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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9 18:4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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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洛凡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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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说晚安,我才好入眠

有你说晚安,我才好入眠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有你说晚安,我才好入眠作者:洛凡排版:KingStar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7-12-12ISBN:9787505741423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2017)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PART 01THE NIGHT FLIGHT|深夜飞行

人与人之间相遇的契机被称为缘分。

大概就是这样的时刻:你需要一些关怀,我刚好想要付一些善意出去。Ⅰ杨慧

人与人之间相遇的契机被称为缘分。

大概就是这样的时刻:你需要一些关怀,我刚好想要付一些善意出去。1

飞机降落,抵达A市,已是深夜。一个人拖着行李钻进机场大巴,看着沿途渐渐熄灭的万家灯火,像是不太欢迎来访者,也好像是我错过了什么。车厢里一片寂静,同样的落寞,人类发明制造的交通工具,努力挤压着时空,却无法消融藏在人们心中的孤独。耳边偶尔传来几句报站声,还有我肚子愤怒的抗议。此时我才意识到,折腾了一天,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看着窗外连锁快餐的招牌逐一飞过,饿得心慌。大巴始终慢条斯理地行驶着,它喝饱了汽油,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行驶时间早就过了预计时间27分钟,它晚点了。40分钟后,大巴到站,我飞奔下车跑向视野中唯一一家24小时营业的饭店——“沉木食堂”。

放下行李,落座安定,服务员递上菜单。封面干净利落,白底上印着一大碗勾人食欲的煲仔饭,碗的右侧有两个黑白漫画风格的小人儿,仅此而已。但在此刻,我对这种美食图片完全没有抵抗力,还没来得及翻页,就点了。直到服务员离开,才继续翻看,发现每页菜单上除了菜名和图片,角落处还画着和封面一样的小人儿,拉着一个条幅,上面写着暖心的小句子:“夜深了,记得回家。”“不开心吗?先填饱肚子再想这个问题吧。”“路途或许很辛苦,但请再加把劲,一定会走过去的。”

几句话,简简单单,甚至有些刻意,但不知怎的对我这个向来挑剔的人却起了作用,疲惫的身体在一字一句的抚摸下渐渐松弛。长舒一口气,放下菜单,环顾四周,显眼的吧台轻松捕获食客的视线,一整块金属质地的银灰色长方体,隐隐散发着别样的优雅。吧台上摆放的东西很少,除了几样餐厅的用具外,还有三个精细的飞机模型。顺着吧台,视线在墙壁上散开,这里也成了飞机模型的降落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铺满了整面墙。而与它相邻的墙壁就略显低调,只有几张并排摆放的电影海报,好像都与飞行有关,《飞行家》《虎!虎!虎!》。我饶有兴致地观察着。

一双手越过肩膀把煲仔饭放在我的面前,揭开盖子,浇上调味汁。“好久不见,请慢用。”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好久不见。”

我收回目光和思绪把注意力放在吱吱作响的砂锅上。猛吃了几口,胃里的不安缓解了许多,才有了闲心和力气去询问菜单上的小条幅,内容为什么都跟夜晚有关。“因为你是晚上来的啊。我们店里有两种菜单,白天用的是白天版,到了晚上就会用夜晚版。”“内容有什么不同吗?”“菜品是完全一样的,只是多了这些话……”

我懂了,原来这只是个噱头。“之所以会刻意区分白天和夜晚,是因为在深夜游离的人或许会需要更多的鼓励吧。”

我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特意对我说的,却又不那么确定。外面大雨骤降,打断了我的想法,女人继续说:“能赶在暴雨前进来,您也算是幸运啊。”我抬头看着窗外,雨点冲锋似的撞在玻璃上,粉身碎骨。此时的景象,似曾相识。2

醒来的时候,听到噼里啪啦的声响,揉眼看去,雨水正肆意地拍打着窗檐。起身关窗,雨水混合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一扫睡意。不知几时下的一场急雨,地板上已经积了一摊水。

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了。灰蓝色的天空,像只巨大的鲸鱼浮游在城市的上空。十月的南方,几场雨,才有了一些寒意,回身拿了一件深蓝色的针织开衫穿上,又折返回窗边。雨水猛烈地亲吻城市的每一处角落,远方的山上泛着清冷的白雾。往常热闹的街市也冷清了许多,路面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行人撑举着各式雨伞,缓慢而焦急地走着。他们急着回家,而我却要开始整理行囊继续出发。

进入秋季之后,拍摄工作也开始变得繁忙了。一天之中辗转两个城市也是常有的。为了节省一些出差的费用,我通常会选择深夜起飞的廉价航班。夜晚的困倦在经济舱的座椅上得不到缓解,睡眠质量严重下降,第二天满身疲惫。飞得多了,也慢慢习惯了这种节奏。一个人拖着沉重的箱子行走在夜色中,陪伴我的是一架又一架轰隆呼啸的飞机和一场又一场的深夜告别。

在这个暴雨倾泻城市的夜晚,我遇见了杨慧。3

雨没有丝毫要停止的意思,我不紧不慢地整理行李,想着今晚飞机怕是又要延误了。进到机场大厅查看航班,果然晚点两个小时。我托运了行李,找到一家咖啡厅坐下,想着怎样打发余下的时间。

看了一会儿书,觉得实在无聊,瘫坐在靠背上,漫无目的地打量着机场里的旅客。这个时间的机场人不多,周围也算安静,人们要么带着行李匆匆走过,要么坐在椅子上,一脸疲态。身后女人的哽咽声打破了无聊的等待,我侧身看去,是一个穿着航空公司制服的女人。她背对着我,对面是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子。虽然只隔了两张桌子的距离,但他们说话声音很轻,我听不到对话内容。女人的背影很清瘦,身体伴随着抽泣微微颤抖着,左手捂着脸,右手在衣角上不断地揉搓着。西装男子眉头紧锁,表情凝重,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尴尬得赶忙把目光移开,再回头的时候男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女人自己坐在那里哭着。男子走远了,女人如释重负地趴在桌子上,双肩颤动的幅度更大了,看着有些让人心疼。

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抬起头,我才看清她的样子。清瘦的脸庞上挂着泪,眼睛红肿着,细且长,眉头一颗小痣,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略微显眼。她咬着嘴唇对我说了声“谢谢”,用纸巾擦着眼睛,低下头继续哭起来。我不知道她正在经历着怎样的伤痛,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慢慢退回自己的座位。

翻开书,却没有心思读下去。我好奇,好奇他们之间的谈话,好奇这个姑娘,我不得不借助想象编排着不同的答案。或许这就是人的窥探欲吧,虽然我总把它说成是职业习惯。广播响起,我合上书起身离开,转头发现女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我想,这又是一个在生命中转瞬即逝的插曲而已。

穿过通道,来到舱门口,我把登机牌交给等待的空姐。“先生,您的座位在左手边。”她把登机牌交还给我,抬头的一瞬间我愣住了,她就是刚才在咖啡厅遇见的女人。她对我点了一下头,示意我继续前行。匆忙中,我迅速瞥了一眼她的工牌,她叫杨慧。4

