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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29 19: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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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鲁孙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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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乡亲

老乡亲试读:

君子不胡则不威

凡人皆有所偏好,往往少数人有某一种偏好,流风所及会影响到社会大众。前些年美国嬉皮们,以留长头发作为他们的标志,谁知道这一倡导不要紧,不但青年人把头发留成覆耳披肩,就连中年以上喜欢赶时髦儿强学少年的,也不在少数。

去年(1982)夏天我在旧金山住了一个短时期,特别到嬉皮发源地伯克利大本营去巡礼一番,发现现代嬉皮们已经不是首如飞蓬的怪模样,他们把长发往后一拢,梳起各式各样的小辫子来,为了跟小辫子配合,有些人已经留起胡子来,并且表示今后十年,不是留长发的天下,而是留大胡子小胡子的世界啦。

谈起留胡子来,有的人赞成,有的人反对,见仁见智,说法各有不同。抗战之前北平有一位星象家关耐日,第一次世界大战他曾经担任过驻法的华工译员,因为他对五行星象渊海子平有深刻的研究,所以跟当时法国面相学家海根赫尔成了好朋友,海根说:“欧洲男士大都喜欢留胡子,就面相学来说,何者宜留胡子,何者不宜留胡子,胡子的式样如何,还要跟面庞相配。最好是先找一张自己本身相片,把心爱的胡型画在相片上,如果画出来显得英俊潇洒,那您不妨把胡子留起来,倘若画出来像马戏班的小丑,那最好打消留胡子的念头算了。面色白皙面庞清瘦的人,留起胡子来不但无助于丰姿美观,而且黑白分明,反而显得人更羸弱。眉浓须重的人最好不留胡子,否则人在背后一定骂你粗鄙不文。有些人牙齿突出,鼻梁扁塌自以为留起胡子来可以遮丑,希伯来人有一句俗语是‘胡子遮丑丑更丑’。再则就是身材矮小的人也不宜于留胡子,胡子留得越长越显得自己矮小。圆面孔的人留什么样胡式都不好看。倒是长脸隆准是标准留大胡子脸型,肤色黧黑、牙齿雪白那是留短髭最佳的面庞。”关耐日说:“海根的话,跟中国相书所载完全符合,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中国老一辈儿的人,讲究“君子不重则不威”,所以不管年龄大小,只要功成名就,或是儿女已经婚嫁,做了长辈,就应该把胡子留起来了。留胡子也有许多讲究,太早留胡子,老妈妈论儿说是克父母,最早留胡子的年龄是二十八岁,俗称“二十八胡”,人过中年,到了五十来岁,要是不留胡子,又有人说闲话,笑您老有少心,还打算在外面招惹花花草草,心怀不轨了!

中国俗语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句话虽然未必尽然,可是您若是跟道貌岸然、挺长胡子的人打交道,多少要增加几分足资信赖的心理吧!

男人到了相当年纪之后,由于生理上的关系,胡子是越刮越硬,越刮越多,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有些男士,认为留了胡子有性格而且美观。其实胡子美不美,是要看留起来,跟自己的面庞轮廓配合不配合,至于有些人因为面部有缺陷,特地留胡子来遮掩,那就属于例外啦。

女人十之八九是反对男人留胡子的,如果您留个络腮大胡子,就是每天洗上几次,因为谈话喷出来的口涎,吃东西残留在胡子上的汤汁剩屑,再沾上点空气中的尘土,难保没有一些怪味。英国伦敦有一个妇女俱乐部,她们认为男人留胡子,是暴君式的昏庸举动,会员们的先生,是绝对不准留胡子的。不过会员都是三十五岁少妇,大约一到四十岁出头就纷纷退会啦,因为男人一过五十,就不太受太太们的羁勒,自己高兴留就留,太太管不了,于是只好退会了。

大丈夫始有美髯

帝俄时代,皇家贵族,勋戚贵藩,为了显示仪容伟丽,有异尘俗,大家都留起千奇百怪的胡子来,当时一些香水制造商绞尽脑汁研究出专备胡子、小短髭使用的不同香水来,为了表示跟一般女用香水有别,瓶樽以及喷头设计,更是雕琢工巧,玲珑剔透。笔者有一位舍亲曾任洽克图领事,他知道我喜欢收集香水,曾陆续给我买了二十多瓶胡子专用香水,都是小瓶小罐。我的姑丈陶略侯留法多年钻研酒类酿造,对于香水制造经验更丰,他看了我的胡子香水,认为其中大多数是动物香精,少数是植物花蜜,喷头之细巧晶莹,真令人目迷,至于气味之蕴藉俨雅,远非巴黎香水浓郁馥烈可能望其万一。千方百计制造出这些晚馥幽香,无非是设法掩去胡子不洁气味而已。

胡子长在脸上虽然毫无用处,并且能增加异性的困扰,乱毛丛中偶亲芳泽,会把朱唇玉面,揉蹭得唇晕钗横,花容失色,所以十个女性就有九个讨厌留胡子的男士。至于影星克拉克·盖博、大卫·尼文那一类风流小髭,当时电影界有位名演员人称黑眼圈谈瑛,她说:“人的口味不同,有人喜欢吃酸的,有人喜欢吃辣的,上唇留一撮小胡子,带有一些刺激性,不是挺有味道的辣椒吗?”可惜她嫁给没有胡子的程步高终于分手,大概是嫌程不够刺激吧!法国枭雄拿破仑立他弟弟路易为荷兰王之后,这位荷兰王妃不但天天给路易修剪清洗美髯,就连伺候她的内侍,也都是鬓髯如戟,再不然也是鬓髭如云的伟丈夫。她说:“大丈夫必须留有美髯,才能显露出英雄气概。”由此可见,人的观感爱好是各有不同的。

罗马尤利乌斯·恺撒大帝身材瘦小,胡子又是卧桥,登上皇帝宝座时年纪又轻,深恐臣民对他轻视不敬,他发现供奉在大神殿的“宙斯”神像,颏下部一副络腮胡须,用纯金线织成,黝颜焜耀斐斐有光,就异想天开,何不也打造一副腮须,在国家有重大庆典时装扮起来,肃我神姿,以振朝仪呢!于是立刻以二点八克纯金,打造一副胡须,凡是公开场合,他总是带上假髯,正式亮相,从此觉得自己平添无限神威。可惜有一次因牙痛忘记带上假髯,终于在宫廷上被人刺杀。可见古代帝王,不论中外都要留有胡子,才显出帝王之尊庄严神武呢!现在那副纯金胡子套还摆在罗马博物馆供人凭吊呢!中国古代以胡子漂亮出名的,首推三国时代美髯公关云长。无论是说部戏剧,甚至民间供奉的泥塑瓷烧木雕,都说他胡须长可及腹,黑油油,亮晶晶,五绺长髯,飘拂胸前,加上汉寿亭侯的绿袍金甲、冷艳锯、赤兔马威武庄严,在群众心理上,像关云长的长髯,不但表示我武维扬的精神,而且还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呢!

