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许我让你幸福到热泪盈眶(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5 15:5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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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从文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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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许我让你幸福到热泪盈眶

允许我让你幸福到热泪盈眶试读:

西山的月

沈从文你笑时,是有种比清香还能沁人心脾的东西。“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我念诵着雅歌来希望你,我的好人。

你的眼睛还没掉转来望我,只起了一个势,我早惊乱得同一只听到弹弓弦子响中的小雀了。我是这样怕与你灵魂接触,因为你太美丽了的缘故。

但这只小雀,它愿意常常在弓弦响声下惊惊惶惶乱窜,从惊乱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适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里,那些闪闪烁烁的星群,有你的眼睛存在:因你的眼睛也正是这样闪烁不定,且不要风吹。

在山谷中的溪涧里,那些清莹透明的出山泉,也有你的眼睛存在:你眼睛我记着比这水还清莹透明,流动不止。

我侥幸又见到你一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风为散放的盆莲旁边。这笑里有清香,我一点都不奇怪,本来你笑时,是有种比清香还能沁人心脾的东西!

我见到你笑了,还找不出你的泪来。当我从一面篱笆前过身,见到那些嫩紫色牵牛花上负着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么不快事缠上了心,泪珠不是正同这露珠一样美丽,在凉月下会起虹彩吗?

我是那么想着,最后便把那朵牵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干了。“怎么这人哪,不将我泪珠穿起?”你必不会这样来怪我,我实在没有这种本领。我头发白得太多了,纵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东西!

病渴的人,每日里身上疼痛,心中悲哀,你当真愿意不愿给渴了的人一点甘露喝?

这如像做好事的善人一样,可怜路人的渴涸,济以茶汤,恩惠将附在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将蒙福至于永远。

我日里要做工,没有空闲。在夜里得了休息时,便沿着山涧去找你。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着两把钳子来吓我的蝎子,只想在月下见你一面。

碰到许多打起小小火把夜游的萤火,问它:“朋友朋友,你曾见过一个人吗?”“你找寻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指那些闪闪烁烁的群星,“哪,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飘忽白云,“哪,这是衣裳。”

我要它静心去听那些涧泉和音,“哪,她声音同这一样。”

我末了把刚从花园内摘来那朵粉红玫瑰在它眼前晃了一下,“哪,这是脸。”

这些小东西,虽不知道什么叫作骄傲,还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但当我问它听清白没有,只把头摇了摇就想跑。“怎么,究竟见不见到呢?”——我赶着追问。“我这灯笼照我自己全身还不够!先生,放我吧。不然,我会又要绊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设就的圈套里……虽然它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愿意同它麻烦。先生,你还是问别个吧,再扯着我会赶不上它们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迟钝,不能同它们一起遍山遍野去找你——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注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见你的踪迹。

回过头去,听那边山下有歌声飘扬过来,这歌声,出于日光只能在垣外徘徊的狱中。我跑去为他们祝福:

你那些强健无知的公绵羊啊!

神给了你强健却吝了知识: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

疾病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

你们是有福了——阿们!

你那些懦弱无知的母绵羊啊!

神给了你温柔却吝了知识:

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给你们的窝窝头,

失望与忧愁永不凭附于身;

你们也是有福了——阿们!

世界之霉一时侵不到你们身上,

你们但和平守分地生息在圈牢里:

能证明你主人的恩惠——

同时证明了你主人的富有;

你们都是有福了——阿们!

当我起身时,有两行眼泪挂在脸上。为别人流还是为自己流呢?我自己还要问他人。但这时,除了中天那轮凉月外,没有能做证明的人。

我要在你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你的眼睛真是这样冷,在你鉴照下,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这也是我游香山时找得的一篇文章,找得的地方是半山亭。似乎是什么人遗落忘记的稿子。文章虽不及古文高雅,但半夜里能一个人跑上半山亭来望月,本身已就是个妙人了。

当我刚发见这稿子,念过前几段时,心想,不知是谁个女人来消受他这郁闷的热情,未免起了点妒羡心。到末了使我了然,因最后一行写的是“待人承领的爱”,这六个字令我失望,故把它圈掉了。为保存原文起见,乃在这里声明一句。

若有某个人能切实证明这招贴文章是寄她的,只要把地点告知,我也愿把原稿寄她,左右留在我身边也是无用东西。至于我,不经过别人许可,就在这里把别人文章发表了,不合理的地方,特在此致一声歉。不过,想来既然是招贴类文章,擅自发表出来,也不算十分无道德心吧。一九二五年九月一日作

致张兆和

沈从文我在温习你的一切。三三:

船在慢慢地上滩,我背船坐在被盖里,用自来水笔来给你写封长信。这样坐下写信,并不吃力,你放心。这时已经三点钟,还可以走两个钟头。应停泊在什么地方,照俗谚说“行船莫算,打架莫看”,我不过问。大约可再走廿里,应歇下时,船就泊到小村边去,可保平安无事。

船泊定后,我必可上岸去画张画。你不知见到了我常德长堤那张画不?那张窄的长的。这里小河两岸全是如此美丽动人,我画得出它的轮廓,但声音、颜色、光,可永远无本领画出了。你实在应来这小河里看看,你看过一次,所得的,也许比我还多,就因为你梦里也不会想到的光景,一到这船上,便无不朗然入目了。这种时节,两边岸上还是绿树青山,水则透明如无物,小船用两个人拉着,便在这种清水里向上滑行,水底全是各色各样的石子。

