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出墙记10:谎言还是秘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6 22:0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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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云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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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杏出墙记10:谎言还是秘密?

红杏出墙记10:谎言还是秘密?试读:

红杏出墙记10:谎言还是秘密?

(一)

话说白萍看着淑敏的来信,告诉祁玲淑敏函中之意,并非告假,却是辞职。祁玲惊异之下,只道了个“咦”字,转身便走。

白萍心中说不出来的凄惶忐忑,自想天公待自己怎如此苛薄,在情场中无往而不失败,淑敏已深入了自己的心中,正对她有无穷希望,难道只许昨夜一小时的密爱幽欢,就从此分离成蓬山万里?当下也不顾思索淑敏辞职的原因,只把一丝希望寄在祁玲身上,哪肯放她走,忙赶过去叫道:“祁小姐,你别走。这……,这……,她这是为什么,无缘无故。”祁玲站住道:“所以我要回去问问她……。”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凑回白萍面前,郑重地问道:“真的……,她信里是辞职么?”白萍道:“怎这样事我还能说笑话?不信你看。”说着就把信递过去。祁玲看他焦急的样儿,暗想就是她真辞职,也不过公司缺一个女演员罢了,你就把来当作天大的事儿,急得这样,便也不去接信,只说道:“你念给我听。”白萍道:“我念。”说着就念道:

海风经理先生:

昨夜同游至快,敏近有不得已之苦衷,及种种意外之阻碍,恐不能再滥竽于贵公司,为此函请退出。至公司预定之“红杏出墙”主角,当然一并辞却,祈先生另为物色良好人材,以减敏半途而废之过失。至数月来深蒙教诲,感不能忘,异日得暇,当时常趋谒听教也。兹烦祁姐函达尊前,敬希台照。

白萍念完,又道:“你听,可不是她真辞了。”祁玲翻着眼道:“这孩子连我也蒙了。老实说,我连一点信儿也不知道。昨天因为回家晚了,今天起得也晚,午饭后才到淑敏房里,要她同到公司来。她正在床上歪着,说是身上不大舒服,叫我带这封信来请几天假。我还以为她真不舒服呢,哪知和我也闹着玄虚来了,我这就回去审审她。”白萍已急得愁眉苦脸道:“你……,你审她有什么用?还是劝她……,我烦你……劝她照旧出来,万不可辞职。她辞职简直害了……。”说着脸忽一红,又顿足道:“她辞职,这片子还怎么拍?岂不是功败垂成。简直……。”祁玲暗自笑道:你真是为公司片子着急么?恐怕要单为公司,你绝不致急到这步田地。你只是怕情人儿见不着面罢。

这样想着,祁玲面上无意中露出笑容。白萍看见,疑心她对淑敏辞职的事定必知情,故意瞒哄自己,当下忍不住就口不择言地道:“祁小姐……姐……姐……,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辞职,我好想法……挽救。这怎能让她不干?若没有她,前途……前途有什么希望?祁小姐,你,谢谢你,别叫我着急。”祁玲一面还在笑他那句前途的话,没有淑敏,是公司前途没有希望,还是你个人的前途没有希望。一面又觉得他对自己也生了疑心,真有些不在理上,忙正色道:“她为什么辞职,我怎会知道?我本来要回去向她解说,林先生这一疑心我,我……。”白萍听出她有不快之意,忙对付道:“我绝不敢疑心你,祁小姐向来对公司最热心,要知道她有消极的意思,早替我们劝了方才的话我不过顺口一说,您万别介意。只求您务必……千万请她回来。倘或她是因为公司里有什么事不可心,说出来我就立刻改良。倘然为公司的人得罪了她,我一定不辞牺牲。俗语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祁玲不等他说完,又呕他道:“本来么,这公司缺了她怎能成?只是她这脾气发得也怪,昨天分手时还好好的,怎今天就……。哦,昨夜你们不是试演什么剧本来么?莫非她为你试验得不可意,就灰了心。万一那样可怎么好?”

白萍此际倒像被祁玲提醒,但是他不是这样想法,却猜是淑敏昨夜和自己的旖旎风光被祁玲窥破,因此臊了,故而辞职以避祁玲的讪笑。当时口里只得顺着祁玲的口气答应道:“我……,我原来不配和她配搭,而且预定和她配搭的也不是我,昨天不过……,不过是游戏。反正总而言之,只要她不辞,无论哪一样事儿,都能遂她的意。”祁玲笑道,“要是这样,她不成了经理了么?把你林经理放在哪里呢?”白萍也自觉话说得有些过分,红着脸道:“祁小姐,多费心吧,谢谢你,务必把她请回来。”祁玲笑道:“我把她请回来,你怎样谢我呢?”白萍道:“那您怎说怎好。”祁玲又笑道:“有赏必有罚,万一请不回来,你怎样罚我呢?”白萍见她故意作耍,越为添了疑心,只得唯唯答道:“不敢不敢,祁小姐,您快些吧,我真……。”祁玲道:“您真要着急了。她不过在家里,又没有要离开北京,早些晚些有什么关系?好,我别叫林先生着急,这就回去,明天您听信儿。”说着一笑,回头便要走去。

白萍心中突地连转了几转,一则听她说明天再听信儿,觉得从现在到明天十几个时辰的长久时间,实在有些不胜等待之苦;二则又看祁玲的样儿太近油滑,即便未曾与淑敏合谋,也怕不肯尽心替自己挽留。略一犹疑,立刻变了主意,又追上去叫道:“祁小姐,等等走,我和您说。”祁玲站住,冷冷地笑道:“还有什么啊?”白萍忸怩着道:“我因为……,怕她……,想要……您看……,我亲身……好么?”祁玲道:“您的话我不懂,请说明白些。”白萍更不好意思起来,竭力沉住气,才凝神说道:“我想要亲自……到淑敏家去一趟,您看……可以么?”祁玲知道白萍不放心自己,竟自不辞辛苦,要亲自登门叩求,便道:“您去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怎能替淑敏挡驾?只可替她说一声不敢当,您愿意去就请去,谁能拦您?”白萍虽听着她的话有些不是昧儿,但仍和声道:“不是这个,我因为没到敏淑府上去过,今天要冒昧拜访,不知道有没有不方便处,您是和她同住的,自然可以指点我一声。”

祁玲瞧着他下气低声,暗想这个人总算有情,居然肯为淑敏受许多委屈,真也难得,便不再呕他,规规矩矩地道:“你去访她,就随我去吧。她家中只有一个哥哥,人是很好的。还有一位余小姐,过几月就是她的嫂嫂了。除此以外,只有男女仆人。再说朋友相访,有什么不方便处?您去一趟也好,可以当面谈个透彻,也叫我少担些干系。”白萍闻言之下,更顾不得回答,只说了句“您候一候,咱们一同走。”就转身飞跑回到自己屋中,换了一件新的西服上身,擦了擦脸,又轻理乱发,戴好帽子,才跑出来。直出了门口,才见祁玲在阶下相待。当下便叫来两辆洋车,由祁玲说明地址,二人跳上去,车子飞走起来。

白萍在路上自想,前去见了淑敏,万一她辞意坚决,那可怎好?但一转想,她对自己很为有意,或者不致太为狠心。即便她因特别原故,一定脱离公司,也未必连友谊一并断绝,但求她能容我继续友谊,尚算希望未尽消失。再一转想,倘或他真个日觉离了公司,在我自己能保持友谊,或者进一步能得到爱情,可是公司的片子怎么办呢?除了她若想另寻恰当的主角,恐怕绝无其人,这数月惨淡经营的事业,难免因此失败。看起来无论如何,我总要竭智尽力,把她挽劝回来,那便于公私两面都得保全咧。

白萍这样想着,忽觉车已停了。抬头看时,见祁玲已下车立在一个大门之前,忙也下来,走上台阶。祁玲望着白萍道:“论理说我该先把你让进客室,然后去通知淑敏,叫她出来接待,只为她这孩子不该和我玩笑,弄这寄书的颠倒瞒着鱼雁,我也报报仇,呕呕她,一直把你领到她房里,出其不意地吓她一跳。”白萍道:“我是第一次来的生客人,怎能擅入内室?那太唐突,还是在客室等着的好。”祁玲道:“不要紧,她家没有那些顽固规矩。何况你又是公司经理,她的老师,更没有什么说处,不必嘀咕,走吧,随我来。”白萍只得随着她进去。

一进门儿,转过了影壁,便见一个很宽敞的旧式院落,却收拾得花木清幽,位置井井,就知淑敏是位当家小姐。她投身影界,当然是兴之所至,绝非谋什么职业。正在心中忖量,忽见左边厢房竹帘一启,走出了一个英俊少年,穿着西服,上身却只着薄绸衬衫,钮扣有一半没系,脚下趿着藤丝拖鞋,颇有不衫不履的潇洒样儿。那少年瞧见祁玲,含笑叫了声“祁姐”,又向白萍端详了一下。祁玲也笑道:“你没出门么?莲妹在家不在?”那少年道。“她在房里看书呢。”说着才指着白萍问道:“这位是谁?”祁玲道:“我给你们介绍介绍。”就指着白萍道:“这位是我们公司经理林海风先生。”又指着那少年道:“这位是淑敏的令兄式欧先生,他也是爱看电影的人。”那式欧很客气地向白萍说了几旬仰慕的话,白萍也应酬数语。式欧便让白萍到房里坐,祁玲插口道:“淑敏今天有些不舒服,托我到公司告假。林先生听见很关心,特来瞧她,我先陪林先生看看淑敏,回来你们再谈。”就推着白萍向里走。白萍只得和式欧点点头儿,说了声“回头见”,便又进了一层月亮门。

