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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18: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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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亨利·詹姆斯

出版社:哈尔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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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丝在拧紧

螺丝在拧紧试读:

一 螺丝在拧紧

(美)亨利·詹姆斯 著

当我们听完故事的时候,全都屏住了呼吸围坐在火炉旁边。只有一个人慨叹说,这是个可怕的故事。在座的各位都很赞同这个说法。要知道现在是圣诞节的前夕,我们又是在一幢老房子里,在这样的环境下,这样离奇的故事当然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了。除了那个人以外,还有一个人进行了评价,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小孩子遇到鬼的事。在这里,我还要解释一句,刚才所说的那个闹鬼的故事就发生在和我们聚会的这幢房子很相似的老房子里面。故事讲的是,一个面目狰狞恐怖的鬼魂出现在熟睡的小男孩的面前,他被吓坏了,连忙将睡在身边的母亲推醒,可母亲还没来得及安慰受惊的孩子,没来得及哄他入睡,自己也被那个吓坏了小男孩的鬼魂吓到了。正因为这句“把小男孩吓坏”的话,道格拉斯在后来的一个夜里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带来的有趣后果引起了我的注意。

听完这个故事以后,又有人讲了一个不太有趣的故事,我发现,这个故事并没有引起道格拉斯的注意。我知道,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一定要想方设法让他将故事讲出来。可是,直到他要离开的那个晚上,他才肯将心里话说出来。“这个故事之所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主要是因为格里芬所说的那个鬼魂,或者说其他什么东西,竟然出现在年龄那么小的男孩面前,我非常赞同这种看法。不过,小孩子遇到会施展魔法的鬼魂还不算什么稀奇事。如果说一个小孩子遇到这种事情就足以让大家震惊,那么,如果是两个小孩子呢,又会怎样呢?”“不用说,当然是更引人入胜了!”有人在大声附和着,“我们很想听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

道格拉斯站在火炉边上的样子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对着火炉,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头低垂着,对那个人说道:“到目前为止,我是唯一听过这个故事的人,真是太可怕了。”听他这样一说,大家的好奇心更强了,在座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这个故事更值得期待了。”他依然不为我们的回答所动,胸有成竹地用目光挨个儿将我们扫视了一遍,这才接着讲故事:“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我坚信,没有任何一个故事能和它相提并论。”“你是就故事的可怕程度而言吗?”有人问。

他想否认,告诉大家没有那么简单,可是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才能把话说清楚。于是,他露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用手擦了擦额头,说道:“可怕,真的非常可怕!”“噢,那应该非常有意思!”一个女人大声地说道。他并没有理会说话的女人,只是一直看着我,但是,从他的表情中又觉得看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他正要讲述的东西。“提到那种不可言喻的丑恶、恐怖还有它带给人的痛苦,这个故事简直是到了无以伦比的程度。”“那好吧,”我说道,“你现在可以坐下来讲这个故事了。”他转过身对着火炉,并向火炉边的一块木柴踢了一脚,注视了一会儿,又朝着我们说道:“我还是没办法开始,我必须写封信到城里,让他们把稿子带过来才行。”听到他这样的回答我们都开始抱怨起来。等大家安静下来,他才向我们解释说:“这个故事已经写好了,手稿被我锁在一个抽屉里,已经放在那里许多年了,从未拿出来过。我现在就可以写信给我的仆人,并且一并把钥匙放在里面寄给他。只要他能找到那份手稿就会给我寄过来的。”他的这番话好像是特意说给我听的,又好像是在向我求助,帮他做决定。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在座的人很不满意,但是我却对他这种迟疑不决的态度着迷。于是,我请求他赶在第一班邮车出发前把信写好,以便早一点寄出去,让大家早些听到那个故事。而后我又问他,这个故事是不是他的亲身经历,他马上回答:“啊,感谢上帝,不是!”“那么,那份手稿是你写的吗?是你把整个故事记录下来的吗?”“我是凭印象记下来的,细节都藏在了这里,”说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一直没有办法忘记它。”“那份手稿是怎么回事?”“那是很多年以前写的,现在墨水都已经褪色了,上面的字体却还是很秀丽,”他顿了一下说,“手稿是一位女士写的。她已经过世二十年了。在她临死之前,叫人将手稿交给了我。”此时,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也有一些人做了一些猜测。他并不在乎人们的猜测,既不表现出任何的笑意,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不快。“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人,比我大十岁,她是我妹妹的家庭教师,”他平静地讲述着,“她是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当中,最和蔼可亲的女人了。而且,她是完全能够胜任其他工作的。那时候,我在圣三一学院读书,第二年暑假回家时我见到了她。那个夏天非常美好,我在家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她空闲的时候,我们经常到花园里去散步和聊天。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我发现她是一个非常聪明伶俐的姑娘。哦,你们千万不要笑话我,没错,我非常喜欢她,哪怕是现在,我依然会因为她也同样喜欢我而感到高兴。当然,如果她不喜欢我的话,也就不会把那个故事讲给我听了。我知道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那个故事,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等你们听完这个故事,你们也会这样认为的。”“是不是因为这个故事非常恐怖?”

他依然盯着我,再次说道:“你会有自己的判断的,一定会的。”

我也看向他,说道:“我明白了,她一定是恋爱了。”

他罕见地露出了笑容,“你这个人可真机灵。是的,她的确在恋爱,更准确地说,她在此之前曾经恋爱过。她想要说出这个故事就不得不透露这件事,她的确是恋爱了。这一点我看得出来,她也知道我看出来了,只是我们都没有点破罢了。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是一个漫长而炎热的夏日的午后,在高大的山毛榉树树荫下的草地上有一个角落。这样的场景很难让人联想到令人发抖的场面,可是,哦……”他离开火炉,倒在了椅子上。“星期四的上午你应该可以收到那份手稿了吧?”我问道。“可能要等到第二班邮车了。”“那好吧,那就等晚饭以后……”“你们都到这里来见我,”他环视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能来吧?”他的语气里充满着希望。“都会在!”“我不走!我不走!”那些原本打算离开的女士大叫起来。格里芬太太迫切地想知道主人公到底爱上了谁。“他在故事里会有交代的。”我自告奋勇地解释道。“哦,我可没耐心把故事听完!”“故事里不会交代这个的,”道格拉斯说道,“至少不会用语言或者其他通俗的方式交代这个。”“对此我感到非常遗憾,通过语言的方式表达出来我更容易理解。”“你到底愿不愿意讲出来呀,道格拉斯?”有人问道。

他再次一跃而起:“当然愿意讲了,不过要等到明天。现在,我要回去好好休息了。晚安,各位!”说着,他将桌上的一个烛台端在手里离开了,留下我们这些迷惑不解的人坐在那里,听着从褐色大厅的另一头传来的脚步声。格里芬太太说道:“好了,哪怕我不知道她爱上了谁,至少我还知道‘他’是谁。”“她比他要年长十岁。”她的丈夫说道。“对于他那样的年纪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不过,他能将这件事埋藏这么久,也真是不容易呀。”“已经四十年了!”格里芬插话道。“可是谜底终将要揭开的。”“听你们这样说,星期四晚上真是值得期待啊。”我说道。大家都对我的看法表示赞同,也跟着兴奋起来,将其他的事情全都抛到了脑后。虽然刚刚只是对故事的简单描述,像一个连载小说的开头而已,可是,至少故事已经开始了。于是,大家纷纷握手道别,端起烛台回到各自的房间睡觉去了。

同我一样,大家都知道第二天会有一封装着钥匙的信随着第一班邮车寄往道格拉斯在伦敦的寓所。正因为如此,一直到晚饭前,我们都没有再去打扰他,直到这时候,空气中才凝聚着我们所期待的刺激。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他变得健谈起来,他让我们意识到,他这样做是有充分理由的。就像前一天晚上一样,我们怀着对故事的好奇心,坐到了大厅的壁炉前。需要提前说明的是:后来,我把道格拉斯的故事认真地抄写了一份,我就是根据手抄本的内容向你们讲这个故事的。后来,当可怜的道格拉斯眼看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把那份聚会三天后收到的原稿留给了我。第四天晚上,我们所有人都聚集在老地方,道格拉斯向一群屏住呼吸的人讲述那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故事。那个毛骨悚然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围坐在壁炉旁边的人们。

在讲故事之前,他首先做了一些声明,其中一条是:这份手稿记录的只是故事的一部分,实际上,整个故事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故事是这样的:他有一位朋友是一个贫穷的乡村牧师最小的女儿。二十岁的时候,她离开家前往伦敦,当地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招聘家庭教师的广告,于是她前去应聘。其实在这之前,她和登广告的人有过为数不多的书信往来,只是,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应聘家庭教师的职务,未免感到有些紧张。当她走进位于哈利大街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大房子的时候,她发现她未来的主人是一位年富力强的绅士,而且还是一个单身汉。除了在梦里或者旧式的小说里,这个来自汉普郡教区的姑娘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人们总是很容易被这样的人物吸引,并且会因为世界上永远有这样的人存在而感到幸福。他是那样英俊潇洒,性格又是那么的开朗,他既待人和善,又十分的善良。在她的眼里,他更是显得风度翩翩,不同凡响。最让她感动的是,他还告诉她,她能够前来应聘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对此感激不尽。在她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挥金如土的富翁,是一个身居上流社会的光鲜人物,是那种出手大方、风流倜傥,又很会讨女人欢心的人。他在城里有一座大房子,里面放满了他从各地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还有打猎时获得的战利品。但是,他要让她去的不是这个地方,而是他位于埃塞克斯乡下的老家。

他本来有一个从军的弟弟,可是两年前,弟弟夫妇两个全都死在了印度,只留下了一双儿女,他自然成了这两个孩子的监护人。但是,因为他是一个单身汉,既没有经验,又缺乏耐心,再加上是在这种突然的情况下才把孩子们托付给他的,他感觉自己的负担十分沉重。这件事让他操了不少心,他也因此犯了不少错误。但是,他对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是非常爱护的,并且尽一切可能帮助他们。他觉得乡下的环境更利于他们成长,于是特意将他们送到了乡下的老家。一开始,他就找自认为最好的人去照料这两个孩子,甚至把他自己身边的仆人也派去伺候他们了。而且,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亲自到乡下去看望他们。可是,让他感到为难的是,这两个孩子只有他一个亲戚,而他自己的时间又很有限。起初,他让孩子们住在布莱的那幢房子里,那个地方很安全,又有利于他们的健康。他还将母亲以前的女仆格罗斯太太找来照顾他们,让她成为这个家里的管家,负责管理这里的仆人。她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女人,而且他有预感,新来的小姐一定会喜欢她的。格罗斯太太直到现在还担任照顾那个小女孩的任务。她自己膝下无子,因此,她格外喜欢这个小女孩。虽然她的周围有许多帮手,但毫无疑问,这个新来的担任家庭教师的年轻小姐会是她的得力助手。在假期的时候,她还要负责照顾那个小男孩。虽然他现在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但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将他送到学校去,已经持续一个学期了。眼看假期就要到了,说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以前也有过一位小姐担任照看孩子的家庭教师,但是很不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她是一位非常可敬的小姐,她在的时候总是把他们照看得妥妥当当。她死后事情就变得格外麻烦了,除了把小迈尔斯送到学校去,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格罗斯太太就在全力教小弗洛拉学习各种礼节。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厨师、一个女仆、一个挤牛奶的女工、一个上了年纪的马夫和一个老花匠,他们都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人。

