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劫余灰(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6 16:4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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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佛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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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劫余灰

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劫余灰试读:

第一回谱新词开卷说痴情 借导言老人商了愿

离合悲欢,消磨尽,青春年少。回首处,前尘如梦,中心孔悼。万里追随形共影,寸衷保守贞和孝。鬓萧萧、留得女儿身,芳晖耀。遍涯角,充覆帱。凭到处,情丝绕。凭海枯石烂,独标清操。记事幸存裨史在,写真笔看文人掉。到而今,剩得劫余灰,供凭吊。——右调《满江红》

情,情,写情,写情。这一个情字,岂是容易写得出,写得完的么。还记得我从小读书时,曾经读过中庸。那第十二章上有两句道:“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又有两句道:“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这一章书,本来是子思解说君子之道的说话,然而这两句,我却要借重他解说一个情字。

大约这个情字,是没有一处可少的,也没有一时可离的。上自碧落之下,下自黄泉之上,无非一个大傀儡场。这牵动傀儡的总线索,便是一个情字。大而至于古圣人民胞物与己饥己溺之心,小至于一事一物之嗜好,无非在一个情字范围之内。非独人有情,物亦有情。如犬马报主之类,自不能不说是情。甚至鸟鸣春,虫鸣秋,亦莫不是情感而然。非独动物有情,就是植物也有情,但看当春时候,草木发生,欣欣向荣,自有一种欢忻之色;到了深秋,草木黄落,也自显出一种可怜之色。如此说来,是有生机之物,莫不有情。然则,我借重中庸的几句话解说情字,是不错的了。但是情字也有各种不同之处,即如近来小说家所言,艳情、爱情、哀情、侠情之类,也不一而足,据我看去,却是痴情最多。说到这里,我且先和看官们说一件可笑的故事。

先父在日,曾经用过一个家人,名叫何动。这何动最欢喜动物。他虽是佣工作仆,却还以动物相随,在我们天井里,养了四五条金鱼,又养了一个猴子、一个莺哥。这猴子教的十分驯伏,懂得代人递茶取火;那莺哥也能说话。古人有句话,说是“鹦鹉能言,而不能言其所欲言。”他这莺哥,竟是能言其所欲言的,所以更难得了。

这何动,每日除了代主人做事之外,无非抚摩玩弄这几样东西。但是这猴子虽然驯伏,那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是不肯改的,更兼喜欢学人做事,如看见人种花,他便学扒泥;看见人洗衣服,他便去弄水之类,不一而足。一日,仆妇辈在厨下杀卿鱼,被那猴头看见了,便跑到金鱼缸边,把那金鱼一个个的捞起来,用指爪破开了鱼肚,挖去了鱼肠,却还放在水里,手舞足蹈的以为得意。恰好何动取了钉锤,要到书房里敲钉挂画,从天井里走过。莺哥见了,便叫道:“猴子杀了金鱼了!猴子杀了金鱼了!”何动走到缸边一看,果然四五条金鱼,都是肚破肠流的,浮在水面了。这几条金鱼,都有四五寸长,他也不知养了多少年的了,一旦被那猴子弄的一个不留,如何不恼。所以一见了,便由不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举起钉锤,对准猴头,狠命的一下。不偏不倚,恰好打在天灵盖上。打得那猴子脑浆迸裂,倒在地下,只吱吱的叫了两声,挣扎了两下,便跟了他的老祖宗齐天大圣到森罗殿上查生死簿去了。

这何动打了一下,并未回头,便去挂画。挂好之后,将钉锤送还原处,便去看那死金鱼。度他的意思,还要临缸凭吊呢。不想走到缸边,看见那猴子横躺在地下,头脑子上血液模糊,已是死了。想起他平日的驯伏,不觉自怨下手太重。忽又念及,这件事,都是莺哥搬弄是非惹出来的,不觉转恨莺哥。恰好那莺哥又叫道:“猴子死得好,死得好!”何动听了,心中大怒,取下莺哥架,向地下用力一掼,把莺哥也掼死了。这何动一时之间,三样心爱的东西,同归于尽。呆了半晌,忽然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因此,大家取了他一个浑名,叫他做何呆子。

看官,像这种人的举动,便可叫做痴情。如此说来,非独人对于人有情,即人对于物,物对于人,亦是有情的。你说这情字所包,广不广呢。自从世风不古以来,一般佻亻达少年,只知道男女相悦谓之情,非独把情字的范围弄得狭隘了,并且把情字也污蔑了,也算得是情字的劫运到了,此时那情字也变成了劫余灰了。我此时提起笔来,要抱定一个情字,写一部小说,就先题了个书名,叫做《劫余灰》。闲话说完,言归正传。

且说广东地方的居民,往往喜欢聚族而居。常有一村地方只有一姓,若要联婚起来,最近也要到邻村去问名纳采。他自己本姓的一村,最多有上万人口的,少的也在一二千人之数。亦有一村之中,居住两三姓的。这两三姓,便屡世联婚,视为故常,久而久之,连那亲戚辈分,都闹的颠倒错乱起来。譬如张家两个女孩子,名分是一个姑娘,一个侄女,同嫁在李家。却到了李家,就变成妯娌之类,也不一而足。此等人家,遇了婚丧等事,都互相往还。姑表母姨,混在一团,彼此男女,多不回避,这倒是风俗浑厚的好处。但不过乡村人家如此,若说到省城市镇上,又当别论了。

且说广东南海县属的一个地方,名叫“岗边”,是个半村半镇的所在。那里有两姓之人,聚族而居。一族姓朱,一族姓陈,都是著名的大族,屡代联婚的。内中单表陈氏族内有一个人,名希平,表字公孺。到了五十岁上,始生了一个晚子,却是庶出。此子出世之后,那姨娘便得了个产后血晕之症,一病身亡。竭赖夫人李氏,爱同己出。雇了奶娘,鞠育抚养,尽心尽力,方得长大成人。生得身躯雄伟,性质聪明,改名叫做陈畴,表字耕伯。好个陈公孺,教子有方。因为岗边地处乡僻,没个好先生。耕伯启蒙读了几年书之后,到了十三岁上,便叫他到省城大书馆里去从先生读书。看官须知,为父母的,能够懂得教子成名,便不愧教子有方了。那时候正在科举时代,所以陈公孺能把十三岁的晚子,送到省城大书馆读书,做书的人,便要许他教子有方。若要拿着现在的风气程度去责备他,说是何不送到日本学堂里呢,那就没得好说了。闲话少题。

且说陈耕伯奉了父亲之命,到省城读书。喜得他有一个本族叔父陈六皆,在省城大新街开了一家“聚珍”玉器店,就近可以照应他,老夫妻也就十分放心,耕伯也乐得朝夕用功,以求上进。每年之中,只有清明祭扫,年下解馆,回岗边两次。光阴荏苒,不觉三年,耕伯已是长成十六岁了。他的学问,也与年俱进。这年,他的先生便叫他出考,虽然未敢侥幸,也要出去观场。耕伯奉了先生之命,同着几个窗友,便去点名报考。谁知他县考、府考,几场却都高高的考在一圈前十名。便欢欢喜喜,写信回家,报知父母。陈公孺接了儿子的信,虽是十分欢喜,却还没有甚么。只有他母亲李氏,欢喜得笑啼并作,嘴里是嘻嘻的笑,眼里的泪珠儿,却扑簌簌落个不止,又连声念佛,又叫人到姨娘神主前烧一炉香,告诉他,儿子快要进学了,可怜他没福,看不见了。公孺见了这种神情,便笑道:“夫人,你忙甚么。这府县考是不能作准的,等他果然进了学,再忙不迟。”李氏拭泪道:“我自从嫁入你门,每每看见你去考,多是考在十几圈里,偶然一回跳上了一圈,便自家欢喜的了不得,拿了自己场里作的文章,读了又读,何等得意。此刻儿子比你强,你为甚不许我欢喜。”一席话,说得公孺哑口无言。李氏又道:“此时欢喜不欢喜,且搁过一边。我想畴儿已经长大了,我两老都是六十以外的人,望后的日子越短了,也应该早点料理,替他定一头亲,徼天之幸,得他进了一名学,簇新的秀才,娶一位簇新的秀才娘子回来,岂不是双喜临门。纵不然,今年也代他完娶了,我们也望见个孙子,就是死也瞑目。”公孺笑道:“好好的说喜事,怎么忽然说到死上来。但不知夫人要娶一个甚么样儿的媳妇,平日可曾留心来。”李氏道:“我一向早有心在朱家婉贞。这女孩子生性伶俐,相貌又端正。与畴儿同岁,从小儿庆吊往来,与我们畴儿又很和悦。近来闻得他跟着老子读书,十分精通。拿他配了我们畴儿,不是一对好夫妻么。只是嫌他是一双大脚。”公孺想了半晌道:“哦!原来你说的是朱小翁的女儿。这个人脾气古怪,养的女儿,未必好。大脚一层,还是小事。他却又从小没了母亲的,先就缺了姆教一层。”李氏道:“他老子脾气古怪,未必女儿也跟着古怪。况且他老子因为没有儿子,这女儿又从小没有了母亲,方才不和他缠脚,当儿子养着,又认真教他读书,那里有不好的读书人呢。”公孺笑道:“难道朱小翁不是读书的,何以他那生性的古怪,居然出了名,人家都叫他朱呆子。倘使他女儿也和他一般,岂不受累。”李氏道:“这个可不必虑。我们两家喜庆往来,我常看见那女孩子,甚是和婉可爱的。”公孺道:“夫人既然中了意,就央媒去说罢。我也不过这么揣度,并不是一定说那女孩子是古怪的。”李氏道:“央媒一节,还要老爷去办。他家没有母亲,还要央个男人,向他父亲说去呢。”

