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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6 16: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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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阳

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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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将至

长夜将至试读:

前言

空气中飘来一阵黏稠的腥臭味。

那是腐烂的水果、用过的避孕套、动物的排泄物与人类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此刻那个男人已无暇担心这个气味会滞留在他昂贵的深棕色巴宝莉风衣上。相反,他希望气味更浓烈一些,浓烈到足以冲出他身处的这个铁皮焊制的巨大箱子,浓烈到弥漫整条夜色中的黑暗小巷,让这条小巷变成世界的尽头,变成连最卑微的流浪汉也不愿踏足的地方。

长夜将至,带来死一般的寂静。

对于有的人来说,寂静是比喧嚣更可怕的存在。男人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这个声音在他的颅内回响,让他忍不住觉得,声音已经大到超过远处火车站整点报时的钟声。他试图控制自己,努力地咬合牙齿,但是紧张的肌肉还是让两排牙齿无节制地上下碰撞着。他在等待,他想,我最好什么都等不到。

脚步声,他听到了,缓慢的脚步声,是踏过泥泞的地面溅起水花的脚步声。他的牙齿开始更强烈地打战。他试图安慰自己,这附近有几家酒吧还在营业,也许是某个走错路的酒鬼,也许是厕所被占用想要找一个黑暗角落行方便的男人,也许只是单纯地来扔垃圾的居民,把垃圾扔在我身上吧,什么垃圾都可以,只要你没有看到我。

金属摩擦的声音,他排除了酒鬼和行方便的选项,是扔垃圾的人。他做好了迎接一袋垃圾劈头盖脸落下的准备。铁皮垃圾箱上面的盖子被打开了,他的头顶渗进来一点残留的月光,他没有看到垃圾,只看到一个比黑夜更黑的人影,人影同样低着头看着躲在垃圾桶里的他,虽然看不到人影的表情,但这不难想象。

人影沉默着,他知道捉迷藏结束了,忽然感到一阵迟来的解脱。他用两只手抓住垃圾桶开口的边缘,踩着绵软的垃圾努力爬出来,他终于看清楚了对面的人,和他想象的差不多,但是比想象的要高一点。“你不能杀我,”他对人影说,“你是警察,你只能逮捕我,杀人是我的专利。”

他最后听到的,是一把92式9毫米手枪上膛的声音。

第一章

1

这座城市的房租比想象中高一点。

夏默看着贴在房地产公司橱窗上的招租海报,玻璃橱窗映出他的身影。他来到这座叫作千山的城市,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现在夏默看着招租海报上的价格,后悔把自己那点可怜的积蓄都用在了酒精上。

夏默决定离开,去前面看看有没有便宜的旅馆。“你好,是要租房吗?”

玻璃窗的后面走出一个男人,推开门走出来站在夏默的眼前。男人穿着整洁的深色西装,袖口探出一截恰到好处的白衬衫,这不符合夏默对于房地产经纪人的刻板印象,他愣了一下,忍不住对这个男人多看了两眼。对方的身高大概在175到178厘米左右,梳着整齐的短发,胡须打理得干干净净,皮肤看起来很好,显然是长期护理的结果。男人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脖子上挂着一个工作牌:经纪人——柳生。“请里面坐,”柳生说,“还有很多房子可以看。”

柳生说着,打开了旁边的玻璃门,示意夏默进去。“不必了。”夏默说,提了提旁边的旅行箱。“这可真是一件古董了。”柳生的目光落在夏默的旅行箱上。

柳生说的没错。夏默早已忘记自己购买这款旅行箱的具体时间,的确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至于购买它的理由就更荒谬了,仅仅是因为旅行箱的牌子与自己喜欢的一支摇滚乐队重名。这个柳生嘴里的“古董”极为结实沉重,特别是那个高密度金属打造的拉杆就已经超过了一般人能承受的重量。然而这样陈旧的款式却意外地符合当下最流行的复古风。

就像夏默本人一样,他也是一个“老派”的人。

柳生敏锐地将视线又落在夏默的背包和一把装着吉他的琴箱上,“你是刚下火车吧,进来喝杯水休息一下。”

夏默接触过很多人,他曾经的工作之一就是与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深知有一类人,天生具备让人难以拒绝的能力,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房地产经纪人就是其中之一。

坐在局促的接待室里,夏默将一次性纸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放在面前白色的北欧风圆桌上。柳生走进来,带着一本图册,“您先看。”柳生拿走夏默的空纸杯,“觉得哪个合适,随时可以去看房。”

夏默翻着图册,和他想的差不多,这些房子依然标着他承担不起的价格,他决定不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现在去找一家便宜的旅馆应该还来得及。此时柳生带着装满水的杯子回来。“怎么样,有看到合适的吗?”“打扰了。”夏默迅速翻到图册的最后一页,站起来,“我还是……”

夏默的话没说完,他的眼神落在图册上最后一间没有配图的房产信息上,那间房子很大,70平方米的面积足够他一个人居住,而标注的价格却不足其他房子的三分之一。“这是?”“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考虑这间房子,”柳生说,“无论它多么便宜。”

夏默点点头,“凶宅。”他说,“所以,现在方便去看吗?”2

夏默的行李很简单,搬进来以后,打开旅行箱里面只有一些款式简单的衣服和基本的生活用品。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把吉他和散落满地的摇滚唱片。“音乐人?”柳生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夏默摇了摇头,“勉强算是兴趣吧。”

这间房子里,几乎看不到任何现今年代的陈设。老旧的浮雕木床、暗黄的吊灯、19世纪的电视,以及狭小的浴室里已经发黄的白色瓷砖。“不错,该有的都有了。”夏默说。

柳生笑了笑,将一把黄铜色的钥匙递给夏默,环视这个颇具年代感的房间,仿佛仍有灵魂住在这里。“你确定没有问题吗?”

夏默迟疑了一下,“还真的有。”他说,“能不能给我装一个浴缸?”“浴缸?”“对,虽然浴室的空间很小,但是贴着墙……”“我不是说这个,”柳生打断他,“我指的是这里,”他伸手指了指空气,“就是,这里。”“这里?”“毕竟这间房子里死过人,正常人都会有不好的感觉。”“比如呢?”“比如害怕。”

夏默笑了笑。“你这样的人很少见,你似乎并不害怕死人。”“可能是我见过太多的死人了。”夏默说,“也可能是因为我很孤独,死人刚好可以做伴。”“我了解这种感觉。”柳生说。

夏默也感觉到了,对面的柳生,和他一样并没有在这间房子里感受到恐惧。“我也见过死人,我哥哥很小的时候就死了,那以后我也很孤独。”柳生环顾四周,“死去的人与孤独感,让我忘记了害怕的感觉。”

这一刻,夏默对柳生产生一丝亲切感。“你还没有问过我这间房子里发生的事情。”“我不太擅长提问。”

柳生笑了笑,他的笑容很浅,消失得很快。“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柳生说,“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听说在这里发现了两具尸体,报警的是当时的邻居,邻居对警察说闻到了奇怪的味道,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两具尸体已经腐烂得很严重,根本无法辨认身份。”

夏默没有说话,房间里弥漫着让人不安的寂静。

柳生站起来,“那我就先走了。浴缸对吧,明天我会带人来安装。”