胡子老倌列英雄

另一位古人是髯翁苏东坡了,苏轼的大胡子,不但他的好友如佛印、秦少游等人,时常拿来调侃,就是苏小妹也时常以她令兄那把胡子作戏谑的对象。我在徐州看见过一幅苏东坡跟叔党父子石刻拓片,苏东坡的胡子蓬松满面,有若钟馗,跟想象中的俊爽清旷,就大异其趣了。

关云长、苏东坡两位古代先贤的胡子如何,因为我们去古已远,一切不过得自耳闻,姑且不谈,现在谈谈我亲自见过的美髯公,一位是年二十七罢官的梁鼎芬(星海)。梁是清末民初有名的大胡子,他须发苍白可是深浅相等,他两颊永远红润光致,衬托得色调非常柔和。他衣着虽然不甚讲究,可是他胸前这把长髯永远是斐斐有光。据说他有一位如夫人每天早晚两次给他用药水洗涤掠通,所以他的胡子一直是青遒粹美的。

民国十八年在南京国民政府举行一次盛大会议,民国元老于右任、柏文蔚、戴传贤三位先生坐在一起照相,三位都留有胡子。于、柏两位都是三绺美髯,于长柏短,戴先生则是整齐的短髭,大家说这一套大小胡子各有各的风采。三十六年渡海来台,诗人曾今可组织台湾诗坛,又得再亲右老道范,他的三绺已经变为五绺,长可及胸,白如银丝,根根可数,望之如神仙中人,只是靠近下唇少许银丝,稍呈灰黄。我知此地无川西坝子上出产的金堂烟,他把普通卷烟的烟丝当旱烟抽,这种加过香料的烟丝喷出烟来,自然容易把银须熏黄。我于是把台产废碎烟叶的尖子,稍加纯蜂蜜加工复熏,送给右老品吸。右老认为我的制品虽比不上柳叶能“止咳化痰”,可是抽了之后,痰已减少,倒是真的。这种加工叶子烟,虽比不上金堂柳叶,慰情聊胜于无,多年过后右老颏下长髯,居然又恢复其白胜雪,没有灰黄颜色羼杂其间了。

中国人最喜欢拿胡子开玩笑,国画大师张大千在而立之年,已经是于思于思,飘髯满胸了,友侪拿他胡子开玩笑,他就把关公训子一段故事拿出来当挡箭牌,他说:“为父一生匡扶汉室,忠心保国,过五关,斩六将,斩颜良,诛文丑,壩桥挑袍,保嫂寻兄,都是功勋盖世,义薄云天大事业,你一概不提,只记得你爸爸一把大胡子,未免太没有出息了。”他这一段笑话,可算替天下胡子老倌,出了一口怨气。

八年抗战清洁溜溜

抗战之前,我在上海众业公所担任经纪人,当时在交易所进出的中外人士,年龄大都四十五十之间,只有在下是不到三十岁,为免被人讥为少不更事,于是我就想把胡子留起来。上海有位精于六壬兼长命理的星象专家黄乔松,特地向他请教,那年我正好二十八岁,黄说:“照命相合参,你立刻留起胡须来,不但免于破财,还可以免去一场灾难。”我听了他的批解,真的把胡子留起来。自从留了胡子,碰到喜欢说笑的朋友,总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类笑话开我玩笑。我有一位扬州朋友吴孝萱,在交易所里以最爱说刻薄话出名,大家都叫他吴小鬼。他告诉我,跟留胡子的人开玩笑,以“骚胡子”为限,超过这个限度,你就可以反击了。“你说:‘你们大家不要跟胡子老倌玩笑开得太过分了,请你们回到家中祠堂里,请出令祖令尊的喜容来瞻拜一番,看看乃祖若父是光下巴还是留有胡子的,如果都是光下巴老公嘴(留不起胡子的人,俗称老公嘴),再请出曾祖高曾祖遗容来看看,你家总不至于代代都是短命鬼,总有一代老祖宗是留胡子的吧!’”

我年轻时节虽然喜欢说说笑笑,但跟人开玩笑以点到为止,而且总要留一点空隙,好让人还绷子(还嘴的意思),风趣而不失敦厚,才有意思。我的胡子时而短髭,时而专留下海,留了几近八年,等胜利鞭炮一响,立刻把满面于思于思,一扫而光,还我初服。因为留了若干年的胡子,一下子刮个清洁溜溜,偶或摸一下嘴唇还觉得怪怪的呢!至于吴小鬼教我那一套挡箭牌说词,我总觉得过分刻毒,有失敦仁之旨,始终没拿出来当挡箭牌派用场呢!

调鹰纵犬话行围

从前打猎,最少也要十位八位才够一拨,有时候七八十口集体行动,所以打猎又叫行围。打猎的最好的季节是秋末冬初,那时候鸿雁、天鹅、雉鸡、麋兔都是最肥美的猎物;草木凋零,原野空荡,视线辽阔,最利行围畋猎。

中国人很早就懂得调鹰纵犬去打猎了,晋代葛稚川《西京杂记》里说:“茂陵少年李亨好驰骏狗逐狡兽,或以鹰鹞逐雉兔。”能够打猎的鹰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才能追奔逐北斩获猎物的。笔者少年好弄,家表兄王云骧又是打猎能手,我们二人志同道合,每年一过春节就盘算如何调鹰弄犬,准备秋季行围,痛痛快快打点野味了。舍下有两个打更的,一个叫牛振甫,一个叫马文良,原先是谟贝子府护院的小徒弟,谟贝子故后,就被举荐到舍下来了。两人都经过名师指点,武功拳脚都很敏捷。谟贝子在世的时候,每年到西山畋猎,都少不了要带他们去护猎。牛振甫是马劳子兼狗把儿(养鸟儿的叫鸟把式,养鱼的叫鱼把式,拴车的叫车把式,养马的不叫马把式叫马劳子,养狗的叫狗把儿),马文良是鸟把式兼鹰把式。

清初狩猎的犬是藏獒或是关东猎犬,后来能打猎的狗都叫细犬,其实就是经过训练的土狗,不过挑选特别机警雄壮的而已。在北平狗市卖的,除了哈巴狗儿,就是小型土种狗,偶或有一两只鞑子狗,都已长大没法训练了,所以一般人养的细犬,不是花钱买的,十之八九都是偷来的。因此狗把儿得有三宗本事:相犬、训犬,外带还得会偷犬。狗把儿平日没事儿就得在大街小巷里胡乱溜达,对当街打盹儿的狗、撒欢儿的狗,狗把儿一看认为品种不错,可以训练成材,便暗地里把地址记下来了,等到风雪之夜,路静人稀,换上絮棉花的皮板短衣裤,外面罩上一件又肥又大的老羊皮袄,在深更半夜找到他所要偷的狗;先在狗的附近踅摸一番,看看左右没人,然后走到狗的眼前,把身子用足力气来个快速大转身,把大皮袄鼓荡成一把张开的伞形,往下一坐。这个坐式叫老虎大委寓,要有相当经验,轻重急徐都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坐稳之后,听到狗哼哼两声,闷了过去,然后双手一抄,把狗裹在大皮袄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抄了回去。到了家,把狗的四肢绑在抱柱或上,嘴用细铁链一箍,马上拿快夹剪把狗的耳朵齐根剪掉,用烧红的烙铁,在伤口上一烙,上点治伤药,血止了,狗也还醒过来了。据说做过这一番手脚,狗就把以前的事全部都忘掉,可以死心塌地效忠新主人了。这些鬼门道儿,狗把儿是不随便告诉人的。

打猎的鹰,有身份的人,讲究用关外的海东青,一般海东青都是头蓝背青,产于吉林深山丛林里。宁古塔有一种羽毛纯白,一种带棕色斑点的叫芝麻雕;这两种鹰,性情凶悍,飞如闪电,喙似铁镞,爪如钢钩,搏取麋兔,有如探囊。据说乾隆皇帝蓄有一只海东青,全身纯白无一杂毛,两翼张开,有四尺多宽,因为体型巨大,不能臂擎,而用车驾。乾隆有一年在木兰围场狩猎,此鹰曾噎虎裂熊,后来乾隆手谕内廷供奉郎世宁把这只白雕站在鹰架上的雄姿画了下来(此画现藏故宫博物院)。至于一般人打猎的鹰,不外是黄鹰或苍鹰,如果能得到一只在山海关里或是关外出产的鹰,已经算是不可多得的名种啦!鹰的重量最好是三十两上下最标准,太轻气短力弱,不能耐战;太重脑满肠肥,要肚子里油耗得差不多,才能着手训练,这种肥鹰自然训练起来费时费事多啦。

