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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6 03:5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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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少年成长必读中外名著丛书》编委会

出版社:延边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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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脂球

羊脂球试读:

序言

语文新课标指定了中小学生的阅读书目,对阅读的数量、内容、质量以及速度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对于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培养语文素养,陶冶情操,促进学生终身学习和终身可持续发展,对于提高广大人民的文学素养具有极大的意义。

中、小学生是未来的主人,必须适应现代竞争激烈和交际广泛的世界生活,在心理、性格、思维、修养等内在素质铸造方面必须积极做好充分准备,同时在语言表达、社会交往等才能方面也必须打下良好的基础,这样才能顺应未来社会的发展潮流。

现代中、小学生不能只局限于校园和课本,应该广开视野,广长见识,广泛了解博大的世界和社会,不断增加丰富的现代社会知识和世界信息,这样才有所精神准备,才能迅速地成熟地长大,将来才可以自由地翱翔于世界的蓝天。否则,我们将永远是妈妈怀抱中的乖乖宝宝,将永远是温室里面的豆芽菜,那么,我们将怎样走向社会、走向世界呢?

世界文学名著是世界各国社会和生活的结晶,是高度艺术化的精神产品,具有永久的闪光魅力,非常集中、非常形象,是中、小学生了解世界和社会的窗口,简直是走向世界、观摩社会的最佳捷径。这些世界文学名著,伴随着世界各国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茁壮成长,具有广泛的影响和深远的意义。特别是带着有趣的欣赏的心态阅读这些美丽的世界名著,非常有利于培养青少年积极的和健康向上的心理、性格、思维和修养,有利于青少年了解世界各国的社会和生活,不断提高语言表达和社会交往的才能,这样就可以早日走向社会,走向世界。

这套世界少年文学名著按照语文新课标指定阅读书目进行了精选,集中体现了语文新课标的精神。我们考虑到广大中、小学生的学识和时间有限,而许多世界文学名著又是卷帙浩繁,不便于中、小学生阅读,我们在参考和借鉴以前译本许多优点和长处的基础上,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高度浓缩,保持了原著的梗概和精华,还配有形象的插图和助读的注解,图文并茂,深入浅出,使之尽量符合时代和社会的发展,尽量适合少年儿童阅读,这就便于广大中、小学生轻松阅读和理解吸收了。

著名语言学家、北京大学教授陆俭明说:“语文负载着传承祖国文化和民族精神的任务,有着极其丰富的文化内涵,极其辉煌的人文精神,应当使语文的工具性与人文性水乳交融。为此,语文课程标准要求,在语言能力发展的同时,培养爱国主义情感,社会主义道德品质,逐步形成正确的价值观念和积极的人生态度,提高文化品位、审美情趣。比如,在阅读中,要求学生不仅做到文通字顺,而且通过阅读作品,向往美好的情境,关心自然和命运,关心作品中的人物命运和喜怒哀乐,向往和追求美好的理想,从中获得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有益启示。”

这就是我们出版这套世界少年文学名著的初衷,因此,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有着极强的启迪性和价值性,非常适合广大青少年阅读和收藏。

羊脂球

在这一场战争中,法国人一败涂地,各种各样的不利消息传到卢昂市民的耳朵里。人们甚至还听说:日耳曼人快要进卢昂市区了!

自从两个月以来,卢昂市的国民防护队已经很小心地在附近各处森林中间做过好些侦查工作,偶尔还放枪误伤了自己的哨兵,有时候遇着一只小兔子在荆棘丛里动弹,他们就预备作战。但现在,他们都回家了。

市区笼罩着一种使人恐怖的宁静气氛,市民们都心惊胆战地等待着日耳曼人的到来。生活像是停顿了,店铺全关了门,街道全是没有声息的。偶尔有一个两个胆怯的居民沿着墙边迅速地溜过。

由于等候而滋生的烦闷,反而使人指望敌人快点儿来。

在法国军队完全撤退的第二天下午,三五个不知从哪儿出来的普鲁士骑兵匆促地在市区里穿过。随后,就有一堆乌黑的人马从汕喀德邻的山坡儿上开下来,同时,另外两股人马也在达尔内答勒的大路上和祁倭姆森林里的大路上出现了。

这三支部队的前哨恰巧同时在市政府广场上会师;接着,日耳曼人的主力从附近那些街道过来了,一个营接着一个营,用着强硬而带拍子的脚步踏得街面上的石块啪啪作响。

居民们在他们的阴暗屋子里都吓糊涂了,正如同遇着了洪水横流,遇着了大地崩陷,若是想对抗那类灾害,那么任何聪明和气力都是没有用的。终于在每所房子的门外,都有人数不多的支队叩门了,随后又都在房子里消失了。

这是侵入以后的占领行为。战败者对于战胜者应当表示的优待义务从此开始了。

经过了不久,初期的恐怖一旦消失了以后,一种新的宁静气氛又建立起来。在许多人家,普鲁士军官同着主人家一块儿吃饭。军官当中偶尔也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并且由于礼貌关系,他们也替法国叫屈,说自己参加这次战争是很不愿意的。

市区甚至于慢慢恢复了它的平时状态。法国人还不大出门,不过普鲁士士兵却在街道上往来不息。此外,好些蓝军服的轻装骑兵军官,傲慢地在街面石块上拖着长大军刀向咖啡馆里走,但是对普通居民的轻蔑态度,并不比上一年在同样的咖啡馆里喝酒的法国步兵军官更为明显。

战胜者开始勒索银钱了,勒索大量的银钱了,居民们始终照数缴纳。然而,在市区下游两三法里左右的河里,时常有船户或者渔人从水底捞起了日耳曼人的尸首,这些尸首都是生前被人一刀戳死的,或者从桥上被人一下子推下来落到水里淹死的。

因为对入侵者的憎恶,素来能够叫三五个胆大的人格外坚强起来,使他们为了一个信念而不顾性命。

这时候,市民们都渐渐胆壮了,做买卖的需要重新在当地商人们的心眼儿里发动了。好几个人都在哈佛尔订有利益重大的契约,而那个城市还在法军的防守之下,所以他们都想由陆路启程先到吉艾卜去,再坐船转赴这个海港。于是,有人利用了自己熟识的日耳曼军官们的势力,终于获得一张由他们的总司令签发的出境证。

所以,一辆用四匹牲口拉的长途马车被人请去,走这一趟路程。到车行里定座位的有十个旅客,并且决定在某个星期二天还没有天亮的时候起程,免得惹人跑过来当热闹看。

几天以来,地面都冻硬了,在星期一午后三点钟光景,成堆的黑云带着雪片儿从北方飞过来,一直下到天黑又下到深夜。

在午前四点半光景,旅客们都到了诺曼底旅馆的天井里,那就是他们上车的地方。

他们都还睡意沉沉,身子在衣服里面发抖。在黑暗当中谁也看不清楚谁,不过还是有两个旅客互相认出来了,他们开始谈起来了。“我带了我的妻子。”某一个说。“我也是这么做的。”

那一个接着又说:“我们将来不回卢昂了,并且若普鲁士人向哈佛尔走,我们将到英国去。”“我们也这么打算。”实际上,他们都有了相同的计划。

这时候,还没有人来套车。

一间乌黑的房子里的门开了,一个手提小风灯的马夫时而走出来,时而又立刻走进另一间屋子里。许多马蹄踢着地面,不过地面上的厩草减轻了马蹄的声音。

门突然关上了。一切响声都停止了。那些冻僵了的市民都不说话了,他们都像僵了一般站着没有动。

连绵不断的雪片往地面上直落,同时耀出回光。它隐没着种种物体的外表,又遮盖了大地。

那个马夫又带着小风灯出来了,手里紧紧地牵着一匹不很愿意出来的可怜的马。他把牲口靠近了车辕,系好了挽革,前前后后长久地检查了一番。等确定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候,他才注意到那些旅客已经浑身全是雪白的,于是说道:“各位为什么不上车呢?至少那里是有遮盖的。”

他们以前都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他们都赶忙向车子走。三个男旅客把他们的妻子都安排在顶前头的位子,自己都跟着上来;随后,另外那些遮头盖面的轮廓模糊的旅客,彼此没有交谈一句话,就都坐在剩下来的位子上了。

车里的地下铺着些麦秸,旅客们的脚都藏在那里边了。那些坐在顶前头的女客都带着那种装好炭饼的铜质手炉,烧燃了这种东西,便低声聊起家常来。

末了,车子套好了,因为拉起来比较困难,所以在四匹牲口以外又加了两匹。

有人在车子外面问:“旅客们都上车了吗?”

车里有一道声音回答:“都上车了。”

于是,大家起程了。

车子走得十分慢,简直全是小步儿。轮子没到了雪里;整个车厢轧轧地呻吟着;牲口滑着,喘着,都是汗气腾腾的。赶车的手里那根长鞭子不住地噼噼啪啪响着,向各方面飞扬,鞭着牲口蹶起的臀部。马受到狠狠的一击,紧张地奔跑起来。

不久,天色不知不觉地亮起来,雪也停了。

在车子里,大家利用这个黎明时候的黯淡光线,彼此好奇地互相望着。

顶头的地方,最好的位子上,鸟先生两夫妇面对面地打着瞌睡,他俩是大桥街一家酒行的老板。

鸟先生原先在一个亏了本的东家身边做伙计,后来买了老板的店并且发了财。他用很低的价把很坏的酒卖给乡下的小酒商,他的偷偷摸摸的名声是人人皆知的,因而他被人看做是一个狡猾的坏坯子。

此外,鸟先生是以种种性质的恶作剧而出名的。只要谈到他,谁也不能不立即加上这么一句:“他是妙不可言的,这鸟。”

他身躯很矮,腆着一个气球样的大肚子,顶着一副夹在两撮灰白长髯中间的赭色脸儿。他的妻子高大、强壮、沉着、大嗓子,而且主意又快又坚决。

在他俩身边坐着一个比较高贵的人,属于一种高尚阶级的迦来先生,他是个被人重视的人物,以棉业起家,产业是三个纺织厂,曾得荣誉军团官长勋章,现任州参议会议员。

迦来太太比她丈夫年轻得多,她和丈夫相比,显得很娇小,很玲珑,很漂亮,身上裹着皮衣,用一种颓丧的眼光望着车子内部的凄惨景象。

他俩的身边是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两夫妇,他们出身于诺曼底的最古老又最高贵的一个世家。禹贝尔·卜来韦伯爵也和迦来先生一样是州参议会议员,代表本州的奥尔雷阳党,他的太太是南特市一个小船长的女儿,他俩结婚的历史始终是被人认为神秘的。不过伯爵夫人的气概很大方,接待宾客的风度比谁都强。卜来韦家的财产全是不动产,据说每年约莫有50万金法郎的收入。

这六个人构成这辆车子的基本旅客,都是属于有钱有势的人。

巧得很,车里另一边的长凳上坐的全是女客。

靠近伯爵夫人的位子上有两个嬷嬷,她们正捏着一长串的念珠,不住地祷告着。其中一个是年老的,脸上满是麻子,仿佛她的脸上曾经很近地中了排炮的许多散子似的;另一个则很虚弱,有一个漂亮而带病态的脑袋瓜和一个显出肺病的胸脯。

两个嬷嬷的对面,有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吸引着全体的视线。

那男子很出名,是被人称为“民主朋友”的戈尔浓利,而许多人却当他是祸根。他父亲本是一个糖果店商人,遗留给他的那份财产是颇为丰厚的,但他却带着他的弟兄们和朋友们把财产挥霍干净,而后焦躁地等候共和政体使自己获得好处。在九月四日,他上了一个恶作剧的当,自以为受到任命做了州长,不过到了他上任办公的时候,那些始终身居主人翁地位的机关公务员却拒绝承认他,终于逼得他只好退位。此外,他是个好好先生,毫无恶意而且肯替人效劳。

至于那个女人呢,她外号叫做羊脂球。她矮矮的身材,皮肤是光润而且绷紧了的,胸脯丰满得在裙袍里突出来。她的脸蛋儿像一个发红的苹果,一朵将要开花的芍药;脸蛋儿上半段,睁着一双活溜溜的黑眼睛,四周深而密的睫毛向内部映出一圈阴影;下半段,一张妩媚的嘴不时地露出一排闪光而且非常纤细的牙齿。

她一下子被人认出来以后,许多切切私语的密谈就在那些爱名誉的妇人中流动起来,后来“卖淫妇”和“社会的羞辱”这一类字眼被她们很响亮地说个不休,因此使羊脂球抬起了脑袋。这时候,她向同车的人用很有挑战意味和胆大的眼光望了一周,于是一阵深远的沉寂立刻又恢复了。

