他自己就是被师父在溪水里捡到的。”“呃?”龙白月一愣,讪笑,“这家伙人品还真是独特啊。”

舱房里没有焚香,空气干干净净的,有些冷。紫眠打开药柜,从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玳瑁盒子。

贺凌云熟稔地坐上床榻,抽开衣结。

出于职业本能,龙白月在一边看得目不转睛。“你看什么看哪?”贺凌云讨厌被龙白月这样盯着,有些着恼地瞪她一眼,“紫眠,麻烦闲杂人等不要在场好不好。”“你大男人一个还害羞吗?我留下来是想看看有什么好帮忙的。”貌似贺凌云要脱衣服,没见过这么给男人解毒的,她一定要在场,龙白月吞吞口水。“安静些。”一边的紫眠打开药盒,专心致志地坐到贺凌云身后。

贺凌云也不再言语,背过身,将上衣一气禠至腰间。

看清贺凌云背部的龙白月倒抽一口冷气,紧张地捂住嘴巴。

本应健硕光洁的背,已经坏死成黑色的焦肉,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也连带着被蚀黑坏死,筋骨交缠中,包裹着一只蜷成环状的虫,这虫浑身呈金色,覆着一层黏膜,油光异彩,一动不动。

紫眠接过明窗尘递来的玉簪子,从玳瑁药盒里挑出一点鲜红色的药膏,凝固的药膏一经挑开,立刻散发出浓烈的酒香,很快便充斥了整个舱房。

贺凌云背上的虫此时像被唤醒了一样,伸懒腰似的动了动,竟昂起头来,雏鸟求食般寻找着什么。

紫眠将簪子送上去,将药膏点在虫子嘴上。虫子兴奋起来,嚅动着小嘴将药膏吃下肚去,吃完后它仍不知餍足,继续高昂着脑袋求食。

紫眠又取了些药膏,却并不急着喂它,只是将簪子尖凑近虫子脑袋,不停地逗弄它,他甚至轻声地哄着:“来,好吃的在上面,够一下啊……”

简直像在逗鸟一样!龙白月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了,一股要作呕的恶心感觉冲到了她的喉头。可她看着其余的人一脸严肃,紫眠的额头上甚至滑下了豆大的汗珠,她怕坏了大家的事,只好扼住自己的脖子,心里直后悔刚刚为何不回避。

虫子被药膏逗得兴奋不已,它将脑袋昂得高高的,可是仍不奏效,为了能够吃到药膏,挣扎许久之后,它终于将紧紧抠在贺凌云肉中的第一对小肉足,稍稍地抬起。

紫眠一直紧绷的神色为之一振:“乖,再起来一点……”

但无论紫眠再如何逗弄,虫子的其余七对足,始终不愿意抬起来。虫子悬着一对足探了半天脑袋,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好似发了脾气一样,身子扭动起来。

一直紧攥着拳头的贺凌云终于疼得忍不住,轻轻闷哼了一声。

紫眠见状不再坚持,将大块的膏药全喂了虫子,虫子得了膏药,飞快地吞噬干净,吃着吃着,就好像醉了一样,懒懒地挣动一下,便昏昏睡去。

紫眠见虫子不再动弹,长舒了一口气,浑身松弛下来。剩下的就可以交给明窗尘了,他让到一边,由徒弟替贺凌云除去脱落的干痂,并给新坏蚀的皮肉上药。“已经有进展了,金蚕愿意为了红药抬起第一对足,是个好现象。”紫眠边洗手边说着。“妈的,那玩意儿好像有八对足吧?那要等到猴年马月?”痛得龇牙咧嘴的贺凌云抹抹额头上的冷汗。“它愿意吃红药不吃你,已经是万幸了。”紫眠整整衣服,决定去净净脸,“只是千万记得我的告诫,不要喝酒,否则它不稀罕我的药,还是要把你吃了。”“你让武夫不喝酒……”做贼心虚的贺凌云被人拿住了短,乱不甘心地搔搔头发,“我已经在注意了,最近应酬那么多,我还少喝了两坛呢。”“不是要你少喝,是要你不喝,而且最好把荤腥也戒掉。”紫眠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们……忙完了?”龙白月面色苍白地问,声音虚弱无比,好像刚刚吃痛的人是她。“姑娘,不舒服就去休息一下吧。”明窗尘忙中不忘扭头关心一下龙白月。“我现在,感觉还好了。”龙白月抹抹胸口,安抚一下自己,“贺公子中的是什么毒啊?”

