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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00:4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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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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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的故事

竹林的故事试读:

一个人穿过开着的窗而看,决不如那对着闭着的窗的看出来的东西那么多。世间上更无物为深邃,为神秘,为丰富,为阴暗,为眩动,较之一枝烛光所照的窗了。我们在日光下所能见到的一切,永不及那窗玻璃后见到的有趣。在那幽或明的洞隙之中,生命活着,梦着,折难着。

横穿屋顶之波,我能见一个中年妇人,脸打皱,穷,她长有所倚,她从不外出。从她的面貌,从她的衣装,从她的姿态,从几乎没有什么,我造出了这妇人的历史,或者不如说是她的故事,有时我就念给我自己听,带着眼泪。

倘若那是一个老汉,我也一样容易造出他的来罢。

于是我睡,自足于在他人的身上生活过,担受过了。

你将问我,“你相信这故事是真的吗?”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以外的真实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帮助我过活,觉到有我,和我是什么?——Baudelaire散文诗之一。序

我开始做小说,在一九二二年秋天,到现在为止,共十五篇,最初的三篇没有收在这集子里。

本来连《

讲究的信封

》同《少年阮仁的失踪》我也不打算要,今天偶尔一翻阅,却不觉又为自己悲,——相隔不过两年,竟漠然若此!多长几根胡子罢了,凭什么看轻他们?

其余十篇,除《

病人

》是某一时期留下的阴影而外,都可以说是现在的产物,我愿读者从他们当中理出我的哀愁。

我在这里祝福周作人先生,我自己的园地,是由周先生的走来。

一九二五,三,九,冯文炳序于北京。

这集子正在排印的当儿,我写了《河上柳》,《去乡》两篇,一并收入。

我感谢李小峰兄同他的夫人对于出版上的帮忙。一九二五,六,十二,冯文炳。讲究的信封

同学们狂风扫落叶似的四散了,他一个人也只好循着原路朝学校里走。他的体质很弱,来时居然能够随着大家没有休息的跑到,现在几乎走不动了,天气顿时也变坏,没起风,没看见太阳。骡车汽车人力车走来走去,他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觉得被他们搀起来的灰尘同空气融和成灰白色。街旁人力车夫问他坐不坐车,他低头看看他手里还拿着一枝几乎摔掉了的校旗,便好像有一种迷信似的把头对着车夫连摇。走进一条很深曲的巷子的时候,偶然从那里传来几声小孩子的叫唤,他的疲倦了的知觉,又好像被有丧事的人家的啼哭所惊醒,随即滴下两颗眼泪在干燥而松散的尘土上。

走进学校,揭示处贴着很大的通告:“请愿的同学都打伤了!”他到他所认识的受伤同学处慰问了一遍,便回到自己的寝室。倒在床上,嘴好像失了作用,耳朵却还听得同住的朋友的谈话:“H君比时就吐血!”“F君的右颊伤了指甲深的一个洞!”“那大约是刺刀钻的,皮带没有那利害!”“最可恼的是那些警察,把我们赶到西口还要赶!”“他们的车夫也混着一齐打哩!”“他们以为我们是他们老爷的仇敌!”

他勉强闭着眼睛,以为睡一觉起来,总可恢复疲劳;听了朋友们的话,越想睡却越睡不着,“车夫”,“警察”这两个声音,好像是一线火焰,把藏在他心的深处的燃料,统行引着了。朋友们的叫骂,本来是对受伤的同学表同情,而且也可以消出自己的忿气;他却因之把受伤的同学完全忘记了,回忆一个警察的面孔;这警察是解开腰上的皮带向着他掷的,他一面跑一面回顾,所以那面孔格外记得清楚。假如他依着刚才走进房门,向他最亲爱的朋友所说的话 “我现在觉得我们唯一的使命是抛开书本子去干!”做去,那一定是为了那警察的原故。

他终于睡着了。醒来时已经不是白天,房里没有灯,也没有听见一个人的言动。把灯燃着,桌上放着一封信!大约是号房刚才送进来的。仲凝:

我得着你寒假不回来的消息,很欢喜。父亲时常向我说,“写信叫他回来”,我总是拦阻。父亲的皮袍已经穿了二十几年,现在破得不成样子了;上月寄给你三十元,叫你买一件皮袍穿,——到前几天才告诉我,自己仍穿那旧的。你昨天来信说你的目力赶不上从前,父亲埋怨你用功太过,一面又筹八元寄你买一副眼镜。乡间银价非常高,二百枚铜子还换不了一元。我有时买块豆腐煎煎,端上桌子的时候,父亲且笑且怪:“有了腌菜便不该买豆腐。”要你买眼镜,二十千铜子还愁不够哩。你假若回来,往返盘费至少要用三十元,家里无论如何节省,总填不起这个数目。自从我们的女儿死后,每天晚上,母亲总要妹妹同我睡,我倒觉十分不自在,连做梦也担心。但是母亲以为我胆小,一个人睡着害怕,我怎好推辞?一,十九,萤。“怎的这样静寂?”他把信看完了,倾着耳朵细听。一时间,花白头发的双亲,纯和而又聪明的爱妻,都来到这黑夜凄凉城中一间矮小的宿舍除掉灯光没有伴侣的儿子,丈夫的脑里。那差不多四个钟头以前发现的惨剧,几乎同梦一般的隐没了。

最后他从书架上拿一本文学定期出版物,想从上面选一篇小说读读。这册子颇厚,中间约有一分宽的空隙,表明曾经夹过什么纸笺在里面。书刚拿到手上,不知不觉也就从那没有密合的地方折开,他突然被一声霹雳惊着似的,把书摔在桌上,自己坐在椅上!“这……这信封……”

两月以前,他父亲由家来信,说县署里出了一个一月二十元的差事,补充人须得本邑有声势的人的介绍,嘱他请同乡李先生,众议院议员,写封信给知事。他比时很费踌躇:去?不但理智告诉他这是耻辱,而且他实在感着这是痛苦;不去?六十岁的父亲,难道自己不愿安闲?为的都是……

他记起一个朋友来了,这朋友同他很亲爱,是李先生的亲戚。当天晚上,他到朋友的寓所去,说明他的来意。朋友道:“我代你去找。他的行踪无定,你是不中用的。”接着又说:“你不用性急,我即刻就去,明天清早来候信。”他听了朋友的话,自然是欢喜,——却又如何难过。出门时,青天皎月,在他好像许久没有看见似的,一霎间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随即是恐慌: “大约会不着!”