到了内院,祁玲一进去就扬起喉咙叫道:“淑敏,淑敏,快出来,你瞧谁来了。”立刻听得正房中一阵革履声音,接着便见淑敏掀帘走出。她一见白萍,也跑着迎过来道:“哦,暖哟,林先生,这么热的天,你怎……,快房里坐。”说着又退回去,把门帘打起。白萍口里客气着,鞠躬入室,淑敏和祁玲也便随入。

白萍一入屋中,立觉柔香扑鼻,见这屋中是一通连的两间大房,陈设得与外面迥不相同。四面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极浅的湖水色,摆的却是一堂纯白色的西式家具。只有卧床是古松纹颜色,看着只显着别有雅致,毫不刺目。至于修饰之品,也都雅淡得很,东面书架写字台中间的壁上,挂着不足三尺长的一副绿莎笺小对联和纵横参差钉着十几张女子照片,台旁椅后,却放着一盆茉莉,碧叶白花,幽然有致。西面近床处,有个梳妆镜台,上面的化妆品五色缤纷,罗列得颇有美术意味。这一室之中,好似鸿沟划界,东面是雅洁绝尘的书室,西面是脂柔粉腻的香闺。只看这室中光景,已令人想见是个美妙的少女之居,何况白萍又正把淑敏心上温存、眼皮供养,不禁茫然涉了遐想。听得淑敏让坐,方才收束心神,坐在迎面一张小沙发上,正要开口说话,不想祁玲已先向淑敏交涉起来。道:“淑敏,你怎和我也闹玄虚?明说去信请假,怎暗里告了退?叫林先生疑惑我通同作弊,我冤不冤?现在林先生亲身来挽留你,我不管旁的,你且凭良心说句话,到底我事先知情不知情?”白萍这时只望着淑敏.见她穿着短仅及膝的白纱衫子,把秀发梳成两条小辫.都搭到肩前,清水脸儿脂粉不施,香肌无汗,却徐徐摇着一柄散头羽扇,风致比昨夜似乎不同,像减轻了四五岁,变成娇稚的幼女。听祁玲质问,只望着她憨笑,横溜了白萍一眼。祁玲又道:“你可说呀,为什么瞒着我,叫我担嫌疑?”淑敏才笑道:“你别着急,我替你表白。”就向白萍道:“我告退的意思并没和她说,她是好人。别冤枉她。”说完转身向祁玲道:“这可把你洗刷出来了。”祁玲哼了一声,对白萍道:“您听明白,是不是我事前知道,日后别再错疑惑人了,说完没我的事,你们二位有话细说细讲,我可少陪。”说着转身便走。淑敏拉着她道:“林先生来了,你不陪着上哪里去?”祁玲道:“敢情你在家里凉凉爽爽,知道我在太阳底下,来回跑了两趟是什么罪过?你也得容我把这身汗消灭了呀。”淑敏知道她要去洗澡,不能强留,只得松手。

祁玲跑出帘外,忽又从帘隙探进头儿,闭着一只眼向淑敏笑道:“我害眼呢,出来就不害眼了。”淑敏红了脸,要去追她。祁玲已格格地带着笑声跑走了。

淑敏见祁玲作个恶剧跑了,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他,倒有些忸怩起来,便装作向外观看祁玲的动作,赖在门边,故意俄延不动,其实祁玲早已进了她自己的住室去休息了.这时白萍坐在房里,瞧着淑敏不住地心弦乱颤,觉得此际和她谈判几乎便是将来幸福和苦恼的关头,成败兴衰,在于今日。因为忐忑过甚,那开口的第一句话,更为艰难,自己和自己斟酌着,几次要作声唤她,却好容易想出个话头儿,还没发口便又嫌着欠妥,或又恐怕唐突,竟而变成噤口寒蝉。

那淑敏立在门旁,虽然忸怩,但心中好像等待他先说话,自己便好乘机答言。不想半天没有声息。长久这样僵着,一来不成事体。二来也失了主人待客之仪,后来到底忍不住,便回头盈盈地走向白萍面前,她也是苦于不能自然地说话,就悄然一笑。白萍瞧见她笑,忽地勾起了勇气,居然先说出一句客敬主人的话道:“您请坐。”淑敏笑着向他点点头儿,就坐在旁边的剪绒小榻之上。白萍又接着问道:“我听祁小姐说您不舒服,是什么病?”淑敏嫣然摇头道:“我没不舒服,那是哄祁姐,为的是借这题目,好烦她带那封信去。”白萍听到这里,可算得了机会,忙恭恭敬敬地道:“张小姐,我看见那封信,真是我一生向所未经的大打击,好像从喜马拉雅峰头坠下来。当时我几乎跌倒,又想不出您是为什么理由辞职,只觉您的去留关系重大,万一您真脱离了,这公司前途毫无希望,我也……干不下去了。这惨淡经营的事业,岂不从此瓦解冰消?所以……。”淑敏没等他说完,已忍俊不禁地向他横溜了一眼,笑道:“这又何致于呢?我一个人本来无足轻重,林先生说得太过分了。”白萍瞠目张口道:“您的关系太大了,我的话毫不过分。现在我以公司代表和个人资格,向您竭诚挽留,无论如锕,您必要打销了辞意。”说着用恳挚的目光望着淑敏,口中虽未说出,但神情中已显露出求她念顾私情,见怜自己之意。

淑敏听着,只把水汪汪的两只媚眼望着他,小嘴儿闭得象一颗圆圆的樱桃,一声不响,微摇着头儿,颊儿涌着浅笑。白萍更没了主意,自想此际本可借着昨夜的因由向她以私情哀告恳求,只是这位小姐的性儿太叫人捉摸不住,倘若她不承认昨夜是和我有情,就许把我的温存当作侮辱,反而发了脾气,岂不越发不可收拾?只有将公司当作招牌,和她委宛情商,还是持重之计。便又款款深深地替公司说了许多挽留的话。淑敏却只是微笑不言。白萍口舌不停,几乎说得词穷口倦,淑敏才轻启朱唇笑道:“多谢林先生盛意,真对不住。我对您的答覆,只有四个字,就是我意已决,实在不能从命,请您原谅。这北京本是人材荟萃的地方,年青貌美的女学生尽多,随便寻一个就比我强,何必为我费这样的心?谢谢吧,林先生。”

白萍想不到说了半天,还是毫无效果,不禁大为沮丧。欲待再设词相劝,无奈自己所能想到的话,方才都已说尽了,再说也不过像数学的还原,重新背诵一次,恐怕更惹她入耳生烦。当时因心中的绝望,面上便十分惨淡,只对着淑敏发怔。淑敏却还自低头浅笑。过了半晌,白萍忽然颤声叫道:“张小姐,您无论如何不能辞职。”淑敏双眉微颦道:“哦,请问林先生,你有什么权力能强迫我不辞?”白萍听了这话,猛然想起她和公司曾经立过合同,在道理和法律上说,她受手续上的拘束,自然不能随便脱离,此际正可提出这个手续,向她交涉,当然可以使她屈服。但转而一想,自己对她恭维还来不及,怎能板起脸用合同压制她?固然公司方面在法律上能操胜算,只是那样一来即使把她制服了,仍回公司服务,然而我却要变成她的仇人,岂不与我的希望完全相背?想着忙摇头道:“我哪敢强迫,不过盼望小姐念着公司前途,瞧着我的区区情面,再继续下去。因为我希望太切了,话说得急迫些,请您……。”淑敏冁然一笑,插口道:“你有强逼我的把握啊。我当初不是和公司立过合同,那件东西很有效力,你们很可以用个严厉手段,叫法律来挽留我,不是百发百中么?”白萍诚惶诚恐地道:“您不要提那个,我绝不敢作那样没趣的事。固然我是来竭力挽留小姐,不过……,倘然……小姐真不可怜我们,决意和公司脱离,就是公司因此关门,受了绝大的损失,我也不会拿那合同向您交涉。”淑敏听着摇头,似乎表示不信。白萍道:“倘若小姐真是辞意已决,实在毫无转圆的余地,那么,我回到公司立刻就派人把合同给小姐送来,好叫您放心。”淑敏眼珠儿一转,笑道:“谢谢你,那样我更安心了。”

白萍见她话儿越说越冷,简直到了山穷水尽。为今之计,也只抛却公事,自图其私,就转了话道:“小姐,我很不明白您是为什么这样坚决辞职?昨天晚上,咱们在公园里,您不是还很高兴地谈说公司的事?”淑敏懒洋洋地手拢着鬓发道:“问我为什么……,哼……,这个我不能说。”白萍道:“我们公司若是尽美尽善,绝不会惹您消极。您既然消极,当然是公司有叫您不满意的地方,请您务必说明,我们也好自己知道错处。”淑敏格地笑了声道:“林先生,你开口闭口总是公司,方才劝我,也是代表公司,这会儿问我,也是赖着公司,我和公司有什么问题?公司也没得罪我。”白萍听了末后的一语,猛然悟会,立刻精神震荡,侧身向着淑敏道:“哦,我这才有些明白,必是我得罪您了。”