鹰把式训练野鹰,先用棉绳拴住它一条腿,用布把鹰翅膀包起来,白天往空屋子里一扔,随它去尽量扑腾不去管它;到了掌灯,野鹰挣扎了一整天,已经筋疲力尽,正想打盹,鹰把式点亮灯火,把它放在鹰架上,用灯光照射,只要它一闭眼,就用小竹棍在脑门子敲打敲打,不让它睡觉,耗个三五天下来,野性再大的鹰也熬得野性全失,乖乖就范。在熬鹰期间,为了补充它的体力,要喂它牛肉吃,先把牛肉在水里泡得发白,切成细条来喂,据说这是清它内火去野性的,等到鹰的粪便不拉绿稀水,这就表示野性已退,火气全消;这时候改用细麻绳拴白菜叶儿给它吃,起初必定不肯吃,就要用强,硬往嘴里塞,吃下去再拉出来,旨在刮光了它的肠油,肠油刮净,才能训练。开始训练时,先用眼罩把它双目罩上,头再用黑布蒙上,野鹰必定又跳又蹦,在空屋里墙上钉上三两只草把子,让它站在上面,它一定不肯,久而久之折腾累了,才肯落在草把子上休息;性子最长的野鹰,这样耗它十天之后,再用拉长的细绳拴住它一只脚,让它飞出打盘儿找野食。有的人甚至做假雉假兔,藏在草丛石隙让它捉捕,成了习惯,出猎的时候,自然操纵自如了。

我们既有得用的把式,鹰狗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打猎应用的猎具,如钩竿子、马灯、手电筒、木杠子、粗细绳子、猎枪、水壶、干粮袋、医药箱、露营的帐篷,准备齐全,不期而集的友好,居然有二十多位;一应用具都放在一辆带篷的大敞车上,由牛马二人押首车到京西红山口安营扎寨。我们一行出了西直门都改骑小驴,一面逛青,一面试试小驴的脚程,到红山口聚齐,直奔我家祖茔红山口过去的六里屯,坟少爷陈万福,早已赶来坟地阳宅伺应。大批人马一到,立刻给我们一行打洗脸水,沏好茶,大家卸车喂牲口、拴狗、放鹰,一切停当也就该吃晚饭了。乡下也没什么好吃的,无非是烙饼摊鸡蛋、贴饼子、小米粥、水疙瘩,就算是一顿美食了。陈万福把附近地形详细告诉大家一遍:东南平壤有时发现鸡窝兔子洞,北扬河是条六七丈宽的小河,有野鸭子一类水禽翔泳水面,西边笔架山是雉鸡、竹鸡大本营,望儿山除了山鸡还有狗獾、猪獾、野猪、獐、狐一类。野猪力猛性暴,要有三杆枪迎头痛击才能打它,如果火力不足千万不要惹它,因为有猪獾在附近出没,可能有土狼闻到气味前来觅食,千万小心。

第二天破晓,大家分两拨出发,我同牛振甫带了关氏弟兄两杆沙子枪、两杆线枪,直奔北扬河。小河晨雾冥冥,水气澄鲜,牛振甫站在岸边捡了两块小石头,往苇塘里一扔,立刻惊起了五六只野鸭。我跟牛振甫一按枪机,应声打下了三只,此时关氏兄弟已把线枪灌了火药,鸭群闻声飞蹿,他们迎头一击,又是四只应声坠地,另外有两只掉在蓼渚芦湾里。我们的猎犬倒也机警迅捷,发挥了很大作用,泅入水塘把两只野鸭统统叼了回来。一共打了九只野鸭,总算不虚此行,见好就收,班师而回。等赶到笔架山,他们的战果也很丰硕,打了三只雉鸡、四只竹鸡,两拨人马移师望儿山,猎犬又捕获一只猪獾,另外有七八个人正围着一片屹屼的丛岩,放出两只鹰在半空打盘,猎犬在峭坡岩缝左近喧豗,说是有一只棕色肥兔藏在石缝里。鹰抓不到,狗咬不着,双方在那里干耗。我忽然想起背包里不是有一枝打泥弹儿的软弹弓子吗?何妨拿出来一试。头一弹打在石缝上方,泥片四散,吓得那只兔子一哆嗦,第二弹打在它的后胯上,它往外一蹿,立刻被猎犬叼住后腿,虽然又被挣脱,可是跑不掉,终于就擒。

云骧表兄说:“在青龙桥圆明园之间,有个地名叫大有庄,当地人种一种紫色刀豆,是野兔最爱吃的一种食粮。”每年他单人独骑也能打到几只野兔。于是我们大队人马又开到大有庄,果然在一座黄土岗上,找到了一个兔子窝,鹰抓狗咬居然又打了两大三小肥野兔,此行斩获颇丰,大家高高兴兴齐唱凯歌班师回家。在海淀镇外琵琶湖又意外打了两只野鸭子。王云骧依照历年往例,进城之前,在阜成门关厢虾米居请大家吃一顿庆功宴。阜成门外虾米居是西郊著名的野酒馆儿,专卖保定府的干酢儿(土绍酒),后院紧靠一条活水小溪,他用渔网养着若干小河虾,随吃随捞,因此烩河虾也极新鲜。王云骧是每年秋天必定到西郊出几次猎,专打山鸡野兔,回来不论早晚总要在虾米居打尖。山鸡收拾干净,用姜葱木耳勾芡一溜,一大盘炝活虾。他每年打来的兔子,也是连皮带肉都送给虾米居东伙打牙祭,他仅仅要兔子的后腿,送到府门恒顺酱园,往后院酱缸里一腌,第二年把酱兔腿拿出来下酒。吃这种带野意的野味,是在城里大饭庄、大饭馆无论如何享受不到的。

第二年,本想再跟云骧表兄秋郊畋猎,可惜他随侍双亲赴东北大学讲学,打猎找不到好伴儿,兴趣也就索然了。等到橐笔从公,整年忙得晕头转向,哪还有闲情去打猎。渡海来台,偶然间有几位喜欢打猎的朋友,约我到高雄县的六龟打猎,虽然也打了两只果子狸、几只竹鸡、一只狍子,既无鹰犬,全凭气枪,情调完全不同。

抚今追昔,更令人兴起无限怅惘。等将来回内地,鹰飞狗烹,自己也跑不动了,再有人谈到行围打猎,无非徒殷结想而已。

盘鸽子、养蝈蝈儿

早年养鸽子是年轻人的消闲之一。依据北平妈妈论儿来说,鸽子属于鸠类,有野鸽家鸽之分;野鸽又叫娄鸽,在田野虽然专吃五谷杂粮,在农人眼光里属于害鸟,可是飞到城里,在人家屋檐下一搭窝,主人家却认为财丁两旺,才有娄鸽来捧场。来不及用木板钉钉锤锤给它建造新居,就是遗矢满地,主人也毫无怨言。

家鸽是野鸽的变种,形态羽毛,种类甚多,不但续航能力持久,而且记忆力特强,纵然翻山越岩飞翔千里,照样不会迷途,飞回原地。因此清军入关前后,都训练鸽子传书递柬;所以清朝定鼎中原,八旗子弟养鸽子来玩,家里是不加禁止的。养鸽子名堂很多,他们不叫养鸽子,而叫盘鸽子。二十四只叫一拨,要盘最少两拨,飞起来成行列队才壮观好看。鸽子窝一定要搭在前庭的跨院,或是马圈里,不能跟正房成直线,免得压了家主的鸿运。鸽子笼不论十层八层、三排五列,一律是坐北朝南,取其向阳通风,窝内干燥,上则防雨遮阳,下则避鼬鼠阻狸猫。

听北平崇文门外三里河一位崔姓鸽把式说:“在咸丰同治年间,鸽子市在崇外花市大街,蜀锦吴绫,宫梅媟艳,跟一些提笼架鸟、歪戴帽、挽袖头的朋友,在一块儿挤挤蹭蹭,日子长了,自然免不了是是非非。”卖绒花绢花的,跟后宫粉黛,多少都能拉上点关系,于是把卖鸽子的人挤出了花市。这批人也不是什么好吃果子、省油灯,有几个得宠太监给他们撑腰,于是他们反而搬到内城的马市大街鹁鸽市一带,比在花市生意更好。普通一点的鸽子有点子、玉翅、凤头白、两头乌、紫酱、雪花、银尾子、四块玉、喜鹊、花跟头、花脖子、道士帽、倒插儿等名堂;够得上珍贵的有短嘴、白鹭鸶、白乌牛、铁牛、青毛鹤、秀蟾眼、灰七星、凫背、铜背、麻背、银楞、麒麟斑、辡云盘、蓝盘、鹦嘴、白鹦嘴、紫乌、紫点子、紫玉翅、乌头、铁翅、玉环等名色。当年涛贝勒的公子金盘卿,在鸽子市买银楞、铁翅、紫点子各一对,半卖半让还花了六百块大洋。民国十二三年六百块银圆,可以买二十多亩上则田,由此可知名种鸽子是什么身价了。