夏默将柳生送出门,现在这里只剩下他自己。

夜幕降临。

夏默打开那台上世纪的电视机,没想到它还真的能用。它只能收到几个千山本地的电视台。现在正在播放一个广告,画面里的男人大概四十多岁,坐在车里看起来很烦恼,画外音告诉观众他因为身上残留的烟味而不敢回家,接着屏幕飞出来一个白色的瓶子,瓶口带有手枪喷嘴,并告诉观众这是专门针对烟味设计的快速除味剂。屏幕下方醒目地写着价格与购买地址,接着画面一转,男人已经回去拥抱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这则广告反复播放了几遍,直到变成了夏默不清楚前因后果的电视剧。

他关掉电视,房间再次安静了下来。没有浴缸的晚上,夏默不知道自己应该睡在哪里。尽管那张老式的浮雕木床上摆放着齐全的睡具,但他早就不习惯睡在床上了,他扯下一条床单铺在客厅坚硬的地板上,从地上散落的摇滚唱片中找到一张皇后乐队的主唱佛莱迪·摩克瑞的个人专辑,他之前已经注意到电视旁边放着一套落满灰尘的音响,但不确定是否还能使用,他将CD放进去,声音缓缓地流淌出来,是他可以接受的粗糙的音质。

佛莱迪·摩克瑞的声音填满了空旷的房子,他在歌词里唱着——爱我,就如同再无明天。3

江雪喜欢的东西,就一定有办法得到。

从她很小的时候得到那条带着祖母绿水滴型吊坠的金色项链开始,她就再也没有错失过任何想要的东西,特别是别人的东西。别人的金钱、别人的男朋友、别人的人生。只要她想,她就能得到。

另一方面,江雪很清楚自己的优势。

她知道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她也知道比起被人得到,渴望得到才能长期稳定地保持自己的价值。

江雪在小的时候,只听到大人夸赞自己“长得漂亮”,却不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可以不必像其他人那样辛苦地活着。后来当她得知一些秘密以后,她走上了一条更为辛苦也更为孤独的路,她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地方,没见过那个她称作母亲的人,尽管回去只需要几个小时的车程。不对,在三年前的一天她回去了,参加了一场葬礼,又在葬礼的当天返回千山,仿佛自己从来没有出现过。

此时江雪决定利用一下自己的优势。

这条粉色的连身包臀裙是江雪的武器之一。它紧紧地包裹着她的臀部和一部分白皙的大腿,勾勒出一条美妙的弧线。上身的低胸装给了眼睛第二个选择,她用一条银色的宝格丽项链装点着白得通透却空荡荡的锁骨和半边柔软的胸部,链坠是一个柱状的空心圆环,据说设计灵感来自于古罗马的斗兽场。江雪不清楚,她并不像很多女孩一样对奢侈品了如指掌,她买下这些东西,仅仅因为这是她所扮演角色的一个部分而已。

江雪嗅到了猎物的味道,这代表着她距离那间仓库不远了。

那间仓库的管理员,那个可怜的男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江雪想不起来,但这不重要。江雪记得那张脸,那张脸上分明写着“我有老婆但没有性生活”,那张脸悲哀、猥琐又懦弱。那是爬行在食物链底端的动物的脸。

江雪在靠近他。管理员穿着灰色的工作服,一个人坐在仓库门口的折叠板凳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直到江雪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个人才终于像是还魂的尸体一样活了过来。

江雪对着仓库管理员笑了笑,欣赏着他的局促不安,不错的开局。“有火吗?”

江雪从挂在手上的小巧挎包里拿出一包女士香烟,将细细的白色烟杆放在两片丰满的嘴唇之间,她故意放慢所有的动作,可以让面前的男人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她的妆容,观察她的嘴唇和睫毛,和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有、有。”

男人手抖着从布满口袋的灰色工作服中上下翻找,最后从胸前取出一个一次性打火机,抬起头递给站在面前的江雪,男人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她,最后落在了她半裸的胸口。

胸部,好吧。

江雪又向男人凑近了一点,轻轻地俯下身,给男人展示了更多胸前的美景。她似笑非笑,示意男人帮她点燃嘴上的香烟,顺便点燃了男人的身体。

男人用一只手挡着并不存在的风,另一只手按出火焰,火焰也在抖动,直到烟丝开始燃烧。一氧化碳、焦油和尼古丁混合的烟雾从江雪的红唇间缓缓飘出,落在男人稀疏的头顶上。

男人沉醉在这一刻。

打断他们的是挎包里的手机铃声,江雪拿出手机放在耳旁,她已经站直了身子。“你好。”

男人注视着江雪边打电话边来回走动的身体,注视着凹凸有致的腰和臀部。她一会儿走近一会儿走远,仿佛男人的身上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着她,让她只能围着这里转圈,男人注意到江雪的表情有些愠怒,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一些。“那么重的东西,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拿上去?”

江雪对着手机喊。“我现在不在家,你把我的东西扔在楼下,丢了你能负责吗?”

江雪的声音随着她走动的距离时断时续,男人侧耳听着,并试图从零碎的信息中拼凑出这通电话的原貌。江雪的电话挂断了,但脸上的愠怒却没有消失。天生性感的女人,生气的时候会变得更性感。

江雪看着男人,男人意识到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又带着一点为难。

快说呀,男人在心里催促,快来向我求助。“不好意思,”江雪开口了,“能麻烦你一件事吗?”“好的,什么事?”

男人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两个错误,他还没有问什么事就先答应了下来,这让他显得急不可耐,也许会吓走她。第二个错误是,他应该先清清嗓子的,由于紧张,他刚刚的声音听起来又尖又细。“我买了一些……”江雪停顿了一下,“东西,就是那些日常用的东西。”江雪知道信息越模糊,男人就越好奇,“那些东西很重,但是刚刚送货的人告诉我,他们把东西放在楼下就走了,我一个人搬不上去,你能不能……”江雪指着对街,“我家很近。”“去你的家里?”男人确认了一下。“对,去我家。”“好的,好的。”男人频频点头,他已经忘记了刚刚对自己的反省。“你离开这里没关系吧,好像这里就你一个管理员。”“没关系。”男人说着锁上了仓库的大门,把钥匙放进工作服其中的一个口袋里,“这样就可以了,这里很安全。”4

范义昌来过这里,在做梦的时候。

梦里的场景和眼前完全不同,他没想到她竟然住在如此破旧逼仄的公寓里,连个电梯都没有。范义昌记得他每次看到这个女人时,总觉得她的家也会和她脖子上的项链一样闪亮。不过范义昌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是的,在那种地方上班的女人,又能住在什么体面的地方呢。

范义昌知道她的名字,江雪,金沙夜总会第十三号女公关。范义昌从没有告诉过家里的老婆,自己为这家夜总会看管仓库的目的,就是为了每天看一看像江雪这样的姑娘,看看她们和客人调情的样子,再闭上眼睛幻想她们在床上的呻吟,他的脑中无数次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就在十几分钟前,范义昌觉得自己的幻想就要实现了。