次晨他起床特别的早,——也许是通晚没有睡着,很匆忙的跑到朋友那里,从睡梦中把朋友打醒,做出很从容的样子答应朋友“不在家,今晚再去”的话道:“费心!不要紧。”

第二次,起床也早,却决定迟一会再去问信;把书案收拾之后,顺手打开一本英文读本,但看来看去,老是一个page,便是这个page,也只晓得一行行刻的是英文字母。走到朋友的寝室门外,简直没有勇气进去,朋友听见脚步声,早知道是他,用很无力的声音叫道:“今天怎么来得迟?——昨晚又没有会着!我比你还着急!我写了一张条子在他的案上,请他今晚不要外出。”

第三次到朋友那里去,不待朋友开口,他便抢着说道:“又没有会着?我知道!费心!但我已决定,不再……”经朋友再三劝解,他又悔自己的无礼了。

这天是他们旅京同乡聚会的日期。朋友道:“今天他一定到会馆,你也牺牲一天光阴去去,我介绍你同他会面。”请柬上约定下午二点钟,他一点钟就去了。他向来不会讲话;赴会的同乡很不少,——李先生没有到——而且多半都相识,他却小孩子会见面生的人似的,人家问他,他不知怎样才好。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心想:“再过几分钟该来?”那位朋友知道他的心事,时常走近他身旁,低声道:“他向来是这种脾气,迟到!来是一定的。”

五点钟过了,同乡们都很高兴的笑着等候晚间的盛馔,——照例聚会后大宴一次,独有他像是外乡客,人人对他讲礼,却没有人同他一块儿站过五分钟。忽然他喊那位朋友到后面没有人的房间里: “我回去,这里开饭还得好久,那件事还是中止。”朋友正在劝他,已经听得前面有人喊:“李先生来了!”他顿时真不知怎么办,好像被人发觉了的偷物贼,而且是第一次发觉的偷物贼,将要去受审判一样。会面了,除了请一声“李先生”之外,他说不出一句话,幸得那位朋友述明他的意思,——偏偏一个个同乡都走进来,打断朋友同李先生的交谈。随后那位朋友极力称赞他的品性,学问;李先生也一面谈一面睄睄他的资度,思忖了一会便截然说道: “图章没有带在身边,你回去拟封信稿,并且缮写清楚,明天带到我的寓所盖章。”他不等吃饭,立刻动身回校,走在半路想道:“信纸倒有几张夹宣的,还得买几个讲究信封。”于是顺便跑到东安市场,一个个纸店都问尽了,最后以十个铜子在西头一个 子上买了四个。剩下的夹在……

十二点钟了。同住的朋友把房门推开,大声喊道:“你一个人为什么不去?讨论对付众议院的方法!”

他没有话回答朋友,仍是呆呆的坐在那里,不觉额上流出冷汗。一九二三,一,二十七,脱稿。

柚子

柚子是我姨妈,也就是我妻姑妈的女儿。妻比柚子大两岁,我比妻小一岁;我用不着喊妻作姐姐,柚子却一定要称我作哥哥。近两年我同妻接触的机会自然比较多;当我们大约十岁以内的时候,我同柚子倒很亲密的过了小孩子的生活,妻则因为外祖母的媒介,在襁褓中便替我们把婚约定了,我和她的中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隔住,从没畅畅快快的玩耍过,虽然我背地里很爱她。

妻的家几乎也就是我同柚子的家。因为我同柚子住在城里,邻近的孩子从小便被他们的父亲迫着做那提篮子卖糖果的生意,我们彼此对于这没有伴侣的单调生活,都感不着兴趣;出城不过三里,有一座热闹村庄,妻的家便在那里。何况我(们)的外祖母离了我们也吃饭不下哩。

我同别的孩子一样,每年到了腊月后十天,总是屈着指头数日子;不同的地方是,我更大的欢喜还在那最热闹的晚上以后,——父亲再不能说外祖母年忙不准去吵闹了。我穿着簇新的衣服,大踏步跑去拜年,柚子早站在门口,大笑大嚷的接着,——她照例连过年也不回去,这也就是她比我乖巧的好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我的家运胜过她的〈的〉原故。)大孩子们赌纸牌或骨牌,我同柚子以及别的年纪相仿的小孩——我的妻除外——都团在门口地下的青石上播窟眼钱,谁播得汉字那一面,谁就算输。在这伙伴当中,要以我为最大量。外祖母给我同柚子一样的数目,柚子掌里似乎比原来增加了,我却几乎耍得一文也没有。柚子忽然停住了,很窘急的望着我,我也不睬她,仍然带着威吓的势子同其余的孩子耍。剩下的只有两只空掌了,求借于一个平素最相信我的朋友。柚子这才禁不住现出不得了的神气喊道:“焱哥,不要再耍罢!”我很气忿的答她:“谁向你借不成!”

许多糖果当中,我最爱的是饧糖。每逢年底,外祖母把自己家的糯谷向糖店里去换,并且嘱咐做糖的师父搓成指甲大的颗粒;拿回家来,盛在小小的釉罐里,作我正月的杂粮。柚子本不像我贪吃,为我预备着的东西,却也一定为她预备一份。外祖母当着我们面前点罐子,而且反复说道,反正只有这么多,谁先吃完了谁就看着别人吃。我心里也很懂得这话里的意义,我的手却由不得我,时刻伸到罐子里拿几颗。吃得最利害,要算清早打开眼睛睡在床上的时候,——这罐子本就放在床头。后来我知道我的罐子快完了,白天里便偷柚子名下的。柚子也很明白我的把戏,但她并不作声。末了仍然是我的先完,硬闹着把柚子剩下的拿出来再分。

外祖母的村庄,后面被一条小河抱住,河东约半里,横着起伏不定的山坡。清明时节,满山杜鹃,从河坝上望去,疑心是唱神戏的台蓬——青松上扎着鲜红的纸彩。这是我们男孩子唯一的游戏,也是我成年对于柚子唯一的贡献。放牛的小孩,要我同他们上山去放牛;他们把系在牛鼻上的绳索沿着牛头缠住,让牠们在山底下吃草,我们走上山顶折杜鹃。我捏着花回去,望见柚子在门口,便笑嘻嘻的扬起手来;柚子趁这机会也就嘲弄我几句:“焱哥替芹姐折花回来了!”其实我折花的时候,并不想到柚子之外还有被柚子称作“芹姐”的我的妻。柚子接着花,坐在门槛上唱起歌来了。“杜鹃花,