盘鸽子的每天早晚两次,必须把鸽子赶上天去围着自己屋子绕,越飞越高,名为打盘。鸽子如果不这样训练,脑满肠肥,就成废物了。放鸽子之前,先分拨,二十四只一拨,要分只放上去打盘,每拨要选几只特别健壮的雄鸽,在尾部绑上壶庐,又叫哨子。壶庐有大小之分,哨子有三联、五联、十三星、十一眼、双凫连环、众星捧月之别,在天空翛翛翩翩,五音交奏,响彻云霄,真可以悦耳陶情。

北平盘鸽子只数之多,首推永康胡同张恩煜。他是前清宫监小德张的嗣子,有一所跨院,完全改成鸽舍,有三个把式伺候他的一千多只鸽子。他每天放鸽子两次,回来点数,总要短少十只八只,都是让别人家的鸽子裹去了。好在他的鸽子生生不已,每次丢个十只八只,算不了什么。所以玩鸽子朋友,给他起个外号,叫他傻二哥。

金盘卿住在山老胡同,他买的银楞、铁翅都是傻二哥鸽群的克星,他们住在北城,只要傻二哥一放鸽子,金盘卿的鸽子准定也放上去,三五个盘旋,傻二哥的鸽群一迷糊,就让银楞、铁翅这一帮给裹回来了,每次总有十只八只。有一次我到金盘卿的鸽舍看鸽子,他指给我看有一排鸽楼,其中两三百只,都是裹回来的。照规矩,裹来的鸽子如果知道是谁家的应当把鸽子送还,偏偏张恩煜认为鸽子让人家给架了去丢脸,死不承认,所以才有成群的鸽子,让别人喂养的怪事。

马厂钟杨家也是北平盘鸽子名家,清廷的钟表都由他家供应修缮,事情清闲,油水足,所以声色犬马,他家样样有份儿。他家盘鸽子能手叫杨厚厂,永远保持六拨鸽子,讲究精兵主义,鸽子放起后,忽分忽合,自成战阵,非常美观。名伶余叔岩也有盘鸽子的嗜好,总想跟钟杨家讨教讨教训练鸽子的方法,杨厚厂就是不肯跟叔岩说,后来他背后跟人谈论,他说:“清晨鸽子眼神足,才容易接受训练,余叔岩日上三竿还没起床,是没法训练的;同时余叔岩自视甚高,又沿袭谭叫天的恶习,说个腔,做个身段,他不是推三阻四,就是藏头露尾,揣起来半手,咱们也让他尝尝拿乔是什么滋味!”所以大家都说杨厚厂有骨气。

梅兰芳在芦草园住的时候,就养了一拨鸽子,后来搬到无量大人胡同缀玉轩住,仍旧养鸽子。有一天他给李世芳说《刺虎》洞房走矬步身段,他说:“吃这行饭,眼神儿一定要灵活,可惜咱们都患有近视,虽然不是太深,可是散而不拢,对于面部表情,就打了折扣,每天清晨放放鸽子,眼神儿跟天空的鸽子上下翱翔,能练得眼神儿收拢,就不大看得出近视了。”

后来上海名伶赵君玉、刘筱衡听到了都养起鸽子来。赵君玉有一对鸽子叫玉娇娘,从头到尾,其白胜雪,没有一根杂毛,在鸽友沪宁长途赛中,不但夺得冠军,比第二名要早到四十几分钟呢!

近十多年来养鸽之风,非常盛行,嘉南高屏等地高楼大厦上架鸽舍随处可见,飞航途程远至琉球,得胜所获奖金,动辄若干万,跟内地当年盘鸽子是为了怡情悦目的情调完全两样了。

虫鸣鸟叫,都是有关时令的,中国人有些有钱有闲懂得生活艺术的,偏偏能够人力胜天,把虫鸣鸟叫的时序转变过来。福开森曾经说过,中国人最懂得生活情趣的,证之养蝈蝈儿就可以窥其大概了。北平荷花市场一开始营业,就有蝈蝈儿沿街叫卖了;家里有喂奶的孩子,大人上街遇见卖蝈蝈儿的总要买三两只,装在苇秆做的笼儿里带回来挂在屋檐下听蝈蝈儿叫。这时候的蝈蝈实大声洪,天越热叫得越欢,据说小孩听了蝈蝈儿叫的声音,不会得疳积病。

蝈蝈儿乡下叫它聒聒儿,实际正名叫蝼蝈,颜色分绿褐两色,天气越凉,蝈蝈儿身价越高。夏天一两枚铜元就可以买一只,中秋节前卖蛐蛐儿、油葫芦的小贩还有蝈蝈,一交立冬,您要想养蝈蝈儿,那您得跑趟丰台,有几家花洞子暖房还能买到蝈蝈儿;不过那时候蝈蝈儿身价,今非昔比,没有八块十块银圆,人家是不肯割爱的。

养蛐蛐儿讲究永乐官窑、赵子玉、淡园主人、静轩主人、红澄浆、白澄浆的蛐蛐儿罐。养蝈蝈儿要出色的葫芦,遂园主人六角葫芦,从葫芦刚一往上蹿,他就用松木板把葫芦绳起来了。恨天高杨二腰子葫芦,虽然他是个三寸丁,可是心思极为细密,腰子葫芦、扁葫芦,揣在怀里都不占地方。杨二拐的袖珍葫芦小巧玲珑,更是怀中宝贝,配上造办处德子紫檀镶虬角、驼骨嵌象牙、雕红镌山水的葫芦盖,再以荷包满(人名)做的衬绒实衲套,冬日向阳,陈列在玻璃前,铺上绒毡子大条案上,一边看蝈蝈儿晒太阳,伸须弹腿夔立蛇进雄姿柔态,一边欣赏木刻金镂、珠切象磋、珍奇瓠犀的蝈蝈儿葫芦,个中乐趣,只能跟同好谈,不能为外人道的。

冬天养蝈蝈儿,能揣着蝈蝈儿葫芦,照样外出办事毫无妨碍才算个中能手。葫芦里面天天清洁一次,同时还要用淡淡的龙井茶洗涮一番,然后晒干或烤干,让蝈蝈儿进驻。当年清廷宁寿宫有个看宫太监崔得贵,他研究用胶泥烧出像枕头型的樏盒,里头放上烧红的炭基,把蝈蝈儿葫芦排在上面来烘,效果极好,宫里宫外,凡是养蝈蝈儿的都以得到崔俺答的这种樏盒为荣,大家并且同赐嘉名“玉温枕”。抗战之前北平北海公园里鉴古山房,就陈列一具“玉温枕”出售,上海藏瓷名家李木公看它彩符蟠屈,式样奇古,可是猜不出用途,经我说明,他以四百元买回去,留待酷寒时温笔润墨。玉温枕用有别途,这是崔太监当年绝对想不到的。

冬天揣蝈蝈儿葫芦,一定要有特制绒背心,还要在左右钉满了大大小小的口袋,外面穿大长袍大皮袄,再系上搭膊。有本事的行家,笔者看见过一次揣上二十七只大小葫芦,而依然能够动作自如,真可以说是绝技了。

当年北平财政商业专科学校,在马大人胡同买了一所王公旧邸当校舍。府邸西花园有一处叫又一村,山坡上有一座像玩具大小的城堡,类似迷你型小土地庙,大家叫它蝈蝈儿坟。据说庙里一座小宝顶,里头埋的就是此屋小主人一只心爱的蝈蝈儿,你说他玩物丧志也可,你说雅人深致也对,总之中国人的生活艺术,是很难让人蠡测的。