淑敏看看白萍,面上笑容徐敛,露出娇嗔之色,把腰一扭背过身去。白萍更明白问出眉目来了,不知怎的,只觉心中一动,好似在黑暗中得到一线光明,凭空又生了希望,忙站起立到淑敏面前,躬着腰儿低声恳恳地道:“我……,一定是我得罪了小姐,我情愿认罪,请您随便责罚。您说,我还是怎样得罪了您?”淑敏冷笑道:“凭您林先生怎会得罪我,没有的事。”白萍摇头道:“不然,一定是我不好。”淑敏道:“您有不好,自己还不知觉么?何必问我?”白萍搔着头发道:“我实在想不起来。要知道不好,还不致惹您生气呢。”淑敏道:“您好马虎的记性,那么昨天……。”白萍听说“昨天”两字,不觉把昨夜公园中的情景,又涌现在眼前,却只想不起做了什么错事。

淑敏好似瞧着他局促可怜,便自叹道:“林先生,你昨天在公园里好叫人灰心。我且问你,你明白远近么?”白萍愕然不知所答。淑敏接着道:“论平常呢,我和祁姐都是你的学生,也算一样的朋友,可是昨天夜里,我和你是什么情形了?怎么祁姐撞了来,你倒故意帮着她耍笑我?”白萍诧异道:“我……,我何曾耍笑你来?”淑敏道:“还用你亲自耍笑我么?那时只要你顺着我说一句话,祁姐就可以没了疑心,哪知你偏自装痴作呆,诚心给我难堪。只你那样神气,简直表示……。”说着面上—红道:“她更有得奚落了。我很明白,你们男子都是这样,凡遇女人的事,没有的也要作出有的神气来,好自己得意。这你可得意了,我却没脸见人,除了辞职有什么法子呢?”白萍听着,才明白她原来为此,想不到昨夜只顾小小快意,今日就惹出偌大风波,心中说不出的后悔。但又不敢承认,只得告罪道:“我那时以为您和祁小姐是要好姊妹,偶然调笑,我不便掺言,谁想倒为这事生了气。现在我自己认罪,请您随意责罚,您既然说出这个原故,错误完全在我身上,绝不能因我一人误了公司的大事。最好请您对公司打销辞意,对我严加处分吧。”淑敏忽然笑道:“您太言重了,我凭什么处分您呢?不过,林先生你昨天是很叫我灰心,我对公司的兴致几乎全在您身上啊。昨天那一会工夫,我才看出您太不顾护我……。”

白萍听到这里,心中一阵动荡,暗想她果然对自己有情,语意中已然流露出来。自己方才竟是十分错误,对她打着官话,无怪格格不入。看起来她既露出口风,自己该大着胆子,动之以情,或者不难使她回心转意,当下忙道:“小姐,我知罪了。您要原谅我是无心之过,话都说明,算揭开隔膜,您务必还照常到公司去。您要坚意不肯,那我也再没有前进的兴趣,只有陪您一同辞职了。”淑敏噗哧一声笑道:“您这话很不在理上。您这公司,当初并不为我办的,而且开办时也没有我,您有什么辞职的必要?”白萍道:“人的心境是会改变的,我说几句最诚实的话,譬如您昨天辞职,我也不致有这过分的表示,只为咱们昨夜的一层关系,在小姐你,固然是试验剧本,不成问题,可是在我……,我这一种痴心就已不自主地附着在您……。您一脱离。我哪还有生趣呢?”淑敏突地低了头,站起来走到妆台旁,对镜掠鬓。白萍从镜中斜窥,她的面上已红潮上颊,晕若朝霞,忽然微带笑容,对着镜子笑道:“你自己知道错了?”白萍忙接口道:“我知道,我是罪大恶极。”淑敏理着眉儿道:“晚了,看人的好坏,常可以从一点小事上看出来,就像您昨天那种情形,很叫人可怕,幸而是游戏,要真……。”说着忽然住口不语。装着拉开抽屉。寻什么东西,脸儿也和镜子分离。

白萍听她言中句句表示对自己有心,这种口吻好似情人发生龃龉,并不是完全冷酷,恼怒中还蕴着情款,当时心中一转,便立起走到淑敏身边,低声道:“小姐,我先对你正式谢罪,然后再说几句唐突的话。我很明白,小姐原本很看得重我,不过因为我昨天一时糊涂,就灰了心,不过我那……。”淑敏回头眨了个白眼道:“你怎知道我看重你?”白萍笑道:“我不能说,说出来你也不承认,还得骂我发呆。不过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反正您自己也很明白。”淑敏红着脸,好似要发起嗔来,但是怒容未现,反而忍不住破颜一笑,立刻又敛容问道:“我明白什么?”白萍道:“我的痴心眼儿。很感激小姐,能选我作您的配角,并且叫我陪您试验影片。”淑敏听他这答非所问的话,并不理会,反而接着问道:“哦,你也知道昨天是试验,那么昨天我对祁姐表白的时候,你怎不说这话?”白萍听她的话,又说还了原,忽然得了主意,忙笑道:“昨天是我的口舌懒惰,所以误事。今天可以再试验一下,请祁小姐过来看着,我再蝎力表白一回,藉以赎罪。”淑敏“呸”了一声道:“别胡扯了,谁有这么大工夫?”白萍笑道:“您不高兴,我自己把昨天试验过的再重表演一下也好。”淑敏正不知道他是何意思,忽见白萍双膝一屈,跪在自己面前,仰首乞怜道:“小姐,我在这里求你,恕过了我吧。便是我怎样不好,你只想咱们昨天的情形,你瞧见我现在,昨天的事不就在眼前么?”

淑敏想不到白萍有此一举。本来她没有很深的气恼,不过因恨白萍昨天的行事,所以耍他。这时见他这卑屈的样儿,心早软了。又想起昨天互相偎抱的甜蜜况味,身上一阵发软,不由向旁一歪,坐到了椅上,才伸手去扶白萍道:“起来吧,叫人瞧见是什么样子!”白萍道:“非得答应我不再辞职,我才起来。”淑敏不自觉地冲口答应道:“起来吧,我不辞了。”说着又微笑道:“你该知道,我这是对你的一种惩罚。”白萍才明白闹了半天,原来又演了一幕趣剧。又见淑敏业已化刚为柔,显露出她的娇媚之态,便乘机要挟道:“我不起来,万一我起来,你再变卦呢。”淑敏道:“我已说出是和你作耍了,怎能变卦?”白萍抬头道:“我不放心。”淑敏道:“你倒作起难来,不放心该怎样?”白萍道:“你要给我个放心的证据。”淑敏道:“难道我还给你写一张悔过书?”白萍道:“不是这个,另有办法。”淑敏道:“我不懂,什么办法?”白萍道:“我也是和你学的。”淑敏道:“什么,你和我学的?”白萍仰着头儿笑道:“你想,昨天你怎样立的规矩?”淑敏猛然想起,昨天和他调逗,曾有过吻手为记的事,想不到竟作法自毙,他居然援例要求起来,就含笑摇头,表示不允。

白萍更是狡狯,倒露出悠闲的态度,臂腕交叉,凝然不动,好似旧剧里戏妻的秋胡,表示已经跪出高兴来,你若不应,我绝不起的样儿。正在这时,忽听得祁玲在院中莺声呖呖地对着仆妇说话。淑敏心中一跳,眼见白萍直挺地跪在面前,祁玲万一闯进来看见,又是一番大大的笑柄。就急得直拉白萍道:“你快起来,祁姐来了。”白萍似乎毫无顾忌,只赖在那里。淑敏没法,只得把玉手伸到白萍面前,很急促地道:“小爷,你算得了上风,随你吧,快着!”说着红着脸儿,把眼一闭,只等待白萍的唇儿和自己手掌接触。哪知竟毫无所觉,便又睁开眼,向白萍道:“这是怎么?人家依你了,你又……。”白萍扬着脸笑笑,看着她的手道:“我要求的不是这个,今天的事与昨天不同,这一吻怎能重样?”淑敏咬牙儿道:“你这人……,你想怎样?”说着见白萍的嘴儿微凸,做出预备接吻的式样,眼光却只盯住自己的口辅之间。心中突然明白,他这是得步进步,虽然芳心有些默允,但还稍觉不甘。正要假怍娇嗔,猛又听得院中祁玲的笑语走声和革履响动,已渐行渐近,淑敏仓卒之间,更顾不得许多,忙低下腰儿,伸手架住白萍的胳膊向上一提,两个人的脸儿恰正挨到一处,白萍也不愿真被祁玲看见,又见淑敏已是默来俯就,便把脸儿一偏,嘴儿紧紧揾住淑敏的樱口,然后徐徐立起。淑敏也随着他缓缓直起腰来。直到白萍完全立直,淑敏才向后躲开,狠狠地瞪了白萍一眼,就自立起。

淑敏走到窗前,向外边观看,见祁玲已换了一身雪白的纱衫,正立在天棚下荷花缸前,看着女仆洗猫儿,口里不住说笑,知道她并未看见房内情形,才放下心,便走回向白萍娇嗔着道:“你这人,真可恨。我才可怜你,答应不辞了,你倒得了意,投机挟制,乘人于危,这是什么人……。”说着就把下面的话咽住道:“我不好意思骂你,恨起来还是辞职。”白萍听着,忽然装作又要屈膝,说道:“我一个人的小姐,你千万别再提这两个字,我被辞职把胆都吓破了,你再说我就……。”淑敏见他又要原方照服,连忙接住他,又气又笑道:“我一个人的林先生,你这看家法宝太厉害,我算怕了你。”白萍也不禁笑了。

