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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21: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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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都德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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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课

最后一课试读:

最后一课

作者:[法]都德排版:情缘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9-01ISBN:9787559427779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最后一课

那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去得很晚。我很担心会被韩麦尔先生责骂。当我想到他说过今天要检查我们分词学得如何,我心里就更害怕。对于“分词”这种东西,我根本一窍不通。有那么一会儿,我起了逃学的念头。干脆就别去上学了,不如到野外去玩玩吧!

真是温暖晴朗的好天气啊!林边传来黑鹂悠扬婉转的歌声;在锯木场后头的空地上,普鲁士军人正在操练。这一切比分词什么的有趣多了。幸好我还能管住自己,最终还是撒腿朝学校跑去。

跑过镇公所的时候,我看到布告栏前人头攒动。这两年来,一切坏消息都是从这儿传出来的:打败仗啦,要征兵啦,司令部又下达了什么命令啦……我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心里不停嘀咕:“又发生什么事啦?”

当我跑过广场的时候,铁匠华西特和他的徒弟也站在布告栏前,他朝我大喊:“小子,别着急!你总是能赶得及上学的!”

我疑心他是在拿我寻开心。我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地跑进韩麦尔先生的小院。

平时学校里刚开始上课的时候,教室里总是吵吵闹闹的——开课桌、关课桌的声音,大家捂着耳朵大声背书的声音,还有老师用铁戒尺敲着讲台:“安静点!”……那吵闹声大得连街上的人都听得到。我本想趁着这阵喧闹悄悄地溜进教室,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可是这天早上却出奇地安静,简直让人误以为是周日的早晨。透过窗户,我看到同学们已经坐到位置上,而韩麦尔先生正在来回踱步,胳臂底下夹着那把可怕的铁戒尺。我只得在这一片寂静中推开门走了进去。可以想见,当时我的脸红得多么厉害,我心里又是多么害怕啊!

可是韩麦尔先生并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看着我,温和地说:“小弗朗士,快坐好,我们要开始上课了,不等你了。”

我立刻走到课桌前坐下来。等到我那颗惊慌乱跳的心脏稍稍安定下来,我才发现我们的老师韩麦尔先生穿上了一件帅气的蓝色礼服,打着有鄃纹的领结,还戴着一顶绣花的丝质黑色小帽。这套衣服他通常是在督学视察或是给我们颁奖时才穿的。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氛在教室里弥漫。不过最让我惊奇的是教室后头的情景。那里摆着几张长凳,平日里都是空着的,可是,今天却有好几个镇上的人坐在那里。我看到了以前的镇长,以前的邮递员,还看到了老赫叟。这些人和教室里的学生一样默不作声。老赫叟戴着三角帽,手里拿着一本边角起毛的旧课本。他把翻开的课本放在膝上,他那副大眼镜横放在书页上。

我正在为这情形惊诧不已,韩麦尔先生已经走上讲台,开始对我们说话。他的声音既温和又严肃,就和我刚进教室时听到的一样。他说:“孩子们,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了。柏林方面已经下令,今后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的学校只能教德语,新老师明天就到了,这是你们最后一堂法语课,我希望你们能用心学习。”

这几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啊,那些坏蛋,他们在镇公所贴的布告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最后一堂法语课!

我还不会写作文呢!我再也没有机会学了!现在我是学到哪儿算哪儿了!我想起自己浪费掉的时间,想起自己逃过的课……我真恨我自己!当时我干什么去了?去掏鸟窝,跑到萨尔河上溜冰……刚才我还觉得这些笨重的语法课本历史课本惹人生厌,现在它们却像是我的老朋友。想到我就要和它们分手了,心里真是舍不得。

还有韩麦尔先生!他也要离开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刹那间,我把他对我的惩罚和我曾经挨过的戒尺都抛在脑后了。

这个可怜人啊!他之所以要穿上最体面的衣裳,是为了纪念这最后一课。突然间我明白了为什么镇上的老人会出现在教室后头,他们或许也很后悔自己没有常来学校看看。此外,他们还想以这种方式对勤勤恳恳教书教了四十年的韩麦尔先生表示谢意,对即将失去的国土表示敬意。

我还沉浸在翻腾的思绪中,这时我听到韩麦尔先生叫我的名字——轮到我背书了。我多希望自己能把关于分词的规则从头到尾地背出来,多希望自己在背诵的时候声音响亮,口齿清晰,一点错都不出!为此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可是事与愿违,我才讲了几个字就卡壳了。我呆站在那儿,摇摇晃晃,心里沉甸甸的,头都不敢抬。我听到韩麦尔先生对我说:“我不怪你,小弗朗士,你也受够惩罚了。事情就是这样的:每一天我们都对自己说:‘我的时间多得是,明天再学吧。’看吧,看看现在是什么结果?这就是我们阿尔萨斯人最大的缺点,总喜欢把事情推到明天。现在那些人有资格对我们说:‘你们还说自己是法国人?你们连自己的母语都不会说不会写!’唉,可怜的小弗朗士,有错的不只你一个。我们所有人都有责任。”“你们的父母对你们的教育不上心,他们宁愿把你们送到田里或工厂里干活,只为了多挣几个钱。而我呢?难道我就没有错吗?我不是经常让你们抛开功课帮我浇花吗?当我想去钓鱼的时候,我不是干脆让你们放一天假吗?”

说着说着,韩麦尔先生把话题转到法语这种语言上。他说法语是世上最美的语言,发音清晰,清楚明了;他说我们一定要保有这种语言,不要忘了它。他说对于被奴役受压迫的人而言,“只要记住自己的语言,就相当于握着打开牢狱大门的钥匙”。之后他拿出语法书,开始给我们讲课。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都能听得懂,今天韩麦尔先生讲的课听起来那么容易。我从没有这么专心听课,他也从没有这么耐心讲课。看来可怜的韩麦尔先生想在走之前把自己的知识都传授给我们,想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地塞进我们的脑袋里。

第二节是习字课。韩麦尔先生为今天这节课准备了新字帖,字帖上用美丽的圆体字写着:“法兰西,阿尔萨斯;阿尔萨斯,法兰西。”字帖挂在每个人课桌的小铁杆上,仿佛许多面小国旗在教室里飘扬。我们专心致志地写字,教室里非常安静,只听到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的沙沙响声。有时一些金龟子飞进教室,可是没有人为此分心,即使是年纪最小的孩子也不为所动。他们专心致志地在本子上画横线,仿佛那也算是法语。

学校屋顶上的鸽子发出低沉的咕咕声。我在心里琢磨:“他们该不会逼着鸽子用德语唱歌吧?”

我不时抬眼望望,看到韩麦尔先生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瞪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是想用目光将学校里的所有东西通通带走。想想看!他在这里待了四十年,窗外是他的院子,眼前是他的学生。教室里的课桌椅用了很多年,已经被磨光磨损了;院子里的核桃树已经长大了,他亲手栽下的紫藤已经爬过窗户,攀上屋顶……这个可怜人现在要抛下这一切,他怎能不心碎呢?他还听得到自己的妹妹在楼上走来走去收拾行李,明天他们就要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了。

不过他还是有足够的力量坚持到最后。习字课之后他上了一节历史课,然后又教年纪较小的学生唱字母歌。教室后头,老赫叟戴上眼镜,捧着那本破旧的拼写课本,和他们一起念。我看得出老赫叟也很努力,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那古怪的音调让我们既想笑又想哭。啊,我永远也忘不了这最后一课!