大家全低着头,只有鸟老板例外,他用一种开心的神气窥伺她。但是不久,三个贵妇人的谈话又开始了,有了这个羊脂球在场,她们突然变成了几乎是非常亲密的朋友。觉得面对着这个毫无羞耻地去卖身的女人,她们这些“正经女人”应当结成一个团体。

三个男人看见戈尔浓利,也由于保守派的一种本能彼此接近起来,用一种蔑视穷人的姿态谈着钱财。

禹贝尔伯爵说起普鲁士人使他遭到的损害,牲畜被虏和收获无望造成的损失,还用一种家资千万的大领主的沉着态度,说这些灾祸不过使他困苦一年;迦来先生在棉业当中很有痛苦的经验,他已经小心地汇了六十万金法郎到英国作为随时的应急之用;至于鸟老板呢,他早和法国的军需当局有过商量,向政府卖出了他酒窖里所有的普通葡萄酒,这样就使得政府欠了他一笔非常大的现金,他现在就打算到哈佛尔去取。

最后,这三个男人都使出一个友谊的眼色互相望了一下。各人的具体情况虽然不同,不过他们都是有钱的,他们都是那个大行会的成员,都是富得把手插到口袋里就会教金币清脆地响起来,所以他们感到彼此都是弟兄。

车子走得很慢,到早上十点钟只走了四法里。男人们在上坡的时候一共下车步行了三回。大家渐渐不放心了,因为本来应当在多忒那地方吃午饭,现在看来非得等到黑夜才能赶到那儿了。

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车子陷到积雪当中,看来要两小时才拉得出来。这下,人们再也等不下去,每一个人都去找大路上的小酒店了。

吃东西的欲望一步一步增加,使得每一个饿了的人都是心慌的。然而没有人看见一家饭铺子,一家酒铺子。这是因为法国的残兵败将走过之后,又有普鲁士人要开过来,所有做生意的人都被吓跑了。

先生们跑到大路边上的农庄里去寻找食物了,不过他们连面包都没有找着,因为农人们生怕军人发现什么就用武力来抢什么,所以都隐藏了他们的储藏品。

午后一点快到了,鸟老板说自己的确感到肚子空得非常厉害。大家早已和他一样感到痛苦了,这种不断扩大的饥饿终于使他们关上了他们的话匣子。

羊脂球一连好几次弯着身子,好在裙子里寻找什么一样。她迟疑了一会儿,望了望同车的人,然后她安安静静地挺直了身子。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苍白的,紧绷着的。鸟老板肯定自己可以出一千金法郎去买一只肘子吃。他的妻子如同抗议似的做了一个手势,随后她不动弹了。说起乱花钱,她素来是心疼的,甚至于把这类的戏谑也当成真的了。

伯爵说:“我现在实在觉得不好受,为什么我先前没有想到带些吃的东西?”每一个人都同样埋怨自己了。

然而,戈尔浓利却带了一满瓶蔗渣酒,他邀请大家喝一点,大家都冷冷地拒绝了他。只有鸟老板答应喝两滴,后来他在还酒瓶子的时候道谢了:“这毕竟有用,这叫人暖和多了,可以使人不去想吃东西。”

两个嬷嬷已经不捏她们的念珠了,双手笼在长大的袖子里不再动弹,低着眼睛,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三点了,车子走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平原中央,看不见一个村子。这时候,羊脂球活泼地弯下了身子,在长凳底下抽出一个盖着白饭巾的大提篮。

她首先从提篮里取出一只陶质的小盆子,一只细巧的银杯子,随后是一只很大的瓦钵子,那里面盛着两只切开了的子鸡,四面满是胶冻。后来旁人又看见提篮里还有好些包着的好东西:蛋糕、水果、甜食,这一切食物是为三天的旅行而预备的,使人简直可以不必和客店里的厨房打交道。

在这些食物包裹之间还有四瓶酒。她取了子鸡的一只翅膀和一块小面包,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这下,所有的眼光都向她射过来了。不久,香味散开了,它增强了人的嗅觉,使得人的嘴里产生大量的口水,而同时腮骨的底下发生一阵疼痛的收缩。几个贵妇人对这个“姑娘”的轻视变得更猛烈了,那简直像是一种嫉妒心,要弄死她,或者把她连着银杯子和提篮以及种种食品都扔到车子底下的雪里去。

不过鸟老板却用眼睛死死盯着那只盛子鸡的瓦钵子。“真好哟,这位夫人可比我们考虑得周到多了。有些人素来是什么都会想到的。”他对羊脂球说。“您可是想吃一点,先生?从早上饿到现在可真是够受的。”她抬头向着他说。“说句真心话:我不拒绝,我再也受不住了。打仗的时候就要有打仗的样子。对吧,夫人?”他欠一欠身子回答。然后,他用眼光向周围扫了一圈,接着又说:“在这样一种时候,遇见有人为自己帮忙是很快活的。”

他带了一张报纸,现在为了不至于弄脏裤子就把它打开,铺在两只膝头上,接着再从口袋里取出一柄贴身的小刀,扳开它,用尖子挑着一只满是亮晶晶的胶冻的鸡腿,用牙齿咬开了它,再带着一阵很明显的满意来咀嚼,使得车子里起了一阵伤心的长叹。

但是羊脂球用一阵谦卑而甜美的声音邀请两个嬷嬷来分享她的便餐。她俩立即接受了,在含糊道了谢之后,就很快地吃起来。

戈尔浓利也没有拒绝他身边这位旅伴的赠与,他和两个嬷嬷在膝头上展开了许多报纸。

几张嘴不住地张开来又合拢去,吞着,嚼着,如狼似虎地消化着。

鸟老板坐在角儿上吃个痛快,一面低声劝他的妻子也学他的样子。她先是抗拒了好半天,而后她经不住肚子里一阵阵往来不断的抽掣,终于答应了。这时候,她丈夫用婉转的语句,去请教他们的“旅行良伴”是否允许他取一小块儿转给鸟夫人。

羊脂球带着和蔼的微笑说:“可以的,当然,先生。”接着她就托起了那只瓦钵子。

有人拔开第一瓶葡萄酒的塞子了,这时候却发生一件尴尬的事:只有一只杯子。于是,只好在一个人喝完以后经过拂拭再传给第二个人。只有戈尔浓利偏偏把嘴唇去接触羊脂球的酒杯上吮过还没有干的地方,无疑地表示献媚。

这时候,卜来韦伯爵两夫妇和迦来先生两夫妇受到这些吃喝着的人的包围,又被食品发散出来的香味弄得呼吸急促,都简直觉得自己在受一种可恨的苦刑。

忽然间,迦来夫人发出了一声叹息,她脸色白得和外面的雪一样了,眼睛闭上了,额头往下低了: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她丈夫急得发疯,恳求大家援救。

每一个人都没了主意。这时候,那个年长一些的嬷嬷扶着病人的头,把羊脂球的酒杯塞到病人的嘴唇缝儿里,使她吮了几滴葡萄酒。漂亮的贵妇人动弹了,张开眼睛了,微笑了,并且用一种微弱的声音说自己现在觉得好多了。不过,为了教这种病状不再发作,嬷嬷又强迫她去喝一满杯葡萄酒,而且还说道:“这因为饿极了,没有旁的。”

这样一来,羊脂球脸上发红,而且进退两难了。她望着这四个始终空着肚子的男女旅客们,一面吞吞吐吐地说:“老天,我真想向这两位先生和这两位夫人献出,可是……”说到这里,她害怕惹起一种顶撞就没有再往下说。

鸟老板发言了:“还用多说!在这样的情况里,大家都是弟兄,而且应当互相帮助。赶快吧,夫人们,不必有太多顾虑哟,请接受吧,自然哪!我们还不知道是否得找一间屋子过夜呢!照这样走法是不能在明天中午以前到多忒的。”

他们仍旧迟疑,没有一个敢于负起责任来说一声:“可以。”

不过伯爵来解决问题了。他转过身来对着这个胆怯的胖“姑娘”,拉着显出他那种世家子弟的雍容大度向她说道:“我们用感恩的态度来接受,夫人。”

只有第一步是费事的,现在第一步已越过去了。提篮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它还盛着一份鹅肝冻,一份云雀冻,一份熏牛舌,许多梨子,一条甜面包,好些甜食和一只满是醋泡乳香瓜和圆葱头的小瓷缸。

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自然不能不和她说话,所以大家谈起来了。起初,姿态是慎重的,随后,因为她的态度很好,大家也就随便得多了。

卜来韦和迦来两位夫人本来都很懂得处世之道,现在都巧妙地显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尤其是伯爵夫人,她显出了那种一尘不染的高级贵妇人的和蔼的谦虚样子,并且显得娇媚极了。

不过那个高大的鸟夫人素来怀着保安警察的心理,所以仍旧是顽固不化,话说得少而东西吃得多。

大家自然谈到战事了,讲到普鲁士人种种骇人的暴行,法国人种种英勇的行动。而这些逃难的男男女女对于旁人的勇气都表示尊敬,不久大家开始说到个人的经历了。羊脂球用一种真正的愤慨,用一种热烈的语言,叙述自己怎样离开卢昂。

她说:“开始我以为自己能够呆下去。家里本来满是吃的东西,情愿养几个兵士,也决不离开家乡跑到旁的地方去。不过等到我看见了那些家伙,那些普鲁士人,我真不由自主了!他们使得我满肚子全是怒气了,我惭愧得哭了一天。哈!倘若我是个男子汉,上前去吧!我从窗子里望着他们,那些戴着尖顶铁盔的肥猪,于是我的女佣人抓住我的双手,免得我把我的桌子椅子扔到他们的脊梁上。随后有几个到我家里来住宿了。那时候,我扑到了其中一个的脖子上。掐死他们并不比掐死其余的人更难!倘若没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我是可以干掉那一个的。事后我不得不躲了起来。到最后,我找着了机会就动身了,所以现在我在这儿。”

大家称赞她了。在这些没有表示那么猛干的旅伴的评价中间,她的地位增高了。戈尔浓利静静地听着她说话,一面保持亲切的微笑,甚至就像一个教士听见一个信徒赞美上帝一样。轮到他发言了,他用一种理论家的语调,用那种从每天粘在墙上的宣传单里学来的夸张口吻发言了,最后他用一段雄辩做了结论,用威严的态度攻击那个“流氓样的巴丹盖”。

不过,羊脂球立刻生气了,因为她是波拿巴党。她的脸蛋儿红得像是一颗樱桃,噘着嘴巴气忿地说:“我真要看看你们坐在他的位子上会干得怎样,你们这些人!对呀,这回正是你们出卖了他,你这个人!”

戈尔浓利是意气自若的,始终保持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微笑,不过大家觉得骂街的字眼差不多要出口了。这时候,伯爵插了进来,费着劲儿安抚那个怒气冲天的“姑娘”,一面用权威的态度声明一切诚实的见解都是可以敬重的。

提篮空了。十个人不用费事吃空了它,一面认为它当初没有编得更大一点未免可惜。谈话又继续了一会,不过自从吃完了以后却多少冷落了一些。

夜色越来越浓,黑暗渐渐地笼罩了大地,寒气逼人。

羊脂球尽管富于脂肪,寒气也使得她发噤,于是卜来韦夫人把自己的袖珍手炉送给她用,那里边的炭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回。羊脂球立刻接受了这种好意,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脚冻麻了。迦来夫人和鸟夫人则把她俩的手炉借给了两个嬷嬷。

赶车的点燃了车外的风灯。灯光是明亮而闪动的,照见辕子两边的牲口臀部的汗气像云气一样飘浮。大路两边的雪仿佛在移动的亮光底下伸展。

车子里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了,不过在羊脂球和戈尔浓利中间忽然起了一种动作。鸟老板的眼睛正在暗中窥探,他相信看见那个大胡子突然向旁一偏,如同沉重地接受了什么没有声音的打击。

前面的大路上出现一星一星的灯火了,那就是多忒镇。车子开到了镇上,在招商旅馆的门口停下来。

车门开了,一阵熟悉的声音让所有的旅客感到心惊肉跳:那正是军刀鞘子撞着路面的声音!接着,立刻就听见了一个日耳曼人的声音。

车子虽然停了,不过谁也没有下来,仿佛正有人等着旅客一下车就来屠杀。这时候,赶车的出面了,他从车外取下一盏风灯拿着向车里一照,登时照亮了车子内部那两排神色张皇的脸儿。旅客们因为惊惧交集,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嘴巴全是张开的。

在赶车的旁边站着一个日耳曼军官,他是一个瘦条高个的青年人,头发是金黄的,军服紧紧地缚着他的腰,仿佛是一个女孩子缚着腰甲;平顶的漆皮军帽歪歪地偏向一边,使人觉得他很像一家英国旅馆里的小使。他两撇长得过度的髭须直挺挺地翘起,不断地向上收束,牵着他的腮帮子,在嘴唇上印出一道下坠的折纹。

他用带有阿尔萨斯口音的法语请旅客们下车,并用一道生硬的语气说:“各位可愿意下车,先生和夫人们!”

