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艾拉·格雷的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1 19: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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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大卫·阿尔蒙德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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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艾拉·格雷的歌

献给艾拉·格雷的歌试读:

第一部

最后就剩下我一个。由我来讲这个故事。他俩我都认识,我知道他俩曾如何生活,又如何死去。这是不久前的事情。我很年轻,和他俩一样。和他俩一样?这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既年轻又已死去?我没时间想这个。我得把这个故事甩掉,我得生活。我会讲得很快,一五一十,让它快点过去,现在就过去,趁着这冰天雪地的北方夜色正幽暗,趁着天上清冷的星星正闪烁。我要在天亮前讲完。我要把我的朋友带到这个世界过最后一晚,然后放她走。跟我来,一个字,又一个字,一句话,又一句话,一个人,又一个人,死去。别犹豫。跟着我穿越黑暗,别停下。不会太久。不要回头。

我要从中间讲起:此时故事已掀开篇章,而结局尚未到来。那是一个暮春的清晨,开学两个星期了,我俩一起躺在床上——我俩那时老这样。不知不觉,我们便喜欢上了一起过夜。刚开始时我俩才五岁,抱着泰迪熊和毛茸茸的玩偶蜷缩在一起。现在我俩已经十七岁了,还会在一起过夜。有一阵她爸妈禁止她这样,说她走上歪路了,在学校不够用功。不过她很听话,开始努力学习。她能让他们对她言听计从——只有她才有的魔力。所以我们又在一起了,身子贴着身子,睡在我那张温暖、安全的床上,一起呼吸,一起做梦。艾拉和克莱尔。克莱尔和艾拉,一直是这样,从未改变。多么可爱,多么青春、明媚、自由,多么……未来就在前方,等着我们。多么……哈!

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黄色窗帘照进来。一阵风吹过,我的风铃晃动着响了起来,那张破烂不堪的捕梦网也开始摇摆。涨潮的河钟敲响,遥远的海边,一只雾角在呜咽。

我以为艾拉还在睡。我把脸贴在她后背上,听着她平稳、有节奏的心跳,听着她身体深处生命的奏鸣。“克莱尔,”她柔声说,“你醒了?”“我以为你还在睡。”“没有。”她一动不动,“是爱,克莱尔,我知道是爱。”

我突然心跳加速。“你什么意思,亲爱的?”

从她的呼吸、她快乐的叹息中,我听到了微笑。“我整夜都醒着,”她说,“一直在想他。”“他?”我质问,“哪个他?”

我从她身旁挪开,平躺下来。

当然,我知道她会如何回答。“俄耳甫斯!”她悄声说,“俄耳甫斯!除了他还会是谁?”

她咯咯笑着,转向我,脸上放着光。“克莱尔!我爱上他了。”“可你连见都没见过他。他可能都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你这个人,见鬼。”

她还是咯咯笑。“而且你只不过和他在那个活见鬼的电话里说过话……”

她用手指堵住了我的唇。“这都不重要。我一直能听见他的歌声。就好像我一直在等着去找他,等他来找我。就好像我已经认识了他一辈子。他也是。”“天哪,艾拉。”“命中注定。我爱他,他也会爱上我。再没别的可能。”

这时传来我妈妈的声音,喊我们下楼。“来了!”艾拉喊道。

她捧着我的脸,凝视着我的双眼。“谢谢!”她说。“谢什么?”“让我们在一起。”“你说什么?”“如果那天你没打电话给我让我听,如果他没有唱歌给我……”她吻了吻我的唇,“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对吧?”

老妈又喊了一遍。

我穿上衣服。“对。”我说。

她就那样一直微笑。

她又吻了我。“你会明白的,”她说,“你会理解的,不会太久了。”“什么不会太久?”“他来找我,我知道他会来找我。”

她再次吻了我。

咯噔,我的心沉了下去,咯噔。***

我们顺着河堤走路去上学。我们走过曾经的造船厂,走过小桥——我们曾在桥下放纸船,曾在这里给布娃娃洗澡。远处,纽卡斯尔大桥高耸的桥身微微浮现。我们从一些钓鱼的人身边走过。一部分路面塌陷下来,下面很可能就是从前那些煤矿留下的一个个矿坑。

我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跨了过去。

我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捧着。“你纯得要命,”我对她说。“你甚至从没正正经经交过男朋友,可现在……”

她又那样咯咯地笑起来。“都是这样发生的,对不对?某一天,一切都再平常不过,然后突然啪的一下,你毫无准备,便陷入……”“这不可能是爱,”我说,“这是疯狂。”“那就让我疯狂吧!”

她开心地吻了吻我,然后挪开。我们加快脚步。身边人开始多了起来,都在朝圣三一堂学校走去。我们跟朋友打着招呼。

她在大门前停下,并不急着进去,一脸神秘地柔声对我说:“我知道你吃醋了。”

她再次靠近我,垂下眼睑,喃喃道:“克莱尔,我知道你爱我。”“我当然爱你。正常的爱,不是这种……”“我的心没变,”她说,“我还是你的……”“哦,艾拉,别说了。什么都不要说。”

我试图去拉她,可她挣脱开,转身走掉了,头也不回。

那天上午的英语课上,卡拉卡托老师跟念经似的不停地讲啊讲啊。又是他妈的《失乐园》。艾拉一直望着窗外。我注视着她。她一天到晚在做梦。有时候感觉她这个人都不在这儿。有时候又感觉她处于半死的状态,是我在替她活着。

有时候真想朝她屁股踢一脚,把她摇醒,冲她大喝一声:“醒醒!”“克莱尔?”卡拉卡托老师的声音传来。

他就在我桌旁。“什么事,先生?”“你怎么看?”“什么怎么看,先生?”

他转动着眼珠,却不说话,因为艾拉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收拾书包。“艾拉?”他问。

她看都不看他,冲我咧嘴一笑,开心地挥了一下小拳头。“看见了吗?”她悄声说,“我没说错吧,克莱尔?”

她大笑着,转眼便冲出了门,不见了。

于是我们看到了他,在外面,院子边上,影影绰绰。他就站在那儿,还是那件外套、那样的长发,那把里拉琴背在背上,用那种俄耳甫斯式的眼神凝望着我们。接着艾拉出现了,穿过水泥地,匆匆走向他。

卡拉卡托老师猛地拉开窗户。“艾拉!”他大喊,“艾拉·格雷!”

她没有转身。这是他们的初会,他们就那样对望了片刻,然后拉起手,走了。

卡拉卡托老师又喊了一声,然后猛地把窗户关起来。“平时闷声不响,然后突然整这个?”他说,“你们这些孩子,真让人搞不懂。”“是啊。”我悄声回应。“她说他会来,他就真的来了。”“是的。”“她就是黑暗使者,想不到吧?”