道格拉斯讲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之前的那位教师是怎么死的?”“如果你能换个角度,站在她的继任者的角度想想的话,”我婉转地说,“你也会想弄清楚这个职务是不是会有随之而来的……”“不可避免的生命危险,是不是?”道格拉斯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她确实也很好奇,当然,她最终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觉得在那里继续做下去的前景很暗淡。她还年轻,没有什么经验,又容易变得精神紧张,而摆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份责任重大的工作,而且注定要过着寂寞而又孤独的生活。她犹豫不决,花了几天的时间来思考这件事,可是对方给的工资数额远远超过了她的预计,也正因为如此,她在第二天面谈的时候鼓起勇气签了那份合约。”说到这里,道格拉斯停了下来。为了让听众们能够明白其中的含意,我插话道:“我觉得这个故事的核心是,那个英俊的年轻人用魅力征服了姑娘的心。”

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移步到壁炉的边上,用脚踢了一下那里的木柴,接着,背对着我们站了一会儿,说:“她只见过他两次。”“是呀,可这就是爱情的美好之处。”

让我吃惊的是,听我说完这句话时,道格拉斯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没错,这就是爱情的美好之处,”他又继续说道,“其他那些前来应征的人没有一个像她那样被他的魅力所吸引的。他把所有的困难都讲了出来,而那些应征者都被这些苛刻的条件吓住了。很显然,这份工作既乏味又古怪,特别是还有一条特殊的规定。”“那条规定是什么?”“她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去打扰他。既不能向他求助,也不能向他诉苦,甚至连写信都不行。她必须自己去处理所遇到的难题,他会让律师把所有的费用寄给她,而她要代管这里的一切。当她答应这样做的时候,她告诉我,他显得如释重负,流露出高兴的表情,并握住她的手感谢她愿意为此做出牺牲。看着他的反应,她立刻觉得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回报。”“这就是她得到的所有回报吗?”一位女听众问道。“在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哦!”那位女士感叹了一声。这声感叹是那天晚上谈到这个话题时唯一有分量的评语了。之后,我们的这位朋友又离开了我们。

第二天的晚上,他坐在壁炉旁边角落里的那把最漂亮的椅子上,手里打开了一本薄薄的老式纪念册,镶着金边的红色封皮已经有些褪色了。在随后的几天里,他利用晚上的时间将这个故事讲完。故事刚开头的时候,还有一位女士曾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讲的故事的标题是什么?”“没有标题。”“哦,我倒是想到一个!”我说。可惜的是,道格拉斯根本没有理会我的话,继续用他那优美而又清晰的声音朗读了起来,从他的声音中很容易联想到故事原作者那秀美的字迹。一

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犹豫不决,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会儿觉得没有问题,一会儿又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就算是在城里接受了他的聘用之后,我还接连几天都觉得心情不好,总是摇摆不定,觉得自己即将犯一个大错误。就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我坐上了一辆马车,经历了长时间的颠簸以后,到达了车站,有人在那里接我,这是他们提前交代的。于是,六月的一个傍晚,一辆宽敞而轻便的马车出现在我的眼前。那天天气晴朗,我坐在马车上穿过原野,感觉乡间夏日的清爽气息像是在对我招手致意,我的勇气又慢慢地恢复了。当我们的马车一拐弯驶进林荫道的时候,呈现在我眼前的一切立刻让我放松了下来,看来我之前有些悲观,太过担心了。眼前的景象让我感到又惊又喜,至今我还记得那种让人愉悦的感觉,只见房子的正面既开阔又明亮,窗子敞开着,里面挂着新窗帘,有两个女仆正在从里向外张望。我清楚地记得绿油油的草地,艳丽夺目的花朵,还有车轮碾过沙石小路时发出的轻轻的吱吱声。我还记得那些白嘴鸦时而蹲在茂密的树梢上,时而在金色的天空中尖叫盘旋着。这景象真的非同一般,我那个贫寒的家与它简直没法比。这时,大门口出现了一个妇女,她的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正朝着我彬彬有礼地行屈膝礼,就好像我是这里的女主人或者贵宾一样。看来,我在哈利大街上对这里的猜测有失偏颇了,此时,我更加觉得我的主人是一个诚实的人了,因为,这里的条件比他对我说的要好得多。

我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而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令我感到喜悦的是与我那个年纪较小的学生初次见面的情景。我觉得站在格罗斯太太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实在是太可爱了,能够成为她的老师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她是我见过的孩子里面最漂亮的一个,我的主人竟然没有向我详细地介绍她的情况,这让我感到有些不解。当天晚上,我实在是太兴奋了,以至于一直处于失眠中。这里的一切让我感到吃惊,同时很庆幸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实在是太优厚了。我住的房间是这幢房子里最好的一间,既宽敞又漂亮,还有一张华丽的床,落地的帷幔上印着漂亮的图案,还有能让我从头照到脚的穿衣镜,对我而言,是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另外,让我觉得意外的是,我从一开始就和格罗斯太太相处得很好。在来的路上我还在为这件事情担心。唯一令我感到不安的是,见到我时,格罗斯太太表现得过于高兴了。短短的半个小时我就发现,这个身材高大、思想单纯、穿着整洁的女人始终在尽力掩饰自己过于高兴的心情。对此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表现呢。幸好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没再多想这件事,否则我会变得心神不宁的。

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那个美丽动人的小姑娘,看着她不会有任何的不安之感。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在天亮之前醒了好几次,在房间里徘徊,心里想着以后在这里的生活,不过想的最多的还是小女孩那天使一般的可爱面容。我从敞开的窗子向外眺望,借着夏日微微的曙光能够看到这幢房子的其他部分,晨光中传来了第一声鸟叫的声音。突然,耳边传来了一两声很不自然的响动,这声音不像是从窗外传来的,而是从屋子里发出来的。我很快分辨出那是小孩子的哭声,微弱而遥远。接着,我又听到走廊里传来另一种声音,就在我的门外,听上去像是轻轻的脚步声。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的幻觉,没有太在意。只是在后来不断发生的事情中我又将这些回想了起来。

照管、教育以及培养小弗洛拉是一件既惬意又有意义的事。我和格罗斯太太商量好,和小弗洛拉熟悉后,她就和我睡在一起,因此她的那张白色的小床已经搬到了我的房间,我将负责照看她的全部起居。而她最后一次和格罗斯太太住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担心她会觉得我有一些陌生。不过,这个孩子是很坦然、很勇敢的。我们当着她的面讨论了对她的安排,她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安,她的脸上始终呈现出如同拉斐尔画作中的圣婴一般可爱而恬静的表情。她很快就会喜欢上我的,对这一点我很自信。晚餐时间到了,我坐在一张点着四支蜡烛的餐桌旁,而我的那位可爱的学生正戴着围嘴坐在对面一张高高的椅子上,吃着面包和牛奶。对此我很赞赏也很惊奇,格罗斯太太也看出了这一点,表现得很高兴,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当然,有些话我们不好当着小弗洛拉的面说出来,只能用惊喜、满意的表情和较为含蓄的语言表达出来了。“那个小男孩和她长得像吗?是不是一样出众呢?”我问道。

通常人们是不会对一个小孩子阿谀奉承的。“哦,我的小姐,那真是太出众了,如果你觉得这个小家伙不错的话……”她拿着盘子站在那里,一直微笑地看着那个小家伙。小弗洛拉用她那天使般的眼神平静地看着我,然后又看了看她,并没有打断我们的谈话。“是的,我的确这样认为……”“那你一定会被那位小绅士迷住的!”“好吧,我想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想是这样的,”我还记得当时冲动之下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一个容易被人吸引的人,我在伦敦的时候就被人吸引住了。”

至今我还记得格罗斯太太听到我的话后脸上流露出的表情,“你是说在哈利大街吗?”“是的,是在哈利大街。”“哎哟,我的小姐,你不是第一个被吸引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哦,我从没认为自己是唯一的一个,”我笑了起来,“我的另一个学生是在明天回来吗?”“不是明天,是在星期五,小姐。他会和你一样乘坐公共马车回来,车上有人照顾他。到达车站后,接你来的那辆车子会去接他回来。”

我立刻向她建议,希望让我和他的妹妹去公共马车站接他,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见面方式更加得体和友好。格罗斯太太也很赞成这个想法,至少从她的态度上看是十分真诚的,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虚情假意的成分,真是感谢上帝!对此我感到很欣慰,我相信她以后也会这样待我的,如果遇到问题我们会很快达成一致。看来,她真的是因为我的到来而感到高兴呢!

第二天,我的心情仍然保持着刚来时的兴奋。不过,我的思绪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当我在新环境走走看看的时候,竟然发现这个地方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很多,我不觉中害怕了起来,同时又感到一些自豪。我的心情是如此的激动,以至于上课的时间被我延误了一小会儿。在我看来,我首先要做的就是以最温柔的方式赢得那个小女孩对我的了解和信任,于是,我和她在户外一起消磨了一整天的时间。我告诉她,她是最适合带我去各处参观的人。她也非常乐意当我的向导,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告诉我一个秘密又一个秘密。她表现得很高兴,还不时流露出小孩子特有的稚气和可爱。只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就已经成为非常谈得来的朋友了。虽然她的年纪还很小,但是她在这次参观过程中所表现出的自信和勇气都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们一起穿过空荡荡的房间和幽暗的走廊,再爬上弯弯曲曲的楼梯,最后来到一座古老的方形塔楼的最顶层。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时会因为头晕停下来,而她却始终用那种稚气的声音给我讲述不同的故事,并在前面给我带路。留着长长的金色头发、穿着蓝色裙子的小女孩儿,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地当着向导,她带着我转过墙角,走过长廊,脚下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这样的情景不禁使年轻的我产生了幻想,我感觉我所在的地方就是那些故事书或者童话故事里所描述的城堡,而眼前的小女孩儿正是住在传说中的城堡里的玫瑰色小精灵。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趴在一本故事书上睡着了,或者正在做一个梦?不,眼前的是一座既庞大又丑陋的房子,样式古旧又方便实用,它的一半已经荒废掉,另一半却还住着人,正因如此,才使得它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加古老。我又产生了一种幻想,我竟然觉得自己在一艘漂泊的大船上,其他人都是乘客,而我自己才是这艘大船的船长!二

两天以后,当我带着小弗洛拉一起去车站接格罗斯太太所说的那位“小绅士”的时候,我再一次回忆起那个幻想。而发生在第二天晚上的一件事,更加令我不安起来。那天深夜的时候邮局送来了一个邮包,里面是雇主写给我的一封信,只有几行字而已,另外里面还有一封别人写给他的信,信还没有被拆开。我的雇主写道:“我知道这封信是那个学校的校长写来的,那个家伙非常令人讨厌。请你看看这封信,然后想办法把他打发了吧。不过,你要记住,不要向我汇报信中的事,我一个字也不想知道。还有,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我很不情愿拆开这封信,过了很长时间才把它带回了我的卧室,然后在睡觉前勉强把它拆开了。我很后悔没等到第二天早上再把这封信拆开,以至于我整个晚上都无法安眠。到了第二天,我因为找不到人商量如何处理这封信而感到很苦恼,于是,我决定将这件事告诉格罗斯太太。“这信是什么意思?学校竟然把这孩子开除了?”

