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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1 09: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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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奇·阿尔博姆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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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

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试读:

先在人间爱起来吧

——《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导读

假如你觉得自己满腹经纶,恨不得有一群弟子跟在后头随听随记,再编一部《论语》,这本书可以不看。这本书是写给准备“听话”而不是“说话”的人读的。它是小说,虚构的一个故事。我们知道,任何虚构都指向真实的生活,这本书也不例外。

跟别的小说不同,它虚构的不是一个人活着时候的生活,而是死后的“生活”(如果那也可以称为“生活”的话)。死了之后,还能想,还能看,还有人跟自己对话,实在超出我们的经验。一本谈死的书,谈天堂的书,通常比较神秘或恐怖。但读完此书,觉得并不神神鬼鬼、空洞玄虚,反而阳光灿烂。它给我们一个视点,跳出日常的纠纷,回观人的一生。就像在宇宙飞船上看到的地球。

作者很照顾人们对人生哲理的热爱,常常写出那些可以抄在漂亮本子上的句子。例如: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个真爱的瞬间特写。

世上没有偶然的行为。我们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你无法将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分割开来,就像风和微风紧密相连一样。

这个叫爱迪的男人,瘸着一条腿,为救一个孩子死了。他在天堂遇见了五个人。他是不是把孩子救了出来,是不是在天堂乐不思蜀,这要看了书才知道。情节都在书中,写得很有章法,我不能抢先代作者透露。我可以说的是,爱迪在天堂,如同一个人得到珍贵的地图,终于看明白自己走了一生的道路,原来是那样勾连的。

我们也许没有救孩子的荣幸,我们没有经历战争也没钓过鱼,我们离天堂还远,但这些并不妨碍读读此书。当它是本闲书,可以消遣,可欣赏作者的细致与独到;当它是课本,可跟着走上一段,直到自己成了本文开头所说的那种智者。那五次相遇,如同五声寒山钟声。就当它是一次清夜扪心,一次大汗后的冲淋。

我再想说的是,这是一本劝人学好的书,积极的书。它强调爱,爱人们和爱生活,强调家的价值,强调人与人的沟通。尽管上世纪的文学,经典地揭示了人的无奈处境,人毕竟需要一点自我欣赏,架构这个世界的主要材料正是爱而不是别的。天堂的事情比较遥远,我们在人间先爱起来吧。陈村2004.7.11

谨将此书献给我亲爱的舅舅爱德华·贝赤曼,他是第一个向我灌输了天堂概念的人。每年感恩节,在餐桌旁,他都要讲述他在医院里度过的一个夜晚。他半夜醒来,看到他逝去的亲人们的亡灵正坐在床边上,等候着他。我永远记得这个故事。我也永远记得我的舅舅。

每个人对天堂都有自己的理解,大多数宗教也如此。每一种理解都应该受到尊重。我在这里展现的不过是一种猜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种祈望。我希望我的舅舅,以及那些像他一样自觉在世上无足轻重的人们,最终能够明白,他们曾经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受人爱戴。

结局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字叫爱迪的人,故事从结尾处爱迪死在阳光下开始。从结尾开始讲一个故事,似乎颇为奇怪。但是,所有的结尾亦是开端。我们只是当时不知道而已。

爱迪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小时,像大部分其他时间一样,是在“红宝石码头”——壮观的灰色大海边上的一个游乐场里度过的。游乐场里有各种常见的游乐项目,一条木板搭成的海滨走道、一座阜氏巨型摩天轮、疯狂过山车、碰碰车、一个卖太妃糖的小亭子,以及一间你可以往小丑嘴里射水柱的电子游戏室。还有一座名叫“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巨大的全新游乐车,爱迪将在这里发生的一次事故中丧生,这事故将登上全州的各家报纸。

临终的时候,爱迪是一个矮墩墩的白发老人,短颈阔胸,手臂粗壮,右肩上一个刺身军记依稀可见。此时的他,两腿瘦削,青筋暴突,战争中受伤的左膝,因关节炎而致残。他拄着拐杖走路。一副宽厚的脸膛被太阳晒得粗糙不平,胡子坚硬,下颚微突,使他看上去比实际上自负。他的左耳朵上夹着一根香烟,皮带上挂着一串钥匙。他脚穿胶底鞋,头戴一顶旧布帽子。从他身上穿的那套褪了色的棕色制服看,他是一个工人。他也确实是一个工人。

爱迪的工作是“维修”游乐设施,实际上就是保证它们的安全。每天下午,他在公园里巡视,检查每一项设施,从“漩涡激流”到“黑管历险”。他四处查看,寻找断裂的木板、松动的螺栓、损耗的钢筋。有时,他会停下脚步,两眼呆呆地凝视前方,过往的游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但是,他只是在聆听,仅此而已。经过这么多年之后,他说,他能在这些机器的哼哼唧唧中听出问题来。

在地球上的时间还剩下五十分钟,爱迪最后一次巡视“红宝石码头”。他经过一对老夫妇身边。“伙计们,”他嘟哝了一句,手触了触帽檐。

他们礼貌地点点头。游客们认识爱迪,起码常客认识。年复一年,他们都会在夏天里见到他,那是一张会让你想起某个地方的脸。他工作服衬衫的胸口上有一块补片,上面写着“爱迪”,下面是“维修部”,有时,人们喊他,“你好!爱迪·维修部”,他可从来没觉得滑稽。

今天,碰巧是爱迪的生日,八十三岁生日。上星期,医生告诉他,他患了带状疱疹。带状疱疹?爱迪从来没听说过。他过去身体强壮得可以一手举起一匹旋转木马。但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爱迪!”……“爱迪,带我!”……“带我!”

距离死亡还有四十分钟。爱迪走到排队等候疯狂过山车的人们前面。每座游乐车他一周起码坐一次,他要知道刹车和行驶都稳妥才放心。今天的节目是过山车——他们管这个叫“魔鬼过山车”——认识爱迪的孩子们嚷着要跟他坐一节车。

小孩子们喜欢爱迪。十几岁的少年不喜欢。少年们让他头痛。多年以来,爱迪估计,各式各样无所事事、出言不逊的少年他都见过了。但是,孩子们不一样。孩子们看着爱迪——他翘着下巴颏儿,总像海豚一样咧着嘴微笑——而且他们信任他。他们被他吸引住了,就像冰冷的小手伸向火焰。他们搂他的大腿。他们玩弄他的钥匙。爱迪通常只是哼哼,从不多言。他估计,就是因为他话不多,他们才喜欢他。

这会儿,爱迪用手拍了拍两个反戴着棒球帽的小男孩。两个孩子冲到车厢前,跌跌撞撞地坐了进去。爱迪将拐杖交给疯狂过山车的候车员,然后慢慢地放低身子坐进两个孩子中间。“开车了……开车了……”一个孩子尖声叫着,另一个孩子把爱迪的手臂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肩上。爱迪把安全杆放下,压在他们的腿上,咔哒—咔哒—咔哒,他们朝上面开去。

有一个关于爱迪的故事到处流传。当爱迪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在这码头边长大,有一回他卷进了一场巷斗。皮肯大街上的五个孩子把他的哥哥乔堵住,要揍他。此时爱迪正在一个街区以外的地方,坐在门廊上吃三明治。他听到哥哥在大叫大嚷。他跑进巷子,抄起一个垃圾桶盖子,把两个男孩送进了医院。

过后,乔几个月没搭理他。他觉得没脸面。乔是家里最大的孩子,长子,然而出头打架的却是爱迪。“再坐一次行吗,爱迪?行吗?”