飞机起飞,我再一次离开地面,或许是下了一整天的雨,或许是那一幕陌生的眼泪,今晚的飞行总有些伤感。飞行平稳后,空姐推着车子过来发放零食,走到我身边时多塞给了我一包,抬头一看,原来是杨慧,我会意地笑笑。看着她身穿职业服装的背影,联想着刚才的泪水,有点割裂的感觉。我戴上耳机,转向舷窗,只有一片漆黑,同样的黑夜在空中看的感觉会不太一样——更空洞,更不安,更魅惑。半睡半醒间,杨慧再次走过来,蹲下身子悄声对我说:“刚才真是谢谢你。”

我坐直身子,揉了揉眼睛说:“不客气,毕竟我也没做什么。”“至少让我感觉不那么孤独,还有人会帮助我。”

事实上,我对她一再表示感谢的行为确实有些不解,我只是给了她一张纸巾而已,或许她就是比较看重别人的善意吧。“你是在出差吗?坐这么晚的飞机?”杨慧问道。“啊,对,要去A市做一个摄影计划。”“你是摄影师?”“算是吧。”“那一定经常飞来飞去吧,你这种工作一定很忙。”“是啊,每次都要赶时间。”我没说选择深夜航班的真正理由,“有机会我也给你拍一组吧。”“你们摄影师都是这么搭讪的吗?我可早就不是无知少女了。”“所以才想找你,我觉得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听到这句话,杨慧的脸色沉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间,马上就变回职业笑容。“好啊,拍完以后我请你吃饭。”

杨慧起身离开,我也渐渐睡了过去。5

飞机降落,抵达A市。杨慧送走了飞机上的乘客,做完交接工作,打了一辆出租车。经历过不同机场、车站、酒店的来回切换,走过的城市越来越多,杨慧深知,陌生的善意是短暂的,深夜的孤独才是长久的。

坐在车的后座上,疲惫和困倦一股脑儿地袭来,换作别人,此时一定分外想念家里舒服的床和温暖的浴缸。但杨慧没有,她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个她想尽办法逃离的地方。

杨慧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对杨慧来说,母爱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奢侈品。记忆中的母亲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色泛黄的被子,手上插着透明的管子。有一次母亲好像有些精神,带着杨慧在院子里玩,母亲给杨慧折下一朵粉红色的牵牛花,戴在杨慧头上。这就是记忆中母亲最慈爱的瞬间,仅此而已。

没有回忆,也就没有痛苦。

杨慧早就习惯了和父亲相依为命的生活,只是这种生活她不喜欢。杨慧的父亲是一个赌徒,职业赌徒,每天早上起来就会去附近的麻将馆,一直待到晚上,有时还会通宵不回家。赌场无常,有赢有输。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这是定律。杨慧不喜欢父亲赌钱,但是非常希望父亲赢钱。赢了钱,父亲的心情就会好,会给杨慧买一些零食、发卡之类的小礼物;输了钱,父亲回家就会沉着脸,对杨慧更是非打即骂。

从小杨慧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虽然有父亲,但生活中的她却像一个孤儿。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没有家长会,没有游乐场。大学的学费,是杨慧用争取来的奖学金支付的,即便如此,她还要出去做兼职工作,补贴自己的生活开销。适合大学生的工作不多,和很多同学一样,杨慧的兼职工作是做一名家庭教师,每周三天,上门教课。杨慧服务的这家有三口人,男主人四十来岁,杨慧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称呼他范总。女主人总是工作到很晚,杨慧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女主人会戴着蓝牙耳机,嘴里念叨着纳斯达克、沪深股指什么的。这家的小女儿就是杨慧的学生。小女孩很喜欢杨慧,每次上课都会拉着杨慧一起玩爸爸给她买的各种玩具,一边玩还会一边讲解这些玩具的来历,这个是爸爸从美国带回来的,这个是爸爸从日本带回来的。小孩子表达喜欢的方式恐怕就是这样,与你分享她的心爱之物。杨慧之所以能放任她在上课时间玩耍,是因为杨慧自己也对这些从未见过的玩意儿充满好奇。小女孩的房间像一个时光胶囊,把杨慧孩童时所有的梦想都装了进去,现在才刚刚开启。

一次杨慧开玩笑地问小女孩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小女孩欢快地回答:“喜欢爸爸,因为爸爸总陪我玩,妈妈工作忙,没时间陪我。”事实上,确实是范总在照顾着小女孩的生活起居,从不生气发火,永远怀有耐心。在杨慧眼中,他就是一个完美父亲有一天上完课后有些晚了,天都黑了,范总额外给了杨慧一些钱,让她打车回去。“谁家的女儿爸爸不心疼?打车回去,也让你老爸安心。”

这句话刺痛了杨慧,她向往这样的家,向往这样的父亲。小时候的杨慧急着长大,长大了就能离开自己的家,离开父亲。抱着这样的想法一点点地成长,一点点地计划,直到后来她选择成为一名空乘人员,这样她就能离家远远的,把家安在天上,而不是这个冰冷的水泥盒子里。

到家了,杨慧下了车,站在家门口迟迟不愿进去。尽管从上大学开始,这个家对她来说已经越来越陌生了,但她还是没法彻底摆脱童年的记忆。她怕进到家门后又会面对父亲颓废的身影和无情的巴掌。尽管她已长大成人,但童年的经历早已化作了杨慧的条件反射,她踟蹰了许久,颤抖着打开了门。

家中空无一人,杨慧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她已经无法判断是没人的家,还是有赌鬼父亲的家,哪个更让她难过了,这种选择本身就是一种可悲的境遇。杨慧简单地洗了把脸,倒头就睡。床头放着母亲和自己的合照,照片里母亲抱着她,那是在杨慧六周岁生日时拍摄的。杨慧对母亲的记忆就停留在这张照片上,母亲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美好的想象而已,如果妈妈还活着,也许生活会好些吧。杨慧这样想着,沉沉睡去。6

拍摄工作结束,一切还算顺利。除了模特的表情总是太过僵硬外,没什么好抱怨的。距离回程日期还有一天,我盘算着怎么消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我想起了杨慧,不知道此刻她是否还在A市,可她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唯一叫得出名字的人。拨通了电话,我犹豫着怎样开口,杨慧先打破了沉默:“照片拍得怎么样啊?”从声音能感觉出她心情不错。“还好,还好。你现在忙不忙?”我试探着问她。“哈哈,工作完了闲不住了吧?我带你转转吧,这里我熟。”“你是本地人?”“土生土长纯天然,我过去找你吧。”

我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馆,等待杨慧的到来。随便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打开电脑,浏览着这几天拍的照片,心思却无法集中。我好奇着这个姑娘,第一面,她失魂落魄,泪如雨下;第二面,她自信,职业化的优雅。我期待着这一次见面,猜想她生活中的样子,或者说她的正常样子吧。7