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她知道我在看她,立刻又回复到无动于衷的表情,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正常一点。“那些孩子是不是全都……”“全都被送回家了,没错。不过,其他的孩子只是回家去度假,而迈尔斯却是再也不能回去了。”

在我的注视之下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红,很明显,她心里有事。“他们竟然不要他了?”“他们坚持不再接收他。”

她本来已经将眼睛转向了一边,听我这样说,立刻用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我:“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直接把信交给她,让她自己看。可是,她却把手放到了身后,根本不去接那封信。她摇着头,满脸忧伤地对我说道:“小姐,我不认字的。”

我的这位帮手竟然一个字都不认识!我连忙用行动来弥补自己的失误,把那封信打开念给她听。等我结结巴巴地把信念完,叠好放进口袋以后,问道:“他真的是个顽皮的孩子吗?”

她眼中的泪水还没完全干,反问我说:“那些人是这样说他的吗?”“他们没有指明原因,只是对学校不能再收留他表示遗憾。我想他们已经说得很明确了。”格罗斯太太默默地听着,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再追问下去。为了让我们两个人都把事情搞清楚,我尝试着寻找原因,“他会伤害别人。”

听到我这样总结,这个单纯善良的人突然对我发起火来:“迈尔斯少爷会伤害别人?!”

她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信任,甚至让我觉得,是自己在胡思乱想,尽管我和那个孩子素未谋面。可是,我不想在她面前认输,于是,我略带讽刺地回了一句:“和那些天真无邪的小伙伴相比,也许他并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吧!”“真是太可怕了!”格罗斯太太大声喊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知道吗,他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是呀,是呀,这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她对我的话表示感激。“等你见到他,就会有自己的判断了。”也正因如此,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了。这件事过去的几个小时内,我的心情更加急切,甚至让我感觉有些痛苦。我明白,格罗斯太太知道我相信了她的话,为了让我更加坚定,她补充道:“他不会做出那种事的,看看我们的小姑娘就知道了!愿上帝保佑她!”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快去看看她吧!”

我转过身去,发现弗洛拉正站在门口。十分钟前,我递给她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让她在教室里照着字帖拓写圆圆的字母“O”。而此时,她正用那双纯洁无瑕的大眼睛望着我,表示对我的喜爱,也似乎在告诉我,她不喜欢做功课,她要跟着我。单凭这一点,我就已经感受到格罗斯太太所做的比较是多么的有分量了。于是,我把自己的学生抱进了怀里,吻着她,我开始感到内疚,轻轻啜泣着。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想方设法找机会接近格罗斯太太,可是到了黄昏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像是在极力躲避我。我见她正在下楼,赶紧追上了她,并拉着她的手臂和她一起下楼,我告诉她:“听了上午你对我说的话,我明白他在你眼里不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她把头抬了起来,态度鲜明地对我说:“哦,我从来都不认为,……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到她这么说我又开始不安了起来,“那你觉得他……”“确实是这样的,感谢上帝!”

我回味了一下,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要是一个男孩从来都不顽皮的话……”“那我就不会那么喜欢他了!”

她的手被我紧紧地抓住,她说:“你喜不喜欢那些性格顽皮的孩子呢?”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喜欢!”紧接着我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不会喜欢到有害的程度……”“有害?”很明显,她没听明白我说的话。我向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对别人造成伤害。”

她睁大了眼睛,表示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你是怕他会伤害你?”这个问题真的很有趣,连我自己都跟着她笑了起来,笑这个问题的荒谬。

第二天,在我们即将去车站之前,我又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之前的那位小姐怎么样了?”“你是说之前的那位家庭教师吗?她和你一样,年轻漂亮。”“哦,要是这样的话,我想,年轻漂亮的外表使她更容易被人接受吧!”当时,我又轻率地加了这样一句,“看来,他只喜欢年轻漂亮的人。”“嗯,你说的没错,”格罗斯太太显然同意我的看法,“他确实喜欢那些既年轻又漂亮的人!”说完后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了,便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主人就是这样的。”

我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大大的疑问,“那你原先说的是谁?”

她的表情很不自然,脸涨得通红,“当然就是他了。”“你是说主人吗?”“还能有谁呢?”

很显然不会有其他的人,所以我很快就把自己的疑问忘得一干二净,我只是急于了解我所关心的事,“她从那个男孩身上发现了什么?”“你是问有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对吗?可是她从来没和我说过。”

我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那她平时是不是很小心谨慎呢?”

格罗斯太太努力让自己的回答更接近事实,“她在某些方面是这样的,是的。”“但不是在所有方面,是吗?”

她又想了一下,说:“小姐,她已经死了,我可不想再对她说三道四的。”“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我回答道,但是之后转念一想,继续问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于是便说,“她是不是死在这里的?”“不是的,在那之前她就已经离开了。”

我觉得格罗斯太太这个回答有些不对劲儿,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你是说,她是离开这里以后死的?”我发现格罗斯太太的目光始终直直地望着窗子外面。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有权利知道那些以前在布莱当差的人都做过些什么。“她病了,所以回家去了。你的意思是这样的吗?”“她在这幢房子里的时候还好好的。那年年底,她说要回家度过一个短暂的假期。要知道,她来到这里已经很久了,是该回去看看了。那时这里还有另外一位年轻的保姆,人不错,又很聪明,她不在的那段时间里由这个人来照看这两个孩子。可惜的是,我们那位年轻的小姐就这样有去无回了。就在我们盼望着她回来的时候,主人告诉我们,她已经死了。”

我想了想,问道:“那她是怎么死的?”“他没告诉我们!”格罗斯太太说道,“对不起,小姐,我得去干活了。”三

我一心想把这件事弄明白,可她却借机溜了,还好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关系。我顺利地把小迈尔斯接回了家,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我们之间的关系自然又亲近了一层。学校怎么忍心把这么可爱的孩子逐出校门,真是不可思议。接站的那天我们迟到了几分钟,我们到达的时候他已经下了车,站在旅馆的门前等着我们。我们第一次见面,和第一次与他妹妹见面的感觉一样,感觉他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纯洁而清新的气息。他美得让人难以置信,正如格罗斯太太对我说的那样,与他相处,你的心中会自然而然地升起一种温柔的感觉来。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那天使般的气质,这种气质是其他孩子不具备的。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他的样子,似乎除了爱之外,他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全然不知的。恐怕也只有他能够这样,在背负了一个恶名之后,还能保持自己的可爱和纯洁。在我们回布莱的路上,我的心中再次升起了疑问。那封锁在我房间写字台抽屉里的信不但没有引起我的愤怒,反而让我觉得迷惑。后来,我曾经对格罗斯太太说过,我觉得那封信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说信里那种残酷的指责吧?”“那指责真是无稽之谈。我亲爱的格罗斯太太,你看看他呀!”

她微笑着看着我,好像是她最先发现了那孩子身上的魅力一样。“你放心吧,小姐,我在看着他,此外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那么,你觉得你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呢?”她迅速地补充了一句。“你是说回信的事?”我已经暗自下了决心,“我不会回信的。”“难道也不给他的伯父回信吗?”“是的!”我坚定地说。“那对这个孩子呢?”

我回答得非常干脆:“只字不提!”

她用围裙擦了擦嘴,说:“这么说,我们是一边的,我们两个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的。”

她一只手将我抱住,另一只手拉着围裙又擦了擦嘴,“小姐,如果我冒昧地……你会不会介意?”“吻我是吗?我当然不会介意!”我也将这个好人抱在怀里,我们像亲姐妹那样相互拥抱着,彼此感觉到更加有力量了,同时也对校方的行为更加愤慨了。

但是,这种情形只持续了一段时间,这以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多到我已经记不清了。现在回忆起那段时光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那样的处境是怎么忍受过来的。我想,我那个时候一定是被什么魔力给迷住了,否则我是不会承担这么艰难的任务的。也许是对孩子的爱和同情支持我一路走来。也许是我愚昧无知,也许是我没搞清楚状况,也许是我过于自信,总而言之,我就是那样轻率地做出了选择,我坚信自己完全有能力管好这个刚刚开始接受教育的男孩。到了现在,我甚至忘了自己曾经给他制订了怎样的学习计划,在假期结束后怎样给他上课。在我们看来,那是一个美好的夏天,应该由我来给他上课。可如今回忆起来,我突然觉得,那几个星期与其说是他在接受教育,倒不如说是我在接受教育。在那里,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是我原来那个狭小的生活圈子所不能教会我的,我懂得了如何让自己活得快乐,同时也让别人活得快乐,不用为明天担心。在那里,我见识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呼吸到了更加新鲜的空气,领略到了更为愉悦的自由,倾听到了夏天的音乐,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神秘。除此之外,还有尊重,那种让人感到非常愉悦的尊重。我是一个爱幻想又有虚荣心,敏感又容易激动的人,这一切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陷阱,虽然这不是为了我故意安排的,但对我却有着深远的影响,总而言之,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戒心。这两个孩子非常温顺,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他们丝毫不给我添麻烦,有的时候我会替他们担忧,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将会有怎样的磨难等着他们呀。那样健康而幸福的孩子,就像花朵一样。我将他们看护得像贵族的孩子或者王子和公主一样,一切都处于封闭和保护之中。将来有一天,当他们回想起这段岁月的时候,他们一定会觉得现在的生活充满了浪漫的色彩,仿佛在皇家花园和宫廷里一样。后来,这种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破了,这也使得这种平静显得更加宝贵。其实,是我们没有意识到,这种平静之中已经潜藏着某种变化,这种变化如同猛兽一般一跃而起。

起初的一周,白天是很漫长的。晚上,当我的学生吃过了茶点上床以后,我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虽然我很喜欢这两个孩子,但是,最让我觉得惬意的还是这段难得的独处时光。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霞映红了天空的时候,远处古树的树梢上会传来那些晚归鸟儿的最后几声鸣叫。这时,我会独自在花园里散散步,怀着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对主人的情感,欣赏着四周美丽的景色。此情此景,让我觉得平静而愉快,而且心安理得。我思索着,我在这里做事的时候很是谨慎小心,充满理智,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妥妥当当。如果我的雇主——那个给了我巨大压力的人,知道我做得这么好,他会很高兴吧!我所做的事情正是他殷切期望并且明确要求过我的。现在我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这让我感到极其欢喜。在那个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力超群的女子,并且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的这些优点一定会被大家认可。不过,我也确实需要超群的能力,以此来对付那些刚刚露头的不同寻常的东西。

事情就发生在一天傍晚,当孩子们上床以后,我独自一个人在屋外散步。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在散步的过程中我总是会产生一些奇思妙想,比如我总觉得自己会突然间遇到某人。那个人会出现在小路的拐弯处,向我露出赞许的微笑。我没有任何奢求,只是希望他能够理解我。只要能够看到他英俊的脸上露出和善的表情,我就会明白他已经理解我了。在六月的一个漫长的日子里,在傍晚时分,那张我想见到的脸果然出现了。当时我正从树林里往回走,已经能够看到那幢房子了。我突然停了下来,没想到一直幻想的场景竟然一下子就变成了现实,这一切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他就站在草地边上那座高高的塔楼顶上。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早晨,小弗洛拉已经带着我去过那里。那是两个有着锯齿形墙头的方形建筑物中的一个。我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只是一个要旧些,另一个要新些。它们分别位于房子的两端,从建筑学的角度来看,那很可能是个错误,幸好这样的设计还不至于与整幢房子的风格完全不相称,而且也没有高得太过离谱。从房子那古老而又俗气的风格来看,应该是属于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仍然会让人感到崇敬。我还是很喜欢那两座塔楼的,特别是当那雄伟的城垛透过暮色隐隐约约映入我的眼帘的时候。只不过,当我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那样高的地方时,总觉得有些不适合。