两个嬷嬷最先表示了服从,接着下车的是伯爵两夫妇,而迦来两夫妇跟在他们后边,随后才是鸟老板推着他那个高大的老婆在他头里走。他的一只脚刚着地,就谨慎地向军官说了一声:“先生你好。”那军官却倨傲得很,望着鸟老板,并没有向他答礼。

羊脂球和戈尔浓利尽管本来都坐在门口边,下车却在最后,而且在敌人跟前显得又稳重又高傲。羊脂球极力镇定自己,使自己显得安详;戈尔浓利则用一只略略发抖的手捋着自己的火红长胡子。

他和她都懂得在这种遭遇中间,每一个人多少代表着祖国,所以都愿意保持一点庄严态度,并且同样都因为他们同车的旅伴们的软弱样子而反感。所以,她极力显出自己比她那些女旅伴,那些顾爱名誉的妇人来得自负;他呢,觉得应当以身作则,在整个态度上比那些“老爷”们镇定一些。

一行人都走到旅馆的宽大的厨房里了。那个年轻的日耳曼军官叫他们出示了那份由总司令签了名的出境证。那上面记载着每一个旅客的姓名、年纪和职业,他长久地端详着这一行人,把他们本人和书面记载作比较。

最后,他突然说道:“没错。”接着他走开了。

这时候,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依然都还饿着肚子,就叫人预备宵夜。

准备宵夜是需要一段时间,趁这当儿,旅客们去看屋子了。屋子都在一条长的过道里,尽头有一扇玻璃门写着一个表示意义的号码。

大家终于坐在饭桌上,这时候,旅馆的掌柜亲自走出来。他是一个害着气喘病的胖子,嗓子里始终呼啸着,发哑,带着痰响。他的姓氏是伏郎卫。

他一进来,就问道:“哪一位是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

羊脂球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回答:“是我。”“小姐,普鲁士军官立刻要和您说话。”“和我吗?”“是呀,倘若您的确是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

她摸不着头脑了,思索了一下,随后爽利地说:“这是可能的,不过我不会去。”

她的周围发生一阵骚动,每个人都发表意见,探究这道命令的来由,伯爵走近她跟前说:“您错了,夫人,因为您的拒绝可能引起种种重大的困难,不仅对于您自己,而且甚至对于您的全体旅伴也一样。人总是不应当和最强的人作对的。他这种要求确实不能引起任何危险;很可能是为了一点儿漏了的手续。”

大家的意见都和伯爵一致,因为谁都害怕一个冒昧举动可能带来的种种麻烦,于是一起央求她,催促她,重复地劝告她,终于说服了她。

最后她说:“确实是为了各位,我才这样做。”

伯爵夫人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这样,我们谢谢您。”

她出去了。大家等着她回来吃饭。

由于没有像这个性情暴躁的“姑娘”被人传唤,每一个人都发愁了,并且暗自预先想好了许多卑屈的办法,以便自己也被传唤的时候可以使用。

不过,十分钟以后,羊脂球回来了。她脸上绯红,喘得连话都说不出,而且非常生气。她吃着嘴说道:“哈,混蛋!混蛋!”

大家都急于要知道底细,不过她什么也不说。最后,经伯爵再三盘问,她才用一种非常庄严的神气回答:“不成,那和各位没有关系,我不能说。”

于是大家围着一个高大的汤罐坐下了,其中有一阵卷心白菜的香味散出来。他们固然受了惊慌,不过这顿宵夜却是快乐的。

伏郎卫两夫妇都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吃东西。男的呢,喘得像是一个坏了的火车头,他肺部呼出吸进的气太多,以致无法在吃饭的时候谈天;不过他的女人却永远是叽叽呱呱的。她讲起自己在普鲁士人初到时的种种印象,他们做过的事,他们说过的话,她咒骂他们,首先因为他们害得她花了钱,其次,因为她有两个儿子从军去了。她尤其爱对伯爵夫人谈天,因为和一个有地位的夫人谈天在她看来是受到了宠遇。

随后,她压低声音来说那些微妙的事了,她丈夫不时阻止她说:“你别开口乱说。”不过她绝不买账,仍旧继续说下去:“对啊,夫人,那些人做的事不过是吃马铃薯和猪肉,以后又是猪肉和马铃薯。而且千万别相信他们都是清洁的——哈,简直不成!——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四处随意拉撒……啊,我恨打仗,我恨那些当兵的!”

戈尔浓利提高嗓门说道:“在侵略一个爱和平的邻国的时候,打仗是一种野蛮行为;而在保卫祖国的时候,那是一种神圣义务。”

老妇人低着头说:“对呀,保卫祖国那是另外一件事,不过难道不应当杀绝那些用打仗来寻乐的帝王吗?”

戈尔浓利的眼光如同着了火一样。“好极了,女公民!”他说。

迦来先生深沉地思索起来。他虽然非常崇拜出名的将官,不过这个乡下老妇人的见识却引起了他的思考:“这么多的人去当兵简直是浪费劳动力,若是把这些人手用在大规模的工业上,那国家可以何等的繁荣啊……”

不过鸟老板呢,离开座位走到旅馆掌柜身边,用很低的声音和他谈话了。那胖子笑着、咳嗽着、吐着痰,他的大肚子因为身边那个人的诙谐而快乐得一起一伏地动着,后来他向他买进了六件半桶头的红葡萄酒,到明年春天普鲁士人走了以后收货。

宵夜刚好吃完,大家累得不像样子,都去休息了。然而鸟老板早已看到了许多事,他叫妻子先上了床,自己却向房门上的钥匙洞儿里,贴着眼睛向外望,一会儿又贴着耳朵向外听,这样轮番地做个不停,而目的就是要发现他所谓的“过道里的秘密”。

将近一小时之后,他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赶忙去望,终于望见了羊脂球。

她披的是一件有白花边的蓝色山羊毛织品的浴衣,她看上去比白天还更丰满一点。她端着一只烛台,向过道尽头那间标着很大号码的屋子走去。不过旁边又有一张门也轻轻地开了,等羊脂球在几分钟以后转过身来,戈尔浓利已跟在她后面了。

他连坎肩都没有着,只在他的衬衣上背着一条背带。他们正低声谈着,随后又都停着不动。羊脂球仿佛十分坚决地把守在自己的门口。

不幸的是,鸟老板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不过到后来,他们提高了嗓门,鸟老板才听见了几句。

戈尔浓利用激烈的态度坚持己见,他说:“我们瞧吧,您真没有想通,这对您算些什么呢?”

她像是生气了,回答道:“不成,好朋友,这些事情有时候是不能做的!并且,在这儿,那是件丢人的事。”

他无疑没有听明白,就问那是为什么。于是她很生气了,更提高了音调:“为什么?您不懂得为什么吗?这时候,有许多普鲁士人在旅馆里,也许就在隔壁房子里,不懂吗?”

他不说话了。显然,她是不肯在敌人旁边受人爱抚的,这个妓女的爱国廉耻心唤醒了戈尔浓利的正在衰弱的品格,他仅仅在和她拥抱了以后,就蹑着脚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鸟老板很失望,他没有看到自己原先想看的那场戏,就离开了钥匙洞儿,戴上了棉布睡帽,睡去了。

这时候,整所房子全是没有声息的了。不过,一会儿之后,在一个难于确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许是在阁楼,又起了一阵有力、单调而有规律的打鼾声音。

伏郎卫先生睡着了。

旅客们本来决定第二天八点起程,所以都看准钟点在厨房齐集。

不过车子顶棚上满是积雪,孤零零地停立在天井当中,没有牲口也没有赶车的。有人枉费气力去找他了,无论在马房里,在草料房里或者在车房里都找不着。于是所有的男人都决定到镇上去走一趟,他们出门了。

最后,他们好不容易才在镇上的咖啡馆找着了那个赶车的,他正和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像弟兄一般同坐在一张桌子上。伯爵向他质问道:“不是曾经吩咐您在八点钟套车吗?”“一点不错。不过,我又接到了另外一种吩咐。”“哪一种吩咐?”“不用套车。”“这是谁吩咐您的?”“老天!普鲁士营长。”“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请您去问他吧。他们禁止我套车,我呢,就不套。事情就是这样。”“可是他本人对您说的?”“不是,先生,这是旅馆掌柜照他的话吩咐的。”“在什么时候?”“昨天夜晚我正要睡的时候。”

三个人很担忧地回来了。

他们去找伏郎卫先生了。不过,女佣人的答复是先生因为害着气喘病从来不在十点钟以前起床,并且他明确地禁止旁人在十点钟以前唤醒他,除非是发生了火警。

他们想去看普鲁士军官,不过那是绝对办不到的,虽然他本来就住在这旅馆里。为了民间的事,他只允许伏郎卫先生向他说话。

这样一来,他们只好等着。女客们回到各人的卧房去,忙着做些琐碎的事。

戈尔浓利在厨房里那座生着一炉大火的高大壁炉前面坐下了。他叫人从旅馆的咖啡座内搬来了一张小桌子,一罐啤酒,于是他抽起了他的烟斗。有时候,他的眼睛盯着壁炉里的火,有时候盯着那层盖在他酒杯上的泡沫。他每逢喝过了一口,就吸着那些粘在髭须上的泡沫,同时得意地伸起几只瘦长的手指头儿,去搔自己那些油腻的长头发。

鸟老板借口活动一下手脚,走出去,向镇上卖酒的小商人抛出了一些酒。

伯爵和迦来开始谈起政治,他们预测着法国的前途。

报过了十点,伏郎卫先生出来了。很快就有人询问他,不过他只能一个字也不变动地把这样的话说了两三遍:“军官对我说过:‘伏郎卫先生,您要禁止明天有人替那些旅客套车。我不愿意他们没有我的吩咐就动身走。现在您听见了。这就够了。’”

这样一来,他们想去见普鲁士军官了。伯爵教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给他,迦来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头衔都添在伯爵的名片上。普鲁士人教人回答,说他允许这两位先生来和他说话,不过要等他吃过午饭,这就是说要等到一点钟。

女旅客都出来了,尽管心绪不安,她们却多少吃了一点。

大家都看出来了:羊脂球仿佛生了病,并且一副慌张的样子。不过,谁也没有问候她。

大家喝完咖啡,这时候,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来找那两位先生。

鸟老板也和这两位结合在一起儿了,为了增加这种运动的声势,他们又打算拉戈尔浓利一同去。不过戈尔浓利高声地声明自己从不愿和日耳曼人发生任何关系,最后他又叫了一罐啤酒回到他的壁炉边去了。

三个男人都上楼了,被人引到了旅馆那间最讲究的屋子里,那正是军官接见他们的地方。

军官躺在一张太师椅当中,双脚高高地跷在壁炉上,嘴里吸着一枝磁烟锅儿的长烟斗,身上裹着一件颜色耀眼儿的睡衣——这东西无疑是从哪个庸俗的有产阶级放弃了的住宅里偷来的。他不站起,不和他们打招呼,不看他们。他显出了那种得胜武夫的下流派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用半生不熟的法语问道:“你们想要干什么?”“我们想要动身,先生。”伯爵发言了。“不成。”“我是否可以请教这种拒绝的缘故?”“因为我不愿意。”“先生,我恭恭敬敬地请您查看您的总司令发给我们的护照,那上面是允许我们动身到吉艾卜去的。而且,我想不起我们做了什么事情,要受您的严格处置。”“我不愿意……没有旁的……你们可以下楼去。”

三个人鞠了躬就退出来了。

午后的情况是凄惨的。这个日耳曼人的坏脾气,谁也不懂,各种各样最异样的意念搅得他们头脑发昏了。全体都坐在厨房里,想出好些虚构的事而争论不休。他也许要留住他们做人质——不过目的何在?——或者拘留他们当俘虏吧?或者多半还是向他们要一笔可观的赎票费吧?