我们盯着他们离去的地方使劲看。“她和他,”安吉丽娜说,“她和他。”

好多人都涌到了窗前。“他是谁?”比安卡问。“猛男!”克里斯托·卡尔哈哈笑道。

男生没人吭声。“回到你们的座位上,”卡拉卡托老师命令道,“她如果想放弃前途,就让她去吧。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吗?”我咕哝了一句。“他究竟是谁?”比安卡问,“谁?”“好了,咱们继续上课,”卡拉卡托老师说,“‘邪恶,你就是我的善良。’弥尔顿这句话究竟想说什么?”“是谁?”克里斯托问。“他叫俄耳甫斯,”我答道,“要命的俄耳甫斯。”

第二部

【一】

或许他一直与我们同在。或许当我们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当我们结成一群酷酷的死党的时候,他也在那里。我们以前常在克卢尼旁边的草坡上集会。克卢尼是一个由威士忌仓库改造成的艺术家工作室,坐落在奥斯本河边——这条小溪从城里的地下涌出,流过城门,注入泰恩河。那边有一家咖啡屋、一座酒吧、一间小戏院,一个屋子——里面有乐队在演奏。旁边便是七故事——一家儿童书店。我们小时候常和爸妈、老师去那里听作家、艺术家讲课。我们制作面具,穿上演出服,演我们自编的故事。我们躲在面具后面说:我不是我。我不见了,我曾变成过吸血鬼、灰姑娘、韩赛尔、格雷特、格尼维尔。然后我们便讲述自己编的故事,并把它写下来。就连我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都感觉他就在我们中间,用我们的嘴说话,让我们歌唱,让我们跳舞。

我们老是说,奥斯本河河边的空气里一定飘着魔法。我们饮红酒,听河水,看星星,我们分享梦想:当艺术家、音乐人、诗人、游子,只要和现在不同,只要标新立异。我们嘲笑那些跟我们不是一类的孩子,那些年纪轻轻就谈论事业、谈论见鬼的抵押贷款和养老金的孩子。那些还没来得及年轻就想老去的孩子、还没好好活着就想死去的孩子。他们在挖掘自己的坟墓,在砌监狱的高墙,然后他妈的自己住进去。我们呢,我们紧紧抓住青春不放。我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们说过,永远不要变老,不要变得烦人。我们到慈善商店去搜刮复古衣服。我们在海布里奇买到了破旧的李维斯牛仔裤,还买到了阿提卡牌天鹅绒衣服,虽已褪色,但依然很漂亮。我们穿五颜六色的靴子,戴盖亚牌亚麻围巾。我们读波德莱尔和拜伦。我们互相读自己写的诗。我们写歌,然后放到视频网站上。我们组建了乐队。我们谈论那些一放学就立刻会奔赴的神奇的旅途。有时我们当中也会有人出双入对,谈一段短暂的恋爱,但这个团体还是我们这几个。我们紧紧连在一起。我们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爱着彼此。

那个周六的黄昏,空气中一定是出现了俄耳甫斯。还是早春,但气温已经开始回升,城市上空的天是粉色中带着金色。我们身下的草坪被太阳晒了一天,热烘烘的。码头那边靠近城里的地方传来了笑声和醉鬼的尖叫——这么早。有人拿来一瓶从特易购超市买的瓦尔波利塞拉葡萄酒,在我们手上传着,我们嘴对嘴地喝,品尝着酒,品尝着彼此。

一只天鹅突然从高高的地铁桥上朝我们俯冲过来,我们被那个黑影吓了一跳。它在我们头顶几英尺的地方来了个急转弯,朝河那边飞去。我们开心地啐着。有人拍手,有人大笑,有人微笑,有人叹息。慢慢地,我们又恢复了平静。

我向后仰躺着,两条腿直挺挺地摊开。艾拉靠在我身上,是她先听到的。“那是什么鬼声音?”她冷不丁地问。“什么?”“那个?”

她坐起来。“那个。听。”

是什么?我们倾听着,但什么也听不到。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了。“是有什么声音?”山姆·辛德斯说。“好像有人在唱歌什么的?”安吉丽娜说。“对,”艾拉说,“是的。”

对,像唱歌,但也像很多声音混合在一起——河水的呜咽、醉鬼的胡话、清风拂过脸庞的微颤、断断续续的鸟鸣和汽车的声响,像是在所有这些熟悉的事物里添加了一个新的音符,把它们变成了某种古怪的歌曲。

我们仔细倾听。“没有啊,”迈克尔说,“什么也没有。”

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否则我们刚才为何站起来四处找寻那声音的方向?我们为何会都说是的,听到了?难道我们当时就是那样——随时随地地追求标新立异、追求美,尽管它们其实并不存在?难道只是因为瓦尔波利塞拉葡萄酒、因为天鹅、因为我们大家在一起、因为我们年少轻狂?

不管是什么,我们站起来了。我咕嘟咕嘟喝完最后几口酒,把酒瓶丢到了垃圾箱里。我们沿着绿草茵茵的河岸来到奥斯本溪边,小溪在克卢尼的深黑倒影中流淌着。溪水旋转着,浮起一个个漩涡,汩汩地向前流动,等着汇入泰恩河。岸边滑溜溜的黑泥正在干化,发出喀哒声。小溪上方狭窄的钢桥上,一对情侣走过,响起一阵脚步声。我抓住了艾拉的手,我们一起走着。

我们沿着小溪一直走,直到它钻进城市下方的隧道,然后又重新探出头来。溪水拍打着上了锁的大门,在铁栅栏间喷涌着。我们凝视着那些螺丝钉、那把硕大的挂锁和那个上面画有骷髅头的警示标志,凝视着远处的拱形隧道和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天哪,以前这地方多吓人!”她叫道。“还记得我们曾扒着眼睛往里看,比赛谁看得最远吗?”“看那些恶魔和怪兽?”“还有那些老鼠,突然蹿出来,那时候?”“咱俩吓得嗷嗷乱叫?”

我们咯咯地笑起来。“那儿有一个!”我叫道。“又来一个,克莱尔!看!长角的那个!啊,天哪!”

我们开着玩笑,但身子却在发抖。我把她拉过来,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唇。我第一次吻她,正是在这个地方,好多年前,那时我们还是孩子,还会怕黑。“听,”她说,“那声音好像是在水里,克莱尔,听到了吗?”

我们倾听着它在两岸之间、在铁门内外回荡的样子。“听到了!”我叫道。

我俩笑了起来。“丁当丁当!”我说。“呼呼呼!”

可我们一直在找寻的那个声音却好像来自四面八方。我们离开了小溪。每到一个角落,它都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每当我们停下脚步,它都从另外一个地方传来。“它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我问。

艾拉闭上眼,把脸转向天空。“从我们的身体里来!”她说。

卡罗·布鲁克斯——我们当中看上去最年长的——到克卢尼酒吧里面又拿了些酒出来。我们一饮而尽,然后继续向前走,这次我们不再寻找了,而是在那个声音中漫游。玛丽亚和迈克尔这两个家伙已经勾搭了几个星期,现在他们溜进了一个门口,拥住彼此,终于开始激吻了。“好样的,继续,”凯瑟琳叫道,“现在相爱吧!”

一群喝醉了的妹子从我们身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是那帮嬉皮士!”她们笑道。

她们走远后,我们叽叽咕咕地笑起来。“嬉皮士!”我们讥讽道。“就是我们啊!”山姆大笑。

我们继续听,是它消失了还是我们再也听不到——抑或,它根本就从未真正出现过?谁又知道呢?反正我们意识到:它不见了。我们来到码头,走过一家家酒吧、一间间饭店,在一群群醉鬼中穿行。

泰恩河桥底下有一个卖艺人,是一个老家伙,脸上皱纹纵横、污浊不堪,弹着一把破烂的曼陀铃,唱着一首听不懂的外国歌儿,声音沙哑。“没准就是他一直在唱呢。”山姆说。

我们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他以前肯定很有味道。”艾拉说。

老家伙向我们示意放在地上的那只破旧的曼陀铃套子,就在他脚旁边。

我们找到了几枚硬币,丢了进去。

他朝我们笑了笑,把手里的曼陀铃举向天空。“天神保佑你们。”他说着,又热情十足地弹唱起来了。“哇!”卡罗说,“我们要是扔几个六便士进去,你得唱成什么样?”