正在说话间,童子报说:“省城六皆老爷回来了,在外求见。”公孺笑道:“恰好这是天差来的媒人。”忙叫请进来相见。六皆入内,与兄嫂常礼已毕,送上代耕伯带回来的家书。陈公孺拆开看时,无非是在外平安的话,一面与六皆寒暄。便问何事回乡,六皆道:“连年生意清淡,存货又多,出路太少。因此回来筹措些盘缠,且去支持些时日。”公孺道:“如此说,老弟在家有几天耽搁的了。”六皆道:“十天半月,都说不定。”公孺道:“如此,我有一事相烦。刚才我老夫妻在这里商量畴儿的亲事,正要央媒向一家去说亲,恰好老弟回来,就烦执柯。”六皆道:“当得效劳。但不知提的是那一家?”公孺道:“是朱小翁的小姐。”六皆皱眉道:“这小姐从小没了母亲,朱呆子把他当男孩子养着,将来妇道上头,恐怕平常。”公孺道:“我也虑这个。”李氏道:“叔叔,你是出门的人,不知道。婉贞这孩子,我常看见的,那一种温柔婉顺,只怕有母亲管教的,也不及他呢。这是我愿意的,将来媳妇的好歹,与媒人无干。叔叔放心去说罢。”六皆笑道:“我也不过这么一句话。既然嫂嫂的法眼看中,想是不差的了,兄弟便去说。只是朱小翁这个人生性古怪,说上去成不成,可不干我的事。”李氏道:“这个自然,只要叔叔用心去说。”六皆笑着答应了。三人又谈些别事,方才分别。过得一日,六皆便到朱家去访朱小翁说亲。正是:

要仗红丝联匹耦,安排银汉渡双仙。

未知六皆此去说亲,得成与否,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回订新亲文章欣有价 惊噩耗快婿忽无踪

且说陈六皆受了族兄公孺之托,来到朱小翁家求亲。这朱小翁单名一个学字,小翁是他的表字。平日为人,专讲理学,真是一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古板君子。家道寒素,单靠着几亩薄田度日。这一天六皆到来,讲到求亲一事。朱小翁道:“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吾何为独不然。不过有一层,我家小女,从小跟我读书,诸子百家,俱能猎涉,不是我夸口,真可算得是不栉进士。陈家小郎才学如何,可配得上小女配不上,必要先考一考。至于世俗那凭生辰八字,排算配合的,我可不信,倒可不必多此一事。”六皆道:“不知阁下要怎样考法。”小翁道:“这也难说。几时等他来家,我和他谈谈,驳问驳问,见见他的学问就是了。”六皆道:“我是不惯做媒的,不会说谎话。舍侄今年才出考,县府考都坐定在十名前。省城的同学和他的先生,都决定他一定要进学的了,不知这样学问,可还配得过令嫒。”小翁沉吟道:“也罢。我潦倒半生,单有此女,总想招一个读书种子做女婿,所以一向人家来说亲,我都没有答应。陈家既是老亲,我和公孺,照最近的亲戚算起来,恰好是平辈,小儿女年纪又相当,莫有甚么好推辞的了。这样办法罢。我考也不考了,费心回去对公孺说,若是这一场他儿子进了学,叫他便准备行聘,我也乐得招一个秀才女婿。若是不得进,请他再到别处求亲罢。”六皆听了,倒没有话好再说,只得回报公孺。公孺笑道:“只此便可见得这个人的古怪。你允不允,说一句话便了,何必借此推托。”李氏道:“老爷,你快点写封信给畴儿,叫他用心考,这回是一着两着的。他得了你信,自然格外留心,怕他不进一名学回来。”公孺道:“这又何必。写了信去,告诉了他这件事,倒分了他的心。难道除了朱家女儿,便没有媳妇了么?”李氏听说,便顿住了口。等六皆去后,便不住的唉声叹声,有时喃喃自语。弄得公孺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由他。

过了几天,接到耕伯来信,言院考已过,已经招覆。李氏便问招覆是甚么,公孺笑道:“你这回定媳妇有了望了,得了招覆,这一名秀才便有几分望头的了。”李氏听说,一时又高兴起来,忙着料理钗环首饰,预备行聘,一面又着人去请六皆来。公孺笑道:“你又忙甚么,不过几分望头罢了。等果然进了学,再忙不迟啊。”李氏道:“我这里也不过打点几分,若是十分时,便把聘礼送过去了。”公孺无可如何,只得听他忙去。不一会,六皆来了,李氏便道:“叔叔,我家畴儿已经得了招覆了。据老头子说,这秀才有几分好望了。请你再去和朱小翁说,如果畴儿进了学,他须不能赖这头亲。我一得了喜报,便要行聘的。”六皆笑道:“兄弟便去说。不怕朱呆子赖了,有我呢。”说罢,果然去了。到了晚下,方来回覆。说是朱小翁满口应承,说是得了喜报即管送聘过去。省城店里有事,我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去了,固此连夜来回覆一声。李氏道:“嗳呀!你虽是媒人,却还是自家叔叔,为甚要拿腔起来。我这里行聘,正要用着你,你却预先躲了。”六皆道:“并不是拿腔,实在是有事。我已经打算定了。到了果然行聘时,我兄弟九如可以代我的。”李氏笑道:“你请了替工便好,不然,我是不依的。”说罢,老弟兄又谈了些话别的话,公孺又再三拜托照应耕伯,方才别去。

从此,李氏更加热锅上蚂蚁一般,终日行坐不安。或叫人去庙里求签,或叫人到摊头问卜,有时自己烧一炉家堂香,有时又许了个魁星愿。看他的举动,比望榜的秀才还要心切。公孺起先还劝他不必如此,争奈越劝他越不是,只得由他去了。

一天,老夫妻正在闲谈。公孺道:“这两天,论理要出案了,还不听见有甚信息,想是白望的了。”李氏道:“没有的话。我昨天晚上,还梦见畴儿簪着金花,披了彩红回来呢。”公孺笑道:“这是做梦,如何当真。”正在说笑时,忽听见门外一片声嚷。所用的一个童子,飞奔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有许多人打来了。”一言未毕,又听得门外一阵锣响。李氏大惊道:“嗳呀!敢是白日青天,鸣锣打劫了。”只见两个戴大帽的,当先抢了进来,打了个扦道:“恭喜老爷、太太,少爷高中了县学案首,报单随后便到,小的们抢个头报。”公孺大喜道:“难为你们,外面憩憩吃茶罢。”便叫童子招呼出去,一面预备赏钱。李氏怔怔的说道:“可是畴儿中了,为甚许多人这般大惊小怪。”公孺笑道:“这两个是学里门斗,那许多人是跟着看热闹的。”李氏方才欢喜不迭,开发了赏钱,两个门斗去了。一会儿,二报的也到了。呈上报单,说道:“小的们在省城,遍找少爷的寓所不着,方才到此,所以来迟了。”公孺也发了赏钱。不一时,合族人等,都知道了,纷纷前来贺喜。老夫妻两个,应接不暇,央了两个亲支族人,代为招呼,足足忙过了一日。

次日绝早,李氏即使人请了九如来。嘱其到朱小翁处,订定行聘日期。九如应命自去。不一会,回来说道:“朱小翁也十分欢喜,听凭这边择日送聘,他都遵命。”李氏便拿了时宪书,立逼着公孺拣日子。公孺笑道:“已经说定了,何必这样忙。”李氏道:“人家高兴的事,你总欢喜扯淡。”公孺翻开了时宪书,看了一看,问道:“你要快的,还是要慢的?”李氏道:“自然越快越好。如果今日是黄道吉日,便是今日更好。”公孺笑道:“你便一厢情愿,也要想到人家要打点回盘来得及啊。后天便是黄道吉日,但不知他家来得及来不及。”李氏便对九如道:“如此,再烦叔叔去走一次,问是如何。他应允了,我们便是后天行事。”九如领命去了。