放下电话,杨慧开始打理自己。今天原本是她休假的日子,可对她来说,她宁愿工作。同事基本在天上飞着,朋友也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正盘算如何消磨这一天的时候,接到了邀约的电话。尽管是陌生人打来的,但对她来说至少是个出门的借口。

杨慧如约来到了咖啡馆。运动鞋,鸭舌帽,白色T恤,牛仔裤,一副普通学生的样子。我合上电脑,招呼服务员过来。“不用啦,咱这就走呗,在这儿待着有什么意思。”杨慧说。

我听话地收拾东西,起身和杨慧一起出了门。A市虽然是省城,但可玩的地方真不多。看了一座不知什么朝代的皇宫,拜了一尊不知什么时期的佛像。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家道中落的煤老板一样——没什么文化,却凭空硬气得不行。杨慧提议去逛逛街,被我否决了。她想了想说,的确,现在的城市商场一样,建筑一样,道路一样,就连广场舞大妈选择的歌曲都一样,确实没什么好逛的。我对她说,但是人不一样,这就是旅行的价值。

瞎逛了一下午,我看出她有点后悔出门了。说起来,我和她的认识只是机缘巧合,彼此都不了解。那件让我们相遇的事件,我俩也很默契地都没有提及。夜色降临,我想这场略显无聊的旅程该结束了,看了看杨慧猜想她好像也有这个意思。刚准备说分开的时候,杨慧低着头突然说:“我请你吃饭吧,我们这儿好吃的还是挺多的。”这话从开始到结束都显得有点突兀与匆忙,我看出她自己都有些惊讶,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杨慧带我去了一家在当地还算有名的小菜馆,点完菜后,服务员问:“两位喝点什么?”杨慧自作主张:“来啤酒吧,怎么样?”我回答:“我不太能喝酒。”她怂恿道:“没事,少喝点。”服务员趁机说:“先上着,喝不完可以退。”我无奈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服务员转身离开,卡座只剩下我和杨慧两个人。灯火阑珊,她想着可以离家再久一些,我想着至少这段时间有了消磨的去处。落地窗把我们与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而喧嚣很快又被突然降临的暴雨熄灭,雨水打在玻璃上啪啪作响。“下雨了。”我自言自语。“是啊,又下雨了。”

说到底,我与杨慧的相识不过是一场伴着暴雨的延误。人与人之间相遇的契机被称为缘分。大概就是这样的时刻:你需要一些关怀,我刚好想要付一些善意出去。8

会喝酒和不会喝酒的人最大的区别不在于酒量的大小,而在于是否清楚自己酒量的极限。现在我知道,我属于不会喝酒的人。几瓶酒下肚,身体的重心开始转换,脑袋像灌了铅,脚下像踩着棉,放进嘴里的食物我已无法分辨味道,杨慧的轮廓越来越模糊,甚至有那么一刻我开始怀疑杨慧是否真的存在,这个场景是否真的存在。我紧握了一下手中的杯子,冰凉坚硬的触感把我拉回现实,看着桌子边缘并排摆放的空酒瓶,觉得自己有点喝多了,在那些瓶子刚出现一半的时候就应该停止的。对面的杨慧用四只手指虚握着酒杯,举到灯光下仔细打量,她笑着,而我读不懂她的笑。一整天我们都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不痛不痒的话,尽管我已经从杨慧那里知晓这座城市的房价有多吓人,她的某个同事养了两只金毛寻回犬,手机客户端付款要比网页端更便宜,我依旧对面前坐着的这个虚影一无所知。

我喝干了杯中酒,对杨慧说:“说说你自己吧。”

杨慧愣了一下,反问我:“说什么?”“那天在机场的事。”

杨慧突然好像清醒了一些,坐直了身子,抚着额头想着什么。短暂的静默后,杨慧说:“也好,反正陌生人知道了也没什么。”我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还是她自己的。杨慧抬头问我:“故事很长,确定要听吗?”“现在我也没什么要去的地方。”

杨慧咬了咬嘴唇,开口招呼服务员过来。“您好,女士,还需要点什么?”“来瓶白酒。”

伴随着酒讲出来的故事都不会太糟,这是我总结出来的经验。此时此刻,她终于提起了我的兴趣。我点起一支烟,等待着……9

杨慧说起了她的童年,她早逝的母亲,她那个爱赌钱的父亲。

还有她的发小——陈明。陈明是杨慧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和杨慧家在一个小区。简单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一起上学,一起逃课,一起去铁道旁“压蹦儿”,一起被老师教育不要早恋。当然,对于早恋的指控他们从来没承认过,杨慧和陈明都觉得他们只是好朋友而已。不过在旁人眼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友谊。陈明为杨慧打过架,也挨过打;杨慧给陈明送过饭,也送过药。所有人都认为他俩最后一定会相恋,相爱,相守。他俩会风风光光地结婚,生下一儿一女,男孩会像爸爸一样率直,女孩会像妈妈一样贤惠,从此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这种期待慢慢变成真理,不容置疑。杨慧和陈明好像都受到了这条真理的召唤,却从未被感化。两个人像是貌离神合的情侣一样出双入对,让人猜不透他们的关系发展到了哪一步,只是对他们属于彼此这个事实深信不疑,一切又是那么自然而然,好像生活本该如此。他们从未对彼此说过“我爱你”,也从来没有以男女朋友称呼对方。他们好像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名正言顺的时机。

这一等,就是十年。

大学毕业后,杨慧去了航空公司工作,飞离了这座充满童年回忆的城市。陈明继续读研深造,他在为将来做着更多的准备。生活的轨迹发生了改变,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很快,陈明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他的父母总是催促陈明赶快结婚,结了婚,心就踏实了。有时候,父母也会提起杨慧,但他们对杨慧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在陈明父母的眼中,杨慧这个姑娘还是不错的,作为儿媳妇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杨慧的赌鬼父亲让他们有点接受不了。陈明的父母是老派的知识分子,觉得女方应该家庭美满,这样未来的儿媳才会知书达理,善良贤惠。单亲家庭已经算是瑕疵了,更何况亲家公还是个只会打麻将,完全不顾家的赌徒。每次陈家父母提到这儿,陈明都会劝他们,杨慧很好就够了,又不是和她爸过日子,老两口也就稍微放心了,加上陈明现在确实没有更好的人选,他们也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意,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念叨陈明赶快把杨慧娶回家。

陈明只是一再推托,再等等。事实上,陈明现在对于他和杨慧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曾经的自然而然现在也有了变数。上大学时,陈明想把他们的关系确立下来。杨慧总是推托:毕业后再谈,现在还不是时候。整个大学期间,杨慧和陈明都没有发展出新的恋情,陈明把他和杨慧的约定放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小心翼翼地精心保护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摔碎了。