淑敏却只望着他,眼光中如嗔似喜,通意含情。白萍喘了口气道:“哎哟,我可不易,今天简直是我的小劫。谢天谢地,张小姐大发慈悲,这可把劫数脱过去了。”淑敏眨着眼道:“什么又是你的劫数?”白萍伸手向衣袋里掏摸,似乎要掏手帕,却掏不着,就用手去抹额上的汗。淑敏瞧见,就把自己的小丝帕丢给他,白萍接过说了声“谢谢”,才又接着答道:“你不知道,方才我接着你那封辞职信,几乎像看见天塌地陷,差一些把真魂都走了。”淑敏笑道:“瞧你说得都离了格儿,我辞职你.就值得……。”白萍凄然叹气,望着淑敏,胸部连连起伏不已,淑敏也看他一眼,慢慢低了头。两人此际,真是含情无限,相喻不言中,半晌白萍才开口道:“所以,我应该在日记本上注这么一笔:今天六月二十九日,遭了小劫一数。”淑敏忽地抬头,像想起了事,愕然问道:“今天是二十九么?不对吧,二十八……。”白萍道:“一点不错,我绝不会记错。”淑敏立起道:“差些误了事,我还觉着是二十八呢。幸而你提起。”白萍道:“什么事这样要紧?”淑敏道:“要紧倒没要紧,告诉你实话吧,今天是我故意呕你,所以给你写那样一封信去,叫你着急.其实我是有事要到天津去几天,回来时还到公司做事,平白地为什么辞职呢?”白萍道:“你上天津有什么事?”淑敏随口答应道:“有个旧同学结婚……。”说着从妆台抽屉取出一个红色帖子,看了看,又接着道:“请我去观礼,是三十号的日子,就是明天,我还以为是后天呢。”说完把那帖子递给白萍道:“你瞧,这不是骗你吧。”我请假几天总成了。”

白萍原不想看那请帖,但因淑敏把请帖递到白萍手边,无意中便松了手,白萍只得接着,瞧瞧封皮,见上边只写了“张淑敏小姐”五字。正在这时,忽然帘栊一启,祁玲像鬼影一般地掩入,蹑着脚儿,走到淑敏身后,冷孤丁地说道:“你们的交涉办完了么?”淑敏吓得回头,见是祁玲,不由发恨道:“你总是这样,讨厌都不自觉。”祁玲道:“哦,我讨厌咧。本来……。”说着缓口气道。“讨厌么?讨厌,我走。”淑敏道:“我说你是吓唬人讨厌,什么又走不走。”白萍此际也摆弄着那请帖向祁玲道:“祁小姐请坐吧。”祁玲道:“不坐不坐,人家讨厌我。”白萍笑道:”祁小姐您真好说笑。”祁玲才坐下道:“林先生,怎样?你把她挽留住了么?”白萍道:“原来用不着挽留,张小姐本不是要辞职,只于要请假到天津去,和我开个小玩笑。”祁玲笑着向白萍挤了挤眼,好似表明知道他这是掩饰之语,又似已晓得他方才费了不少周折。白萍怕她再说出什么不防头的话,再惹淑敏不快,忙也向她以目示意,恳求不要再刻薄了。祁玲笑了笑,自语道:“不定多么好看呢,可惜我没看见。”淑敏问道:“你说什么?”祁玲正色道:“我问你,要到天津是为昨天来的那个请帖么?”淑敏才要说话,忽听帘外有人连叫“妹妹”,淑敏听出是式欧的声音,忙道:“哥哥,你进来。”式欧掀帘走入,淑敏指着白萍道:“我给你介绍个朋友。”祁玲插口道:“不必了,方才在前院我已介绍过。”淑敏道:“多谢你代劳。”便又向式欧道:“我正有事烦你,你来了正好。回头天夕凉爽些的时候,你出去替我买些东西成不成?”式欧道:“买什么?”淑被道:“送朋友结婚的扎物,一定今天买来,我明早就上天津。”式欧道:“你给谁送礼?上……。”话犹未了,淑敏抢着道:“你也该送一份,这个人也是你的朋友啊。”说着又哦了一声道:“难道式莲没接着帖子?”式欧道:“没有啊,倒是谁要结婚,快告诉我,别闷人。”淑敏回头一看,见白萍正把那请帖在手里微微摇着,就取过递给式欧,道:“你自己瞧,恐怕你要送礼,比我还得加厚。”式欧接过帖子,打开一看,立刻大惊叫道:“呀,是她呀,她和人结婚了。”说着把足一顿,接着唉了一声道:“真想不到,她怎会又嫁人?她不是原来有丈夫么?”淑敏道:“所以我也纳闷,你还记得,她在咱家的情形,病里还萍呀萍地叫,现在这个姓边的又是从哪里来的,真叫人糊涂。”

白萍听淑敏末尾的两句话,猛然心中一跳,忍不住的便移步绕到式欧身后,想要看看那请帖中的人名,因为方才只瞧见封皮,未及开视。哪知式欧已自手儿下垂,连连地顿足,微微地叹气.那请帖被他腿儿遮住,不能看见。祁玲看着笑道:“式欧,她不是你的恩人么?恩人有了喜事,你怎不替她喜欢,反倒难过?”式欧不由红了脸。

淑敏却早已觉察出式欧的心理,只对他微笑。式欧更觉墩躇,仓促中又把请帖举起,装作仔细观看,藉以遮住脸儿。白萍才乘此机会,从他身后伸颈偷窥,才把请帖第一行看到眼里,便觉脑中“嗡”地一声,几乎失了知觉。

原来那帖中第一行起首,便列着两个名字,竟是黎芷华和边仲膺,虽然是六个印就的小铅字,却一笔一划,都似变成锋利的刀刃,直送目中刺来,立刻再也支持不住,身上都软得哆嗦起来,勉强按捺着才能细看帖上词句。上面寥廖几句话,是“芷华仲庸已由朋友进为婚姻,谨定于本月三十日在津戈登堂举行婚礼,敬希戚友光临观仪”的几句话,旁边空的地位,还确一行毛笔字,上写;“淑敏妹:谨邀辱充女傧,务希先日莅津,即下榻敝舍,企盼之至,余事面罄。芷上。”白萍认得这是芷华亲笔,不觉一阵心酸,几乎泪下。

本来白萍既把芷华推给仲膺,便该自己置身事外,今天听见他俩结婚消息,原无难过的必要,只是他当日的行为,多出于矫情客气,实际上也自情根未断。若是芷华的消息渺茫,耳目不及,倒还割放得下,如今见自己的爱妻,真个地归了他人.她是落花有主,自己便变成陌路萧郎,地老天荒,永难再见。便是邂逅相逢,她已成了边氏夫人,更自无从攀仰,这是何等伤心的事。

白萍虽然咬着牙不肯白认后悔,但此际却不免有些嫉妒边仲膺的艳福。回思芷华的可爱,说不出的精神痛苦。只是这局面是自己亲手造成,想着更觉前差后错,啼笑俱难,就似木雕泥塑一般,怔在式欧身后。

这时淑敏瞧着式欧的情形,就转眼望望祁玲。祁玲也看着淑敏,两人相视而笑。淑敏早已知道式欧对芷华有情,所以他这时知道芷华嫁人,便又勾起前尘影事。祁玲也听淑敏说过当日的事.心里更像明镜儿似的。式欧还自惘惘然摇着头儿不住地叹息。祁玲忍不住笑了一声,式欧不好意思,又碍着生客在座,就把话掩饰道:“我想起她那好处,待我的恩惠,我在天津若没有她,恐怕就活不成了。如今……,真教人难过……。”淑敏诧异道:“我不明白你难过什么。她待你有恩,你感激不忘,自然应该,可是你这样儿,好像她要死了,你在这里悲悼她。岂有此理,别忘了她是喜事呀。”说着又正色道:“哥哥,你的意思我也懂得,只是现在不许你胡思乱想。你也自己反想一下,这种情形能叫式莲看见吗?你莫忘了自己已经……。”式欧听着身上一动,悚然一惊,猛然把请帖向头上一举,高呼道:“敬祝芷华姐姐婚姻幸福,前途快乐。”淑敏笑道:“这才是呢,咱们都该替她喜……。”

一言未了,猛听得有怪异的声音接着式欧的呼声发出,也叫道:“婚姻幸福,前途快乐。”叫得比式欧还高。只是字眼含糊,像是夹着哭声,又像杂着笑声。淑敏和祁玲见是白萍无端喊叫,忙向他看去,连式欧也闻声转身。只见白萍身体抖得和秋叶一般,两手还高举向天,目光直视,口儿张着,脸上变做深悲极恸的神色,好似突然遇见什么变故。淑敏大惊道:“林……。”式欧也叫道:“海风先生……。”白萍此际陡然明白,自己感情冲动,发露于外,被她们瞧破。仓促想起眼前的事,不要叫淑敏察出阴情,忙要想法遮掩,便先向她们一笑。哪知这痛苦的心境中要转哭为笑,大非易事,于是这笑容比哭泣还为惨淡难看,而且大凡一个人,若在伤感之际,最怕有人向他注意,那样更使他失了原有的抑制力,所以此际白萍被三人同时注视,他的笑容还未宅全装做出来,那两眼眶内含着的泪珠几,却已不听命而流将下来。

祁玲首先发见,惊叫道:“林先生,你怎的了?”淑敏也跟着“呀”了一声,式欧更是莫名其妙,望着白萍发怔。白萍见众人惊异,知道已掩饰不得,而且自己也正心酸体软,无力支持,便把臂儿挡住脸面,向后一退两退,就跌坐在屋隅的小椅之上。