舵手抿起个嘴唇微笑。我问他:“姓什么?”“姓刘。”“在这河里划了几年船?”“我今年五十三,十六岁就划船。”来,三三,请你为我算算这个数目。这人厉害得很,四百里的河道,涨水干涸河道的变迁,他无不明明白白。他知道这河里有多少滩、多少潭。看那样子,若许我来形容形容,他还可以说知道这河中有多少石头!是的,凡是较大的知名的石头,他无一不知!水手一共是三个,除了舵手在后面管舵管蓬管纤索的伸缩,前面舱板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孩子,一个是大人。两个人的职务是船在滩上时,就撑急水篙,左边右边下篙,把钢钻打得水中石头作出好听的声音;到长潭时,则荡桨,躬起个腰推扳长桨,把水弄得“哗哗”的,声音也很幽静温柔;到急水滩时,则两人背了纤索,把船拉去,水急了些,吃力时就伏在石滩上,手足并用地爬行上去。船是只新船,油得黄黄的,干净得可以作为教堂的神龛。

我卧的地方较低一些,可听得出水在船底流过的细碎的声音。前舱用板隔断,故我可以不被风吹。我坐的是后面,凡为船后的天、地、水,我全可以看到。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天气又不是很好,并无太阳,天是灰灰的,一切较远的边岸小山同树木,皆裹在一层轻雾里,我又不能照相,也不宜画画。看看船走动时的情形,我还可以在上面写文章,感谢天,我的文章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实在太方便了。倘若写文章得选择一个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点的。不过,我离得你那么远,文章如何写得下去。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日子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我这么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写四张,若写完四张,事情还不说完,我再写。这只手既然离开了你,也只有来折磨它了。

我来再说点船上事情吧。船现在正在上滩,有白浪在船旁奔驰,我不怕。船上除了寂寞,别的是无可怕的。我只怕寂寞。但这也可训练一下我自己。我知道对我这人不宜太好,到你身边,我有时真会使你皱眉,我疏忽了你,使我疏忽的原因,便只是你待我太好,纵容了我。但你一生气,我即刻就不同了。现在则用一件人事把两人分开,用别离来训练我,我明白你如何在支配我,管领我!为了只想同你说话,我便钻进被盖中去,闭着眼睛。你瞧,这小船多好!你听,水声多优雅!你听,船那么“轧轧”响着,它在说话!它说:“两个人尽管说笑,不必担心那掌舵人。他的职务在看水,他忙着。”船真“轧轧”地响着。可是我如今同谁去说?我不高兴!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船主名字叫作“童松柏”,桃源县人。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堤一直向西走,沿河的船虽千千万万,我的船你自然会认识的。这里地方,狗并不咬人,不必在梦里为狗吓醒!

你们为我预备的铺盖,下面太薄了点,上面太硬了点,故我很不暖和,在旅馆已嫌不够,到了船上可更糟了。盖的那床被,大而不暖,不知为什么,独选着它陪我旅行。我在常德买了一斤腊肝,半斤腊肉,在船上吃饭很合适……莫说吃的吧,因为摇船歌又在我耳边响着了,多美丽的声音!

我们的船在煮饭了,烟味儿不讨人嫌。我们吃的饭是粗米饭,很香很好吃。可惜我们忘了带点豆腐乳,忘了带点北京酱菜。想不到的是,路上那么方便,早知道那么方便,我们还可带许多宝贝来上面,当“真宝贝”去送人!

你这时节应当在桌边做事的。

山水美得很,我想你一同来坐在舱里,从窗口望那点紫色的小山;我想让一个木筏使你惊讶,因为那木筏上面还种菜;我想要你来使我的手暖和一些……二哥十三日下午五时三三:

五点半我又醒了,为恶梦吓醒的。醒来听听各处,世界那么静。回味梦中一切,又想到许多别的问题。山鸡叫了,真所谓百感交集。我已经不想再睡了。你这时说不定也快醒了!你若照你个人独居的习惯,这时应当已经起了床的。

我先是梦到在书房看一本新来的杂志,上面有些稀奇古怪的文章,后来我们订婚请客了,在一个花园中,请了十个人,媒人却姓曾。一个同小五哥年龄相仿佛的中学生,但又同我是老同学。酒席摆在一个人家的花园里,且在大梅花树下面。来客整整坐了十位,只其中曾姓小孩子不来,我便去找寻他。到处找不着,再赶回来时,客全跑了,只剩下些粗人,桌上也只放下两样吃的菜。我问这是怎么回事,方知道,他们等客不来,各人皆生气,散了。我就赶快到处去找你,却找不到。再过一阵,我又似乎到了我们现在的家中房里,门皆关着,院子外有狮子一只,在咆哮。我真着急。想出去不成,想别的方法通知一下你们也不成。这狮子可是我们家养的东西。不久,张大姐(她年纪似乎只十四岁)拿生肉来喂狮子了,狮子把肉吃过,就地翻斤斗给我们看。我同你就坐在正屋门限上,看它玩一切把戏,还看得到好好的太阳影子!再过一阵,我们出门野餐去了,到了个湖中央堤上,黄泥做成的堤,两人坐下看水,那狮子则在水中游泳。过不久,这狮子理着项下长须,它变成了同于右任差不多的一个胡子了……

醒来只听到许多鸡叫,我方明白,我还是在小船上。我希望梦到你,但同时还希望梦中的你比本来的你更温柔些。可是我成天上滩,在深山长潭里过日子,梦得你也不同了。也许是鲤鱼精来作梦,假充你到我面前吧。

这时真静,我为了这静,好像读一首怕人的诗。这真是诗。不同处就是任何好诗所引起的情绪,还不能那么动人罢了。这时心里透明的,想一切皆深入无间。我在温习你的一切。我真带点儿惊讶,当我默读到生活某一章时,我不止惊讶。我称量我的幸运,且计算它,但这无法使我弄清楚一点点。你占去了我的感情全部。为了这点幸福的自觉,我叹息了。