朵朵红,

爹娘比我一条龙。

哥莫怨,

嫂莫嫌,

用心养我四五年;

好田(好)地我不要……

…………”“柚子只要好妆奁!”我得意极了,报复柚子刚才的嘲弄。

抱村的小河,下流通到县境内仅有的湖泽;滨湖的居民,逢着冬季水浅的时候,把长在湖底的水草,用竹篙子卷起,堆在陆地上面,等待次年三四月间,用木筏运载上来,卖给上乡人做肥料。外祖母的田庄颇多,隔年便托人把湖草定着。我同柚子毕竟是街上的孩子,见了载草的筏,比什么玩意儿都欢喜,要是那天中午到筏,那天早饭便没有心去吃。我比柚子固然更性急,然而这回是不能不候她的,有时候得冒火,帮着她拿剪刀同线,免不了把她芹姐的也误带了去。白皑皑的沙滩上,点缀着一堆堆的绿草;大人们赤着脚从木筏上跨上跨下;四五个婀娜的小孩,小狗似的湾着身子四散堆旁;拣粪的大孩子,手里拿着铁铲,也偷个空儿伴在一块。这小孩中的主人,要算我同柚子了,其余都是我两人要来的。这湖草同麻一般长,好像扯细了的棕榈树的叶子,我们拾了起来,系在线上,更用剪刀修成唱戏的胡子。这工作只有柚子做得顶好,做给我的好像更比别人的不同,套数也更多哩。

我小时欢喜吃菜心,——现在也还是这样,据说家里每逢吃菜心的时候,母亲总是念我。四月间园里长一种春菜,茎短而粗,把牠割下来,剥去外层的皮,剩下嫩的部分,我们吃〔叫〕菜心;烹调的方法,最好和着豆粑一齐煮。这固然也是蔬菜,却不定人人可以吃得着;外祖母园里采回的,可说是我一人独享的了,柚子名义上虽也同坐一席。外祖母欢喜上园割菜,太阳落山的时候,总是牵我同柚子一路去。说是割春菜,不但我喜得做猪 叫,在外祖母也确是一年中最得意的收获;柚子呢,口里虽然说,“你有好的吃了,”仿佛是妒我,看她遇见一棵肥硕的,却又大大的喊起“焱哥!焱哥!”来了。

夏天的晚上,大家端竹榻坐在门口乘凉;倘若有月亮,孩子们便都跑到村东的稻场,——不知不觉也就分起男女的界限来了。女的在场的一角平排坐着,一会儿唱月亮歌,一会儿做望月亮的游戏:从伙伴中挑两个出来,一个站开几步,抬头望月亮,一个拿块瓦片,挨次触着坐着的手,再由那望月亮的猜那瓦片到底是谁捏着,猜着了,归被猜的人出来望,否则仍然是她望。我们男孩站在场中间,最热闹的自然是我,我最欢喜的是同他们比力气,结果却总是我睡在地下。我愤极了,听得那边低语:“看你的焱哥!”接着是柚子的声音:“衣服弄坏了!衣服弄坏了!”

我们一年长大一年了。父亲再也不准我过这没有管束的生活了。我自己也好像渐渐懂得了什么,以前不同妻一路玩耍,不过莫明其妙的怕别人笑话,后来两人住在一家也觉着许多不方便。那年三月,外祖母引我同柚子进城,经过我的族人门口,屋子里走出来一位婶娘,请外祖母进去坐坐,并且指着柚子道:“这是奶奶的孙女儿,我们家的媳妇?”柚子的脸色,比时红得像桃子一样,我也笑着不大过意。同年六月,我进县里的小学,柚子听说仍然依着外祖母的日子多。在这几年的当中,我也时常记起外祖母的村庄,但是,家里的大人都说光阴要爱惜,不准我自由走亲戚;外祖母间几天进城一趟,又找不着别的藉口。有一回因事到姨妈家去,柚子适逢在家,害了几个月的病,起不下床来,我只得在姨妈面前问一声好。后来我同哥哥到省城,在家的机会更少,我的记忆里的柚子也渐渐忘却了。外祖母也在这期间永远同我们分手了,——父亲怕我们在外伤心,事后三四个月才给我们知道。姨妈的家况,不时由家信里带叙一点,却总不外乎叹息。

据说外祖母替姨妈定婚的时候,两头家势都很相衬。姨妈的公公,为人忠厚,又没有一定的职业,不上几年工夫,家产渐渐卖完了。姨妈初去,住着的一所高大房子,却还属自己,——后来也典给别人。外祖母家这时正兴旺,自然不忍心叫姨妈受苦,商量姨妈的公公,请他把姨父分开,欠人的债项,姨父名下也承受一份。从此姨父姨妈两人,由乡村搬到县城,凭了外祖母的资本,开一所染店。我在十二岁以前,完全不知道这些底细,因为住在街上开店,本不能令人想到境遇的不好,而且姨妈铺面很光敞,柚子与两位表兄所穿带的,同我们弟兄又没有什么分别,在外祖母家也是一样的欢喜不过:当时稍为有点想不通的,母亲总是嘱咐我不要在姨妈家里吃饭罢了。姨父晚年多病,店务由姨妈同两表兄主持。两表兄丝毫不染点城市的习气,不过早年来往外祖母家,没有尝过穷人的日子,而且同我一样,以为理想容易成为事实,成日同姨妈计画,只要怎样怎样,便可怎样怎样;因了舅爷的面子,借得很多的资本,于旧店以外,新开几个分店。悲剧也就从此开始了。

那年夏天我由省城学校毕业回家,见了母亲,把以前欠给外祖母的眼泪,统行哭出来了。母亲故作宽解——却也是实情:“外祖母活在,更难堪哩!姨妈这样不幸!”母亲说,两表兄新开各店,生意都没有起色,每年欠人的债息,无力偿还;姨父同两表兄本地不能站脚,跑到外县替人当伙计;柚子呢,她伴着姨妈住在原来店屋里,这店屋是早年租了人家的,屋主而且也就是债主,已经在知事衙门提起诉讼。母亲又极力称赞柚子的驯良,“没有她,这世上恐怕寻不出姨妈哩。”这些话对于我都很奇怪;记起柚子,很想会她一面,却也只想会一面,不再有别的感触。