这里淑敏兄妹和祁玲面面相观,都猜不出白萍何以突生变态。还是淑敏暗里关情,向祁玲摆了摆手,就走到白萍身边,低声问道:“林,你为什么?是受了谁的感触?可以和我说说么?”说着见白萍不答,又温语问了一遍。白萍好似不敢看淑敏,仍把右手蒙脸,轻摇着左手道:“谢谢你,这会儿我犯了旧毛病,请容我静默几分钟。”

淑敏见他不愿说话,不由皱着眉儿,暗自思索,想着这事真太奇怪,他方才在我身上得了希望,正自高兴,怎一转眼就感触得哭起来?这是什么原故?而且看他寻常行为,绝没有神经病态,更不像旧小说里描写的什么才子怀才不遇,因而啼笑无常。他原是很乐观而且活泼的人,现在这种情形便叫人难以猜度了。

淑敏想了半晌,却并未转念到那请帖上面,因为一来白萍业已更名,她做梦也想不到白萍便是芷华的前夫。二来她见式欧得了芷华出嫁消息,十分伤情,大有自叹缘悭之意,不由也想起芷华在此养病的旧事,更想不到式欧以外,居然如此其巧,旁边还有芷华的关系人,三来她只把全神注着式欧,白萍在式欧背后偷看请帖的情状并未看见,直到白萍喊叫出来,方才注意。而且淑敏也有些惑于爱情,白萍所呼喊的两句话,竟把来扯到自己身上,以为白萍觉自己热烈温存,他的希望自然着重在和自己结成连理,因为时机未至,只能把这热望存在心中,不得吐露。及至见了别人的结婚请帖,竟而勾起心头的狂热,失了常态,冲口喊出这不在情理的话来。发语后立刻醒悟,在众目之下就羞得哭了。

淑敏这样想入非非,直将白萍当了幼稚的孩童,不过在她心里,倒很觉安慰。其实她除了思入这歧误之途以外,也别无可解,所以越想越觉不错,就不再理会白萍,仍凑到祁玲跟前,笑着道:“林先生这是小犯神经病,不必管他,还谈咱们的话。”祁玲的心理,却以为他们俩曾密谈多时,不定有了什么接洽,白萍的变态,必是起因于淑敏,便只笑了一笑。至于式欧,正在百感纷来,一缕柔魂似已飞到三百里外,萦绕那将嫁的芷华,看着白萍状况,只觉得这新来的客人偶发狂病,只当时略一惊诧,绝没放在心上,又对着请帖出起神来。

淑敏冷不防把请帖抢过,丢到几上道:“哥哥,你太不道德……。”式欧怔怔地道:“我怎……?”淑敏道:“我也不必说明,芷华和你毫无关系,她嫁人你为什么难过?这岂不是对她精神上的侮辱,而且你是有了未婚妻的人,旁不相干的女子出嫁,你居然发生悲感,明明表示爱情不专,你见了式莲,良心上不惭愧么?”

白萍在那边正自万感交萦,心酸难忍。想到芷华业已蝉曳残声上别枝,而且又要正式结婚,从此事局大定,再无转变之望,以后便得相逢,虽非似海侯门,自己总归萧郎陌路,恩怨万端,一了百了,伤心死也没用。不觉把伤感暂变成了灰冷,心中麻麻木木。又听淑敏说话,疑惑她是议论自己,就倾耳细听,及至听出淑敏是在讽劝式欧,立刻又心动起来,暗自诧异;这式欧和芷华有什么关系?怎淑敏言语中透出可疑,式欧的态度也十分可怪?正在疑猜,忽听式欧长叹一声道:“唉,妹妹,你责备我极是,我很惭愧。不过这时我心里的感情,实在抑制不住了。妹妹和祁姐,都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本是很纯洁的友谊……。”淑敏插口笑道:“去年中秋那天的事,若不是芷华有操守,竭力拒绝你,恐怕就未必能纯洁吧。”白萍听着又悚然一惊,式欧却忸怩着道:“妹妹,不必说那个话了,我就因为她拒绝我,才更敬重她。她为那个什么萍守贞,居然那样洁身自好。她对我越寡情,越显得她的爱情专一。”祁玲道:“是啊,你既明白这个道理,在那时就该断了念头,为什么这时又唉声叹气,这不是傻了么?”式欧道:“不是,我另有自己的难过。固然,现在我已经和式莲订婚,不当另有所念,而且现在我和式莲的爱情已比金石还坚,就是这时芷华要求亲近我,我也一定婉言拒绝。”淑敏道:“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可说?那末,方才难过的大约不是你吧?”式欧摇头道:“你别挖苦,方才一点不错,我是难过,只是我难过有两层心理,你总能看得出,当日我爱慕她到了何等程度,差不多为她憔悴死。不过从她正言拒我以后,我再不敢稍有非分之想,因而知道她已决心从一而终,心如古井,我若是再追求,真算不道德了。可是一年来我精神上的痛苦,简直不堪言状,哪知到了现在,她居然也抛下那个什么萍,另和姓边的结婚了,我才明白她并非真是贞洁,不过不爱我罢了。但是她拒绝我时所说的话,明明表示她很是爱我,只因迫于良心,才狠心谢绝,大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意思。如今想起来,她既能嫁别人,当日的话真是虚伪,叫我枉受了长时期的苦恼,这多么伤心啊,这是一层。还有一层,我说句极拢总的话,明知她骗了我,我还原谅她。因为她是我的恩人,受过恩怎能忘呢?只是就另一方面说,我还替她可惜,前后言行不符,以先极钦仰她的人格,如今啊……。”式欧说到这里,似乎底下的话不忍出口,就停住了。

祁玲笑道:“你演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正经道理,空费了许多唾沫。我听着只有一句,就是她既能嫁人,当初怎不嫁我呢?这还是爱极生恨,外带着嫉妒。”式欧低下头道:“你这人只是不向好处想。”祁玲抿着嘴儿笑起来,也不回答。淑敏这时似有所思,向祁玲道:“不管他是什么心理吧,反正人家已有了主儿。他恨也罢,爱也罢,生气也罢,难过也罢,怎样也是枉用心机,白费精神。要式莲知道,还得讨个没趣。万一旧情人已然无望,再惹恼了新情人,那才是祸不单行,两败俱伤哩。”

白萍正在听清式欧的话,揣摩着他所说的情形,更明白芷华果然曾经厉行悔改,为要补过,拒绝过式欧这样美少年的引诱,又是个她对得住自己的证据,也是自己良心上一个更大的创痕,眼泪不禁重涌出来。接着又听淑敏说到两败俱伤那儿句,忽然心中暗惊,觉得她这话虽是劝告式欧,却在无形中提醒了自己。本来芷华业已失去,自己正向淑敏追求,现在的希望,将来的幸福都要着落在她身上,如今若是露出马脚,生了变化,岂不既失芷华,又得不着淑敏,双方失败,一切成空?日后的光阴更难过。为今之计,最要的是急速想掩饰的方法,把方才的惊人行为,设词含混过去,必须预先预备妥当,省得稍迟淑敏询问,说话支离,反启她的疑惑。

白萍正在思索掩饰的言词,淑敏又向式欧道:“你自己估量着,不要以后又闹到自己跺脚,埋怨自己岂有此理,那时就晚了。”说着忽地柳眉微皱,转脸向祁玲道:“祁姐,你听他虽然胡闹,可是说的话也有几句在理上。真个的啊,我当时看着芷华那样思念那个叫萍的人,真心有如铁石,我又佩服,又可怜她。再说像我式欧哥哥这样的人,在男子中也算极好的了。式欧那样恳切委宛,向她求爱,她还毅然拒绝,我更决定她一心不二,至死不渝的了。哪知只过了一年,她就全改变了,居然简而又爽,猛孤丁嫁起人来,这一来,她的苦心和志气,岂不全枉费了么?”

祁玲瞧瞧式欧,见他已退坐淑敏的床上,抱头不语。又看白萍,也是埋首胸际,沉默无声。暗笑式欧是为勾起旧相思倒也罢了,这位林先生也跟着发神经,是为什么?反正这两个人都是受了病,相对着凑趣儿,真是怪了,便答淑敏道。“这位芷华,我虽然没看见过,只听你们说,也稍为能想像一些,这个人总该是很有情义的。据我想,当初她到你家来,大约是刚和那个什么萍离开,旧情未断,还在灰热火热,所以她无心结交新朋友。式欧命运不佳,正赶在那个时候,自然撞了钉子,以后她回到天津,日子稍长,想那个萍的心,定必渐渐冷了。她那又聪明又多情的人儿。如何耐得住寂寞?再说她心中既把萍的影子消灭了,空着自然不成,总要另有个人补充,这个姓边的大约应时走运,恰遇着好机会,就走到结婚的路上去咧。”淑敏点头道:“有理有理,你揣摩得不错,事情想必如此。”

白萍听祁玲胡批混讲,说芷华把自己渐渐淡忘才另嫁了人,不禁暗自替芷华呼冤,暗想芷华何尝忘了自己,更何尝生心嫁人!今天你们所以能看到请帖,这个局面完全是我一手造成,怎能冤枉她不耐寂寞?白萍想到“寂寞”二字,立刻忆到去秋在旅馆中遇见龙珍,龙珍告诉自己,芷华怎样相念,怎样悲苦,怎么每夜里跪着向自己照片忏悔,那情形何等可怜。自己当时本已感动,才刻不及待的赶回天津,要去和她重圆旧好。却鬼使神差的和仲膺相遇。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邪气,竟而闹出许多弯转,到底把芷华推给仲膺,这已是不堪回首的大错,如今反因此招旁人猜疑芷华,使她承受恶名。总算起来,岂非既误了自己,又害了她,只便宜仲膺一个,想着又自悲痛悔恨,在心内翻搅起来,无意中把对付淑敏的念头,忘到九宵云外。