突然,教堂的大钟敲响了十二点,祈祷的钟声也响起来了。与此同时,普鲁士士兵的军号吹响了,他们的操练也结束了。韩麦尔先生站起来,他的脸色就像死人一样苍白。在我看来,他好像比以前更高大了。

他说:“我的朋友啊,我……我……”

他哽咽了,说不下去了。他转身面向黑板,拿起一根粉笔,拼尽全力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法兰西万岁!”

他站在那里,头靠着墙,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他挥挥手:“结束了,你们走吧。”

在波凯尔的驿车上

我初次到磨坊去的时候坐的是波凯尔的驿车。这是一辆破旧的乡村驿车,虽然跑的只是短途,可一路的颠簸倒让这辆老爷车看起来仿佛经历了一番长途跋涉。车上除了车夫之外只有五个乘客。其中一个是卡玛格的民兵。他毛发浓密,戴着银耳环,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泥土的气息。还有两个是波凯尔的村民——一个糕点师傅和他的揉面工。这两人脸色红润,喜欢闹腾,看起来和他们的身份很相称。尽管他们的工作不见得怎么高贵,这两人的侧影倒与古代罗马皇帝颇有几分形似之处。此外还有一位乘客,他戴着巨大的兔皮帽,乍看上去只见帽子不见人。他几乎不说话,只是一脸阴郁地看着车外的风景。

看来这几个乘客彼此认识,一路上只听见他们大声喧哗,谈论自己的各种琐事。那民兵说他是要前往尼姆,是当地的治安官召他去的,只因他用干草叉捅伤了一个牧童。卡玛格人从来都是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热血汉子。至于那两个波凯尔村民呢,他们正在进行宗教辩论,为了圣母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糕点师傅的教区把圣母当成神圣的慈母来供奉,他们教堂里的圣母形象通常是怀抱圣婴耶稣的慈祥母亲。而那揉面工则是新式教会的在俗司祷,供奉的是感怀圣孕的圣母。在他的教堂里,圣母面带微笑,张开双臂,仿佛要带领教众拥抱光明。这两人就为了不同的圣母形象吵了起来。他们越吵越大声,越吵越激动。看到这一幕我还以为自己身处好勇斗狠、鱼龙混杂的那不勒斯码头。眼看这两人就要为这个宗教问题拔刀相向了,这时马车夫插嘴了:“别吵了,两位!这本来是娘儿们的事,与爷们不相干,何必大动肝火!”

他在车夫的位置上坐直身子,呵呵一笑,轻轻巧巧地扬个响鞭。他似乎希望自己那漫不经心、半开玩笑的语气能平息这场争斗。果不其然,整个车厢静了下来。

关于圣母的争论到此为止,可是那糕点师傅意犹未尽,他一张嘴可闲不住。他看向那个戴兔皮帽的可怜人,只见他黯然神伤地蜷缩在车厢的一角。糕点师傅用嘲弄的语气对他说:“嘿,磨刀匠!你妻子呢?她属哪个教区的?”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语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那戴兔皮帽的磨刀匠并没有笑,他对这一切根本无动于衷。这时那多嘴的糕点师傅转过来对我说:“来自巴黎的先生,您不认识这家伙的妻子吧?实话告诉你,他妻子真是个人物,在波凯尔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车厢里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可是那磨刀匠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他双目低垂,嘟嘟囔囔地说:“做面包的,别说了。”

可这怎么堵得住糕点师傅的嘴呢?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这家伙是个白痴!无论什么人,娶到这样一个老婆都该心满意足了吧,跟那女人在一起总不会有腻烦的时候。想想吧,先生,那真是一个尤物啊!只不过呢,每隔半年左右,她就要跟人私奔一次。每次回来还能编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说得天花乱坠的……这夫妇俩可真是一对活宝。不瞒你说,他们刚结婚不到一年,那女的就跟一个巧克力商人跑到西班牙去了。”“唉,那做丈夫的可惨喽!他成天一个人喝闷酒,哭得稀里哗啦的。还好,过了不久那女人回来了,打扮得跟个西班牙人似的,手里还拿着个铃鼓。村里人都叫她快离开,‘快走吧,他肯定会杀了你的!’”“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两人又和好如初了,那女人还教他玩西班牙小铃鼓呢……”

车厢里又爆发出一阵笑声。那磨刀匠坐着一动不动,只是嘴里嘟囔着:“做面包的,别说了。”

可糕点师傅根本不理他,继续说下去:“先生,您或许会想,这小妖精从西班牙回来之后总会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了吧。哈哈!您要真这么想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她丈夫实在太好骗了,所以不久之后她又跑了。在那之后,她还跟过一个军官、一个罗讷河上的水手、一个音乐家……谁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人把她拐跑呢?不过每一回都是同一幕闹剧,戏码大同小异:妻子跑了,丈夫哭了,妻子回来了,两人和好如初了……这家伙头上的绿帽子都绿得发黑了,可他还是那么耐心地等她回来。不过话说回来,那磨刀匠的娘子当真漂亮,皮肤白白的,两只褐色的眼睛很会撩人。唉,这个甜美活泼的小东西!就算是配个国王也当得起……来自巴黎的先生,听我一句话,如果你路过波凯尔……”

这时磨刀匠开口了,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求求你,别说了!行行好吧!”

这时驿车停了下来,安格洛斯农庄到了。两个波凯尔人下了车。说实话,我还真巴不得他们快点离开呢。那糕点师傅真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他下了车走进农庄里头,我们还能听到他充满讥讽的笑声从远处传来。

糕点师傅和揉面工下车之后,整个车厢就安静多了。驿车行驶到阿莱的时候,那卡玛格民兵也下了车。这时车夫跳下马车,牵着马慢慢往前走。车里只剩下我和磨刀匠两人,我们默默坐着,一声不吭。那天天气炎热,皮革做的车棚摸上去很烫手。炎热让我眼皮打架,昏昏欲睡。我想打个盹儿,可是每回我即将步入黑甜乡的时候,耳边总会响起那凄厉的话语:“求求你,别说了!行行好吧!”那可怜人看来也没睡着。我坐在他后面,可以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在不停颤抖。他把一只粗糙的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那只手看上去苍白老迈,正在不停地哆嗦……他正在哭泣……“巴黎来的先生,您的家到了。”车夫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用马鞭指指远处,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座磨坊矗立在小山顶上,仿佛一只蝴蝶安详地在一堆稻草上休憩。

我站起来准备下车。我走过这个可怜人身边时,还不忘仔细看看他。我想记住那顶兔皮帽下面的脸庞。他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在我经过他身旁时,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用低沉的嗓音说:“朋友,看看我,记住我的样子。如果哪天你听说波凯尔发生了什么惨事,你大概就能猜出是谁干的了。”

这是一个伤透心的可怜人。他那深陷的眼眶中嵌着一对泪光闪闪的小眼睛,可是他的声音中却饱含着恨意。这弱者的愤怒和怨恨夹杂在一起,我不禁为磨刀匠的娘子暗暗担心,她可得多加小心才是。