贺凌云瞪她一眼,没睬她。在一边净着脸的紫眠,脸闷在手巾里回答她:“是蛊毒,云南苗人的金蚕蛊。”“金蚕蛊?那个虫子是金蚕啊……”龙白月实在是觉得匪夷所思,“去云南的人都会得这个吗?”“运气坏,碰到会种蛊之人给你下蛊,那就厄运难逃了。”“哦,贺公子,那你可知道是谁给你下的蛊?”龙白月好奇地追问。“你管那么多干吗?”贺凌云发了脾气,死瞪着龙白月,“给我闭嘴!”

明窗尘替贺凌云收拾好伤,伺候他穿上衣服:“姑娘你就别问了,贺公子为什么中毒,连我们都不肯告诉呢。”“不是不肯告诉,是根本无可奉告!”贺凌云别开眼,盯了一会儿帐幕,忽然又转过头来盯着龙白月。

龙白月被他盯得不自在:“你盯着我干吗,我不问就是。”“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贺凌云缓缓开口。第四章白蛾

君心不及墙东柳,妾扑红焰作飞蛾。“什么……我是谁?”龙白月干笑着开口,背后惊出一身虚汗。“我见过你,你叫龙白月!”贺凌云沉吟了一会儿,语出惊人。

嗬——龙白月倒抽一口冷气,她再次盯着贺凌云看了看,确定自己真的没应酬过这个人。见鬼了,难道他父子二人太默契,连喝个花酒都能感同身受?“龙白月?你说她叫龙白月?”紫眠和明窗尘打量一下龙白月,转头问贺凌云,“你认识她吗?”“嗯,”贺凌云点点头,“她是松江府的船妓。”“啊?”这下子换龙白月吃惊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怎么在这会儿被人翻了出来。“松江府?”紫眠惊愕于事情的真相,“凌云,你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大概四年前吧,和朋友在松江府喝酒的时候见过她。”思及往事,贺凌云更加狐疑地盯着龙白月。“我……我不记得了。”她这次是真的不记得了,半点都不带装的。“记得当时,我朋友意欲轻薄,你直接摔碎了一把镶玉龙首琵琶,飞起的玉片把我朋友的门牙磕掉了两颗,你可还记得?”贺凌云提醒她,如此烈性的船妓让他留了印象,今天方才有机会想起她。

这下她约莫回忆起来了!记得因为摔碎了昂贵的琵琶,后来被鸨母一顿好揍呢。印象里,摔碎琵琶的那晚,是有一个年轻男子,抱着一脸是血的醉汉,吃惊地盯着她。只不过当时的贺凌云比较年轻稚嫩,肤色要比现在白得多,龙白月如今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我都不记得了,我叫龙白月吗?”她故作迟疑地嚅嗫,索性把这段往事也撇干净。“你……”贺凌云还待追问,却被明窗尘打断。“哎呀,总算知道姑娘的名字了,原来姑娘叫龙白月啊。”明窗尘只顾没心眼地笑。“她的出身……”贺凌云见这师徒二人竟然如此平静自然地接受龙白月的身份,愕然之余,只得再提醒一次。

不是良家女子,就得注意她出现的目的了。这女人背景复杂,看来事情不简单,贺凌云作为过来人,不介意恶人做到底。“如果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忘掉也好。”紫眠平静地开口,他早就看出龙白月身骨轻薄,对于她是船妓出身,他倒不觉得太奇怪。“是啊,出身这事,又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如今有机会不用回到过去,不也很好吗?”明窗尘也帮着龙白月说话。

这下贺凌云倒真成了恶人,他哭笑不得。真是对没心没肺的师徒,不懂得天下有“阴谋”二字吗?总之龙白月上了紫眠的船,不管是巧合也罢阴谋也罢,这闲事他是管定了,说不定能有机会就此还了紫眠救他的人情。

他盯着龙白月,带着她蹩到一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开口:“别想让我相信你失忆了,记得当年你春风得意得很呢,哪有半点身不由己的样子。”“啊,我的头好疼……”龙白月手撑额角,头歪在一边,她斜眼睨着贺凌云,以低到几乎不可耳闻的声音,冷不丁地开口,“似乎想起来,当时贺公子好像在丁忧吧?”