这时又听祁玲闲闲说道:“淑敏,你年轻,阅历又少,就少见多怪咧。我见的这种事极多,当日我有一家亲戚,少爷死了,少奶奶才二十岁,立志殉节。上过两回吊,吃过几次鸦片烟,都被人救过来。后来她的婆母跪着央告她,说你活着还是我的亲人,你死了我就成了孤鬼,半星骨肉也没有了,你只当可怜老娘,再伴我几年吧。这少奶奶见已没法可死,又闹着当尼姑去,后来经许多人劝说,才在家里立了个佛堂,随她念佛烧香,勉强活着,这样烈性,总该没错儿了吧。哼哼,谁想得到,她守节不到二年,忽然人心大变,竟和仆人偷摸上手,闹的很不像话。有一天被婆母撞破,就把仆人辞了,指望她知道害羞,改邪归正。哪知她竟似比以前另换了一个人,居然没有廉耻,成天价向婆母打闹,定要把那仆人寻回来,发狂似地,不肯一刻安静,把婆母几乎气死。因为是旧人家,碍着门风家声,心怕声张出去丢脸,只能竭力掩饰,却无法制服她。幸喜过了几日,她忽然老实,渐渐不闹,家中人才得舒心,以为她是醒悟过来,认为万幸。哪知她竟又和邻居一个浪荡公子演了张生跳粉墙的故事,暗地又得了男人,自然就安静了。以后她婆母虽然知道,因为鉴于前事,再不敢管,只得由着她去。她也真能仰体婆母的心,过了些日,便在夜里跳墙逃跑,随那荡子开了小差。这件事是我亲眼目睹的,在我瞧着这位少奶奶要给丈夫殉节的时候,真觉得古时的什么烈女也不及她那样烈性,当时若有人向我说她日后能做出偷人的丑事,便是把刀放在我的头上逼着我信,我宁死也不肯信呀。后来的情形,真算出人意外,做梦也想不到啊。所以从那一回,我才明白,女人的心最靠不住,和猫儿的眼一样,时时能有变的,像芷华嫁人,更是平平无奇,算不得一回事值当的大惊小怪。”

淑敏听着。只从鼻孔哼了一声,道:“你说的道理我不反对。不过你所引证的这个改节女人,已然不能和芷华并论,而且你也不可因一二个人就看低了女子全部的人格,别忘了你也是女子啊。”祁玲一笑道:“我只是就事论事,用不着你来辩论。自然我也是女子,不过我说女子不好,那不好的未必就是我。你辩护女子都好,那好的也未必便是你,少抬杠吧,我可说不过你女学士的两片嘴。”

淑敏暗笑,前几天曾给祁玲讲了一段“聊斋”,被她学了去,“北人固少通者,然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未必便是阁下”的几句俏皮话,今天便套用起来。看起来她这人虽然识字不多,毫无学问,却是聪明得令人可爱。正要向她嘲笑,还未出口,忽听远远地有人发出很高的语声,又加着顿足震动地板之音,回头看时,却仍是方才发神经病的林海风先生。只见他两臀上伸,目光如狂,顿足叫道:“天呀,我不能再忍,再忍便不是人了。她完全受我拨弄,如今担了这种恶名,我该死!我害了她,我有良心,一定替她辩白,什么也不能顾了。”说着又招手叫道:“张小姐,祁小姐,请过来,我有话说。”淑敏看他神态失常,身体乱抖,以为他真发了狂,不禁害起怕来,但至竟有些关心,便拉着祁玲跑到他跟前。

这时式欧也闻声立起相望,见白萍面色惨白,急喘着叫道:“你们三位请听明白,方才猜测芷华的话完全错误,我要替她辩白。她这次嫁人,并不亏负那个叫萍的人,而且是萍逼她那样做的。你们既和她是朋友,万不可屈枉好人,看低她的人格。”淑敏三人听着,同时大惊,大家都直了眼,淑敏本已对白萍钟情,此际在仓促中就忘了矜持,显露了关切的态度,拉住白萍的臂膀道:“你……,何致于……?我们说闲话,你何必……,她对你有什么关系?”白萍惨笑一声,似乎一句话已涌到喉咙外,但立刻咽了回去,接着看看淑敏,猛又咬着牙摇头,好像心中有两念交战,万分激烈才现出这般情状。忽然很快地扬起脸,把头上整齐的分发抖动得纷纷乱乱,握着拳头。颤颤地似乎要穿指透爪,涩着声音喊道:“你们不要冤枉芷华,她是极好的人,我敢保证。你们知道……,知道我……,我就是你们常说的那个萍呀。我姓林,名叫白萍,就是芷华的丈夫……,不,早先的丈夫。”

大家听到这里,式欧把眼张得加倍大了,要叫没有出声。祁玲已“啊呀”地喊出来。淑敏不知怎的,猛然跳起有半尺多高,立足不稳,向后倾倒,幸亏倒在祁玲身上,被她扶住。白萍接着摆手道:“你们二位小姐时常骂我,为芷华抱不平,以前我听着很觉委屈。今天我才明白,你们骂得很对,我实在辜负了芷华。可是方才你们对芷华的猜度完全错误,她实在没有错处,错处全在我的身上。我现在算和芷华章无关系,只是叫她为我担负不好的名誉,我也于心不安。请你们信我的话,她对我实在仁至义尽。便是这次嫁人,也是被我逼迫。你们若知道了内情,应该对她加倍的怜惜。”说着喘了口气,面上汗珠向下直滚,就用极洁白的衣袖去擦。

淑敏此际,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好似方才出自梦中,接着又行入梦,感到一钟迷离惝恍的空虚和失望,因而满腔要询问的话,一句也不能出口。式欧更梦想不到,对面的人就是自己旧日希望中情人的丈夫,不自主地只向白萍呆看,猛想起适才自己的行为,分明对着丈夫表示对他妻室有过爱,真是意外的滑稽和无礼,便自惭惶起来。个中只有祁玲是局外人,没有情感可动,但是也惊异万状,倒是她先说话道:“呀,林先生,敢情您是芷华的丈夫呀!我真失敬。我们也不是冤枉她,因为不知细情啊,您何必这样发急?请坐下,慢慢说。淑敏他们兄妹,都是关心芷华的,连我没见过她的人,也很佩服……。”这时淑敏插口道:“你佩服又怎样?都还有这些闲话。”说着把祁玲一推,向白萍道:“林先生,你和芷华的关系怎早一天也不说。”白萍看看淑敏,面色转红,怔了一怔,长叹道:“我本来和芷华完全断绝关系了。”淑敏道:“那我明白,她若和你还有关系,怎能另同别人结婚?我问的是,昨天我也在你面前谈过芷华,你怎一声不响?”白萍还没答言,祁玲从旁边插口道:“这你何必问,不是明理么,他和芷华分离是很伤心的事,自然很怕提起。”淑敏瞪了她一眼道:“就显你精明,谁问你呢?”白萍忙道:“祁小姐说的不错,我真怕提起她,不过现在就顾不得。唉,我一切都不瞒你们了,我对于芷华,接连着作过许多错误的事,一直错到底。昨天在公园听你们提起她,我暗地已受了许多良心上的责备,不过还能忍着。今天见了她结婚消息,听你们对她胡乱揣测,可再不能忍了,因为她的现状完全由我造成。她才忍着痛苦去和人结婚,本是我亏负她,你们倒说她亏负了我,这不比打骂我还厉害么?我若再隐忍下去,简直不成人类了,所以我决定要给她辩白,洗刷恶名。”淑敏翻着跟儿想了想道:“你是知道芷华曾在这里养过病,她和你是从那时分离的么?”白萍点头。淑敏又道:“以后她从我家回到天津,又见过面么?”白萍道:“到天津倒没见过,在北京公园里看过一次。”淑敏猛然忆起,顿足道:“你真狠啊,那天公园我也在场,你眼瞧着她晕倒,居然还自躲了。”白萍凄然道,“并不是我狠,本来我因为……。”说到这里,以下就要表白原因,便须把芷华和仲膺的事声说出来,但心中万分不忍,忙又改口道:“我们本来因为误会方才分离,那天在公园倘只她一个人,或者只同着一个女友,我也不会那样决绝。她身旁不是还有很漂亮的年青人了么?”淑敏摇头道:“咳咳,岂有此理!”就指着式欧,向白萍道:“你认得么?那天陪芷华到公园去游,一个是我,一个是他。你说有漂亮年青人,便是式欧。他是我哥哥,我们一同游逛,何致引起你的猜忌,你这人也太心地卑……多心了。”白萍和式欧不由对看了一下,都觉难堪,立刻各自把眼光避开。白萍望着淑敏道:“单只那一天的情形,我饲致如此,不是因为我们以先早有误会么?”淑敏道:“从我看见芷华的苦况,就知道她受过打击,不过问她,她总不说,纳闷很多日子,今天可以问问你是什么原因了吧?”白萍怔了怔道:“这个……,您可以不问,我也不忍说。仅只可以告诉你一句,就是我们误会的罪案,可以说是双方相等。”淑敏秋波连转了几下,又道:“我又想起,当芷华在公园遇见你的第三天,我曾替她在报纸上登广告寻你,你看见过没有。”白萍叹息一声道:“看见了。”淑敏突然寒了脸道:“你看见了,那广告上说得多么悲惨可怜,莫说是你和她是恋爱过的夫妻,便是有杀父的仇,看了那样惨切的言语,无论如何也该来看她一趟。你说先有误会,那广告已能解释了。你居然还能忍心不来,可见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忍人。从这上面,就能看出阁下的人格心术。”说着哼了一声.就转面向祁玲道:“祁姐,我不管你,只说我个人。”又转向白萍道:“林先生,我很感谢上帝给我这个机会,叫我及早对您完全了解,万幸还没有受您的欺骗,如今……。”说着柳眉深皱,很截绝地道:“您和我论师弟呢,那事现在已算过去。说友谊呢,实在再不敢高攀。”说完把带恨的眼光看看白萍,又向房门一望,暗地已表示出逐客之意。