这里李氏便忙着叫人买酒,预备后天行聘,顺便舀酒,索性热闹在一起。原来广东风气,凡遇了进学中举等事,得报之后,在大门外安置一口缸,开几坛酒,舀在缸里,任凭乡邻及过往人取吃,谓之舀酒。那富贵人家,或舀至百余坛,就是寒!(酸)士子,徼幸了,也要舀一两坛的。所以李氏兴头里,先要张罗这个。又叫预备一口新缸,不要拿了酱缸去盛酒,把酒弄咸了,那时候,我家小相公不是酸秀才,倒变成咸秀才了。说的众人一笑。

不一会,九如又来了。说朱小翁事事应允,就是后日过聘。公孺道:“这件事却也奇怪,怎么他的执拗性子,今番一些不用了?”李氏道:“这是我孩儿红鸾星照命,才得如此。既然他答应了,我这里便预备一切,后天要烦九如叔叔来领盘。”九如连忙答应。这李氏忙作一团。又要打点行聘,又要打点舀酒,还要亲自到文昌宫、魁星阁去还愿,还要到观音庙烧香。公孺笑道:“文昌、魁星,倒也罢了。这件事,与观音何干,却要烧他的香。”李氏道:“这是我们女人的道理,你不要管。”公孺也就一笑置之。

真是忙中日子易过,不觉已到了行聘之期。不免循着俗例,先下帖子,请了媒人,朱小翁也请了女媒。两家媒妁,先到男宅聚会,公孺衣冠相陪。桌上陈列聘礼,请媒人过目。李氏也出来相见。彼此行礼已毕,门外放起鞭炮,继以一片人声喧嚷。原来家人们在门外舀酒,那些乡邻亲族及过往之人,都来争取。也有当堂吃了的,也有取回去给读书小孩子吃,说是吉利的,跋来报往,好不热闹。乱过一阵,三四十坛酒,都舀完了,人也散了。这里送媒人上轿,跟着用抬箱抬了聘礼,同到朱家去。一路上的人,多是啧啧称羡。有个说,陈家小郎好聪明,只十六岁便进了学,你看这等定亲,比平常的加几倍体面。有个说,朱家小姐好福气,未曾过门,先就把定了做个秀才娘子。也有几个老寒!(酸),见了因羡生妒,说是这个有甚么稀奇,从前袁子才点了翰林,才请假娶亲,潘世恩还中了状元,才请假娶亲呢。闲话少提。

且说两位媒妁,领了礼物,一程来到朱宅。朱小翁迎入相待。因为没有内眷,便请自己已经分居的弟妇来家,在内帮忙,接收礼物,打点回盘。小翁自在外面款待媒人。忙过半日,打发回盘去后,小翁方才入内。他那弟妇,把各种礼物,一一点交小翁,方才回去。原来他这一位弟妇,是个姨娘扶正的。他弟兄二人,兄弟名叫朱仲晦。同胞兄弟两个,却娶了省城杨氏的同胞姊妹两个为室。可巧又一般的短命,先后身亡。小翁便不续娶,仲晦先已娶了一个赵氏姨娘,妻子死后,便把这姨娘扶正了。可有一层极奇怪的事,小翁生性古板,是一个迂夫子,仲晦却喜与市井无赖为伍,嫖赌吃着,无所不为。任凭小翁连劝带骂的,说穿了口,总不肯听,因此兄弟们才析爨分居。这一天,因为内眷无人,只得请来料理。本支诸女子,知道婉贞喜事,也都到来道喜看热闹。众姊妹便围了婉贞,在房里说说笑笑。也有向他道喜的,也有向他取笑的。喜得婉贞生得落落大方,虽不便公然出来料理各事,却也没有那一种小家女子佯羞做涩的样子。等到人散已后,小翁进入内室,便将所有礼物交与女儿收管。说道:“这个虽不是你的事,然而你没有娘了,除你自己之外,更无人收管,我是不惯这等琐事的。你从小读书明理,这婚嫁大事,总要办的,谅来也不学那种羞涩之态,好好收存着罢。”婉贞默默无言。等父亲出去之后,便将各物一一检收。共是:一双凤头金钗,一支缕花金压发簪,一对嵌翠戒指,一双嵌珠耳环,共是四样首饰。猛想起这一对戒指是看见过的。往常有甚喜事,陈家表伯母来,便带在手上,此刻却拿来做聘礼,表伯母却做了我婆婆了。因为这个,又想起自己母亲。记得五六岁上,凡遇有来往应酬,我母亲最欢喜的是他。每每见了,便把他和我两个一对儿抱在膝上,说是得了这个女婿便好,那时自己年幼,不解羞惭,也跟着嘻嘻的笑。此时已遂了母亲所愿,只可怜我那苦命的娘,没有眼睛看见了。想到这里,不禁落下泪来。将各物收藏过后,慢腾腾的走到母亲神主前,点了一炷香,心中默默的告诉一遍,然后归房,暗自喜慰。

且说朱小翁这一天上午办了喜事,下午便到外面去探访朋友。婉贞直等到晚饭时,小翁方才回来,气冲冲的在交椅上一坐,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婉贞不知何故,不敢动问。过了一会,开出饭来,小翁也不吃,只是坐着发气。婉贞见如此光景,便叫仆妇收拾过,低低的问道:“父亲为甚事情生气?”小翁看了婉贞一眼,叹一口气,又不言语。婉贞更是摸不着头,只得又低低说道:“父亲不要气坏了自家身体,有甚么事,何妨说说,或者做女儿的,可以分忧一二。”小翁猛然说道:“分忧,分忧!我这里才是代你分忧呢。”婉贞讶道:“甚么?又是女儿的事。倘女儿有甚不是,请父亲教训了,只求不要动气。”小翁叹口气道:“我大半世的人了,做事未曾卤莽过,偏是你这回的亲事,办的卤莽了,便出了意外之事。”婉贞惊道:“甚、甚么?”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口。小翁又叹一口气道:“陈家那小孩,平白地不见了。”只这一句话,便吓得婉贞魂飞魄越。正是:

正喜姻缘偿夙愿,何来噩耗警芳心。

不知陈耕伯如何不见了,究竟有无着落,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南海县演出无头案 朱婉贞初遇丧心人

且说婉贞听得父亲突然说是陈家那小孩子不见了,不觉吃了一惊,不由的冲口而出,说道:“嗳呀!怎么不见了?”小翁道:“若是早两个时辰得信,这个劳什子聘,便可以慢一着了。偏是行聘过后,这里回盘过去,他那里接到六皆来信,说是不见了。从终覆出场之后,便没了这个人。”婉贞听了,心头小鹿乱撞。悲又不是,愁又不是,一口气涌到喉咙上,半晌说不出话来。歇了一会,方才说道:“既是终覆出场便不见了,何以昨天才得信?”小翁道:“我也不知备细,只听得人说,我便连忙去找陈九如。谁知九如已和公孺两个,赶往省城去了。”婉贞听了,默默无言。小翁又道:“倘使他有甚不测,倒并不是难题。不过,这头亲定得卤莽些,害你守望门寡,谅来我教你读书一番,应该略知大义,不致辱没了我的家门。但怕那畜生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躲着不敢见面,过几时却又腼然面目的跑了出来,我有了这样的女婿,岂不活活的把我气死。再或者,他在外滥嫖的昏了,忘了回家,这等人,也就一辈子了。我算来算去,只有这两层,不然断没有平白地不见了一个人之理。”婉贞听了,暗想,父亲说的两层,第一层是不见得的。他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又何必干那见不得人的事?倒是第二层,有点意思。年轻的男子,往往把持不定,失足花丛,是常有的。然而,任他怎么昏迷,自己高高的中了案首,也该回来了。这里面或者另有事故,也未可知。只是自己是个女孩儿家,不便多说,惟有默自耽惊。辞了父亲,自归房内。可怜从此以后,银缸问花,金钗卜凤,更无已时。