毕业后,杨慧像出笼的鸟儿一样飞离了陈明的视线。陈明以为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清晰明朗,他以为他了解杨慧,可他终究只是了解杨慧的喜好兴趣。他并不了解杨慧的心,从来都不了解。

直到某一天,陈明好不容易让父母对他们放了心,他自己却再也无法安心了。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无比熟悉的“女朋友”了。10

这天杨慧休假回家,刚进走廊就发现墙上用油漆写满了各种恶毒的话:“杨老鬼还钱!”“欠钱不还死全家!”杨慧赶忙往家跑,两旁的红字像滴落的血,刺激着她的眼球。跑到家门口,家门大敞,整扇门被泼满了红油漆,屋里一片狼藉,瓷质餐具全被打烂,碎片散落一地,显然是有人故意破坏的。从门外的标语中杨慧已经猜出事情的经过了。一定是父亲欠了赌债,债主找上门来了。“爸!爸!”杨慧一边喊着一边寻找着父亲,即使对父亲有再多的不满,她还是不希望父亲遇上什么危险。走进客厅,看到父亲瘫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杨慧小心躲避着地上的碎片,快步走向父亲。“发生什么事了?”杨慧摇醒父亲。

父亲苦笑了一声,“这次赌得大了,债还不上了。”“打个麻将至于这样吗?跟他们好好说说,慢慢还就是了。”“不是麻将馆的人,是高利贷。我太着急了,着急翻本啊。三天之内再还不上钱,就说要卸我一条腿,还说要把你……”“你借了高利贷了?!你……借了多少?”杨慧一直以为父亲只是小打小闹,不会和高利贷这种危险分子扯上关系。“10万……”

杨慧傻眼了。自己刚工作不久,家里也没有什么积蓄,这钱是万万拿不出来的。“现在能找人借到钱吗?”明知没希望,杨慧还是问出了口。“要是有人愿意借我钱,我也不至于去借高利贷啊。”“报警呢?找警察的话肯定有办法吧。”杨慧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找警察有什么用?无凭无据,也不能把他们抓起来。就算抓起来,等他们被放出来了,咱还能有好下场吗?”

杨慧彻底没办法了。跟同学朋友借钱怕是没有结果,她的同龄人也都处于大学刚毕业的年纪,肯定不会有什么积蓄。而亲戚,就更不行了,他们平日里躲自己家都来不及,更别提借钱了。杨慧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她不爱父亲,甚至有些恨他。如今父亲落得这样的下场,她却一心想救他。

她不是善良,也不是心软,她只是不想让这个原本残缺的家,这个母亲留下的家就这样败了。

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想想,再想想。杨慧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时一个名字划过脑海,杨慧掏出手机,在通信录里查找着。她知道,现在只有这个人有能力帮她,但她心里清楚恐怕是行不通的,但不管怎样这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了。想着,想着,杨慧拨通了电话:“喂,范总,我是杨慧。”11

放下电话,杨慧长舒一口气,她不清楚自己此刻是否应该放心。看着破烂不堪的家,看着快与沙发融为一体的父亲,脑袋里闪现着母亲的影像,过去的影像,还有自己……杨慧摇摇头,她知道此刻不应该陷入难过的心事里,她也不想陷进去,说到底她清楚这种情绪是奢侈品,她连一个人难过的资格都没有。杨慧卷起袖子,拿起扫把,开始清理这个家,一直忙到深夜。相比同龄人来说,杨慧即便再早熟,她终归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还是会害怕、会忐忑,打扫干净后,她实在无法入睡,也不敢入睡,呆呆地坐在窗台上,直到东方泛白。

而杨慧的父亲一大早就出门筹钱去了。一夜没睡的杨慧一个人守在家里等候那一丝希望,她不知道范总是否会帮她。电话里范总只是匆匆说道:“知道了。”就没了下文。也许此时范总已经把她的号码拉黑了吧,杨慧这样想着。有谁会相信一个许久未联系的人呢?何况还是借钱这么敏感的事,果然还是太天真了。杨慧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几把脸,想让自己清醒清醒。杨慧双手搭在洗手池边,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水珠从发丝滴落,溅在手背上,扩散、凝聚。会有办法的,她给自己鼓劲。

门铃响了,杨慧打了一个激灵,刚刚给自己打足的气一下子泄掉了,她害怕,害怕门后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债主。门铃继续催促着。杨慧控制不住发抖的身体一点点移步到门口。透过猫眼,她悬着的心放下来,她看到了范总。打开门的一刹那,范总就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看着范总慈爱的表情,杨慧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就止不住了。

原来范总放下电话后,当天就买了来A市的机票,虽然杨慧已经把情况在电话里描述清楚了,但范总想来亲眼确认一下这不是一场骗局。“怎么搞得这么严重啊,人没事就好。”范总安慰着杨慧。

杨慧站在一边抽泣着,一面感激范总的亲自到来,一面想着借钱的事,她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在心里盘算着:就算范总真的借钱给她了,这笔钱要多久才能还清?杨慧不想欠这个人情,但她没有别的选择。

范总把手搭在杨慧的肩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我呢。这么大的事不能让你一个小丫头承担。”手的温度从肩膀传到心里,恰到好处出现的温暖显得那么可靠而踏实。杨慧僵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把身体移开,她有些享受这好似父爱般的温暖,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合时宜。陈明就在这时不凑巧地出现了。

陈明一早从学校赶回来,他听父母说起昨天杨慧家来了一群陌生人,乱砸了一通。还跟陈明说不要多管闲事,咱家可是正经人。陈明不听家里的劝阻,还是回来了。他步履急切,想象着杨慧看到他该有多感动。到了杨慧家,陈明看到门虚掩着,定了定气轻轻推门,却看到门里站着杨慧和另一个男人,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中年男人,而男人的手正搂在杨慧的肩膀上。直到此时杨慧才回过神来,赶紧脱离范总的掌心。

陈明双手紧握杨慧的肩头,上上下下打量着。“你没事吧?没受伤吧?”杨慧扭过身子甩开了陈明的手,“我没事。”陈明警惕地看了男人一眼,继续追问杨慧:“筹到钱了吗?”杨慧摇了摇头。“别着急,咱们再想想办法。”陈明宽慰杨慧。听到这,杨慧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别着急?明天人家就来卸胳膊卸腿了,还不着急?”陈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关心换来的是这样的回应,“我也是关心你,你干吗啊?”杨慧好像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态度缓和了下来。“能想什么办法,凑钱呗。这种事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站在旁边的范总看着手机询问杨慧:“钱打到你卡上就行了吧?”没容杨慧回答,陈明继续质问杨慧:“他是谁?”陈明猜到了,杨慧已经从中年男人那里弄到钱了。“这是范总,以前我给他孩子当过家教,是来帮我还债的。”“范总?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范总。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意思。上大学以后你就对我爱搭不理的,出事了也不找我,我倒想问你什么意思。”

范总不想参与眼前的这场争吵,对杨慧说:“我出去等你,钱应该很快就会到账。”