安居

我到达磨坊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我刚去到时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二十多只兔子围在露台边,悠然自得地沐浴着月光。这座磨坊久无人迹,大门紧锁,墙角阶前荒草萋萋。或许兔子们以为磨坊主就此一去不复返,把这块风水宝地当成了自己的老巢。它们看到我时也着实吓得不轻。这些占地为王的兔子一哄而散,只见二十多个白乎乎毛茸茸的身躯转眼消失在周围的荒草杂树之间。说实在的,我真希望它们能回来和我做伴。

我的到来也使另一名久居于此的房客不甚自在。那是一只苍老的猫头鹰,只见它直挺挺地蹲在碎瓦朽木之中,故作沉思,一脸阴郁,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或许,它二十年来一直都住在这儿。它用圆圆的大眼睛飞快地打量了我一下。为了迎接我这个不速之客,它发出一声怪叫,小心翼翼地扑扇一下那对灰扑扑的翅膀。唉,这只喜欢沉思的猫头鹰颇有几分哲人的气度,从来就舍不得挤出一丝闲暇来梳理羽毛,它身上的尘土怕有一寸厚呢。这只猫头鹰眨眨眼睛,一脸阴沉,不过这位阴郁的房客甚合我意,我真心希望它能留下来。它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留在屋梁上,只是每天从屋顶的破洞飞进飞出。

而我呢,我住在磨坊楼下的一间小房间里。这间房的四壁刚刚粉刷过,顶上是低矮的穹顶,看上去好似一间修道院的饭厅。

朋友,我正是坐在磨坊之中给你写这封信的。我打开房门,只见普罗旺斯的阳光倾泻下来,洒下一地金黄。磨坊门前的松树林一直延伸到山脚下,松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处,湛蓝的天空衬出阿尔卑斯山俊秀的峰峦。万籁俱寂,不时飘来一缕悠扬的笛音,薰衣草花田中传出几声鸟鸣,山路上传来阵阵骡铃,打破这无边的沉寂。普罗旺斯的阳光让这片美景从沉睡中醒来。

你说,现在我还会留恋那充满喧嚣的黑暗都市巴黎吗?我现在端坐在自己的磨坊中,只觉得无比惬意。这里正是我所追寻的世外桃源,洒满了温暖的阳光,飘溢着薰衣草的芬芳,远离报纸的论战,远离马车的喧闹,远离那片灰蒙蒙的雾霾。我刚来这里八天,可是这八天之中,我看到了多少美景啊!我的脑海中挤满了无数生动的形象和美妙的回忆。就拿昨天傍晚来说吧,我看到了精彩的一幕——原本放牧在山中的羊群浩浩荡荡地返回农庄。我可以保证,这美妙的一幕抵得过巴黎各大戏院为期一周的精彩演出。

在普罗旺斯乡间,当春天天气暖和的时候,村民们便把羊群带到山中进行放牧。羊群和牧羊人在大山之中过上五六个月幕天席地的日子,等到风中透出一丝秋天的寒意,那便是羊群归家之时。农庄四周有小山环绕,山上弥漫着迷迭香的芬芳。在寒冷的秋冬季节,返家的羊群可以在这些小山之中悠然自得地吃草。羊群归家是此处乡间的秋季盛典,而我昨天看到的正是这美妙的一幕。

黎明时分,畜棚的双层栅栏门开得大大的,棚里铺满了新鲜的稻草,仿佛在张开双臂欢迎归来的羊群。村民们不时激动地窃窃私语,推测羊群的动向:“现在他们大概到了容吉埃尔了吧”“现在他们该到帕哈杜了”……待到傍晚时分,突然听到有人兴奋地大叫:“看,他们来了!”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山路上扬起一团尘土,归家的羊群正浩浩荡荡地走来,仿佛把路上所有一切都席卷着带回家了。老公羊怒气冲冲地竖起一对犄角,走在最前面;绵羊跟在后面,疲惫不堪的母羊还不忘护着脚边的小羊。队列中还有几头前额缀着红绒花的骡子,它们一颠一颠地走在山路上,背上的竹筐也随之轻轻地晃动。走近一看,原来那竹筐中装着新生的小羊羔。小羊羔在这温柔的摇篮中已经昏昏欲睡了。走在队列后头的是两个身材魁梧的牧羊人,他们身上披着红色粗呢织就的斗篷,斗篷的一角拖曳在地。还有那忠心耿耿的牧羊犬,它们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大汗淋漓,长长的舌头拖到地上,可还是一刻不停地跟随在牧羊人左右。

羊群宛如一股洪流,兴高采烈地涌入农家院落之中。仿佛一阵疾风暴雨席卷而来,整个农家小院简直闹翻了天。母鸡们早在日落时分各自寻个角落开始打盹,现在却被这阵喧嚣惊扰了好梦。还有几只头顶轻柔羽冠的大鸟,它们披着金绿相间的羽衣,正在那儿高声啼叫。原来那是几只孔雀在对归家的羊群表示欢迎。鸽子、鸭子、火鸡、珍珠鸡……所有家禽都野性大发,兴奋地扑腾着翅膀,四处东奔西走。整个畜棚,整个院落,都沉浸在狂喜和激动之中。或许,刚从大山之中回来的羊群把山野的芬芳藏在自己的羊毛之中,带回了这个农家小院。所有留守的家畜家禽都陶醉其中,兴奋不已。

一团忙乱之后,归家的羊群总算安顿下来了。老公羊悠悠然走进自己熟悉的家,而小羊羔们则睁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这场面何其动人啊!而忠心耿耿的牧羊犬则为这幅画卷添上最温馨的一笔。看家护院的看门狗不断在狗舍中呼朋引伴:来吧,来吧,院子里还有一桶桶甘甜可口的清水,快来喝上一口吧!可是忠于职守的牧羊犬们不为所动,一直看护着羊群。最后一只羊也进了畜棚,场院的门也关上了,牧羊人们走进低矮的房间,在饭桌旁就坐。这时忠心耿耿的牧羊犬们才回到狗舍,心满意足地舔着狗食盆,向所有留守的家禽家畜讲述大山中的美景和历险。在那大山之中,有凶狠的狼群,它们的行踪神秘莫测;高高的毛地黄开着紫色的花,仿佛是挂着露珠的紫色小铃铛。

磨坊主考尼尔先生的秘密

老笛手法朗西·玛玛伊不时到我的磨坊来,和我一道喝几杯甜酒,消磨傍晚的时光。最近他告诉我一个故事。这幕乡村悲喜剧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其舞台便是这座磨坊和不远处的小乡村。我希望能与你分享这个动人的故事。

你可以想象一下,假想自己就坐在我的磨坊里,面前摆了一壶甜酒,那老笛手就坐在你的身旁,絮絮叨叨地谈论乡村旧事:

亲爱的先生,我们这片乡间跟以往是大不相同了。您别看现在这里一片死寂,从前这里可热闹啦!在那个时候,这里遍地都是磨坊,四邻八乡的农场主们都把麦子拿到这里来碾磨,这里的磨面生意热火朝天。周围的小山丘上满是磨坊。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能看到磨坊的风轮从松树顶上露出来,在西北风中不停旋转。不时能看到几只小毛驴驮着几个大口袋,沿着山路上上下下。每天听到的都是风轮转动的声音,挥舞皮鞭的声音,还有磨坊工人吆喝牲口的声音。每到星期天我们都成群结队地跑到磨坊去玩。那磨坊主拿出麝香葡萄酒来招待我们,磨坊主的妻子披着镶花边的披肩,戴着金十字架,看上去就像画中的贵妇!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笛子,吹上几支曲子,大家一起跳跳舞,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说实话,那时磨坊可是我们这一带的中心和灵魂。