想到这一层,一阵惊慌叫他们发狂了。那些最有钱的都是害怕得最厉害的,他们有的是满盛着金币的钱包,他们似乎已经看见自身受到逼迫,把那些钱交到那个倨傲的兵痞的两只手里,以赎回自己的生命。于是他们挖空头脑去寻觅种种合乎情理的谎言,去隐蔽他们的财富,去把自己装得很贫穷。鸟老板拿下了自己的那条金表链,藏在衣袋里。

下降的夜色增加了种种恐慌。灯点好了,这时候,离吃饭前还有两小时,鸟太太就提议拿纸牌斗一局“三十一点”。那可是一种散心的事,大家同意了。戈尔浓利也来参加了,出于礼貌,他事前弄熄了他的烟斗。

伯爵分了牌,羊脂球举手就拿着了三十一点。不久,牌局的兴趣压低了种种内心的畏惧。不过戈尔浓利发现鸟老板两口子合着使诈。

快去吃饭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露面了,他用那种带着痰响的嗓子高声说道:“普鲁士军官要我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她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站着不动,脸色是很苍白的,然后,突然变成了深红,她因为盛怒而呼吸急促了,这叫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过了好久她才嚷着说:“您可以告诉那个普鲁士下流东西,那个脏东西,那个死尸,说我永远不愿意,您听清楚,我永远不,永远不,永远不!”

胖掌柜出去了。于是,羊脂球被人包围,被人询问,被人央求着,所有的人都指望她揭穿普鲁士军官请她谈话的秘密。

她开始是拒绝说明的,但是没有多久,盛怒令她大声叫唤道:“他要的?他要的?他要的是和我睡觉!”

谁也不觉得这句话刺耳,因为当时的公愤实在很强烈。戈尔浓利猛烈地把酒杯向桌上一搁,竟打破了它。伯爵用厌恶的态度声言这些家伙的品行简直像古代的野蛮人。特别是那些妇人对于羊脂球都显示出一种有力的和爱抚性的怜惜。

第一阵愤怒平息了,那时候他们照旧吃了晚饭。不过话却说得不多,大家都在计划着。妇人们早早退出了。男人们吸着雪茄,一面组织另外一种比较具有赌博性的牌局,邀请了伏郎卫先生参加。他们以为这样就便于巧妙地向掌柜询问怎样去制伏普鲁士军官,不过掌柜只注意自己的牌,什么话也不听,什么话也不回答,反而不断地重复说道:“留心牌哟,先生们,留心牌哟。”他为了打牌,紧张得连吐痰都忘了,使得胸脯里不时地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

他妻子被瞌睡困住的时候来找他了,他竟拒绝上楼去,于是她独自走了。因为她是“干早班的”,素来和太阳一同起身;而她丈夫却是“干晚班的”,素来准备和朋友们熬夜。

他这时候向她叫唤:“你要把我的蛋黄甜羹搁在火边。”接着又来斗牌了。然而,这时候大家都看出无法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就说是应当休息了,每个人都回到了床上。

第三天,大家依然起得很早,心里始终抱着一种空泛的希望,想动身的欲望也更迫切,因为在这个很可怕的乡村客店过日子实在令人恐慌。

糟糕!牲口全系在马房里,赶车的始终杳无踪迹。由于无事可做,他们绕着车子兜圈子了。

午饭是凄惨的,仿佛有一种冷落气氛针对着羊脂球发生了。

深夜的宁静是很容易引起深思的,它已经略略改变了种种看法。他们现在几乎怨恨羊脂球了:她为什么没有秘密地去找普鲁士人?如果找了,就可以使同伴们一起床都得到一个意外的惊喜。

不过,谁也没有说出这类想法。

午后,他们正烦得要死,伯爵就提议到镇外去兜圈子,于是这个小团体就出发了,只有戈尔浓利是例外,他宁愿呆在火旁边。至于两个嬷嬷,她们的白天时间都是在祈祷中度过的。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像针刺一样扎着鼻子和耳朵,人的脚变得很痛苦,每走一步就要疼一下,后来走到了镇外,田野简直是一片白茫茫的,在他们眼里显得凄惨怕人,全体立刻转来了。

四个妇人走在头里,三个男人跟在后边,略略隔开了几步。

在街尾上,普鲁士军官忽然露面了。他在那一望无际的积雪上面,映出身着军服的长个儿蜂腰的侧影,叉开双膝向前走。

在几个贵妇人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欠一欠身子,用一种轻蔑的神气望一望那几个男人。他们呢,都保持着尊严,不对他脱一脱帽子,以表示致敬。只有鸟老板做了一个像是去揭帽子的手势。

羊脂球连耳朵都涨得绯红了,那三个有夫之妇则认为偏偏在同着她散步的时候遇见这个兵痞,因此都感到了一阵莫大的屈辱。

一回到了旅馆里,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甚至于遇到一些细微的事也说些尖酸的语句。晚饭是静默而短促的,饭后,每一个人希望利用睡觉去消磨时间,所以都上楼休息了。

第四天,人人都带着疲倦的面目和焦躁的心情走下楼来。妇人们不大和羊脂球谈天了。

一阵钟声传过来了。那是为了一场洗礼。羊脂球突然要去参观这一场礼节。

她一出去,大家互相使着眼色,随后就把椅子搬拢来,因为都觉得应当有个决定了。鸟老板动了灵感,他主张去向军官提议,只把羊脂球扣下来而让其余的人都走。于是,伏郎卫先生又负着这种使命上楼了,不过他立刻又下来。日耳曼人把他撵出了房门,还声称在他的欲望没有满足之前,他将始终留着这班旅客。

这样一来,鸟夫人的市井下流脾气爆发了:“难道我们要老死在这儿吗?和一切的男人上床,这本是她的职业,这个贱货的职业,我认为她并没有权力来选精择肥。我现在请教一下:在卢昂她碰见谁就要谁,甚至连赶车的她也要!对呀,夫人,州长的赶车的!我知道他,他曾到我店里买酒。这次她倒要撒娇,这个拖着鼻涕的家伙!我呢,认为他很懂规矩,这个军官。他也许旷了很久,我们三个无疑都是可以被他赏识的。但是他并不那么做,而满意于这个属于公共的女人。他敬重有夫之妇哪!您揣想一下吧,他是主人翁。只须开口说一声'我要',就可以叫他的部下来抓我们。”

其余两个妇人都轻轻地打了一个寒噤。漂亮的迦来夫人的眼睛发光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了,如同自己已经被军官用蛮劲抓住了。

男人们本来都在另一旁说话的,现在都走过来了,气忿的鸟老板想把“这个贱东西”的手脚缚起来送给别人。不过,伯爵出身于大使家庭,具有外交家的风度,因而主张用巧妙手腕:“应当叫她自己决定。”他说。

这样一来,他们发动阴谋了。

妇人们交头接耳压低了声音,而且讨论得很热烈。每一个人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各种最不顺心的事情,这些贵妇人都找着了种种玲珑的转折,种种巧妙的动人口吻。语言上戒备得真严,一个局外的人可以一点也不懂。

最后鸟老板发言了,他发挥了三五段比较生硬的猥亵之谈,大家都简直不以为刺耳;后来他妻子粗率的意见取得了全体的认可。她说:“既然那是这个‘姑娘’的职业,为什么她可以拒绝这一个正直的军官呢?”

他们一起定下了各种步骤,以便说服羊脂球答应那个军官的“合理要求”。

然而戈尔浓利是呆在一旁的,完全和这一次的事件无关。

大家的头脑都是紧张的,以至于没有听见羊脂球正走进来。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所有的眼睛都重新抬起了。她在跟前了,人们都突然不再发言。

过了好半天,还是伯爵夫人打破了沉默,她向羊脂球问道:“那一场洗礼有趣吗?”

胖“姑娘”怀着感慨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到场的人的面貌和姿态,以及礼拜堂本身的局面。

她接着又说:“有时候,祷告是很有益处的。”

一直到夜饭为止,那些贵妇人都对她显出和蔼的神情,目的就是劝告她答应那个军官的要求。

一坐到饭桌上,大家都着手来做种种努力。开初那是一阵有关于献身出力的泛泛议论。他们还说了一些擒获了征服者的妇女们,说她们把自己的身体做一种战场,做一种征服的方法,做一种武器,她们用种种英雄式的爱抚战败了好些丑恶的、可鄙的敌人,并且把自己的贞操牺牲于复仇和献身报国。

两个嬷嬷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完全坠入种种深邃的思考当中了。羊脂球也没有说话。

整个下午,人们都听凭羊脂球去思索。不过本来一直称呼她做“夫人”,现在却简单地称呼她做“小姐”了,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仿佛使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夜饭开始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出现了,口里重述着上一天那句老话:“普鲁士军官要人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干脆地回答:“没有,先生。”

不过,在饭桌上,同盟解体了。鸟老板说了三五句使人不大注意的话。每一个人都搜索枯肠去发现新的例子,然而却什么也找不着。这时候,伯爵夫人也许忽然感到一阵泛泛的需要,想对天主教尊敬一番,于是她问那个年龄较大的嬷嬷:“嬷嬷,在动机纯洁的时候,上帝是容许一切方法的吗?”“是的,夫人。”

这下,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了,效力真是好极了。饭一吃完,人们都很快地到楼上的卧房去了,第五天快中午的时候才下来。

午饭吃得很安静。

伯爵夫人提议在午后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商量好的计划,挽着羊脂球的胳膊,并且和她落在其余那些人的后面走。

他对她说话的音调是亲切的,有长辈意味的,略略带点轻蔑的。他叫她“我的好孩子”,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低头和她谈判,用自己的名望和她谈判,他立刻透入了问题的中心:“所以,那军官那种献殷勤的事情在您的生活当中是常常遇见的,而您现在不愿接受,反而宁愿让我们留在这儿,难道您不想想我们的处境吗?”

羊脂球一个字也不回答。

他用雍容的气概,用理论上的推敲,用情感去争取她的信心。他热烈地称赞她可以替他们去尽的力,表示他们对她的感戴,随后他突然快快活活用“你”字称呼对她说话:“你知道,我亲爱的,那个普鲁士人将来可以夸口说自己尝着了一个漂亮姑娘的。”

羊脂球没有回答,并且赶到了前头和大家一块儿走了。

一回到旅馆,她就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去再也不出来。大家都担心她再一次拒绝那个军官。晚饭的铃声响了,大家都等着她,后来伏郎卫先生进来报告说鲁西小姐不大舒服,各位可以用饭。大家都像是感到了威胁。

伯爵走到旅馆掌柜跟前用很低的声音问:“可是妥当了?”对方回答:“是的。”由于表示蕴藉,他什么话也没有告诉同伴们,不过简单地对他们点头示意。立刻,各人的胸脯里吐出一声表示舒服的长叹,各人的脸上显出一阵喜悦。

鸟老板嚷道:“大吉大利!倘若旅馆里找得出香槟酒,我来请大家喝。”

一阵快乐的气氛充满了大家的心。

吃到饭后的甜食了,几个妇人相互间说了好些聪明而审慎的隐语。眼睛都是发光的,人人都喝了不少。伯爵本来保持着他那种大人物的沉着风仪,而且置身局外,现在他找着一个很使人玩味的比喻,说这真像那些漂流在北冰洋的人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鸟老板兴高采烈,手里举着一杯香槟站起来:“我为我们获得解放干一杯!”全体都站起了,都向他喝彩了。

鸟老板简单地提出了一个的意见:“这儿没有钢琴真不痛快,否则可以弹一首四人对舞的曲子。”

戈尔浓利一直没有说话,没有做一个手势,并且像是沉没在一些很严肃的思想里,偶尔用一个气忿的动作捋着自己的长胡子。

末了,在十二点光景,大有快要分手的时候,鸟老板晃着身子,拍着戈尔浓利的肚子,一面结结巴巴向他说:“您并不是不开玩笑的人,今天晚上,您为什么不说话呢?”

戈尔浓利突然抬起了脑袋,用一阵亮得怕人的眼光向全体扫视了一周,说:“我说你们各位刚才都做了一件很可耻的事!”