倘若你这时见到我,你就会明白,我如何温柔!一切过去的种种,它的结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边、心上,你的一切过去,也皆在把我拉近你身边、心上。这真是命运。而且从二哥说来,这是如何幸运!我还要说的话,不想让烛光听到,我将吹熄了这支蜡烛,在暗中向空虚去说。二哥十七日上午六点十分

致宋清如

朱生豪渴望着信来的时候,每一分钟是一个世纪,每一点钟是一个无穷。青女:

我不很快乐,因为你不很爱我。但所谓不很快乐者,并不等于不快乐,正如不很爱我不等于不爱我一样。而且,一个人有时是“不很”知道自己的。也许我以为我爱你,其实我并不爱你;也许你以为不很爱我,其实很爱我也说不定,因此这一切不必深究。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欢喜,你把它丢了也得。我不管。因为如果你把“欢喜”还给我,那即是说,你也得欢喜我。我知道你是不肯怎样很欢喜我的。你以为你很不好也罢,我只以为你是很好的;你以为将来我会不欢喜你也罢,我只以为我会永远欢喜你的。这种话,空口说说不能令人相信,到将来再看吧。我希望我们能倒转活着,先活将来,后活现在。这样,我可以举实在的凭据,打倒你对我的不信任。

我永远不恨你骂你好不好?

不准你问我要不要钱用,因为如果我没钱用而真非用不可的时候,我总有设法处的。要是真没有设法处,我也会自己向你开口的。此刻我尚有钱。

兄弟如有不好之处,务望包涵见谅为荷。

以后,我每天或间一天给信你,你每星期给一次信我,好不好?其实我只要你稍为有点欢喜我,就已心满意足了。我相信你终不至于全然不喜欢我,有时你说起话来带着——不说了。

我发疯似的祝你好!丑小鸭澄:

带着一半绝望的心,回来吃饭,谢谢天,我拾回了我的欢喜。别说冬天容易过,渴望着信来的时候,每一分钟是一个世纪,每一点钟是一个无穷。然而,想着你是在幸福的家里,竚念的心,也总算有了安慰。

你不会责备我说过的那些无聊话?

我实在喜欢你那一身的诗劲儿,我爱你像爱一首诗一样。

问你寒假里有没有安排的人,我不知是谁,大概是一位蠢货,一定。理想的人生,应当充满着神来之笔,那才酣畅有劲。计划,即使实现了也没趣。祝福你。

告诉我几时开学,我将数着日子消遣儿,我一定一天撕两张日历。朱廿三下午好:

我希望世上有两个宋清如,我爱第一个宋清如,但和第二个宋清如通着信。我并不爱第二个宋清如,我对第二个宋清如所说的话,意中都指着第一个宋清如,但第一个宋清如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要你知道我爱你,真是太乏味的事,为什么我不从头开始起就保守秘密呢?

为什么我一想起你,你总是那么小,小得可以藏在衣袋里?我伸手向衣袋里一摸,衣袋里果然有一个宋清如,不过她已变成一把小刀(你古时候送给我的)。

我很悲伤,因为知道我们死后将不会在一起,你一定到天上去无疑,我却已把灵魂卖给魔鬼了。不知天堂与地狱之间,许不许通信。

我希望悄悄地看见你,不要让你看见我,因为你不愿意看见我。

我寂寞,我无聊,都是你不好。要是没有你,我不是可以写写意意地自杀了吗?

想来你近来不曾跌过跤?昨天我听见你大叫一声。假的,骗骗你。

愿你好好好好好好好。米非士都非勒斯十三

致刘霓君

朱湘她问是谁绣的,我说是我的太太;她又问那相是谁,我也说是我的太太。霓妹亲爱:

接到你正月廿晚的信,说有十天没有接到信,到电影院看电影看得很伤心。那些信纸上面有许多红印子,那自然是你流的眼泪了。我极其难受。亲爱的妹妹,我不曾害病,外面我少出门,汽车等等危险也没遇到,你放心罢。那时我刚从亚坡屯到芝加哥来,忙了一阵,所以十天你不曾接到我的信。这封信是第九封。九封以前,我曾经从芝加哥写过阳历一月六日、十五日、廿一日、卅一日,四封信给你。二月六日起,是第一封。所以我到芝加哥以后,总共写过十三封信给你,平均是六天一封。不知你都收到了没有。你做梦梦见我很瘦,你不忍心,可见你对我的心肠极好,我听到了是多么快活高兴。我们的爱情是天长地久。只要把这三年过了,便是夫妻团圆,儿女齐前,那是多么快活的事情。能够早回,一定早归。外国实在不如我们在一起时那么有味;举目无亲,闷时只有看书。身体还好,倒免得你记挂。我自然要考到了一个名气再回国,不然落人耻笑,也混不了饭吃。外国照相贵得不得了,但是我总要照一次,大概等三个月,阳历六月总可以照好寄给你。芝加哥大学与别的学堂不同。别的学堂都是一年分两学期,另有暑假,芝加哥大学是一年分作四学季,夏天也算一学季,用功的学生夏天也可以念书,这样多念功课,可以早些毕业。我的身体如若不坏,夏天我是照常上课,那样我在明年阳历八月底,便可毕业得学士。得了学士以后,念三季的书,便得硕士,那就是后年阳历六月半。考到硕士以后,考不考博士呢?那就临时再讲罢。考博士要大后年阳历一九三一年(就是辛未年)年底才能回国。这是说加工读书,暑假都不停的话。