可谁能想到呢,一些巴黎人跑到这里,还想出一个祸害人的鬼点子。他们在达拉斯贡路边建了一座蒸汽面粉厂。人们开始把麦子送到面粉厂去加工,可怜的磨坊主们渐渐没了生意。当然,他们也想奋力还击,挽回颓势,可是蒸汽磨面是个新鲜玩意儿,他们根本敌不过。最后,风轮一个接一个地停止了转动,磨坊一个接一个地关门大吉。唉,那面粉厂当真把他们都毁了!磨坊主的生计没有着落,磨坊主老婆把自己的金十字架卖掉帮补家用。再也看不到驮着面口袋的小毛驴了,也没有麝香葡萄酒了,到了星期天大家也不再跳舞玩乐了……西北风还在呼呼地吹,可是磨坊的风轮却一动不动……

终于有一天,区里下令把这些业已停工的磨坊都拆了,好腾出地儿来种葡萄和橄榄树。

不过,在拆除磨坊的过程中,有一座磨坊保留下来了,在面粉厂主的眼皮底下勇敢地转动着风轮。那是就是考尼尔先生的磨坊。您要问这座磨坊在哪儿?我们现在正坐在这座磨坊里呢!

考尼尔是个上了年纪的磨坊主,他从事磨面生意已经有六十多年了。他爱这座磨坊,在他眼中这座磨坊就是举世无双的珍宝。巴黎人跑到这儿来建面粉厂,这可把他气坏了。他经常把村民们聚到一起,对他们诉说面粉厂的种种罪行。他说从面粉厂流出的面粉会毒害普罗旺斯乡间。他还说:“千万别和他们打交道。那些小贼们用的是蒸汽,蒸汽是什么?那是魔鬼唤来的风!而我们用的是大自然的风,那是上帝的气息……”他就这样忙活了一个多星期,想尽办法为自己的磨坊吹嘘,可惜没什么人听他那一套。

从那时起,考尼尔先生便把自己关进磨坊,过上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他有一个孙女,名叫薇薇特。那姑娘当时才十五岁,父母双亡,只能跟着祖父过活。可是考尼尔先生把薇薇特也赶走了。那可怜的姑娘只得到各个农庄去找活干,或是在麦收时节打打下手,或是帮忙养蚕,或是捡拾橄榄。不过,看得出老磨坊主考尼尔先生还是很疼爱薇薇特的。他时常顶着正午的烈日跑到薇薇特工作的农场,花上几个小时呆呆地看着她……唉,这可怜的老人一颗心都要碎了吧……

当时大家都以为考尼尔先生把薇薇特赶走是为了省下几个钱。薇薇特还只是个孩子,现在却不得不到处流浪,为了填饱肚子拼命干活。如果农场的工头欺负她可怎么办呢?大家都可怜这个女孩子,觉得考尼尔先生这么做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原先人人尊敬的考尼尔先生现在也大变样了。他光着脚丫,头上戴着破帽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裤子,像个吉普赛人似的在街上游荡。说实在的,星期天他到教堂做礼拜的时候,我们这些同辈人都为他感到难为情。考尼尔先生也觉察到了。后来他上教堂时再也不坐前排了,而是坐在教堂后头,和教区的穷人们混在一起。

不过考尼尔先生这个人实在让人琢磨不透。这段时间再也没有人拿麦子去给他碾磨了,可是他那座磨坊的风轮还是在不停转动。傍晚时分,村民们经常看到这个老磨坊主赶着一头毛驴在山道上走着,那毛驴的背上还驮着几个面粉口袋。

村民们和他打招呼:“晚上好,考尼尔先生。现在日子还过得去吧?”

听到这话老磨坊主总是兴高采烈地回答:“过得还不错,上帝保佑,我的磨坊总有活儿干。”

如果你这时问他是哪儿来的活儿,他就会竖起食指放到嘴边,煞有介事地说:“嘘!这面粉是要卖到外国去的,千万别说出去!”除此之外,你就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了。

您说亲自到他的磨坊去看看?哈,谁有那个胆子呢?那段时间,即使是小薇薇特也不能进磨坊。

好奇的村民经过他的磨坊时,总会看到磨坊大门紧锁,那巨大的风轮在风中不停转动。那头老迈的毛驴在磨坊的墙边吃草,还有一只饿得瘦骨嶙峋的猫在磨坊的窗台上晒太阳。当你走过的时候,那只瘦猫就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你。

所有这些都给这座磨坊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大家纷纷作出各种推测,流言蜚语不胫而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不过有一点是大家一致赞同的:考尼尔先生肯定赚大发了,说不定磨坊里的面粉口袋都装满了钱!

当然,当真相大白的时候,大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先生,请您耐心地听下去吧。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吹起笛子,给年轻人们伴奏,让他们跳几支舞取乐。这时我发现小薇薇特和我的大儿子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没错,用你们作家的话来说,他们是“坠入爱河”了。说实在的,我对此并不反对。不管怎么说,考尼尔这个姓氏在我们本地还是很受人尊重的。况且看着漂亮的小薇薇特像只活泼的小雀在我们家进进出出,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为了能让这两个年轻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决定和考尼尔先生好好谈谈。这样一来也省得那些好事的人嚼舌根。我去到磨坊那儿找老磨坊主,可我做梦也没想到这老家伙竟然会这样对我!他根本不给我开门,我对他说我这趟来访纯粹是出于好意,可他只肯对着钥匙孔和我说话。我站在磨坊的门前,那只可恶的瘦猫就在我头顶的窗户上,不时发出稀里呼噜的响声。

我想把两个年轻人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那老磨坊主根本不让我说完。他打断我的话,让我快滚回去吹笛子。他还说我如果那么着急着给自己的儿子讨老婆,不如直接到蒸汽面粉厂去随随便便找个女工。听了这些话我都要气炸了,不过还好,像我这样的聪明人总能控制住自己的怒气。我离开了,让那老混蛋捣鼓自己的磨坊吧。我回到家,把这件事告诉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别提多失望了。他们问我能不能让他们自己跑一趟,再求求老磨坊主,或许还会出现转机也说不定。对于他们的提议我当然不好拒绝了,于是这两个年轻人一阵风儿似的跑出去了。

他们去到磨坊的时候,考尼尔刚好出去了。磨坊的大门上锁了两道锁,不过有架梯子却留在了外面。那两个年轻人爬上梯子,钻进磨坊的窗户,终于揭开了这座磨坊的神秘面纱……

他们惊奇地发现,磨坊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一袋面粉,没有一粒麦子,墙上和蜘蛛网上没有一丝面粉的印记,也闻不到碾磨面粉时散发出的芳香。风轮还在空转,可磨坊里的磨盘石布满灰尘,纹丝不动。那只瘦猫正在上面打盹。

他们走下楼梯,走进楼下的房间,只见一片凄凉潦倒的景象。一级阶梯上放着一片面包,房间里有一张破床,几张烂毯子。在角落里还放着几个面粉口袋。其中一些袋子迸裂开来,露出里面的石灰和碎石。