他随着江雪来到这里,破旧逼仄的公寓,连个电梯都没有,他心里接受了。不能光看外面,他心里想,女人的屋子里应该是干净的。

他搬起江雪指给他的纸箱,箱子很重,但他还能应付。他随着江雪晃动的腰胯一级一级爬上昏暗的楼梯,脑中闪过一百个邪恶的念头,终于进入了这个女人的房间。“就放在地上吧。”江雪对他说。

范义昌很难过,因为女人的房间也不是干净的。随处乱扔的拖鞋、桌子上散乱的口红、眼影和他不认识的其它化妆品,地上的垃圾桶里甚至还有没吃完的盒饭。“辛苦你了。”“没关系。”

范义昌感到有些局促,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他的任务似乎已经完成了,却心有不甘。

不通风的屋子里传来飘忽不定的霉味。“你都出汗了,”江雪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缓缓下移,停在了他胸前的第一颗扣子上,“脱了凉快凉快吧。”

范义昌僵住了,像是电池用光的玩具。任由灰色的外套被女人的双手脱掉,只剩下一件发黄的白背心,他人生中第一次为自己的形象感到不好意思。江雪对他笑了笑,转过身,弯腰去拆被他搬上来的纸箱。

范义昌在后面看着江雪,看着她因为弯腰更加丰腴的臀部。他将视线放低,终于看到了裙摆下面探出的一点点内裤的边缘,全身的血液流向下体,体内的水分拼命地蒸发着。“怎么了?”江雪忽然转过身,“是不是不舒服?”“没,没有。”范义昌说,他有点害怕,害怕幻想的场景会真的实现。“我想,去下厕所。”范义昌说。“那个就是。”江雪指了指右边的一扇门。

范义昌锁上洗手间的门,不停地喘着粗气。他还没有放弃,但是巨大的恐惧又让他不敢向前再跨一步,他怕自己会遭到反抗,如果她反抗了我该怎么办?他问自己,是继续强硬地完成,还是逃掉,或者跪下来求她不要说出去?

如果她说出去怎么办?被老婆知道怎么办?孩子呢?

他不敢继续想。

范义昌抬起头,忽然看到了一线生机。他看到头顶的窗格旁悬挂着一个塑料的圆形晾衣架,圆盘上布满了小小的夹子,夹子上则是色彩斑斓的女式内衣裤。

范义昌转动着塑料圆盘,一件一件地打量,最终选择了一条黑色的蕾丝内裤。他把那条内裤取下来握在手里,感受着蕾丝在手掌的摩擦,用另一只手拉开灰色工作裤的拉链,闭上眼睛,将内裤包裹在自己的下体上反复抽动起来。

一股黏稠的精液留在了黑色的蕾丝内裤上,他结束了,他的幻想消失了。

范义昌想要回去看管他的仓库大门,他想念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觉得外面乱扔的拖鞋、散乱的化妆品和垃圾桶里没吃完的盒饭都让他恶心。

恶心,真他妈恶心。5

只用了半个小时左右,浴缸就装好了。

夏默对前来安装的工人表示感谢,而柳生则忙着提醒工人将拆掉的包装与垃圾带走。“我给你带了件礼物。”

柳生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两张卡片,夏默不知道这件西装是他工作的制服还是平时的衣服,或者两者都是。

夏默接过卡片,“摇滚演出?”“离这里不远,朋友送给我两张票,但是我这个人对音乐……”柳生耸了耸肩,“而且我看你又玩乐器又收藏唱片,应该会很喜欢。”“他们都说这支乐队很不错。”柳生补充道。

夏默看到票面上写着“绝缘体”三个字,这大概就是乐队的名字,“谢谢,”他说,“可是我只有一个人。”“你在千山一个朋友都没有吗?”“甚至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不能这么说,你现在不是认识我了吗。”“那好吧,”夏默将一张票放进口袋,另一张票递给柳生,“给你。”“我说过了,我这人不喜欢音乐,特别是摇滚乐,太吵了。”

千山的夜晚十分潮湿。

夏默不太喜欢夜晚,他担心那会唤醒他一些不好的回忆,尽管他心里也清楚,那些回忆一定会不停地出现,与黑夜和白天都没有关系。回忆就在那里,永远不会消散。

柳生看起来很拘谨,完全不像是白天的那个人,他甚至还穿着那身深色西服,与周围造型前卫的摇滚乐迷格格不入。他不情愿地站在夏默旁边,双手在身前紧张地搓来搓去。“你把票送给别人吧,”柳生的表情看起来很焦虑,“我就不进去了。”

夏默笑了一声,推开摇滚酒吧厚重的铁门,柳生叹了口气跟在后面。“枪与玫瑰”是可以承办乐队演出的酒吧,酒吧的名字当然来自于那支著名的摇滚乐队,位于西区最繁华的长野路上。酒吧装修成了复古的车库风格,从铁门进去,空间立刻变得局促起来,潜入地下的楼梯两旁贴满了摇滚明星的海报,吉姆·莫里森、吉米·亨德里克斯、帕蒂·史密斯……以及一些在这里演出过的本地乐队。

声音随着潜入得愈深而变得愈发嘈杂,直到他们向一个花臂男人出示门票,被示意可以进去以后,分贝值到了顶峰。

观众池并不开阔,大概只能容纳两百人左右,吧台在西北角,放着几把吧椅,上面已经坐满了人。一名调酒师正在将柠檬片的切口卡在马天尼杯上,递给对面的一个姑娘。那杯酒看起来像是亚历山大,夏默心里想,白兰地,可可甜酒和鲜奶油,听说还不错,但他从来没有喝过。他曾是一个酒鬼,但是只喝一种酒。

一阵呼声打断了夏默的思绪,台上的乐队似乎正在演奏一首代表作的前奏,夏默这才发现,刚才的自己又在忍不住观察身边的人,这是遗留在他身上的坏习惯。

这支乐队很不错,夏默听着他们的音乐这样想。周围的人正在随着节奏摆动,只有柳生依然穿着西装僵硬地站在原地,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注视着舞台。

歌曲进行到主音吉他的独奏部分。夏默看到舞台上的主唱正在挥手煽动着一拨拨的声浪,乐手们聚在舞台中间,把主唱挡在身后,他去后台换衣服了,夏默心里想,摇滚演出常见的方式,枪花乐队在1992年的东京演唱会上就多次这样做。

在一段酣畅淋漓的演奏结束后,主唱重新回到了舞台上,夏默看到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全新的服装。6

韩林生当了二十几年的警察,至今没经历过什么大案。这让他的妻子经常开玩笑说“我家老韩遇到的最大的案子,就是办公室的茶叶被人喝了”,韩林生每次听到这句话总是一脸苦笑。身为千山市刑侦支队的副队长,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应该说出来,但却真实地在心里期待着碰上一次真正的大案子。

可惜这次他又要失望了。

这个吊在破旧公寓浴室里的尸体,是很明显的自杀。

尸体穿着黑色的连身包臀裙,脚下是一张被踢翻的木椅,木椅上只采集到江雪一个人的脚印。吊起她的是一条女士挎包上的黑色皮质背带,现在那个被拆掉背带的挎包正摆在卧室整洁的床上,包里的工作牌告诉韩林生这个女人的名字和工作地址,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多的信息,但韩林生觉得这些已经足够了。