白萍听得已神经震动,身体战抖,颤声道:“这种话……,张小姐可是冤枉煞我。”淑敏冷笑道:“不见得。你见了那样的广告,还能毫不动心,说什么也没用了。林先生,你是聪明的,应该说没看到啊。”白萍受着这刻毒的讥刺,不觉顿足道:“张小姐,不必说和我绝交,就是把我枪毙,在事前也得容我说明原委。那段广告,我见是见了,可是在登出以后许多日才瞧到呀。”淑敏道:“那广告我只登了三天,怎会许多日才瞧到,这话我很不信。”白萍道:“我是受了旁人的蒙混了。”淑敏简截地用一个字问道:“谁?”白萍两手相搓,似乎有万分难言之隐,没说出话来。淑敏又冷笑道。“谁?可说啊!”白萍苦着脸摇头道:“这真难说,我……。”淑敏撇嘴道:“什么难说,本来没的可说么。哼!得了,顶这儿吧。”白萍被她锋利的言语,逼到手足无措,急得向左右乱看,自语道:“急死我,天呀!这该怎么办?不说我不成人了,说义……,可难死。”淑敏还当他是做作,便又旁敲侧击地道:“有理为什么不说啊?问心无愧的人,谁肯担着骂名还不辩自?”白萍跳着脚叫道:“天呀!我顾不得了,我说……。”淑敏侧目相视道:“说啊。”

白萍跌坐在椅上,喘着气从头只略过芷华和仲膺的事不提,从自己到了北京,如何到钱家作事,遇见龙珍.如何发生片面的爱情,那天如何同龙珍游公园,如何因看见芷华随有少年男子,才更自灰心,因而对龙珍有了真爱。以后钱家如何生了变化,才和龙珍一同移居旅馆,如何发现了那张报纸,才恼了她,又有了觉悟,绝情而逃,直说到自己做了军官,回到北京,为查店重逢龙珍,得知芷华的状况,急行跑到天津,要和芷华重圆。说到这里,猛想到后面就要提到仲膺,难免勾起芷华的丑事,便住口不言。淑敏只瞧着他,还是不住冷笑。白萍被她笑得更为跛躇,惟有仰首叹息。

此时式欧在旁,虽也关心芷华,而联带注意白萍,但对淑敏的话问不休,已颇觉怪她多事,自然不来插口。祁玲却是知道淑敏和白萍正走入爱情的初步,她这样严厉探讨,一半儿虽似为芷华负气,一半儿也是为自己本身而要明白白萍的为人,总算暗地有利害相关,局外人不便参预,便都默然旁观,不发一语。

正在这时,淑敏又向白萍道:“我真替芷华姐姐生气,遇着你这样无情的男子。你以为说出因和另一个女子发生关系,受了蒙蔽,这就可以卸责了么?啊啊,就算你这话是真,并非你狠毒不来看芷华,是你没见着那段广告,这一节算你完全占理地步。可是反本追源的想起来,你只为和芷华发生了些许误会,就跑外来另和旁的女子相爱,抛得她忍痛受苦。东寻西找,你良心上下得去么?平常家庭里,本多有误会的事,难道一有误会就应该断义绝情么?从这儿看,你林先生的狠毒更可证实。譬如芷华倘真在我家因吐血丧命,你就不能脱杀人的罪名啊。”

白萍想不到自己因要说话含蓄,把芷华的隐事用误会二字代表,却被淑敏抓作题目,更给自己添了罪状。本来误会是极小极平常的事,她哪知道误会是特别加大与众不同的啊。当下心中冤苦,难以言说,就向淑敏道:“张小姐,你只就表面上看,自然是我薄幸无情,其实我真太冤枉了。”淑敏又冷笑道:“自然你冤枉,我也明白。可恨芷华人太好了,才把你的坏处显出来。她若是不把你放在心上,你离开她以后,她也仿着你的办法立刻又交结了旁人,各不相扰,那就如你的心了,也就不冤枉了。”白萍听她的话,一句比一句逼紧,简直定妥了罪名,不容翻案,只急得顿足道:“您是不知细情,您是不知细情,这件事的责任我并非要完全卸脱,不过只能担负一半。一半也不能,只能担负三分之一。若全个加到我身上,我不特担负不起,而且也……。”淑敏忙又问道:“哦,三分之一?那么,另外三分之二该归谁担负?哼,必是芷华了。天啊,我告诉你,什么事也是耳闻不如目见。芷华在我家为你吐了那些鲜红的血,连病两次,几乎把性命为你牺牲了,那样的痴心多情,倒要担一多半罪过么?我可得信啊!”白萍道:“我不是完全说她,另外还有人。”淑敏道:“又有谁咧?”白萍嘴唇鼓了几鼓,心想势逼至此,只要把芷华仲膺的事说出。便可把自己洗刷干净.但是他两人正在新婚燕尔,前途无量,我既在当日撮合了姻缘,岂可今日再败坏他们的名誉,虽然现在受淑敏的轻视,因而希望尽隳,也只好认命,莫再作利己损人的事了,便决心闭口不言,把眼前的淑敏暂置度外。

淑敏见白萍又不说明何人,便认定他是理遁辞支,被诘窘急,就随便胡拉乱扯,又笑道:“林先生,不必再赖着别人了,好汉作事好汉当才是光明磊落的行为,像这样信口拉扯,岂不成了小贼见官,攀个人来陪着坐监么?”白萍这时倒沉下气去,立起身道:“张小姐,你替芷华抱屈,这样的责备我……我很感激。现在您眼中的林白萍,或者是林海风,当然已失去人格,咱们的友谊也没有继续的可能。不过我最终还要辩白一句,就是您对我的责备,其中有许多屈枉。”淑敏道:“我屈枉了你,你有理由可以说呀。”白萍叹气摇头,道:“我不能说。”淑敏笑说:“那就是没有可说的人。”就把妙目直仰射到天花板上,好像藐视白萍不值一钱。

白萍肚里涨满了说不出的话,看眼前的情形,实已没法再挨下去,只可起身告辞。淑敏冷冷地道:“再坐会。一白萍道:“我该走了,再见。”淑敏道:“那末,您就请,我不送了。”白萍好生没味,便又向祁玲和式欧都客气了一下。

这两人倒颇持大体,同把白萍送出门外,方才又回到房里见淑敏独坐沙发上,仰首凝思。见他俩进来,便向祁玲道:“祁姐,你看,天下的男子真没有好的,有好的也是出于矫揉造作。这位林白萍,咱们都把他当了很温厚的人,谁知竟也是个坏蛋。”祁玲道:“方才我不便参预,如今他走了,我才说,你的思想也太执了,只因你看得芷华太高,就把罪过都归在这林白萍身上,其实未必不错。我的心理,只觉芷华现在既肯另嫁旁人,就难保她当初没做过错事,林白萍口里所说的误会,未必不是芷华的过失。你不要偏责一面,只想方才白萍为什么显露了真姓名,不是由于咱们讥骂芷华,他忍耐不住,才挺身出来分辩么?你想,芷华现在已和旁人结婚,对白萍当然义断恩绝,但他居然还那样护惜芷华,这等事是混账人作得出的么?而且他着急的神气,明明是有难言之隐,你逼得也太甚,他到底没说芷华一句坏话。据我看,白萍准是个感情热烈心地纯正的人,他和芷华中间,一定另有缘故,八成儿你冤枉他了。”淑敏摇头道:“我绝没冤枉他,天下没有甘受恶名不自分辩的,他分明是理屈词穷了。反正我深知芷华的为人,若说芷华作过对不住他的事,无论如何我也不承认。”祁玲笑道:“我的小姐,真是一冲的性儿,我也不和你抬杠,你可以把这事从头至尾细想一想。”淑敏道:“想什么?我这是三个鼻孔,多出一口气,本来碍不着咱们,管他呢。倒是芷华那里既来邀我,总要去一趟。现在你有工夫,陪我到外面买几样礼物,我想赶晚车去,芷华不是叫我早一天到么?”祁玲道:“我不想出门了,你自己去吧。”淑敏鼓着嘴道:“你不用搭架子,我还是不求你。”就向式欧道:“哥哥陪我去吧。”式欧茫茫然点点头。淑敏便洗脸换衣服,兄妹相偕出门。

他们跑了一趟大栅栏,又到东安市场,才把礼物买妥。式欧也买了一对喜字银杯,和几匹高贵衣料。托淑敏带去。两人回家以后,淑敏匆匆吃了些点心,已快到开车钟点,就携着礼物直奔车站,买票上车。