还能活三十四分钟。爱迪抬起安全杆,给两个孩子每人一根棒棒糖,拿回他的拐杖,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修理车间,避开暑热凉快一下。如果他知道死亡将至的话,他也许会去别的什么地方。但是,像我们所有人一样,他照例忙活他每天做的那些乏味事,好像世上所有的日子依然会到来。

一个身体瘦长、颧骨突出的年轻人正在一个溶解池前,把一个轮子上的油腻抹掉。他的名字叫多米尼克,是车间里的一个工人。“呦,爱迪,”他说。“多米,”爱迪说。

修理车间里有一股锯屑味。低垂的天花板和挂满了钻头、锯和锤子的木板墙使车间显得昏暗狭窄。游乐设施零配件随处可见:压缩机、马达、皮带、灯泡,还有一个海盗脑袋的天灵盖。靠墙堆成一垛的是装在咖啡盒里的钉子和螺丝,另一面墙前堆着成桶成桶不计其数的润滑油。

润滑游乐车的轨道,爱迪说,跟洗碗一样不需要动脑筋;惟一不同的是,你本人会越干越脏,而不是越弄越干净。这正是爱迪干的活:抹润滑油、调整刹车片、拧紧螺栓、检查电路板。有多少次啊,他渴望离开这里,找一份不同的工作,建立另一种生活。但是,战争爆发了。他的计划落空了。最后,他发现自己的头发越来越灰白,穿的裤子越来越宽松,便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这就是他,他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鞋里揣着沙子,生活在机械的笑声和烤香肠的世界里。就像从前他的父亲,像他衬衫上的补片,爱迪就等于维修——维修部的头——或者,像孩子们有时称呼他的那样,是“‘红宝石码头’的过山车人”。

还剩下三十分钟。“嗨,生日快乐,听说是你的生日,”多米尼克说。

爱迪哼一声。“没有生日派对什么的?”

爱迪望了他一眼,好像他有毛病。一时间,爱迪忽然觉得,在这个到处是棉花糖味的地方日渐老去,真是奇怪呀。“唉,别忘了,爱迪,下星期我不来上班,从星期一开始。去墨西哥。”

爱迪点点头,多米尼克跳了几步舞。“我和特丽萨。去见全家人。派——对。”

他注意到爱迪在盯着他,停下了舞步。“你去过吗?”多米尼克说。“去过什么?”“墨西哥?”

爱迪从鼻孔里出了口气。“孩子,我除了扛着枪被人运去的地方以外,哪里也没去过。”

他望着多米尼克回到水池旁边。他沉思片刻。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沓纸币,抽出仅有的二十元票子,一共两张。他伸手递过去。“给你老婆买点好东西,”爱迪说道。

多米尼克望着钞票,绽开满脸笑容,说道:“得了,老兄。你肯定?”

爱迪把钱塞进多米尼克的手掌里。然后,他走出车间,来到车间后面存放杂物的地方。多年前,海滨走道的木板条上被锯开了一个小小的“钓鱼洞”,爱迪掀起钓鱼洞上的塑料盖。他用力拽了拽那条坠进海里八十英尺深的尼龙绳。一小块红肠还挂在上面。“钓到什么没有?”多米尼克叫道。“告诉我,我们钓到了。”

爱迪不明白,这家伙怎么这么乐观。那条绳上从来没钓到任何东西。“总有一天,”多米尼克大叫着,“我们会钓起一条大比目鱼。”“对,”爱迪含糊地应了一句,虽然他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将那么大的一条鱼从那么小的洞里拉出来。

还能活二十六分钟。爱迪跨过海滨走道,来到游乐场的南端。生意清淡。卖太妃糖的女孩子,正站在柜台后面,两手拄在胳膊肘上,吹着泡泡糖。“红宝石码头”曾经是人们夏日的好去处,有大象、烟花和马拉松跳舞比赛。但是,如今人们不再热衷于到海滨公园来了,他们去主题公园,花七十五块钱买一张门票,同毛茸茸的巨型人物拍照。

爱迪拐着腿经过碰碰车,眼睛盯住一群身体趴在栏杆上的少年。好极啦,他自言自语道。正该我出场。“下去,”爱迪说道,用拐杖敲打着栏杆。“马上下去,不安全。”

少年们朝他怒目而视。碰碰车上的长杆子咝咝作响,闪着电火花。“不安全,”爱迪又重复了一遍。

少年们相互看了看。一个头发染着一缕橘黄色的男孩子,朝爱迪讥讽地笑了笑,然后,抬脚下到中间的横杆上。“来呀,胆小鬼,撞我!”他大叫起来,朝开碰碰车的孩子们直挥手。“撞我——”

爱迪使劲地将拐杖敲在栏杆上,差点把它劈成两节。“滚开!”

少年们跑开了。

还有一个关于爱迪的故事广为流传。作为一个士兵,爱迪身经百战。他很勇敢,甚至得过一枚勋章。但是,在他服役快结束的时候,他同一个自己人打了起来。他就是那样负的伤。那个人怎么样了,无人知晓。

没人问过。

在地球上的时间还剩下十九分钟,爱迪最后一次在一张破旧的铝合金沙滩椅上坐下。他粗短的双臂像海豹的鳍一样抱在胸前。他的两条大腿被太阳晒得通红,左膝上依然露着疤痕。实际上,爱迪的身体就是一个幸存者的写照。他的手指七扭八歪,是各种机器造成的无数次骨折的结果。在他称之为“酒吧冲突”的殴斗中,他的鼻梁被打断过多次。他那张下颚宽阔的脸庞以前也许长得还不错,就像一个职业拳击手的脸,还没有被击中过太多次。

这会儿,爱迪看上去很疲倦。这是他通常在“红宝石码头”海滨走道上歇脚的地方,眼前是“杰克兔子”游乐车,这里,曾是八十年代的“电闪雷鸣”,七十年代的“钢铁鳗鱼”,六十年代的“摇荡棒糖”,五十年代的“神秘鬼屋”,再早,就是“群星荟萃音乐厅”。

那便是爱迪初遇玛格丽特的地方。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个真爱的瞬间特写。爱迪心里的瞬间特写,发生在温暖的九月里的一个晚上,暴雨刚过,海滨走道上绵绵地积着雨水。她穿着一条黄色棉布裙子,头上戴着一个粉色发夹。爱迪言语不多。他紧张极了,觉得舌头好像粘到了牙齿上。他们随着音乐起舞,那是一个大乐队,“长腿戴乐尼”和他的“大沼泽地乐队”。他给她买了一杯柠檬苏打水。她说她得走了,不然她的父母该生气了。但是,在她离开的时候,她转过身来,挥了挥手。

就是那个瞬间特写。在他的余生里,无论何时想起玛格丽特,爱迪便会想起那一瞬间,她侧过身朝他挥着手,乌黑的头发飘落下来,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于是,当年那份血脉沸腾的爱恋便再一次涌上他的心头。

那天晚上,爱迪回到家,把他哥哥唤醒。他告诉他,他遇到了他要娶的女孩子。“睡觉吧,爱迪,”他哥哥含糊地说道。

哗——一阵海浪涌到沙滩上,摔碎了。爱迪咳出一些东西,他不想见到,啐掉了。

哗——他过去总是想起玛格丽特。现在不想那么多了。她就像一块旧绷带下面的伤口,他对这条绷带已经习惯多了。

哗——

什么是带状疱疹?