老家伙哈哈笑起来。“把你的家当全给我,”他说,“你就知道了。”

艾拉默默不语,我和她一道朝家走。“可能什么都没有,”她说,“可能不过是我们自己臆想出来的。”

我送她到她家大门口。她几乎一动不动,向后退了几步,凝视着我,仿佛她看的不是我。“真是疯了!”她说。“什么疯了?”“我们,这么年轻!太神奇了!对不对,克莱尔?对不对?说对!说对!”“对!”我悄声说。

她咯咯笑起来,耸了耸肩,转过身,走了。【二】

第二天我们发现我们当中有些人依然能听到那个声音:睡着的时候,在梦里。我听不到。当这些人意识到自己不是唯一能听到的人时,他们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张着嘴巴。他们说还想再听,还想再找到它。

英语课上,艾拉又开始神游了。“听着,”卡拉卡托老师说,“‘未曾目睹你的芳容,未曾听到你的名字,我便已爱上你,两次、三次’,这两句你怎么理解,格雷小姐?格雷小姐!你怎么理解!”

我用胳膊肘把她碰醒。“我觉得,”她说,“特别美。”“好的。还有吗?”“还有……有点怪,先生。有种死亡般的神秘。”“哦,‘美、怪、有种死亡般的神秘批评学派’,太棒了。”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可惜,你的A级考官可不承认这个学派。芬奇小姐?”

比安卡跳了起来。“我?”“对,你。芬奇小姐。你觉得我们的多恩先生想表达什么。”

比安卡一边磨着指甲,一边望着卡拉卡托的脸沉思。“嗯,先生,”她开口了,“我觉得多恩先生的意思是他想好好来一炮。”

她停下来,卡拉卡托先生盯着她。“老实说,”她继续说下去,“我觉得那些诗人们想表达的都是这个意思。”

她忖度着他。“也有可能你根本不懂这类事情,先生。”

我们望着卡拉卡托先生的脸。难道今天要火山喷发?

别,千万别是今天。【三】

那时候考试快要临近了,体制的围墙正向我们压来。艾拉的爸妈说她的态度让他们深深担忧。她以前是个聪明的姑娘,可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梦游者。她在挥霍一切。老师对她的评价令人失望至极,预期中的成绩也直线下降。她还想不想有好结果了?她还想不想上个好大学?她还想不想拥有成功的人生?“他们指的是什么,成功的人生?”我问。“有钱之类的,我想。”“有钱之类的?”“再有个好工作,那一类的东西。”

我想象着她对这些概念是多么模糊,她是多么不愿意捍卫自己,她是怎样无奈地耸耸肩、含糊其辞、闭上双眼,告诉他们她会好起来,会更用功。“你说了什么?”“没什么,我想。”

我狠狠地瞪着她。“没什么?他们谈论的到底是谁的人生?”“我的。问题是,”她说,“我知道他们什么意思。”“呃?”“他俩是对的,连你都这样说。我确实是无可救药了,真要命。”“天哪,艾拉,别把我和他们扯在一起。”“他们还说我不能来得这么频繁。过夜这种事……”“过夜这种事?”“已经失控了。”“失控了?”“他俩说小女孩才这样。说如果是初中生这样还可以,但现在就不合适了。”“什么?”“他俩说星期六偶尔过一次夜还可以,但是……”“你怎么回答的?”“就那样呗。”“就那样?可恶的艾拉!”“那复活节那事……?”“复活节那事?”“对,没戏。”“什么?”

复活节那事。自从去年深冬我们就开始策划这件事了——在雨夹雪不间断的抽打之下,我们都以为自己因为长期不见太阳得了脚气病什么的。北方!我们哀鸣着。我们为何生活在天寒地冻的北方!为何不是意大利?或者希腊?我们大笑。一个冰冷的夜晚,我们坐在克卢尼外面,嘴里呼出的哈气在我们身边盘旋着。我们一个个蜷缩着身体,生怕体内的热量散掉。去他的,我们说。我们自己制造一个意大利!我们自己制造一个希腊,他妈的!在哪儿呢?当然是在诺森伯兰郡了。一有机会就去,复活节放假那几天,春天。到那时起码也会有点太阳了。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假装有。喝得酩酊大醉,做梦看见太阳。我们要到海滩去,待上他妈的整整一个礼拜。可以坐公交车,也可以搭便车。我们要带上帐篷、睡袋,在沙丘上露营。要带上吉他、长笛、铃鼓和鼓。要带上几只巨型煎盘、一吨意面、几加仑香蒜、一千听番茄酱。带上一麻袋的冷冻面包。勒紧裤腰带,储存上成箱的利德超市的基安蒂红葡萄酒和阿尔迪超市的霞多丽白葡萄酒。到了那儿我们要自己从海里钓鱼,偷农民地里的土豆,点燃篝火,夜夜笙歌。我们要唱啊,跳啊,躲开圣他妈的三一、卡拉卡他妈的托和失他妈的乐园。忘掉预期成绩、调整成绩;忘掉及格、不及格、平均分和五角星;忘掉所有让我们无法成为我们的那些见鬼的东西。

对!一定会很棒。十六七岁的人就应该干这种事。我们要自由了!

可现在却这样。全世界最他妈无趣的蠢货正在阻止我闺密与我一道分享这件事。“可是艾拉……”我嗫嚅着。“我知道,”她答道,“不过,克莱尔,对我来说,不一样,对吧?”“你是说,你被领养这事儿?”“对,我被领养这事儿。没有他们,我肯定……”“怎么?”“没什么。你知道的,克莱尔。真的没什么。”【四】

我和其他人还是去了,正像我说的那样,一有机会就去。我们周五复活节那天分开,第二天一早就奔赴北方。我无法与艾拉同去,于是决定独自前往。我想体验那种一个人独闯天下的感觉,来一次冒险——虽然只有五十五英里左右。我告诉别人我会搭便车,但发现自己根本没这个胆量。我选了一条错综复杂的路线,以免和别人撞车。我坐的是当地公交车,一辆换一辆,拐来拐去,过了一村又一村、一镇又一镇,沿着海边,一路向北。我的帆布背包里装满了西红柿和葡萄酒,沉甸甸的。过了阿尔恩茅斯我从公交车上看到了卡罗和安吉丽娜,他俩四仰八叉躺在田野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途经波莫村时我看到一个急匆匆奔跑的身影,像是卢克。我曾对自己说要写一篇日记,于是潦草地写了点空洞的感受:春天多么美、大海波光粼粼,还有一只黑乎乎的鸬鹚,站在湿漉漉、黑乎乎的礁石上。

好希望艾拉在这里,我写道。这句话我起码又再写了两遍。

在比德内尔的候车亭里,我试图写点诗。

快点儿来灵感,我轻声祈祷。什么都行,快!