如若身体受不住这番苦工,或是我们分离过久,彼此想得太厉害,那时候我恐怕考完硕士,由欧洲经过英国、法国、意大利等等回中国。从前说的两年得博士,那是笑话,因为初来美国,情形不明白;如今知道,是绝办不到的。无论何人来美国,都是四五年才考到博士,有的学医,简直要八年。如今春天了,常常出太阳,心里觉得爽快许多。从前来芝加哥是冬天,阴沉沉的,实在不舒服。我翻译了两首中国诗,登在芝加哥大学学生出的《凤凰杂志》上,想必你听到了快活,所以我特别告诉你。熟人请我去了博物馆,那房子不用说是很大,里面都是些动物的标本模型。有一架鲸鱼头的骨头总有一丈长,那整个鲸鱼活的时候至少总有四丈长。你还记得我们从天津到上海的船上看见的鲸鱼吗?我这次在太平洋上作了一首诗,里面有几句是这样:

我要乘船舶高航,

在这汪洋:

看浪花丛簇,

似白鸥升没,

看波澜似龙脊低昂,

还有鲸雏,

戏洪涛跳掷颠狂。

这里面末了两句,你看见了一定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博物馆中,狮子、老虎自然是有的;还有一架骨头,颈子特别长,与身子高一般,总共算起来,从头到脚至少有一丈,这兽在外国叫“吉拉伏”,如今已是绝种了,就是我们中国说的麒麟。“吉拉伏”性子是很温和的,它那么长的颈子,是用来伸到树上吃树叶子的。我们中国说麒麟不吃肉,光吃草叶,正是一样。还有一个怪兽(这是标本,同活的一般,便是活的拿药水做出,再也不会烂),这兽很像熊,有狗那么大,最奇怪的是它的嘴,有一两尺长,像一柄锥子一样,这东西名叫“食蚁兽”,那细而长的嘴,就是用来伸进蚂蚁洞中去吃蚂蚁的。蚂蚁那么小的东西居然把它养得同狗一样大,你看这奇怪不?还有许多鸟,挂在玻璃窗橱之内,那橱总有一丈宽一丈高,五尺深。有的拿真的树做成树林,背后两边再画一张假树林加了天罗山罗,鸟儿有的歇在枝上,有的飞在空中。水鸟的窗橱是用真水做出一个池塘,有真水草,背后两边也有一张画的风景。鸟儿有的站在水里,有的藏在草中。你看这是多么巧妙。博物馆中也有中国东西,不过不算很多,最有趣的是把中国的宝塔作出些五尺高的模型来,下面注明这是什么城的。

这博物馆下次我再去的时候问问他们有照片没有,如有,我买了寄给你。你绣给我的相架我把我们同在北京照的那张相剪下你的相来,用这种信纸剪出一个蛋形的洞,把纸套在相上,插进架中。今天早上被管家婆看见了,她稀奇得不得了,说你长得美丽之至,花也绣得美丽之至。我告诉她,这是中国绣花的一种,那是你的,那是我的名字。她问是谁绣的,我说是我的太太;她又问那相是谁,我也说是我的太太。沅三月廿四日第九封

致许广平

鲁迅我现在只望乖姑要乖,保养自己,我也当平心和气,度过预定的时光,不使“小刺猬”忧虑。广平兄:

依我想,早该得到你的来信了,然而还没有。大约闽粤间的通邮,不大便当,因为并非每日都有船。此地只有一个邮局代办所,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不办事,所以今天什么信件也没有——因为是星期——且看明天怎样罢。

我到厦门后便发一信(五日),想早到。现在住了已经近十天,渐渐习惯起来了,不过言语仍旧不懂,买东西仍旧不便。开学在二十日,我有六点钟功课,就要忙起来,但未开学之前,却又觉得太闲,有些无聊,倒望从速开学,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满。学校的房子尚未造齐,所以我暂住在国学院的陈列所屋里,是三层楼上,眺望风景,极其合宜。我已写好一张有这房子照相的明信片,或者将与此信一同发出。季黻(许寿裳)的事没有结果,我心中很不安,然而也无法可想。

十日之夜发飓风,十分厉害,语堂的住宅的房顶也吹破了,门也吹破了。粗如笔杆的铜闩也都挤弯,毁东西不少。我所住的屋子只破了一扇外层的百叶窗,此外没有损失。今天学校近旁的海边漂来不少东西,有桌子,有枕头,还有死尸,可见别处还翻了船或漂没了房屋。

此地四无人烟,图书馆中书籍不多,常在一处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无话可谈,真是无聊之至。海水浴倒是很近便,但我多年没有凫水了;又想,倘使“害马”在这里,恐怕一定不赞成我这种举动,所以没有去洗,以后也不去洗罢,学校有洗浴处的。夜间,电灯一开,飞虫聚集甚多,几乎不能做事,此后事情一多,大约非早睡而一早起来做不可。迅九月十二日夜乖姑!小刺猬:

在沪宁车上,总算得了一个坐位;渡江上了平浦通车,也居然定着一张卧床。这就好了。吃过一元半的夜饭,十一点睡觉,从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点钟。醒来时,不但已出江苏境,并且通过了安徽界蚌埠,到山东界了。不知道“刺猬”可能如此大睡,我怕她鼻子冻冷,不能这样。

车上和渡江的船上,遇见许多熟人,如马幼渔的侄子,齐寿山的朋友,未名社的一伙;还有几个阔人,说是我的学生,但我不识他们了。那么,我的到北平,昨今两日,必已为许多人所知道。

今天午后到前门站,一切大抵如旧,因为正值妙峰山香市,所以倒并不冷静。正大风,饱餐了三年未吃的灰尘。下午发一电,我想,倘快,则十六日下午可达上海了。

家里一切如旧,母亲精神形貌仍如三年前,她说,“害马”为什么不同来呢?我答以有点不舒服。其实我在车上曾想过,这种震动法,于乖姑是不相宜的。但母亲近来的见闻范围似很窄,她总是同我谈八道湾,这于我是毫无关心的,所以我也不想多说我们的事,因为恐怕于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兴趣。平常似常常有客来住,多至四五个月,连我的日记本子也都打开过了,这非常可恶,大约是姓车的男人所为。他的女人,廿六七又要来了,那自然,这就使我不能多住。