这个叫江雪的女人,活着的时候大概很美。

这是韩林生在看见尸体时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尽管他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如垂柳般无力的肉体,面色青黑,表情狰狞,头发散落,一截舌头从嘴里伸出,但是韩林生依然从这样的画面中,看到了这个生命曾经有过的美丽容颜。

很多美好的东西,逃不过这样的结局。

现场干净整洁,这让韩林生对死去的姑娘再次泛起一丝好感。姑娘的挎包里放着大量的现金,脖子上的项链依然闪着银色光芒。没有财物失窃,间接佐证了死因为自杀,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需要韩林生亲自主持了,通知死者家属,去一街之隔的那个叫作金沙的夜总会看看,向媒体通报一些可以通报的细节,这些事就交给刚来的那个小姑娘就可以了。他只需要回到办公室,喝茶看报,准时下班。

这时,韩林生又想起了妻子挂在嘴边的玩笑。7

何诗宜不相信直觉,但是直觉却在困扰着她。

江雪自杀了,当她在金沙夜总会的一个私密的包间里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表达遗憾与同情。作为一名新人,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命案,她的角色是传递死亡讯息的信使。

她对面四十出头的男店长露出压抑和痛苦的表情,却不像是悲伤。何诗宜有点疑惑,痛苦和悲伤是可以分开的感情吗?

店长的回应解开了她的疑惑,他告诉何诗宜说,江雪是这里最受欢迎的姑娘,没有她店里的业绩将会下滑一大半。他说起了成本,说起了回头客,甚至说起了夜总会的房租和每个月的开销,这些都将因为江雪的死亡而大受影响。

队里的长辈告诉何诗宜,没人愿意去通报死亡讯息,这会让你慢慢消磨掉对生命的敬畏,觉得死亡只是一件给别人添麻烦的事。

现在她明白了。

那个店长抱怨了一通之后,才想起一个早该开口的问题。“她为什么会自杀?”

店长问何诗宜,就像他才是警察,而何诗宜是江雪的朋友一样。

店长告诉何诗宜,江雪前一天晚上还很正常,接客,喝酒,看不到任何想自杀的迹象。“似乎比平时的心情还要好一点。”店长说,平时下了班就沉默寡言的江雪,甚至对他说了句“明天见”。

明天见?

想要自杀的人会说明天见吗?离开夜总会和那个满脸沮丧的店长以后,这三个字依然萦绕在何诗宜的脑中,明天见。但是何诗宜很清楚,这算不得什么证据,队里更不会因为这句话就推翻结论重新调查。

她想起来一个人。

穿过下北街,霓虹灯渐次消失,如今的千山像这样荒凉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北区是老城区,夜晚寂静而冷漠。何诗宜在昏黄的路灯下小心地辨认着字迹斑驳的路牌,一路走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那个坟墓一般的小区。

她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了。

一个小时以前,何诗宜决定去见那个人。她以为只有自己听过那个名字,却没想到随口一提以后,刑侦队里竟然人人皆知,大家只知道他来到了千山,却没有任何人希望见到他,大家只是说要小心,小心他的“聪明与危险”。

她通过附近一家房地产中介的员工用内部网络找到了那个人租住的地址,这让她觉得身上的证件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用处。

何诗宜敲了敲破旧的木门,想着该如何对门内的人解释一名刑警的深夜到访,然而门却自然打开了。里面的男人没有问是谁,打开门以后也没有多看一眼,而是转身回到了屋子里。“你好。”何诗宜对着屋子里的黑暗喊了一声,“我可以进来吗?”“门不是已经开了吗?”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打扰了。”何诗宜小心翼翼地踏入房内,“那我可以开灯吗?”

她没有听到答案,头顶的吊灯却亮了起来,尽管这并没有让房子里看起来有任何温馨的变化,但至少让她看清楚了面前这个男人的样子。他体格高大,像足球运动员一样结实,他凌乱的头发已经垂落到了耳边,发梢微微上卷,胡须不知是故意留起还是根本没有打理。何诗宜在路上就在想象一个颓废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现在她有了答案。“前辈好,我是刑侦支队一级警员,我叫何诗宜。”

何诗宜不知道该不该拿出自己的证件,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听到对方的任何回应。她在来的路上,脑中排演过很多对话的场景,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种情况。“不问问我为什么来吗?”何诗宜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

仍然没有回应。“我是来请教前辈一些事情的,”何诗宜自问自答,“因为我听过不少关于你的故事,关于你破获的那些看起来毫无头绪的命案,关于……”“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夏默打断了她,这是个好兆头,何诗宜心里想,至少他开始说话了。“我知道,你在一年前的案件中,击毙了一名凶杀案的嫌疑人,虽然最后的审理结果为正当击毙,但是却因为那起凶杀案的受害者是你的女朋友而饱受争议,你被开除警籍……”“你到底有什么事?”

成功了,何诗宜想,引起一个人注意的方式,就是触碰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8

凶案现场的照片是何诗宜偷偷带出来的,现在正放在这间老房子的木地板上,何诗宜学着夏默的样子坐在地上,这个空旷的客厅里没有沙发和椅子,只有同样放在地上的一台旧电视和爬满连接线的音响。“她没有自杀的动机,”何诗宜指着照片中悬挂着的江雪说,“但是现场找不到能排除自杀的证据。”“那就相信现场,这是面对命案的第一条法则。”夏默说。“问题是,这是真实的现场吗?”

夏默抬起头看了何诗宜一眼,何诗宜注意到他的眼神出现了一点变化。

夏默拿起一张照片,是江雪公寓浴室里的洗漱台,上面摆放着款式多样的护肤品、洗漱用具,悬挂着一条灰色的毛巾。“左撇子。”夏默说。“是的。”何诗宜回答,这是何诗宜已经知道的信息,只不过她是从夜总会店长那里得知的,并不像夏默一样,仅仅从日用品的摆放位置就能判断出来。

把一些知道的信息藏起来,并等待夏默自己推断出来,这是何诗宜在来的路上想到的伎俩。她想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如别人描述的那样敏锐。

大量的现金、名牌包和首饰,夏默看着这些照片,这些东西告诉他们至少可以排除入室行窃的动机了,何诗宜等着夏默说出相同的判断。“跟那个男人聊过了吗?”夏默问。“男人?”何诗宜一头雾水,“哪个男人?”“没有聊过吗?”夏默的表情看起来很惊讶,“有一个包养她的男人啊。”“你怎么知道的?”“她上班的那个地方,虽然比一般人的收入要高一点,但还不至于买得起这么多奢侈品,你从她居住公寓的环境就能看得出来,也就是说,她还有其他的收入来源,能够撑得起表面的风光。对于一个在夜总会工作的女人来说,这个来源是什么?”