他说完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又说一遍,“一件很可耻的事!”就走了。

开始,这像是对他们泼了一头的凉水,鸟老板吃了一惊,呆呆地待着。不过随后他恢复了稳定的态度,突然弯着身子笑起来,一面重复地说:“他们都太大意了,老朋友,他们都太大意了。”

这时候,人们都不懂得他的意思,于是他叙述了“过道里的秘密”,这样使大家重新哄堂大笑了一阵。那些贵妇人快活得如同疯婆子似的。伯爵和迦来先生连眼泪都笑出来。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样一件事。“怎样!您确有把握?他当初想……”“我告诉各位那是我亲自看见的。”“而她拒绝了……”“因为普鲁士人就住在旁边的屋子里。”“不可能吧?”“我向您发誓。”

伯爵透不过气来了。实业家用双手捧着肚子。鸟老板接着说道:“各位明白了,所以今天晚上,他并不认为她是滑稽的,简直一点也不。”

三个人又都笑起来,直笑得心里都不好受,都透不过气来。

大家就是这样分手了。

整整的一夜,在过道的黑暗中间,如同战栗似地传出一阵阵的轻微声息,那是仅仅教人察觉得到的,像是一阵阵的呼吸声,一阵阵赤脚的触地声,一阵阵无从捉摸的摩擦声。

但人们都睡得很香。

第六天,那辆终于套好了的长途马车在旅馆门外等着了。

一大群白鸽从它们厚而密的羽毛里伸着脑袋,亮出它们那种瞳孔乌黑的玫瑰色眼睛,稳重地在六匹牲口的脚底下散步,向着牲口撒下的热气腾腾的粪里边寻觅它们的营养物。

赶车的披上羊皮大衣,坐在车子里的座位上安闲地衔着烟斗,所有的人全是喜笑颜开的,都只等候羊脂球来就开车。

她终于出现了,像是有点不安定,不好意思,后来她胆怯地向她的旅伴们走过来,旅伴们却在同一动作之下把身子偏向另一面,如同都没有望见她似的。伯爵用尊严的神气搀着他妻子的胳膊,使她远远地避开那种不清洁的接触。

胖“姑娘”觉得心里茫然,停着不前进了,随后集中了全部勇气,她才卑屈地轻轻道出一声“早安,夫人”,走到迦来夫人的身边。

迦来夫人只用头部表示一个倨傲的招呼,同时还用一种失面子的人的眼光望着。大家都像是忙碌的,而且离开她远远站着,仿佛她的裙子里带来了一种肮脏的东西。随后人们都赶到了车子跟前,她只好静悄悄地重新坐上了她在第一天路上坐过的那个位子。

大家都像是看不见她,不认得她。不过鸟夫人远远地用怒眼望着她,同时低声向她丈夫说:“幸好我没和她坐在一条长凳上。”

那辆笨重的马车摇晃起来,旅行又开始了。

开始,谁都不说话。羊脂球不敢抬起头来,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是被普鲁士人的嘴唇弄脏了的。然而昨天把她扔到普鲁士人怀抱里的却正是这些同车的旅伴。

伯爵夫人偏过头来望着迦来夫人,不久就打破了那种令人难堪的沉寂。“我想您认得艾忒来尔夫人,可对?”“对呀,那是我的朋友。”“她多么娇媚哟!”“真教人爱哟!是一个真正的出色人物,并且知识很高,连手指头儿上都是艺术家的风度,唱得教人忘了忧愁,又画得尽善尽美。”

迦来和伯爵谈着,在车上玻璃的震动喧闹当中偶然飞出来一两个名词:“期票——付款期限——票面超出额——期货。”

鸟老板偷了旅馆里的一副旧纸牌,现在他拿着这副牌和妻子玩着一种名叫“倍西格”的游戏。

两个嬷嬷在腰带上提起那串垂着的长念珠,一同在胸脯上划着十字,并且她们的嘴唇活泼地微动起来,渐渐愈动愈快。后来她们不时吻着一个金属圆牌,重新再划十字,再动口念着她们那种迅速而且不断的模糊咒语。

戈尔浓利坠入沉思了,没有动弹。

在路上驶过了三个小时,鸟老板收起了纸牌,说道:“我饿了。”

于是他妻子摸着一个用绳子缚好的纸包,从中取出了一块冷的牛肉。她仔仔细细把它切成了一些齐整的薄片儿,两口子动手吃着。“我们是不是也照样做。”伯爵夫人说。于是她解开了那些为了两家而预备的食品。那是装在一只长形的陶质钵子里的一只野兔。

两个嬷嬷解开了一段滚圆的香肠,那东西的蒜味儿很重,戈尔浓利把两只手同时插进了披风的两只大衣袋,从一只衣袋里取出了四个熟鸡蛋,从另一只里取出了一块面包。他剥去了蛋壳扔到脚底下的麦秸当中,就这样拿着吃,使得好些蛋黄末儿落在他那一大簇长胡子当中。

羊脂球在慌忙中起床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打算的,现在望着这些平平静静吃东西的人,她气极了,因为愤怒而呼吸急促了。开始,一阵暴怒使她肌肉痉挛,她张开了嘴预备把一阵升到嘴边的辱骂去斥责他们的行为,不过因为愤怒扼住了嗓子,她简直不能够说话。

没有一个人在看她,没有一个人惦记她。她觉得自己被这些顾爱名誉的混账东西的轻视淹没了。当初,他们牺牲了她,以后又把她当作一件肮脏的废物扔掉。于是她想起她那只满是美味的提篮,那里面本来盛着两只胶冻鲜明的子鸡,好些点心,好些梨子和四瓶红葡萄酒,第一天就被他们吃喝得干干净净。

后来,她的愤慨如同一根过度紧张的琴弦中断了似的忽然下降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她使出了惊人的努力,镇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呜咽,但是眼泪出来了,润湿了她的眼睑边缘,不久两行热泪从眼睛里往外流,慢慢地从颊部往下落。

她直挺挺地坐着,眼光是定着不动的,脸色是严肃而且苍白的,她一心希望不至于有人看见她。不过伯爵夫人偏偏瞧出来了,用一个手势通知了丈夫。他耸着肩膀仿佛说:“您要怎么办,这不是我的过错。”鸟夫人得胜似的冷笑了一声,接着就低声慢气地说:“她哭自己的耻辱。”

两个嬷嬷把剩下的香肠用一张纸卷好了以后,又开始来祷告了。

这时候,戈尔浓利正等着那四个鸡蛋在胃里消化,他向对面的长凳底下伸长着双腿,仰着身子,叉着胳膊,开始用口哨吹起了《马赛曲》。

所有的脸都变得暗淡了。这首人民的军歌显然使得同车的人很不开心。他们都变成神经质的了,受到刺激。

戈尔浓利看出了这种情况,他的口哨就吹个不停。甚至于有时候,他还轻轻地哼着歌词:至情,爱国的神圣的至情,你来领导支持我们的复仇之手,自由,我们十分宝贵的自由,你带着你的保护者来战斗!

车子走得比较快了,在傍晚的时候颠簸晃动个不停,再过些时候,车子里变成了黑暗世界,一直走到吉艾卜为止。

戈尔浓利始终用一种猛烈的、不屈不挠的态度吹着他这种复仇意味的单调口哨,强迫那些疲倦而且生气的头脑,从头到尾地倾听他的歌唱,去记忆每一句歌词。

羊脂球始终哭着,并且不时地呜咽着,在两段歌词的间歇中间,在黑暗世界中,传了出来。

项链

(法)莫泊桑/著李海丽/改写

有一个漂亮动人的女子,由于没有陪嫁的资产,没有任何方法使得一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她等了好多年,最后,只好将就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结了婚。

她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而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于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难过。这一切,在另一个和她同等的妇人心上,也许是不会注意的,然而她却十分伤心,又因此而懊恼。

她梦想着那些静悄悄的接待室里,蒙着东方的帷幕,点着青铜的高脚灯,派着两个身穿短裤子的高个儿侍应生听候指使,而热烘烘的暖炉使得两个侍应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

她梦想那些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些摆着价值连城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梦想在那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厅里,自己可以和亲切的男朋友在那儿闲谈。

然而事实上,她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在那张小圆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对面坐下了,桌上盖的白布要三天才换一回。丈夫把那只盖子一揭开,就用一种高兴的神气说道:“哈!好肉汤!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梦想那些丰盛精美的筵席了……

现实中,她没有像样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却偏偏喜欢这一套,觉得自己是为了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够取悦于人,能够被人羡慕,能够有诱惑力,而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想去看她了,因为看了之后回来,她总会感到痛苦。

就这样,她每天都生活在伤心、遗憾、失望当中。

不料,某一天傍晚,她丈夫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瞧吧,”他说,“有点儿东西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她赶忙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了一张精美的请帖:“教育部长若尔日·郎波诺暨夫人荣幸地邀请骆塞尔先生和骆塞尔太太参加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楼举办的晚会。”

她丈夫原希望她一定快活得很,谁知她竟带着伤心而且生气的样子把请帖扔到桌上,冷冰冰地说:“这东西对我有什么用?”“不过,我原以为你大概会满意的。你素来不出门,并且这是一个机会,这东西,我费了不少力才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请帖,它是很难弄到手的,却又没有多少份发给同事们。将来在晚会上可以看得见政界的全部人物。”

她用一种暴怒的眼光瞧着他,后来她不耐烦地高声说:“你叫我穿着什么到那儿去?”

他以前没有想到这一层,支吾着说:“不过,你穿的那件裙袍……我觉得它很好,我……”

瞧见他妻子流着眼泪,他不说话了,吃惊了,心里糊涂了。两大滴眼泪慢慢地从她的眼角向着口角流下来。

他张着嘴说:“你怎样了?你怎样了?”

但是她用一种坚强的忍耐心镇住了自己的痛苦,擦着自己那润湿了的脸蛋儿,一面用一道宁静的声音回答:“没有什么。不过我没有衣裳,所以我不能够去赴这个晚会。你倘若有一个同事,他的妻子能够比我打扮得好些,你就把这份请帖送给他。”

他发愁了,接着说道:“这么办吧,玛蒂尔德。要花多少钱,一套像样的衣裳要花多少钱?”

她思索了好几秒钟,确定她的盘算,并且也考虑到这个数目不至于引起这个节俭的科员的一种吃惊的叫唤和一个干脆的拒绝。

最后,她迟疑地回答:“细算呢,我不晓得,不过我估计,有四百金法郎,总可以办得到。”

他的脸色有点儿发青了,因为他手里正存着这样一个数目,预备去买一支枪,使得自己在今年夏天的星期日里,可以和几个打猎的朋友们到平原去打鸟。

然而他却回答道:“就这样吧。我给你四百金法郎。不过你要想法子去做一套漂亮的裙袍。”

晚会的日期已经近了,骆塞尔太太好像在发愁,不放心,心里有些焦躁不安。然而她的新裙袍却做好了。

她丈夫某一天傍晚就问她不开心的原因。于是她说:“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粒宝石,这件事真教我心烦。简直太穷酸了。现在我宁可不去赴这个晚会。”

他接着说道:“你到时可以插戴几朵鲜花。花十个金法郎,你可以买得到两三朵很好看的玫瑰花。”

但是,她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不成……世上最叫人丢脸的,就是在许多有钱的女人堆里露穷相。”

突然,她丈夫高声叫唤起来:“你真糊涂!去找你的朋友伏莱斯洁太太,问她借点首饰。你和她的交情,是可以开口的。”

她发出了一声快活的叫唤:“这是真的。我当初怎么没有想到呢!”

第二天,她到她的这位朋友家里去了,向她谈起了自己的烦恼。

伏莱斯洁太太爽快地取出一个大的盒子,打开,向骆塞尔太太说:“你自己选吧,亲爱的。”

她最初看见许多手镯,随后是一个用珍珠镶成的项圈,随后又有一个威尼斯款式的金十字架。她在镜子跟前试着这些首饰,迟疑不决。她老问着:“你还有没有一点什么别的?”“有是有,你自己找吧。我不晓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

她忽然在一只黑缎子做的小盒子里,发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项链,那东西可真是美极了!于是她的心房渐渐跳起来。

她双手拿着那东西发抖,她把它绕在自己的颈项上面,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后来,她带着满腔的顾虑迟疑地问道:“你能够把这东西借我吗,我只借这一件?”“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抱着她朋友的颈项,热烈地吻了又吻。晚会的日子到了,骆塞尔太太得到极大的成功,她比一般女宾都要漂亮、时髦、迷人。她不断地微笑,并且乐得发狂。一般男宾都望着她出神,探听她的姓名,设法使人把自己引到她跟前做介绍。本部机要处的人员都想和她跳舞,部长也注意上她了。

她用陶醉的姿态舞着,用兴奋的动作舞着,她沉醉在欢乐里,她满意于自己容貌的胜利,满意于自己成绩的光荣。一种幸福的祥云包围着她,所以她什么都不思虑了。

她是在清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自半夜十二点钟光景,就同着另外三位男宾在一间无人理会的小客厅里睡着了。这三位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很快活。

要走的时候,骆塞尔牵住了她,说:“等着吧。你到外面会受寒。我去找一辆出租的街车来。”

不过她绝不听从他的话,匆匆忙忙下了台阶儿。等到他俩走到街上竟找不着车了。于是他俩开始去寻觅,追着那些他们远远地望得见的车子。

他俩向着塞纳河的河沿走下去,两个人感到失望,浑身冷得发抖。最后,他俩在河沿上找着了一辆像是夜游病者一样的旧式轿车——这样的车子白天在巴黎像是自惭形秽,所以要到天黑以后才看得见它们。

车子把他俩送到寓所大门外,他俩惆怅地上了楼。在她看来,这算是结束了。而他呢,却想起了自己明天早上十点钟还要上班。

她在镜子跟前脱下了那些围着肩头的大氅,想再次端详端详无比荣耀的自己。但是突然间她发出了一声狂叫:那串围着颈项的金刚钻项链不见了!