且按下不题。却说当日陈公孺喜孜孜的打发两位媒人,领了聘礼,到朱家去。方才送出大门,却接到六皆自省城寄来一封烧角的要信,不觉吃了一惊。连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公孺大哥如见。前日案发,畴侄大喜抡元,弟急至其肄业馆中道贺,讵到馆晤其业师何先生,言畴侄自终覆以后,未曾回馆,因疑其在弟店中,故未寻访云云。而近日畴侄实未来过,经弟直告何先生,彼此惊疑不定,不知失落何所。旋经何先生饬人至各学生家问讯,非但毫无消息,并探知尚有学生二人,同时失去。见信务乞速到省城,商量寻觅之策,不可有误。专此飞报,即请台安。专盼大旆。弟六皆顿首。

公孺看毕,不觉惊得面如土色,默默无言,自打主意。李氏连问是甚么事,公孺只管摇头不答。后来李氏问得急了,公孺含糊答道:“没有甚么事。等一会九如来了,我们一同商量。”李氏摸不着头,取过那封信来看时,又苦于不识字,只有儿子名字那个“畴”字,是认得的。明知是关着孩儿的事,这封信又是烧了角的,明明凶多吉少,争奈公孺不肯说,只急得他双足乱跺,一定要追问。正在争执时,两位媒人已领了回盘回来。公孺按住了一天惊恐,屏住了满腹忧愁,一般的笑逐颜开,款待两位媒人。李氏见此情形,也便将心放下。等待过了媒人,女媒辞去,公孺留下九如。又叫李氏收过了回盘礼物,彼此将衣冠宽去,方才取出六皆的信,给九如看。九如看罢,失惊道:“怎么便不见了?”李氏连忙抢着问道:“甚么不见了?”九如道:“原来哥哥还没有告诉嫂嫂。这封信是几时到的?”公孺道:“刚才到的。我若告诉了他,他要大哭小喊的,把今天的喜事,闹了个没有了局,所以暂时按住。”又回头对李氏道:“此刻告诉了你罢。是畴儿不见了。”李氏怔了一怔,道:“怎么讲?”公孺道:“畴儿自从终覆出了场,就不见了。”李氏听了这句话,犹如天雷击顶一般。但觉得轰的一声,耳也聋了,眼也花了,眼前看见黑“”的一大块黑影,黑影当中火星乱迸,一霎时间,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不因不由,把双脚一蹬,便扑通一声,连坐的交椅一并仰翻在地。吓得公孺连忙过来扶起,仆妇等辈与及族中来道喜的女眷们,都来帮着扶救。叫了一会,李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接着便哭叫一声:“我的苦命的儿呀!”公孺顿足道:“他不过暂时不见了,终须要寻出来的。你等果然寻不出,再哭不迟呀。”李氏顿住了哭,呆着脸怔了半晌,说道:“你又说甚么?”九如接口道:“畴侄虽然暂时走失了,他有这么大一个人,终须要寻着的,嫂嫂不必性急。”李氏道:“照你说,是走失了。吓煞我也。”回头对公孺道:“你说话也说清楚些,我刚才明明听见你说畴儿自从终覆出场就没了。”公孺道:“你自己耳朵听差了,反要怪我说不清楚。”九如道:“此刻也不必争执这些闲话了。哥哥,赶紧亲到省城走一次要紧。”公孺道:“我便去,还要求老弟陪我走一次,好歹多个人商量。”九如道:“当得奉陪。”李氏便忙着要收拾行李,九如道:“行李不必带罢。我们到了省城,总是住在聚珍,还怕少了我们的被褥。”公孺道:“如此,老弟快回去知照一声,我们就行。”九如笑道:“哥哥也急昏了,弟妇现在这里,我又何必回去知照呢。”原来这一天,九如的妻小张氏,也过来道喜,此时尚未去,正在前厅招呼李氏,劝他不要愁。公孺听了,也破颜一笑。匆匆叮嘱了李氏几句不要愁急的话,便和九如同到码头上,雇了一艘快艇,兼程赶往省城而去。此时岗边一带,早已沸沸扬扬,将此事传出去,是以先被朱小翁知道了。这且按下不题。

且说公孺、九如,赶到省城,已是黄昏时候。舍舟登陆,到了大新街聚珍珠宝店,与六皆相见。问起如何不见的情形,六皆也不能深悉。此时天色已晚,行事不便。挨过一宵,公孺便到西湖街,拜望那位何先生。原来这位何先生,是一位通儒,单名一个“哉”字,表字谓信。当下何谓信接着陈公孺,彼此寒暄已毕。公孺道:“小儿一向得蒙先生耳提面命,感德不浅。此次第一回出考,即徼幸了,此皆先生训迪之功。特来拜谢。只是小儿场后走失了。听说先生门下,还有两位高足,同时失去,不知可是真的?到底如何走失,近日可有点消息,还求指示。”何谓信道:“如何走失,兄弟也不得而知。此番门下连令郎却有三个学生出考,令郎及一个姓柴的,名叫柴也愚,都同时招覆。一个姓游的,叫游于艺,却早被摈了。终覆那天,游于艺前去接场,就没有回来。他们各人都有家的,柴也愚住在宝华坊,游于艺住在泮塘,便是令郎也常到聚珍去。所以他们没回来,兄弟却并不在意。直到前日,令弟六皆来到,兄弟方才知道。此时柴游两家,都忙着寻访,阁下不妨到两家去探问,或者可以商量一个方法。”公孺闻言,谢了何谓信,辞了出来。忙叫了一乘轿子,先到宝华坊,后到泮塘。两地相距又远,足足一天的工夫,方才到过两家。问起来,也是毫无头绪,不过家人们干着急罢了。柴也愚还是三代单传,从小没了父亲,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祖父,已是哭的不省人事了。公孺初意,本来也只当儿子不肖,在外闲荡,一访寻便可以寻回来的。及见了这般光景,不由的也慌张起来。回到聚珍,又将近入黑,与六皆、九如,相对愁叹。

还是六皆出主意,写了寻人赏格,到处张贴。此时广东还没有报馆,省城各公馆、字号,看的都是香港报纸。便写了赏格底稿,寄到香港《循环报》、《维新报》、《华字日报》等处,去上告白。这一哄传出去,不到一日之间,广州城里早传作新闻,说南海县学失了案首。过得几天,已定了簪花谒圣的日期,却还是杳无消息,广东人便造了一句笑话,说南海县这一案是个无头案,日子越久,消息越是杳然。公孺急得终日耳鸣眼跳,眼巴巴望了一个来月,仍是没有丝毫踪迹。起先各人把这件事哄传开去,还望有人知道的,前来报信,久而久之,外边传说的也冷淡了,没有人说起了,更是没有指望。

公孺无奈,只得托下六皆,自和九如两个,先行回乡。李氏此时,已是思子成病。公孺只得强词安慰,一面延医调治。又叫九如去通知朱小翁。此时为日已久,仍无踪迹。小翁料得,从前疑他干下不能见人之事,暂时避面,与及在外滥嫖,忘了回家两层,已是错疑了。据此月余之久,还没有一些影响,想来总是凶多吉少,因此听了九如所说,也不免愁叹,并没有甚么怪人的话,倒反托九如向公孺夫妻劝慰。

送过九如之后,便到内室对婉贞说知。可怜这一月以来,这位婉贞小姐,已是断尽柔魂,碎尽芳心的了。今听得寻访不着之言,无非是和他加些碎心材料。看官须知,这订定婚姻,本是儿女终身大事,一经说合下定,便是毕生忧乐所关,若然有了中变,如婉贞所遇此等事,其心中之苦,便不言可知。然而所说合的婿家,若是向来不相识、不相知的,遇了此事,不过是一个苦字,便包涵尽了。至于婉贞与耕伯,却是从小儿常常相见,在一起顽笑,耳鬓厮磨的。虽然自从耕伯到省城读书之后,隔别了几年,后来六皆来做媒说亲,朱小翁未免向女儿提及。他口中虽未便说出,心中却把从前我两个曾在何处相见,何时何日在何处同顽耍,在何处同谈笑,觉得这耕伯如何亲热,如何可爱,一一都潮上心来,倒觉得父亲一定要等他进了学,方才许亲,未免多事。暗暗地祷祝他早点进了学,以便成就这件好事。及至闻得他高高的中了案首,陈家备了聘书、聘礼,前来下定,心中之喜,不言可知。谁料欢喜未完,忽然得了这个消息,他这苦字当中,未免藏着一个情字,所以较诸平常遭遇意外的,更为难过。当下听父亲说知仍无消息的话,不免叹一口气,慢慢的说道:“只怕是凶多吉少的了。”小翁皱眉道:“然而没有确实消息,又不能说他一定怎么。”婉贞道:“少年秉性,总是以科第为荣,他高高的中了案首,倘使平安无恙,岂有躲着不出之理。据此看去,岂不是……”说到这里,便噎住了。小翁低头,默默无言。忽然小丫头报,说二老爷来了,小翁道:“这个厌物,许久不见了,却又来找我做甚么。”一面说着,起身出去。只见他兄弟仲晦,迎着道:“哥哥,兄弟一向在外,前回侄女行聘大喜,不曾来道个喜,帮个忙。今天回家来,听说侄婿走失了,却来与哥哥道恼。”小翁道:“你总不肯安分在家耕读,一年到晚,总在外头流离浪荡,干些甚么?”仲晦道:“哥哥,我不比你,清茶淡饭,可以熬得日子。好歹总要在外头碰碰机会,有的捞两个回来,没的也沾光一顿酒肉。我们说正经事。我才从省城回来,下个月初一,是外母七十岁正寿,我们兄弟两个,同是女婿,虽然他女儿没了,亲情总是在的。我想和哥哥一同到省城祝寿去。并且外母也曾说来,说是许久未看见婉贞侄女了,嘱咐我叫哥哥带侄女去住两天。不知哥哥可去?”小翁道:“这个自然当去的。但不知你几时动身?”仲晦道:“我想早点走,后天便动身。因为乡下买不出东西,要到省城备点礼物去。若是侄女去,我便带了弟妇去,给他做伴。”小翁道:“弟妇果然去,我也乐得叫女儿去给外婆拜寿。”当下商议定了,仲晦辞去。小翁便入内告知婉贞,准备动身。婉贞虽然没有心绪,然而父亲高兴,外婆生日,也不便违拗。略略收拾收拾,到了后日,仲晦雇定了船,带了赵氏动身。小翁也带了婉贞,和一个小丫头上船。只这一去,有分教:

乐昌宫镜破更破,烈女贞心寒复寒。

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回心旷神怡贪观花埭景 手忙脚乱遍觅掌中珠

却说朱小翁当日带了女儿婉贞,和一个小丫头名唤杏儿的,一同下船。仲晦与赵氏早在船上。大家相见已毕,赵氏和婉贞自往内舱,小翁和仲晦坐了头舱。船户问过行李客人都齐了,当即拔跳开船。行到午间,早到了“花埭”地方,仲晦对小翁道:“我们何妨停一停船,到岸上去走走,看花园里有甚么盆景松伯之类,买两盆配配寿礼。价钱又不多,东西又清雅,岂不是好。”小翁讶道:“你一向是个酒肉征逐的人,何以忽然能解起清雅来。好!好!就叫他泊船,我和你上去走走。”说话未完,船户也进来说道:“已经到了花埭了,老爷们可要上去游玩?”仲晦便叫泊船。不一时,船泊定了,搭了跳板,兄弟两个,相将上岸。仲晦走至船头,又叫赵氏照应好了侄女。赵氏笑道:“你也忒小心了,这么大的侄女,还要人照应,还怕我照应不过来么?”说着,他兄弟两个,早到了岸上,一家一家的花园去逛。原来这花埭地方,开了好些花园。虽是卖花的,园中却也有点亭台楼阁,回廊曲榭,任人游赏。不似上海卖花的花园,只有两间花房,一片空地,便叫做花园了。那稍为有点亭台池沼的,不是专门卖茶卖酒,便是要收取游资。闲话少题。

却说小翁和仲晦走了两间花园,看定了两盆罗汉松,讲定两元洋银。小翁在身边一摸,只有一元,因叫花匠道:“你挑着送到船上收银罢。”仲晦道:“怎么?”小翁道:“我只有一元在身边。”仲晦道:“我们既上来了,何不多逛逛。哥哥把这一元给了他,再写个条子给侄女,叫他照收了松树,再给他一元,不就妥了么。”小翁道:“也说得是。”于是到花园的帐房里,付了一元,又借纸笔写个条子,交给花匠带去,自和仲晦到别家花园游玩去了。走到一家园里,看见短墙之外,露出一座危楼,一带朱红栏干,隐约被园中的一丛垂丝柽柳遮住,楼角上飘出一面酒帘,那挑帘的竹竿,恰被一株槐树遮住。仲晦道:“好个处所。哥哥,我和你到那酒楼上吃两杯酒来。这对酒赏花,也是骚人韵事。”小翁道:“奇极。你今天为甚只管风雅起来。”仲晦道:“想是被哥哥薰陶的。”小翁大喜。暗想他一向在外征逐,我只当他滥赌胡嫖,不可教诲的了,看他今天的举动,也还未尝不可教诲,何妨就借吃酒为题,彼此坐定了,等我劝他一番,省得在船上,对着弟妇,他不好意思。于是答应了。相将出了花园,到隔壁酒楼上,拣了一个靠栏干的座位,相对坐下。酒保送上一壶酒,几碟菜。

此时正是四月下旬。望去园中,虽是春花多谢,却是万绿丛生,清和天气,不减明媚春光。栏干两旁,又摆着两盆洒金杜鹃,吃酒的桌上,还供着一盆细叶石榴,开了两朵火红的花。小翁对此,不觉怡然。两人对酌了数杯,小翁正欲开言,仲晦忽说道:“不好!哥哥,你身边还有零钱么?”小翁道:“我身边只有一元,已经给了松树价了。”仲晦道:“我身边也没有钱,这酒帐如何开发?哥哥,你请坐一坐,我到船上取了钱就来。”小翁未及回答,他已匆匆下楼去了。小翁便一人自斟自酌,流连风景,心胸豁然,不觉一壶已罄。酒保又送上一壶来,小翁迄自独酌。等了许久,只不见仲晦来,不觉第二壶也罄了。酒保又问,可要添酒。小翁已是陶然,摇头示意。酒保退了下去。

小翁独自倚栏闲眺,俄延良久,不觉红日西沉,便不免心焦起来。身边又没有钱钞,不能走得,左右盘算,无法可施。身边摸出表来一看,已经将近五点钟了。忽然触动了机关,暗想:“我何不将这表押在这里,到船上取钱来赎呢。”想罢,便到柜台上去,对掌柜的赔个笑道:“先生,我有一句话商量,不知可容我说得。”掌柜的看见小翁是个斯文人,连忙站起来,也赔着笑道:“先生,有甚话,只管吩咐。”小翁道:“我兄弟两个,本是路过此地的,偶然泊了船,上来游玩,便和我兄弟到这里吃酒。不料我两人身边都未带得钱钞,是我兄弟到船上取钱去了,却到此刻还不见来,我实在等他不及了。请你算一算,共是多少钱。”说时,将表递上,又说道:“我将这表抵押在这里,待我到船上取了钱来赎,不知可使得?”掌柜的听说,一面递过一根水烟筒,让吃烟,一面叫酒保去看帐。一会儿,那酒保高声报道:“二钱四分。”掌柜的满脸赔着笑道:“这点点不要紧,何必要抵押。这个表请先生拿还了,待我叫个小孩子,跟先生到船上去取了来便是。”小翁连忙递还烟筒,拱手称谢。掌柜的便叫过一个学徒来,说道:“你跟这位先生到船上去,带二钱四分银子回来。”学徒答应了。小翁再三道歉,辞了掌柜,带了学徒,下楼而去。

一路上暗想,早知有这等办法,我何必等这大半天呢。一面想着,早到了码头上。抬头看时,所有停泊在这里的,全是些小沙艇,却不见了自己的坐船。心中十分狐疑,四面张望了一回,那里有个影子。旁边有个船娘,只当他是叫船的,便上前问道:“客人可是要到省城么?”小翁道:“我是来寻一只船的。请问你今日午间,有泊在这里的一只紫洞艇,到那里去了?”船娘道:“早两三个时辰,便开了,此时只怕将近到佛山了。”小翁道:“我们是从岗边那边来的,要到省城去,怎么你说到佛山?”船娘道:“不然我也不知道。他们开船时,船上一个船户,嘴里说道,好在顺水,不然今天还不能到佛山呢!这句话无意中被我听见了,所以知道。”小翁道:“那是另外一只船,不是我的坐船。”船娘道:“不瞒客官说,我就在这个码头上做生意。若是二三月里,这里游客船多,闹不清楚;再过几天,看划龙船的船也多了,也闹不清楚。今天只有这一只紫洞艇来停泊,我又不曾有生意到别处去,岂有弄错之理。”小翁闻言,心下大疑,眼看着烟水茫茫,无踪无形,又是疑惑,又是焦急。没奈何,带了学徒,仍回到街上,问那学徒道:“不知此处可有当铺?”学徒用手指道:“那边高墙的,不就是个当铺么?”小翁带了学徒,走到当铺面前,恰恰赶上,迟一步就要关门了。连忙进去,拿那表到柜上去当,只当得一两银子。小翁也不计较,央那柜上的人,代秤了二钱四分,给那学徒去了,余下的揣在怀里,再到码头上观看寻找,却只毫无踪影。暗想,莫非到省城去了?不得已,叫了一只小沙艇,渡过省城。