狗把儿、自行车到亡国

清代鉴于前朝之失,自立国不久就不采用设立储君制度了,所有阿哥、格格们未到分宫年龄,都是依母而居的。

他们和她们平日幽居深宫究竟怎样的玩法,官文书中固然没有记载,就是私家札记、随笔,也很少人谈到,纵或有谈到的,也不过是一鳞半爪而已。

溥仪未出宫前,宫里有个小太监叫崔福善,是当年权倾一时总管崔玉贵的裔孙。小崔七岁净身入宫,跟宣统同年,虽然方在髻龀,可是耳濡目染,已懂得忠君卫主之道啦。

先是对狗有兴趣

清宫阿哥们,从六七岁开蒙入学,除了要匀出一部分时间学习揖让进退,趋庭朝仪之外,大清是以马上治天下的,因此皇子们从小就要学习拉弓驰马,精研骑射认为是必修课程。照以上情形看起来,他们每天玩耍的时间,实在太有限了。崔福善原本是派在溥仪身边,陪万岁爷玩的,相处日久,有时万岁爷闹起皇帝脾气来,小崔婉言相劝他倒也能够接受。哪知到了大婚前一年,溥仪因为中英文师傅们的矫揉造作、迂腐嗫嚅行径,几位太妃们啰唆奄浅的管教,逼得郁悒难伸。苦闷之余,于是让宫监以重金在外间买了几只韩卢宋鹊、藏獒细犬,并且雇了几名狗把儿分别加以训练。只要溥仪冲着谁一努嘴,那些凶猛残暴的东西,就一扑而上,裂衣撕履,虽不伤人,可也把人吓个半死。

有一年春节除夕,珣贵妃的家人侄孙女翠格子入宫辞岁,在长街恰好跟溥仪相遇,天街漫长,无处可以回避,只有转向墙隅,让过兀立。俗语有句“狗仗人势”,这批藏獒竟然猛扑而前,喭喭咻咻,把挡在前面两名小太监衣履扯得铠歪甲斜,翠格鬓散钗坠,花容失色。幸亏这批恶煞,只撕衣物而不伤人,翠格回去吓得大病一场,几乎送了小命。崔福善对这种以犬弄人的恶作剧颇不以为然,劝阻个若干次。哪知这次说话较重触犯圣怒,一气之下,把他调在御花园绛雪轩当差。笔者每次进宫,到了午睡时间,总要到绛雪轩找崔福善东拉西扯聊一阵子。他说听他祖父说过,未分宫皇子在十五岁以前,除了下弓房拉弓、稳马步、长臂力、练准头之外,踢毽子、跳绳、钓鱼、荡秋千、滚铁环、抖空竹,都是常练的玩意儿。踢毽子是练腰劲,跳绳练腿功,钓鱼练定力,荡秋千练晕高,滚铁环练视力,抖空竹是练臂力,这些玩意儿都是对身体各部门器官有益处,而且对于战阵弓马都有帮助的。

养狗可以,习武不行

传说雍正在御极之前,曾更名改姓在嵩山少林寺习武,并且跟江南八侠结怨,疑真疑假,传说纷纭。不过历代皇子流传下来的玩具,有雍正童年所刨的毽子两枚,分量之重有如一只半斤重石卵,尽管腰腿劲儿足,也跳不过十个。另外一副抖空竹的镔铁杆子,也是皇四子遗物,分量更是重得惊人。这些游戏崔福善当年虽然也都陪溥仪玩儿过,可是小皇上没有长性,加上视力不佳,所以这些游戏都引不起他的兴趣来。

自从溥仪纵犬噬人,四位太妃恐怕他闯出更大的祸事来,于是谕知宫内各处,一律不准饲养凶獒藏犬,要养也只能养几只袖犬叭儿狗玩玩。所以到后来冯玉祥逼宫,溥仪、婉容、淑妃三个人,一共养了各式各样北京狗三四十只,虽然都带出宫来养在什刹海醇亲王府里,王府怎比宫禁,自然养不下若许叭儿狗,于是设法送人。朗贝勒府得到一只灰色长毛狮子狗,头大腿短,颇具异相,可是抱回来之后,喂什么都不吃。后来跟原来喂养的小太监打听这只狗平常吃些什么,据说这只狗,食量极小,每天只吃熏小鸡的半条鸡腿。这种事让人听了真是啼笑皆非,后来这只狗芳踪何处,也就没有人去注意了。

名牌单车皇帝上座

溥仪在大婚之前忽然喜欢玩起自行车来,一时欧美名牌单车,有美皆备,无丽不臻,又把北平骑术最精的名手小李三召进宫去,一方面请他教导骑术,另一方面见识见识他超群的特技。起初是在日精门、月华门两趟长街练车,御路平坦,其直如矢,本来是练车最佳场所。无奈溥仪生性好动,总想骑着车到各宫溜达溜达,夸耀一番。谁知各宫都有很高的木头门槛儿,无法通行无阻,于是让内务府的木工,把各宫的门槛儿各砍去一节,以利自行车通行。偏偏永和宫的宫门是石头门槛儿,要叫石匠来凿。当时端康皇贵妃正住在永和宫,不愿意凿出一条石隙,破坏了宫中景观,因此母子之间,又发生了误会。幸亏内务大臣耆龄,解释劝说,才算把这场纠纷平息下来。可是溥仪对骑自行车,又兴致索然了。

风筝之下只好出宫

北平放风筝是有季节性的,清明前后,云静风清是放风筝最好时光。内务府造办处养有一批巧手工匠,糊出来的各式各样风筝放起来之后,只要搭上罡风,不但锣鼓齐鸣,而且荧光明灭。每年阿哥、格格们都要拿着放在天空风筝的小线抖几下,然后拿剪子剪断小线,让风筝随风飘去叫做“散灾”,保佑一年四季都没灾没病的。溥仪对于放风筝本来了无兴趣,可是自从大婚后,他岳家有几位内亲,都是放风筝好手,在宫里一块放过几次风筝,溥仪又迷上放风筝了。听说有一次放上去大大小小多达四十几只风筝,仅仅三只大风筝就放走了二十多斤老弦。第二年冯玉祥逼宫,他就迁出了紫禁城,不然的话还不知要玩出多少新花招呢!

曲糵优游话酒缸

一九五一年,我在台北曾参加一个不定期酒会,加入的酒友都是黄白不拘、有几分酒量的人物,会员到齐足足能坐满三桌。有一次,一位酒友发现自己有一打窖藏,是当年从贵州带出来陶瓷罐装茅台酒(赖茅),于是又召开了不定期酒会,前后两次酒会,时间相差半年。后一次到者勉勉强强凑成一桌,有的医嘱戒酒,有的驾返道山,一餐吃完,只喝了四瓶。若在早年,一桌人喝一打,也不算稀奇呢!

饭后大家都有几分醉意,于是聊起北平的大酒缸来。在北平住久了,会吃的朋友都不爱进大馆子,讲究吃小馆,再不然约上两三知己上大酒缸,要两壶二锅头,选几样自己爱吃的下酒小菜,浅斟慢酌,高谈阔论,的确别有一番情调,是局外人不能体会得到的。

酒后想吃什么,各凭所欲,来碗刀削面、猫耳朵,或煮盘饺子,下一碗馄饨,酒足饭饱之余,管保教您有飘飘欲仙之感,这就是北方大酒缸的素描。

北平东四、西单、鼓楼前,都有大酒缸,可是酒的优劣大有差别。故友金受申是泡酒缸的行家,据他说,好的二锅头,首推鼓楼永兴酒栈。大酒缸这行生意跟海味店,全是山西人独占生意。这类大酒缸,通常都是两间门脸儿,像永兴三间门脸儿的算是独一份儿了,有些怯勺还不敢随便进去呢!店里摆着几口两人合抱的大酒缸,有的老酒店把缸底还埋在地下三分之一,说是沾了地气,酒不上头而且柔和。酒缸上面盖着用厚木板加亮漆做的缸盖,漆得锃光瓦亮,这就是大酒缸的活招牌了。