记得当年她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的时候,有提到那醉汉身边人,热孝在身不知廉耻之类。

这可真是个大把柄!贺凌云呆住了,他都快忘了,当年祖母去世,由于边疆战事吃紧,父亲被朝廷夺情,是由他这个儿子去职前往老家松江府代为丁忧三年。他从小就没见过祖母几次,哪有深厚的感情,被朋友一撺掇,就忍不住跑出去喝花酒了,特意找的冷僻的船坊,才会碰上龙白月。“你……算你狠!”贺凌云大为光火,要是被人知道他守孝期间去花天酒地,他的老子估计要把贺府都给掀翻了。这女人毒得很,他还是小心应对为上。

另一边明窗尘正陪着紫眠翻书,紫眠翻了半晌,缓缓开口:“凌云,似乎解金蚕蛊毒还有另一个办法……”“哎?”贺凌云回过头来。“我这里有记载,金蚕忌贫家,如果可以辞官归隐,散尽家财……”“这怎么可以!”贺凌云和龙白月竟然异口同声地叫起来。“这,这毒也太阴毒了……”龙白月尴尬不已。

贺凌云瞪了龙白月一眼,气急败坏地望向紫眠:“你少开玩笑了,要我做败家子,不如死了算了。”“这的确不是好办法,”紫眠微微一笑,合上书卷,“特别是对你这种视家族荣耀如命的人来说。”

春日,相府簪花宴。

贺凌云为了少喝酒,无奈地躲避到厅外花园里。“妈的,”他牢骚着,虐待身边的芍药花,一副牛嚼牡丹的架势,“什么时候轮到老子开始躲酒了!”

远方水亭里,传来丝竹悠扬,有官妓执着牙板,娇嫩地吟唱:“绿惨双蛾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动人的唱腔将毛躁的贺凌云安抚住,他望向声音的来处,默默无语,心思仿佛也回到了那个永远没有冬天的地方。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如今天这般,阳光温煦,春花灿烂。她的笑在那片春光里,让他忘了日月晨昏,竟浑不觉何时,那笑变得热烈,毒辣,几乎要了他的命啊……“武翼大夫好雅兴,竟躲在这里听曲。”

身后传来带笑的谑语,拉回了贺凌云的神志,他回过身,看清了来人:“原来是寿安尉,见笑了。”“我是出来躲酒的,远远的看见武翼大夫站在这里,就过来瞧瞧,”寿安尉陆文潜笑着走到贺凌云身边,向水亭望去,他舒服地深吸一口气,“啊,果然这里有好风景。瞧那边水亭里,美人影影绰绰,离远了看,是不是更觉得袅娜动人?”“嘿,我是粗人,可欣赏不来这一套,”贺凌云笑着撇撇唇,“动心了,就只会掀了帘子冲进去吧。”“哈哈哈,武翼大夫真有意思,”陆文潜被贺凌云的大粗话惹笑,抱拳咳了一下,“那些可是官妓,岂是我们能轻易碰得的?”“没错,看得碰不得,正挠着我的痒处。”贺凌云挑眉,流星样的眸子漾过一道恶劣的笑意。“哈哈哈,武翼大夫难道不明白,这正是如斯佳人的妙处,”陆文潜兴味盎然地笑,凝望着水亭那边,“眉眼传情、猜谜射覆、诗词酬唱,更令人觉得意味深长啊。”“寿安尉是雅人,早早中了进士,又是文名满天下的安学士门生,那样的场合,自然是如鱼得水了。”贺凌云有些瞧不惯他磨磨叽叽的文人腔调,敷衍着恭维了几句。“不敢不敢,我也甚少与官妓热络,那些女子,美则美矣,多是逢场作戏罢了,”陆文潜微笑着,听得水亭换了曲子,调子恰是《少年游》,他的神思瞬间飘离开去,不自禁地轻轻跟着吟唱,“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

一边的贺凌云忽然拂了拂他的肩。“怎么了?”陆文潜无端被他打断,有些纳闷地问。“刚刚你的肩上停了只白蛾。”贺凌云答他。

奇怪,仔细看又不见了,是他眼花了吗?

陆文潜看看自己的肩:“是吗?看来已经飞走了,谢谢啊。”“没什么,我们进去吧,出来这许久,里面的人该找了。”他竟然出现幻觉,难道金蚕蛊加深了?贺凌云情绪懊丧,对眼前的良辰美景全没了兴致。

大厅里依旧热闹非凡,众人看见二人进厅,兴高采烈地起哄:“两位文武新贵进门,真是好兆头啊。”“是啊,尤其是寿安尉,我们可是听说了你在柳州的韵事,快把你的新词唱一唱,如何?”主座上的宰相酒喝得脸通红,肆意地拿陆文潜调笑。“大人要听曲,晚生岂敢不从。”陆文潜笑着一揖。

早有好事者安排好了丝竹,《秋蕊香》的调子响起来,陆文潜立在大厅中央,修长的身型好似临风的玉树。他缓缓朗声吟唱:“帘幕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朱栏倚遍黄昏后,廊上月华如昼。别离滋味浓如酒,著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依旧。”