她丈夫这时候已经脱了一半衣裳,连忙问:“你怎么啦?”

她发疯似地转过身来,向着他说:“我已经……我已经……我现在找不着伏莱斯洁太太那串项链了。”

他张皇失措地站起来:“什么!……怎样!……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于是他俩在那件裙袍的衣褶里,大氅的衣褶里,口袋里,都寻了一个遍。到处都找不到它。

他问道:“你能够保证离开舞会的时候还挂着那东西吗?”“对呀,我在过道里还摸过它。”“不过,倘若你在路上失掉了它,我们可以听得见它落下地的声响。它应当在车子里。”“对呀。这是可能的。你可曾记下车子的号码?”“没有。你呢,你当初也没有注意?”“没有。”

于是他上街找去了。她呢,连睡觉的气力都没有,始终没有换下那套参加晚会的衣裳,就靠在一把围椅上面。屋子里没有生火,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她丈夫在七点钟才回家,但什么也没有找着。

她对着这种骇人的大祸,在惊愕状态中间整整地等了一天。

骆塞尔在傍晚的时候带着瘦削灰白的脸回来了。他又找了一天,但一无所获。“应当,”他说,“写信给你那个女朋友说你弄断了那串项链的搭钩,现在正叫人在那里修理。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周转的时间。”

她在他的口授之下写了这封信。

一星期以后,他们任何希望都消失了。并且骆塞尔像是老了五年,高声说道:“现在应当设法去赔这件宝贝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那件宝贝的盒子,照着盒子里面的招牌到了珠宝店里,店里的老板查了许多账簿。“从前,太太,这串项链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我只做了这个盒子。”

于是他俩到一家家的首饰店去询问了,最后,他们在故宫街一家小店里找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念珠,他们觉得正像他们寻觅的那一串。它值得四万金法郎,店里可以作三万六千让给他俩。

他们央求那小店的老板在三天之内不要卖掉这东西,并且另外说好了条件:倘若原有的那串在二月底以前找回来,店里就用三万四千金法郎收回这串。

骆塞尔存着他父亲从前留给他的一万八千金法郎,剩下的数目就得去借了。

他动手借钱了,向这一个借一千金法郎,向那个借五百,向这里借五枚鲁意金元,向另一处又借三枚。他签了许多借据,订了许多破产性的契约,和那些盘剥重利的人,各种不同国籍的放款人打交道。他损害了自己后半生的前程,他冒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姓,并且,想到了将来的苦恼,想到了就会压在身上的黑暗贫穷,想到了整个物质上的匮乏和全部精神上的折磨造成的远景,他感到恐怖了。

终于走到那个珠宝商人的柜台边,他放下了三万六千金法郎,取了那串新项链。

在骆塞尔太太把首饰还给伏莱斯洁太太的时候,这一位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情向她说:“你应当早点儿还给我,因为我也许要用它。”

她当时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这正是她的女朋友担忧的事。倘若看破了这件代替品,她将要怎样想?她难道不会把她当做一个贼?

现在,骆塞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困窘生活了。此外,那笔骇人的债是必须偿还的,她预备偿还它。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某处屋顶底下的一间阁楼。

她开始做种种家务上的粗糙工作了。她洗杯盘碗碟,在罐子锅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坏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头。每天早起,她搬运垃圾下楼,再把水提到楼上,每逢走完一层楼,就得坐在楼梯上喘口气。

她穿着得像是一个平民妇人了,她挽着篮子走到蔬菜店里、杂货店里和肉店里去讲价钱,去挨骂,极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去防护她那点儿可怜的零钱。

每月都要收回好些借据,一面另外立几张新的去延缓日期。

她丈夫在傍晚的时候替一个商人誊清账目,时常到了深夜,他还得抄录那种五个铜元一面的书。

这种生活长达十年之久。十年之后,他俩居然还清了全部债务,连同高利贷者的利钱以及由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

骆塞尔太太像是老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贫苦人家的强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妇人了。乱挽着头发,歪歪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发红的手,高声说话,大盆水洗地板。

只是,有时候她丈夫到办公室里去了,她独自坐在窗前,回想从前的那个晚会。在那里,她当时是那样美貌,那样快活。

她常想:“倘若当时没有失掉那件首饰,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谁知道?谁知道?人生真是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

然而,某一个星期日,她走到香榭丽舍大街兜了个圈子。这时候,忽然她看见了一个带着孩子散步的妇人。那就是伏莱斯洁太太,她始终是年轻的,始终是美貌的,始终是有诱惑力的。

骆塞尔太太非常激动。要不要去和她攀谈?对的,当然。并且自己现在已经还清了债务,可以彻底告诉她。为什么不?她走近前去了。“早安,约翰妮。”

那一位竟一点儿也不认识她了,以为自己被这个平民妇人这样亲热地叫唤是件怪事,她支支吾吾地说:“不过……这位太太!……我不知道……大概应当是您弄错了。”“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骆塞尔呀。”

她那个女朋友狂叫了一声:“噢!……可怜的玛蒂尔德,你真变了样子!……”“对呀,我过了许多很艰苦的日子,自从我上一次见过你以后。并且种种苦楚都是为了你!……”“为了我……这是怎样一回事?”“从前,你不是借了一串金刚钻项链给我到部里参加晚会,现在,你可还记得?”“记得,怎样呢?”“怎样,我丢了那串东西。”“哪儿的话,你早已还给我了。”“我从前还给你的是另外一串完全相同的。到现在,我们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价。像我们什么也没有的人,你明白这件事是不容易的……现在算是还清了账,我是结结实实满意的了。”

伏莱斯洁太太停住了脚步:“你可是说从前买了一串金刚钻项链来赔偿我的那一串?”“对呀,你从前一直没有看出来,是吗?那两串东西原是完全相同的。”

说完,她用一阵自负而又天真的快乐神气微笑了。

伏莱斯洁太太很受感动,抓住了她两只手:“唉。可怜的玛蒂尔德,不过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顶多值得五百金法郎!……”

我的叔叔于勒

(法)莫泊桑/著李海丽/改写

我的家庭并不富裕。父亲在外工作,一定要到天晚才从办公室回家,而收入并不高。而且我还有两个姊姊。

我母亲因为我们生活得不宽裕而感到痛苦,时常找些尖刻的话去对付我的父亲。

这位可怜的丈夫当时有一个教我伤心的手势。他每每张开手掌搁在额头上,俨然是去擦汗一般,可是汗呢,并没有,而且他绝不答辩。我感到他的懦弱的痛苦了。

大家尤其注意节约,从来不接受邀请去吃一顿夜饭,为的是免得回请;家里买的食品之类全是大减价的东西,种种旧货。姊姊们的裙袍全是自家缝的,为了三个铜元一公尺的滚条,也要在价格上商量好久;我们通常的食品仅仅是浓汤和牛肉杂烩,那仿佛是有益卫生和滋补的,不过我宁愿吃别的东西。

不过每逢星期日,我们就打扮得齐齐整整到港口的防波堤上去走一遭。

父亲穿上方襟大礼服,戴上丝光高帽子,套上手套,伸起胳膊给母亲挽着,母亲插戴得花花绿绿像是一艘过盛节的海船挂着各种旗子。姊姊早已打扮停当,专心等候出发的信号。

大家上路了。姊姊们彼此挽着胳膊在前面走。她们都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当时父母们都要教她们在城里露露脸。我靠住母亲的左边,她的右边由父亲护卫。我现在还记得我的可怜的父母在星期日散步之中的庄严气概,他们脸上的严肃,他们态度上的正经。他们挺直了脊梁,伸直了腿子,郑重地走,仿佛一桩极端重要的事件要靠着他们的这种态度才能完成一样。

每逢星期日看见那些从陌生的遥远地方回来的大海船,父亲始终毫不变更地说着同样的话:“哈!倘若于勒就在那里面,那是何等惊人的喜事啊!”

我的叔叔于勒,父亲的兄弟,当初全家都对他躲避不及,而现在算是家庭里的惟一希望了。我自从童年时代就听见大家谈到他,我对他是那么熟识,所以我仿佛一见面就认得出他。他在动身到美洲那天以前的一切详细情形,我统统知道,尽管大家只轻轻地谈着他人生中的那一个时期。

他像是曾经有过不良的品行,这就是说他曾经吃空了一些儿银钱。对于贫穷的家庭这就是莫大的罪状了。在日用短缺的家庭里,若是一个孩子强迫父母消耗了本钱,必然变成一个坏人,一个光棍,一个浪荡子弟!总而言之,于勒叔在吃光他自己那一份遗产之后,此外还大大地减少了我父亲可以得到的遗产。

后来,他在家里住不下去了,就搭上一艘从勒阿弗尔到纽约的商船到美洲去了。

一到那地方,于勒叔就做了商人,不过什么行业,我们却不知道,并且他不久曾经写信回来,说自己赚了点儿钱,希望能够补偿他从前给我父亲造成的损失。

这封信在家庭里引起一种深刻的激动了。于勒,从前有人说他毫无价值,居然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正派人,一个有良心的孩子,一个真正姓达勿朗诗的人,纯洁正直得和所有姓达勿朗诗的人一样。

此外,一个船长从前告诉过我们,说于勒叔租了一家大店铺,并且经营着一种重要的买卖。

两年之后,第二封信来了。他在信中说:“我亲爱的费力卜:我写信给你是为了请你不要记挂我。我身体很好,买卖也做得不坏。明天我动身到南美洲去作一次长期旅行,将来也许有好几年没有消息给你。倘若我没有信来,你不必记挂。一到发了财,我一定回勒阿弗尔。现在希望这不会等得太久,并且我们将来一定能够舒舒服服一块儿过活……”

这封信竟变成了家庭里的《福音书》了。大家时常读着,并且拿给所有的人看。

在十年当中,事实上,于勒叔再也没有消息回来了,不过时间越久,我父亲的希望就越大,后来我母亲也时常说:“将来好心眼儿的于勒回来之后,我们的景况自然不同了。那是一个很能干的人!”

每逢星期日,瞧着那些黑壳子大轮船从水平线上走过来,我父亲就重述着他那句永不变更的话:“哈!倘若于勒就在那里面,那是何等惊人的喜事啊!”并且大家几乎指望看见他扬起一方手帕唤着:“噢嗨!费力卜。”

大家坚信这桩事一定会成为现实,大家盘算过无数的计划:甚至于谈到应当用叔叔的钱去买一所小的乡村别墅。

我的大姊当时二十八岁,另一个二十六岁。她们都还没有结婚,而这件事当时对于我们是一个忧闷。

终于有一个想求婚的人被介绍给二姊了。他是一个机关里的职员,不是富人,然而是正派的。我素来相信于勒叔的那封信,某一天晚上我拿出来给那个青年瞧,居然使得他下决心求婚了。

大家连忙接受了他的要求,并且决定在举行婚礼以后,全家一同到哲西岛去作一次短期的旅行。

对于穷人,哲西岛是个旅行的理想世界。到哲西岛去的那次旅行,变成了我们专心注意的事,我们惟一的期待和我们随时都怀着的梦想。

我们终于起程了。轮船在大城码头边生了火,我父亲张皇地监视着我们那三件行李上船,我母亲挽着我那个没有结婚的姊姊的胳膊。在我们的后边,才是那一对老是落在后边的新夫妇,他俩时常弄得我回转头去瞧。

汽笛响了。我们都上船了,后来船离开堤岸,在一片平坦得如同翠色的大理石桌面一样的海面上走动了。

在船上我父亲突然望见了有两个男搭客正邀请两个时髦的女搭客吃牡蛎。一个衣裳褴褛的老水手,用小刀一下撬开了它的壳子,交给男搭客们,他们跟着又交给那两个女搭客。她们用一阵优雅的姿态吃起来。随后她们用一个很迅速的小动作喝了牡蛎的汁子,就把壳子扔到了海面去。

我父亲无疑受到这种在一艘开动的海船上吃牡蛎的高雅行为的引诱了。他认为那是件派头、文雅、高尚的事。于是,他走到了我母亲和我姊姊们身边,一面问:“你们可愿意我请你们吃几个牡蛎吗?”