此时已是暮色苍茫,万家灯火了。不一会,到了省城,小翁付过船钱,舍舟登陆,径奔丈人家来。他丈人早已亡故了,只有丈母在堂,还有两位舅爷,却都在外面做生意,不常在家。小翁到了,只有些女眷接待。小翁便问仲晦到了不曾。他丈母杨老太太道:“二姑爷前几天来过,我要留他在这里,等过了我生日才去,他一定不肯,说还有事,等到了生日那天,再来拜寿,便去了,至今未曾来过。”小翁道:“便是他前两天来对小婿说,初一是丈母生日,约了小婿同来拜寿。还说丈母思念婉贞外孙,叫带了同来。今天早起,一同下船,午上到了花埭,我同他到岸上逛了一逛,他先回船去,及至小婿要回船时,那船已不见了,所以跟寻到此。”杨老太太大惊道:“这还了得,敢是被船户拐走了?今天天色又好,没有风,断不至有甚意外的。”小翁心中十分焦急,两位舅太太也代为忧虑,叫厨下先开出夜饭,请大姑爷吃了饭再商量。小翁那有心肠吃饭,只略略应酬了一口,便放下了。这一夜,权在岳家下榻。一夜何尝安寝,翻来覆去,直至鸡鸣。挨到晨熹破晓时,即便起身,也不惊动丈母,叫仆妇辈舀了热水来,草草盥洗了,即出门径到码头上,叫了一只快艇,四桨齐开,飞也似的赶回岗边,径回家中,问小姐可曾回来。

原来他去时,只留下一名仆妇看门,这仆妇回说没有呢。小翁心中暗想,莫非真是被船户拐走了?只是仲晦何以也不见了呢?莫非他到船上取银时,已经不见那船,他到处访寻去了?心中捉摸不定,便出门到仲晦家中去查看。走到他门口时,只见门内横七竖八的放着许多水匠木匠的家伙,不解何意,顺脚踱了进去。又见远房的一个族侄,名叫朱锦廷的,站在那里指手画脚,指挥众工人。小翁叫一声:“老侄,在此有甚么事?仲晦可回来了么?”锦廷回头一望,笑道:“原来是大叔。二叔昨天才动身,那得便回来。”小翁道:“老侄在此做甚?”锦廷道:“大叔原来不知二叔已把这所房子卖给我了?此刻来收拾呢。”小翁大惊道:“他怎么便卖了?他自己住甚么地方呢?”锦廷道:“二叔也不好,怎么不告诉大叔一声呢?他与人家合了公司,在香港开了一家烟店,因为股份银不够,把这房子让与我,他带了二婶同到香港去了。”小翁听了,心中暗暗叫苦,想是这劣弟有心把女儿拐走的了。香港是个烟花之地,万一把他卖到烟花门里,可不辱没煞朱氏祖宗也。口中又不便说出,呆呆的了半晌,又问道:“老侄,可知道他的烟店是甚么招牌?”锦廷道:“这个倒不得而知,没有谈到。”小翁怏怏的辞了回家,心中又气、又恼、又恨。一时又不敢张扬出来,真是哑子吃黄连,心苦自家知。

过了一会,凑了些盘费,仍然叫了快艇,赶到省城。也不到丈人家去,只在沙基一带,等到夜轮船开时,附了轮船,径到香港。找个客栈住下,便到街上去,打听那里有新开的烟店。打听了半天,那里打听得出来。没奈何,回到栈里,一人独坐,长吁短叹。猛然想起,他既是开烟店,问他的同业中,自然会知道的。随又出来,走到街上,留心察看。走了一箭之地,看见一面招牌,是“生熟名烟”,注目看时,是一家小小烟店。因走上去拱手问道:“先生,请问这里香港地方,可有一家新开的烟店?”店里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掉头不顾。小翁无奈,柔声下气,再问一番,那人瞪起了双眼,道:“不晓得。”小翁退了出来,走了半里路光景,又看见两扇招牌,是“兰州水烟”、“福建条丝”。他又走上去,赔小心问了一遍,这店里的人,却回了一句极妙的话,说道:“我又不是地保”。小翁怏怏而出,一连问了几家,都是如此。怒又怒不得,恨又恨不得,正想回去,猛抬头,又看见一家极大烟店,招牌却是“朱广兰”。小翁此时已无心再问了,因已走到面前,姑且去探一探。因踱了进去,只见店中坐着一个老者,小翁如前赔了小心,方才启问。那老者道:“新开烟店,叫做甚么招牌可知道?”小翁道:“因为不知道招牌,所以难打听。”老者道:“是开的大店,还是小店?”小翁道:“听说合了公司开的,谅也不过小。”老者道:“你打听他做甚么?”小翁道:“不做甚么,不过去看个朋友。”老者站起来道:“先生,你不要上当了。我这小店是专做批发生意的,无论开大店小店,我这里一定先知道的。今年又轮到小店做烟业董事,信息更是灵通,近来何曾有甚么新开烟店。莫是被人骗了你来香港,要拐你去卖猪仔,倒是要小心点。这香港,不是个好地方。你是那里来的?你贵姓啊?”小翁方才碰了那些人的钉子,今听了这老者之言,这般亲热,便十分感激,道:“小弟姓朱,从岗边来的。”老者道:“如此说,我们是一家。宗兄,你赶早回去罢,这香港向来有拐卖猪仔之风,近来几个月更是利害。我看你是一个斯文读书人,不要上人家的当。”小翁道:“小弟年将半百了,谁还要我这个老猪仔?并且我这么大的人,也不至于受人拐骗。”老者道:“你莫说。拐卖的人,那管你年老年少,你虽是骗不动,他会用硬功。晚上走到僻静的地方,他们便硬来捉你,把你推到猪仔馆里,你奈他何呢?”小翁听说,毛发耸然,拱手谢过老者,回到客栈。捱过一日,到了下午,依然附了夜轮船回省城。走到船上,上了扶梯,拣一把藤椅坐下,忽见对面一人,欠身招呼。小翁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老亲对新亲的陈公孺。他两个,一个是失子的,一个是失女的,一个是失媳的,一个是失婿的,正是:

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未知二人相遇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五回祸起萧墙恶人施毒手 羁身暗室淑女悄投缳

且说公孺、小翁二人相见之后,各各融动心事。小翁便问公孺为甚事到香港,公孺道:“前天听见说,有人曾在香港遇见不肖子,因此赶来打听。谁知茫无头绪,只得回去。”小翁到此时,也忍不住反过手,把藤椅移近一步,悄悄的把婉贞失去之事,详细说了一遍。又说道:“我这劣弟,干下这等事,本无颜再对老亲翁。今日在此,无意相逢,小弟不能不从实说出。只好等我寻着劣弟时,亲身扭送府上,听凭老亲翁送官惩治罢了。”公孺道:“这个或者不关令弟之事,是船户拐走了,也未可知。”小翁道:“他预先把房子也卖了,如何不是他干的呢?”两人相对愁叹。此时轮船早已开行,到夜深时,各人都就坐在椅上打盹。及至天亮,已到了省城,二人就同雇一只快艇回去,再为设法寻访。不提。

且说仲晦,那天撇下了小翁,匆匆走到码头上。忽见有一大堆人在那里打架,一片喧嚷之声,只叫打!打!打!不知为了何事。便借此机会,跳上船来,叫道:“岸上白昼打劫,快点开船。”船户即刻拔篙抽跳,一篙点开了船。仲晦方才走到舱内,问道:“罗汉松送来了么?”赵氏道:“送来了,放在后梢呢。”婉贞道:“叔叔,我父亲呢?”仲晦道:“他忽然想起了,忘了拿甚么东西,叫了一只快艇赶回去了,交代我先开船,他随后仍叫快艇赶来。”婉贞心疑,问道:“忘了甚么东西,这般要紧?”仲晦道:“你父亲生性古怪,谁敢多问他。”婉贞心中不胜疑虑,坐在舱中,闷闷不乐。看看走至傍晚时候,还不到省城,欲待问仲晦时,他却在前舱睡熟了,鼾声不息。再过一会,那船便停住了,在一个码头上泊定。婉贞以为到了,便欲叫醒仲晦,赵氏连忙止住道:“侄女,不要叫他。他方才是吃了酒的,他的酒脾气很坏,若叫醒了他,要乱骂人。你听这码头上人声嘈杂,他自然睡不安稳,不久就要醒了。”婉贞无奈,只得依他,倚在船窗上闲眺。忽然一个船户在船舷上走过,婉贞因问道:“可是到了?”船户笑道:“小姐说的好自在话,若是这半天工夫可以到了,我们就该发财了。”婉贞闻说,心下大疑,也不顾赵氏,走到前舱,连叫几声叔叔。仲晦醒来,问是什么事,婉贞道:“我们这船,足足走了一天,为甚还不到省城?此刻又停住了。”仲晦揉着双眼道:“你到省城作甚么?”婉贞大惊道:“叔叔不说到省城外婆家去拜寿么?”仲晦笑道:“你原来不知外婆早搬到肇庆去了,我们此刻到肇庆去呢。”婉贞又大惊道:“怎么一向没有说起?今天早起下船的时候,我父亲还说是到省城呢。”仲晦道:“你父亲向来只知道讲理学,外面的事他何曾留心。”婉贞听了,默默无言。这一夜在船上翻来覆去,何尝睡得着。