哗——

还能活十六分钟。

没有一个故事是孤立的。它们有时在拐角相遇,有时它们一个压着一个,重重叠叠,就像河底的卵石。

爱迪的故事

结局

,与另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故事紧密相连。几个月前,一个阴天的晚上,一个年轻人同三个朋友一起来到“红宝石码头”。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尼克,刚刚开始驾车,还不习惯带着钥匙链。于是,他把车钥匙单独摘下来,放进他的夹克衫口袋里,然后,把夹克衫围在腰间。

在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他和他的朋友们坐遍了所有最快的游乐车:“飞鹰”、“滑浪飞船”、“弗雷迪自由落体”、“魔鬼过山车”。“把手举起来!”一个孩子喊道。

他们把手都举到了空中。

后来,天黑了,他们筋疲力尽地回到停车场,一边笑,一边喝着藏在棕色纸袋里的啤酒。尼克把手伸进夹克衫口袋,翻了一通。他骂了一句。

钥匙不见了。

离死亡还有十四分钟。爱迪用手帕抹了抹额头。海上,阳光如钻石般在水面舞蹈,爱迪凝视着它们轻灵的姿态。战争结束之后,他一直不太壮实。

但是,在“群星荟萃音乐厅”同玛格丽特在一起的时候——他仍然很潇洒。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唤回那首将他们带到一起的歌,朱蒂·加兰在那部电影里唱的那首歌。一时间,歌声,海浪的冲击声,疯狂过山车上孩子们的尖叫声,在他的脑海里融成一片。“你让我爱上你——”

哗——“——想,我没想这样——”

啪——“——我爱你——”

咿——“——你早就知道,早——”

哧——“——知道——”

爱迪感觉到玛格丽特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紧闭双眼,想把记忆拢得更近。

还能活十二分钟。“对不起。”

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遮住了阳光。她一头鬈曲的金发,穿一双只卡着大脚趾的拖鞋,飞边的牛仔短裤,一件酸橙绿的T恤衫,胸前还有一只卡通鸭。艾米,他好像记得她的名字叫艾米。艾米或者安妮。今年夏天,她总在这里,虽然爱迪从来没见到她的母亲或父亲。“对不起,”她又说。“爱迪·维修部?”

爱迪嘘了口气。“就是爱迪,”他说道。“爱迪?”“呃?”“你能给我做……”

她将两只手掌合拢,好像在祈祷。“行啦,小家伙。我可没有一整天时间陪你。”“你能给我做一个动物吗?你能吗?”

爱迪抬起头,好像他得考虑一下。然后,他把手伸进他的衬衫口袋,拿出三个黄色的烟斗通条,他揣着这些通条就是派这用场的。“太好啦!”小女孩拍手说道。

爱迪开始扭曲烟斗通条。“你的父母呢?”“在坐游乐车。”“不带你?”

女孩耸耸肩。“我妈妈和他的男朋友。”

爱迪抬起头。哦。

他把烟斗通条弯成几个小圈,然后,再把小圈扭在一起。他的手现在有些颤抖,所以做的比过去慢了,但是,没过一会儿,烟斗通条就变成了脑袋、耳朵、身体和尾巴。“一只兔子?”小女孩说。

爱迪眨了眨眼睛。“谢……谢你!”

小女孩一转身跑开了,消失在那个孩子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在动的地方。爱迪又抹了抹额头,闭上眼睛,坐进椅子里,想让那首老歌重新回到脑海里。

一只海鸥从头顶上飞过,厉声地叫着。

人们怎样选择他们的临终遗言?他们知道这些话的分量吗?注定是睿智之词吗?

到爱迪八十三岁生日的时候,他几乎失去了所有他在意的人。有些人英年早逝,有些人得以颐养天年,然后被疾病或事故带走。葬礼上,爱迪听到哀悼的人们回忆起他们的临终遗言。“好像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有些人会这样说。

爱迪从来不信这一套。就他的理解,你的大限该来的时候就来了,仅此而已。在行将上路之际,你同样可能说些愚蠢的话。

为了记录起见,爱迪的临终遗言将是:“退后!——”

此刻,爱迪听到了他生命里最后几分钟的声音。海浪的撞击声,远处摇滚乐的嘭嘭声,还有一架嗡嗡作响的小型双翼飞机,机尾上拖着个广告牌。还有这个——“哦,我的天哪!快看!”

爱迪感到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竖了起来。多年以来,他已经谙熟“红宝石码头”的每一种声音,这些声音像催眠曲一样能让他酣然熟睡。

这声音不是催眠曲。“哦,我的天哪!快看!”

爱迪骤然挺直了身体。一个胳膊胖出窝窝的女人,手拎一个购物袋,指着前方,尖声叫着。一小群人围在她的四周,眼睛朝天上望着。

爱迪一眼就看到了。在“弗雷迪自由落体”的顶端,那个新的“塔降”游乐车,其中有一部小车倾斜了,好像在卸货一样。四个乘客,两男两女,仅靠一根安全杆拦着,正狂乱地试图抓住任何他们能抓住的东西。“哦,我的天哪!”胖女人大叫着。“那些人!他们要掉下来了!”

爱迪皮带上的无线电里传来一声嘶吼。“爱迪!爱迪!”

他按下键钮。“我看到了!叫保安!”

人们从海滩上跑过来,用手指着,好像他们演习过一样。看哪!在上面!游乐车中邪了!爱迪抓起拐杖,脚步咚咚地赶到了游乐车地面平台四周的安全栏前,一路上,钥匙串在他的胯上叮当作响。他心脏急速跳动。“弗雷迪自由落体”一次降下两部小车,令人惊心动魄的降落在最后一瞬间会被一股强劲的液压气托住。一部小车怎么会这样脱轨呢?它倾斜在离顶部平台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好像就在它已经开始下降的时候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爱迪赶到了大门口,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多米尼克跑过来,差点撞上他。“听我说!”爱迪说道,抓住多米尼克的肩膀。他的手抓得太重,多米尼克痛得咧了咧嘴。“听我说!谁在上面?”“威利。”“好。他肯定按了紧急刹车。这就是为什么车会吊在那里。从梯子爬上去,告诉威利用手解除安全控制,好让那些人出来。明白了吗?安全控制阀在车的后面,所以,你一定要拉着他,他才能将身体探出去。明白了吗?然后……然后,你们两个人——你们两个人,不是一个,明白吗?——你们两个人一起将他们拉出来!一个拖着另一个!明白了吗?……明白了吗?”

多米尼克迅速地点点头。“然后,把那个该死的车放下来,我们好弄明白怎么回事!”