没用,我放弃了。

太急了,我劝自己说,可能要再过一两天。

我们按照原计划在班姆伯格集中在一起,就在古堡下面的田野里。三点之前,所有人都抵达了。每个人都受到了欢呼,得到了拥抱。然后我们移步到海边,接着又向南走了一英里左右,那里有宽阔的海滩、高耸的沙丘;在那里看散落在大海东方的法尼群岛,景色也最震撼。我们边走边捡浮木。天空湛蓝,落日在切厄维特山背后缓缓西沉,燃烧着一片金晖。

我们在沙丘上支起帐篷、铺好睡袋,在海滩上燃起第一堆篝火。我们吃意面、喝酒,我们唱歌,我们喊叫,我们低语,为那优美的夜晚、星星、月亮,为遥远的朗斯灯塔转动的灯光、那令人熨帖的海浪声,还有身后不太远的某处传来的猫头鹰的声声叫唤,还有流星——两点钟左右来了一小阵流星雨。

我们站在海边,手拉着手,摇摆着,唱着。“我的邦妮躺在海洋上……”“我们都生活在一艘黄色潜水艇里……”“鲍比·沙夫托出海了……”

累了,我们就换一首,声音和身体都越来越安静,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合唱着《喜鹊》,夜色愈发地深了。

魔鬼,魔鬼,我们藐视你。

魔鬼,魔鬼,我们藐视你。

魔鬼,魔鬼,我们藐视你。

后来,在我那顶小帐篷里,我给艾拉发了短信。

哦,你真该在这儿。

她立刻就给我回了电话。“快讲!”她低声说。“还不错吧,”我说,“你干吗呢?”

她笑起来。“在想怎么讨好他们,这样下次我就能和你们一起去了。”“太好了!”

入睡前,我听到我们当中那对情侣在做爱,听到吉他声,还听到有人在唱歌,唱得挺费劲,就像我写诗一样。【五】

我几乎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从法尼群岛上升起,我们便去游泳。我边朝水里跑边甩掉身上的衣服。其他人也都学我的样子。海水冰冷,不过我们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可以跑回来取暖。我们穿好衣服,把自己紧紧裹在毯子里,披上围巾,戴上帽子,啃着大块培根卷儿,喝着装在锡杯里的热气腾腾的茶。从一开始就一直有人在唱歌:不同的声音用低沉的气声合唱,不时爆发出狂野的嚎叫,然后一下跳跃到古老的边境民歌和泰恩赛德小调。退潮了,我们像小时候那样在礁石潮水潭里搜寻着。我把一只螃蟹从它石头下的藏身之处拽了出来,捏着它的壳,看它的腿和钳在空中挥舞。我把指尖塞进钳子里,它马上想夹我,我咧嘴一笑。一群海豹嗷嗷叫着,从海面上探出头来。“你好!”我们欢呼,“你好,海豹!嗷嗷!你好!”

它们潜入水中,不见了,过一会儿又从另外一个地方浮出水面。它们再次回头朝我们张望,嗷嗷叫着。“它们在回答我们!”我们大叫,“你好!嗷嗷!你好!你好!”

燕鸥在浅水上空飞舞,塘鹅在深水扎猛子。

迈克尔踮起脚尖,指着遥远的海面,大喊:“海豚!看啊!他妈的海豚!那儿!还有那儿!”

我们赶忙也看,说看不着,然后又说似乎看到了,不过也可能只是形状像海豚的海浪?我们继续看啊,看啊。“看到了!”我大喊,“快看那儿!在那儿!”

可迈克尔说它们已经走了,可能它们从来就没出现过。

有几家人在下面的海滩漫步。孩子们在浅海里踩水;涨潮了,海浪卷来,狗狗跳起来冲浪。

我们去给篝火寻找更多的燃料。

是安吉丽娜最先发现了沙丘里的蛇,她没有尖叫,也没有转身。我就在她身边,她蹲下来,轻声呼唤我:“克莱尔!克莱尔!”

她扬起手,招呼我过去。只见她用手指按住嘴唇,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诧和警惕。

有两条,在滨草丛中的一条小路上蜷曲着,离我们只有两码远。

我屏住呼吸。阳光洒在它们身上,它们一动不动,闪着金光,身体呈铁锈棕色,背上是深色“之”字形花纹。“蝰蛇。”安吉丽娜压着嗓子说。“好想伸手去摸摸它们。”我说。

我向前探着身子,伸出手臂,安吉丽娜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它们会咬人。”她说。

这时卡罗也过来了。“不过不会致死。”他说。“不会?”我问。“毒性不够。够咬死一条狗、一只羊,不过咬不死咱们。咬不死你。”“啊!快看!”安吉丽娜吸了一口气。

其中一条开始伸直身体,我们看到它轻吐着分叉的信子。卡罗跺了跺脚,另一条也伸直了。一条蛇游动着搭到另一条蛇身上,然后它们一起游进草丛,不见了。

我们凝视着它们留下的奇异的痕迹。我弯腰低下身,用手指轻抚着那痕迹。“会有几十条,”卡罗说,“都是春天出来。”“太美了!”我们喃喃道。

真美。太幸福了,居然能看到这么漂亮的生灵——一生大半在黑暗中、在泥土里度过,多么隐秘。“真希望刚才自己敢摸它们。”我叹息着说。

海边,海浪在拍打沙滩,像是慌乱的鼓声。“还有谁饿得发慌吗?”我问。

我们急匆匆地下了沙丘,往回走。我们用一块块白切片面包把装在锡杯里的热豆子舀起来吃。几乎一滴水都没有,没人愿意走到村里去要水,于是我们就喝啤酒和葡萄酒。迈克尔从沙丘那儿走回来,怀里抱着一堆篱笆条儿。他把它们撂在地上熄灭了的篝火旁,我们准备夜里再点。

好希望你在这儿,我给艾拉发短信。

我也是,她回道。

很美很荒凉,太阳照在身上。

好无聊,我在温书。冷。

有海豹和螃蟹,我们好像看到了海豚!

海豚!天哪,真希望我也能看到!

想象一下!

黑色的弧线在海浪中穿行。

我们还看到了蛇,艾拉!

蛇?离远点。你可一定要安全回来。

它们不伤人。你乖吗?

模范。他们说对我非常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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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写诗了。我向后靠在沙丘上,写岛屿似乎在漂浮;写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漂浮着的物体;写思想就像海豚一样从我们内心深处跃出,令我们吃惊;写梦就像蛇一样。“像海豚般跃起,诗歌,”我喃喃道,“像蛇一样爬出我的身体。”

山姆·辛德斯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手里拎着一瓶葡萄酒。他问是否可以看,我合上笔记本,说不。“我有点喝多了,”他说,“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个,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我哈哈大笑,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他手里的酒。“我是认真的,”他说,“你奇异,美丽。”“那就给我唱首歌。”“什么?”“这就是歌曲的意义,赞颂奇异之美,令你觉得美丽的那个人陶醉。”

他笑了,开始唱一首自编的歌曲。

啊克莱尔你多么可爱,

啊克莱尔你多么甜美,

啊克莱尔啦啦啦啦啦,

你太好了,我想吃你。

我告诉他这歌不错,可以得到一个吻,于是我们伸出手臂环抱住对方,吻了起来。

我抽出身子。“可别真吃掉我,山姆!”我打趣道。

说完我跳起来,跑到堆在湿沙子和干沙子之间的那团漂浮物那里。里面有一条条漂亮的晒干了的海带,几根绳子,还有渔网、贝壳、死螃蟹、塑料瓶、鹅卵石、几块光滑的玻璃和光滑的砖头。我动手拽出一些碎片,把它们在沙坡头上摆起来。我摆了一个人的形状。当然其他人也过来帮我把它弄得更好看些。我们摆了一个瘦长的人:用树棍当四肢,鹅卵石和石子当身体,用蟹壳、贝壳和帽贝装点一条条海藻,当作头发。“女人还是男人?”安吉丽娜问。