我母亲因为要花钱,不免犹豫起来,但是我的姊姊们却立刻接受了。我母亲用一种阻挠的音调说:“我害怕吃了会肚子痛。你只请孩子们吃吧,不过别多吃,否则你会弄得她们生病的。”

随后,她又侧转来,对着我说:“至于约瑟,他用不着吃。我们是不该惯坏他的。”

这样,我就只好留在母亲身边了。我用眼光跟着我父亲,他正庄严地引着他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去找那个衣裳褴褛的老水手。

那两个女搭客刚刚走开,于是我父亲指点姊姊们应当怎样刷溜地吃,才免得叫汁子洒出来;他而且竟想做出一个样子,于是就拿起了一个牡蛎来。正在摹仿那两个女搭客的时候,他一下把汁子统统洒到了自己的方襟大礼服上了,接着我就听见了母亲喃喃地说:“哎呀,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多好。”

但是我发现我父亲突然像是心绪不安似的,他走开了好几步,眼睛盯住了那几个绕着牡蛎贩子身边忙着的人,后来突然间,他对着我们走过来了。我觉得他的脸色发白,而且一双眼睛也是异样的。

他低声向我母亲说:“非常古怪,那个牡蛎贩子真像于勒。”

我母亲发呆了,她问:“哪一个于勒?”

我父亲接口道:“就是……我的兄弟……倘若我从前不知道他在美洲有了好地位,我真会相信那就是他。”

我母亲慌张起来,吃着嘴说:“你发疯了!你既然明明知道那不是他,为什么又说这种糊涂话?”

但是我父亲仍然坚持:“你去看看他吧,我认为由你亲眼去证明一下要好得多。”

她站起来去找她两个女儿。我呢,也在注视着那个人。

他显得相当老,又脏又满脸皱纹,他的视线没有离开他的活计。我母亲转来了,我望见她正发抖。她急速地说:“我相信是他。你去向船长打听打听消息吧。要紧的是务必慎重一些,免得这坏蛋现在再落到我们身上来!”

我父亲走过去了,但是我跟在他后边。我觉得自己异常地激动。

船长,一个高个儿的绅士,瘦瘦的,蓄着一大把长髯,正用一种尊严的神气在甲板上散步。

我父亲彬彬有礼地走近了他的身边,一面带着颂扬的口吻向他询问有关他的业务的事:“哲西岛重要特点是哪些?它的出产?它的人口?它的习惯?它的道德观念?土壤性质等等……”

旁人也许相信他所问的至少是美国的事。

随后他们谈到了我们所搭的那艘名叫快利的船,随后又谈到了船上的人员,经过了一番拐弯抹角之后,我父亲才用一道不安的声音问:“这儿有一个老年的牡蛎贩子,他像是很能引人注意的。您可知道一些关于他的底细?”这段谈话终于激起了船长的怒气,他冷冷地回答道:“那是我去年去美洲找着的一个法国老年流浪者,我把他带回了祖国。他像是还有家族住在勒阿弗尔,不过因为他欠了他们些钱,所以不肯回到他们身边去。他名叫于勒,姓呢……是达尔莽诗或者是达尔往诗,总而言之是一个和这个差不多的姓。从前有一个短期间,他像是在国外发过财的,而现在,您看得出他的破落了。”

我父亲变得面无人色了,哑着嗓,瞪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说:“啊!啊!很好……真好……这倒不教我诧异……我非常感谢您。船长。”

他以后就走开了,而那位航海家莫名其妙地瞧着他走开。他重新回到我母亲跟前,面容变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她向他说:“坐下吧,有人快要看出来了。”

他摊开身子坐在一条长凳上,一面说:“是他,的的确确是他。”

随后他又问:“我们怎么办呢?”

她激烈地回答道:“应当教孩子们走开。既然约瑟什么都知道了,就要他去找他们过来吧。尤其应当留心的是:不要让我们的女婿犯疑。”

我父亲像是惊呆了,喃喃地说:“大祸临头了!”

我母亲突然变成怒气冲天的了,她接着说:“我一向怀疑这个家伙做不成一点好事,并且有一天他又会落在我们脊梁上来的!一个姓达勿朗诗的,怎能够指望在他的身上盼望得到一点什么!……”

后来,我父亲用手心抚着自己的额头,如同他素来在他妻子责备之下所做的一样。

她又说:“拿点钱给约瑟,派他去付吃牡蛎的钱吧,现在,只差我们被这花子认出来。一认出来,那船上就会有好戏瞧了。我们走到那一头去吧,并且你设法叫那个人不至于走近我们跟前!”

她站起来了,他们在给了我钱之后走开了。

我的姊姊们正在惊讶之中等候着父亲。我说母亲觉得有点儿晕船,后来我问牡蛎贩子:“我们应当付您多少,先生?”

我当时简直想说:“我的叔叔。”

他回答道:“两个半金法郎。”

我拿出了我那块值得一百个铜子儿的银币,他找了零钱给我。

我望着他的手,他那只全是皱纹的水手的脏手,又望着他的脸,一副忧愁萧索的衰老可怜的脸,一面向自己说:“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亲兄弟,我的亲叔叔。”

我留下了十个铜子儿给他做小费。他向我道谢了:“上帝保佑您,少爷!”

那声音正是穷人接受布施所常用的。我想他从前在美洲应当是讨过饭的!

姊姊们很注意地望着我,因为我的大度而感到吃惊。到了我把两个金法郎交还父亲时,我母亲又吃惊了,她问道:“要花到三个金法郎?……这是不可能的。”

我用坚决的声音说道:“我给了十个铜子儿做小费。”

我母亲突然诧异得轻轻跳起来,双眼盯住了我:“你发疯了,拿十个铜子儿给那个人,那个花子!……”

她在我父亲的一个眼色之下静止了,我父亲所示意的正是他的女婿。

随后大家不响了。

在我们眼前的水平线上,一个紫颜色的小点儿像是从海里钻出来似的。那就是哲西岛。等到快要靠近堤岸时,我心里起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想去再和我的叔叔见一次面,想自己走过去,想向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体己的话。

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再要吃牡蛎了,他早已无影无踪了,无疑地,他早已走到臭气薰人的底舱去了。

后来我们搭了圣马洛号回来,为的是免得和他相遇。我母亲是万分不放心的。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叔叔于勒了。

米隆老爹

(法)莫泊桑/著李海丽/改写

那是1870年打仗时候的事。普鲁士人占领了法国的许多地方。法国的裴锐尔白将军正领着北军和他们抵抗。

普军的参谋处正驻扎在一个田庄上。庄主是个年老的农人,人们都叫他米隆老爹。他竭力款待他们、安置他们。

一个月以来,普军的先头部队留在这个村落里做侦查工作。法军却在相距十法里内外一带地方静伏不动;然而每天夜晚,普兵总有好些骑兵失踪。

凡是那些分途到附近各处去巡逻的人,若是他们只是两三个成为一组出发的,都从没有转来过。

到早上,有人在一块地里、一个天井旁边、或在一条壕沟里,寻着了他们的尸首。他们的马也伸着腿倒在大路上,项颈被人一刀割开了。

这类的暗杀举动,仿佛是一些同样的人干的,然而普兵没有法子破案。

地方上感到恐怖了。许多乡下人,每每因为一个简单的告发就被普兵枪决了,妇女们也被他们拘禁起来了,他们原来想用恐吓手段使儿童们有所透露,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是某一天早上,他们瞧见了米隆老爹躺在自己的马房里,脸上有一道刀伤。

两个刺穿了肚子的普国骑兵在与这庄子相距三公里远的地方被人寻着了。其中的一个,手里还握着他那把血迹模糊的马刀。可见他曾经格斗过的、自卫过的。

一场军事审判立刻在这庄子前面的露天地里开庭了,那老头子被人带过来了。

他的年龄是68岁。身材矮瘦,脊梁是略带弯曲的,两只大手简直像一对蟹螯。他一头稀疏得像是乳鸭羽绒样的乱发,头皮随处可见。在本地,他是一个以难于妥协和吝啬出名的人。

他们叫他站在一张由厨房搬到外面的小桌子跟前,前后左右有四个普兵看守。五个军官和团长坐在他的对面。

团长用法国话发言了:“米隆老爹,自从到了这里以后,我们对于您,除了夸奖以外真没有一句闲话。在我们看来,您对于我们始终是殷勤的,并且甚至可以说是很关心的。但是您今日却有一件很可怕的事被人告发了,我们自然非问个明白不可。请问,您脸上的那道伤是怎样来的呢?”

那个乡下人一个字也不回答。

团长接着又说:“您现在不说话,这就定了您的罪,米隆老爹,但是我要您回答我,您听见没有?您知道今天早上在伽尔卫尔附近寻着的那两个骑兵是谁杀的吗?”

那老翁干脆地答道:“是我。”

团长吃了一惊,缄默了一会,双眼盯着这个被逮捕的人了。

米隆老爹用他那种乡下人发呆的神气安闲自在地待着。惟一可以看出他心里慌张的,就是他如同喉管完全被人扼住了一般、显而易见地在那儿不断地咽口水。

这老翁的一家人:儿子约翰、儿媳妇和两个孙子,都惊惶失措地立在他后面十步内外的地方。

团长接着又说:“您可也知道这一月以来,每天早上,我们部队里那些被人在田里寻着的侦察兵是被谁杀死的吗?”

老翁用同样的乡愚式的安闲自在的态度回答:“是我。”“全都是您杀的吗?”“全都是,对呀,都是我。”“您一个人?”“我一个人。”“您是怎样动手干的,告诉我吧。”

这一回,那汉子现出了心焦的样子,因为事情非得多说话不可,这显然使他为难。他吃着嘴说:“我现在哪儿还记得?我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团长接着说:“我通知您,您非全盘告诉我们不可。您很可以立刻就打定主意。您从前是怎样开始的呢?”

那汉子向着他那些立在后面注意的家属不放心地瞧了一眼,又迟疑了一会儿,后来突然打定了主意:“我记得那是某一天夜晚,你们到这里来的第二天夜晚,也许在10点钟光景。您和您的弟兄们,用过我250多个金法郎的草料和一条牛、两只羊。我当时想道:他们就是接连再来拿我一百个,我一样要向他们讨回来。并且那时候我心上还有别样的盘算,等会儿我再对您说。我望见了你们有一个骑兵坐在我的仓后面的壕沟边抽烟斗。我取下了我的镰刀,蹑着脚从后面掩过去,使他听不见一点声音。蓦地一下,只有一下,我就如同割下一把小麦似地割下了他的脑袋,他当时连说一下‘喔’的工夫都没有。您只需在水塘里去寻:您就会发现他和一块顶住栅栏门的石头一齐装在一个装煤的口袋里。“我那时就有了我的打算。我剥下了他全身的服装,从靴子剥到帽子,后来一齐送到了那个名叫马丁的树林子里的石灰窑的地道后面藏好。”

那老翁不做声了。那些感到惊惶的军官面面相觑了。后来讯问又开始了,下文就是他们所得的口供:

那汉子干了这次谋杀敌兵的勾当,心里就存着这个观念:“杀些普鲁士人吧!”他像一个热忱爱国而又智勇兼备的农人一样憎恨他们。正如他说的一样,他是有他的打算的。他等了几天。

普军听凭他自由来去,随意出入,因为他对于战胜者的退让是用很多的服从和殷勤态度表示的,他并且由于和普兵常有往来学会了几句必要的德国话。现在,他每天傍晚总看见有些传令兵出发,他听明白那些骑兵要去的村落名称以后,就在某一个夜晚出门了。