何诗宜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又迟疑了一下问:“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就算不给她买房子,为什么不给她租一间好点的公寓呢?”“因为不够隐蔽,”夏默说,“这个房子和我这里一样,都是破旧的小区,到了晚上连盏路灯都没有,是绝佳的偷情地点。你不相信的话可以明天问问这附近的人,我向你保证,没有一个人见到过你。”

何诗宜的脸红了一下,“你确定吗?”“我没有什么能确定的。”“可是你已经推断出那么多结论。”“首先想到的结论,往往是为了排除错误选项。”“还有什么?”“那个男人有家室,这我就不用解释了吧。”夏默说,“还有就是,你们要去找找屋子里丢掉的东西。”“你已经看过了,钱和首饰都在,这屋子里什么都没丢。”“你知道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吗?”夏默眼神冰冷地看着何诗宜说,“你怎么能确定没有物品丢失呢?如果你怀疑是谋杀,那么就应该合理猜测凶手会带走一件纪念品。”“我不知道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何诗宜承认,“那就更不知道应该去找什么了。”“找一条黑色的内裤。”“黑色的内裤?”“对,蕾丝的,”夏默举起一张照片,手指着照片上一件黑色的蕾丝文胸说,“和这件是套装。”

何诗宜恍然大悟,作为女人,她应该更敏锐地意识到这件事才对,“也就是说,这就是凶手带走的纪念品?”“我说了我不能确定任何事,我只能猜测。”“是的,猜测,”何诗宜问,“你还猜测到了什么?”“我猜测你们进去的时候,房间没有开灯。”

何诗宜回想着,他们去现场取证的时候是白天,她并没有特别注意是否开灯,现在回想起来,夏默说的似乎是对的。“没有开灯意味着……”“你再想想你们从尸体上得出的结论。”“得出的结论……”何诗宜重复起之前对夏默说过的话,“尸体颈部有V形凹痕和擦伤的痕迹,伤口符合上吊自杀的状态,没有性侵痕迹,死亡时间预计为发现尸体时的9个小时以前……”“也就是深夜!”何诗宜大叫了一声。“除非她死了以后,自己下来关了灯。”

何诗宜感到激动,尽管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但是越来越多的结论正在调动着她体内的多巴胺,让她变得亢奋。

她还有一个问题,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如果是谋杀,凶手是怎么做到的?”“首先是这个,”夏默扔出一张照片,上面是江雪下垂的手腕,“仔细看上面的凹痕。”

何诗宜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了看,细细的凹槽像是佩戴手表或其他首饰留下的痕迹。“为了防止受害人挣扎,手腕被绑住了,并且背在了身后,同时手掌上也没有擦伤的痕迹,这说明受害人根本没有机会去抓那条吊着她的皮带。现场没有这条绑住手腕的物证,也就是说,已经被人带走了。”“她不是自杀,”何诗宜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有人在她活着的时候把她放在了上面。”“我不能确定。”“那你要怎样才能确定?”何诗宜直直地盯着夏默,她需要一个答案,她相信夏默一定会给她一个答案。“验尸吧,你们还有最后一点时间,去检测一下胃里是否有安眠药的成分。”“如果有的话,就可以确定是谋杀了?”“除非她吃了安眠药以后梦游去上吊。”

何诗宜知道这是夏默表示确认的说法,“那你觉得,检测出安眠药的概率是多少?”“百分之百。”

平静的花河对面,就是千山著名的富人区左岸花园。远远看去,别墅仿佛就建在花河的水面之上。

这里清澈,寂静,远离尘嚣。

24小时值守的保安在花园小路中巡视着,肩上的对讲机闪烁着红色的信号灯,他们要确保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混进这些高贵的府邸。

每一栋别墅的里面,都关着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女人。她们有名利双收的丈夫、在贵族学校就读的孩子,有定制的意大利长绒睡衣、只用来喝英式红茶的珐琅杯具。她们在伊朗匠人手工制作的地毯上来回踱步,看着还未感受过悲伤的孩子们从一间屋子跑向另一间屋子,最后将视线投向窗外的花河。

无尽的花河,一如她们无尽的生活。

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看着花河这样想。

尽管如此,她还是再一次拨通了丈夫的电话,电话里甜美的女声告诉她,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她想报警,想告诉警察她的丈夫失踪了,但是理智再一次提醒她不能这么做,绝对不能。

她找过私家侦探,不止一个,然而那些蠢货只会喝光她的红茶,踩脏她的地毯,让她不得不把这些东西全都扔进公共垃圾桶。那些私家侦探,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

她只能继续看着花河,继续等待。

第二章

1“死者名叫江雪,女性,25岁,死亡原因为呼吸道阻塞引发的窒息……”

刑侦支队会议室的投影上,正在轮播着夏默看过的案发现场的照片,灯光全都关掉,这让站在会议室角落里的夏默没有那么引人注意。

接到何诗宜电话的时候,夏默就知道他摆脱不了这件事了。何诗宜告诉他,在反复申请甚至是央求之后,队里终于同意夏默参与案件的调查。“终于?”夏默在电话里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想这样做?”“你不想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何诗宜的反问,何诗宜却接着说,“嗜血者夏默,他们都这么说你——只要闻到命案的血腥味就会第一个扑上来,这是你的天性和本能。”

夏默很想反驳她,但是何诗宜没给他这个机会,她只是迅速地通知他去刑侦队开会的时间就立刻挂断了电话。

这是夏默第一次对这个姑娘感到无奈。

夏默必须承认,她说的没错。

但是,不仅仅如此。

回想这一年黑暗的过往,夏默沉沦在酒精中。他无数次想要逃离那样的生活,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他感受到自己正在被遗忘,警察不需要他,凶手也不需要他。他快忘记被人需要的感觉了,直到那个莽撞的姑娘带着案发现场的照片不请自来,一些熟悉的感觉在那一刻正在拼命地撩拨着他。

那是他罕见的、不想喝酒的时刻。

刑侦队的副队长,那个老头,姓什么来着?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夏默一看到他就知道这个人没经历过大案。但是更有可能的原因不是千山的治安稳定,而是绝大多数的案子都被他草率地错过了,就像此刻投影上那具悬挂的女尸一样,刑侦队有这样一个人还真是犯罪者的福音。

不过夏默还是在老头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期待和紧张,那一刻老头看起来年轻了一些,他给夏默定了两条规矩:

第一条,不能配枪——当然了,他不但不是警察,还是个有前科的杀手;

第二条,做任何行动之前都要向何诗宜请示报备——她?凭什么?

但是夏默什么都没说,他不太喜欢说话,特别是承诺,因为任何承诺都是无用的。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条,那个老头严肃地告诫夏默,在这里听到的命案细节,一定要保密。“通常的自缢者,在感到窒息的时候,即使最初抱着自我了结的想法,还是会本能地产生强烈的求生欲,所以我们看到死者的颈部有比较明显的擦伤痕迹——”画面转为一张颈部伤痕的特写,“这就是死者在生前挣扎求生的证据。但是由于吊住死者的是可调节的挎包皮带,锁扣固定的环形很小,使死者的头部根本无法挣脱出来。”“然而——”画面又切到江雪垂下来的双手,“我们看到死者的手心却没有任何擦伤的痕迹,但手腕处却有不太明显但依然能够辨认的勒痕,根据推断,这或许是有人将死者的双手捆绑,以阻止死者去抓脖子上吊着的皮带或者去解开锁扣。”

保密?夏默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让我保密我告诉你们的事情吗?“基于以上推测,我们进行了尸检。”

终于到了重点了,快点说她被下了什么药吧。“我们在死者的胃内容物中,检测出乙醇与水合氯醛的成分。”

原来如此,水合氯醛是最适合掺入酒里的安眠药之一,清澈的液体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在三十分钟之内就会让人睡死过去。

夏默在脑中勾勒出这样的画面。“把灯打开吧。”

说话的是那个老头副队长,夏默想起来了,老头姓韩,“这是我们韩队”,当时何诗宜说。

会议室里忽然变得惨白明亮,这让夏默很不适应,他眯着眼睛,一只手挡着光,这才意识到屋子里已经聚满了人头,空气很浑浊。“夏默,你说说吧。”老头——哦,韩队说。

夏默看到所有人都回头对着他,这些眼神中透出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他们是在看谁?一个前警察,一根救命稻草,还是一个杀人犯?