在傍晚天色尚明的时候,这个身影让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而且出现了两次。第一次让我感到震惊,而第二次带给我的是诧异。我的视觉产生了混乱,而且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当时的情景。在一个如此荒凉的地方,一个阅历不多的少女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男子,必然会使她感到恐惧。在几秒钟之后,我判断出,我看到的那个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而且,我应该没有见过他。在哈利大街没有见过,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当这个人出现时,整个地方变得更加荒凉起来。现在,当我详细地描述当时的情景时,仿佛自己又经历了一次。周围的一切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在这种氛围的衬托下,周围的各种声音全都沉寂了下来。白嘴鸦已经不在金色的天空中鸣叫,宜人的时光也在那一时刻变得悄无声息,只有天与地始终如一,天依然是金色的,空气依然是透明的,而我的视觉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它变得格外敏锐,那个在塔楼上看着我的人就如同是镶嵌在画框里一样清楚。我把自己熟悉的人迅速地回忆了一遍,可他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就这样遥遥相望,我在心里反复问自己:“他到底是谁?”但是,我找不到答案,这让我更加感到惊奇。

要判断某件事是否重大,一个重要的标准是要看这件事持续多长时间。无论你是怎么想的,这件事情对于我而言持续了很久,我甚至想出了十几种可能,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答案是让我满意的。我开始怀疑在这幢房子里藏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到底在这里藏了多长时间?我转念一想,我的工作职责是管理这幢房子,如果这里还住着一个人的话,我不可能不知道呀。我只记得那位不速之客没有戴帽子,由此判断他是一个随便的人,而且对这里也非常熟悉。透过薄薄的暮色,我心存疑虑地看着他,他也站在那里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和我一样心存疑虑。我们相距很远,不可能相互打招呼。可是,一个念头跳入了我的脑海,只要我们能够再靠近一些,一定会产生对话。他正站在离房子较远的角落里,他的双手扶在墙垛上,上身挺得笔直,我能够看得很清楚。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移动了位置,从塔楼的一个角上走到了对面的角落,在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没错,在他移动的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过我,对此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哪怕是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他在走动过程中,手是如何从一个墙垛移到另一个墙垛的。到了另一个角落,他停了下来,停留的时间很短。当他离开的时候,眼睛还在盯着我。我能够看到的只有这些了。四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那样等待着事情进一步发展。难道说在布莱这个地方隐藏着什么“秘密”吗?隐藏着一个类似《尤道弗的神秘事迹》里讲到的神秘事件吗?抑或是这里幽禁着一个疯子,一个不能向外人言说的亲戚?我在那个遇到怪人的地方站了好久,心里满是好奇和恐惧,我已经忘了站了多久,也忘了想了多久。我只知道,当我再次回到屋里的时候,外面已经天黑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心乱如麻,围着那个地方不停地绕着圈子,前后走了足足有四千八百米的路程。但是,这件事情与我之后将要受到的惊吓相比,只能算是令人神经紧张罢了。当我回到屋里来到客厅的时候,我遇到了格罗斯太太,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宽大的房间四周镶嵌着白色的壁板,屋子里灯火通明,墙上挂着画像,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当我看到那位善良的朋友脸上所表现出来的神情时,我明白了,她一直在惦记着我。我的归来让她很高兴,终于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她并不知道我将要告诉她的事情,脸上呈现出安详的神态,这让我欲言又止。我再次在心里思量着这件事的轻重,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我怕说出来会吓到她,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在这个让人感到舒服的大厅里,在格罗斯太太的面前,出于某种难以说清的原因,我改变了最初的想法,只是含糊其辞地告诉她外面的夜色太美了,再加上露水弄湿了我的鞋,所以才回来晚了。然后我立刻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在那之后的许多天里,我始终对这件事心怀芥蒂。于是,我每天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量这件事,一想就是几个小时。并不是说这件事让我紧张到了无法承受的程度,只是我很担心自己哪一天会突然精神错乱。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那个与我有些微妙关系的人的来访。我相信,如果这个家里存在什么秘密的话,根本不需要我去盘问,总会有办法弄得一清二楚。这次的惊吓让我变得更为敏感了,经过三天的仔细观察,我相信这里的仆人都没有作弄我,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于是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自己说:我们一定都受到了他的骚扰,或许他是一个丝毫不为他人着想的过路人,因为对这座古屋产生了兴趣,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溜了进来,他那样无礼地盯着我看,是因为他肆无忌惮的性格。无论如何,幸好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必须得承认,我很喜欢与迈尔斯和弗洛拉生活在一起。虽然我的工作有一定的困难,但是,我还是很喜欢的。我照顾的那两个孩子是那么的惹人喜爱,在他们身边,我始终感觉心情愉快。回想最初的时候我还担心这里的工作会枯燥乏味,现在看来,这样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在这里教书一点儿也不会觉得乏味,我简直无法形容这两个孩子在我心里激发出的那种兴趣。对于一个担任家庭教师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不过,那个男孩在学校里的行为依然是一个谜,而我并没有因此而担心他。虽然他一言不发,但他已经把自己的罪名全部洗刷干净了。看着那张焕发着无邪光彩的玫瑰色小脸儿,我觉得那封信里的内容是那样荒唐可笑。他真是太乖巧了,太优秀了!学校那种混乱的环境又怎么能容得下他呢?一定是他那种出类拔萃的特质引来了其他人的忌妒,甚至还可能包括一些愚蠢而又心地阴暗的老师,他们是那样的恶毒。

在我看来,这两个孩子最大的缺点是太文静了。虽然迈尔斯并没有因此而显得有女孩子气质,但也使得他们不太像是普普通通的人,这让人们很难去惩罚他们。他们简直就是下凡的天使,完美得无懈可击。我还记得,迈尔斯会留给人一种特殊的印象——他没有过去。不论多少,小孩子总会对过去的事情有些记忆的,可是与那些同龄的孩子相比,这个可爱的小男孩却显得异乎寻常的敏感和快乐,让人感觉对他而言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经受过片刻的痛苦。这一点让我认定,他并没有经受过任何惩罚。要是他曾经受过什么惩罚的话,从他的表现中是能够看得出来的。而从他的身上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他真的像天使一样。他从来不会对我提他的学校,也从来不提他的同学或者老师。当然,我也很不愿意谈到他们。在那段时间里让我操心的事还不止一件,家里寄来信说情况不太好,这让我心烦意乱。可是,我在工作之余就会想,只要这两个可爱的孩子一直在我的身边,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他们是那样的可爱,我完全被他们吸引了。

还是言归正传吧。那是一个星期天,由于接连下了好几个小时的大雨,根本不能到教堂去做礼拜。于是,我和格罗斯太太商量好,如果傍晚的时候天气转好,我们就一起去参加晚祈祷。幸运的是,雨真的停了。我做好了出去的准备,下楼梯来到大厅里和格罗斯太太会合。只要我们穿过公园,沿着一条平坦的路走到另一边就到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我把手套忘在餐厅里了,和孩子们喝茶的时候,我对那双手套进行了缝补。因为是星期天,孩子们破例可以在那个一尘不染的摆满了红木家具和铜器的“大人们的”餐厅里喝茶。当我回到餐厅找手套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而傍晚的亮光还没有消失。我一进门就看到我的手套放在那扇关着的宽大窗户边的椅子上。同时,我还看到窗户外面站着一个人,他正在向屋子里张望,这个人就是我前不久看到的那个人。我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我仿佛觉得我们是老熟人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而且吓得全身发冷。和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样,我只能看到他的上半身,因为餐厅在底楼,窗户不是落地式的,所以根本没法看到他的下半身。他的脸离玻璃窗非常近,因此我看得很清楚。更为奇妙的是,这一次见到他让我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上一次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难以磨灭的。他只在那里停留了几秒钟,而这几秒钟就足够了,他看到了我,并且认出了我。我觉得自己已经见过他很多次了,认识了许多年,已经熟悉了他的样子。只不过,他这次的动作与之前有所不同。当他透过玻璃窗看着我的时候,仍然和上次一样,直盯盯地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看穿似的。而这时,他却将视线移开了。我看得出来,他是在看其他的东西。我立刻恍然大悟,他不是来找我的,而是在找另外一个人!

在极度的恐惧之中,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使我突然涌出了一种责任感和勇气。我之所以称之为勇气,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必然是极为恐惧的。于是,我立刻向房间外跑去,一直跑出了房子的大门,跑过了车道,快速穿过平台,拐过墙角,向着餐厅的窗外跑去。我以为我可以看清那个人了,可是那位不速之客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站在那里,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整个人也随着这种轻松瘫软了下去。我观察着四周,等着他再次出现。我想,我在那个时候应该没有时间的概念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究竟在那里待了多久。我向周围看去,平台、草地,以及草地边上的花园,这一切都是空荡荡的。虽然那里有一些树,但我确信,他没有躲在任何一棵树的后面。而且,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在那里,只要我没有看到他,我就觉得他根本不在那里。想到这一点,我没有回去,而是向着窗户走了过去。我恍恍惚惚地觉得,我应该到那个人站过的地方去,于是就那样走了过去。我就像他那样将自己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朝屋子里看去。就在这个时候,格罗斯太太正好从大厅走进这个房间,看到了我。于是,刚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她突然看到我,就如同我突然看到那个男人一样。她也像我那样停住了脚步,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就像我刚才被吓到一样。她的脸色煞白煞白的,我不禁想到,自己刚才应该也是那个样子的。她瞪着眼睛,愣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了。我知道她会像我一样绕过来。于是,我就待在原地,心里很奇怪,为什么她也如此害怕。五

她绕过了屋角,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老天爷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满脸通红,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我。

我没有说话,一直到她走到了我的身边我才开口说道:“你是在说我吗?”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你从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你的脸就像是一张白纸,那样子真是太可怕了。”

我想了想,她可能什么也不知道,虽然我不想刻意隐瞒,但是我不希望她听到后害怕,可是现在看来,我没有必要向她隐瞒什么了。于是,我向她伸出手,和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持续了好一会儿。有她在我的身边,我感到很安慰,甚至她的惊叹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精神慰藉。“不用问我也知道,你是来找我去教堂的吧,可是现在,我不想去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问道。“是的,我想我应该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刚才的样子是不是有些古怪?”“隔着窗子看到你的时候确实有些可怕!”“哦,我被吓坏了。”我说道。虽然我已经从格罗斯太太的眼神里看出来,她不希望听到可怕的事情,但是,她也非常明白自己的职责,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分担我的烦恼。“一分钟前,我之所以那样,是被一个东西吓的。我在此之前看到的那个东西要比你看到我的时候可怕得多。”

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说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我看到他时,他正在向屋子里看。”“可我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男人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四周张望着。“那他现在到哪里去了?”“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以前见过这个男人吗?”“我只见过一次,那次是在塔楼上面。”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说:“你的意思是说,那是一个陌生人?”“哦,是的,我根本不认识他。”“可是,你之前没和我说过呀?”“是的,我没有和你说过,不过那是有原因的。但是现在我已经猜到了……”

格罗斯太太用她那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我,仍然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哦,可是我还是没有猜到。”她的话说得很直接,“那是不是你的幻觉?”“不是的,不可能是幻觉。”“除了在塔楼上,你还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之后就是在这里,就在刚才。”

格罗斯太太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问道:“那他当时在塔楼上干什么?”“他就站在那里,一直向我看。”