迈克尔把一段球根状海带放在那儿当阴茎,我们欢呼,大笑。

我们把亮绿的海藻丢下去当阴毛,又拿了两块圆形鹅卵石当睾丸。

我们把他的一只眼睛弄成绿色的,另一只弄成蓝色的,用海煤当眼球。他躺在那儿,凝视着午后的天空。我们在他身旁围坐下来,唱着歌,喝着酒。有几个人又去游泳了。此时海水似乎更加冰冷,但我还是在水里待了很长时间,和山姆·辛德斯手拉手漂浮了一阵。汹涌的海浪把我们抛起来,又摔下去,抛起来,摔下去。他牙齿格格打战,伴随着海浪,为我唱着那首自编的歌。

回到篝火旁,我们跳起舞取暖。我们拿两块石头敲打着,当成鼓。我们在空中挥舞着晒干的海藻。我们弹吉他、吹哨子、打手鼓。我们捏着一小段儿草,用力吹,吹出尖利的啸声。我们把两只手对着,鼓起掌心,往里面吹气,模仿猫头鹰的叫声。我们尖叫,模仿头顶的海鸥;我们嗷嗷叫,模仿海豹。浪花翻滚,拍打着沙滩,沙子和鹅卵石都沸腾了。我们拉着手,围着篝火和那个男人跳舞。我们看着带着孩子和狗狗的那几家人慢慢放下脚步,有时甚至会停下来,看着他们返回远处。我们大笑。“我们是野生动物!”我们高叫,“不过我们不会伤害你们!”

阳光照射下来。“谢谢你,太阳!”我们叫喊着,“啊,你他妈的太热了!”“这不是北方!”我们大喊,“这片海是地中海!这片土地是意大利!这片土地是希腊!”

整个下午我们都玩啊,跳啊,直到暮色将我们包围。

然后一切又都恰到好处地安静下来——此时的大地绚丽至极。沙丘上方是玫瑰色的天空,篝火冒的烟袅袅升起,归家的鸟儿掠过岩石和海面,大海深处一艘夜航船闪烁着灯火。大海黑下来,天空黑下来,海天一色。海上的岛屿也开始黑下来,朗斯灯塔的灯光开始来回扫射。一弯镰刀似的月亮挂在天上,细细的,好似一道剪下来的指甲。星星出来了。夜色深沉起来,星座也看得见了。我们都知道最简单的那几个——大熊座和小熊座——很快就叫出来了。卡罗找寻着,又告诉了我们其他几个。“俄里翁,”他说,“猎户座。阿里阿德涅的花冠,北冕座。还有,哦,大犬座。看,那儿,那儿还有那儿。”“你他妈什么都能看见,是吧?”“是的。那些星星看起来连成一片,其实毫不相干,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编了那些古老传说。那是天鹅座,看到了吗?那只天鹅都在天上飞了十亿年了!”我们抬头凝望着宇宙,试图勾勒出这些星座的形状。一会儿说看出来了,一会儿又说看不出来。“那是天琴座,瞧,里拉,它最明亮的主星是织女星。顺着琴弦一直往下的是渐台三和渐台二,看到了吗?”

安吉丽娜拨弄了几下吉他琴弦。“没有,”她说,“不过我能听到。听到了吗?”“听到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默默地坐着,惊奇地凝望着夜空,仿佛那个星座真的在为我们弹琴。火苗蹿起,余烬明灭。火光映着我们的面庞,当我们彼此相视时,眼睛不由得睁大,却什么也没说。仿佛我们成了一个整体,我们所有人变成了一个。

我想到我那个困在逼仄的家中的朋友。

艾拉,你真该在这儿。

我们喝了带来的啤酒和红酒。

当夜幕在我们周围降临,当一切都黑黢黢的,当星星开始闪闪发光,我们又开始狂歌乱舞,嘴里高喊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自由、我们的快乐,它们随火苗一道,升腾进了北方的夜空。

我们又开始唱起来,和昨晚一样。

魔鬼,魔鬼,我们藐视你!

魔鬼,魔鬼,我们藐视你……

我们大胆地唱,勇敢地唱,慢慢轻下来,越来越轻。

那晚山姆和我一道进了我的帐篷,即使在那个时刻我还是想着她。

艾拉你真该来。

他睡着后,我给她发短信。

你真该在这儿,太美了。我们做了个人。我们在星星下面跳舞。

凌晨三点,我还以为自己睡着了。

睡吧,梦到我。梦到你自己也来这儿。

××××××××

××××××××【六】

天刚破晓,帐篷附近便传来音乐声。我看了看表,六点,太早了。几乎又彻夜未眠。头疼,口干。我把睡袋扯过头顶,闭上眼,想再寻睡意。山姆在我身边挪动了一下,鼾声响起。音乐还在继续。“别弹了!”我真想大吼,“见鬼,这才几点啊。”

接着我听到一个中性的声音在和着琴弦歌唱,夹杂着呼吸声,曼妙动人。

从未听过这曲调,从未听过这歌词,从未听过这声音。

我推了推山姆,轻声喊他。他蠕动了几下,没醒。

海面无声无息,帐篷外一丝风也没有。

我悄悄钻出睡袋,套上衣服,朝帐篷外爬去。

海平面上燃烧着一抹闪烁的红霞,太阳即将升腾而出。我爬了出来,打了个激灵:帐篷口的沙地上有几条蛇爬过的痕迹。我直起身,便看到了他。他坐在沙坡上,正对着下面沙滩上那个用各种漂浮物摆成的人形。他并未扭转身看我,只是面朝大海,继续弹啊,唱啊。“嗨!”我打了个招呼。

没有回应。

他继续唱啊,弹啊。我顺沙丘滑下,来到他身旁。别人也都跟来了——卡罗、安吉丽娜、迈克尔、玛丽亚。“天哪!”玛丽亚在我旁边深吸了一口气。“这家伙是谁?”迈克尔问。“这他妈的是什么歌?”

我们不敢靠近,像是被吓着了似的。我们就在那里倾听,有人站着,有人蹲着,有人跪着……他上身穿着件破破烂烂的紫色外套,脚上蹬着双古旧的蓝色马丁靴,脖子上系着条薄薄的红色丝巾。长长的黑发用一根缎带束起,下巴上一层软软的黑色胡须。深蓝色的眼睛,接近乌黑。很难看出年龄,也许比我们稍微大点儿。

他扫了我们一眼,仅此而已,然后继续弹唱,歌声更曼妙、更炽烈。

太阳升了起来,金色的光芒洒在他的脸上。

歌声愈发甜蜜、炽热了。

其他人也都从帐篷里钻出来,滑下沙丘,来到海滩上。他的歌声依然甜美、热烈。

我们不由自主地纷纷惊叹。“哦,老天!”玛丽亚又深吸了一口气,“哦,听啊!”