到家第三天下午,告诉母亲,去看看姨妈;母亲说,不能走前街,因为前门是关着的,须得湾着走后门进去。我记得进后门须经过一大空坦,坦中间有一座坟,这坟便是那屋主家的,饰着很大的半圆形的石碑,姨妈往常总是坐在碑旁阳光射不到的地方,看守晒在坦上各种染就的布。我走到离空坦还有十几步远的塘岸,首先望见的是那碑,再是半开着的木板门,同屋顶上一行行好像被猫踏乱的瓦。忽然间几只泅水的鸭扑的作响,这才看出一个蓝布包着头的女人拄着吊桶在那里兜水,这女人有点像我的姨妈,——她停住了!“不是我的焱儿吗?”“呵,姨妈!”不是我记忆里的姨妈了!颧骨突起,令人疑心是个骷髅。姨妈引我进门,院子里从前用竹竿围着的猪窠,满堆些杂乱的稻草,竿子却还剩下几根;从前放在染房的踩石,也横倒在地上,上面尽粘些污泥。踩石的形状,同旧式银子相仿,用来展压头号的布的,也是我小孩时最感着趣味的宝贝之一:把卷在圆柱形的木头上的布,放在一块平滑的青石当中,踩布的师父,两手支着木梁,两脚踏着踩石尖出的两端,左右摇动。我记得当时看这玩意儿,那师父总装着恐吓的势子,对我说“跌下来了”的话。姨妈的口气,与平时完全两样,一面走一面说着,“只有望我的儿发达!”要在平时,虽然也欢喜称奖我们弟兄上进,言外却总带点发财也不差比做官的意思。我慢慢的开着步子,怕姨妈手里提着东西走不得快,而且也伺望屋子里有没有人出来。屋子里非常静寂,暗黑,只有挨近院子的那一间可以大概望得清白。进了这间,姨妈便把吊桶放下了。这在从前是堆积零细家具的地方;现在有一张木床,床上只缺少了帐子;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梳头用的木盒;另外是炉子,水缸,同一堆木柴。我心里有点恍惚不定。姨妈似笑似惭,终于哭起来了。我也哭起来了,但又被什么惊醒似的:“柚……柚子妹妹呢?”“她……她到……东头……邻舍家里去了。”

我不能够多问。太阳落山的时候,仍然只有我的姨妈从后门口送我出来,不由我回想当年同我父亲对席吃饭的姨父,同我母亲一样被人欢接的姑〔姨〕妈,同我们一样在外祖母面前被人夸好的两位表兄,以及同我在一个小天地里哭着,笑着,争闹着的柚子妹妹。见了那饰着圆碑的坟,而且知道我的外祖母已经也是死了。临了仍然落到柚子,在我脑里还是那羞红了脸的柚子的身上。

那年秋天,我结婚了。我自己姑妈的几位姐儿都来我家,彼此谈笑,高兴得非常,——我的脑里却好像有一点怆恨的影子,不过模糊得几乎看不出罢了。

这是八月十二那一天,外祖母移葬于离家十里远的地方,我同我的母亲,舅爷,以及舅爷的几位哥儿一路送葬。母亲哭个不休,大半是伤心姨妈的境遇。我看着母亲哭,心里自然是不好过,却又有自己的一桩幻想:“倘若目及我同芹……欢送孙女儿呢?还是欢迎外孙媳?”晚上我同妻谈及此事,其时半轮月亮,挂在深蓝空中,我苦央着妻打开窗子,起初她还以我不能耐风为辞。我忽然问她,“小孩时为什么那样躲避?倘若同柚子一样,一块儿……”“柚子…………”

我无意间提起柚子,妻也没气力似的称她一声,接着两人没有言语,好像一对寒蝉。柚子呵!你惊破我们的好梦了。“现在是不是同姨妈住在一块呢?”我突然问。“我们婚期前一月,我父亲接她到我家,现在又回那屋里去了。”“为什么不来我家呢?母亲也曾打发人去接她。”“她也向我谈过,这里的女伴儿多,没有合身的衣服。”“我十多年没有会着她哩。”“做孩子的时候太亲密很了。”“六月间我曾到她屋里去过,她却不在家。”“她在东头孙家的日子多,——帮他们缝补衣服。姨妈的粮食,多半还由她赚回哩。”“她两位嫂嫂呢?”“各自回娘家去了。柚子同我谈及她们,总是摇头,成日里怨天恨地,还得她来解劝。”

我渐渐感着寒意了。推开帐子,由天井射进来的月光,已经移上靠窗的桌子。妻起来把窗关着,随又告诉我,姨妈有意送柚子到婆家去,但公姑先后死了,丈夫在人家店里,刚刚做满了三年学徒,去了也是没有依恃的。“现在是怎样一个柚子呢?”我背地里时刻这样想。每逢兴高彩烈的同妻话旧,结果总是我不作声,她也只有叹气。我有时拿一本书倒在床上,忽然又摔在一边,张开眼睛望着帐顶;妻这时坐在床前面的椅子上,不时把眼睛离开手里缝着的东西,向我一瞥,后来乘机问道:“有什么使你烦恼的事呢?请告诉我,不然我也烦恼。”“我——我想于柚子未到婆家以前,看一看她的丈夫。”

去年寒假,我由北京回家,姨妈的讼事,仍然没有了结,而且姨父已经拘在监狱里了。我想,再是忍无可忍的了,跑到与那屋主很是要好的一位绅士处,请他设法转圜。结果因姨父被拘的原故,债权取消,另外给四十千出屋的费用。这宗款项,姨妈并不顾忌两位嫂嫂,留十五千将来替柚子购办被帐,其余的偿还米店的陈欠,取回当店里的几件棉衣,剩下只有可以籴得五斗米的数目了。

出屋那一天,是一年最末的第二天,我的母亲托我的一位邻人去探看情形,因为习惯的势力,我们亲戚家是不能随意去的。下午,那邻人把姨妈同柚子带到我家来了!这柚子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柚子了,却也不现得如妻所说那样为难人家的女儿;身材很高,颜面也很丰满,见了我,依然带着笑容叫一声“焱哥”。我几乎忘却柚子是为什么到我家来,也不知道到堂屋里去慰问含泪的姨妈;心里好像有所思,口里好像有所讲,却又没有思的,没有讲的。柚子并不同我多讲话,也不同家里任何人多讲话,跟着她的芹姐笔直到房里去。后来母亲向我说,母子两人预备明天回原来乡间的旧居——不是曾经典给人家的那所高大房子,是向一位族人暂借的一间房子,今天快黑了,只得来我家寄宿一夜。

天对于我的姨妈真是残酷极了,我还睡在床上,忽然下起大雨来了!我想,姨妈无论如何不能在我家勾留,因为明夜就是除夕;柚子总一定可以,因为她还是女孩子,孩子得在亲戚家过年,她从前在外祖母家便是好例。但是,起来,看见柚子问妻借钉鞋!我不禁大声诧异:“柚子也回去吗?千万行不得!”妻很窘的向我说,姨妈非要柚子同去不可,来年今日,也许在婆家。我又有什么勇气反抗妻的话呢?