爱迪头痛欲裂。虽然他的游乐场从来没出过任何大事故,但他听说过他这一行里的恐怖事件。有一次,在布莱顿,一架缆车的螺栓松动了,两个人掉下去摔死了。还有一次,在“奇境公园”,一个男人想从疯狂过山车的轨道上跨过去,结果掉了下去,身体卡到腋窝处。他像楔子一样被卡在那里,尖声叫着,一辆疯狂过山车风驰电掣地朝他驶过来,然后……唉,那次最惨了。

爱迪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些。现在,他的四周都是人,手捂在嘴上,望着多米尼克顺着梯子往上爬。爱迪努力地想回忆起“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内部结构。发动机、滚轴、液压、密封垫、电缆。车怎么会脱轨呢?他的目光顺着游乐车,从顶部那四个惊恐万状的人,看到塔身,然后看到底座。发动机、滚轴、液压、密封垫、电缆……

多米尼克爬到了顶部平台。他依照爱迪说的,拉着威利,让他探出身去,解除游乐车后面的控制阀。一个女乘客扑过去想抓住威利,差点把他从平台上拉下来。人群倒吸了口冷气。“等等……”爱迪自言自语道。

威利又试了一次。这回,他成功地解除了安全控制。“电缆……”爱迪嘟哝着。

安全杆抬了起来,人群中发出“啊——”的声音。游乐车乘客被迅速地拉到平台上。“电缆要断了……”

爱迪说得没错。在“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底座里面,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几个月以来,拉动二号车的电缆,一直在一个被卡住的滑轮上摩擦。因为滑轮被卡住了,所以电缆的钢线在一根根地被扯断——像剥一粟米那样——直到整个电缆几乎被磨断了。没人注意到。怎么能注意到呢?只有什么人爬到机器里去,才能看到这令人难以想象的问题所在。

滑轮是被一个小东西卡住的。这小东西一定是在一个巧得不能再巧的瞬间掉进缝里去的。

那是一把车钥匙。“别把车放下来!”爱迪大叫着,挥舞着手臂。“嘿!嘿——!是电缆!别把车放下来!电缆会断!”

他的声音被人群淹没了。威利和多米尼克将最后一个乘客从车里拉了出来,人群狂呼起来。四个人都安全无恙。他们在顶部平台上拥抱起来。“多米!威利!”爱迪大叫着。有人撞到他的腰上,把他的对讲机撞到了地上。爱迪弯腰去拾。威利走到控制台。他将手指按在绿色的键钮上。爱迪抬起头来。“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哇!”

爱迪转向人群。“退后!——”

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大家停下欢呼,开始散开。“弗雷迪自由落体”的底部清出了一块空地。

然后,爱迪看到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张脸。

她趴在游乐车的金属底座上,好像是被人撞下去的,她流着鼻涕,眼里充满泪水,是那个手上拿着烟斗通条做成的小动物的小女孩。艾米?安妮?“妈……妈妈……妈妈……”她几乎有节奏地啜泣着,身体僵住了,就像那些站在原地不动号啕大哭的孩子们一样。“妈……妈妈……妈……妈妈……”

爱迪的眼光从她身上飞快地射向游乐车。他还有时间吗?她离游乐车……

呼!太迟了。游乐车落下来了——天哪,他把刹车放开了!——在爱迪的眼里,周围的一切骤然变成了水底下的慢动作。他丢掉拐杖,蹬了一下那条坏腿,一阵刺痛几乎让他摔倒。一大跨步。又一大跨步。在“弗雷迪自由落体”的里面,电缆上的最后一根钢线磨断了,散在液压线上。二号车飞驰而下,全无阻拦,像一块巨石滚下悬崖。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爱迪好像听到了整个世界的声音:远处的尖叫声、海浪声、音乐声、风声,以及一个忽高忽低难听的声音,他意识到,原来那是从他自己的胸腔里迸发出来的声音。小女孩举起双手。爱迪扑了过去。他的坏腿一瘸。他半飞半跌地朝她扑了过去,栽倒在金属平台上。金属平台撕开他的衬衫,擦破了他的皮肤,正好在那个写着“爱迪”和“维修部”的补片下面。他感到两只手握在了他的手里,两只小手。

一场惊人的震撼。

一道炫目的闪光。

然后,一片空寂。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这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城里一个最贫穷区域里的一家拥挤的医院中,爱迪的父亲坐在等候室里,像其他父亲们一样,吸着香烟。一个护士手里拿着夹纸写字板走了进来。她喊了他的名字,读错了音。其他男人们吐着烟雾。那又怎么样?

他举起手。“恭喜了,”护士说道。

他跟在她的后面,顺着走廊,来到了新生儿育婴室。他的鞋在地板上啪嗒作响。“在这儿等吧,”她说道。

透过玻璃窗,他看到她查看木头小床上的号码。她经过一个,不是他的,又一个,不是他的,又一个,不是他的,又一个,还不是他的。

她停下脚步。在那儿,在毯子下面,一个戴着蓝帽子的小脑袋。她又核实了一下她的写字板,然后用手指了指。

爱迪的父亲喘着粗气,点点头。一时间,他的脸似乎沉了下来,好像一座桥垮了掉进河里。然后,他笑了。

他的孩子。

旅途

爱迪没有看到他生命最后一刻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没有码头,没有人群,也没有摔得粉碎的玻璃纤维游乐车。

在关于人死后的传说里,灵魂经常游荡在临别的那一刻,或者盘旋在高速公路上出事地点停泊的警车上空,或者像蜘蛛一样伏贴在医院病房的天花板上。这是那些获得了第二次生存机会的人们,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又回到了自己原来在这个世界里占据的位置上。

显然,爱迪没有得到第二次机会。

哪里……?

哪里……?

哪里……?

天空是一片迷蒙的南瓜色调,接着,变幻成了绿松石的深绿色,然后,便是酸橙的一片鲜绿。爱迪飘浮着,依然伸展着手臂。

哪里……?

塔车正在坠落。他记得这个。那个小女孩——艾米?安妮?——她正在哭。他记得这个。他记得扑上前去。他记得摔倒在平台上。他感到了她的两只小手握在他的手里。

然后怎么了?

我把她救出来了吗?

爱迪只能从远处想象着,好像事情发生在遥远的过去。更令人诧异的是,他没有任何感觉。他只感到一种宁静,像一个被抱在母亲怀里的孩子。

哪里……?

四周的天空再一次变幻了色调,变成一种葡萄柚的黄色,然后,变成深林般的青绿,再以后,变成一片粉色,一时间,偏偏让爱迪第一个想到了棉花糖。

我把她救出来了吗?

她活下来了吗?

我的烦恼……

……在哪里?

我的疼痛在哪里?

正是这些东西不见了。他经历的每一份创伤,他忍受的每一种疼痛——都像奄奄的气息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再感到痛苦。他不再感到忧伤。他的意识,像一缕缕烟雾,只留下一片宁静。此刻,在他的脚下,色调又变幻了。什么东西在打旋。水。海洋。他飘浮在一片广阔的黄色大海上空。这会儿,大海看上去像蜜瓜。这会儿,大海看上去像蓝宝石。现在,他开始降落,朝着水面疾驰而下。速度之快,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他的脸上甚至不觉有一丝微风掠过,他也没有感到一点点恐惧。他看到了一片金色的沙滩。

然后,他沉到了水底下。

四周一片静谧。

我的烦恼在哪里?