只有何诗宜的眼神看起来稍微有点不同,透出一股期待的稚气。“我们要找的人,”夏默意识到自己应该换一件体面一点的衣服过来,如果他有的话,“是一个体面的人。”“具体点。”“现场非常干净,一个指纹都没有留下。我们都知道,凶手通常会在作案后清理自己留下的痕迹,但是难免会有遗漏。这个人不一样,他没有放过任何细节,也可能是我们根本没有发现。”夏默的这句话是说给第一时间勘查现场的人听的,他知道现场即使留下什么证据,现在也被污染了,他环视一周接着说,“我把这归结为凶手的习惯,这是一个做事很有章法、井井有条的人,这样的人通常受教育程度比较高,自律性强,有较高的社会地位,而且很可能有洁癖。”“这些只是你的推测。”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是谁?”夏默问,“你是想让我直接告诉你凶手的名字、家庭住址、电话号码和昨天晚上看了什么电视剧吗?”

人群中发出轻微的笑声,“都别说话,”老韩制止道,“夏默接着说。”

夏默感受到了老韩的认真,想起了今天见面时这个老头眼睛里的光芒。“我们首先应该做的,是参考以上条件从受害人的人际关系中进行排查,毕竟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凶杀案,都是熟人作案。”

现场很安静,这让夏默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讲个笑话活跃一下气氛,但是又想到,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对命案无动于衷,他了解这些人面临的压力。“我建议派人在案发现场附近24小时监视,”夏默补充道,“很多命案的凶手都会重返现场。”

人群中发出一阵叹息,夏默知道,监视是最无聊的工作,谁都不想落在自己头上。“如果监视没有结果呢?”

夏默很讨厌这样的问题,好像侦破一起凶杀案就像吃饭一样简单似的,“那就坚持你们之前的判断。”“什么判断?”“自杀。”夏默说,“死者喝掉了掺在酒里的安眠药,然后在睡梦中反绑自己的双手,摸黑爬上椅子,调整皮带锁扣,吊死了自己,又在死后给自己的双手解绑并顺便销毁证据。”

再次安静了下来,夏默看到何诗宜在偷笑。

他抬起头,凶案现场的照片还投在白色的幕布上,在室内明亮的光线下模糊不清。他发现这不是何诗宜带去他家的照片之一,这张陌生照片的右下角放着一个纸箱,里面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能放大一点吗?”夏默指着幕布上的照片说。

照片在放大,夏默凑前几步,“这是什么?”他指着照片里白色的瓶子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广告上吧,每天晚上都在电视上放。”一个人回答他。

夏默想起来了,那个出现在电视剧前的除烟喷雾广告,“整整一箱都是吗?”他看到几个人微微颔首,大概就是参与了现场勘查的人。“有什么问题吗?”老韩说。

夏默没有回答。2

范义昌感到了恐惧。

恐惧是一种复杂的状态,你能感觉到它,但却很难形容。它的很多症状与兴奋相似,心跳加速,面色潮红,脖子上的肌肉在忍不住地抽动。他想先抽根烟再进去,可是翻遍浑身上下的口袋,只找到皱巴巴的烟盒和里面的最后一支烟,给那个女人点过火的打火机不见了。

范义昌盯着头顶的窗户,他能确定就是这扇窗,和这个小区的大多数的公寓一样,窗格上的油漆已经脱落了,窗户后面还悬挂着那个塑料的圆盘晾衣架。他此刻放在外套里面的黑色蕾丝内裤就是从那个晾衣架上取下来的。他继续环顾四周,这里安静得一如往常,有时候范义昌会感到疑惑,这里除了那个女人之外,到底还有没有其他的住户?

他忽然感觉有人在盯着他,紧张地转过头,一阵风吹来,扬起尘土的气味,他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的幻觉。面前的楼门开着,看得到几级逼仄的楼梯和生锈的扶手。楼道里的白天和晚上一样昏暗,他喜欢这样的昏暗,至少让心里踏实一点。他想起上一次来的时候,搬着沉重的纸箱,抬头就看到那个女人雪白的双腿和圆润的翘臀,他依然记得当时的兴奋,并在后来的几天里无数次地想念那个时刻。

现在,那个时刻再也不会出现了,范义昌的心里涌出强烈的失落。

他爬上楼梯,一切都很顺利,还有几步就能进入那个屋子了。这种老旧公寓的门锁对他形同虚设,他在十岁的时候就能用别针打开母亲的抽屉,初中用一张食堂的饭卡在深夜打开教室的门,并在教室里找到喜欢的女生脱下来的校服。他也曾经进过陌生人的家里,躺在女主人的床上安稳地睡了一个下午。他从来不会带走钱财,但有时会带走她们的内衣裤,他知道这样做是没有任何风险的,大多数的女人甚至不会意识到自己丢过什么,即便有所察觉也不会报警。

就是这里了,范义昌停下脚步,看着门前拉起的警戒线,他在思索打开门以后,该从警戒线的上面跨过去,还是从下面钻过去,做这样的选择,要比打开这扇门更难一点。3

夏默注意到对面这个男人脸上不耐烦的表情,这是他以前办案时经常看见的表情。

仅仅因为这一个表情,他便被夏默从嫌疑人名单中踢了出去。夏默也知道自己在侦查案件时,常常过于依赖直觉,但是他仍然相信,直觉往往是最接近真相的地方。

如果是凶手的话,他应该对警察的再次到访表现出不一样的反应。有的凶手会紧张得不敢抬头,说话时会无意识地过分礼貌。而有的凶手则会变得兴奋,表现得非常配合,以致忍不住主动提问,这是凶手试图参与调查的迹象,他们希望知道警察已经掌握的信息,以获得更大的主动权。

而不耐烦——不是伪装,是自然的不耐烦,则不是夏默印象中嫌疑人该有的表现。不耐烦只告诉夏默两件事:第一,他并不关注案情;第二,他并不在乎死者。“我跟这位警察已经说过一遍了,”对面的男人指着夏默旁边的何诗宜说,“虽然我是这个夜总会的店长,但我对江雪的了解也就那么多。”“我需要你跟我重复一遍,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夏默说。

店长抬起头看着夏默,“好吧。12号晚上,就是你们说江雪上吊自杀的那天,我没有看到她,至于其他人有没有看到,我问过的人都没有,因为那天晚上江雪请假了,没来上班。”“她经常请假吗?”夏默问。“不算经常,姑娘们的请假频率都差不多。我们这里没有明确规定一个月可以请假几次,不过频繁请假的人通常会因为业绩太差被辞掉,所以每个人的请假次数都很少。我不喜欢江雪请假,因为来找她的客人太多了,只要她不在,当晚的收入一定会大打折扣。”“她请假的理由是什么?”“我没有问,她们也不用说,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因为一旦你知道她们在外面做什么,遇上麻烦就会连累到你,”店长顿了一下,“而且就算问了她们也不会说实话的,对吧?”