到了次日,又走了一天。婉贞问道:“到底几时可到?我父亲说赶来,他不要赶到省城去呢。”仲晦道:“临分手时,我告诉过他。你只管放心,他用快艇来,或者路上彼此看不见,他还比我们先到呢。”婉贞道:“到肇庆要走几天呢?”仲晦道:“不然两天就可以到了,此时西江水发,沿路都是逆水,走起来看罢咧。”婉贞听说,十分心焦,然而看着是自己胞叔,谅来没甚歹意,暂且宁心等待。如此晓行夜泊,足足走了六天,走到一个所在,十分热闹,河面帆樯林立。说是到了,那船靠岸泊定。仲晦走到岸上,去了许久,同了一个老婆子来,说是外婆打发来接的。那老婆子着实看了婉贞一会,却又没有言语,又不行礼。婉贞一面梳头理鬓,没做理会。仲晦又去了一会儿,那老婆子说是去叫轿子来,也起身去了。又过了一大会,看看太阳将近要下山了,仲晦又和那老婆子同来,说是轿子叫不着,只好用小船摇到城里去的了。婉贞不知所以,便要和赵氏同行。仲晦道:“你婶婶还要看顾行李,外婆听说你到了,喜欢的了不得,叫你先去一步,他要紧等着见你呢。现放着我家的老妈妈来接你,你就先去罢。”婉贞此时,心下大疑,却又身不由主,只得带了杏儿,跟着那老婆子走出船头。

早有一只小船在旁边等候,老婆子搀着,跨了过去。坐定,那小船便摇了开去。婉贞问道:“老太太一向可好?”那老婆子不答。婉贞心下愈疑。只见那小船摇不多时,便在一只大船旁边泊定,说是到了。那老婆子便叫婉贞过去,婉贞道:“这是甚么所在?我不去。”那老婆子道:“你好自在。到了这里还由得你做主吗?”说着伸手来扯,不由分说,拉到了大船上。只见舱里面迎出来四五个油头粉面的妇人,同声说道:“来了,来了。”那老婆子也不理会,走到中舱,当中坐下,便叫拿皮鞭来,先打三十下入门鞭。婉贞此时,胸无主宰,也摸不着是甚么路数。只见一个粉头,递过一根皮鞭。老婆子提在手里,喝叫婉贞跪下。婉贞道:“这里是甚么地方?你是甚么人?我叔叔为甚么送我到这里?你为甚么要打我?你且说个明白。”那老婆子提起皮鞭,没头没脸的打了一下,骂道:“这贱丫头,好没规矩。放着妈妈不知道称呼,满嘴你啊我啊的。老娘化了雪白的银子买了你来,难道消受不得你一声妈妈?”说着,又是一鞭。婉贞大怒道:“是谁卖了我来?你带我到叔叔那里讲去。”老婆子也怒道:“说好自在的话,到了这里,还由得你回去。你这贱人,若不给点手段你看看,你不知老娘利害。”说着举起皮鞭打来。婉贞大怒,夺过皮鞭,也没头没脸的打去,吓得一众粉头齐声发喊。后梢走出两个男子,将皮鞭夺过。老婆子十分大怒,喝叫绑了,两个男子上前把婉贞掀翻在地,反绑了手。老婆子狠狠的打了四五十鞭,婉贞闭着双眼,由他打去,却并没有半句求饶。老婆子打罢了,叫拉去后梢,不许给他茶饭,看他倔强到几时。

婉贞此时,心如槁木死灰,只求速死。所以虽是打得皮开肉绽,却并不觉痛苦,也不哭泣。众人把他推到后梢,他只闭着双眼,默念叔父无良,将我拐到此地,此时父亲不知如何着急。又念到当日初定婚姻,即走失了夫婿,此时自己也落于歹人之手,真是夫妻同命。但不知他走失,可是遇人拐骗,可受我这种苦。一时之间,万念交集,倒不觉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直至日落西山,满江灯火时,前舱外面,管弦嘈杂,笙歌聒耳,婉贞还是呜咽不休。

忽见那老婆子手执皮鞭恶狠狠的走进来,也不说话,没头没脑的又是二三十皮鞭。打完了,才发狠骂道:“外舱有客吃酒,你这贱人敢在这里啼哭,扰乱客人清兴。”婉贞闻言,索性放声大哭。那老婆子恨的无法可施,举起皮鞭又打。婉贞一面哭,一面高叫救命,急的老婆子没法,叫过两个男子,扯些破布之类,把他嘴堵住。可怜婉贞一个荏弱女子,何尝受过这等折磨。这一夜,凄凄楚楚的捱一刻似一年光景。及至夜静更深,外舱轰饮已毕,便人声寂然,只听得窗外水声淙淙。默念不如赴水求死,争奈被他缚住,不得动弹。如此捱了一夜。

到天色微明时,那老婆子便进后舱来,指挥两个男子将婉贞拉至岸上,推入一乘小轿,里面用绳缚住,抬起来便走。婉贞此时身不由主,口不能言,况且路上又没有行人,只得由他抬着去。一路上,自己留心,察看这地方上是甚么情形。只见沿岸一带多是木行,转弯抹角走了三四里路,便进了一座城门,又走不多路,便到了一家门首。轿子歇下,那老婆子忽然从轿子后面转到门前,叩了两下,里面便有人开了门。那老婆子便拉了婉贞出轿,推到门里去,后又把门关上,抡起一根木棒,没头没脑的一顿打。打罢,喝叫关起来。随有一个年约三十余岁的妇人出来,连拉带劝的,把婉贞送到一间暗室里去,反手把门扣上。歇了一会,那妇人又复推门进来,问长问短的,要和婉贞说话。可怜婉贞,此时已是死去活来,躺在地上,只剩了一丝之气。那妇人代他把绳松了,扶到一铺板床上睡下,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那妇人取些开水来,灌了两匙,仍复出去。过了一会,婉贞慢慢痛定,苏醒过来。只觉得眼前漆黑,正不知是何所在,心中无限凄楚。因自己立定一个念头,要寻个自尽,了此残生。定了主意,倒不去思前想后,反觉得心下澄清。