不过这种情形,我倒并不气,也不高兴,久说必须回家一趟,现在是回来了,了却一件事,总是好的。此刻是十二点,却很静,和上海大不相同。我不知乖姑睡了没有?我觉得她一定还未睡着,以为我正在大谈三年来的经历了。其实并未大谈,我现在只望乖姑要乖,保养自己,我也当平心和气,度过预定的时光,不使“小刺猬”忧虑。

今天就是这样罢,下回再谈。EL五月十五夜

致杨之华

瞿秋白我梦里也不能离你的印象。之华:

今天接到你二月二十四日的信。这封信算是走得很快的了。你的信,是如此之甜蜜,我像饮了醇酒一样,陶醉着。我知道你同着独伊去看《青鸟》,我心上非常之高兴。《青鸟》是梅德林(梅特林克)的剧作,俄国剧院做得很好的。我在这里每星期也有两次电影看,有时也有好片子。不过,从我来到现在,只有一次影片是好的,其余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独伊看了《青鸟》一定是非常高兴。我的之华,你也要高兴的。

之华,我想,如果我不延长在此的休息期,我三月八日就可以到莫斯科。如果我还要延长两星期,那就要到三月二十日。我如何是好呢?我又想快些快些见着你,又想依你的话多休息几星期。我如何呢?之华,体力是大有关系的。我最近几天觉得兴致好些,我要运动,要滑雪,要打乒乓;想着将来的工作计划,想着如何地同你在莫斯科玩耍,如何地帮你读俄文,教你练习汉文。我自己将来想做的工作,我想,是越简单越好,以前总是“贪多少做”。

可是,我的肺病仍然是不大好,最近两天右部的胸膛痛得厉害,医生又叫我用电光照了。

之华,《小说月报》怎么还没寄来,问问云白(瞿秋白的弟弟)看!

之华,独伊如此地和我亲热了,我心上极其欢喜,我欢喜她,想着她的有趣齐整的笑容,这是你制造出来的啊!之华,我每天总是梦着你或是独伊。梦中的你是如此之亲热……哈哈。

要睡了,要再梦见你。秋白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晚之华:

临走的时候,极想你能送我一站,你竟徘徊着。

海风是如此的飘漾,晴朗的天日照着我俩的离怀。相思的滋味又上心头。六年以来,这是第几次呢?空阔的天穹和碧落的海光,令人深深地了解那“天涯”的意义。海鸥绕着桅樯,像是依恋不舍,其实双双栖宿的海鸥,有着自由的两翅,还羡慕人间的鞅掌。我俩只是少健康,否则,如今正是好时光,像海鸥样的自由,像海天般的空旷,正好准备着我俩的力量,携手上沙场。

之华,我梦里也不能离你的印象。

独伊想起我吗?你一定要将地名留下,我在回来之时,要去看她一趟。下年她要能换一个学校,一定是更好了。

你去那里,尽心地准备着工作,见着娘家的人,多么好的机会。我追着就来,一定是可以同着回来,不像现在这样寂寞。你的病怎样?我只是牵记着。

可惜,这次不能写信,你不能写信。我要你弄一本小书,将你要写的话,写在书上,等我回来看!好不好?秋白一九二九年七月十五日

爱眉

徐志摩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八月九日“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我最近的发现。

今天早上的时刻,过得甜极了。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却一切,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了,因为我什么都有了。与你在一起没有第三人时,我最乐。坐着谈也好,走道也好,上街买东西也好。厂甸我何尝没有去过,但哪有今天那样的甜法;爱是甘草,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像一条小龙。

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朴素是真的高贵。你穿戴齐整的时候,当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认得的。素服时的眉,有我独到的领略。“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这话确有道理。

我的胸膛并不大,决计装不下整个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够深,常常有露底的忧愁。我即使小有才,决计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强来的;所以每回我写什么,多少总是难产,我唯一的靠傍是刹那间的灵通。我不能没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给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贵的爱里,你享受无上的心与灵的平安。

凡事开不得头,开了头便有重复,甚至成习惯的倾向。在恋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缝儿,小缝儿会变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见过两相爱的人因为小事情误会斗口,结果只有损失,没有利益。我们家乡俗谚有:“一天相骂十八头,夜夜睡在一横头。”意思说,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动机是爱,知识是南针;爱的生活也不能纯粹靠感情,彼此的了解是不可少的。爱是帮助了解的力,了解是爱的成熟,最高的了解,是灵魂的化合,那是爱的圆满功德。

没有一个灵性不是深奥的,要懂得,真认识一个灵性,是一辈子的工作。这工夫愈下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进得不深。

眉,你今天说想到乡间去过活,我听了顶欢喜,可是你得准备吃苦。总有一天,我引你到一个地方,使你完全转变你的思想与生活的习惯。你这孩子其实是太娇养惯了!我今天想起丹农雪乌的《死的胜利》的结局;但中国人,哪配!眉,你我从今起,对爱的生活负有做到他十全的义务。我们应得努力。眉,你怕死吗?眉,你怕活吗?活比死难得多!眉,老实说,你的生活一天不改变,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碍你新生命的一个大原因,因此我不免发愁。

我从前的束缚是完全靠理性解开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样的方法。万事只要自己决心;决心与成功间的是最短的距离。

往往一个人最不愿意听的话,是他最应得听的话。

致亡妻

朱自清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告诉你,我夏天回家来着:迈儿长得结实极了,比我高一个头;闰儿,父亲说是最乖,可是没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转子都好;五儿,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看了怪可怜的;六儿,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子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去。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份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冷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哪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年多,还不能去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个自然也有份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得。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拼命地爱去。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子。病得只剩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走不返的。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着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的。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死了,他另有个女人,你老早就觉得隔了一层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叫人写了一封覆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着头皮往你家去。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意闲着;坐前几个“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劳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叫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母的坟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作“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哪。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一九三二年十月十一日作(原载1933年1月1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