这就是磨坊主考尼尔的秘密。每天傍晚他赶着毛驴,毛驴驮着口袋,可口袋里装的并不是面粉和麦子,而是石灰和碎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磨坊的声誉,让人们相信磨坊还在工作。他只希望人们不要把磨坊当成废物看待。可怜的磨坊,可怜的考尼尔!这座磨坊早就没有生意了,风轮不断空转,而磨盘却纹丝不动,里面没有一颗麦子。

这两个年轻人流着眼泪跑回来,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唉,我听了他们的话,心里别提多难过了。我马上跑到村子里,大致把实情说了一遍。大家听了我说的话,一致决定把手头上的麦子送到考尼尔的磨坊去。我们说做就做。不一会儿,全村人聚集到一起,让毛驴驮上一袋袋货真价实的麦子,浩浩荡荡地沿着山路朝考尼尔的磨坊走去。

我们去到磨坊的时候,只见磨坊的门开得大大的。那可怜的老磨坊主坐在门前的一袋石灰上,双手捂着脸,正在不停哭泣。他回到磨坊的时候,发现有人趁他不在闯进了磨坊,他苦心守护的秘密已经大白于天下了。

考尼尔先生哭喊道:“唉!唉!我还不如死了的好!我的磨坊啊,我可让你丢脸了!”

他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看上去像是在安慰磨坊,就好像这磨坊是个活物,能听懂他说的话似的。这时我们已经来到磨坊的墙边。大家遵照磨坊全盛时期的旧例,大声喊道:“磨坊主!磨坊主!生意上门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麦子卸下来,堆放在磨坊门前,一颗颗金黄的麦粒洒落在地上。

老磨坊主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用颤颤巍巍的双手鞠起一捧麦粒,又哭又笑地说:“麦子!上帝啊,货真价实的麦子!让我好好看看吧!”

接着他转身对我们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上我这儿来。那些开蒸汽面粉厂的小贼肯定让你们吃大亏了,我说得没错吧!”

我们想把他高高举起来,抬着他在村子里走上一圈以示庆祝。

可考尼尔先生却说:“不,不,孩子们,我还要照看我的磨坊。天可怜见,这座磨坊很久都没有见过一粒麦子了,快让它饱餐一顿吧。”

说完,老磨坊主开始忙进忙出,打开一个个口袋,把麦子倒进磨盘,然后喜滋滋地看着白花花的面粉越堆越高。所有人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打那时起,我们不断把麦子送到考尼尔先生的磨坊去,让老磨坊主不缺生意。终于有一天,考尼尔先生去世了,这座磨坊的风轮终于停止了转动。老磨坊主去世之后,磨坊就此荒废了……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先生?世上的万事万物总有消亡的时候。我们只能说,磨坊的时代结束了,和磨坊一起消失的还有行驶在罗讷河上的马拉纤大客船、地区议会和绣花短袄。

繁星——一个普罗旺斯牧羊人的故事

之前我时常在吕贝隆山区放牧。我在大山中待上好几个星期,陪伴我的只有羊群和牧羊犬。在山里几乎见不到什么人,不时有虞尔山上的隐修士到山里来采摘草药,皮埃蒙特的烟囱清洁工有时也从山里经过。无论是隐修士还是黑脸清洁工,他们都是些单纯质朴的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生性沉默寡言,根本没有闲聊的兴致,从他们嘴里我也没法打听到山下村庄市镇的新闻。我的东家每半个月让人给我送来口粮和其他用品。东西装进竹筐,让毛驴驮着,送进山里。毛驴进山的日子就是我的节日。当我听到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当我看到农场小工那红润的脸庞,或是看到诺拉大妈头上那顶红帽子,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经常揪住他们问长问短,打听村子里的新闻:谁家的小孩受洗了,谁结婚了……可我最想听到的是史蒂芬妮小姐的消息。史蒂芬妮小姐是东家的女儿,是方圆百里之内最漂亮的女孩。我想方设法打探她的消息,却又要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从闲谈中我知道她去参加村里的游园会,去参加农场聚会,每回她参加聚会时总有一个新的追求者伴随她左右……如果这时有人起了疑心,问区区一个牧羊人为什么这么关心史蒂芬妮小姐,我就大大方方地回答:“我已经二十岁啦,史蒂芬妮小姐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又到周日了。今天是毛驴进山给我送口粮的日子,可那毛驴却迟迟不见踪影。早上的时候毛驴没有出现在山道上,我心想:“那是由于大伙儿要做大弥撒。”可到了中午一场暴风雨不期而至,这时我又想:“雨水让山路更难走了,或许那毛驴今天来不了了。”不过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雨停了。乌云散去,天空一片澄澈,湿漉漉的山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树叶上的水珠落到地上,滴答作响,山谷中传出潺潺水声。这时,一缕铃声传来,送口粮的毛驴来了!这铃声在我听来宛如天籁。可跟着毛驴来的并不是农场小工,也不是诺拉大妈。那是史蒂芬妮小姐!毛驴的背上驮着两个竹筐,她就骑在驴背上,凛冽的山风把她秀美的脸庞吹得红扑扑的。看到这一幕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的狂喜让我整个心房都要炸开了。

史蒂芬妮小姐骑着毛驴,走到我跟前。原来,农场小工生病了,诺拉大妈又告假去看她的孩子去了。史蒂芬妮小姐从驴背上跳下来,说她在山里迷了路,所以才来晚了。她穿着节日盛装,丝绸裙子上缀满了绣花缎带和花边。看她的样子更适合参加舞会,而不是钻进深山给一个牧童送吃的。啊,这可爱的姑娘!我怎么看她都看不厌。说实话,我从没有在那么近的距离看过她。秋冬时节我把羊群赶回农庄,我在农庄里和农场雇工一起吃晚饭时也见过她几次。记忆中她总是穿着华丽的衣裙,高傲地昂着头,一阵风儿似的跑过饭厅,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可是今天她为我而来,站在我面前,只和我一个人说话。我心花怒放,头晕目眩,手足无措。

我和史蒂芬妮把东西从驴背上卸下,卸完东西之后史蒂芬妮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她轻轻提起裙脚,仿佛担心弄脏她的漂亮衣裳。她跑进牧棚,想看看我晚上在哪儿睡觉。牧棚里有一堆稻草,上面铺了一张羊羔皮,那就是我的床。她好奇地看着墙上挂着的长斗篷、牧鞭和弹弓,这些新奇的事物让她目不暇接。“原来你就住在这儿呀,小牧童,”她说,“你肯定觉得很闷吧?你独自一人的时候都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我恨不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呀,我的小姐!”可是面对着史蒂芬妮小姐,我只觉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哑口无言。这淘气的姑娘看到我吞吞吐吐的傻样儿,忍不住要捉弄我一下。她说:“牧童,你的心上人呢?她会不会来这深山里看你呀?啊……我知道了,你的爱人肯定是山里的仙女艾斯特拉,要不就是那传说中的金色小山羊?……”

这时她跳上驴背,准备下山回农场去。只见她高高地昂起头,肆无忌惮地边说边笑。这时她仿佛化身成了仙女艾斯特拉。她和我道别,然后带着空竹筐往山下走去,只留给我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她在陡峭的山路上渐行渐远。毛驴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小心翼翼地寻找落脚地,不时踉跄一下。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听着阵阵铃声和驴子的蹄声,我的一颗心也被她带走了。她的到来仿佛美梦一场。