他从他的天井里走出来,溜到了树林里,进了石灰窑,再钻到了窑里那条长地道的末端,最后在地上寻着了那个死兵的服装,就把自己穿戴停当。

后来他在田里徘徊了一阵,为了免得被人发觉,他沿着那些土坎子爬着走,他听见极小的声响,就像一个偷着打猎的人一样放心不下。

到他认为钟点已经到了的时候,便向着大路前进,后来就躲在矮树丛里。他依然等着。

在夜半光景,一阵马蹄的声音在路面的硬土上响起来了。为了判度前面来的是否只有一个单独的骑兵,这汉子先把耳朵贴在地上,随后他就准备起来。

骑兵带着一些紧要文件用“大走”步儿走过来了。那汉子睁眼张耳地走过去。等到相隔不过十来步,米隆老爹就横在大路上像受了伤似地爬着走,一面用德国话喊着:“救命呀!救命呀!”骑兵勒住了马,认明白那是一个失了坐骑的德国兵,以为他是受了伤的,于是滚鞍下马,毫不疑虑地走近前来,他刚刚俯着身躯去看这个素不认识的人,肚皮当中却吃了米隆老爹的马刀的弯弯儿的长刃。他倒下来了,立刻死了,最后仅仅颤抖着挣扎了几下。

于是这个诺曼底人心花怒放了,自己站起来了,并且为了闹着玩儿又割断了那尸首的头颈。随后他把尸首拖到壕沟边就扔在那里面。

那匹安静的马等候他的主人。米隆老爹骑了上去。教它用“大颠”的步儿穿过平原走开了。

一小时以后,他又看见两个归营的骑兵并辔而来。他一直对准他们赶过去,又用德国话喊着:“救人!救人!”那两个普兵认明了军服,让他走近前来,绝没有一点疑忌。于是他,老翁,像弹丸一般在他们两人之间溜过去,一马刀一手枪,同时干掉了他们两个人。

随后他又宰了那两匹马,那都是德国马!然后从容地回到了石灰窑,把自己骑过的那匹马藏在那阴暗的地道中间。他在那里脱掉军服,重新披上了他自己那套破衣裳,末了回家爬到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他有四天没有出门,等候那场业已开始侦查的公案的结束,但是,第五天,他又出去了,并且又用相同的计略杀了两个普兵。从此他不再住手了,每天夜晚,他总逛到外面去找机会,骑着马在月光下面驰过荒废无人的田地,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如同一个迷路的德国骑兵,一个专门猎取人头的猎人似的,杀过了一些普鲁士人。每次,工作完了以后,这个年老的骑士任凭那些尸首横在大路上,自己却回到了石灰窑,藏起了自己的坐骑和军服。

第二天日中光景,他安闲地带些清水和草料去喂那匹藏在地道中间的马,为了要它担负重大的工作,他是不惜工本的。

但是,被审的前一天,那两个被他袭击的人,其中有一个有了戒备,并且在乡下老翁的脸上割了一刀。

然而他还是把那两个一齐杀死了!他依然又转来藏好了那匹马、换好了他的破衣裳,但是回家的时候,他衰弱得精疲力竭了,只能勉强拖着脚步走到了马房跟前,再也不能回到房子里。

有人在马房里发现了他浑身是血,躺在那些麦秸上面……

口供完了之后,他突然抬起头自负地瞧着那些普鲁士军官。

那团长抚弄着自己的髭须,向他问:“您再没有旁的话要说吗?”“没有。再也没有,账算清了:我一共杀了16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您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吗?”“我没有向您要求赦免。”“您当过兵吗?”“当过,我从前打过仗。并且从前也就是你们杀了我的爹,他老人家是一世皇帝的部下。我还应该算到上一个月,你们又在艾弗勒附近杀了我的小儿子法朗索阿。从前你们欠了我的账,现在我讨清楚了。我们现在是收支两讫。”

军官们彼此面面相觑了。“八个算是替我的爹讨还了账。八个算是替我儿子讨还的。我们是收支两讫了。我本不要找你们惹事,我!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现在你们已经在我家里,并且要这样、要那样,像在你们自己家里一般。我如今在那些人身上复了仇。我一点也不后悔。”老翁接着又说。

老翁挺起了关节不良的脊梁,并且用一种谦逊的英雄姿态在胸前叉起了两只胳膊。

那几个普鲁士人低声谈了好半天。其中有一个上尉,他也在上一个月有一个儿子阵亡,这时,他替这个志气高尚的穷汉辩护。

于是团长站起来走到米隆老爹身边,并且低声向他说:“听明白,老头儿,也许有个法子能救您性命,就是要……”

但是那老翁绝不细听,向着战胜的军官竖直了两只眼睛,这时候,一阵微风搅动了他头颅上的那些稀少的头发,他那副带着刀伤的瘦脸儿突然大起收缩显出一幅怕人的难看样子,他终于挺起了他的胸膛,向那普鲁士人劈面唾了一些唾沫。

团长呆了,扬起一只手,而那汉子又向他脸上唾了第二次。

所有的军官都站起来了,并且同时喊出了好些道命令。

不到一分钟,那个始终安闲自在的老翁被人推到了墙边,那时候他才向着他的长子约翰、他的儿媳妇和他的两个孙子微笑了一阵,他们都惶惑万分地望着他,他终于立刻被人枪决了。

菲菲小姐

(法)莫泊桑/著李海丽/改写

普鲁士的少校营长法勒斯倍伯爵看完了他收到的文书,歪着身子靠在一把太师椅里,翘着两只套在长筒马靴里的脚搁在壁炉台子上。

他们占住雨韦古堡有三个月了。

这一天,他看完了文书,又浏览了那些由他营里的通信中士刚才送来的德文报纸,他就站起来,拿着三四块木头扔在壁炉里,然后,他走到了窗边。

大雨像波浪奔腾似地下着、斜射着,密得像是一幅帷幕,形成一道显出无数斜纹的雨墙。

那军官长久地望着窗外那片被水淹没的草地和远处那条漫过堤面的昂代勒河。他用手指头儿如同打鼓似地,在窗子的玻璃上面轻轻敲出一段华尔兹舞曲。

这时候,一道响声使他回过头来,那是他的副营长开尔韦泰子爵,官阶是上尉。

少校是个宽肩膀的大个儿,一嘴扇形般的长髯铺在胸前。他眼睛是蓝的,冷静而且柔和,脸上挂着一道刀痕,那是普奥战役留给他的。据说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也是一名勇将。

上尉是个满面红光的矮胖子,肚子捆得很紧,火红色的胡子几乎齐根剪掉。他在某一次欢乐之夜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两颗门牙,使得他说起话来不大清楚,旁人始终听不明白。他还是秃顶的,围着那一块光秃秃的皮肤四周全是金黄刷亮鬈起来的短头发。

营长和他握了手,又一口气喝了那杯咖啡,一面听取他那个属下报告种种在勤务上发生的事故。

少校原是个安静的人,有妻小留在家里,对于什么都好说话;但是子爵上尉就不然了,他是个寻乐不倦的人,爱跑小胡同,爱追女人,3个月以来,他一直被人关在这个孤立的据点里守着强迫的清净规则,真是满肚子不痛快。

有人又叫门了,营长叫了一声请进来,于是他们的一个部下——一个小兵在门口出现了,只要看见他在此刻出现,就可以说明午饭已经伺候停当。

在饭厅里,早有三个军阶较低的军官:一个中尉,倭妥·格洛斯林;两个少尉,弗利茨·硕因瑙堡和威廉·艾力克侯爵。那侯爵是个浅黄头发的矮个儿,对于一般人自负而且粗鲁,对于战败者残忍而且暴烈,简直像是一种火药。

自从侵入法国以来,他那些朋友都只用法国语叫他做菲菲小姐。这个绰号的来由,是因为他的姿态倜傥,他的腰身细巧,使人可以说那是缚了一副女人用的腰甲,并且他随时用一种轻轻吹哨子般的声音道出一句法国成语“菲菲”。

雨韦古堡的饭厅本是一间长形的富丽堂皇的屋子,然而现在,它那些用古代玻璃砖做成的镜子都被枪子打出许多星状的创痕,它那些高大的弗兰德尔特产的壁衣都被军刀划成许多一条条的破布挂在各处,那正是菲菲小姐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干出来的。

那些军官们的午饭几乎都是在那间受到蹂躏的屋子里静悄悄地吃的。吃完了以后,他们在吸烟的时间又动手喝起来,每天在这种时间里,他们必定重复地议论他们的烦闷无聊。好些瓶白兰地和甜味烧酒从各人的手里传递不停。他们的杯子一空,他们就无精打采地再把它斟满。不过菲菲小姐常随意砸破自己的杯子,于是立即有一个小兵另外送一只给他。

一阵辛辣的烟雾笼住了他们,他们仿佛都沉溺在一种打盹的和愁人的醉态里,沉溺在那种属于没有一事可做的人的忧郁醉态里。

但是那位子爵突然站起来。一阵怒气激动了他,他骂着:“活见鬼,这怎样能够持久,应当想出一点儿事来做。”

倭妥中尉和弗利茨少尉本是两个非常富于日尔曼民族的笨重形态的人,这时候就齐声说道:“做什么呢?我的上尉?”

上尉思索了三五秒钟,随后接着说:“什么吗?喂,应当组织一场欢乐的聚会,倘若营长允许我们那么做。”

少校挪开了嘴里的烟斗问:“什么样欢乐的聚会,上尉。”

子爵走过去说:“一切由我负责,我的营长。我就派人往卢昂去给我们带几位女客过来。这儿呢,我们预备一顿夜饭,并且什么材料也不缺,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有一个像样的晚会。”

法勒斯倍伯爵微笑地耸着肩膀:“您发痴了,朋友。”

但是军官们全都起立了,他们围绕着他们的营长向他恳求:“请您让副营长去办吧,我们的营长,这儿真是闷死人了。”

少校终于让步了。

于是子爵立刻派人叫了人来了。这个人名字很怪,叫“义务”,是一个年老的上士,谁也从没有看见他笑过,但是上级派给他的种种命令,不管性质如何,他都出人意外地完成得毫无缺憾。

他神情自若地站着接受子爵的吩咐,五分钟以后,他乘着一辆军用马车走了。

立刻,各人的心灵上仿佛都起了一种醒觉的波动;毫无生气的姿态都重新振作起来,脸上都有了神采,并且他们开始谈话了。

菲菲小姐也好像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又重新坐下。“她”那双闪烁着冷酷的眼睛正寻找着什么来供“她”破坏。忽然间,“她”盯住了那个翘着两撇髭须的女像,就抽出身上的手枪,一面说道:“你就会看不见什么了。”

说完,“她”没有离开座位就对她瞄准,两粒子弹接连打穿了那幅人像的两只眼睛。

随后“她”嚷着:“我们来演放地雷吧!”

如同一种新颖有力的兴趣转移了大家的注意似地,大家的谈话突然中断了。

地雷,那是“她”的发明,“她”的破坏方法,“她”最心爱的娱乐。

古堡的合法主人从前在离开这座古堡的时候,除了把银餐具塞在一个墙洞儿中间以外,没有来得及带走一点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藏起一点什么,偏偏他原是很富有的和奢华的,他那间和饭厅相通的大客厅在主人没有仓促逃走以前,简直是博物馆里的一间陈列室。

墙上,挂着好些有价值的油画和水彩画;家具上面、架子上面和精致的玻璃柜子里,摆着成千累百的古玩。这些珍贵希奇的东西满满地充塞了那间宽大的客厅。

现在,那些东西所剩无几了。然而并非被人抢劫,因为少校营长法勒斯倍伯爵不会容许那种行为;不过菲菲小姐不时演放“地雷”,而所有的军官在演放的那一天也都享到了五分钟真正的娱乐。

那个矮小的侯爵到客厅里去找他应该选择的东西了。他拿了一把很小巧的中国茶壶走出来,壶里满装着火药,并且慎重地在壶嘴子里装了一条长的引线,他点燃了它,捧着这件凶器赶忙送到隔壁那间屋子里。

随后他很快又回来了,同时又关上了门。所有的德国人都站起来等着,一种幼稚的好奇心使得他们脸上都显出微笑了,一到爆炸的力量摇动那座古堡以后,他们赶忙一齐向着客厅里扑过去。

菲菲小姐首先进去,“她”站在一座炸断了脑袋的维纳斯瓷像跟前发狂似地拍掌;接着每一个军官都拾起好些碎瓷片儿,吃惊地看着碎片上异样的断口,审查这一次的损失,否认某些破坏是上一次爆炸的成绩。

营长摆出家长的样子,检阅这间宽大的客厅,他首先从客厅里退出来,一面用和蔼的态度高声说道:“这一次的成绩真不坏。”

但是一股很浓的硝烟早已窜到了饭厅里,它和烟草的烟混在一块儿,使人没法儿呼吸。

营长推开窗子,那些回到饭厅里来喝最后一杯白兰地的军官都走到了他身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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