杨慧还没来得及回应,范总已经出门了。“说啊,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说啊。”陈明不依不饶。“找你?找你有用吗?你有十万块吗?”杨慧被陈明一系列的无端指责激怒了。“我没有,我可以跟家里商量啊。”“你爸妈恨不得我爸赶紧死,能出钱救我爸?”“那你也不能为了钱就……”话刚说出口,陈明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你走吧。”

陈明还想解释什么,杨慧已经转身进了里屋,关上了房门。12“你男友会不会太敏感了?”我觉得杨慧的故事可能有夸张的成分。“他不是我男友,从来都不是。”杨慧再次喝干了杯中酒。“那你现在还是单身?”“也不算是。”“怎么讲?”“别着急,会说到的。”

范总的钱顺利划到了杨慧的卡上。杨慧既感激又惶恐,她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没人会随便帮助别人而不求回报。只是她不知道范总想要的回报是什么。后来陈明又找过杨慧两次,结果都不欢而散。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泛起的尘烟慢慢落回地面,一切终于又回归平静。

杨慧和范总恢复了联络,范总时不时会询问杨慧的近况,还是否需要别的帮助,却从未对杨慧要求什么。这样的行为让杨慧觉得自己遇到了生命中的贵人,是幸运,是缘分。杨慧想着一定要把这笔债还上,多加几次班,多赚一些钱。

杨慧还是离地远远地在天上飞着,现在她想换个工作了。她发现无论怎么飞,她也只是一只风筝,有一根连在家里的线束缚着她。她不想做风筝,她想做一只鸟,自由地飞。

风筝线还是把她拽了回来。杨慧的父亲病倒了。医生说他长年生活不规律,饮食不均衡,积劳成疾,肚子里长了个瘤子。年纪大了,撑不住了。

杨慧再次见到父亲是在医院的住院部。父亲像母亲一样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不知是睡是醒。杨慧站在病床前,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扭曲旋转,汇聚成一个巨大旋涡,杨慧站在旋涡中心,旋涡把她带回了六岁的时候,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像是牢笼里的猛兽,张牙舞爪地扑向杨慧。也许父亲会死,杨慧想着,矛盾着。

杨慧找到医生,问医生该怎么办。医生说,只能动手术,需要钱,想办法吧。杨慧问多少钱,医生说,十万块。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父亲的命终究要交待在这十万块钱上。

杨慧回到病房,没有悲伤,没有焦急,这只是一个需要亟待解决的问题,她会想办法,但对结果却并不关心。

病床上的父亲慢慢睁开眼,看见杨慧,眼睛里掠过一丝喜悦。“你来啦。”父亲强撑着坐起来。“大夫说……”“不用大夫说,我知道。我自己的身子骨我能不清楚吗。我这是快到时候了。”父亲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生死,反而让杨慧有点可怜他。“你妈走后,我也没照顾好你。你恨我也好,不恨我也罢,过去的也没法挽回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说着父亲从枕头下面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张叠着的手帕,一层层打开,露出一个破旧泛黄的存折。“这是你妈还在的时候攒的,她说每年都存点,留给你以后当嫁妆。你妈走后,我更不想让你受委屈,可我也没别的本事,就想把这钱变多点。可惜现在连本钱都没剩下多少了。现在留给你吧。”

杨慧从父亲手中接过存折,慢慢打开,开户人写的是妈妈的名字。前几页都是妈妈的存款,每笔数额都很小,但是从未转出过。终于客户名字变成了父亲,时间正是妈妈去世的那一年。有存款,有取款,存的钱越来越少,取的钱越来越多。最后日期停留在一个星期前,有一笔存款。

眼泪从眼角滑落,落在这几张薄薄的纸片上。这张存折保存的不光是一串串的数字,还有父母穿越时空的爱。杨慧想起坐在妈妈腿上拍的那张照片,想起爸爸有时候还会带她去游乐场,给她买所有她喜欢的零食。这些美好的回忆被冷漠屏蔽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放大的痛苦。她想起儿时的一个午后,杨慧问父亲,妈妈呢?妈妈去哪儿了?父亲久久说不出话,只是摸着杨慧的头。在杨慧的记忆中,是父亲的不负责任让母亲过早地离开,现在她醒悟,这是她一厢情愿相信的事实。爸爸和妈妈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只是距离太过遥远,太容易被时间淹没。而记忆是最不可靠的,它没有实体,似是而非地存储在我们的头脑里,隐蔽着,夸大着,变形着,它永远无法还原事情的真相,像一只听话的狗,一只仅会讨好主人情绪的狗。

杨慧把存折交还给父亲,“这点钱当嫁妆根本不够,你继续攒吧。”

从医院出来,杨慧想着怎么凑这笔钱。她只有一个办法。13

杨慧站在门口,抬起手,又放下。这是她最后的办法,也是她唯一的办法,她害怕这条路走不通,也害怕这将是一条不归路。踌躇了许久,杨慧按下了门铃。

门开了,门里站的是范总。“是杨老师啊,快进来,快进来。”

杨慧点了点头,径直走进客厅。范总关好了门,随后跟了进来。“你来得真巧啊,孩子跟她妈回姥姥家了,我正要出去找饭辙呢。你要是再晚来一会儿,家里就没人了。哎,你坐,你坐。”

杨慧僵硬地在沙发边缘坐下,想着该如何开口。“怎么样?最近还好吧,工作忙不忙?”“不算忙。”杨慧的声音小得好像只有她自己能听见。“你父亲那边怎么样?”“不太好,他病了,需要做手术。”杨慧条件反射地回答着。“这样啊,你别着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说,有我呢。”

所有压抑的情绪在杨慧心里不停翻涌,杨慧用力咬着嘴唇,她不想哭。可泪水还是情不自禁流了下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没人能帮我……我真的没办法了。”杨慧低着头自言自语着。

范总起身坐到杨慧身边,握住杨慧的手。“别急,会有办法的。会好的,会好的。”

这一刻,杨慧像只受惊的小猫,在主人的安慰下渐渐平静,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从未有过的松弛,也许终于不用她独自承受了。

她闭上眼睛,把头慢慢靠在了范总的肩上。

一夜无话。14“一夜无话什么意思?”我都快从座位上跳起来了。“意思就是,你懂的。”杨慧叫服务员过来,追加了几瓶酒。

时间已过午夜,窗外已经看不到行人,远处一盏路灯孤零零地亮着,每隔几秒钟就会节奏稳定地闪烁几下。雨渐渐停了,路上的积水倒映着闪烁的灯光。我从未想过在机场时的一个无心之举,会牵出这样一段故事。实话实说,这不是我听过的最曲折,也不是最狗血的故事。我之所以能被这件事吸引,一方面主人公就坐在我对面,另一方面她看起来做错了什么,又好像并没做错什么。她只是在自己的路上努力向前走着,脚下却伸出一双双手阻碍着她,把她引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所以你说你没有男友,却也不是单身。”