冬天

朱自清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又是冬天,记得是阴历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S君刚到杭州教书,事先来信说:“我们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现在想起来,还像照在身上。本来前一晚是“月当头”;也许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别吧。那时九点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S君口占两句诗道:“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我们都不大说话,只有均匀的桨声。我渐渐地快睡着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见他在微笑。船夫问要不要上净寺去;是阿弥陀佛生日,那边蛮热闹的。到了寺里,殿上灯烛辉煌,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好像醒了一场梦。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君还常常通着信,P君听说转变了好几次,前年是在一个特税局里收特税了,以后,便没有消息。

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个山城。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街。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偶尔人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却好像老在过着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我们住在楼上,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但因为走路的人太少了,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还只当远风送来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们是外路人,除上学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现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原载1933年12月1日《中学生》第40号)

给亡妻

陆蠡我们在白天接吻。我们同坐在小船里手牵着手。我要在人前夸耀我爱我的妻。

姊呀,请你祝福我,帮助我驱除览稿之念,好让我平安地过活,把你的爱女养大成人。她,是你所爱的。

姊,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是怎样的爱你。我为你半年来泪却未曾干。我呼唤你的名字,但你不答应,因此我更悲伤。

我想忘了你,我不能,所以我便写胡乱的字在这本簿子上。好像是写成文字之后,影像便会更淡似的。且试试看吧,我希望能够忘了你。

姊姊哟,现在这两个字于我是多么亲热。孩子曾数次问我,我叫你什么,我说“我叫她姐姐”,她不信。这一点在孩子,将永远成为谜的。

你写给我的信,我看不懂。我只记得这二句:“生姜苦殊却尝够,问问你来为甚同。”姐姐,你痛苦,现在我更痛苦。

姐姐哟,我爱你的头发,因为它们是很长。我把它当作蓊郁的树荫,以为在那被找到荫丛了呢。姐姐,你去了,随着我失去了你的头发。姐姐,你应懊悔,不曾把美丽的头发缠住我的头颈,叫我跟你同去。

姐姐哟,想起你的肉身不是不敬么?不,姐姐,你不会怪我的。因为你是我肉中之肉啊!

姐姐啊!假如你在,我们将可以住一间新屋子,前面有花,后面有菜。孩子长大得可爱,你看,我们是多幸福。

为了孩子,所以我不能跟你去呵,亲爱的姐。我打算再活十年。那时,孩子十六岁,勉强可以嫁人。我便可跟姐姐一道了。

姐姐呵,我是怎样渴想吻你啊!但是现在,黄土掩埋了你的脸。姐姐,你应当懊悔。你以前不肯吻我。我是你亲爱的弟弟,为何不吻我?

我们结婚只有十年,但是姐姐算来算去说有十二年。不知怎样算的。

姊姊的面貌,在我生疏了,因为我总共没有半年的见面,姐姐,我真懊悔。

我现在向谁说我爱姐姐。除非在你的坟前。世上没有人记得你。孩子一次说得真乖。我问她记得妈妈么?她回答记得的,说就是到明年也还记得的。但是大了之后,当然忘了。

你想我怎样来纪念你,姐啊。我的想法可惜都行不通。我想把你的坟墓搬到青山绿水的地方,那附近没有行人来往。我要在坟上亲手写镌下小小的墓碑,文字是这样的:

呜呼书姊:

十□失恃

十□失怙

二十从余

三十而殁

世无哀者

唯弟念之

下题弟沐手立。

姐姐,上次在箱中看到你的红绒的衬衫,那是我们结婚的时候穿的。姐姐,人不如衣久啊。

姐姐,为了你,我陷入悲哀的深渊中了,我失了一切的理智和能力。我也许因此失去我的职业,都是为了纪念姐姐。

姐姐啊,帮助我解除无用的烦恼。让我重想做人吧。帮助我,使我快乐,使我得到满足,因为我不能死,还有姐姐的孩子。

姐姐,吻我呢,在梦中吻我。姐姐啊,我梦见你了。一次,我梦见姐姐的身体,那是这样可爱的。一次,我梦你脸削瘦如病人。还有很多次,我忘了。姐姐,多给我几个梦,我要抱吻你。

姐姐,我要跪在地上,伏在姐姐的胸前。姐姐啊,你的胸是何等可爱。我现在要跪在地上,但我所亲着的只是泥土。因为泥土已掩了你的胸。

姐姐,假使你在,你叫作什么都干。只要为了姐姐的快乐。但是现在,我什么都懒干,因为姐姐已不知快乐。

姐姐啊,让我称呼你十万声,等到这名词于我生厌,那时我会忘了姐姐,那时我便会好好儿生活。姐姐,亲爱的姐姐,姊姊呢。

我爱写这姊字。因为姐字你不熟习。

照理,姊姊爱我应当不比你自己的弟弟好。因为你们相处了二十年,而和我仅十年,况且总共见面的日期不到半年。但是姊姊爱的是我。

姊姊,现在我右手有一个伤疤。但是我并不以为难看,因为这是纪念我的姊姊。我在我的肉上刻我姊姊的纪念。

我是爱姊姊的,但没有人知道我爱你——现在有人知道些了——姊姊,假如你在,我要对任何人说我爱你。四月八日五时

姊姊,你的名字是护卫我的护身符,帮我辟除阴恶不吉的念头。念着姊姊的名,我觉得幸福。姊姊啊,我还不曾称呼你到一万声,我便心轻了许多了。姊姊,刚才我出去,我向着田野跑。天空原是一片阴沉,但走了几步之后,便有一抹的斜阳照着我的脸。在途上,我遇见女人,并没有作不良之念,这是姊姊的祝福,我想。我安慰了。姊姊,帮助我,使我坚强。……