吃过早饭,我眼看着十年久别,一夕重逢的柚子妹妹,跟着她的骷髅似的母亲,在泥泞街上并不回顾我的母亲的泣别,渐渐走不见了。一九二三,四,二十二,脱稿。

少年阮仁的失踪

今天上午邮差送来一封信,我看完不觉失惊,——我的朋友阮仁逃走了。我且把他的信发表出来。

蕴是附记。

蕴是!我要永远离开你及其他的一切朋友。就是我平素最思慕的家庭,也打算不给他们再见一面。若干年之后,我的父和母已经睡在山谷当中,我的悲伤而憔悴的妻却还活在,而我依然是流离转徙,没有饿死冻死,也许重回故乡,到父母墓前痛哭一番,再同我的妻商量一个最自然最合理的活在这世间的方法。然而这是后话,谁能保证我明天不倒在荒野地上给蛇蚁吃一顿大饱?现在所能够决定的,依着自己的兴趣,除开故乡同北京,想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罢了。我随身携带的,有个小小的提包,内盛一件夹袄,五件单衣,前些时由家里寄来的六十块洋钱,偿还京寓积欠外,也都放在里面。这钱是预备火车上用的:我很厌恶北方的气候,打算朝南边走;很害怕查票员的凶面孔,首先要购就车票。

你知我最深,爱我最切,我即不以我的去志劝你,却不能不以我的去意告你。

我虽然不是资本家的儿子,只要安分守己住在家里,吃饭穿衣是用不着愁的。我的父母对于我也没有几大的责望,我的身体强壮,便是他们的幸福。然而家庭终不能系住我,苦央着父亲的允许,跑到北京——北京有大学,大学才是适合于我的地方。我生在世间刚满一年的时候,我的父亲很热闹的替我做寿:一张圆桌子放在堂屋当中,满排着世界上各种各色的物件,有糖饼,有布老虎,有写字的笔,还有小鸭似的坚白玩意儿大人称作银子;我在母亲的怀抱里,伸着小手,摸了这又摸那。我大约四五岁的时候,看见门口树上的鸦鹊,便也想做个鸦鹊,要飞就飞,能够飞几高就飞几高;除掉生下了鹊儿,便是自己肚子饿了,也要替他们觅捕食物,没有谁能够迫着我做别人吩咐的工作;除掉飞来飞去,飞的疲倦了,或是高兴起来了,要站在树枝上歌唱,没有谁能够迫着我叠下翅膀等候别人。我将是大学里的一员的时候,我的十年来忘掉了的稚梦,统行回复起来了。我的十年来被恶浊空气裹得几乎要闷死的心,重行跳跃起来了。我记得由家动身那一天,向着我的母亲道:“再不用罣着儿瘦弱,来年归家,母亲要疑心是墙上挂的安琪儿哩!”唉!梦!梦!同一切的梦一样,张开眼睛什么也没有了。在那里仍然只有痴呆的笑,仍然只有令人看着发抖的脸。我所喜欢的渴望的,一点也不给我,给我的仍然只是些没有人味的怪物。起初我会着每一个朋友,以为他也同我一样受苦,告诉他我是怎样的难过,——他们完全不懂得我的意思,用了漠不相关的神气,作了漠不相关的回答,甚至于站在旁边冷笑我癫狂。你总算能安慰我了。但是你前天的一番话,使我通晚没有睡着,我想来想去,总想不通。我说,“这里为什么也让法律先生鬼混?”你说,“这也是团体;凡属团体都该有法律。”世界上永没有离开法律的团体吗?倘若有,起首的该是谁呢?你说,“天才总该屈就,因为天才毕竟是少数。”为什么因为少数便该屈就呢?不怜惜成天喊叫的叫化子,说是操心酒醉饭饱的相公的原故,你们谁不相信他是欺骗呢?你们谁不踏死成千整万的臭虫,怕咬伤了你们的肌肤呢?你将责备,“你的话未免太残酷了。”这我却没有闲暇分辨,我的话都是从我的心里滚出来的,心里这样想,叫口里不这样说,在我是万万做不到;我自己没有觉到残酷以前,任你怎样说,我总没有法子改变,然而我可以回覆你,残酷也只是我自己受着,对于别人是没有关系的。法律先生不仍就板起面孔站在那儿吗?你们多数不仍就跳出跳进摇得胜旗吗?我呢,火烧在我的心里罢了。我想,倘若有人,就是一个也好,同我一样心里被火烧着,我将拥抱着他,也不讲话,也不流泪,只把我俩的心紧紧贴着,——我们彼此都是热的,感不着烫。这便是我逃走的萌芽了。最后的决定,却在昨天。昨天上午,我下课回来,在那转湾地方茶馆门口站着一个乞丐,头发蓬得像一球猪毛,穿的是一件破烂的蓝单褂,两条腿赤光光的现露出来。他站了一会没有人招呼,门角悬挂的雀笼里一只画眉鸟却唧唧的闹了起来;他把头摇了几摇,随即笑着大踏步走了,嘴里还不住的唱着歌调。我不大听得懂他的声音,好像是说,“我到茶馆,你到饭馆;我翘尾巴,你翘下巴。”我看得出神,满肚子的闷气被幽幽一阵风吹跑了。“没有饭吃,算得什么?我那天不是三餐大饱,可是几时唱得他那一曲歌词呢?”我这样想着,好像有了解决的方法了,——到了晚上,才算真真决定。回寓后,心里着实徘徊,刚灭了这个念头,忽然又起了那个。吃过晚饭,打算一个人到什刹海散步,杨柳树底下也许可以润泽我枯焦的心,树枝上也许有一个雀子告诉我个主意。走到景山旁边,在我前面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他的青布短夹袄,一边盖着右臂,那一边从左腋缴到前腰,我顿时又像久热后下了一阵大雨,不知不觉轻爽好些。他忽然被院墙里几乎要倒坍的亭子上面站着的几只黑老鸹哇哇的叫住了,抬头望着他们。我赶上他时,丰满的两颊,还吊着几滴泪珠,但没有作声,瞧一瞧我,又嗡嗡的干哭起来了。路旁走着一个中年妇人,穿的衣服很不整齐,她把孩子扯住,孩子很惊异的望着她,越发哭起来了:她带着“这可为难”的神气,讲了几句我不懂的话,孩子并不理会,仍然走他的路,她又跟在后面望着他走。我站住了,不再到什刹海去!我的勇气增加了十倍,我的解决方法因之也就确定了!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的村庄东头露天睡着一个乞丐,他又聋又哑,年纪倒很青,我的祖母把他招进家来,叫他就在我家放牛,现在我的祖母死了,他还在我的姑妈家里当长工。我相信我的解决方法最妥当,最安全,至少也能够使我的心里舒服。我相信,我饿了,一定可以想出法子有饭吃;我冻了,一定可以想出法子有衣穿,——倒底采用那一种方法,却要到饿了冻了的时候再定。我将上我从来没有上过的高山,临我从来没有临过的流水。我将遇见种种形状的小孩,他们能够给我许多欢喜;我将遇见种种形状的妇女,尤其是乡村的妇女,我平素暴燥的时候见了她们便平释,骄傲的时候见了她们便和易。我将遇见种种悲哀的情境,这时我就哭;我将遇见种种幸福的情境,这时我就笑。夏天来了,我将睡在路旁大树荫下,让凉风吹过,我在乡里看见挑柴的农夫这样做的时候,我总是羡慕。冬天来了,我将跑到太阳底下跳来跳去,我小的时候常是这样温暖我冰冻的小手,万一这都失败了,我死了,我也决不后悔,因为这死是由我自己的意志寻得的,在我有同样的价值。我为什么还同你们一样,莫明其妙的听课堂的钟声一次一次的响下去呢?但你不要误会,我并不迁怒那敲钟的老头子,我很羡慕他,因为敲钟就是他的生活,在他是很自然很合理的生活。我可怜的是你们,你们这些用了自己的耳朵听那与自己不相干的话,自己的眼睛看那与自己不相干的事,钟一次一次响着,生活的簿子上便一次一次的替你们刻着“死”的痕迹的大多数呵!我不再往下说了。但有一桩使我难过,记起我向我的母亲讲过“来年归家,母亲要疑心是墙上挂的安琪儿”的话了。我且把我的两封家信钞在后面,因为你平素实爱我的一笔一画。一