她想了想,又问道:“他是一位绅士?”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不是的。”听到我的回答她更加诧异了,看着我重复道:“不是的……”“要是这样的话,这个人既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是村子里的人了?”“不是的,肯定不是。虽然我之前没有告诉你,但是我可以肯定他不是。”

奇怪的是,听到我这样说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好像这是好事似的。不过,她很快又说:“如果他不是一位绅士……”“那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长得太吓人了。”“吓人?”“是的。我的天呀,我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格罗斯太太又一次向周围张望了一下,并向着幽暗的远方望去。然后,她镇定了下来,转换了一个话题:“我们应该去教堂了。”“哦,我实在是不能去了!”“去一趟会不会让你感觉好些?”“对他们来说可没什么好处……”我对着房子点了点头。“你是说那两个孩子吗?”“我现在不能离开他们。”“你是怕……”

我勇敢地回答道:“是的,我怕他。”

听到我这样说,格罗斯太太那张宽大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一丝微微的亮光。我看得出来在她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但我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之后我很快明白,她这个想法不是因为我才产生的。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从她那里知道更多与这件事有关的内容,而她也表示愿意多了解一些情况。她问我:“你第一次在塔楼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大约在这个月的中旬,时间跟现在差不多。”“天刚要黑的时候,是吗?”“哦,不是的,还没有现在这么黑。那个时候,我能够像现在看着你一样清楚地看着他。”“那他是怎样进来的呢?”“又是怎样出去的呢?”我笑了起来,“我可没机会问他!而且你看,”我接着说道,“今天晚上他就没能进来。”“他只是偷看了一下吗?”“我希望他只是偷看了一下。”这时,她松开了我的手,稍微转动了一下身子。我停了一会儿,说:“你快到教堂去吧。一会儿见,我必须在这里守着他们。”

她又慢慢地把脸转向我,说:“你是不是在为他们担心?”

我们对视了好久,我问道:“难道你不担心吗?”她没有回答,只是靠近了窗户,也把脸贴近窗玻璃向屋子里看了一阵儿,我说:“他当时就是这样向里面看的。”

她一动不动,问道:“他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一直到我走出来。我本来想出来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格罗斯太太终于把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神色大变地说:“要是我的话,我绝对不会出来看的。”“我也不想出来!”我笑着说,“可是我还是出来了,我觉得我有责任这样做。”“我也有责任,”她说,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他长什么样子?”“我很想告诉你他的样子,可是他不像任何人。”“谁也不像?”“他没有戴帽子,是吗?”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变得非常惊慌,像是在心里想象着那个人的模样。于是,我开始向她描述那个人的样子:“他长着一头红色的头发,颜色非常红,而且那些鬈发都贴得紧紧的。他是长脸型,五官还算端正,轮廓鲜明,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他的脸上留着稀稀疏疏而又古怪的络腮胡子,胡子颜色也是红色的。不过,他的眉毛的颜色要更深一些,形状弯弯的,动起来的弧度应该不小。他的眼睛小小的,尖锐而可怕,看着很奇怪,目光直直的。他的嘴巴很大,嘴唇很薄,除了那些有络腮胡子的地方,脸上其他地方都刮得干干净净。他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在剧院里演戏的演员。”“演员!”我感觉此时的格罗斯太太才真像是演员。“我从来也没见过真正的演员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假设罢了。他的个子高高的,动作也很敏捷,身子板儿也挺得直直的,”我继续描述,“可是,他绝对不是一位绅士!”

在我滔滔不绝的描述中,我看到对面的格罗斯太太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两只眼睛也越睁越大了,她那原本温柔的双唇也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开了。“不是绅士?”她一脸的惊讶和迷惑,问道,“你说他不是一位绅士?”“那么你认识他吗?”

很显然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继续问道:“他的样子长得英俊吗?”

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把话说得更清楚:“他长得很英俊!”“那他的穿着是?”“很显然是别人的衣服,那衣服很漂亮,但能看出不是他自己的。”

她显得气急败坏,说道:“那是主人的衣服。”

我立刻抓住这一点继续问道:“这么说你认识他?”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那是昆特!”“昆特?”“彼得·昆特,他曾经是主人的贴身男仆。”“曾经?”

她仍然带着疑虑,但还是向我实话实说了:“他从来都不戴帽子,可是,他确实穿着……唉,主人的背心常常找不到。去年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在这里,后来主人走了,只有昆特自己留了下来。”

我很认真地听着她的话,但还是不时地打断她:“你是说他一个人留了下来?”“是的,一个人留下来和我们待在一起。”接着她又神秘地说,“管理着一切。”“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这让我觉得更加神秘了。“他也走了。”最后,她终于说了出来。“他去了哪里?”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异样,说道:“天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死了。”“死了?”我几乎叫了出来。

能看得出,她在努力振作自己的精神,好把这件神秘的事情说得更清楚。“是的,昆特先生已经死了。”六

为了使我们两个能够更好地沟通,也为了使格罗斯太太明白,为什么他会在我心里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并搞明白为什么她在听到我的讲述之后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会如此惊讶和对我深表同情,只进行简单的谈话是不够的。当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以后,我竟然发了一个多小时的呆。当天晚上,我们都没有去教堂,而是一直待在教室里,关上门,与外界完全隔离。我们一会儿赌咒,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向上天祈祷发誓,把整件事完完整整地讨论了一遍。格罗斯太太说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过。而除了我这个家庭教师以外,这幢房子里的任何人都没有陷入到如此可怕的境地。尽管如此,她还是毫不怀疑地相信我的话,没有认为我的神经出了问题。

当天晚上,我们共同得出了一个结论:只要我们能够团结一致,就一定能够战胜一切。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她的思想负担比我还要重,虽然看到鬼魂的并不是她。在那个时候,就像我以后的行动一样,我明白自己会为了保护我的两个学生而奋不顾身的。不过,过了那段时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那位诚实的同伴格罗斯太太能够恪守她许下的诺言。我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人,她也一样。当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时,我幸运地发现,一个共同的想法让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了,同时,也是这个想法让我从恐惧的深渊中走了出来。这个想法是:我要到天井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格罗斯太太随后会与我会合。我能清楚地回想起在与她分手时,我的力量是如何一点一点回到我身上的。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着我所看到的一切。“你觉得他要找的人不是你,而是其他什么人,是吗?”

我心里非常明白,同时有一种不祥之感:“他要找的人是小迈尔斯。”“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越来越确信自己的感觉,“而且你也知道,亲爱的,对吗?”

她没有否认这一点。其实,不需要她开口说,我也明白她的想法。过了一会儿工夫,她对我说:“要是他看到了那孩子,你觉得会怎么样?”“你是说小迈尔斯吗?他想看到的就是他。”

她再次露出恐惧的表情,“你是说那个孩子想见他?”“我的老天爷呀,这怎么可能!我是说那个男人。他想出现在孩子们面前。”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很可怕,不过,我依然相信自己有能力阻止这种情况发生,而且我也成功地在她面前证明了我有这样的能力。我有绝对的把握,我们还会见面的。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是唯一见到过这个东西的人。所以,我必须勇敢地克服内心的恐惧去面对这一切,只有这样才能使全家人不受惊吓,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们的安宁,特别是那个孩子,他是我要全力保护和拯救的对象。那天晚上,在我们分手之前,我与格罗斯太太谈到了另外几件事情,其中一件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有件事情令我感到非常奇怪,我的两个学生还没有向我提到过……”

我思索着,犹豫着,并没有一下子把话说完,而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你是指他们还没有向你提过他曾经在这里住过,以及他和他们在一起时的情景,是吧?”“不仅没有向我提起过这些,甚至连他的名字,他在这里时的表现,还有他过去的事情,一点儿都没有向我提过。”“哦,那个小姑娘是不记得了。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也根本不知道。”“你是说他死时的情况吗?”我努力地思索着,“也许是这样吧,可是迈尔斯一定记得吧,他肯定记得。”“哦,你可千万不要试图去问他!”格罗斯太太叫了起来。

我用她看我时的眼光看着她,“你可不要害怕,”我想了想,接着说,“这可真让人觉得奇怪。”“你是指他从来都没有提到过昆特吧。”“是的,他从来没有向我提到过昆特,可是你却告诉我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哦,那可不是他的想法。”格罗斯太太郑重其事地说,“那只是昆特自己的想法罢了。我是说,昆特和他在一起玩,把他给惯坏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昆特这个人太随便了。”

我又想起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呀!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你是说对那个小男孩随便吗?”“对所有的人都很随便。”

我没有要求她做进一步的解释。我猜测在某种程度上,他与在这座房子里工作的五六个男仆和女仆的关系都是这样的。幸运的是,在这座古老的房子里,还没有听到任何让人不安的传闻,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的丑闻。

格罗斯太太沉默了一会儿,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很显然,她一直想靠近我。这个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的手扶在教室的门上,打算离开。我趁机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昆特是个尽人皆知的混蛋喽。你要知道,弄明白这一点非常重要。”“哦,不能说是尽人皆知。只是我知道而已,而主人并不知道。”“你没有对他说过吗?”“他可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搬弄是非,他最讨厌别人向他告状了。对这种事情他是不能忍受的,如果他觉得这个人还不错……”“那么,他就不会找这个人的麻烦,对吗?”这一点与我对他的看法是一致的,他不是那种喜欢找其他人麻烦的绅士,在交朋友的时候也不太挑剔。不过,我还是对她强调,“要是我的话,我还是会告诉他的。”

我立刻感觉我们两个人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但是却听她说道:“我想是我错了。可是,我真的非常害怕。”“你害怕什么?”“我怕昆特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他是个聪明人,又很狡猾。”

听她这样说,我表面上不露声色,“难道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别的事情吗?你就不怕他的伤害吗?”“他的伤害?”她重复着我的话,脸上显出痛苦和期待的表情来,而我在这个时候吞吞吐吐地接着说:“他可能会伤害到那两个纯洁而又宝贵的小生命。你要知道,他们是由你来看管的。”“不,不是这样的!”她毫不拐弯抹角地说:“主人非常信任昆特,还把他安置在这里,那个时候他的身体不是太好,乡下的空气对他有好处。也正因为如此,这里的每件事情都由他说了算。”她终于把实情说了出来,“当然,也包括那两个孩子的事。”“那两个孩子的事情也由这个家伙来管?”我几乎是吼出来的,“而且你竟然还能容忍!”“不,我是很难容忍的,甚至到现在也无法容忍!”这个可怜的女人哭了起来。

正如我描述的那样,从这次流泪的第二天开始,格罗斯太太非常坚定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虽然如此,在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们还是聚集在一起反复讨论与此有关的话题。星期天的晚上,虽然格罗斯太太向我坦白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依然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情被蒙在鼓里。为此我感觉很不安,尤其是在谈话之后的那几个小时里,我辗转反侧,夜不成眠。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但她却对我隐瞒了事实。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才想明白,这并不是因为她不够诚实,而是因为她太过担心了。我整夜都处于失眠状态,反反复复回想这些事情,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弄清楚。以后发生的事情更加残酷,这也再次证实了我的理解是正确的。事实证明,这个人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形象极为丑陋的家伙,到了死后依然如此。他在布莱总共住了几个月的时间,后来,他的罪恶有了报应。在一个冬天的早上,一个上早班的人发现彼得·昆特像块石头一样躺在通往村子的路上。一看就知道,他是因为头上的那个伤口死的,法官也这样说。很可能是在离开酒店之后,天已经黑了,而他又迷了路,不小心从结了冰的山坡上摔了下去,受到致命的撞击,躺在那里晕了过去。对于他的死因众说纷纭,不过,大多数人认为,他是因为结了冰的山坡、黑夜之中迷了路以及喝酒喝得太多而死的。他生前就是一个行为怪异的人,而且居心不良,经常在暗中作怪,诸如此类的斑斑劣迹也能说明许多问题。