史蒂芬妮离开之后,我心醉神迷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从美梦中惊醒。到了薄暮时分,远处的山谷深处仿佛涂上了一层深蓝色的油彩,而羊群也咩咩直叫,准备返回牧棚过夜。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人在山下叫我。我朝山下望去,只见史蒂芬妮站在那儿。笑容已经从她脸上消失了,她浑身湿透,寒冷和恐惧让她不停颤抖。她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当她下到山脚的时候,发现山下的索格河因暴雨猛涨。她只想回家,于是便硬着头皮骑着驴涉水渡河。这鲁莽的举动让她差点淹死。现在夜幕已经降临,史蒂芬妮自己一人摸索很容易迷路,而我又不能抛下羊群送她下山。看来她今晚没办法回到农庄去了,只好在这山中过一夜。

想到要在山里过夜,史蒂芬妮不免有些忐忑。再说她的家人还在焦急地等着她呢,如果她一夜不回,那家里人还不得急死!我只好尽我所能地安慰她:“小姐,七月的夜晚很短的,眨眨眼就过去了。”

我生起一堆篝火,让她烤烤湿透的衣裙和冰冷的小脚。然后我拿出一些羊奶和奶酪放到她面前。可是可怜的史蒂芬妮既不想烤火,也不想吃东西。看到豆大的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我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只余一缕余晖,为远处的峰峦涂上一抹淡淡的金色。我让史蒂芬妮进到牧棚里休息一下。为此我还特地换上了新鲜的稻草,铺上了一块干净的羊羔皮。我向她道声晚安,之后便走了出去。我在牧棚外坐下来。上帝做证,虽然我爱她爱得发狂,可我心中没有一丝邪念。史蒂芬妮正在牧棚的一角休憩,羊群环绕在她周围。她仿佛一只洁白的小羊羔,可是她比世上所有羊羔更纯洁、更宝贵。想到这我不禁生出几分自豪:想想看,东家的小姐——美丽的史蒂芬妮正在近在咫尺的牧棚里歇息呢!今晚我是她忠实的骑士,一丝不苟地守护着她。我抬起头,我从没见过如此深邃的夜空,如此璀璨的星光……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牧棚的门开了,史蒂芬妮走了出来。在牧棚里,睡着的羊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不知道它们在梦中见到了什么?没睡着的羊则四处走动,踩踏散落在地的干草,发出沙沙的响声。这些声音让史蒂芬妮无法入眠。她现在感觉到身上的衣裙又湿又冷,只想出来烤烤火。我把身上的羊皮披在她肩上,把火拨旺。我们就这样肩并肩坐着,一言不发。在旷野中过夜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当人似睡非睡之时,在一片沉寂之中,一个神秘的世界苏醒了。远处泉水潺潺,那水声比白日听到的更清越,更响亮;池塘上空闪烁着点点亮光,仿佛是长翅膀的小精灵打着灯笼四处飞舞;深山之中,山精地怪在夜色的掩护下四处游荡;不时能感受到一丝难以名状的响动,或许,那是树干在长粗,草叶在拔节……白天是属于昼出夜伏的活物的,而夜晚则属于神秘莫测的精灵。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历过山里的夜晚,那是很容易被这一切吓坏的。史蒂芬妮显然没有见识过这个神秘的世界。只要有轻微的响动,她都会吓得发抖,随后猛地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

这时,山下池塘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这叫声由远及近地朝我们袭来。与此同时,一颗流星划破我们头顶的苍穹。刚才那声哀号或许就是这颗流星发出的悲声。“那是什么?”史蒂芬妮轻声问道。“一个灵魂刚刚步入天国,”我回答,同时在自己胸前划个十字。

她也划了个十字,可是她的目光一直投向那深邃的夜空,眼里满是敬畏和虔诚。过了好一会儿她又问我:“听说你们这些牧羊人都会巫术,这是真的吗?”“啊,不,不是,小姐。只是我们总是待在山里,离星星更近一些,比其他人更了解这大山和星空。”

她肩上披着羊皮,双手托腮,一直看向头顶的星空。在星光下,她看上去宛如一位牧羊女神。“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好美啊!牧童,你叫得出它们的名字吗?”“当然,小姐。看,我们头顶是银河,远处那是大熊星座……”我告诉她每个星座、每颗星星的名称,絮絮叨叨地讲述星星的传说和故事……“看那边那颗星星,我们牧羊人管她叫作‘马格罗娜’。‘马格罗娜’总是跟着土星跑,每隔七年这两颗星星就要举行一次婚礼。”“星星也要结婚?”“没错,小姐。”

我想告诉她星星的婚礼是怎么样的,这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靠到了我的肩膀上。我偏头一看,原来史蒂芬妮已经睡着了。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一头秀发,还有头上的丝带和花边,轻轻地拂拭着我的脸。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睡了一夜,直到星光渐渐淡去,直到白昼降临。我看着她熟睡的面容,心中不禁泛起点点涟漪。可是头顶那一穹碧空和璀璨星光让我心境澄澈,不染一丝邪念。星星环绕在我们周围,仿佛散落在夜空中的羊群,无声无息地继续自己的旅程。可那最绚烂最美丽的星星不小心落入凡间,正好落在我的肩头,靠着我的肩膀熟睡……

阿莱女郎

在连接磨坊和村子的小路旁有一座农庄。农庄前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墙边种着高高的榆树。院子里有一栋房屋,房顶盖着红色的瓦,房屋正面是一堵高大的褐墙,墙上随意地点缀着窗户和房门。屋顶有个阁楼,阁楼顶上装着一个风信鸡。院里还放着一架绞车,绞车上还残留着几束稻草。

这种样式的房子在普罗旺斯乡间并不少见,可为什么我会对这栋房子念念不忘呢?我每回经过这栋房子的时候总会不寒而栗。这栋房子和这个院落弥漫着不祥的沉寂,在这里听不到鸡犬之声,听不到骡铃叮铃作响。四处了无声息,死气沉沉。如果不是看到窗户上挂着白色的窗帘,烟囱不时冒出几缕炊烟,我真要以为这栋房子已经无人居住了。

昨天正午时分,我刚从村子里回来,朝磨坊走去。经过这个院落的时候,我走进墙边的树荫里。路上停着一辆干草车,几个农场雇工正往车上装干草。我看到院门敞开着,一位老人坐在院子里。这个老人身材高大,头发雪白,穿着很不合身的外套和破破烂烂的长裤。他倚着一张石桌,双手托头。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这时干草车旁一个农场雇工轻声对我说:“嘘!别作声!那是我们东家埃斯特韦先生,他的大儿子死后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路上又走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他们穿着一身黑,身后还跟着几个村民。那几个村民身材魁梧,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这几个人与我擦肩而过,走进这个院落。

那个农场雇工继续说道:“那是东家太太和小儿子,他们刚从教堂望弥撒回来。自从大儿子自杀后,他们天天都去教堂……而那做父亲的一直穿着大儿子的衣服,死也不肯换下来……唉,先生,这家人实在是太惨了……”说完他扬起鞭,对拉车的牲口吆喝一声,“驾!”