接下来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吸气、叹息了。

歌声像是从梦里走来,像是从灵魂深处走来,像是从一个我们当中无人相信、无人去过的地方走来。

我知道这样做略显愚笨、不合时宜,但还是把手伸进口袋,拨了她的号码。“嘘,听——”我耳语道。

我举起手机,对着他。“哦,老天!”我看见鸟儿从天空俯冲下来、落在沙滩上;看见海豹把头探出海面,还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几条蝰蛇正沿沙地朝我们爬来。我深吸了口气。“艾拉,”我压低声音说,“连蛇都在听。”【七】

他谁都不看,不正眼看。眼光一与别人相遇,就赶紧挪开。过了一会儿,他把吉他放了下来。吉他?不完全是。那玩意儿看起来有点笨重,一看就是自己做的。一块木头,琴颈,琴弦,还有几个用来紧弦的旋钮。好像是用浮木、废木做的,随便什么木头。可他轻轻一弹,它便唱起来,那么甜蜜,那么深沉,就连最粗的琴弦发出的当当声都那么好听。无论乐声听起来多么飘渺、空灵,那几根粗弦都能把它收住,拉回地上来。粗犷与甜蜜共鸣协奏,就像身体与灵魂,大地与天空。还有他的声音,像远在天边,又像近在眼前,像远古的回声,又像最新潮的音乐。我居然能这样说?短短几个月前我还不会说这些话呢。

最终,他把乐器放下来,放到身旁的沙地上。

手机还贴着我的耳朵,可是没电了。艾拉跑了。“我听到你们的叫嚷声了。”他说。

他的声音跟我们的没什么两样,北方口音,可他每次说话都要舔一下嘴,仿佛双唇还不习惯吐出这些词来。“晚上听到你们了,”他说,“所以我就来了。”“你是谁?”安吉丽娜问。

他的脸上笼罩了一层乌云,仿佛这问题令他烦心,他没回答。

先前聚集的鸟儿飞走了,海豹跃回海中,不见了。我回头望去,沙地上除了滑行的痕印,什么都没有。

他伸出手,摸了摸那个漂浮物扎成的人。“不错。”他说。“你想吃点什么吗?”卡罗问,“我们都还没吃呢。”“好。”

他盯着卡罗重新升起火,然后打开一罐熏肉。“不是这个,”他说,“来点面包,再来点那个。”“苹果。”“好。”“香蕉要吗?”“好。”

他盯着我们看,仿佛我们是幽灵,仿佛不能确定他能看见我们。“你们是谁?”他问。

我们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你从哪儿来?”我问。

他朝沙丘,朝沙丘后面遥远的切厄维特山转过身去。“那边。”他说。

我们说了几个小镇的名字:阿尼克、罗伯斯里、伍勒、福特。“不是,”他说,“我到处流浪。弹琴,流浪。这是哪儿?”“班堡海滩。”我说。

他咬了一口面包,然后望向大海,望向岛屿。“哦,对,”他说,“我想起来了。”“你能再弹一次吗?”安吉丽娜问。“行。”“你能教我怎么弹吗?”

他耸耸肩。“当然可以。”

他又抓起乐器,弹了一些曼妙的音符。

他看了看手中的乐器,仿佛自己也觉得挺不可思议。“我叫俄耳甫斯,”他说,“对,俄耳甫斯。”

他又开始弹唱起来。【八】

也许那天我们疯了,也许有些事情似乎发生了,其实根本没发生。也许后来那几天、那几星期发生的很多事情,其实也没发生。也许这都是因为我们年轻,因为年轻就意味着疯狂。也许人,不管多大,都有点疯狂。

也许我们做得最好的事,我们成为了最好的人,都是疯狂的结果。

他弹啊唱啊,动物又都回来了。鸟儿、海豹、沙丘里的蛇。这一回当迈克尔惊叫“海豚”时,我们真的看到了海豚,我们看到它们又回来了,又回来了。我们看到它们游向岸边,优美的弧形划破海面,在空中扬起一道道曲线。潮水上来了,涨潮时,海面似乎异常平静。浪花没有拍打在沙滩上,只是轻轻掀起,仿佛大海也有耳朵,也来倾听。鹅卵石和沙子随浪花翻滚,也随俄耳甫斯的歌声翻滚。

都是胡扯?也许吧。谁知道呢?也许都被记忆扭曲了,但我知道那天我们看到了什么。我知道我们的感觉,就像受到了祝福,像真正成为了我们自己,像被爱。

我看到安吉丽娜和玛丽亚看他的眼神,燃烧着欲望。我看到詹姆斯着魔了,已经陷进去了,陷进去了。我看到迈克尔和山姆的欲望又被重新唤醒。

我们与俄耳甫斯一道唱着,可在他怪异美妙的旋律下面,我们的声音气若游丝。安吉丽娜与他一起弹奏着。我们敲着棍子、石头和鼓,当打击乐。我们摇摆着身体。浪花朝我们扑来,我们舞动着,我们忘却了自己。我们已不在此处,我们已经不是这个海滩上有着那些名字的人,我们迷失在音乐中,我们消失了。

整个一上午,我们都是这个样子。

俄耳甫斯停了下来,摇摇头,笑了,仿佛他和我们一样惊奇。他把乐器举到自己眼前。“天哪!”他说。“这是什么?”安吉丽娜问。“这个吗?”他说,耸了耸肩,“是里拉。”

他凝视着它,眉头皱了起来。“对,就是它,”他说,“我的里拉。”

安吉丽娜动了动,好让自己紧挨着他。

她伸出手,碰了碰琴弦。琴弦丁当作响。“你自己做的?”她问。“我哪里会,别人给我的,很久以前了。”

他把它递给她。“我该怎么弄?”她问。

他耸了耸肩。“拨弄拨弄就行。”他说。

她又试了一下。

当,当,当。“用这个。”他说着,指了指她的吉他。“那个很普通。”她说。“这个也是。”

一头海豹从海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又跳回去了,俄耳甫斯哈哈大笑。“蠢东西!”他说。

他学了一声海豹叫,太像了。那头海豹也叫了几声回应他,然后钻到海里去了。“不要太用力,”他对准备开始弹吉他的安吉丽娜说,“你知道怎么弹,弹就是了。”

她拨弄出几个音符。“继续,”他说,“好多了。对,听到了?”

是的,确实好多了,比我们从前听她弹的好听多了。“这就对了,”他说,“和呼吸差不多,你可以走了。”

他没理会,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注意她弹琴时看他的眼神。他没看到卡罗在出神地凝视他,他没听到玛丽亚在叹息。他还在笑那头消失的海豹。“这一切我全都忘了,”他好像在对自己说,“可是一直都还在。”

他站起身,走到海边,脱下靴子,在及脚踝的水中淌着,双臂张开,似乎很享受。

迈克尔开了一瓶白葡萄酒,传给大家,每个人都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酸酸的,咸咸的。玛丽亚说渴得受不了了,想喝水,可谁都知道没人想去找水,现在不行。我们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传着酒瓶。安吉丽娜还在弹。吉他声更甜蜜,更浓烈。她痴痴地望着俄耳甫斯,仿佛是专门弹给他听的。“别弹了!”卡罗冷不防来了一句。“什么?”安吉丽娜问。“吉他!你不过是在抄袭他罢了。”“我没有,一点儿都不像他,根本不可能像他。”“对,是。当然不可能像他。”

他朝沙地上吐了口口水。“你们这帮人什么毛病?”他说。

俄耳甫斯回来了,满脚的沙子。“那我走了。”他说。“什么?”我问,“去哪儿?”