我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幸好在那段时间里,我还能从被激发出的英雄主义情怀中寻求到一些安慰。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很清楚这是一件很值得称赞却又十分困难的事情。

我发自内心地希望,我心里想的那个人能够看到,如果换了其他姑娘,肯定会失败的,而我却取得了成功。我得承认,当我回忆过去时,真的要为自己鼓掌了。我觉得自己当时做的决定是如此坚决果断,并且毫不动摇。而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是很有益的。受我保护的两个小家伙,是如此可爱,又是如此无依无靠。那种无助的处境既让人揪心,又让人感到心疼。我想,除了我以外,他们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而我也只有他们,这真是一种巧合。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说的话,我就像挡在他们面前的一扇屏风,我挡住的越多,他们看到的就会越少。我怀着巨大的担心守护着他们,心里虽然紧张,却不能表露出来,长此以往,我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了。而以后发生的种种,也使我所担心的事情得到了可怕的证实。

事情起于一天下午,当时,我和小弗洛拉在花园里玩耍,而小迈尔斯被我们留在了屋子里。当时,他正坐在宽大窗台的红色坐垫上看书,一心想把那本书一口气读完,所以就没有跟着我们一起出来。他是个好动的孩子,我想所有的小孩子都有这样的毛病,所以鼓励他静心读书。而他的妹妹想出去玩,于是,我找了一个阴凉的地方和她一起溜达了半个小时。那个时候,太阳正高高地挂在天上,气温很高。在和小弗洛拉一起转悠的这段时间里,我产生了一些新的感受。我觉得,她和她的哥哥一样,有着一种惹人喜欢的魅力。换句话说,当他们离开我的时候,我不会因此而觉得受到了冷落,而当他们陪伴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不会感到厌烦。他们不会纠缠我,也不会表现出没精打采的样子来。我想方设法让他们在离开我的时候也能够自得其乐。他们很清楚我的想法,总是努力配合我,让我能够成为一个积极的欣赏者。在他们创造的世界里我要扮演游戏里的某个著名人物或者其他什么奇妙的东西。除了这些,他们对我别无所求,而我也很愿意接受他们的安排。我现在已经想不起当时扮演了一些什么样的角色,只记得那是一个重要、安静的人物,小弗洛拉玩得非常起劲。由于她刚刚开始学习地理,我们就给游戏的池塘起名叫“亚速海”。

突然,我觉得有人在“亚速海”对面看着我们,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当时,我正坐在池塘边的旧石凳上做针线活,虽然没有抬头,但我非常肯定对岸有一个人。池塘的对岸长着几棵大树,还有一些茂密的灌木丛,它们形成了一片让人感觉格外舒服的阴影。那个时候的天气很炎热、阳光散射很强,因而阴影也不算很深,能够看清所有的东西。我明白,只要我抬起眼睛向对岸看,肯定会看到什么东西。但我努力控制自己,让我的眼睛不要离开我手中的针线活,同时让自己镇定下来,计划下一步该如何做。原来对面站着一个陌生人,我知道,他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我觉得有几种可能,或者是家里的某个用人,或者是村子里来报信的人,或者是邮差,或者是某个店铺的伙计。可是,任何猜测都不能动摇我内心的想法。虽然我仍然没有抬头,但我还是能够判断出来,我的猜测是不对的。而且,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只要我鼓起勇气,就能将鬼魂这件事弄得一清二楚了。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目光移向了小弗洛拉,她正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玩耍着。我心里想,也许她也能看见那个家伙的,想到这儿,我立刻吓得心都停止了跳动。我屏住呼吸,等着听她的惊叫声,或者是她感兴趣的叹息声。我一直等着,可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我感到惊慌失措。在长达一分钟的时间里,她默不作声,这让我觉得比任何事情都可怕。接着,她转过了身,背对着池塘。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仍然是背对着池塘。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人仍然在注视着我们。这时候,她恰巧从地上捡到了一小块木板,那上面有一个小圆洞。如果她将一根木棍插进这个小圆洞当桅杆,就可以组成一只小船了。于是,她在那里认真而又费劲儿地把木棍插向木板的洞里。我注视了她一会儿,心里变得平静了一些。过了几秒钟,我觉得自己的勇气又回来了,能够承受更大的压力了。我再一次将目光移过去,正视那个我不得不正视的东西。七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我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格罗斯太太。一见到她我就扑进她的怀里哭了起来,直到现在,那样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他们知道,这真是太可怕了!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他们到底知道什么?”她抱着我,语气里透着疑惑。“哎呀,他们知道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也许还知道别的什么东西。”她把我放开,听我讲述刚刚发生的事情,也许直到向她讲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个小时以前,就在花园里,”我几乎已经语无伦次了,“小弗洛拉看到了!”

听到我这样说,格罗斯太太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她喘息着问道:“她告诉你了?”“她什么都没有说,这才是最令人恐怖的事情。她完全守口如瓶。要知道她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呀!”我仍然无法描述自己当时的震惊。不用说,格罗斯太太的嘴张得更大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当时就在那里,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发现她什么都知道。”“你的意思是说她知道他的存在?”“不是‘他’,是‘她’!”我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一定很可怕,从她看我的表情中就能够判断出这一点。“这次是另外一个人,就可怕和凶恶的程度来讲,绝对与之前那个不相上下。这次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她脸色苍白地站在池塘对岸,神态和表情都十分可怕!我和小姑娘就在那里静静地待着,她就在这个时候来了。”“她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从他们应该来的地方来的!她就这样出现了,远远地站在那里。”“她没有靠近吗?”“哦,尽管没有靠近,但是就她给我带来的影响和感受而言,她和我的距离就像你和我的距离这样近!”

格罗斯太太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特的冲动,并向后退了一步。“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见过她?”“这是第一次。可是,小弗洛拉见过,你也肯定见过。”然后,我就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那是我的前任,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杰塞尔小姐?”“是的,是杰塞尔小姐。难道你不相信吗?”我问道。

她的脸上满是沮丧的表情,她向左右看了看,说:“你怎么这么肯定?”

由于精神高度紧张,我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那你就去问问小弗洛拉,她能确定!”可是,我的话刚出口,就立刻收了回来,“不,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还是不要去问她了!她会否认的,她会撒谎的!”

格罗斯太太的头脑还没有糊涂到什么都接受的份儿上,“哦,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因为我知道,小弗洛拉不想让我知道。”“也许她只是不想让你受到惊吓而已。”“不,不是这样的,问题要比这复杂得多!我越是思考就越是看得清楚,越是看得清楚就越是觉得害怕。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也就对什么都感到害怕。”

格罗斯太太想跟上我的思维,“你的意思是说,你害怕会再次遇见她。”“哦,不。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接着,我向她解释道,“我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的同伴显然有很大的疑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嗯,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孩子肯定会瞒着我继续和她来往的,她一定会这样做的。”

一听到有这种可能,格罗斯太太简直被吓得晕过去了。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为我们意识到,只要我们后退一步,我们就会失去一切。“唉,我们必须保持清醒才行。如果小弗洛拉不在乎的话……”她甚至还开了一个让人很不愉快的玩笑,“也许她喜欢这样呢!”“喜欢这些东西吗?她怎么可能喜欢这些!”“这不恰恰证明她是个天真纯洁的孩子嘛。”我的同伴鼓足勇气说道。

一时间,我无言以对。“哦,我们必须坚持这样的观点,毫不动摇!要是事实证明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没办法,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物!”

听我这样说,格罗斯太太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紧接着抬起头说道:“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亲眼看到的呀!从她看人时的样子就能得出结论。”“你是说她看你时的样子吗?是一副凶相对不对?”“不是的,这些我都能容忍。她根本没有看我一眼,她只是直直地盯着小弗洛拉。”

格罗斯太太努力想象当时的情景,“直直地盯着她看?”“那个女人的眼神是那样的可怕!”

从格罗斯太太看我的眼神来看,好像我的眼睛就是那个女人的眼睛一样,“你的意思是说,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憎恨?”“上帝保佑我们吧,不仅仅是这样,甚至比这个还要糟糕。”“比憎恨还要糟糕?”我的话让她有些迷惑不解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决心,一种愤怒爆发的意图。”

听到我这样说,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什么意图?”“她想抓走小弗洛拉。”格罗斯太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这时,她突然颤抖了一下,接着向窗口走去。当她站在那里向外看的时候,我继续把话说完:“我相信弗洛拉知道这些。”

过了一会儿,她把身子转过来,说:“你刚才好像说过,那个女人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她穿的是一件丧服,质量很差,简直可以算得上寒酸了,但是,却呈现出非同寻常的美。”我在逐一地描述着,很显然我的自信已经征服了格罗斯太太,我能看得出来,她被我的话影响到了。“哦,那的确很美,非常非常美,”我继续说道,“真是美极了,可是,却美得邪恶。”

她慢慢走近我的身边。“杰塞尔小姐确实很邪恶。”她再一次拉起我的手,紧紧握在她手里,好像这样可以为我增添勇气似的,以免被她即将说出来的话吓倒,“他们两个都是邪恶的。”她终于说了出来。

于是,我们再一次共同面对这件事情了。我觉得,把这一点弄清楚对我非常重要,就追问道:“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在此之前从来不和我提起这件事,不过现在,是时候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看来她完全赞同我的说法,但是,却依然沉默。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继续说:“我必须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她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她和昆特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事情都没有。”“尽管他们如此不同……”“唉,地位不同,身份也不同,”她用一种悲伤的语气说,“她是一位小姐。”

我思索了一会儿,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呀,她是一位小姐。”“可是他的身份却低得太多了。”格罗斯太太说。

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向她施加压力,非让她把对某个仆人的看法说出来。可是,听到我的这位同伴讲起以前那位家庭教师的丑闻,以及她对这些事情的看法,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主人以前的那位贴身仆人,那个长相英俊却又狡猾的家伙,他不仅不知廉耻,而且狂妄、放肆和堕落。“那个家伙简直就是一条狗。”

格罗斯太太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你是说对她吗?”“对所有的人。”

这个时候,在格罗斯太太的眼睛里,我似乎又看到了杰塞尔小姐。她的身影是如此清晰,就像是映在池塘中的倒影一般。于是,我果断地说:“他要做的事情也一定是她所希望做的。”

格罗斯太太的脸上流露出的表情说明事实确实如此,可是她同时又说道:“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真是自讨苦吃啊!”“那么,你是知道她的死因了?”我问道。“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很庆幸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得到了解脱,真是老天爷厚待她。”“可是,你当时是否想过……”“她离开的真正原因吗?哦,是的,我也想过。她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你要知道,她是这里的家庭教师!除此以外,直到现在我还在猜想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没有我猜想的事情那样可怕。”我回应了一句,同时我也意识到,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我一定是遭受惨败后的狼狈样子,这也再次引起了她对我的同情。在她的亲切抚慰下,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之前,我曾经使她痛哭过,此时,我在她面前也哭了起来。她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把我搂在怀里,任我尽情地流着眼泪。“我没有做到!”我绝望地哭泣着,“我没能挽救他们,没能保护好他们!这比我预想的情况还要糟糕得多,他们完蛋了。”八