我的疼痛在哪里?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他今天五岁。这是一个星期天下午,在“红宝石码头”上。海滨走道俯瞰着绵延的白色沙滩,走道旁边竖起了野餐桌。一个香草蛋糕上插着蓝色的蜡烛。一碗橘子汁。人们在附近转来转去,有杂耍戏喊场人、杂耍演员、驯兽员,还有一些从渔场来的人。爱迪的父亲一如既往在玩纸牌。爱迪在他的脚边玩耍着。爱迪的哥哥乔正在一群老年妇女面前做俯卧撑,她们佯装兴致,礼貌地拍着手。

爱迪头戴一顶红色的牛仔帽,别着一把带皮套的玩具手枪,这些都是他的生日礼物。他站起身,从一伙人附近跑到另一伙人身边,拔出手枪,“砰,砰!”地叫着。“小家伙,过来。”米基·希坐在一条长凳上招呼他。“砰,砰!”爱迪叫道。

米基·希同他的父亲一起干活,修游乐车。他身体肥胖,戴着吊带,总是唱爱尔兰歌曲。爱迪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怪味,像止咳糖浆。“过来,我给你来个‘生日碰头’,”他说道。“就像我们在爱尔兰时做的那样。”

突然,米基的两只大手伸到爱迪的腋下,把他举了起来,然后,他被翻转过来,头朝下倒挂在脚上。爱迪的帽子掉了。“米基,小心!”爱迪的母亲叫道。爱迪的父亲抬起头,假装一笑,又回头打牌了。“嘿,嘿,我抓住他了,”米基说道。“来啦,一年一碰头。”

米基小心地将爱迪放下,直到他的头擦到了地面。“一!”

米基又把爱迪拉起来。大家哄笑着来凑热闹。他们喊着,“二!……三!”

大头朝下,爱迪分不清谁是谁。他的头沉重起来。“四!……”他们喊着。“五!”

爱迪被翻过身来,放到地上。大家都鼓起掌来。爱迪伸手去捡帽子,踉跄一下,摔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米基面前,朝他的胳膊上砸了几拳。“嘿——嘿!这是什么意思,小家伙?”米基说道。大家都笑起来。爱迪扭头跑开,刚跑两步,就被搂进了母亲的怀里。“你没事吧,我亲爱的生日男孩?”母亲近在眼前,他看到了她涂着暗红唇膏的嘴唇,柔软丰满的面颊和红褐色的鬈发。“我给倒过来了,”他告诉她。“我看到了,”她说。

她把帽子戴回到他的头上。过一会儿,她会带他到码头上散步,兴许还会带他去坐大象,或者去看打鱼人傍晚收网,那些鱼会像湿润闪亮的硬币一样翻腾跳跃。她会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他生日这天真乖,让上帝都替他骄傲,这样,他就会觉得世界又正过来了。

到达

爱迪在一个茶杯里醒了过来。

这是一座老式游乐车——一个硕大的茶杯,用乌黑发亮的木头做成,有一个贴着坐垫的椅子和一扇带钢折叶的门。爱迪的胳膊和腿搭在茶杯沿上。天空不断地变幻着色调,从皮鞋的棕色,变成了殷红色。

爱迪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的拐杖。最近几年,他总把它放在床边,早晨起床的时候,他有时一定要依赖拐杖才能站起来。爱迪感到难堪,他过去跟人打招呼的时候,可是用手捶对方肩膀的。

但是,这会儿,拐杖不见了,爱迪嘘了口气,试着站起身来。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背不痛了,腿也不痛了。他再一使劲,结果,他轻松地翻过了茶杯沿,脚跟不稳地站到了地上。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三个念头。

第一,他感觉好极了。

第二,他独自一人。

第三,他还在“红宝石码头”。

但是,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红宝石码头”。帆布帐篷,宽阔的草坪,你几乎可以眼无遮蔽地看到海里长满青苔的防浪堤。游乐设施是消防站的红色和乳白色——没有蓝绿或棕紫——而且,每座游乐设施都有自己用木板搭成的售票厅。爱迪醒来时坐的茶杯,是一座很原始的游乐车,叫做“旋转茶杯”。游乐车招牌是用胶合板做成的,红宝石码头大街两旁的铺面前,都低低地挂着这样的招牌:

阿尔典雪茄!货真价实!

海鲜浓汤,十美分!

乘坐轰动本世纪的“风驰电掣”!

爱迪使劲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他童年时代的“红宝石码头”,大约七十五年前,惟一不同的是,一切都是崭新的,刚被刷过。那边是“螺旋滑行车”——几十年前已被拆除了的——那边是公共澡堂和海水游泳池,五十年代那会儿已经夷为平地了。再往那边,那高耸入云的,是最早的“阜氏巨型摩天轮”——仍然涂着原先的白漆——再过去,便是他童年时的老街区和拥挤的砖结构出租公寓的房顶,窗前扯着一道道晒衣服的绳子。

爱迪想喊,但是他的声音只是一团粗糙的气息。他用嘴做成一个“嘿”的形状,喉咙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抓了抓自己的胳膊和腿。除了发不出声音之外,他感觉好极了。他走了一圈。他跳了跳。不觉得痛。在过去的十年里,他已经忘记了走路不痛是什么滋味,每次坐下时都要选好角度避免腰背痛。从外表看去,他同那天早晨没什么两样:胖墩墩的阔胸老人,戴了顶帽子,穿着短裤和棕色工作衫。但是,他现在灵敏多了。实际上,他灵敏得可以伸手够到脚踝骨后面,可以把一条腿抬到腹部。他像婴儿一样探索着自己的身体,被身体的新功能给迷住了,就像一个橡胶人在做伸展表演。

然后,他跑了起来。

哈——哈!跑哇!六十多年了,自从战争结束以后,爱迪就没有真正地跑过,但是,他现在跑起来了,先是战战兢兢地试探了几步,然后,大踏步加速,快了,更快了,就像他年轻时那个奔跑的小伙子。他沿着海滨走道一路奔跑,经过玩钓鱼游戏的摊位(五分钱)和出租游泳衣的摊位(三分钱)。他跑过一架叫做“悠悠滑”的大滑梯。他沿着红宝石码头大街奔跑,头顶上是摩尔式的雄伟建筑,有尖尖的塔顶和洋葱形的圆屋顶。他跑过“巴黎式旋转木马”,一匹匹雕刻出的木马,玻璃镜子和乌力册风琴,全部簇新锃亮。似乎仅在一个小时之前,他还在车间里从旋转木马的零配件上刮铁锈来着。

他从旧游艺场的中心跑过,这里过去曾经是猜体重的人、算命的人和跳舞的吉卜赛人工作的地方。他像一架滑翔机那样,收拢下颏,伸出双臂,每跑几步便跳一下,像孩子那样,仿佛跑着跑着就能飞起来了。若是有人看见,可能会觉得滑稽,这个白发苍苍的维修工,独自一人,模仿着飞机在滑翔。话说回来,每一个男人身上都有一个正在奔跑的男孩子,不管他变得多么苍老。

然后,爱迪停下不跑了。他听到了什么。一个细微的声音,好像从喇叭筒里传出来的。“女士们、先生们,这位怎么样啊?你们见过这么可怕的景象吗……”

爱迪正站在一个大戏院前空寂的售票厅旁。头顶的招牌上写着:

红宝石码头杂耍表演。

举世无双的怪异人物。

天哪!他们胖得出奇!他们瘦得出奇!

再看野人奇观!