杨慧点了点头。“那你跟范总是……?”“情人。难听点说就是小三。”“是因为那些钱吗?”我知道这个问题有些不妥,但我想不出更准确的表述。“不是因为钱。是对我的帮助,对我的照顾。我不是为了还债或者报恩,我是真心爱他。”杨慧伸手向我要了一支烟,随手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从肺循环,吐纳出来。她把自己笼罩在烟雾里,好像这样就能隐藏起来。“我的生活不用他养我,我有自己的工作。他每次来出差,我们才会见面。跟他在一起,我觉得特别踏实,什么都不用想,都有他呢,他太可靠了。我不幻想他能为我离婚,我不是无知少女。现在这样就挺好,我觉得,我终于算是有个家了。”杨慧掐灭了烟,站了起来。“走了,摄影师。希望你明天一路顺风,不对,坐飞机不能顺风。反正就那个意思吧。”“我还没给你拍照呢。”“下次吧。”“不是说再也不见吗?”“这种事,谁说得准呢,随缘吧。”

杨慧出了门,朝着与路灯相反的方向走去,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我掏出手机查看时间,还来得及去机场。回想着无聊的白天和波澜起伏的夜晚,感觉这一整天真是太梦幻了。尤其是杨慧的戛然而止,平添了好几分的戏剧色彩,我有些恍惚,脑袋里突然传来一句话——“即使往来数十个城市的飞行,而我们过了今晚,就没有明天。”或许这就是旅行的意义吧,与人相识,进入他们的生活,感受他们的脉搏,并且可以随时退出,归位于自己的生活。“先生您是付现金还是刷卡?”15

距离那晚的对话,大概过了半年,繁忙的工作堆砌着我的生活。闲下来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杨慧,我想知道她的近况,我想知道故事的后续,可惜杳无音信。我曾想过主动给杨慧打个电话,可又觉得太唐突了,于是作罢。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我是杨慧,这是我的新号码,常联系哟。”

一看就是群发消息,也就没有在意。铃声又响,还是这个号码。“摄影师,最近怎么样?”

我随便敷衍了几句,把好奇心先按住。“你呢?你怎么样?”“我辞职了,不飞了。”“这个还挺意外的。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要结婚了。”“跟范总?”“哈哈,怎么可能。我跟他早就断了。”“什么情况?”“你知道的,我没想要什么名分,只想过上踏实的日子。可没想到他在外头还有别的女人,干脆就算了。”“也好。”我知道这种事长久不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再来A市请你吃饭,这回真请。”“好啊,我一定去。”

放下手机,长舒一口气,像所有主流影视剧一样,波澜过后,结局看起来总是好的,生活最终归于平静。人们常说影视剧是夸张的、戏剧化的,但在我看来,真实的生活才是最戏剧化的。因为生活没有剧本,也没有彩排,一切都是即时经历,不能准备,不能预习,也不能复习。而所谓的结局也只是一个节点罢了,故事怎么发展,或许像蝴蝶效应,一触即发;或许像一把水壶,水满则溢。一触即发也好,水满自溢也罢,我们都无法猜测,甚至连推测都不可以。

而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尘归尘,土归土,我们把生命彻底耗尽了,故事才会真正完结。16“能赶在暴雨前进来,您也算是幸运啊。”我抬头看着窗外,雨点冲锋似的撞在玻璃上,粉身碎骨。“味道怎么样?还合胃口吗?”

我点点头,说实话,这顿饭还真是意外地不错。“我答应过请你吃饭,没食言吧。”杨慧一边支走服务员一边对我说。一年多没见,她变了许多。头发剪短了,脸上化着淡妆,穿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看上去很舒服。她稍显吃力地慢慢坐在我对面,微微拧起的眉头待坐落安定后舒展开来,她的表情很柔和,嘴角笑起来的弧度很舒缓,既不是空姐的职业笑容,也不是幸福满满的笑容。怎么形容呢,不愁苦,不冰冷,也没有过度的喜悦,单纯的柔和,像她衣服的材质。我尽力捕捉她的所有表情,生怕自己漏掉什么,四次见面,面面不同。“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傻看着我干什么。”“电话里你都藏着不说,快给我讲讲都怎么回事啊?”“哈哈,你总是这么好奇,小心好奇害死猫哦,你吃啊,怎么又停了,饭要趁热吃,不耽误你听故事的。”

杨慧父亲的手术很成功。由于发现得早,并没有扩散的迹象,只是需要住院一段时间。其间,杨慧来过几次,每次父亲都要问杨慧哪儿来的钱做手术。杨慧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父亲不知道范总的存在,也不知道杨慧为了守住这个家付出了什么。

而范总那边也没有要求过杨慧还钱,还时不时地总要给杨慧一些经济上的帮助,生活压力算是缓解了许多。但杨慧心里清楚,欠着债,两个人的关系就没办法平等。欠着债,就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生活。杨慧想独立,想自由,这是她最大的愿望。于是杨慧更加勤奋地工作,同事不愿意飞的航班,她去飞;同事请假过节或是游玩,她来顶。杨慧的双脚离地面越来越高,落地的次数越来越少,而父亲就没有办法亲身照顾了,她只好拜托亲戚。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杨慧发现了范总的其他恋情。对于杨慧来说,虽算不上是晴天霹雳,但内心还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杨慧可以忍受当小三,但怎么也接受不了被小三,于是她跟范总的恋情寿终正寝。杨慧飞着,飞着,继续不断地飞着,她努力增加着自己的积蓄。可生活还是不顾情面地逆风袭来。有一天债主出现了,不是范总,是范总的妻子。这个精打细算的女人对范总的婚外情完全不干涉。“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而这个家永远是我当家。”这是女人的开场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是女人的谢幕词。

从那天开始计算,杨慧已经有三个月没去过医院了。她忙,她没时间,她更不想让压抑的氛围和过往的回忆再影响自己。她想要一个人扛过去。

终于,杨慧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这段对她来说并不骄傲,也不后悔的生活算是结束了。她辞职了,单位领导问她辞职的理由,杨慧说,该着陆了。

从单位出来,杨慧买了一个果篮,来到医院。她不能告诉父亲实情,但可以和他分享自己此时的轻松。

推开病房的门,父亲的床前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背对着门。杨慧认识这个背影,她不想面对这个背影的主人。杨慧快步走到父亲床头,“我三叔呢?”杨慧问父亲。“早走啦,南方有个工友给他介绍个活儿,他就去打工了。”“我不是让他照顾你吗,我也给他开工资了。”杨慧对三叔的行为很是气愤。事实上,杨家人在杨慧父亲赌博之后就渐渐疏远杨慧一家了,杨慧三叔也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才答应照顾病人,可最后还是走了。“你一个人住院,没人照顾怎么行啊。我直接请个护工吧。”“不用,不用,这几个月小明隔三岔五就来看我。我现在也不用特别照顾,我又不是残疾人。”