我对格罗斯太太说的都是实话,我告诉她的那些事情实在是太神秘莫测了,我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勇气将这些事情弄明白。所以,当我们再一次聚在一起探索其中的秘密时,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再也不做任何猜测。我们要做的事是保持头脑清醒,其他的什么都不管。在经历了这么多不同寻常的事情以后,保持头脑清醒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然而,我们竟然做到了。就在当天晚上,当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在熟睡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在我的房间里又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们一起回忆了事情的整个过程,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我的确是看到鬼魂了,这是不容置疑的。我发现,让她相信很容易,如果是我无中生有的话,根本无法详细地描述出那两个家伙的样子,更不可能使她一下子就分辨出来。她希望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对此,我非常理解,因此并不责备她,更何况我自己也是希望能够找到办法摆脱的。我们一致认为,我很可能还会遇到同样的事情,而且,我也会逐渐适应并坦然面对危险的。我承认,遇到鬼魂这种事情已经不至于再让我感到烦恼了,现在让我感到最难忍受的,是我心里产生的新的疑虑。不过,在几个小时以后,我的这个疑虑便减轻了。

这次谈心以后,我和格罗斯太太分别走开了,我回到了两个学生的身边。我希望能够在这两个可爱的孩子那里解除我的烦恼,而我相信他们是有这种特殊能力的,在我身上总是屡试不爽。我直接去找了小弗洛拉,享受她身上特有的那种氛围,她能够一下子就把我那些隐隐的痛苦消除。她用甜美的眼睛凝视着我,然后对我说:“你哭过。”我原以为已经完全擦干了脸上那些难看的泪痕,可这个时候,我却庆幸自己没有完全将它们擦干净,否则,我就没有机会得到如此深情的关怀了,我甚至为此感到欢喜。看着小姑娘那双清澈湛蓝的眼睛,这绝对不是一种早熟的狡猾掩饰,我对这一点坚信不疑。我宁可拒绝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的正确性,可是这样做并非易事。我在深夜的时候对格罗斯太太说,当这两个孩子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的时候,当他们依偎在我怀里的时候,当他们那可爱的小脸蛋儿贴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只感觉到纯洁和美丽,除此以外,一切都不复存在。但是遗憾的是,那些让我感到惊讶而又不可思议的相遇,在他们看来却如同家常便饭一般。那个小女孩一定看到了鬼魂,而且清晰程度就如同我看到格罗斯太太一般。当她已经看到鬼魂的时候,却还在竭力掩饰。与此同时,她还不动声色地猜测我是不是也看到了!我不得不再次提起她在我面前做的那些小动作,比如说,她明显增加了活动的内容,更加卖力地玩游戏、唱歌,甚至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以及邀请我和她一起做游戏等等。

为了搞清楚原因,我反复回忆当时的情景,不过,这样做反而使我多了几分安慰,至少我能够告诉格罗斯太太,我绝对没有让她们察觉到我已经知道了。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或许是出于必要,或许是因为别无选择,我只能想方设法“逼迫”格罗斯太太说出更多的内情。在这样的压力下,她才逐渐地把更多的事情讲了出来。即便如此,我的脑海仍然回荡着一个问题。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除了我和她以外,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进入梦乡了,我们面临越来越大的危险。而这些也更有助于我把话题一下子挑明。我记得我在那个时候说过:“我不相信会有这样可怕的事情。如果你一定想让我相信,那就请你帮帮我。在迈尔斯从学校回来之前,那个时候我们正在为那封信发愁,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你曾经告诉我,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好孩子。你这样说,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一直注意观察他,可是过去几个星期了,我没发现他做过任何坏事。他看上去是一个本性纯良、聪明可爱的孩子。所以,我觉得,如果不是你亲眼看到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你是不会这样说的。快告诉我,他到底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你亲眼看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如此直截了当,而且提问的语气也并不轻松。不过,我还是在天亮分手之前知道了我想要的答案。事实证明,我在那个时候心里想的事情确实与这件事有重大关系。原来,昆特和小迈尔斯曾经有好几个月是形影不离的。格罗斯太太曾经非常大胆地批评了他们这样的关系,并且暗示这是一种不正常的关系,甚至还向杰塞尔小姐说了自己的看法。对此,杰塞尔小姐的态度很冷淡,她只是让格罗斯太太不要多管闲事。正因为如此,这个善良的女人只好直接去找小迈尔斯。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透露自己是这样对小迈尔斯说的:“我不希望看到像你这样的年轻绅士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追问道:“你是想提醒他,昆特只是一个卑贱的仆人,对吗?”“你可以这样说。但是他的回答很糟糕。”“还有呢?”我等她把话说完,又问道,“他把你说的话告诉昆特了吗?”“没有,问题就出在这儿,”她的话再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敢肯定,”她又补充说,“他根本没有告诉他。不过,他也否认了几件事情。”“否认了什么事?”“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昆特更像是他的老师,而且是一位很有威严的老师,而杰塞尔小姐更像是陪同小姐。我是说,他和那个家伙一出去就是好几个小时。”“可是他后来却不承认,说自己没有和他出去过。”很明显,她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所以我又接着说:“我明白了,他是在撒谎。”“哦!”格罗斯太太嘟囔着,仿佛在说这些并不重要。为了让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又说,“你看,杰塞尔小姐根本不在乎这些,她从来都没有禁止他和昆特在一起。”

我想了想,问道:“他这样做,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根本没有错。”

她的声音又开始变得微弱了:“不,他从不提这件事。”“他从来都没有透露过杰塞尔和昆特的事吗?”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一下子涨红了,“唉,他完全守口如瓶,甚至矢口否认。”

我的天呀,我开始逼迫她了:“你的意思是说,他知道那两个家伙是什么关系,对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开始呻吟起来。

我对她说:“你一定知道的,亲爱的,只是你胆子没有我大。你是一个胆小的人,既害羞又怯懦,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把这些东西说出来,你只会默默地忍受着。不过,我还是从你这里知道了这些情况。”我又说道,“从这个孩子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是故意隐瞒他们之间的关系。”“哦,这件事他可做不到……”“你是说他隐瞒不了你所知道的那些真实情况是吗?肯定是这样的!可是,我的天呀,”我陷入了沉思,“这样一看,充分说明他们已经把他教坏了,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哦,他现在可是个乖巧的孩子!”格罗斯太太忧伤地说。“难怪当我告诉你学校寄来的那封信的内容时,你的表情是那样奇怪。”我说道。“我想,我的表情不会比你更奇怪吧!”尽管她反驳了我,但是并没有恶意,“如果他那个时候就这么坏,现在又怎么会像个天使一样好呢?”

我非常苦恼地说:“你说的没错,但竟然有人说他在学校里是个恶魔!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你一定会再问我的,可是这几天我可没法回答你。不过,你一定要记得再问我一次!”我喊了起来,格罗斯太太的眼睛瞪得很圆。“有些事情我现在还没有办法深究下去。”我接着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她之前提到过的一个例子,那个男孩偶尔也会在无意中泄露一些情况,“你在劝他的时候,一定提到了昆特只是个卑微的仆人,我想,迈尔斯一定说过,你和昆特的身份是一样的,对吧。”她承认了。

我又继续问道:“你不会怪他吧?”“难道换作是你,你会怪他吗?”“嗯,我也不会的。”在片刻的安静之后,我们相视一笑,虽然笑声有点古怪。我又接着说,“无论如何,当他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弗洛拉小姐就会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吧,这样的组合还真挺有意思。”

她的回答正好和我的想法相符,准确地说,是她说出了我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因为我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总算控制住自己没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而我现在也不想把这个想法明说,最后,我对格罗斯太太说:“尽管他隐瞒了事实,还忘记了礼貌,但是我仍然认为,这并不是他的天性,不过,”我沉思了一下说,“这倒让我觉得我有必要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过了一会儿,从我同伴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完全原谅了他。她的表情让我觉得有些脸红。她说出事实就是为了打动我,唤起我的同情心。在走出教室的时候,这一点已经非常明显了。“相信你是不会责怪他的……”“你是说责怪他隐瞒和坏人来往这件事吗?哦,请你记住,在没有得到更多的证据之前,我是不会责怪任何人的。”我将门关上,沿着另一条走廊把她送回房间,分别的时候,我对她说:“我只有等待。”九

我等待着。过一段时间以后,我的恐惧感和焦虑的情绪渐渐地减轻了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发生任何新的情况。我与那两个学生形影不离,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如同一块海绵,擦去了那些让人不快的想象和丑恶的记忆。我说过,我曾经很努力地去感受两个孩子的天真可爱,哪怕到了现在,我也不会忘记从他们身上寻得的安慰。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是我无法解释的,也就是说,我在竭尽全力抑制内心产生的一些想法。要是我的这些努力没有取得成功的话,只怕会让我更加觉得紧张。我曾经想过,也许我的两个学生会察觉到我对他们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也正是这些奇怪的念头让我对他们更加感兴趣,也许他们知道这一点。我很担心他们会看出我对他们如此感兴趣。我常常会让自己陷入到沉思当中,我在心里想,哪怕事情发展得再糟糕,我也要冒着危险去拨开他们头上的重重迷雾,还他们一个公道和清白。他们是如此纯洁,甚至有的时候我会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把他们紧紧抱在怀里,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口。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对我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喜欢。我觉得,这应该是小孩子对于那些经常拥抱他们的人的一种正常反应。他们对我表示出了极高的敬意,正因为如此我的情绪更加稳定,更加相信他们是没有任何企图的。在我看来,他们愿意为他们可怜的家庭教师做很多的事情,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们的功课也越来越好,这让我觉得很高兴。他们想方设法帮我消除内心的苦恼,让我重新快乐起来。他们或者是给我讲述书上的某个段落、某个故事;或者是和我一起玩猜字游戏;或者化装成动物或历史人物,还会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向我扑过来。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会偷偷地背熟一些文学作品,然后在我的面前流利地背给我听。一开始,他们就表现出很强的能力。一旦开头,任何事情他们都会做得非常好。他们对功课表现出很高的热情,也很善于运用他们得天独厚的惊人记忆能力。他们不仅能够扮成老虎或者罗马人的样子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还能扮成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或者天文学家以及航海家的样子。还有一件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在为迈尔斯换学校的事情上,我始终都不着急。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着急和别人讨论这件事情。我之所以会这样,大概是因为他表现出的那种惊人的聪明吧。他实在是太聪明了,任何一个不称职的家庭教师,或者一个牧师的女儿都会把他宠坏。经过认真的思考,我遵循一条模糊的线索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好像有某种影响力在支配着这个孩子的思想,也正是这个思想促使他更加努力地学习。

这样的孩子的确可以暂时不进学校学习,然而学校却将他开除了,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我想补充的是,我和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可是,我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我们的生活被音乐、爱和优异的成绩包围着,我们甚至还经常演出一些自编的剧目。两个孩子在乐感上的表现都很好,特别是迈尔斯在这方面更是独具天赋,任何曲调都能做到过耳不忘。正因如此,教室里的钢琴时常能演奏出使人产生无限联想的梦幻般的音乐。当琴声停止时,角落里会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这时,其中的一个人会兴致勃勃地走出教室,等到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新的角色了。我也有兄弟,妹妹对哥哥的崇拜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可是不同寻常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小男孩,对比自己小,又没有自己聪明的妹妹竟会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如此体贴,他们之间相处得很和睦。有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当其中一个和我在一起,吸引我注意力的时候,另一个就会偷偷地跑出去。当人们耍花招的时候,总会因为经验不足而露出一些马脚的。可是,我的这两个学生却把这一点做得天衣无缝。事实上,我是在其他地方发现不对劲的。