夏默没有回答。“然后我就特地叮嘱她,”店长在沉默中自己接起话题,“今天请假可以,但是明晚一定要来,我们准备了生日礼物给她——4月13号是她的生日,你们知道的吧。”

夏默点了点头。“大概就这么多。”店长说。“你要她生日那天一定不能请假的真正理由是什么?”“什么?”“没有什么生日礼物,我猜最多只有一个蛋糕。”夏默说,“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店长叹了口气,似乎意识到自己没办法在这个男人面前隐瞒信息,“是因为那天会有很多老顾客来陪她过生日,江雪是我们这里最受欢迎的姑娘,那天他们会买很多酒,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夏默点点头,“把那些老顾客的名单给我。”“我们只保留每个姑娘最近一个月的接待记录,超过一个月就会被覆盖,而且只有信用卡消费的记录,不过也涵盖百分之九十的人了,毕竟很少有人带那么多现金出门。”“足够了。”

店长吩咐一个穿白衬衫的服务生去打印江雪最近一个月的接待账单。夏默环视着这家夜总会,典型的中年男人喜欢的装修风格,用廉价的材料不遗余力地营造出金碧辉煌的感觉,浮夸的吊灯,四周雕梁画栋像是三流景区人工假造的宫殿遗址。酒柜上种类繁多,产自芬兰的伏特加、墨西哥的龙舌兰酒、法国红酒,甚至还有日本的清酒,其中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引起了夏默的注意,毕竟这是他过去一年来最好的朋友之一。当夏默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再次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回归,把注意力放在墙上贴着的照片上,那是在这里工作的姑娘们。照片的脸上挤出千篇一律的勉强笑容,其中一个就是江雪,她穿着贴满亮片的低胸礼服,夏默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带我去她的衣柜。”“什么?”“她不会直接穿着这件衣服来吧。”夏默指了指墙上的照片。“哦,换衣间啊。”店长露出轻佻的笑容,“去姑娘的换衣间不太合适吧。”

夏默低头看着他。4

打开江雪的衣柜,夏默很失望。

这里面除了照片上的那件礼服以外,就只剩下空气。

店长笑了笑,他似乎很喜欢看到夏默的期待落空。夏默盯着这件低胸晚礼服,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牵引着他,却一时说不清楚。“还有事吗?”旁边的店长在这样的沉默中再次变得不耐烦,“一会儿姑娘们就来上班了,我也得去准备了。”他说着点燃了一根烟,打火机发出“咔嗒”的声响。

衣柜里除了这件晚礼服,就只剩下空气。

空气,对,空气。

夏默想到了。

他伸手取下那件悬挂的晚礼服,贴在自己的脸上,闭上眼睛,贪婪地闻着,看起来沉醉其中。“哎……”叼着烟的店长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兄弟,不是……长官……”

更加惊讶的是旁边的何诗宜,此刻她脸颊通红,就像那晚在夏默家里曾有过的一刻,她完全没想到夏默会做出如此猥琐的举动。

夏默在尴尬的气氛中闻了一会儿,终于将礼服挂回原位,他转过头才注意到两双惊恐的眼睛,“你们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

走出夜总会大门的前一刻,夏默最后问店长,“江雪请假的那天,这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印象中是没有。”

店长主动为他们打开大门,送客的信息非常明显。“不一定是和她有关的,别的事情也可以。”“特别的事情……”店长思索着,“倒是有一个顾客想要赖账,这种事我们见多了。”“怎么赖账?”“还能怎么赖,就是说我们店里卖的酒是假的。简直是开玩笑,我们这么大一家店,经营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卖过一滴假酒。那个人后来被我们的保安赶出去了,还打了一顿。”“真是可怜。”“想赖账还可怜?”“是的。”夏默说,“很可怜。”

离开金沙夜总会,何诗宜一直没有说话,她比之前更尴尬了,脑子里只剩下夏默刚才像个变态狂一样闻江雪衣服的画面。

何诗宜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至少先结束此刻的尴尬,她努力去想能够打开局面的话题。“跟我之前说的一样吧?”何诗宜小声说。“什么?”“来之前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个人我已经问过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信息。”“是吗?”

夏默丢出了一个疑问句便不再说话。何诗宜在想为什么到了现在,还是无法和这个人顺畅地沟通,他永远不会多说一句话,永远等别人问到了鼻子上才会挤出一点点答案。“难道你有新的发现?”“嗯。”

我要崩溃了,何诗宜心想。“那你能跟我讲一下你的发现吗?”“你想知道?”“当然,我们现在是调查同一件命案的搭档,而且……”何诗宜强调,“你有义务向我汇报。”

夏默已经走到了前面,何诗宜小跑跟上。“两件事。”夏默说,“第一,那个被打的顾客说的没有错,这家店里确实卖了假酒。”“假酒?”“那瓶苏格兰威士忌。”夏默尽量让自己不要去回想过去一年的黑暗时光,不要想起那些醉到不省人事的夜晚,“就是放在酒架上的那一瓶是假的。”“你是怎么知道的?”“这种瓶子骗得了普通人,但是骗不了一个真正的酒鬼。”

何诗宜没有追问这个话题,“第二呢?”“第二,那张江雪最近一个月接待账单上的人不必查了,我们要找的人不在里面。”“为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应该从她熟悉的人里,去排查一个有家室、有财富和社会地位的人吗?那这张账单里一定有人符合这些条件的。”“会有很多人符合,”夏默说,“但所有人都不符合另外一个特点。”“那是什么?”“那个人对香烟的味道非常敏感,可能是极度讨厌,甚至有可能过敏,”夏默说,“我刚才闻了闻江雪上班穿的礼服,你注意到了吗?”“怎么可能没注意到。”何诗宜说。“那件衣服上面有很重的烟味,两个原因,一是江雪本身就是吸烟的人,二是这家夜总会的环境长期弥漫着大量的二手烟。跟大多数的烟民一样,江雪本人并不在乎身上留有烟味,那件礼服就是证据,但是在她的家里却放着一整箱专门用来清除烟味的喷雾,这说明她在家里见的人很介意这件事。”“所以这个人是肯定不会去那家夜总会的。”

夏默点了点头。

何诗宜感到如释重负,她尽量没有让喜悦的心情表现在脸上,她开心的原因不只是因为现在又有了新的线索,更多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不是个变态。

太好了,不是变态就行,何诗宜心里想,我对他的要求竟然这么低。

他们在路口分别。“那我就先回去了。”何诗宜说。

夏默没回应,转身就走。

何诗宜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看了眼夏默的背影,手机响起,是警队的同事。“什么?你说真的?”