大酒缸不分散座、雅座,来喝缸的人都是围缸而坐,间或摆上三两张小方桌,凡是跟朋友有私话要谈,说合拉纤谈买卖,多半找张方桌坐,就不跟大家围酒缸啦。

大酒缸全都有字号,而且牌匾都是名书家或三鼎甲写的,不过牌匾都是悬在屋里,去喝酒的人,只注重酒的醇不醇,很少有人留意牌匾是什么字号、什么人写的。有些人在这家喝了一二十年的酒,只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大酒缸,能够说得上字号来的,恐怕寥寥无几。

大酒缸卖的酒,二锅头也好,净流也罢,全都放在柜台的鬼脸坛子里。酒是论壶计值,用锡制酒壶,也有的用酒素子,一般都是二两、四两两种,只有什刹海烟袋斜街一家酒缸有六两装的酒素子。据说张之洞卸任湖广总督之后有几名戈什哈,跟大帅进京,就住在张家别墅寸园。每天晚上泡大酒缸,总觉得酒缸欺负他们外乡人,每壶酒的分量不够,时常吵吵闹闹。后来让张香帅知道了,特地到锡器店订打了六两装的壶,交给柜上专给戈什哈们打酒,所以流传开来,都说这家大酒缸有六两装的壶。

抗战胜利后,我同两位酒友特地前往印证,跟柜上要六两装的壶打酒,掌柜的知道我跟南皮张家有渊源,不但喝到南路净流的好酒,还吃到老板自己下酒的酥鲫鱼、酱兔腿呢!

有些年轻朋友,刚刚学会了喝两盅,又怕人笑话他酒量太差,总喜欢匹马单枪偷偷到大酒缸泡一阵子,初学乍练,酒量当然不会太大。您喝不了一壶,叫一杯酒来喝,酒缸的东伙,照样欢迎,因为这种人酒喝不多,菜却不少叫呢!

喝酒的朋友,每个人习惯不同,有人喝四两,有几粒花生米、半块豆腐干,就够下酒的了;有人喝酒必定要几样可口的下酒小菜。大酒缸准备的酒菜极其有限,通常只有拌芹菜、虎皮冻、煮花生、盐水青豆、胡萝卜、豆腐干而已,如果自己带菜来,店里是不会反对的。

因为酒缸准备下酒的小菜不多,所以每家大酒缸门口,总有一两个卖熏鱼或泡羊肚、羊头肉的,喝酒的想吃什么可以指名要,等酒足饭饱一块算账。

西四牌楼砖塔胡同把口一家大酒缸,不但酒好,而且门口一个摊子刀削面特别有名,他不单面削得薄而匀,而且浇头大炒小炒不油不腻。舍弟陶孙是滴酒不沾的,他想吃刀削面,撺掇我去那家大酒缸喝两盅,他好跟着吃刀削面。北平晋阳春曾师傅刀削面最有名,他认为还赶不上那家大酒缸的刀削面浇头入味。雍和宫附近有一家酒缸,据说他家有一部分烧酒,是私酒贩子从朝阳门背进来的,赶巧了真有好酒。他家门口卖猫耳朵的虽然也是山西人,可是做法别致,烩而不炒,对牙口不好的最对胃。广福居(别名穆柯寨)的女掌勺穆大嫂曾经特地从南城跟到北城去尝试,认为确有独到之处,自己回到柜上试做了几次,都没有人家做得好,所以后来您到穆柯寨叫猫耳朵他们只卖炒不卖烩了。

马市大街有一家大酒缸,除了南路烧酒外,兼卖保定出产的土黄酒,又叫“干炸儿”。这是北平唯一不是山西人经营的大酒缸,一个卖烫面饺儿的是顺义县人,一个卖馄饨的是保定府人,蒸烫面饺儿的笼屉,永远是热气腾腾,一屉一屉往屋里送。馄饨挑子锅里的高汤,随时都在翻滚,馄饨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可是汤清味正,作料齐全而且地道。

卖烫面饺儿的叫老奎,从早上到中午推着车子在马大人胡同、钱粮胡同做生意,过午就到酒缸门口摆摊儿啦。北平人吃的烫面饺儿除了猪肉白菜、羊肉韭菜、牛肉大葱之外,很少用菠菜、荠菜、小白菜等深绿色蔬菜作馅儿的。老奎烫面饺儿的馅儿除口蘑、三鲜、荠菜、菠菜之外,还有茄子、扁豆、冬瓜等,可以说应有尽有,集各种荤素馅儿之大成。

抗战时期吴子玉避居北平什锦花园,既恨日本人阴狠残暴,又恨汉奸们恬不知耻,因为肝火太旺,时常闹牙痛不能咀嚼东西,只有吃奎子的烫面饺儿软软乎乎不致牙痛,一叫就是百儿八十的,所以不久老奎的烫面饺儿在东北城算是出了名啦。抗战胜利时,笔者回到北平,听说老奎领个牌照自己经营一份儿酒缸,生意还挺不错。自从“红卫兵”几次清算斗争,老奎被斗得扫地出门。他们认为大酒缸是有钱有闲阶级的消遣地方,也都陆续淘汰,现在大酒缸已成为历史名词了。

上海的柜台酒

几位江浙朋友一块儿小酌,酒酣耳热,有一位大家叫他胡老总的说:“你在‘联副’写了一篇北平大酒缸,看得我酒虫从喉咙直往外爬。当年我们在上海都是喝柜台酒的老朋友,现在只说北平的大酒缸,对于上海喝柜台酒却只字不提,未免厚彼薄此了。”经胡老总一说,我也觉得是有点儿差劲,所以写了这篇上海柜台酒,以资补过。

上海吃老酒讲究是陈绍、花雕、太雕、竹叶青一类黄酒系列,上海有名的遗少小辫子刘公鲁,吃饭时每餐都要食前方丈,七个碟子八个碗,可是他一喝柜台酒,放荡形骸,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了。他说,绍兴酒是我们中国国宝,世界各国哪国都没有这种香醇浓郁、糟香袭人的酒;他的欧美朋友到中国来在他家吃饭,罗列东西各国名酒,十之八九都喜欢喝太雕或竹叶青,这就证明中国的绍兴酒比他们的威士忌、白兰地要高一筹。喝绍兴酒要像《水浒传》里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才够味儿,只有到四马路喝柜台酒才有这种情调。

上海四马路“高长兴”、“言茂源”都是卖柜台酒的老字号,柜台高耸,擦得锃光瓦亮,不见半点油星儿,上面照例是大盘冻肴蹄、一盆发芽豆,还有油爆虾、熏青鱼、八宝酱、炒百叶几样小菜。柜台前有两只长条凳,可是吃酒的人没有一位是坐下来的,大半都是脚踩条凳,身靠柜台吃喝起来。叫一串筒酒倒出来大约是三海碗,大约您要半串筒酒,就有人笑您是雏儿或半吊子,既然喝不了一串筒酒,又何必出来喝柜台酒呢!

像“高长兴”、“言茂源”这样整天川流不息、酒客进进出出的大酒店,烫好的串筒酒,往您面前一放,锡筒没有不是东凹一块,西瘪一块的。据酒店人说:“起初是客人们喝醉了逞酒疯,摔得像瘪嘴老婆婆似的,后来你摔我也摔,不摔就显不出您是老酒客啦!”

到四马路喝柜台酒的,上海虽然风气开通,也清一色都是男生,唯一例外的是花国大名鼎鼎的富春楼六娘,她是袁寒云、徐凌霄等人带着喝过一次柜台酒,后来每到隆冬初雪,总要光顾一次“言茂源”。不过她怕看又瘪又脏的旧串筒,柜上总是留着一两只新锡筒给她烫酒。

叶楚伧、刘史超、何企岳,他们几位都是著名的酒仙,据他们品评的结果,“高长兴”的竹叶青浆凝玉液,韵特清远,“言茂源”的陈年太雕,沉色若金,琼卮香泛,只可惜两家下酒的小菜均不高明。姬觉弥是上海印度富商哈同的总账房,他虽然生长在徐州,靠近有名的阳河大曲产地南宿州,可是他却喜欢喝鉴湖的太雕,每月需要光顾“高长兴”三两次。“高长兴”铺面是哈同公司产业,姬大爷来喝酒自然奉为上宾。姬喝酒从来不叫小菜,进得门来身靠柜台,一只脚踩着板凳,先来上一串筒,一筒喝完再续一筒,两串筒酒下肚,立刻就走。有些人跟姬觉弥交一二十年朋友,还不知道姬觉弥是黄酒大亨呢!