一曲唱罢,满堂喝彩。“这阕词作得妙绝,寿安尉真是少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啊,”宰相大声赞叹,语毕掉脸吩咐左右,“着几个丫头取拂尘来,怎的厅里竟有蛾子在飞,休得怠慢,叫我失了脸面!”“厅里有蛾,是祥瑞征兆,大人不必太过认真啊。”在座众人趋炎附势。

只有贺凌云和陆文潜,闻言脸色微微一变。“这大清早的,贺公子怎的特意前来?”明窗尘高兴地放下船板,他看见跟在贺凌云身后左顾右盼的陆文潜,有些意外,“贺公子,这位是?”“在下寿安尉陆焞。”陆文潜上前递上名刺,“贸然拜访紫眠大人,有事相询。”“哦,陆公子这边请。”明窗尘恭敬地接过名刺,给他们让道。

紫眠勉强起床,有些头疼。“值完宿卫后回家,刚好碰上下朝的文潜。他说昨晚碰上怪事,我就带他来你这里了。”贺凌云大咧咧地在紫眠卧榻上坐下,舒服地叹口气,有些疲倦,“我说,你什么时候去上个早朝啊?成天这样睡大觉,羡慕死人了。”“我已经习惯称病不朝了,一则起不来,二则也好不碍某些人的眼。”紫眠满不在乎地回答他,认真和陆文潜打招呼。“昨日宴罢还家,晚间起兴唱词间,恰巧看了镜子,镜中肩上确有一只白蛾,可是再仔细找,却不见白蛾踪迹,在下觉得事有蹊跷。”陆文潜一边说明情况,一边接过龙白月递来的茶水,谢过她。“紫眠,你倒是帮文潜看看吧。”贺凌云白了一眼站在一边凑热闹的龙白月,龙白月也不睬他。

紫眠观望了一下陆文潜的气色,请陆文潜唱词,其间倒是没有白蛾出现。他取过沙盘替他扶乩。

乩笔在沙盘上缓缓写出两字:“蓼淑”。“身边可有人事物,与此相关的?”紫眠问陆文潜。

陆文潜迟疑着开口:“没有……只有一位相识,名叫杨念淑的,不知可有关联。”“杨念淑是谁?”贺凌云好奇地问了一句。“是我在柳州认识的官妓,与她有过酬唱,”陆文潜想了想,又开口,“说起来,看见白蛾时所唱的词,倒都是为她而写。”

官妓啊。真叫龙白月羡慕,能入编朝廷的乐籍,旱涝保收,真是想不来的美事,可惜她出身卑微,应征不上啊。神游方外间,瞥眼瞅见对面贺凌云了然鄙视的眼神,把她气个半死。“她父亲原先是个小官,由于渎职,被罚没家产流放西北,而她被编入乐籍。我初次见她,是在柳州太守的宴席上。”陆文潜陷入如烟的往事,带了些惆怅,轻声述说,“她刚入乐籍不久,应酬不来,与席间的气氛格格不入,被人灌醉了,偷偷缩在角落里。是我发现了她,‘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后来呢?”乳臭未干的明窗尘喜欢听故事,兴奋地猜,“你们相爱了?!”“呵呵,怎么会相爱呢?规矩上不许的,‘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一切只能止于暧昧罢了,相思也是有的,‘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她真的是很美好的女子,纤弱、羞涩、美丽,但都是官场上的应酬罢了。”

规矩上不许,就不会相爱吗?龙白月不以为然地抿抿唇。这个男人,大概春风得意惯了,不过真的很幼稚。“那结果呢?”一直在一边闷不吭声的贺凌云,终于开口问。“结果……结果是‘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陆文潜笑着摇摇头,“我赠她的词,在当地唱红了,她也红起来,时时被点着出宴,我也没多少机会见到她。”“红了,那她从此可就出头了。”不管是民妓还是官妓,无法出头都是最可怕的,龙白月信口说着,没在意这个想法只有她这样身份的人才会这么想。“出头?那是她最怕的事,为此,她竟找到了我,”陆文潜无奈地忆着当时香消红泣的一幕幕,“她求我,帮她从良。”“怎么个帮法?”一直沮丧的明窗尘闻言,以为有转机,精神起来,抬头问。“说起来,我的老师安学士,有段逸事。”陆文潜说给明窗尘听,“老师做客润州的时候,润州许太守曾设宴款待,席间官妓郑容、高莹二人请我老师帮她们落籍从良。官妓想要从良,必须得到太守批准的,许太守送我老师人情,于是老师写了首《减字木兰花》——‘郑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冰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这是一首藏头词,每句的第一个字合起来,正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这样啊,有这样的先例,所以那位杨姑娘也请你这样帮她?”明窗尘点点头,“那你去求太守了吗?”“没有,我哪有那样的本事。”陆文潜摇摇头,“我只是官场的后辈,没有那样的面子,我的词,只能让她红起来,却绝没有办法让她解脱。再说,我当时也快离开柳州了,没的去讨太守的人情做什么,只怕会讨一鼻子灰回来。”“你还真窝囊啊,”贺凌云皱着眉头,忍不住牢骚起来,“没本事好好照应她,当初招惹她做什么?”