他耸了耸肩。“到处流浪呗,”他说,“这里,那里,各个地方。”“你总不能就这样……”安吉丽娜说。“就这样什么?”他问。

他坐下来,掸了掸沙子,套上靴子。他看了看靴底,微微一笑。“它们可真跑了不少路了。”他说。

他拿起自己的乐器。“再给我们弹一段。”玛丽亚说。“呃?”“就弹一小段。我们从没听过这种东西,俄耳甫斯。”“没听过?”“没有。”我说。

他望向远方——向北,望着古堡;越过大海,望着海中的岛屿;沿着宽阔的白色沙滩向南望;向西望,沙丘后面,是切厄维特山。“我不晓得,”他说,“我想……”

他叹了口气,不忍心说下去了。他拨动起琴弦,烦躁不安顿时烟消云散。大海静谧下来,我们静谧下来。他唱啊,唱啊,唱啊。如果有什么办法能把音乐变成文字,我一定会这样做。如果能有什么办法填满文字与文字之间的缝隙——用他的声音、大海的声音、飞鸟的声音、沙丘草丛中微风拂过的声音、鹅卵石滚动和黄沙飞舞的声音——我一定会这样做。他弹,我们听,我们感觉仿佛焕发了新生命,又有一种濒死的感觉。在这如醉如痴的时刻,我居然有工夫想到了艾拉,我连忙掏出手机。奇怪,又有电了。我拨了她的号码,把手机举起来,这样她能听到他弹奏。“嘘,听。”没等她开口,我便悄声说。

他还在弹,还在唱。他看到了我举着的手机,笑了。“是谁?”他问。“我的朋友。”我挣扎着说出口。“她怎么没来?”“他们不让。”“他们!”

他靠过来,把电话从我手中夺过去,咧嘴一笑,用嘴唇对着它。“你真该来,”他说,“别理他们。”

说着他对着手机就唱了起来,声音醇厚、甜美、沁人心脾。

我想着她,在她那座烦闷局促的房子里,陪伴着她那烦闷局促的父母,俄耳甫斯的声音将她托起,远离了所有的烦闷和局促。“你是谁?”他问。

他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他又唱起来,紧闭双眼,嘴唇紧紧贴着手机,仿佛想把自己和声音一道塞进去,塞进艾拉的耳朵里。艾拉,那个美丽、爱做梦的艾拉。我想象着她现在的样子:电话贴着脸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恍惚,迷失在音乐中,和我们一样,灵魂出窍了。

我想象着她的沉默。

俄耳甫斯笑了起来。“跟我们说话!”他说,“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我仿佛听到了她在艰难地作答,那如梦似幻的喃喃声。“艾拉·格雷,”他说,“好,再说一遍,艾拉·格雷。”

他认真听着,然后轻轻一笑。“这首歌献给艾拉·格雷。”他说。

说着,他压低嗓子,对着电话、对着远隔千山万水的艾拉唱了一首低沉、甜蜜的歌曲。

之后便是沉默,他的脸色似乎阴沉下来。“再说一遍你的名字。”他柔声说。“对,”他叹了口气,“就这样,艾拉。”

她说的时候,他在叹息。他又意犹未尽地唱了几句。

然后把手机放进我手里。“她叫艾拉·格雷。”他轻轻地说。“是的,艾拉·格雷。”“她一定很美。”“是的。”

他闭上眼。“我看到她了,”他喘息着,“老天,就在那儿。”

说完他把里拉琴甩到背上,转过身,朝沙丘走去。“俄耳甫斯!”玛丽亚大喊,“先别走!”

他转过头来望了我们一会儿,然后举起手,背后是明亮的晴空。“别跟着我,”他嘱咐道,“我会找到你们的,你们也会找到我。”“怎么找你?”我问。“我们别无选择。”

说完他走了,我们还是跟了他一阵儿。我们来到沙丘顶上,看到了他的脚印,看到了蛇爬过的痕迹。我们望着远方,他的黑发在飘扬,紫色的外套时隐时现。突然我们不确定是否真的看到了他。在那儿!我们喊着,就像之前看到海豚那样。还有那儿!然后便什么都不见了,沙丘还是那堆沙丘,田野还是那片田野。清风,大海,一片寂静。

俄耳甫斯继续漂泊,他走了。

我对着手机轻声呼唤:“艾拉。”

手机没电了。

艾拉也走了。【九】

下午,海面上云团骤起。一阵阵雨在阳光的照射下,飘落在法尼群岛上,海面上愈发波涛汹涌。卢克和罗琳拿着空酒瓶到班姆伯格村去要水,他们在村里主街公厕外面的饮水处把酒瓶装满水。警察看到了他们。“你们是谁?”他飞快地问。“在这儿干什么?”他根本没容他们回答。“你们是不是在海滩上闹事的那群家伙?”

他拿出笔记本,记下他们的名字。“还不到十八岁,对吧?”他问,“你们怎么喝酒?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他把酒瓶子没收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我们可不想在这儿看到你们这种人,正派人可不想让一群疯疯癫癫的城里人打扰他们的安静生活。”“明白?”他问。

他们点点头。“你们赶紧走吧,我明天会带上警犬去那儿,我不希望看到你们的踪影。”

他们带着几瓶柠檬水回来了,我们分着喝。我们让篝火一直燃着,吃了些豆子和面包。

安吉丽娜弹着她的吉他。“真奇怪,”她说,“我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步这么大?”

卡罗瞪了她一眼。“这叫练习,咱们一到这儿你就抓着那个鬼东西练个不停。”

她转过身用后背对着他。“咱们怎么办?”迈克尔问,“他们不会真让我们收拾东西走人吧?”“咱们又没伤害任何人,对吧?”玛丽亚说。“咱们坚持住。”安吉丽娜说。

卡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坚持住,你以为你是谁?切·格瓦拉?”

我们喝了红酒和啤酒,我们跳舞、跺脚。我们发现自己嘴里喊着俄耳甫斯的名字——也许只是感激他给我们带来的一切,也许是想试着没准能把他叫回来。“他干吗就那样走了?”安吉丽娜问。卡罗吐了一口口水说:“他就是个投机分子。他在跟咱们玩神秘。”“不是,”詹姆斯说,“他可没这么简单。”

卡罗咧嘴一笑。“哦,是吗?”他说,“看来他男女通吃。”

詹姆斯脸红,骂了几句,望向别处。“你们觉得他会不会再次找到我们?”安吉丽娜问。“他今天会找到我们的,”玛利亚说,“他说听见了我们的声音,就过来了。”“俄耳甫斯!”我们高叫。我们学海豹嗷嗷叫,学海鸥尖叫,然后被自己疯疯癫癫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但我们的笑声中有激情。我们想让他回来,想听到他的声音,想看到他。“俄耳甫斯!”我们朝着暗下来的天色高喊,朝着我们内心深处的渴望高喊,“俄耳甫斯!”

夜里,我们凝望着天上的星座——云团掠过,它们时隐时现。我们寻找着天犬座、天鹅座和天琴座,仿佛它们可以将俄耳甫斯送到我们身边。我们看不清楚,但卡罗不愿帮我们。我们朝着镰刀般的弯月高喊着。朗斯灯塔的光洒在我们身上,洒在我们身上,将我们从暗处带到明处,从暗处带到明处。没多时,一阵细雨飘来,落在余烬上,嗞嗞作响。

那天晚上我又和山姆睡在一起。我们做爱的时候,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帐篷上。他太笨拙了,由于常年去健身房,他的肌肉似乎过于结实,过于威猛。我清醒地躺在那里,听着雨声,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渴望艾拉能和我在一起。我想跟她说话,跟她睡觉。一想到她,我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不安。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办?要是我回去找不到她怎么办?我告诉自己不要犯傻。可是万一呢?我问自己,她要是不见了怎么办?