当年上海电影界名导演但杜宇、殷明珠,都是喝老酒的高段数人物,他们夫妇是“言茂源”的老主顾,三串筒花雕、三碟发芽豆,从来没要过别的酒菜。自命为前清遗少小辫子刘公鲁,可就跟他们喝酒大异其趣了,他小辫子始终未剃,宽袍短袖,一派盛国孤忠的气派,喝酒带小厮给他装水烟抽。他的酒量如果喝完一串筒,就准得胡言乱语,可是他偏偏夸海量讲排场,要吃三马路大发的拆肉、大雅楼的酥鱼、功德林蔬食处的冬菇烤麸,三者缺一不可,有时自带,有时让酒店学徒买,一顿酒要吃上两个多钟点。可是柜上也特别欢迎,因为他小费出手很大方,往往给小费超过了酒菜钱一倍。

民国十四五年我在上海,有一班朋友是喝柜台酒的,我受了他们影响,也跟着他们东跑西颠喝柜台酒,其实我的目的是吃大闸蟹。“言茂源”论座位,没有“高长兴”舒服,论酒的品质,也没有“高长兴”来得醇厚,可是到了螃蟹上市,“高长兴”的生意就赶不上“言茂源”了。

北方吃螃蟹讲究七月尖八月团,南方秋晚金毛玉爪阳澄湖的大闸蟹才肉满膏肥。上海几个大菜场虽然都写着有“新到大闸蟹”,可是凭肉眼看,是真是假,颇难确定,同时挑尖选团也颇费事。“言茂源”所卖的大闸蟹,虽然价钱稍贵一点儿,可是货真价实,要尖就尖,要团就团。盛杏荪的公子小姐们有在“言茂源”雅座里八个人吃了五十只尖脐的记录。螃蟹好吃在油膏,台湾蟹不论哪一种都是蟹黄太多,令人难以下咽。“言茂源”楼上辟有雅座,所以有些莺莺燕燕也来喝酒,当年名噪一时的花国总统富春楼老六,有时跟她的相好,在灯灺人静的当儿,也来低斟浅酌一番。据她说:“言茂源”每天卖不完的团脐,立刻用酒醉起来,由老板的如夫人亲自动手,加酒羼盐放花椒的分量都有诀窍,一星期就能登盘下酒,不像宁波的盐蟹,要好久才能吃呢!

老报人何海鸣、叶楚伧都吃过“言茂源”的醉蟹,据说风味绝佳,就是要碰巧了,才能吃得到嘴。

胜利还都,正是秋高蟹肥的时候,走过四马路,想起了“言茂源”、“高长兴”,找来找去,已无遗址可寻。经一位摆报摊的老者相告,“高长兴”原址的楼面拆掉,重盖新厦后开了一家立群书店,“言茂源”将门面缩成一小间,虽然仍然卖酒,只应门市外送,已经不卖柜台酒。我想,北方的大酒缸、南方的柜台酒,恐怕已经是历史名词了。

遛弯儿、喊嗓子、吃早点

人上了年纪睡眠时间就日渐减少,买卖地儿的东伙们,每天清晨在下门板之前,全都要到空旷地方活动活动筋骨,吸收点新鲜空气,然后摇摇算盘开始营业。早些年虽然没有晨运这个名词,可是早晨出去遛遛弯儿这个习惯,是古已有之啦。

从前早上遛弯儿,还有一个讲究,必定等天已拂晓才动身出门,不像现在三点敲过,晓风残月或是黑咕隆咚就出门晨跑了。听老一辈人们说,天光未亮,阴气太重,呼吸这种空气,对人来说是不太相宜的;晨雰露重,对老年人尤非所宜,故出门不宜过早。前几年在屏东有位好友突然不良于行,经往医院骨科检查,据告晨雾湿重,风邪入骨,费了半年时间,才把腿疾治好,可证老年人说的都是经验之谈,不能不信的。据说散步要抬头平视,快慢齐一,方能血脉流畅。从前江宇澄(朝宗)望八之年耳聪目明,步履轻健,他自认就是遛弯儿得法的结果。

北平大买卖家儿铺规定得很严,同人不准随便外出,可是早晨“放早”,准许出去遛个弯儿吃个早点什么的。有些年轻喜欢拈花惹草的伙友,前门一带花街柳巷又离得近,一眨眼就拐弯进胡同找相好的赶早儿去了,所以买卖地儿的朋友说遛弯儿是健身散步,若是说遛早儿就带点儿桃色气味,大家就心照不宣啦。

梨园行名角或是票友,要想自己嗓音保持高亢嘹亮,必须不辞辛苦,每天起早去到野外空旷地方或是城根儿去用苦功喊嗓子;功夫下得越深,自然嗓筒越痛快,上得台去怎么唱就怎么有,就别提有多舒服了。在前清,唱戏的子孙不能应科考,而且易学难精,所以入这一行的人不算太多。可是后来玩票的又为什么那么多呢?我曾经拿这个问题请教过北平老票友关醉蝉,因为他的弟弟钟四爷整天书不读、事不做,于是关醉蝉把钱金福请到家里来给爱玩的老弟说戏。他弟弟虽然不爱读书,可是学起戏来居然正心诚意一丝不苟。关醉蝉说,他弟弟虽然生得白净细弱,可是他偏偏要学架子花,而且要跟钱金福学艺。醉蝉知道他秉性固执,如果沉迷嫖赌,为祸更烈,喊嗓子要起早,而且禁吃辛辣糖豆,并且少近女色,都是对身体有益的。于是依他,并且拜托胡井伯一同学艺,实际就是看功,也就等于伴读。钟四认为名角都要到窑台喊嗓子,他自然也不能例外。从他家沙井胡同到窑台一南一北,汽车也要足足开半小时。他在陶然亭的高台儿上扯开嗓子,顶多咦哦呃呵地喊上一二十分钟,不但声嘶力竭,而且口干舌燥,只好打道回衙。人家真正喊嗓子的朋友,谁愿跟这种人一块儿裹乱?住在南城外的人不是金鱼池,就是天坛墙根儿,住在城里的人不是太庙就是筒子河,功夫下长久了,嗓筒自然圆润。

早年梨园行王毓楼的儿子少楼、斌庆社的王斌芬,都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真下过苦功的。票友方面邢君明、胡显亭都怎么唱怎么有,越唱越清澈夐远,全是一天不断喊出来的。当年李世芳刚出科时候,调门低沉而且常起蛾子,齐如山主张他每天清早喊喊嗓子,世芳的父亲李于健倒是每天一清早就带着儿子去窑台喊嗓子,无奈不能持之以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出外就搁下了,所以世芳的嗓子始终赶不上张君秋的爽脆刚亮。高庆奎是高四宝的儿子,原搭梅兰芳班唱扫边老生,四宝看梅大琐对兰芳督功甚勤,天天带着他喊嗓子、打把子、练毯子功,所以也逼着庆奎每天蒙蒙亮到气象台喊嗓子,终于把高庆奎督促成了名角。庆奎也如法炮制,后来把李和曾也调理出一副能刚能柔的好嗓子。听说在台名角,除了周正荣、徐露尚能不失典型,还能喊喊吊吊之外,其余各位大都是场上见了。喊嗓子这句话,在京剧这一行很快就要成为历史名词了。