何诗宜尖叫着,“太好了,我现在就过去……那个夏……他刚走,还没走远。”何诗宜一回头,发现夏默正冷冷地看着她,她吓得叫了一声,又对电话里的人解释,“没事,我没事,等着我,这就过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惊魂未定的何诗宜愤怒地对夏默说。“我听见你打电话就回来看看,有什么情况吗?”“他们抓到他了。”何诗宜笑着说。

周晚晴将最后一点行李搬进了新房。

她不太喜欢新房的装修,她觉得很老气。她对家具的款式、墙壁的颜色和灯具的选择都有自己的意见,但她只把这些意见放在了心里,时不时像现在这样跟自己嘀咕一下。她知道自己没有发言权,毕竟这里面没有一分钱是自己付出的。

电话响了,周晚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名字。

她只对着手机说了三句话:

喂。

我还在新房收拾。

晚上可能去你家吃饭。

她连“再见”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并在挂断的瞬间想到了一件事——我就要跟这个人结婚了。

她没有感觉,她觉得自己跟这个人似乎已经结婚十年了,而事实上他们只谈了不到一年的恋爱。她的母亲希望她早点结婚,尽管她只有23岁,男朋友家里也希望他们早点结婚,因为她可以自己带来一套新房。

这套房子是周晚晴的母亲买的,在某一个和平时一样的下午,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房子买好了,也装修好了,你来看看吧。

她就去看看,看一个突然属于自己的房子,她曾渴望过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可以让她永远搬离那间潮湿的出租屋。但是在真正看到房子以后,这种渴望消失了。她不喜欢这个房子的一切,它的装修、它的位置,还有它即将给自己带来的婚姻。

婚姻是什么样呢?周晚晴想,大概就是两个领证的室友睡在同一张床上。以前他们也在一张床上睡过,有时在她的出租屋,但是那里空间狭小,多一个人就喘不上气。有时在他的家里,确切地说是他父母的家里,要从早到晚忍受他母亲的碎碎念。她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在这两张床上与他做爱,没什么快感,幸好每次都会很快结束。

我就要结婚了,周晚晴想,真好。

她又想到一个人,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想知道那个人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会怎么样,会祝福她吗?会发怒吗?还是会说他很忙,不要打扰他。

毕竟他也是个有家有室的人啊。

周晚晴找到了他的号码,那个人在她的手机里存储的名字只有一个字符——C。

他曾说过,这是他的一个私人号码,是一张查不到机主的黑卡。周晚晴尽量不让自己过度解读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她的手指放在拨通的按键上,时间停住了,头脑中的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要这样做,让它自然地过去吧,就像从没有发生过。

她放下了手机。

好吧。

声音响起,手机屏幕随之亮了一下,周晚晴看着短信上的名字,只有一个C字符。

有时候她倾向于相信命运。“我们能见一面吗?”短信上这样写。

周晚晴换了一身衣服,走进洗手间,拿出镜子前的香奈儿5号香水。

那是玛丽莲·梦露最爱的香水。

第三章

1

夏默在单向透视玻璃的外面看着审讯室里的男人,男人的目光呆滞,头发蓬乱,神情疲惫,瘦弱的身躯缩进一身水泥灰色的制服里,像一团缠在枯骨上的裹尸布。一束光定在他的脸上,男人的双手放在审讯室的桌子上,面前摆着一个烟灰缸,里面放着熄灭的烟头。夏默看到男人的手掌粗糙,指节宽大,长长的指甲里残留着黑色污泥。

不对,夏默心里想,不是他。“怎么样?”

夏默回过头,说话的警员长着一张陌生的脸,夏默只能从声音里辨认出这是那天在刑侦队开会时打断他的人。“和你想的不一样吧。”警员对夏默说,语气中带着挑衅,“就是一仓库看大门的,没有钱,更没有社会地位。”“那为什么还不放了?”夏默问。“你应该问我,为什么把他抓进来。”

警员调侃的心情消失了,他用愤怒的眼神看着夏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不算很蠢。”夏默说,他又看了一眼审讯室里的男人。“我告诉你,”警员指了指单向透视玻璃,“这个人已经招了。”“他承认杀了江雪?”“差不多吧。”警员的语气虚弱了一点,“不过就快了,他已经承认自己在4月12号当天见过死者,而且进入了死者的家里。”

夏默没有说话,他知道警员没说完,他在等着夏默的反驳,然后再打出一张藏起来的王牌,这种招式常被用来审讯嫌疑人。

警员在等着夏默的反应,却发现对方并不接招,只能继续引诱夏默入坑,“不过,有一件事你倒是说对了。”“凶手很有可能重返案发现场,你们就是在那里抓到他的。”夏默说。“不过就算你不说,我们也会对现场进行监视的。”“是吗?”

警员听得出来,夏默的问话就是回答,他打出了王牌。“告诉你吧,我们已经从这个人的身上搜到了重要的物证。”“你找到那条黑色的内裤了?”“你怎么知道?”

夏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不太喜欢回答问题,但他却对警员提出了另一个请求,“我能进去跟他说句话吗?”“你没有这个权力。”“所以我才会问你。”夏默从警员的表情上,看出来对方没有感受到自己的蔑视,于是顺水推舟,“毕竟我的推断错了,我想听嫌疑人亲口告诉我。”

警员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他转过头,用带着得意的表情示意夏默进去。

那个男人的目光依然呆滞,仿佛没有看到坐在对面的夏默。“从头开始说吧。”夏默对男人说,“4月12号当天,你为什么会去江雪的家里?”“我已经跟刚才的警察说过一次了。”男人没有看着夏默,他的眼神始终盯着桌上的烟灰缸。“好吧,那我来说,你听着。你很早就认识江雪了,但我不确定她是否也认识你,你在她工作的金沙夜总会做仓库管理员,像江雪这样的姑娘,每天见惯了上流社会的人士,眼里大概根本看不见你这样的人吧。”

夏默边说边观察着男人脸上的表情,他注意到男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知道自己已经戳到了他的痛处。“你那天去江雪家,”夏默看着之前的笔录,“据你说是江雪请求你帮忙搬一箱重物,你答应了,进入了她的房间。”夏默把笔录扔到一边,眼神凶狠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你试图猥亵她,但你不敢,你怕她会反抗。”“不是这样的!”

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他试图站起来,但审讯椅上的挡板阻止了他。夏默不顾他的激烈反应继续说道:“你卑微、懦弱、胆小,脑子里想象强奸的画面,最后却只敢用一条偷来的内裤发泄。”“放屁!”

男人的情绪愈发失控,夏默知道外面的警员随时可能进来结束他的问话,他的时间很紧张。我在帮你,夏默在心里说,你这个蠢货。“现在告诉我,”夏默想要稳住局面,“你为什么回到江雪的家里?”“我杀了她!”男人大喊。“什么?”“我杀了她,不对,我强奸了她,先奸后杀,真他妈爽!是我干的,是我!”

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叫,夏默看到警员开门冲了进来,他的身后还带着两个人。他们死死地将男人的头按在审讯桌上,男人的面容在几只大手下变得更为扭曲,嘴里却依然含混不清地喊着,“是我杀了她,是我!”“你宁愿背负杀人罪,也不愿承认自己的懦弱?”“可以了,”警员打断夏默,“谢谢你的帮助。”“他在说谎,”夏默说,“死者并没有被性侵的痕迹,他在编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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