我的耳边一直回想着俄耳甫斯给她唱的那首歌,太美了。可是我此时耳畔响起的那些深沉的曲调、那些曲调中的忧伤,究竟在诉说什么?

拂晓时,一想到她,恐惧令我浑身颤抖。

山姆醒时,我已经开始整理行囊了,他嘟囔了句什么。“我要回去。”我说。“现在?”“对。”“为什么?”“不为什么。”“可这太棒了!”“是吗?”“你的帐篷怎么办?”“湿了。你还在里面,可以给你。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带回去,也可以留在这儿。”“克莱尔!”我离开时,他喊着我的名字,可我没有转身。

天空布满了云团,低低飘浮着。大海灰蒙蒙,岛屿黑魆魆。篝火的灰烬已被雨水淋湿,乌黑的一堆。我走过那个用漂浮物搭成的男人,沿着海岸和岸边的漂浮物急匆匆地走着。漂浮物中有一只被冲上岸的死海豹。不知何处响起了呜呜的雾角,灯塔的光依然在闪烁,不见,再闪烁。我从城堡的围墙下走过,进了村庄。一辆公交车正停在星辰旅馆外面,发动机突突突地响着,我跳了上去。“单程。”我说。“去哪儿?”“你想去哪儿?”“阿兴顿。”

方向对。“走吧。”

司机的眼睛转动了几下。

我们向南驶去。我们穿过锡西豪斯,那里有娱乐城的拱廊、薯条店、龙虾锅店和条条渔船;我们经过直插天空的邓斯坦堡犬牙交错的废墟;我们经过波莫村飞机场,经过那里的防护墙、摄像头和警示标志,然后我们转向内陆,驶过诺森伯兰老煤田。我看到了废弃的煤矿、煤堆、封死的矿井。我身后有个老人先是呼哧呼哧地喘息,然后咳嗽出来,用手绢捂住了嘴。有个小孩在唱“公交车的轮子转啊转,转啊转,转啊转”。一切都是那么普通,那么平淡无奇,可我的内心却被一种莫名的喜悦和恐惧搅动得翻江倒海。雨点打在车窗上。田野里,雨水积成一个个小水洼;路边,雨水流进下水道里。我掏出笔记本,想写点什么,却发现我的手似乎自己在动。文字在我的笔端流淌——越过莫名的恐惧、越过老人的咳嗽、越过雨水和灰色的天空,它们在动,在诉说这一切是多么美:经过的一切,每件平凡的小事——一滴雨水从车窗滑落,窗户胶条上的一条小裂缝,我手背上皮肤的纹路,公交车转弯时尖利刺耳的吱吱声,在微风和细雨中垂下头来的树木,汇成一道道小溪流的雨水,我怦怦跳动的心,这些流淌的文字——所有这一切,一个片段连缀着一个片段,是多么神奇,多么值得赞颂。

这个世界,我写道,和世界的一切,都是一首奇妙的歌。我们要做的就是他妈的唱出来。我放声大笑,那个孩子的歌声也更大、更甜蜜。

我转过身,夸奖着他。他的妈妈警觉了:这是谁,这个古里古怪、邋里邋遢、写个不停的丫头?还转过身对着她可爱的孩子?不过也许她看出我特别开心,因为她很快便放松下来,微笑着,拍着她的宝贝的手说:

看,这位女士觉得你唱得特别棒。

在阿兴顿城外的一个公交候车亭里,我望着眼前的雨帘,又动笔写了起来。都是一些没什么太大意义的事情:不过是一些东西的名字,我发明的一些文字,想象的一些文字和像鸟一样在一页页间翩然飞过、像水一样在一页页间流淌的文字。

旁边有家煤炭博物馆。我朝它望去,矿井上方的轮子开始转动。多少年前它一定也是这样转啊转,把采矿的男人和少年放到地下深处的矿里去。一想到这个,我不寒而栗。想到地面上坑坑洼洼地布满凹洞,想到我现在脚踩的下面很深的地方当年便是隧道,想到地球上遍布这样的隧道,我开始发抖。我看了看脚下的地面,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幻影。地面随时会塌陷、裂开,我会从路面上的坑、污水池的下水口坠落到久已无人进入的空间内。想到那里面的黑暗和危险、想到地下那个世界曾发生的死亡事件,我写不下去了。对艾拉的焦虑如潮水般袭来,我又开始颤栗、发抖。我将目光从轮子上移开,强迫自己继续写下去。写她的名字,就像我正在呼唤她一样,就像我正在歌唱她一样。艾拉,艾拉艾拉!写我周围世界的美。让文字唱歌,让艾拉和世界生动。文字可以将我从黑暗与恐惧的世界拉回亮处。

就在这时一辆公交车咔嗒咔嗒地停在我面前,我费劲地爬了上去,它又把我带回到了泰恩河的方向。【十】

我径直去了她家,那座坐落在泰恩河河岸坡地上的四四方方的灰色房子。她妈妈开门让我进去。

我知道一切都很正常,她的脸上还是笼罩着那副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样子。“你回来得真快。”她那薄薄的、撅起的嘴唇里挤出了一句话。

她让我意识到我的样子有多窘迫:脸上有灰,头发里有沙子,身上一股烟火味儿,嘴里冒着酒气。“看来她幸亏没去,对吧?够你受的,是吧?”“非常有意思,格雷夫人。”“现在还这样想?她在楼上学习,如果你想见她的话。”“谢谢。”“别待太久,她在写期中论文。你也需要洗个澡,睡一会儿。”

我走进艾拉的房间,她抱住了我。“她是不是对你特别凶?”她问。“没有。”“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耸了耸肩,“下雨了。”听上去挺可怜的。“不是说要把诺森伯兰郡变成希腊吗?”她说,“不是要把托斯卡纳带到北方吗?”

我又耸了耸肩。我为何要来?我为什么没立刻转身,现在就回去?那样容易多了。“我想你了。”我说,又是一副可怜样。

她莞尔一笑,抱住了我。“我也是。”她说。

我拿起她的文章。《论约翰·多恩〈神圣十四行诗〉中世俗之爱与神圣之爱之间的关系》。

我又把它放下来,哈哈,这种问题我得花一两个礼拜才能回答出来。“我担心你。”我咕哝着。“担心?我?”“是啊。”“真傻!”“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或者将要发生,或者……”“我不在这儿吗,一切正常,跟以前一样,艾拉·无趣的·格雷。”

她笑了起来。“你呀!”她说,“想象力太丰富,你就是这个样子。”

我叹了口气。我,我和我那些愚蠢的焦虑。我坐在床上,望着墙上她的照片。她两岁,穿一件明亮的白色裙子,那是领养她那天。格雷先生和格雷夫人都穿着灰色衣服,弯下腰,握着她的手,仿佛想一直一直把她握下去。另一张:第一天上学,她穿着一条红色格子裙,头发梳成发卷儿,背上背着书包。还有我和她的合照,我们俩的腿绑在一起,参加学校运动会上的二人三足项目。平常的照片,那种我家里也会有的我的照片。靠墙有一面书架,墙上挂着几张海报,十来种化妆品,iPOD, CD播放器,装了笔的笔筒,几只脏兮兮的咖啡杯,摊了一地的衣服,这所四周是泰恩塞德、有河流流过的小房子。再普通不过,再普通不过。

格雷夫人在楼梯上叫了起来。“艾拉,别忘了今天要交作业!”“她想让我走。”我说。“听着,”艾拉说,“她说要是我认真学习,下次我应该能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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