在北平有清早遛弯儿习惯的人,多半是弯儿遛完吃过早点才回家的。现在大家一谈到北平的早点,总认为不过是烧饼油条豆浆而已。其实北平人吃烧饼油条是跟粳米粥一块儿吃的,要喝豆浆得到豆腐坊买回家去喝。天津人讲究到豆腐坊来碗清浆掰块豆腐;至于甜浆打蛋,咸浆放冬菜、虾皮、鱼松,外加辣油,那是江浙人的传授。台湾的吃法,早年不管是北平或天津都不会这种吃法的。

说到北平早点,烧饼就分马蹄、驴蹄、吊炉、发面小火烧四五种之多。至于油条,油面切成长条,中间划一道口子,用手一抻,炸成长圆形,比台湾一柱擎天的油条既秀气又好往烧饼里夹。此外“糖皮”、“锅鼻儿”、“甜果子”,要哪样有哪样。现在台湾不但没有人会炸,甚至还没听过见过呢!吃烧饼果子自然要喝点稀的,主要是喝粳米粥,或是甜酱粥。卖这两种粥的有粥铺,也有挑着粥挑子下街的,熬粥都是用马粪当燃料,粥里米粒儿,颗粒分明,可都接近溶化程度。据说喝这种粥,不但能清上焦的火,而且能止渴生津,一些有闲的遛弯儿人最相信这一套。有人喜欢喝点儿杏仁茶就烧饼果子,这种杏仁茶是甜苦两种杏仁米浆加白糖混合熬成,盛到碗里临时再浇点儿桂花卤子,霭彩啜露,清香噀人。不爱吃甜的可以来碗肉片口蘑豆腐脑,从锅里舀几片嫩豆腐脑,来两勺口蘑肉片卤,为了拉主顾,真有不惜工本,用上等口蘑的。有时持斋茹素的居士们则喝面茶就烧饼果子吃。提起面茶也是来到台湾所没见过的点心。面茶是秫米熬成糊状,既不甜也不咸,但是一碗盛好,用两根筷子,蘸了芝麻酱,以快速熟练手法,撒满了碗面,然后撒上特制花椒盐儿。三九天拿来就烧饼吃,吃到碗底,都是又香又热的。住在前门外的人,讲究弯儿遛够了,到鲜鱼口小桥喝碗炒肝儿。所谓炒肝儿是猪肝儿小肠各半勾芡双烩,不知道他家是用的什么团粉,喝到底都不澥。民俗家张次溪说:“除了回教朋友,凡是京剧杂耍的艺人,十之八九爱喝炒肝儿。名伶武生周瑞安有十一碗的纪录,说相声‘大面包’一口气十四碗,又打破‘周一腿’的纪录了。其实小桥的炒肝儿,每天只勾一大锅,卖光了明日请早儿,究竟好在哪里,谁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住在西半城有钱有闲大爷们,要是好喝早酒,自己到同仁堂带四两五加皮或是绿茵陈,去西单聚仙居吃血馅儿蒸饺。柜上一看您自己带着酒,先给您烫上,外敬一盘虎皮冻、一碟木樨枣,这是柜上老规矩。血馅儿蒸饺又叫攒馅儿,内容包括鸡鸭血、胡萝卜、虾米皮、木耳、香菜、胡椒,虽然没有肉,可是特别腴润,一咬一兜汤,跟花素蒸饺又别有不同。据说这是清代神力王的吃法,那位王爷威武神勇,武功卓绝,每天要到郊外拉弓驰马,自然弄得灰头土脸吃了不少灰尘回来。他的食量又大,有人告诉他吃鸡鸭血,可以把吸进肺部的尘埃排泄出来,所以他每次郊原试马,厨房必定给他老人家准备四五笼蒸饺儿大啖一番。后来被一班遛弯儿的人知道啦,于是聚仙居每天早上也添上了血馅儿蒸饺,一直到聚仙居小楼拆除,改为西湖食堂,遛弯儿的人也就没处吃血馅儿饺子啦。

炸糕原料是黄米面掺少许糯米粉揉成的,馅子一律是豆沙的,炸得黄糁糁的外焦里甜。当年颜骏人做外交部长时,有一次请各国使节吃早茶,就是用炸糕、面茶、普洱来招待的。各国驻华使节夫妇吃完,觉得这是使华以来,最好吃最丰富的中国味早餐。想不到炸糕、面茶还成招待外宾的上食珍味,可惜这两种早点,没见哪家小吃店做过,大家也就没这种口福了。北平早点吃烤白薯者固然有,但是早晨多半儿吃煮白薯,这种白薯都是选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白薯秧子来煮。因为锅里煮着白薯,所以完全用手推车,没有挑担子的,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白薯,他永远吆喝剩锅底了。其实真正剩了锅底的白薯,皮红肉黄,晶莹如玉,真跟用蜜煮过的一样香甜。现在英法大菜配有红心番薯,有人说就是从中国学了去的。是否属实,无法考证了。

总之,北平早点有甜有咸,种类繁多,一时也说之不尽,有钱有闲人吃早点的花样,还多得是呢!

抽烟

一个人在闲下来时候,悠然怡然点上一袋烟来抽抽,那种闲情逸致,不是瘾君子是没法体会出来的。

抽旱烟、抽水烟虽然方式不同,可是怡情悦性的乐趣是并无二致的。就拿抽旱烟来说吧,这根烟袋讲究可多啦。北方人抽的旱烟袋俗称“京八寸”,长不过尺,为的是携带方便,别在腰里也不妨碍干活儿。南方人抽旱烟的,不是老封翁,就是老太君,一锅烟装瓷实了自然有小厮、儿媳们点火,所以烟袋杆长点儿没有关系,有时候还可以拄着当拐杖呢!京八寸讲究用乌木当烟杆,不但不怕磕碰,而且经久不裂;南方喜欢用竹竿或漆杆,因为漆跟竹子都出在南方。烟袋嘴儿北方喜欢用玉石或烧料的,有些好讲究的用玳瑁、虬角、象牙、翡翠等,花样可多啦。至于烟袋锅子,虽然大小各异,可是一律都是红铜或是白铜的,当年自称“皇二子”的袁寒云有一只白海泡石的,可算是绝无仅有的一只烟袋锅了。

一般人抽的烟叫旱烟,我曾经向南裕丰(北平南裕丰、北裕丰是全北京城最大的烟儿铺,专卖各种烟类、槟榔、砂仁、豆蔻)老掌柜请教过,他们潮烟、旱烟都卖,据说旱烟就是针对水烟而来的,至于潮烟这个名词的来龙去脉,连他们也摸不清楚。谈到旱烟自然是以叶子烟为主,有的加锭子烟,有的加关东烟,有的加兰州青条,有的加杭州香奇,于是旱烟有了杂拌、高杂拌之分。当然高杂拌混合烟的种类多,品质高,售价也高,算是高级旱烟。

抽旱烟,为了外出携带方便,烟袋杆一般都是以八寸为度。有些水泥工、木匠、瓦匠有时短到三四寸,别在腰里不碍事,叼在嘴里照样干活。在平津,妇道人家也有抽旱烟的,大概多一半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烟袋杆最长不过一尺半。到了东北,可就有趣啦,大姑娘坐在炕头上抽旱烟的,所在多有。烟袋杆真有超过三尺的,不用下炕,装好了一袋烟,一伸手就够上地下的火炉子口,可以对火儿啦。苏北上年纪的老太太们,也喜欢用长烟袋杆,可是没看见有用乌木的,多半是用比中指粗一点儿的紫竹子。南方冬天喜欢用手炉、脚炉取暖,顶多用炭盆,抽烟当然没有地炉子点火方便。所以要抽烟,不是儿孙们点一根火纸媒子,就是点一枝火柴棒儿插在烟袋锅子里抽,虽然够气派,可是太麻烦了。

真正烟瘾大的人,黄河以北十之八九都抽关东叶子,即所谓台片,不但劲头足,而且消食化水;如果烟瘾不大的人,一口烟吸下去,能噎得半天缓不过这口气来。北平要买最好的关东叶子,一定要到南、北裕丰烟儿铺去买。有一次我在广德楼戏园后台,跟李万春、毛庆来聊天,聊到盖叫天《三岔口》有几个身段特别边式,毛庆来把他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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