杂耍表演。怪异表演厅。喧闹的走廊。爱迪记得至少五十年前这些地方就被关闭了,时逢电视流行起来,人们不再需要杂耍表演来刺激他们的想象力。“好好看一看这个怪物,生下来就这么奇形怪状……”

爱迪朝门里望去。他在这里遇见过一些怪人。有乔丽·简,五百多磅重,要两个男人才能把她推上阶梯。有一对连体姐妹,两人一根脊柱,能演奏乐器。有能吞剑的男人,长着络腮胡子的女人,还有一对印度兄弟,皮肤由于长年拉扯且浸在油里,已经变得像橡胶一样,一堆堆地耷拉在他们的肢体上。

爱迪小的时候,曾经为那些杂耍演员感到难过。他们被迫坐在小棚子里或者舞台上,有时还被关在铁笼里,人们打旁边走过,斜着眼睛,又是指点又是嘲弄。一个喊场人还会大吹大擂,指出这些人的怪异之处,爱迪这会儿听到的正是喊场人的声音。“一定是命运的残酷安排,才叫人落得如此惨状。我们把他从世界最遥远的角落带来,请大家观赏……”

爱迪走进昏暗的大厅,声音变得更加响亮。“这个悲惨的灵魂已经承受了自然的作弄……”

声音是从舞台另一端传过来的。“只有在这里,在这举世无双的怪异人物表演中,你才能从近处领略到……”

爱迪拉开帷幕。“大家来大饱眼福吧,这最不寻常的……”

喊场人的声音消失了,爱迪诧异地退后一步。

那里,一个中年男子,独自坐在舞台上的一把椅子上,上身赤裸,佝偻着瘦削的肩膀。他的肚皮松松地垂在皮带上。他梳着小平头。他长着两片薄嘴唇和一张瘦长憔悴的脸。要不是他身上一个明显的特征,爱迪可能早把他忘了。

他的皮肤是蓝色的。[1]“你好,爱德华,”他说道,“我一直在等你。”

[1] 爱德华是爱迪的全称。

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一个人

“别害怕……”蓝皮人一边说,一边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别害怕……”

他的声音很柔和,但是,爱迪只能瞪着眼睛发愣。他几乎不认识这个人。他为什么现在要见他呢?他就像那种无端端地闯到你梦里的人,第二天早晨醒来,你说:“你怎么也想不到我昨天晚上梦见谁了!”“你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孩子的一样,是吗?”

爱迪点点头。“你认识我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这就是为什么。开头的时候,你的感觉会和过去一样。”

什么开头?爱迪想。

蓝皮人扬起下颏。他的皮肤颜色怪诞,像泛灰的蓝浆果。他的手指上布满皱纹。他走到外面。爱迪跟随其后。码头上空寂无人,沙滩上也不见人的踪影。整个星球上都没有人吗?“我想问你点事情,”蓝皮人说。他用手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有双驼峰的木结构“疯狂过山车”。“风驰电掣”。这座游乐车建于二十年代,是摩擦轮出现之前的产物,也就是说,它转弯速度不快——除非你想让它飞出轨道。“‘风驰电掣’还是‘地球上最快的疯狂过山车’吗?”

爱迪望了一眼那个铿锵作响、多年前就被拆掉了的旧东西。他摇了摇头。“呵,”蓝皮人说道。“不出我所料。这里的一切永远不变。恐怕,也没有什么从云里朝下观望那一说。”

这里?爱迪心想。

蓝皮人微微一笑,好像他听到了他的问题。他用手触了一下爱迪的肩膀,爱迪感到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暖流流遍全身。他的思维像句子一样倾泻出来。

我是怎么死的?“一场事故,”蓝皮人说。

我死了多久了?“一分钟。一小时。一千年。”

我在哪里?

蓝皮人抿起嘴唇,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你在哪里?”他转过身去,举起双臂。霎时间,老“红宝石码头”里所有的游乐车都一起复活了:“阜氏巨型摩天轮”转了起来,“碰碰车”相互碰撞着,“风驰电掣”喀哒作响地爬上了山,“巴黎式旋转木马”随着乌力册风琴发出的欢快音乐,在黄铜柱子上上下起伏。大海就在他们眼前。天空是一片柠檬色。“还能在哪里?”蓝皮人说道。“天堂呀。”

不可能!爱迪拼命地摇头。不可能!蓝皮人似乎被逗乐了。“不可能?不可能是天堂?”他说道。“为什么不?就因为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

爱迪用嘴形示意,正是。“噢,”蓝皮人点点头。“哎,人们往往太轻视他们出生的地方。但是,天堂可能出现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天堂本身有多重境界。对我而言,这是第二重。对你来说,这是第一重。”

他领着爱迪从游乐场里走过,经过了雪茄店、香肠摊子,以及那些“骗钱点”,傻瓜蛋们在那里浪费他们五分和十分钱的钢镚儿。

天堂?爱迪心想。荒唐。他用了大半辈子时间想摆脱这座“红宝石码头”。这里不过是一个游乐场,人们到这里来尖叫一通,浸个透湿,再用钱换个胖乎乎的洋娃娃,仅此而已。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这里会是某种神圣的安息之地。

他又试着开口说话,这一次,他听到胸腔里有一个小小呼噜声。蓝皮人转过头来。“你的嗓音会恢复。我们都有同样的经历,刚来的时候都讲不了话。”

他笑了笑。“这样能帮助你倾听。”“在天堂里你会遇见五个人,”蓝皮人突然说,“我们每个人在你生命里出现都有一个原因。你当时可能不知道,而这就是天堂存在的意义。让人们理解他们在地球上的生命。”

爱迪神情茫然。“人们以为天堂是乐园,他们可以在云头飘浮,在河中嬉戏,在山间漫游。但是,景色再美,没有心灵的慰藉,也是毫无意义的。“这是上帝能够给予你的最好的礼物:理解你生命里发生的一切。让你的生命得到诠释。你一生所寻觅的正是这份宁静。”

爱迪清清嗓子,想发出声来。他厌倦了沉默。“我是你要见的第一个人,爱德华。当初我死了之后,有五个人点明了我生命的真谛,然后,我来这里等你,排队告诉你我的故事,也就是你的故事的一部分。你还会见到其他人。有的你认识,有的你可能不认识。但是,在他们死之前,他们都曾在你的生命之路上与你相逢。而且,他们都永远地改变了你的生命里程。”

爱迪竭尽全力将一个声音从他的胸腔里挤了出来。“谁……”他终于哑着嗓子说出来。

他的声音像一只雏鸡正在啄壳而出。“谁……杀了……”

蓝皮人耐心地等待着。“谁……杀了……你?”

蓝皮人看上去有些吃惊。他朝爱迪笑了笑。“你杀了我。”他说道。

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他今天七岁,他的生日礼物是一只新棒球。他用两只手轮流捏着棒球,感到双臂充满了力量。他想象自己是Cracker Jack棒球收藏卡上的一个英雄,或许是伟大的投球手沃尔特·约翰逊。“看这儿,扔过来,”他哥哥乔说。

他们正在游艺场里跑着,他们经过了一个游戏亭,如果你能击倒三个绿瓶子的话,你就可以赢一个椰子外加吸管。“快扔呀,爱迪,”乔说道。“别自己霸着。”

爱迪停下脚步,想象自己在一个体育场里。他将球扔了出去。他哥哥双肘一夹,赶紧弯下腰去。“太重啦!”乔叫道。“是我的球!”爱迪尖叫着。“你该死,乔。”

爱迪望着棒球咚咚响地滚下海滨走道,从一个柱子上弹回来,落在杂耍团帐篷后面的一小块空地上。他跑去找球。乔跟随其后。他们趴到地上。“你看到了吗?”爱迪说。“没——有。”

一个沉闷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帐篷的一角掀开了。爱迪和乔抬起头来。一个奇胖无比的女人和一个浑身长满红毛的赤膊男人站在他们面前。怪异表演团里的怪人。

两个孩子怔住了。“你们这些自作聪明的孩子在这后面干什么呢?”红毛人咧嘴笑着说。“找麻烦?”