到了晌午时,忽见那妇人捧了一碗薄粥进来,叫道:“姑娘辛苦了,随意喝一口儿粥汤罢。”婉贞要待不理他,因转念自己因何到此,此处又是甚么地方,就是死了,做鬼也还糊涂,不如趁此问他个明白。因搭讪着道:“我此刻也不饥不渴,你请便罢。”那妇人道:“听说你昨夜并没有吃饭,我婆婆交代说要饿你三日。是我不忍,将些粥汤来给你,你如何倒不要吃些。”婉贞道:“就饿三十日也不妨,惟是我因何到此,此地又是甚么地方,请你明白告诉了我,我便死也瞑目。”那妇人道:“难道你自己倒不知道么?”婉贞道:“委实我一些也不知道。”那妇人摇头道:“你父亲卖你,难道不先和你说过的么?”婉贞诧道:“我父亲何尝卖你,难道不先和你说过的么?”婉贞诧道:“我父亲何尝卖我来?”那妇人道:“我也不知道。是我婆婆今天早上,送你到家来说起。说你是广东人,你父亲因为连年与人家打官司,把家产都打穷了,没奈何要卖了你作讼费。”婉贞闻言,明知这是自己叔父的诡谋谎话。因又问道:“然则为甚么卖到你家来?此处究竟是甚么地方?”那妇人道:“你父亲因为卖在广东,恐怕辱了体面,才带你到这里梧州来卖。”婉贞吃惊道:“这里已是梧州了么?可是广西地界了。”那妇人道:“正是。这里城外沙街一带,多是木行与及大字号。我家在三岔河,置了三号花船。我婆婆是著名的阿三姐,手下买了十三个女儿,学会了吹弹歌唱,往来的都是富商大贾。今日买了你,是第十四个了。今早我婆婆来说,你比那十三个都好。叫我劝得你顺从了他,自然另眼看待。依我说来,顺从了也好,从前买来那些姑娘,初来的时候,也都和你一般,不肯依从,后来落得受了千磨百折,无可奈何,依旧是从了他。你想这不是白白吃苦么。说起来,我们门户人家,像是很下贱的。要知道,做姑娘的一天从了良,每每比三书六聘的,还要遂心。须知在家嫁人,不过凭着媒人一面之词,姑娘们从良,尽着自家拣择,凭要甚么家当富厚的,年纪轻的,相貌好的,都由你选到满心满意。嫁了过去,生儿育女,儿子长大了,做了官,一般的是诰命夫人。只怕在家做千金小姐,许配的人家也不过如此呢。”婉贞听了,默默不言。暗想好狠心的叔父,凭空将我陷到这个所在,好叫我此时生死不能自主。父亲此时,更不知为了我着急到甚么样子。叔父卖了我,不知可还回家去,他见了我父亲,不知拿甚么话来搪塞。老弟兄两个,更不知如何吵闹。想到公公婆婆,已经失了儿子,又失了媳妇,更不知怎样愁苦。一时心中犹如乱丝一般,既不是酸,亦不是苦,只呆着脸出神。忽听那妇人又道:“千拗万拗,到底还是要顺从的,白白捱几天饿,捱几顿皮鞭木棍,何苦呢。我劝姑娘还是早点回转心意,依从了他。只要客人们看得中,生意好,你要吃的,要穿的,怕他敢少了半点儿。姑娘,你还是自己打主意,不要白讨苦吃。”

看官,若是别的小说,叙到婉贞这等知书识礼的人,听了那妇人这些不入耳之谈,少不得要说他甚么柳眉倒竖,杏眼睁圆,写得他那种三贞九烈,凛乎其不可近的了。在下这部小说,却是句句实话,件件实事,并不铺张扬厉的。所以,还是照着实事说实话。

那婉贞小姐听了这一番言语,犹如没有听见一般,到后来,听到他“自己打主意”一句,却暗暗点头。想道,我此时已是落在歹人之手,插翅难飞,若不是自己打主意,还倚仗谁给我主意呢。想罢了,默默无言。那妇人仍旧在旁边咕哝了一大会,放下粥汤自去,只剩得婉贞一人,独自悲苦,把他那自己打主意的一句话,翻来覆去的想,却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不觉捱过了一日。那妇人也进来过两三次,用些不相干的言语去劝慰,婉贞勉强支持着疼痛,兀自坐着,待理不理的,由着他去搭讪,只不开口。

到得晚上更深时,那妇人反锁了门,自去睡了,连一盏油灯也没有留下。漆黑的一所空房里面,只留下一个苦命的婉贞。千思万想,除了寻死的一条路,再没有别的主意好打。只是我糊里糊涂,死在这里,没有别人知道,岂不是冤沉海底。况且我父亲也未知我的下落,还要疑我随波逐浪到那里去了呢。然而事到其间,也顾不得许多了。待至夜静时,恰好半钩残月,破窗而入。婉贞思量,没有死法。早间他们原是用绳子捆我进来,本来大可上吊,无奈此时,绳子已被他们收去了。满屋漆黑,虽有些月影,也看不出有甚么东西来。呆想了半晌,远远听得樵楼上已交五鼓。心中一急,急出一个主意来。此时身上穿的只有两层夏衣,因将里衣脱下,用力撕成条儿,就把这条儿,把裤子紧紧束住,替出裤带。左右审视,只有门头上可以吊得,便先将门闩上,取过一张椅子,站了上去,把裤带扣在门头上,打成了圈套。不觉一阵伤心,暗暗叫道:父亲,女儿从此不能侍奉膝下了,又暗暗叫道:陈郎,我因误入歹人之手,堕落烟花,义不屈从,今夜就命,所以报一聘之礼。陈郎啊,陈郎!他日荣归续娶,薄命人只怕已经肉尽骨枯的了。想到这里,不觉一阵心酸,扑簌簌落下泪来,几乎放声恸哭。听到樵楼已交五更三点,不敢耽搁,将头套入圈内,双脚轻轻把椅子踢开。绳圈一紧,霎时间觉得眼前火光迸射,耳中锣鼓乱鸣,咽喉中结住一口气,不得上,不得下,迸得周身血脉暴涨。可怜他:

一缕贞魂归净土,万分冤苦堕深渊。

不知婉贞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六回返芳魂再遭磨折 筹妙策强作周旋

且说婉贞悄地投缳自尽,倘使婉贞从此死了,岂不干净。然而婉贞果然从此死了,是历劫已尽,更无余灰了。幸得他命不该绝,方才留下劫余灰这部小说来,以供后人谈助。闲话少提。

且说婉贞上吊,轻轻用脚踢开椅子时,未免訇然有声,早惊动了隔房那妇人。原来那妇人,便是鸨妇阿三姐的媳妇。阿三姐的儿子,每日在花船上,照料各龟奴伺候客人,每至夜深,方才回家。因他得了一个耳聋之病,虽在他旁边放炮,他亦不闻,因此人家起他一个混名,叫做阿聋。娶了这房媳妇之后,人家又因他阿聋的聋字,与龙字同音,便将他的媳妇叫做阿凤,取龙凤相配的意思。起初不过叫着取笑,久而久之,便以假作真,那妇人就以阿凤为名了。且说阿凤当夜闻得訇然一声,便吃了一惊,拿了灯过来,隔门听了一回,不闻声息,叫了两声,也没人答应。连忙回房,将阿聋推醒,取了钥匙过来开门。及至将锁取下,推了一推,那门屹然不动。便做手势,叫阿聋去撞门。阿聋此时,还是睡眼的,说道:“他关门睡觉,不由他睡去,这半夜三更,又打他做甚么呢。”阿凤恨起来,取过一条板凳,用力去撞了两下,却撞不动。便将板凳交与阿聋,做手势叫他撞。阿聋莫名其妙,只得用死劲撞了二三十下,才把门闩撞断了。二人推门,闯将进去。举火一照,却不见有甚么,便连新买来的姑娘,也不见了。两人不觉吃了一惊。阿凤先拿火向床底下一照,阿聋便去察验窗户、墙壁,却不见一毫动静。两人且惊且疑,道:“总不能遁土去了。”阿凤猛抬头,看见门背后露出一幅衣襟,便失声道:“在这里了。”走近前去,把门掩上,只见婉贞高高挂着,两眼圆睁,舌头已吐了一段在外,头发披散,好不难看。便吓的嗳呀一声,缩退了两步。原来婉贞在门背后上吊,他们毁门而进,恰好把婉贞掩在门后,所以到了此时,方才看见。

此时倒是阿聋有主意,连忙端过椅子,站将起来,一手抱住婉贞,一手先把挂在门头的带子卸下,抱将下来,送到床上,叫阿凤帮着解救,自己却忙到厨下弄开水姜汤,一顿胡乱灌救。也是婉贞寿命未尽,慢慢的回过一口气来,叹了一声“嗳”,便扑簌簌泪如雨下。阿凤便指着脸,一顿大骂,道:“好没良心的贱人,我劝了你多少,你不听我劝倒也罢了,为甚又来和我拼命,要想害我。你这贱人,命犯桃花,落在这里。须知天下容你死,要你好好的把花债还清,那时方许你讨饭捱命呢。”阿聋也咬牙切齿的骂道:“贱人,要寻死,明日告诉了娘,活活的打死你,却不能容得你这般死的舒服。”乱烘烘的吵闹了一会,天色早已大明。阿聋便到外头去了,阿凤还在旁边咕哝。婉贞此时,满心悲苦,无地可诉,只剩得嘤嘤啜泣。

正在十分凄楚烦厌时,忽见阿三姐排闼而入,气冲冲的对准婉贞,劈面两个巴掌,打得耳鸣眼热,打了之后,便一把拖翻在地,自己坐在床上,指手骂道:“贱人,活得不耐烦,要寻死,为甚不早点在家寻死,却到我这里来上吊。我偏不要你死,要磨折你一生一世,看你又奈我何。哼!你想要拿死来讹诈我,吓唬我,你不到外面去打听打听,这里苍梧里的门上大爷,是我的干亲家。衙门里几位师爷,都常在我船上走动。莫说死了你一个贱人,就是多死几个,也没奈我何。”又回头骂阿凤道:“不识羞的婆娘,只知道搂着汉子睡,也不知道看守看守。万一这贱人当真死了,我要在你身上赔还这一个来。”婉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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