姊姊啊,三十过后是老年,则你在三十死去,正得其时。以前我自私,希望我在六十死去。但是我希望你死在我的前面,因为我爱你。现在,我的希望满足了,你死在我的前面。

姊姊啊,你在我的眼中永远是年轻。姊姊的脸是永远那样美。姊姊,假使你活到老,也许我们相对无欢的。

姊姊,我可惜的是,我不认识你姑娘的时代。那时应当更美。姊姊,我真懊悔。我怎地忽略你在三十岁那几个年头。啊,姊姊你是永远年轻的。

姊姊,我们是多可笑,我们屡次谈到离婚。我是太爱你了。所以要离婚。姊姊,你知不知道弟弟是怎样想。我要名义上和你离婚,给你完全自由,而我仍然忠诚,每年按时来拜望你,伏在姊姊的胸前。但是现在,岂又比离婚好得多。弟弟永远是爱你的。

姊姊,我在你面前的撒娇,在别人前装得出么!我不知道。

姊姊,因为你是姊姊啊,所以我爱你。姊姊应当爱护弟弟的。八日五时半

姊姊!许多事想起真苦痛。姊姊,你没有因为我,在早晨多留片刻。说是给别人笑话。姊姊,你身体多病,你每每贪一刻的睡眠,但是又不容你贪眠。我呢,我愿意姊姊多给我一分钟,而姊姊复迅速起身了。想起这些,我难过了。

姊姊啊,在我的眼睛里,你是聪明而又能干。姊姊会措辞而我拙讷,姊姊懂事而我不谙世故。姊姊,你是我的右手。我失却了扶持了。

姊姊,你看我多爱你。想着我曾经有你这样的姐姐,我便微笑。在街上,我看到许多女人,我心里也起些不端之念。但想起姊姊来,好像一片光明笼罩住我,我便肃然了。姊姊啊,我的姊姊,我没有言语说出我对你的爱,我只能轻轻地唤你的名字。

姊姊,昨天我到市中心去玩,那儿有很好的马路,很好的花园,清爽的空气,明亮的阳光,也有整洁的房子。姊姊,以前我曾想,假使和你一起住在这文静的地方,我们可以尽情戏谑,尽情地乐。我们眼看我们的孩子长大,我们是多幸福。姊姊啊,别人说你没有福气,我却是说我没有福气。这样好的姊姊,是不配给我的。亲爱的姊姊啊,你知道我是如何的伤痛,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你。以前和我好的朋友,连父母我都撇开了,我只记念着姊姊。姊姊啊,你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哪。

我在公园里,看到一个女子和她的孩子在散步,在玩。我想到你。本来,我们也是幸福。我们的幸福超过别人的,因为姊姊是纯洁高尚,而我也是纯洁高尚的。姊姊啊,我发现我自己的优点。姊姊是镜,我在姊姊的镜中,才照见我自己纯洁的灵魂。姊姊啊,我称你一万声都不够。

去年,秋末冬初,我惯在××路徘徊散步,我望着贫民窟的家庭。我羡慕他们。只要姊姊在,我们住在破烂的房子里也是幸福的。姊姊是灯,姊姊是光明。姊姊的存在,照明我的黑暗。在姊姊的面前,我是快乐的。

姊姊,明天是四月初一了。今天我和你知道的那位姓陈的女的一同去散步,散到乡间,一路都很臭。我看到了小豆花,小豆应当结子了。姊姊,我想起这时候,我偷闲借着借口回家来望你。只有三天。姊姊,我现在只记得你的一句话和你的眼泪。姊姊说:“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但是姊姊哭了。我心里多难过。想不到那是姐最后的眼泪。姊姊啊,当然我的心是好的。不好怎么恋着你。我知道我是纯洁的,正直的,但是我不幸。我丧失了你了。

姊姊啊,想起我们结婚之夕。我是多么的不懂事。姊姊,我心惊了,我望着姊说不说出话。但是这因为与女性初次的接触。那时我没有爱你,我在唇边还呼着别人的名字哩。姊姊,我懊悔了。十年来,我错过了幸福。我们把青春在无知中度过了,姊姊,我多懊悔。

但得姊姊在,我便怎样磨折也甘心。姊姊啊!我可以跪在你的前面,我听你的吩咐。但姊姊口中不会有为难的事嘱咐我做的。我的大姊,我的表姊啊,我要怎样说明我爱你。

姊姊,想起别人的侮辱,都是我的罪孽。姊姊不生孩子,只有我与姊姊两人是明白的。这可以对别人说,对别人辩明吗?假使我们结婚后就生孩子,孩子应当是十多岁了。姊姊,我没有对你忏悔我的罪,等待姊要有一个儿子时,我算应了你的要求,但是姊姊又懊悔了。这未来的孩子的赘累,说是害你不得自由啊。姊姊,这几桩事,我都没有懊悔。假使姊留下一个初生的孩子给我,那叫我怎样办呢。

姊姊,我把幼年的时候细细想起了。我想起八岁和十几岁的时候。但是这些记忆在十四岁的年龄便断了。姊姊的十五六岁时是怎样的?我懊悔那时不认识姊姊。亲爱的姊姊,怎么你在我是这般生疏!