我的妻!我过不惯这里的生活,比过不惯乡里的生活更利害。你将欢喜:“既是这样,何不早日归来?”不,我决不归来。我害怕你们,你们天天愁我瘦弱。我没有得着最自然最合理的活在这世间的方法,怎肥胖得起来?住在家里,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最自然最合理的活在这世间的方法?山上去斫柴吗?田里去拉犁吗?倘若只有我们两人,事情自然容易。疲倦了,亲一亲吻,立刻可以恢复转来;生病了,互相呻吟一声,什么苦痛也可以忘掉; 子的米完了,箱子的衣服烂了,便是我的气力,羼杂了你的笑声,也不怕做不出来。正如平素所说,甜的固然真是甜,苦的又何尝不是甜。但是这样两亲俱在,怎么办呢?他们允许我俩单独去吗?我们撇开他俩单独去吗?我怕听他们的呻吟,我怕见他们的疲倦了的眼睛!所以我只有一个方法——自己逃走。你问我逃到什么地方吗?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就是我自己现在也不知道。去年我归家时,你不是时常埋怨,“住在一块又相闹,不住在一块又相念”吗?我愿你体会你的名言,我也体会你的名言,而且转送你两句:“笑也罢,哭也罢,只要你我心未死。”你不要悲伤,我的爹娘靠你侍候。二

我的爹娘!儿不能再见爹娘了。儿要到各地方去走一遭,只不到爹娘所在的地方。住京以来没有一天快乐。起初还打算就是这样混下去,仔细一想,觉得这太不稳妥:越住越骄傲,越骄傲越憔悴;越读书越与世人不相容,越与世人不相容越没有饭吃;将来家里的产业因了儿的学费卖完了,岂不眼看着爹娘受饿?所以儿只有采用这个方法——儿个人逃走。爹娘将埋怨,回来岂不是好?儿的回答是,不敢回去。儿不是怕爹娘打骂,儿料想爹娘决不打骂,但儿不敢回去。儿不是曾经害过大病,几乎保不了性命吗?望爹娘当儿那次大病死了,不必悲伤。儿也知道这是不中用的劝解,但儿想不出别的话来。

蕴是!我已经走了。阮仁,一九二三,五,十。病人

下课之后,我回到宿舍,见了他的铺位搬得精光,知道他拒绝我的送车了。

我同他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将近一年,讲话却在一个月以前,他从医院归来,我才向他开始。他说,医生说,虽然吐血,并非痨病。然而他渐渐黄瘦下去了。

朋友们当作问好很郑重的问他,“这不是玩的!”他好像优游不过,答着,“不要紧。”然而他的眼睛张大而发亮,每每于朋友走开之后,抬头觑着挂在墙上的镜子。我微笑而低声的告他,“今天好得多,”他的答语却是“未见得,”便是正在那里收拾药瓶或写家信,也即刻停止,掉转身来,现出“这可当真?”的神气。

当着同住的朋友,他总是说着不久就归家的话。公用的痰盂,在去年初进来,我们彼此连名姓都不知道的时候,便已决议:放在适中地方,不得距离谁更近或更远。现在当然谁也不便推翻,他却暗地嘱咐听差,稍为偏近他那一方。每逢清早听差拿出去泼到〔倒〕,在他似乎索性自己做了主〔为〕爽快,然而他又没有这样宣言,有事喊叫的时候,较别位先生和气而吞缩一点罢了。

没有自己顶要好的朋友住在里面作介绍,想插足于宿舍,颇不是一件容易事。他还只是说着“回去”,同住的一位便当着我们申明,“我已有一个朋友填缺,”随即把那朋友带进来同我们结识,——首先当然要结识他。他同结识一切朋友一样,满脸陪笑,眼睛呢,衬着苍黄的面色,更大而亮。轮到结识我的时候,我说,“你权且不必忙,他是病人。行止不能像我们斩截,而且他的家很远,还得觅伴。”这朋友比时也连声称是,随后间几天进来一趟,我很窘,他——病人,仍然总是陪笑。