陆文潜被骂得有些怔忡,他吞吞吐吐着:“这个……席间的应酬唱和,文人墨客,哪一个不……”“再明白不过了,你要逢场作戏的美妙感觉,可以,只管挑个老辣的陪你,”说话间,贺凌云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龙白月,“那个杨念淑,初涉风月场,对你认真了呗。”“认真……”陆文潜傻住,“她对我是认真的吗……”“废话,她求你帮她,如果能从良,她还能往哪儿去,当然是跟着你了。”以前好歹也是个花花将军,以身相许的阵仗他碰得多了,“那你呢,对她就只是要一份暧昧吗?”“我不知道……我不能帮她,不怕你们笑话,当时简直是落荒而逃了,连最后一面也没与她见,只是赠了首词给她。”“就是你昨天在大厅唱的那首《秋蕊香》?”切,人都跑了,还不忘迂腐文人的那一套,简直呆瓜一个,贺凌云没忍心说他。“是的……如今想来,我真是对不起她……”陆文潜低头喃喃着,一直以来,他都把那些初遇的暧昧、相逢的痴缠、分别的心痛,视作理所当然,视作是自己能够应付得来的高级消遣。以为风云际会之后,自然也会烟消云散。

怎料到会欠下情债?“紫眠大人,请问,这些会和那白蛾有关系吗?”陆文潜抬头问。

紫眠看着他脆弱又小心的求证神情,语气平静地开口:“还不能确定,需要过些时日再看。”

贺凌云陪着陆文潜回去,紫眠他们在甲板上目送。“不知道那白蛾,和那位姑娘可有关联,”龙白月叹口气,“总归都是叫人叹息的故事啊。”“那白蛾,是那姑娘的魂魄。”紫眠幽幽地开口。“什么?!”龙白月和明窗尘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那杨姑娘,已经死了吗?”“是的,因为自裁,而无法往生。”“那你为什么没告诉陆公子?怕他伤心吗?”

紫眠点点头:“他是无心之过,如果知道了真相,怕是会伤心自责一辈子吧。我去作法超度那姑娘的亡魂,往后,让他身边不再有白蛾就是。”“你不说,他迟早也要知道吧。”龙白月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希望他能过段日子才晓得,两厢不要联系起来,也不至于太过难受了。”紫眠转身回舱。

翌日,紫眠正欲策船往郊外太子行宫去,忽听得岸上有人高呼。“紫眠大人——紫眠大人——”陆文潜踉跄着下马,他看见船已远去,飞快地冲进水里。冰凉的湖水将陆文潜的脚冻抽筋,他跌进湖里,灌了好些水之后,头昏脑涨地爬起来,紫眠已经在他的身边了。

他抓着紫眠的胳膊,用力将身子撑起来,又急又痛地哽咽着:“念淑她,她已经自尽了……你知道的,对不对……”“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紫眠扶着他,声音温煦如常,不见波澜。“我刚刚,接到柳州朋友的来信了……”陆文潜抬起头,露出湿漉漉的头发下满是水迹与泪痕的脸,他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昨天,我自问了许多次,到底对她是不是真的……当时,或许有应酬的成分在,她那般羞涩、美好,令我多情,我没料到如此纤弱的她,最后竟然能像火焰一样,热烈地汹涌进我的生活……我胆怯了、怕了,当我抽身而退的时候,我明明知道她有多绝望。我骗自己,因为背离她而产生的所有心痛、内疚都能随着时间平复,我骗自己能应付得来——那些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我没想到负心,会让她死……”“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紫眠没有再多做安慰。

许久之后,陆文潜平静下来,他停止颤抖,终于自己站了起来。“眉眼传情、猜谜射覆、诗词酬唱……我原先的想法都错了……”陆文潜喃喃着,一字一顿,声音破碎、冰凉,他的眼神暗淡而遥远,“我这辈子……不会再作词了。”

那誓言和着泪水,一起滴进湖里,稠了一池的春水,从此浓得再也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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