乔嘴唇一抖,哭了起来。他跳起来,跑走了,两只胳膊还拼命地上下摆动着。爱迪也站起身来,然后,他看到了他的球,在一个锯木架子旁边。他眼睛盯着红毛人,慢慢地朝他的球挪动过去。“是我的球,”他嘟哝一句。他拾起球,跑去找他哥哥了。“你听着,先生,”爱迪粗声粗气地说,“我可没杀你,听到了吗?我甚至不认识你。”

蓝皮人坐在一条长凳上。他笑了笑,好像要让他的客人轻松起来。爱迪依然站着,摆出一副防御的架势。“让我先来告诉你我的真实姓名吧,”蓝皮人说道。“我洗礼时被命名为约瑟夫·克韦奇克,是波兰一个小村庄里一个裁缝的儿子。我们1894年来到美国。我当时还是一个小孩子。我的母亲抱着我,把我举到船舷栏杆外面。母亲抱着我在新世界的微风里晃荡,便成为我最初的童年记忆。“像大部分移民一样,我们没有钱。我们睡在我叔叔的厨房里的一张床垫上。我的父亲不得不在一家工厂里缝大衣纽扣,赚血汗钱。当我十岁的时候,父亲让我辍学,开始跟他一起干活儿。”

爱迪望着蓝皮人的麻子脸、薄嘴唇和松松垮垮的胸脯。他告诉我这些干什么?他心想。“我天生是一个胆怯的孩子,车间里的吵闹使一切雪上加霜。我的年龄还太小,不该跟那些整天满口粗话、叫苦连天的人们待在一块。“每次工头走过来,我的父亲都会告诉我,‘低下头。别让他注意到你。’但是,有一次,我绊了一跤,碰落一袋纽扣,撒了一地。工头大骂我没用,一个没用的孩子,必须离开。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情形,我父亲像街上的乞丐一样苦苦哀求,工头用手背抹着鼻涕,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我感到心中一阵绞痛。然后,我觉得腿上湿漉漉的。我低头看去。工头指着我尿湿的裤子,大笑起来,其他工人也跟着哄笑起来。“打那以后,我父亲拒绝跟我讲话。他觉得我给他带来了耻辱,在他的世界里,我想,我是给他带来了耻辱。但是,做父亲的,是可以毁掉自己的儿子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打那以后,我被毁了。我是一个胆怯的孩子,长大一点之后,我是一个胆怯的年轻人。最糟糕的是,我晚上还尿床。早晨起来,我偷偷地把尿湿的被单拿到水池里浸上。一天早晨,我抬起头来,看到了我的父亲。他望了一眼脏被单,然后,呆呆地怒视着我,那眼神,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好像恨不得扯断亲情,跟我一刀两断。”

蓝皮人沉默起来。他的皮肤好像在蓝色液体里浸过,一小层一小层的肥肉耷拉在皮带上。爱迪忍不住盯着看。“我过去并非一直是这副怪样子,爱德华,”他说道。“但是,那时候,医药相当落后。我去见一位药剂师,想找些药控制我的神经。他给了我一瓶硝酸银,告诉我用水调开,每天晚上服用。硝酸银,后来人们认定那是毒药。但是,当时我别无选择,所以当它没有效果的时候,我只能认为我吃得不够。于是,我加大剂量。我喝两大口,有时三大口,还不掺水。“不久,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的皮肤变成了灰色。“我感到羞耻,焦虑不安。我吞下更多的硝酸银,直到我的皮肤从灰色变成了蓝色,这是那毒药的副作用。”

蓝皮人顿了一下。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工厂把我解雇了。工头说我把其他工人吓着了。没有工作,我怎么吃饭呢?我到哪里住呢?“我在一家酒吧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酒吧里很昏暗,我把自己藏在帽子和外套里面。一天晚上,一伙巡回游艺团的人坐在后面。他们抽着雪茄,大声说笑。其中一个装着一条木腿的小个子,一直看着我。终于,他走过来。“晚上收工的时候,我已经同意加入他们的巡回游艺团了。我将自己当作商品出售的日子开始了。”

爱迪注意到蓝皮人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过去常常好奇,杂耍团里的那些演员是从哪里来的。他相信,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巡回游艺团给我起了各种各样的名字,爱德华。我是‘北极圈蓝皮人’,‘阿尔及利亚蓝皮人’,或者‘新西兰蓝皮人’。当然,我从来没去过这些地方,但我喜欢人们觉得我有异国情调,如果只需要出现在广告招牌上就好了。‘表演’很简单。我坐在舞台上,半身赤裸,人们从我身边走过,喊场人告诉他们我多么可怜。这样,我就可以往口袋里揣几个钢镚儿。经理曾经说我是他团里‘最好的怪人’,听起来让人伤心,但我觉得很得意。如果你是一个被遗弃的人,那么,一块朝你扔过来的石头,都可能是让你珍惜的东西。“一年冬天,我来到了这里,‘红宝石码头’。他们正开始上演一出叫作‘怪异人物’的杂耍戏。能固定地呆在一个地方,不用再跟随巡回游艺团在马车上四处颠簸,这主意不错。“这里便成了我的家。我住在香肠店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晚上,我跟其他杂耍演员、白铁工,有时还跟你的父亲一起玩纸牌。清晨,如果我穿上长袖衫,头上蒙住毛巾,我就可以沿着这海边散步,而不会吓着别人。对别人来说这可能算不了什么,但是,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不寻常的自由。”

他收住话头,望着爱迪。“你明白了吗?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你的天堂。这是我的天堂。”

取一个故事,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看。

那是二十年代末,七月里一个阴雨天的早晨,一个星期天,爱迪和他的朋友们正在玩棒球,这个棒球是他将近一年以前得到的生日礼物。突然,棒球从爱迪的头顶飞过,落到了街上。身穿黄褐色裤子、头戴绒线帽子的爱迪跑去捡球,冲到了一辆汽车前面,一辆福特A型车。汽车发出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掉转了方向,从他身边擦过。他浑身一颤,舒了口气,捡起球,跑回到他的朋友们那里。球赛不一会儿就结束了,孩子们跑到游戏室去玩“挖掘机”,机械手会像爪子一样把小玩具抓起来。