眼看干草车就要走了,可农场雇工刚才那几句话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忙问那赶车的能不能让我也跟着车走一程,得到他同意后我跳上了干草车。我坐在一堆稻草里听完这个悲惨的故事。

这家的大儿子叫儒安,原是个人见人爱的乡下小伙。他二十上下,身材魁梧,相貌英俊,性情开朗,可是在人前却腼腆得像个姑娘。他是村里姑娘们心仪的对象,可是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一个漂亮的阿莱女郎。那女子时常穿着镶花边的丝绒裙,从头到脚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儒安是在阿莱城的大广场碰见她的。刚开始时大伙并不看好这段恋情,这姑娘是个众所周知的水性女子,况且他们一家子并不是本地人。可是无论别人说什么,儒安还是深深地爱着她。他不惜一切代价,定要和她结婚。他说:“如果我得不到她,我肯定会死的。”听到这话,一家人也只好由他去了。他们订了婚,并打算在秋收过后举行婚礼。

一个周日的晚上,埃斯特韦一家在场院里吃晚饭,那顿晚餐简直就像婚礼宴席一样丰盛。虽然那准新娘并不在场,所有人还是频频为她举杯,为她祝福。这时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他吞吞吐吐地说要单独和埃斯特韦先生谈谈。埃斯特韦先生只好离席走出场院,和那个陌生人走到路上。

那男人说道:“先生,我之所以来找您是因为听说您儿子要娶那个荡妇为妻。说实话,那女人曾是我的情妇,她跟我在一起已经有两年之久了。我这还有证据,看!这是她写给我的信……她的父母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他们也默许她这么做。不过自从您的儿子看上她之后,她和她的父母便决心和我一刀两断了……可我心想,她做了这些事怎么还有脸嫁人呢?所以……”

埃斯特韦先生翻看了那些信件之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明白了,先生。到我家里喝一杯葡萄酒吧。”

那男子赶紧说道:“不了,谢谢,可我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好见人。”说完他匆匆离开了。

埃斯特韦先生走进场院,故意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在桌旁坐下,有说有笑地继续吃晚餐。

吃完晚饭后,埃斯特韦先生和儒安到田野里散步。他们在外面待了很长时间,而埃斯特韦太太在屋里焦急不安地等着父子俩。

父子俩回来之后,埃斯特韦先生把儒安推到太太面前:“抱抱你的儿子吧,好好安慰他,他的心被伤透了。”

……

打那以后儒安绝口不提那个阿莱女郎。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他依然深爱着她。当他得知自己的爱人曾做过别人的情妇,他心中的爱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越燃越烈。可是他实在太要强了,决不会向任何人倾吐心声。这股压制不住的爱火最终将这个可怜的小伙吞噬了。有时他会呆呆地坐上好几天,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有时他又仿佛发了狂,独自一人干完十个人的活计。黄昏时分,他总是朝阿莱走去。他一直走着,直到看见残阳给阿莱城鳞次栉比的屋顶涂上一抹血色,这时他才停下脚步,转身回家。他从不走进阿莱城。

一家人看到儒安心碎欲绝,却无计可施。他们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各种不祥的征兆。在一次晚餐时,埃斯特韦太太对儒安说:“儿子,如果你真心喜欢她,那就把她娶进门吧……”

可怜的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泪珠一直在眼中打转。而做父亲的满脸通红,把头埋在胸前,仿佛这即将到来的奇耻大辱压得他抬不起头……

可是儒安只是摇摇头,随后起身走出了房间。

那天之后,儒安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在父母面前总是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让他们放心。人们在舞会上、酒吧里和乡村集市上再次看到儒安的身影。在方特维尔的游园会上,儒安还带头跳舞呢。

埃斯特韦先生松了一口气:“他总算把那女人忘了。”可埃斯特韦夫人的忧虑却有增无减,她把自己的儿子看得更紧了。儒安和弟弟的卧室距离蚕房很近,他们的母亲借口晚上要照料蚕宝宝,搬到两兄弟的隔壁。

圣埃罗节到了。圣埃罗是农人的守护者,四邻八乡的村民当然要大肆庆祝一番。节日当天,招待乡亲们的酒水多得几乎可以汇成河,所有人都尽情畅饮。人们点燃爆竹和烟花,农庄院落里的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灯笼。大家一起欢呼:圣埃罗万岁!男男女女纷纷跳起法郎多舞,直跳得精疲力竭才肯罢休。在这片喧嚣和混乱之中,儒安的弟弟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新衣服烧了一个破洞。可是大家对此毫不在意,就连儒安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他还请自己的母亲跳舞呢,埃斯特韦夫人为此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场狂欢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所有人都累坏了,宾客渐渐散去,大家都回房睡觉去了。可是那天晚上儒安彻夜未眠。后来他弟弟告诉大家,他哭了整整一晚。他心里一直深爱着那个阿莱女郎,这份爱情不断碾磨他的心,让他生不如死……

第二天早上,埃斯特韦夫人听到儿子的卧室中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她的心头顿时掠过一种不祥的感觉。她大声叫道:“儒安,你在干嘛?”

儒安没有回答,而是跑上楼梯。他母亲马上跟着跑上去:“儒安,你要去哪儿?”

儒安并不理会母亲的问题,继续跑到顶层的阁楼。埃斯特韦夫人紧紧跟着:“儒安,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别做傻事!”

儒安跑进阁楼的房间,把房门反锁。埃斯特韦夫人拼命敲门:“儒安!儒安!你倒是说句话呀,孩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儒安在房里喃喃自语:“我真的爱她啊……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做个了断!”人心是多么难以捉摸呀,即使是贬损和嘲笑也无法扑灭爱情的火焰……

埃斯特韦夫人用颤抖的双手摸索着门闩,这时她听到一扇窗户打开了,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便是一片死寂。

埃斯特韦家的院子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哀号,刺破了清晨的静谧。全村人都被吓呆了,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在院子里,一位母亲抱着她的儿子号啕大哭。在她身边的石桌上,布满了清晨的露珠,溅满了斑斑血迹。而那儿子正躺在老母亲的怀中,早已没有了气息。

教皇的骡子

在普罗旺斯,人们形容一个人喜欢记仇,总会说:“小心,那人就像教皇的骡子!要知道,骡子报仇,七年不晚。”

我一直想了解这句谚语的典故,想知道教皇的骡子和“骡子报仇,七年不晚”的来由。可是我问了许多人,谁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笛手法朗西·玛玛伊对普罗旺斯所有传说和风俗了如指掌,可即使是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也提到,这句话与阿维尼翁一个古老的传说有关,可他实在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传说。

到了最后,这位老笛手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实在弄不明白的话,您还可以到‘鸣蝉图书馆’找找嘛。”

所谓的“鸣蝉图书馆”不过是一句戏言,当普罗旺斯人遇到解不开的谜题,他们就会提到“鸣蝉图书馆”,意思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整天大唱“知了知了”的鸣蝉才能解答。不过我却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磨坊外有一片松林,里面多的是知了,我把这片松林当成了自己的“鸣蝉图书馆”,在里面一待就是一个星期。我在松林中或坐或卧,心里还记挂着“教皇的骡子”。明亮细碎的阳光透过松树枝叶的缝隙倾泻在地上,永不疲倦的鸣蝉大声歌唱,一个故事在我脑海中渐渐成形。这是我为这头爱记仇的骡子写下的故事。这个简单有趣的故事就隐藏在普罗旺斯乡间,在湛蓝的天空下徐徐展开。这个故事散发着薰衣草的芬芳,沐浴着普罗旺斯的阳光,不时还会被几个普罗旺斯的长发姑娘打断。