我想到姊姊看了孩子的欢乐,我也欢乐。姊姊不担心孩子的将来,好似有把握似的,而我不然。姊姊不能再活过来,真是可惜的事。姊姊此时只有一堆骨头了。倘使把它们裹在荷叶里,使它重生,我多欢喜啊。

死后没有灵魂,真是悲哀不过了。这样,姊姊是没有了。我亲爱的姊姊会化成没有。叫我怎样安慰我自己呢。

姊姊,再最后一次见姊姊的时候,是在四月间。快一整年了。听到姊姊死去的消息是在七月间。姊姊这两节期在我是多悲痛。

姊姊不吻我的脸。姊姊是□的。姊姊没有对我作什么要求。姊姊是太爱我了。今晚我从×××回来,好像受了委屈。姊姊,我对谁诉说我的委曲。姊姊安慰我,姊姊知道我的好处和缺点。好处该颂扬,而缺点能原谅的。

姊姊,我想了一件事情,我要买几瓶好酒,放在人不知的地方。我每晚临睡时偷喝个醉。这样,我可以忘却痛苦。但我又怕弄(坏)了身子,因为我的身体还有用。

喝酒也是纪念姊姊。因为姊也爱喝一杯两杯的。以前,我不欢喜姊喝酒,喝了酒,脸红红,眼一斜一斜的。姊给我酒喝我都不喝。我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不高兴姊喝酒。大概因为女人喝酒会不规矩的。

我变得笨了,见人讷讷说不出口。姊姊是聪明的。姊姊会说话。我爱姊姊聪明的话。

我时常有许多幻想,幸福的幻想。

去年,我在杭州的时候,我预备在今年春天,我和你住在湖社里。那里房租不贵,菜也便宜,空气也好,附近有小学,孩子可读书。我和姊姊一起,天天玩。我们在白天接吻。我们同坐在小船里手牵着手。我要在人前夸耀我爱我的妻。

近来我校阅了好几篇牢狱生活的文章,我倒想坐坐牢狱的。我倒尽情愿挨鞭受苦,因为我的心里是太苦了。肉体的苦痛,有时会分轻心的苦痛的。但是我不能坐牢狱,我必得在别人的面前装着坚强镇定的样子,其实我的心早就病了。

姊姊,今早我醒来时,好像姊站在我的身边,肥了一点。姊说些什么我忘了。我伸手抱你,却又没有了。

姊姊,昨天我看了电影,我为了欢乐而流泪了。

红豆

陆蠡这是爱的象征,幸福的象征,诗里面所歌咏的,书里面所写的。

听说我要结婚了,南方的朋友寄给我一颗红豆。

当这小小的包裹寄到的时候,已是婚后的第三天。宾客们,回去的回去,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也懒得闹,躺在椅子上喝茶嗑瓜子。

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冲和。

新娘温娴而知礼的,坐在房中没有出来。

我收到这包裹,我急忙地把它拆开。里面是一只小木盒,木盒里衬着丝绢,丝绢上放着一颗莹晶可爱的红豆。“啊!别致!”我惊异地喊起来。

这是K君寄来的,和他好久不见面了。和这邮包一起的,还有他短短的信,说些是祝福的话。

我赏玩着这颗红豆。这是很美丽的。全部都有可喜的红色,长成很匀整细巧的心脏形,尖端微微偏左,不太尖,也不太圆;另一端,有一条白的小眼睛,这是豆的胚珠在长大时连系在豆荚上的所在。因为有了这标识,这豆才有异于红的宝石或红的玛瑙,而成为蕴藏着生命的酵素的有机体了。

我把这颗豆递给新娘。她正在卸去早晨穿的盛服,换上了浅蓝色的外衫。

我告诉她,这是一位远地的朋友寄来的红豆,这是祝我们快乐,祝我们如意,祝我们吉祥。

她相信我的话,但眼中不相信这颗豆为何有这么多的涵义。她在细细地反复检视着,洁白的手摩挲这小小的豆。“这不像蚕豆,也不像扁豆,倒有几分像枇杷核子。”

我怃然,这颗豆在她的手里便失去了许多身份。

于是,我又告诉她,这是爱的象征,幸福的象征,诗里面所歌咏的,书里面所写的。这是不易得的东西。

她没有回答。显然,这对她是难懂,只干涩地问:“这吃得么?”“既然是豆,当然吃得。”我随口回答。

晚上,我亲自到厨房里用喜筵留下来的最名贵的佐料,将这颗红豆制成一小碟羹汤,亲自拿到新房中来。

新娘茫然不解我为何这样殷勤,友爱的眼光落在我的脸上,嘴唇微微一噘。

我请她先喝一口这亲制的羹汤。她饮了一匙,皱皱眉头不说话。我拿过来尝一尝。这味,辛而涩的,好像生吃的杏仁。

我想起一句古老的话,呵呵大笑地倒在床上。

窗帘

陆蠡丝般的头发在腮边擦过,感到绒样的温柔。各人在避开各人的眼光,怕烛火映得双颊更红罢。

回家数天了,妻已不再做无谓的腼腆。在豆似的灯光下,我们是相熟了。

金漆的床前,垂着褪黄的绸帐。这帐曾证明我们结婚是有年了。灯是在帐里的。在外面看来,我们是两个黑黑的影。“拉上窗帘吧。”妻说。“怕谁,今晚又不是洞房。”“但是我们还是初相识。”“让我们行合卺的交拜礼吧。”“燃上红烛呢。”“换上新装呢。”

我们都笑了。真的。当我燃起红烛来说,“今后我们便永远地相爱吧”,心里便震颤起来。

丝般的头发在腮边擦过,感到绒样的温柔。各人在避开各人的眼光,怕烛火映得双颊更红罢。“弟弟,我真的欢喜。”“让我倚在你的胸前吧。”“顽皮呢,孩子。”“今后,我不去了。”“去吧,做事,在年轻的时候。”“刚相熟便分手了。”“去了也落得安静。”

我在辨味这高洁的欢愉。红烛结了灯花。帐里是一片和平、谧穆。

窗帘并未拉上。一九三三年

春野

陆蠡你也在望着我的眼睛,但它们是鲁钝、板滞、朦胧。“我便爱你这板滞和朦胧啊!”感谢你给我的幸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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