不大工夫,车便开行。到夜间十一点,车抵天津。淑敏出站,便雇了辆马车,直奔芷华的住所而去,到了地方,淑敏因是第一次来,问了街头警察,方才寻着。上前叩门,一个女仆出来,问了一声,便上楼通报。迟了半晌,才见芷华从里面跑着出来,拉住淑敏向里走着,道:“敏妹,累你大远跑来,真对不起,快到楼上歇歇。”淑敏听她声音带喘,忙道:“姐姐你大喜呀,大约这几天忙得很。我本打算早来,只为记错了日期,几乎误了事。”说着已到了楼上,进入芷华的寝室。

芷华和淑敏本是感情极好的同学,又有去年的一层渊源,这次见面自然亲热非常,先谢了淑敏远来的盛意,接着慰问道途劳苦,淑敏也诉说些离情别绪。芷华又忙若叫仆妇打来脸水,给淑敏洗脸。重匀粉黛以后,取出茶点款待,两人相对长谈。

淑敏满心里打算询问芷华的新爱侣是何等样人,但还不好意思出口,芷华也只说些闲话,询问式欧式莲的近况,淑敏一一回答。忽而想起白天式欧的情形,暗笑自己三四点钟前尚在家中,此际却已和芷华相对谈心。倘把自已换了式欧,不知这时是何情况。但再一转想,倘更把自己换了白萍,那更要不知成何局面了。正在想着,忽见芷华无故红了脸儿,态度突然变成忸怩,说话也觉精神恍惚。淑敏诧异,方才她还很从容的,怎一霎时就改样了?莫非自己心里所想的事被她知道?但绝无此理。又见芷华口里说若话,却不住回头,像在偷看什么。便顺着她的眼光望去,立刻发现了秘密,原来在靠门边的椅上搭着一条深灰的男子西服裤,椅下还放着一双男子的拖鞋。淑敏当时明白,这两件男子服用之物,定是芷华未婚夫边仲膺所有,由此可见,芷华和这姓边的虽未结婚,却已实行同居之爱,不觉在心中添了一番怙惙。这时芷华似已瞧出秘密被淑敏发见,更羞涩得可怜。淑敏暗自不忍,便给她一个掩藏的机会,立起身来,说要如厕。芷华忙领她出了屋门,送她进了兼厕所的浴室。淑敏在浴室耽搁了一会,心绪轮转,暗想今天的事都出意外,自己对芷华的人格原十分相信,所以为她折辱了林白萍,把祁玲猜测的话更当作诬枉。哪知来到这里,方一进门就发现了破绽。本来芷华的再嫁,我并不存轻视的心,只是嫁人只管嫁人,怎能在结婚之先就同居起来,这未免不当于礼。而且我是今天看见,实际他们已不知同居若干日了。淑敏想到这里,渐渐对芷华起了怀疑的心。出浴室回到芷华房里,见芷华的态度又变成坦然,再偷眼看门边椅上,那两件私货业已不见,心中更证实了疑窦,便不动声色地过了一会,把带来的礼物叫芷华过目。芷华谢了,淑敏才问道:“华姐,你明天结婚,喜房在哪里呢?”芷华道。“就在这房里。”淑敏笑道:“这可新鲜,这不是把姐夫娶到你家里来了?再说这房里也没收抬,不像新房的样子啊。”芷华只答她下一句话道:“我们原定因陋就简,毫不铺张,明天观礼的人,最多不过十位,根本就没通知亲友。”淑敏道:“这样大喜的事怎能草率?我很反对。”芷华握着淑敏的手道:“妹妹,咱们交谊至厚,我的事不能瞒你,所以虽然当地的女朋友很多都不通知,倒大远地请你来做伴娘,就因为我有难言之隐,告诉不得旁人。不过现在来不及细谈,只能告诉你一句,我的事曲折很多,等过三两日,你就明白了。”淑敏心里本早有醮料,便不再行根究,只点了点头。

当下又闲谈了一会,芷华因淑敏远来劳顿,请她早早安歇,便在这房中同榻而眠。淑敏心想,那姓边的既也住在这里,想必久已和芷华同床共枕,自己怎好作不知趣的事,隔开了他们,便道:“芷华姐,你还是另给我寻个地方睡吧,莸有些不惯。”芷华道:“不惯什么?”淑敏道:“我近年添了一种毛病,最怕睡觉时房里有人,那样常叫我整夜不能合服。”芷华听着,虽然半信半疑,但因淑敏是客。只可曲徇其意。

不过这一下倒为了难,原来淑敏所猜果然不错,边仲庸真的住在这里,方才淑敏来了,仲膺才躲到另一间房里,而芷华家中本是小家庭的组织,连卧室在内也只有两个房间可以供人下榻,此际淑敏要独居一室,芷华便道:“我本要和你长谈一夜,你既不愿有人,就自己在这房里睡吧,我到旁屋睡去。”淑敏摇头道:“我怎能喧宾夺主,而且这房又是你们明天的新房,我住着一切不便,还是我到旁处去的好。”芷华想起明天清晨这房中要有一番整理,果然不便,道:“好,就依你,我给你收拾去。”说着走出。

芷华到斜对门一个小室之中,见仲膺已将入睡,只穿着靠身衣裤,倒在小钢床上,斜倚着看书。芷华悄悄过去,把仲膺手里的书夺过,笑道:“快起来吧,你问谁了就自己养了静?走,还和我那屋里睡去。”仲膺含笑坐起,道:“你还没睡,来的那位张小姐呢?”芷华道:“她不愿同人睡,也不肯在那房里,只可你起来让她。”仲庸喜上眉梢道:“我满打着今宵孤零了,要自己冷清一夜,拚着尝尝乍孤眠的滋味,谁知天可怜见,不肯叫咱们一个这壁,一个那壁。这位张小姐也可人心,走,咱们走啊。”说着挽了芷华的手儿,就要向外走出。芷华拉住道:“你上哪里去?怎这么莽撞呀,今天你还见不得人。要叫她看见传出去,岂不是笑话?方才你的裤和鞋子,在那边丢着,差一些被她看见,我心里还怙惙着呢。”仲膺道:“那我该怎样呢?”芷华道:“你拿着自己的衣服,悄悄溜下楼,在下面躲一会。等我把张小姐让过这边来,你再悄悄上楼,悄悄溜进咱们卧室去好了。”仲膺道:“我在下面躲多大工夫呢?”芷华道:“有一刻钟够了。”仲膺点头,连忙把衣服敛到一处,夹在肋下,匆匆溜了出去。

芷华便把床上收拾齐整,又细看了看,再瞧不出有男子睡过的痕迹,才回了卧室,想立刻把淑敏换过去。哪知淑敏正立起观看壁上的字画,见芷华进来,就叫道:“芷华姐,你这四扇屏很难得呀。”芷华走过去道:“这也没什么,画得并不太好。不过因为是闺阁的笔迹,就被人看贵重了。”淑敏道:“我就喜欢这位罗江燕女士的画,可惜总没得着,如今这位女士的作品更少见了。”芷华叹道:“才高命薄的话,果然千古同叹。这罗江燕空有偌大才名,竟嫁了个目不识丁的纨绔子弟,很受摧残。她伤心之下,就焚了笔砚,再不作画,所以如今竟是千金难得。这四条屏还在她未嫁时,自……。”芷华要说白萍,忽又住口,沉了沉才接着道:“我们费了很多曲折,经过三四道手,才烦得到。你要爱时,就拿了去。”淑敏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芷华道:“我并不好啊,好的人……,你尽管拿去好了。”淑敏不语,只管仔细鉴赏,看到末一幅,忽开口念道:“白萍先生方家……,哦,原来有上款,这款识就把我拒绝了。”

芷华心中只要淑敏快到那边房里去,见她只是延迟,正十分焦急。又听她念出画中的款识,虽觉忸怩,但又怕她刺刺不休.万一仲膺在楼下等够时候,闯进来和她撞见,便装作没听见淑敏的话。哪知淑敏见芷华不答,就又问道:“这白萍的名字看着怪熟,是你的别号么?”芷华怔了怔道:“妹妹,你真不知道么?我这是第几次嫁人?”淑敏本是明知故问,想不到她竟而赤祼祼地说出,倒不好意思起来。芷华道:“我方才不是说过,过两天要和你细谈么?”淑敏没话可说,只得自寻阶梯,道:“明天喜期,今晚你该早些休息,我不便扰你,请你把睡觉的地方指给我。”芷华道:“我已替你收拾好了,随我来”说着转身出去,淑敏相随。

才出房门,却在意外正见仲膺蹑着脚儿向这房门走来,身上还穿着睡时衣裤,芷华要挥手叫他再躲回去,已来不及,回头见淑敏紧跟在自己身后,正用惊异的目光向仲膺视着。芷华这一阵难堪,直窘到极处,暗恨仲膺怎如此着忙,恰在此际跑了上来。但想到本叫他一刻钟后上来,现在已够了时候,怎怨得他?不由心中一怔,脚下便停。仲癀也自知卤莽,立在那里欲退不能,欲进不可。芷华在羞窘中,想到事已至此,业已无法隐避,本来未婚夫就住在我家里,也不为丑事,只是仲膺这宗放肆模样,太叫人瞧着不雅。然而这时也只好硬着头皮,打开僵局,就把身向旁一闪,向淑敏道:“淑妹,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边仲膺先生。”说着又向仲膺一招,叫道:“仲膺,我这位妹妹淑敏,为咱们的事从北京跑来,你还不谢谢。”这时淑敏仲膺都点首为礼,芷华于无可掩饰中又掩饰了一句道:“仲膺,你怎这时还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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