如果你没有听说过或看见过作为教皇驻地的阿维尼翁,那只能说明你孤陋寡闻。几百年前的阿维尼翁是个热闹的地方。这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每天都举行盛大的宴会和隆重的节庆,没有哪个小城能与之媲美。从早到晚,阿维尼翁的街道上挤满了迎神朝圣的队伍,街道两旁种满鲜花,建筑物顶上彩旗招展,教堂和贵人宅邸里悬挂着绚丽的帷幕。罗讷河上千帆竞渡,红衣主教们都借道罗讷河来阿维尼翁参拜教皇。在广场上,教皇的近卫军正喊着拉丁文的口号进行操练,而修士们化缘用的箱子随处可见。鳞次栉比的建筑簇拥在教皇宅邸四周,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无数蜜蜂正挤在一个巨大的蜂房周围。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编织蕾丝的机器咔嗒作响,织布机织就一匹匹绣金布料,而这些布料在裁缝手中变成了一件件华美的祭袍和法衣。此外,还有金银工匠雕金镂银的声音,乐器工匠调试乐器的声音,织布女工唱歌的声音……在这一片喧嚣之中,不时传来教堂的钟声,其中还夹杂着笛声和铃鼓声。

那笛声和铃鼓声是从阿维尼翁桥边传来的。这里的人们生性喜欢热闹,整天都兴高采烈的。一点芝麻绿豆大小的“喜事”就能让他们按捺不住,翩翩起舞。只可惜阿维尼翁的街道过于狭窄,他们无法一展舞姿。于是笛手和乐师们就跑到桥上,迎着罗讷河上吹来的徐徐清风,演奏欢快的乐曲,而欢天喜地的人们就在桥边和河边的开阔地纵情起舞。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城镇,这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阿维尼翁长年未经战乱,未遇荒年,长矛利剑已毫无用处,监狱变成了藏酒的地窖……进驻阿维尼翁的教皇们治理有方,所有人都对他们感恩戴德。

在这群教皇中,有一个名叫博尼费斯的老好人。他是一位可敬可爱的老人,深受阿维尼翁人民爱戴。当他去世时,阿维尼翁人民流下的泪水简直要把街道都淹没了。博尼费斯教皇像王公贵族一样气派,像天真的孩童一样无忧无虑。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时常骑着一头骡子到处闲逛。无论你是身份卑微的割草工,还是受人敬重的大法官,他都一视同仁,尽心竭力地赐福于你。博尼费斯教皇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伊沃托国王,是属于普罗旺斯的伊沃托国王。人们时常能看到博尼费斯教皇头上戴着法冠,法冠上插着一束墨角兰,脸上挂着微笑,出没在阿维尼翁的大街小巷之间……啊,还有,他是一位守规矩的教皇,从来没有传出任何绯闻韵事。他的心头所好是一座葡萄园。那座葡萄园距离阿维尼翁有几里之遥,座落在新堡的香桃木林之中。

每个星期天的晚祷过后,博尼费斯教皇总会前往自己的葡萄园。他坐在葡萄园中,沐浴着温柔的阳光,他心爱的骡子在他身边悠闲地啃着青草,而红衣主教们簇拥在他周围。这时他会拿出一瓶陈年佳酿,和大家喝上一杯。那美酒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光泽,是无上的美味——这就是后来举世闻名的“教皇新堡佳酿”。博尼费斯教皇捧着酒杯,啜饮着美酒,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的葡萄园。当一瓶酒喝完的时候,太阳也下了山,微醺的教皇骑着骡子返回阿维尼翁,一群红衣主教和教士紧随其后。当教皇骑着骡子经过阿维尼翁桥,他的骡子被阵阵笛声和铃鼓声所感染,情不自禁地踩着节拍跳起了小步舞。而教皇也摘下法冠,拿在手中不停挥舞,像是为自己的骡子打拍子。红衣主教和教士们看到这一幕,不禁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过一般民众看到这与民同乐的场面却很高兴:“看!教皇来了!他真是一个好人啊!”

除了那片葡萄园之外,教皇最心爱的就是自己的骡子。他十分宠爱这头畜牲,每天晚上临睡前总要看看牲棚的门是否锁好,骡子的草料是否充足。每天晚饭过后,他还会让人用糖、草药和香料调成一碗法式甜酒。在调酒的过程中,教皇总要亲自监督,然后再亲自端到骡子面前。教皇过分宠溺骡子的行径遭到了红衣主教们的齐声抗议,可是他却置若罔闻。

当然,这头骡子也当得起这宠爱和荣耀。这是一头矫健的母骡,一身油亮的黑皮毛上长着几道暗红的花纹,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她总是昂起自己小小的头颅,头上缀满了五颜六色的绒球和彩结,脖子上挂着银质小铃铛。这头骡子长着一对温顺的大眼睛,流露出天使般的温柔。她的长耳朵不停晃动,为她添上一抹孩童般的天真。阿维尼翁城所有居民都喜欢这头骡子。当这头骡子行经大街小巷,人们都挤在道路两旁,用慈爱的眼光看着她,为她忙前忙后。大家都知道,要想博取教皇的欢心,就要从教皇的骡子入手。这头骡子在不知不觉中让许多人交了好运,野心家提斯塔·梵迪纳的发迹便是其中一例。

提斯塔·梵迪纳何许人也?他原本就是一个惹是生非的家伙。他的父亲盖伊·梵迪纳是个有名的金银工匠,可是提斯塔不仅没有好好继承父亲的衣钵,反而在他的工场里挑动学徒们闹事。最后盖伊·梵迪纳忍无可忍,把提斯塔赶出家门,任由他自生自灭。半年来,提斯塔流落在阿维尼翁街头,藏身于各种藏污纳垢之所。他时常在教皇宅邸旁转悠。这个卑鄙小人想引起教皇的注意,打算通过教皇的骡子平步青云。这可是一招中的,这马屁拍得实在漂亮!

一天,教皇骑着骡子走到城墙脚下,提斯塔迎面走来。只见他双手交握在胸前,毕恭毕敬地说:“啊,至高无上的圣父啊!您的骡子实在是太漂亮了,让我好好看看她吧!……亲爱的圣父,这真是一头举世无双的骡子!我敢打包票,即使是日耳曼的君王也拿不出这么漂亮的一头骡子!”

说着他轻轻地爱抚这头骡子,用温柔的口气对她说:“过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的宝贝……你真漂亮,真可爱!”

教皇被他的话感动了,他心想:“这真是一个好小伙儿!看,他对我的骡子多好啊!”

提斯塔最后得到了什么?第二天他就成为了教皇唱诗班的新学员。要知道,这个教皇唱诗班之前只接纳贵族家的子弟和红衣主教的侄子,可是现在提斯塔一介平民也得以加入这个唱诗班。不得不说,这都是那头骡子的功劳。提斯塔脱下了破旧的黄色外套,换上了镶花边的教士长袍,披上了紫色的丝绸斗篷,穿上了配有搭扣的新鞋。提斯塔旗开得胜,可是他决不会止步于此。

现在提斯塔开始攀上天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可他还是会继续使坏,一而再再而三地耍花招。他对所有人都不理不睬,一门心思放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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