他决定走的日期了,伴却没有觅着。动身前一晚,候补人这才很安心的走进来打量怎样布置。忽然正在高声嚷着英文读本的声音停住了,走出一位平素最热心于赶机会的英雄,好像不如此不足以表明懊丧与满足的真情,提议明天到市场去买点心,合欢送欢迎而为一会。被迎者极力称谢不敢;他,被送者,没有听见发言,其时我倒在床上,然而我的脑里已经绘出他的图形来了。

果真如他向我所说,记着家里母亲的罣心呢,还是另有不得不回去的原因?在我颇是一个疑问。那天早晨,我帮着他收拾东西,他再三催我上课。他很讲究整洁,吃药罢,也要用精致的杯碟,药瓶排在书架上,很像是医院里陈列的卖品。我却最是疏简,看他把衣服分作寒暑,很平展的垒在箱里,完全没有我动手的必要,所以名义上是帮助,其实是搅扰。然而他好像很乐意我的搅扰。检到皮袍,他忽然住手了,很踌蹰似的用了仅能听见的声音:“没有晒。”“既然预备回去,为什么不晒?”我突然很粗重的这样说,把刚才小心侍候的私心,统行忘却了。随又笑道,“不妨,留着将来放在我的箱里。”从书夹中偶然翻出一张相片的时候,我又很卤莽的喊起来了:“好胖!”他也摔开衣服,仔细看了一看:“送你罢,还是去年的。”

我极力劝他不要多带行李。他并不明言反对,只是低着头把预备带走的柳条箱同网篮装得满满。我气愤而且埋怨,“你不知道!你是病人!”马上又责备自己的唐突了。他好像也有点奇怪:“以前连话也不多讲的人……?”从休息的时候偶然用询问的眼光向我一瞥,可以认识得出来。最后我告诉他,下午有两点钟功课,待我回来,一路到车站。他很冷淡的说着“不必”,我只当是照例的推辞,吃过午饭,同别的朋友一路上课堂。

为什么拒绝我呢?难道不愿吃他们的点心,拒绝我因而好拒绝他们吗?我不知道他们买与不买,买回了,也还有被款待的人在;只是我,见了这搬得精光的铺位,同剩下的几个空药瓶,禁不住怅惘。

我也原是病人呵。没有谁的病比我更久,没有谁尝病的味比我更深:有时如和风拂枯草,便是现在病了,也决不抱怨病不速愈;有时如疾雨打孤鸿,现在本无病,想起来也惟恐病之将至。

我的病状很罕见。起初于颈之右侧突然肿起如栗子那样大小,经过半年,几乎一年,由硬而软,终于破皮而流浓;接着左侧也一样肿起,一样由硬而软而流浓,然而右侧并不因先起而先愈;颈部如此,两腋又继续如此。其时我住在离家千里的地方,以学校功课繁重为辞,放假也不回去。我完全没有想到去医院就诊的事,大约是眼见着患别的疮疤的两个同学都被医院割伤了,因而推测那也是不中用。同学们每以“死”来警告,——不是这样干脆的拿出来罢了,然而我丝毫不感着死的可怕,听了他们的恐怖而迟疑的声调,而且觉得死一定很好,不过人终不能有意去死,病又不能即刻致死。还有几个欢喜说笑的朋友,也一样向我说“死”,词气更为肯定而有趣,令我不得不比他们自己更觉得当笑。其实我危险的实在程度,还远过于他们的猜想,因为我从不告诉他们我的病状。有一位最使我胆怯,便是那与我住在一室的,尝是善意的向我说着这里空气不好,不如自己到校外租一间为合卫生的话。我自然是感谢,然而我又想到这话的反面:住在这里,妨害公共的卫生。我于应付朋友以外,还有一件从没间断的工作:提水洗衬衣。起初原以较普通加倍的价钱托洗衣店去洗,浓绿的痕点,却不因多钱而去净;每逢送来,又免不了连声称谢,在人虽然未见得是必要,在我却觉着非如此不可。有时疲倦难以行走,衬衣仍然不能不洗,——留到明天便有两件。这时候流出的眼泪,真算是不少了,无意间叫出:“倘若在家,不由得母亲不洗!”

不知是不幸的消息传到了,还是同平常一样怀念着健壮的儿子,我的父亲来信催促我回家了。我也本不能再坚持下去。这时是六月天气,我随身携带的,一个网篮,一捆被褥。走到轮船码头,喊挑夫代我挑去,——喊一人围拢来四五人,我一面照顾东西,一面同他们争价目。他们大约看出了我的弱点,格外抬高;我自己也有点不可解,仿佛对着他们是不能讲实话的,心里本打算给那些,口里却说出比那些少。他们挤得我像一个囚犯,加之夏布长衫的摩擦,身子简直是被炙铁炙了的。我哭了。他们,挑夫,笑了。我站在跳板,向前更走三步,便是长江。我顿时得到一条脱路了!这路本坦平,只要更坚决一点,弹指间便可以跳出这无情的节节逼人的四围,而消融于没有边际,分不出甜苦,好像慈母的拥抱的当中。呵,慈母!我的慈母在那方!我的眼光顿时又由水面转到天涯了。我要在我的母亲的面前而死,热的眼泪可以滴在冷的皮肉上。我要为我的母亲而延长我的生命。我要免避我的母亲因失去了儿子而发狂,不得不继续生存。

到家前一日,已经走进了故乡的地界,虽然也还在苦痛中挣扎,我的心却不像以前脆弱。那天下午,住在一个相识的饭店里,见面的时候,店主人很惊讶的问我,“先生,消瘦多了!”我比时不想到怎样回答这主人,只想到明天怎样初见我的母亲。我极力隐藏我的病状,但同一切的秘密一样愈隐藏而愈易发觉。“先生不是生瘰疬罢?”“寻常的疮疤。”我带着不耐烦的神气答着。“倘若是瘰疬,我们这里有一位外科圣手。”

我好像小孩子看见母亲快来了,于人便是有失礼的地方,也不怕受欺讹,并不理会这番好意;又好像这是故意咒诅我,急于拿别的话支梧过去。我的身子不比受病以来任何时舒服,我的心却比受病以来任何时充实了。

我用尽我的气力倒在我母亲的怀里,当母亲含泪埋怨,为什么至今才归,为什么不早日给家里知道。母亲解开我的衬衣,我也数给母亲,这是先起,那是后发。我从此知道我的患处实在疼痛,我的心极力想陈述我是怎样的疼痛,我的眼泪也只用来压过一日中最难抵抗的疼痛,而我在我的家庭,俨然是一个专制君王,哥哥让我,兄弟妹妹怕我,猫不好打猫,狗不好打狗,便是我性如烈火的父亲,见了我也低声下气。