小明就是陈明,杨慧青梅竹马的发小陈明。

门口传来护士的声音:“六床,来检查。”

杨慧父亲回答:“来了。”边说边下床往外走,“到我了,你们慢慢聊。”

病房里只剩下杨慧和陈明两个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杨慧开了口:“谢谢你了。”这是几个月来杨慧第一次和陈明说话。“没什么,也不费事。你工作那么忙,我没事就来看看。”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是陈明先开口:“钱,还清了吗?我现在毕业工作了,我可以帮你了。”

杨慧摇了摇头,“还清了,都还清了。”“那你跟那个范总,还好吗?”陈明小心翼翼地问着。“我和他原本也没什么关系,帮了我一把而已。”

杨慧把这段经历一句带过,她选择欺骗陈明,她不想再伤害他第二次。“当时我太冲动了,我只是以为咱俩会……”“我懂,我懂。”杨慧打断了陈明,好像有些话不说出来就不是真的。

陈明明白杨慧的意思,断掉的线,接上就好了。不必追究是怎么断的。“现在债还清了,工作会轻松一些了吧?”“我辞职了。”“为什么?”“飞够了,想家了。”17“然后你就跑到这儿来开饭店了?”我边问杨慧边从兜里掏出烟盒。“我们这里现在禁烟。”杨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没听说这规定啊?”

杨慧指了指肚子,“我规定的。”

我猛然想起之前的信息,“你说你结婚了,就是跟陈明?”

杨慧笑着点点头。“说说吧。”“也没什么好特意说的。经过那件事,我终于明白我想要什么了。我缺少的不是父爱,也不是照顾。是家,是踏实,真真切切的踏实。而这些他都能给我。”说完杨慧把头转向了饭店的柜台。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和杨慧年纪相仿的男人站在柜台后面拿笔写着什么。男人察觉到了杨慧的目光,抬头微笑了一下。看得出,他很幸福。“结婚后,我俩贷款开了这家饭店。我老公说,既然不飞了,就干点接地气的。”“那你俩应该淘下水道去啊。”我打趣道。“讨厌。”杨慧笑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真正的笑,不是那种空姐职业性的微笑。想到空姐,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这里的装饰都是飞机什么的,是怀念吗?”“是回忆吧。”杨慧说完站了起来,“以后再来A市就到我这儿来吧,给你打折。”“你不是说请我吃饭吗?”

杨慧端走了我眼前空空的砂锅,“请完了啊。有些债,不能记一辈子。”

我看着杨慧慢慢走到柜台旁,跟陈明说着什么,两人都没有看向我这里。

只是站在那里。我从包里掏出相机,想记录下这个画面,想了想,又把相机收了起来。推门出来,点上烟,回头看着。杨慧从屋里隔着玻璃向我挥手,嘴里似乎还说着什么。我也向她摆了摆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杨慧。她以一串数字的形式存储在我的手机通信录里,我从没主动拨打过,也不打算按下拨通键。我想把故事的结局定在这里。

年龄大了就渐渐懂得,很多事情是无法用对错去衡量的,也没有人可以评判另一个人的选择。我只希望杨慧幸福。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她终于过上了她想要的、安稳的生活。Ⅱ曲童

一个人的自卑,会在其爱慕的人面前被无限放大。哪怕是外表开朗、神经大条的人,也会被太遥远而不可实现的倾慕,激发内心最深处的退却。1“三、二、一,Action!”导演用临时卷起的报纸当作喇叭,高喊着。

男主角双手插在兜里,站在画面的黄金分割点上,“我们分手吧,我们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

女主角用手抓着衣领,哭诉着:“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做彼此的天使吗?”

男主角:“本来不想告诉你,其实,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卡!”导演把头从摄影机后面探了出来。“又怎么了?”男主角的状态瞬间从韩剧穿越到晨间剧。“天使哥,咱能不能走点心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过——”“打住。我说我演不来,你非让我演。”“再来一条,再来一条,天使哥,你行的!”

人物归位,打板开机。“我们分手吧,我们之间是不会——”轰的一声,天崩地裂,所有的人都在下陷,降落……

惊醒,又是一场噩梦。摘下眼罩,定定神,座椅上的人们全部静止着,画面定格,只有我一个人在左右摇晃着脑袋,像是电影《超市夜未眠》的场景。低头看表,秒针还在移动,叹了口气,特异功能这种事就不要妄想了。飞机的引擎在嗡嗡作响,又是一次深夜飞行。

戴上耳机,回想着刚才的梦境,那是一段学生时代不堪回首的往事。我被同学拉去当短片男一号,演了一个蹩脚的角色,这段无法抹杀的回忆成了我憎恨互联网的唯一理由。看看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飞机才能降落。点亮面前的屏幕,找一部电影消磨剩下的时间。《天水围的日与夜》,就你了。2

天气预报一点也不准,明明说不会降温。我竖起衣领,站在寒夜中瑟瑟发抖,等待着机场巴士。“天使哥!”我隐约听见一个让我厌恶的名字,当然未必是在喊我。“天使哥!”再次听见,我四处张望着,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朝我挥手,用这个名字称呼我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拖着行李踉跄地跑过来,一个用灰色呢子大衣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女孩,她叫曲童,我管她叫导演。“你也刚下飞机啊?”“啊,是啊,这么巧。”“你去哪儿啊?”“市区。”“正好,你也别等大巴了。我男朋友开车来接我,顺道带你过去。”“不用了,怪麻烦的。”“走吧走吧,天这么冷,傻站着干吗。”

我被她拽着往停车场走去。说起来,我和曲童并不算熟,她是我同学的朋友。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那部不想提起的短片。当时曲童快毕业了,想拍摄一部短片,朋友就把我推荐给她,记得第一次见面,她笑得很夸张,捧腹说着:“还真有人会叫这种名字啊,洛凡,难道说你是落入人间的天使吗?”从那以后,从她的嘴里我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名字了,只有这个让我无地自容的“天使哥”。但此刻,这个名字伴随叫它的创作者再次出现时,熟悉感、亲切感瞬间提升了一倍。人们好像总是这样,更准确地说应该总是有那么一个阶段,相处时总想走,走出时总想回。但我们心中清楚,即便什么都可以重来,唯独时光无法倒流。尤其是大学时光,那种突如其来的自由,又没有社会生活的复杂与压力,就连曾经让人头痛的学习都披上了放肆的光环。它太美好了,但这种美好只有在离开时才能真切地看到,但此时只有回味。更让人感到无力的是,当你越回忆越想念时,它就越用力地推开你。后来只剩下模糊的感觉,有时甚至是一切从未发生过的感觉。而旧时的同学是唯一的解药,有他们,便有了证明,鲜活真实的证明。所以才会怀念旧时的同学友谊,哪怕是并不熟稔的同学,也会亲切对待。