现在,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同一个故事。一个男人正坐在一辆福特A型车的驾驶盘后面,这车是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练习驾驶的。早晨下过雨,路很滑。突然,一个棒球从街上横着跳过,一个男孩子跟在后面冲了过来。司机猛踩刹车,扭转方向盘。汽车打滑了,车轮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个男人终于把车控制住了,A型车继续向前驶去。那个男孩从他的后视镜里消失了,但是,他的身体还没有平复下来,心想险些闯了大祸。肾上腺素的突然变化,使他的心脏急速跳动。他的心脏本来就不健康,这样剧烈的跳动使他感到精疲力竭。他感到一阵眩晕,头垂了下来。顷刻之间,他的车差一点撞到了另一辆车上。另一辆车的司机按起喇叭,他赶紧掉转方向盘,脚踩刹车。他的车在大街上滑了一段路,然后拐上了一条岔道。车继续向前滑去,直到车头撞在一辆停泊的卡车车尾上。一阵轻微的撞击声。车前灯粉碎了。冲力使他扑倒在方向盘上。他的前额流血了。他从A型车里走出来,看了一眼车撞坏的地方,然后,整个人瘫倒在湿漉漉的路上。他的胳膊抽搐。他的胸口绞痛。这是星期天早晨。街上空无一人。他一直躺在那里,斜靠在车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冠状动脉里的血再也流不到他的心脏里了。一小时过去了。一名警察发现了他。医务检查员宣布了他的死亡。死亡原因是“心脏病”。没有可以通知的亲属。

取一个故事,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看。同一天,同一时刻,一个角度看到的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在游戏室里,那个穿着黄褐色裤子的小男孩正在往“挖掘机”里扔一分钱硬币;但是,另一个角度看到的却是一场悲剧,在市陈尸所里,一个工人把另一个工人叫过来看新来的人,他们对新来的人的蓝色皮肤惊叹不已。“明白了吗?”蓝皮人轻声说道,他的故事讲完了。“小男孩?”

爱迪浑身一颤。“噢,不,”他低声说道。今天是爱迪的生日

他今天八岁。他坐在一张方格布沙发的边沿上,两只胳膊气呼呼地交叉在胸前。他的母亲在他脚边帮他系鞋带。他的父亲站在一面镜子前扎领带。“我不想去,”爱迪说道。“我知道,”他的母亲说道,仍然低着头,“但是,我们一定要去。有时候,伤心的事一旦发生了,我们就得做一些事情。”“但今天是我的生日呀。”

爱迪惋惜地望着房间角落里的拼装玩具,一堆金属横梁和三个小橡胶轮子。爱迪正在拼一辆卡车。他干起拼拼装装的活来很拿手。他本来希望在生日派对上把拼好的卡车给他的朋友们看。可是,他们眼下非得去个什么地方,还得打扮起来。这不公平,他心想。

他哥哥乔穿着一条毛料裤子,扎着一个蝴蝶结领结,走进屋来。他左手上戴着一只棒球手套,啪啪拍着。他朝爱迪做了个鬼脸。“那是我的旧鞋,”乔说道。“我这双新鞋好多了。”

爱迪脚一缩。他讨厌穿乔的旧东西。“别扭来扭去,”他母亲说。“好痛啊,”爱迪嗷嗷叫道。“够了!”他父亲大喊一声,瞪了爱迪一眼。爱迪不作声了。

在墓地里,爱迪几乎认不出码头上的人们了。那些通常身穿金银线衣服、头戴红色穆斯林头巾的人们,现在都像他父亲一样穿着黑色西装。女人们似乎都穿着一样的黑色裙子,有些人脸上还戴着面纱。

爱迪望着一个男人往地上的一个坑里铲了一些土。那个男人说了一些关于灰烬的话。爱迪拉着母亲的手,眯缝着眼睛望太阳。他知道,他应该看起来很伤心,但是,他正在心里默默地数数,从一数起,他希望等他数到一千的时候,就可以把他的生日找回来了。

第一课

“求求你,先生……”爱迪辩解道。“我不知道。相信我……愿上帝帮助我,我真的不知道。”

蓝皮人点点头。“你不可能知道。你还太小。”

爱迪退后几步,两肩端平,摆出一副迎战的架势。“但是,现在我得还债了,”他说。“还债?”“为我的罪孽。这就是为什么我来到这里,对吗?为了公道?”

蓝皮人笑了。“不,爱德华。你来这里,是因为我可以教你一些东西。你在这里遇见的所有的人都会教你一件事情。”

爱迪仍然抱着怀疑的态度,拳头攥得紧紧的。“教什么?”他说。“世上没有偶然的行为。我们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你无法将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分割开来,就像风和微风紧密相连一样。”

爱迪摇了摇头。“我们当时正抛球玩。是我犯傻,居然那样跑到街上去。为什么你要因我而死?这不公平。”

蓝皮人伸出一只手。“公平,”他说,“并不主宰生与死。不然的话,就没有好人会年纪轻轻地死掉。”

他将手掌向上抬起,霎时间,他们来到了一片墓地,站在一小群哀悼者的身后。一位牧师站在墓穴旁边,正在读《圣经》。爱迪看不到人们的脸,只看到帽子、裙子和上衣的背影。“我的葬礼,”蓝皮人说。“你看这些哀悼的人群。有些人甚至不太认识我,但他们也来了。为什么?你想过吗?人死的时候,大家为什么都会来呢?为什么人们觉得他们应该来?“因为,在灵魂的深处,人们知道所有的生命都是相互关联的。死亡把一个人带走的同时,也留下了另一个人,在被带走和被留下的短短距离中,生命改变了。“你说死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但是,我在地球上的时候,人们也为我而死。这种事情,天天发生。你刚刚离开一分钟,闪电击中了你待过的地方。你本来可能搭乘的飞机坠毁了。你的同事病了,你却没有。我们以为这些事情都是偶然的,但是,这一切的一切,其中自有某种平衡。一个凋谢了,另一个正在成长。出生和入死,皆是一个整体的一部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喜欢小孩子……”他转向哀悼者。“喜欢参加葬礼。”

爱迪又望了一眼墓穴周围的人们。他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葬礼,不知道有没有人来。他看到牧师在读《圣经》,人们低着头。这是蓝皮人下葬的那一天,好多年前的事了。爱迪也在那里,一个小男孩,烦躁不安地等着葬礼结束,全然不知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我还不明白,”爱迪轻声说。“你死了对别人有什么好处?”“你活了,”蓝皮人答道。“但是,我们几乎互不相识。对你而言,我可能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蓝皮人将双手放在爱迪的肩膀上,爱迪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温暖的、令人陶醉的感觉。“陌生人,”蓝皮人说道,“只不过是你还没有遇见的家里人罢了。”

说罢,蓝皮人把爱迪拉到自己身边。顷刻之间,爱迪感到蓝皮人一生的经历都涌进了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体里漫游——孤独,羞辱,胆怯,心脏病发。所有这一切都倾注到爱迪的心里,像一个抽屉被关上了一样。“我要走了,”蓝皮人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渡完了天堂的这一重境界。而你还有其他人要见。”“等等,”爱迪说道,竭力恢复神思。“就告诉我一件事。我把那个小女孩救出来了吗?在码头上。我把她救出来了吗?”

蓝皮人没有回答。爱迪感到一阵失望。“这么说,我的死是毫无意义的了,就像我的生命一样。”“没有一个生命是毫无意义的,”蓝皮人说道,“只有当我们觉得孤独的时候,我们才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

蓝皮人退步向墓穴走去,脸上绽出了微笑。就在这时,他身上的皮肤忽然变了,变成了一种最可爱的淡褐色——光滑平整,毫无瑕疵。爱迪觉得,那是他见过的最完美的皮肤。“等等!”爱迪大声喊道,但是,他突然被卷到了空中,远离了墓地,翱翔在灰色壮观的大海上空。在他的脚下,是老“红宝石码头”的一片屋顶、塔楼和塔尖,以及微风中飘扬的彩旗。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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