他现在回去了。回去就可以见母亲,那是一定的。然而沿路下车,上船,住客栈,也是一定的。一九二三,七,十八,脱稿。

浣衣母

自从李妈的离奇消息传出之后,这条街上,每到散在门口空坦的鸡都回进厨房的一角漆黑的窠里,年老的婆子们,按着平素的交情,自然的聚成许多小堆;诧异,叹惜而又有点愉快的摆着头:“从那里说起!”孩子们也一伙伙围在墙角做他们的游戏;厌倦了或是同伴失和了,跑去抓住妈妈的衣裙,无意的得到妈妈眼睛的横视;倘若还不知退避,头上便是一凿。远远听得嚷起“爸爸”来了,妈妈的聚会不知不觉也就拆散,各瞄着大早出门,现在又拖着鞋子慢步走近家来的老板;骂声孩子不该这样纠累了爸爸,随即从屋子里端出一木盆水,给爸爸洗脚。

倘若出自任何人之口,谁也会骂:“仔细!阎王钩舌头!”但是,王妈,从来不轻于讲话,同李妈又是那样亲密。倘若落在任何人身上,谈笑几句也就罢了,反正是少有守到终头的;但是,李妈受尽了全城的尊敬,年纪又是这么高。

李妈今年五十岁。除掉祖父们常说李妈曾经住过高大的瓦屋,大家所知道的,是李妈的茅房;这茅房连〔建〕筑在沙滩上一个土坡,背后是城墙,左是沙滩,右是通到城门的一条大路,前面流着包围县城的小河,河的两岸连着一座石桥。

李妈的李爷,也只有祖父们知道,是一个酒鬼;当李妈还年青,家运刚转到蹇滞的时候,确乎到什么地方做鬼去了,留给李妈的:两个哥儿,一个驼背姑娘,另外便是这间茅房。

李妈利用这天然形势,包洗城里几家太太的衣服。孩子都还小,自己生来又是小姐般的斯文,吃不上三碗就饱了;太太们也不像打发别的粗糙的婆子,逢着送来衣服的时候,总是很客气的留着,非待用过饭,不让回去:所以李妈并没实在感到穷的苦处。朝前望,又满布着欢喜:将来儿子成立……

李妈的异乎同行当的婆子,从她的纸扎的玩具似的一对脚,也可以看得出来,——她的不适宜于这行当的地方,也就在这一点了。太阳落山以前,倘若站在城门旁边,可以看见一个轻巧的中年妇人,提着空篮,一步一伸腰,从街走近城;出了城门,篮子脱下手腕,倚着茅壁呻吟一声,当作换气;随即从茅壁里走出七八岁的姑娘,鸭子似的摆近篮子,拣起来:“妈妈!”

李妈虽没有当着人前咒诅她的命运,她的命运不是她做孩子时所猜想的,也绝不存个念头驼背姑娘将来也会如此的,那是很可以明白看得出的了。每天大早起来,首先替驼背姑娘,同自己的母亲以前替自己一样,做那不可间断的工作。驼背姑娘没有李妈少女时爱好,不知道忍住疼痛,动不动喊哭起来。这是李妈恼怒的时候了,用力把剪刀朝地一摔:“不知事的丫头!”驼背姑娘被别的孩子的母亲所夸奖而且视为模范的,也就在渐渐现出能够赶得上李妈的成绩,不过她是最驯良的孩子,不知道炫长,——这长处实在也不是她自己所稀罕的了。

男孩子不上十岁,一个个送到城里去做艺徒。照例,艺徒在未满三年以前不准回家,李妈的哥儿却有点不受支配,师父令他下河挑水,别人来往两三趟的工夫,他一趟还不够。人都责备李妈教训不严;但是,做母亲的拿得出几大的威风呢?李妈只有哭了。这时也发点牢骚:“酒鬼害我!”驼背姑娘也最伶俐,不奈何哥哥,用心服侍妈妈:李妈趁着太阳还不大利害,下河洗衣,她便像干偷窃的勾当一般,很匆忙的把早饭弄好,——只有她自己以为好罢了;李妈回来,她张惶的带笑,站在门口。“谁弄饭?——你!”

“……”“糟塌粮食!丫头!”

李妈的愤气,统行吐在驼背姑娘头上了。驼背姑娘再也不能够笑,呜呜咽咽的哭着。她不是怪妈妈,也不是恼哥哥,酒鬼父亲脑里连影子也没有,更说不上怨,她只是呜呜咽咽的哭着。李妈放下衣篮,坐在门槛,又把她拉在怀里,理一理她的因了匆忙而散到额上的头毛。

从茅房东走不远,平铺于城墙与河之间,有一块很大的荒地,高高低低,满是些坟坡。李妈的城外的唯一的邻居,没有李妈容易度日,老板在人家做长工,孩子不知道养到什么时候才止,那受了李妈不少的帮助的王妈,便在荒地的西头。夜晚,王妈门口很是热闹,大孩子固然也做艺徒去了,滚在地下的两三岁的宝贝以及他们的爸爸,不比李妈同驼背姑娘只是冷冷的坐着。驼背姑娘有一种特别本领——低声唱歌,尤其是学妇人们的啼哭;倘若有一个生人从城门经过,不知道她身体上的缺点,一定感着温柔的可爱,——同她认识久了,她也着实可爱。她突然停住歌唱的时候,每每发出这样的惊问:“鬼火?”李妈也偏头望着她手指的方向,随即是一声喝:“王妈家的灯光!”

春夏间河水涨发,王妈的老板从城里散工回来,睄一睄李妈茅房有没有罅隙地方;李妈虔心信托他的报告,说是不妨,也就同平常一样睡觉,不过时间稍为延迟一点罢了。流水激着桥柱,打破死一般的静寂,在这静寂的喧嚣当中,偶然听见尖锐而微弱的声音,便是驼背姑娘从梦里惊醒喊叫妈妈;李妈也不像正在酣睡,很迅速的作了清晰的回答;接着是用以抵抗恐怖的断续的谈话:“明天叫哥哥回来。”“那也是一样。而且他现在……”“跑也比我们快哩!”“好罢,明天再看。”

王妈的小宝贝,白天里总在李妈门口匍匐着;大人们的初意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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