我们只是很珍惜自己的年少时光罢了。

放好行李,钻进汽车的后排,温暖得好像春天提前来了。“这是我大学校友,天使哥。这是我男友,许安。你们——”“这名字你一个人叫我就忍了,别再给别人推销了,好不好。”我停止手中的一切活动,赶紧打断曲童。“你好,别听她瞎说,我叫洛凡。”

男人没说话,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通过后视镜看到他的眼睛微微向下,推测他在笑。

夜幕下的北京不失白昼的繁华,通明的灯火把天空映成酱紫色。听着曲童自顾自地和男友说着出差时的趣事,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长久以来的深夜飞行,长久以来的机场大巴,第一次下飞机后,不再孤单。原来深夜飞行不只有离别,还有奇迹般的巧遇与重逢。3

车停了。曲童招呼我下车,“走,吃点东西。”我推辞不掉,跟着他们进了饭店。借着屋里的光亮我才看清男人的样子。他很高,很瘦,面色有些苍白,蓄着长发,到肩部位置,有些自来卷的蓬乱。一身黑色,一脸忧郁。说好听点,有着颓废忧郁的诗人气质;说不好听,像个大病初愈的人。找到位子后,许安很自然地帮曲童脱下外套,挂在椅子上。再替她撕开一次性餐具的包装,分别摆好。曲童不顾男友的殷勤,大剌剌地坐下。“咱俩有多少年没见了?”“毕业之后就没见过吧。”“时间过得太快了。哎,你们见过面吧?”曲童来回看着我和许安,期待着肯定的答案。

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好吧,但你应该知道他吧。”

是啊,我知道,许安是在曲童嘴里吐出频率最高的名字。以至于当这个名字再现时,曾经的过往,那些曲童口中的故事,还有曾经的好奇都开始清晰明朗。每段记忆都需要一把钥匙,许安这个名字就是钥匙。

认识曲童包括今晚的巧遇如果说是缘分的话,那么见到许安才是命中注定。注定要满足我的好奇,注定要给我一个答案。这话要回溯到几年前我与曲童的相识,除掉那部蹩脚戏,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听曲童讲故事,她与许安的故事。4

午后的太阳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在墙上画出一道金色的线。微风把窗帘轻轻掀起,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天花板上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确保热浪能袭向周围的每一个人。班主任坐在讲台旁的椅子上,低着头用红笔在纸上圈圈点点。身后的黑板残留着淡淡的水痕,角落里写着“距离高考还剩313天” 。这里是曲童和许安的高中。

此时的曲童正把头埋在摞得高高的书本后面,偷偷看着租来的漫画书。对于来自斜后方的目光全然不觉。这目光来自许安。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打开的课本被风吹动,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翻过了故事的序章。

许安喜欢曲童,这不是什么秘密。尤其在八卦会以光速传播的高中女生中间。可曲童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曲童没有闺密,只有一帮听话的哥们儿。曲童从小就跟男孩子们玩在一起,像个假小子。在别的女孩摆弄布娃娃的时候,她在玩飞机大战、坦克超人,在别的女生凑在一起跳绳、踢毽子的时候,她挥舞着小拳头,追打男孩,直到他们钻进厕所才罢休。就这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疯跑到高中,一跃成为班里的大姐头,有同学受欺负了,她还会打抱不平。她跟我说过,有一次她把隔壁班一个比她高半头的男生打哭了。虽然我曾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但我确实亲眼看到了她号令全场的气势——在那部蹩脚戏中,她有些粗俗却让人信服的魅力。这样的曲童跟女生玩不到一块儿去,那些闲言碎语也就没法传到她的耳朵里。尽管每当她和许安同时出现的时候,都会有女生在一旁窃窃私语,甚至指指点点。而单细胞的曲童未曾领受过专属于女孩子们的情愫探索,自然无法接收这种高难度的暗示,虽然身体在不断地发育,却依旧像个小孩子似的自在地上学、放学。

而许安,与曲童正好相反。和同龄男生比起来,他看起来过于消瘦,他对男孩子们玩的东西不感兴趣,对女生们玩的东西更不感兴趣,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陪伴他的只有一台CD机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曲童第一次闯进许安眼里时,他那颗潮湿的心被瞬间照亮了,他所渴望的、缺失的东西好像都聚集在曲童身上。别人眼里曲童的鲁莽、幼稚甚至是粗俗,到许安这里全部转化为珍宝,他小心翼翼地收藏着。那一次闯入,便让许安的视线无法收回,这份埋藏在心底的情愫慢慢生长着,许安迟迟无法鼓起勇气向曲童告白,只能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对他来说,这样就足够了,就好像冬日里洒在肌肤上的阳光。

但人的欲望是只进无退的,尤其是与爱情相关时。许安希望一直看到她,恨不得她就长到自己的眼睛里,许安渴望着,琢磨着。以至于放学的时候,许安会像一个跟踪狂一样悄悄跟在曲童后面,跟着她回家,直至曲童进门无法再看到为止。终于有一次,曲童在路上无意间看见了许安,走过去跟他打招呼。“怎么在这儿碰上啦,你这是上哪儿啊?”“我……我……回家啊。”“回家?你家不是在幸福大街吗?也不顺路啊。”看着许安惶恐的表情,曲童继续说,“你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这句话可把许安吓着了,赶忙辩解:“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是……哦……回我亲戚家。”“你亲戚家住哪儿啊?”“就在前头。”“前头?前头就是河了,你亲戚是龙王?”

谎言被识破,许安只想快溜。“可能是我记错了。那我不去了,我回家了,再见。”转身一溜儿小跑。

在跟踪曲童这件事上,许安展现出了难得的坚定。没过多久,许安又开始跟踪曲童回家。曲童像往常一样往家踱着,突然天降大雨,由于没带伞,曲童只能临时在树下躲雨。雨越下越大,曲童想着要不就跑回家算了。正想着,从身后伸过来一把雨伞,是许安。“你怎么又来了?”“我看你没带伞,想……想借给你。”“你甭说这个,我问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你是不是跟踪我来着?”“我只是怕你被浇湿了,感冒了。不是特意跟着你的。”

……“当时我可真生气了,感觉莫名地被欺负了。”“你果然还是太单纯了。”我给她下了定论,“后来呢?”“后来我就把他打了一顿,踹了好几脚。我以为吧,这么三番五次地跟踪我,肯定不是好事,可能是有人寻仇,我就先下手为强。”

我想着一个男生被女生追着打的情景,忍不住笑出了声。人们常说少女情怀总是诗,可在曲童这里,我实在无法把她与诗联系在一起,对于许安来说她又是什么呢,我只能想到一个词——虚惊。

……

从那以后,许安再也不敢跟踪曲童了,他怕挨揍。曲童也为这件事紧张了好几天,发现没人上门寻仇,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刚上高三时,班里重新选班长,大部分同学都怕麻烦,影响学业,没参加竞选,只有曲童承担了这个责任。大家不想当班长,最大的原因是班长每天都要早起来学校给教室开门,这把钥匙自然交到了曲童的手里。而这个无法细腻的女孩,虽然班主任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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