那是一天晚上,我毫无预感地感到一阵阴冷,这种感觉让我想起初次来到布莱的那个晚上。那时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如果不是后来连续发生的让人不安的事,恐怕我早已忘记了这种感觉。当时我还没有上床,因为没有任何睡意,我正在阅读菲尔丁的《阿米丽亚》。夜已经很深了,但我并没有去看时间。我记得,小弗洛拉的床上按着当时的流行款式挂了一个白色的床帷,她完全被床帏遮挡住了,床外的人根本看不到她。我对那本书是非常感兴趣的,可是在翻过某一页后,我的精神却再也不能集中起来了。我不自觉地望向门口,在侧耳倾听之后,我又想起了第一夜在这里的感觉。我感觉房间里有动静,同时也觉察到,从敞开的窗口吹来的微风正在摇动那扇半开的百叶窗。我放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拿起蜡烛走出了房间,走进了走廊,四周被我手里的烛光照亮了。我把外面的门轻轻地关上并上了锁。我想,如果当时我的身边还有别人的话,他一定会佩服我的勇气。

到现在我也无法说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指引着我,让我高举蜡烛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了楼梯的转弯处,在那里,我看见一扇长长的窗子。就在这时,同时发生了三件事,先是我手里的蜡烛在猛地亮了一下后突然熄灭了;然后,我看见那扇没装窗帘的窗子透进了光亮,让我觉得就算没有蜡烛也可以看清周围;最后,在那片朦朦胧胧的黑暗之中,我看到楼梯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时间就那样一秒一秒地过去了,我突然振作起来,做好了和昆特第三次见面的准备。这时,那个鬼魂已经走到了位于楼梯一半处的平台上,那个地方离窗子非常近。他看见我后停了下来,一直盯着我看,就像在塔楼上、花园里的眼神一样。他认识我,正如我认识他一般。那缕带着寒意的淡淡的光亮照在上面的窗玻璃和下面光滑的橡木楼梯上,我们两个人在紧张地互相凝视着。这一次,我感觉到他完全是一个活生生的、让人讨厌的、极度危险的怪物。而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我感觉自己完全有勇气面对他,并与他进行较量。

在那个非常时期之后,我可以说是心乱如麻,不过感谢上帝,我在那时却毫不退缩。而且我很快发现,他是知道这一点的。凭借着我的坚强和自信,我觉得只要自己再多挺一分钟,他就会自动退后了。我们就这样在死一般的静寂中盯着对方,我们的距离很近,使得这种面对面的对抗显得更加可怕,也显得很不自然。如果说我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遇到的是个杀人犯,我至少会与他交谈,或者我们之间至少会发生些什么。就算我们之间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至少我们中的一个人会走开。这段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我甚至觉得,要是再拖延下去的话,我是否还能活下去。我已经无法说清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能说,这份死一样的寂静在考验着我的意志力,而在那之后,那个鬼魂也终于渐渐消失了。终于,他在寂静之中转了个身,就像是这个生前地位卑微的仆人听到了主人的召唤一样离开了。我就那样盯着那个邪恶的、驼得不能再驼的背,一直目送他走下了楼梯,走进了黑暗,最终消失在下一个转弯处。十

我又在楼梯顶上停留了一会儿,直到能够肯定那个不速之客真的已经离开了,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出门的时候并没有把房里的蜡烛吹灭,在烛光的照耀下,我第一眼看的是小弗洛拉的床,可那张小床竟然是空的。就在五分钟前,我曾克服了内心的恐惧,而现在,我却吓得喘不过气来。我向着小床跑了过去,她明明就睡在床上,我还把白色的床帷拉了下来,把她遮挡在里面。可现在,床上除了凌乱的薄绸被子和被单以外,什么都没有。就在这时,应该是我的脚步声引起了反应,我看到窗帘动了一下,接着弗洛拉弯着腰从另一边钻了出来,这才让我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她站在那里,身上穿着睡衣,光着两只粉红的小脚丫,头上漂亮的鬈发闪着金色的光,神情却格外严肃。她一张嘴,我就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刚才那种占上风的感觉。她用责备的口气对我说:“你这个顽皮的家伙,跑到哪里去了?”这本来应该是我用来指责她的不当行为的话,现在却被她拿来指责我了,而我还不能为自己辩解。而她想解释自己的行为方式却很简单,她说自己躺在床上,突然发现我不在屋里,于是,就下了床来找我,想看看我到底干什么去了。她的重新出现让我高兴极了,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我感觉自己有些头晕。她朝我走过来,爬上了我的膝头,让我抱着她。她的小脸儿上仍有睡意,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红润可爱。我不由得把眼睛闭了起来,她那双湛蓝的眼睛正放射出一种极美的光。“你刚才是在窗外找我吗?”我问道,“你觉得我会到花园去散步是吗?”“是呀,我以为有人在花园里散步。”她面不改色地向我微笑着。

我吃惊地看着她,问道:“你看到什么人没有?”“哦,没有呀。”她的声音甜美,透露出那种小孩子说话时特有的不连贯的特点,拖着字音,脸上是一种不耐烦的神情。

这一刻,就算我完全处于紧张之中,也能够判断出她在说谎。可是,如果我再一次把眼睛闭上的话,我会立刻明白,这不过是其中一种可能而已。它对我的诱惑如此之大,以至于为了克制自己的情绪,我不得不把小姑娘紧紧地抱在怀里。奇怪的是,她竟然很顺从,没有哭闹,也没有任何害怕的表现。为什么我不直接说出来,把事情就这样了结了呢?为什么我不能对那张可爱的小脸直截了当地说:“你看到了!我知道你全都看到了!而你很清楚,我知道你看到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呢?只要你说出来,至少我们能够一起面对呀,并且弄清楚事情的原因,分析我们的处境如何。”这个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我当时脱口而出,也许会省去不少的麻烦。不过,我并没有把事情挑明,只是站了起来,看着她的小床,采取了一个无奈的折中办法。“你为什么要把床帷拉上呢?我还以为你还在床上呢。”

小弗洛拉很明显是在思考什么,接着,她露出天使般的微笑对我说:“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受到惊吓呀。”“可是,如果我真的像你想的那样出去了……”

她并没有被我这句话难住。她的目光移到了烛光上,好像我问的问题与她没有关系,或者根本就是针对另外一个人的,就像马尔赛夫人编的教科书或者九九乘法口诀一样。“哦,不过我知道,”她回答得恰如其分,“你一定会回来的。亲爱的,这不,你已经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她上床睡觉去了。我握着她的小手儿,在她的床边坐了许久,似乎是想向她表明,我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回来的意义。

你能够想象得出,在那之后我是怎样度过那个夜晚以及更多的夜晚的。我日复一日地守夜,一守就到深夜。等到我的这个小室友进入梦乡的时候,我才偷偷地溜出去,一个人在安静的走廊上徘徊。我甚至还走到上次遇到昆特的地方,但是再也没有遇见过他。或者更直接地说,我在房子里再也没有见过他。不过,我差一点儿就在楼梯口错过另一桩奇遇。我看到她背对着我,身体是弯着的,双手捂着脸,看起来很忧伤的样子。我只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她就离开了,头也没回。虽然我没有看到她的脸,但是我能想象得出她的脸是多么的可怕。我还想到,如果我是在下面遇到她而不是在上面,我能不能有上一次那样的勇气,如同面对昆特一样走上楼梯呢?唉,需要勇气的时候真是太多了!在我遇到昆特之后,我把度过的每一天都计算得极为清楚。在那之后的第十一天的夜里,我又一次受到了惊吓。这次特别出乎我的意料,因而更加让我震惊。因为长期的熬夜,我感到身心疲惫,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按照正常的作息时间上床睡觉。我一躺在床上就睡着了,一觉睡到了午夜一点钟。突然间我被惊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就像是有一只手把我摇醒了一般。在我睡觉之前,屋里的蜡烛是亮着的,可现在已经灭了。我立刻判断出这是小弗洛拉吹灭的。我下了床,摸黑走到她的床前,发现那张床是空的。我看了看窗子,心里更加明白了。然后,我划亮了一支火柴,屋里的情况映入眼帘。

那个孩子起床以后,把屋里的蜡烛吹灭了,为了方便观察或者别的原因,她钻进了百叶窗的后面,在那里向外面张望。这次她看到了上次没有看到的东西。我把蜡烛点上,匆匆忙忙地穿上了拖鞋,披上外衣。她竟然没有注意到我,这也更加证明她看到了那个东西。窗子是大开着的,她就靠着窗口站在那里,窗帘遮挡住了她的身体。她的身子俯向窗外,正全神贯注向外看。这时,天上挂着一轮明月,这让她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况。我快速地在心里做出了决定。这时,她正在和池塘边遇到的那个鬼魂对视着,彼此沟通着心灵,这是她上次没能做到的。我想我不应该去惊动她,应该沿着走廊走到这幢房子同侧的另一扇窗子去。我走到了门前,她依然没有听到。于是我走出房间,关上门,并侧耳倾听着她是不是有什么动静。我站在走廊里,看着十步以外她哥哥的房间,就在这时,那种不可言喻的冲动感再次出现了,或者说是诱惑感。如果我现在走进他的房间,跑到他的窗子前,会是怎样的结果呢?如果我就这样出现在迷惑不解的男孩面前,我的这种勇敢行为会不会使解开谜团的线索从此中断呢?

这个想法促使我径直穿过了走廊,来到他的门前,我在那里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此时我的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感。我很想知道,他的床上是不是也是空的,他是不是和他的妹妹一样在向外看着。同时,我的脑海里出现了种种可怕的想象。这一刻周围是如此安静,我也渐渐平静下来。他的屋子里没发出一点儿声音,或许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现在冒险冲进去的话,后果可能是很可怕的,于是我转身走开了。虽然花园里有一个人影,但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是来看小弗洛拉的,和那个小男孩没有任何关系。然而,我又开始迟疑了,在随后的几秒钟里我做出了决定。布莱的这幢房子里有很多空房间,我只要选择其中合适的一间就可以了。我突然想到了下面的那个房间,它正好在古老的塔楼的一个角落里,就位于花园的上方。这个宽大的房间呈方形,原本是用来做卧室的。但是,由于这个房间太过宽大了,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人住。格罗斯太太一直把这里收拾得干净利落。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个房间,因此对这里很熟悉。刚走进这里的时候,会觉得由于长年无人居住而显得有些阴冷,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我穿过了房间,把一扇百叶窗轻轻打开,并把窗帘拉开,把脸贴在窗子的玻璃上。因为月光很亮,使得外面比屋里还要亮,因此我可以看清许多东西,我觉得自己选了一个非常好的观察地点。有月光的帮助我可以看得很远,只见草地上有一个人,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而使那个身影显得有些矮小。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着了魔一般。他向我上面的位置张望,是的,他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上面的什么东西。很明显,在我上面的某个位置还有一个人,一定是塔楼上还有一个人!可是,草地上的那个人和我想要见到的并没有任何关系,在我看清楚那个人之后觉得很不舒服,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可怜的小迈尔斯。十一

直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我才把这些事情告诉格罗斯太太。因为我几乎时刻都和我的两个学生在一起,所以,我很少有机会和她私下交谈。我们觉得,最重要的是不要引起孩子们和其他仆人的怀疑,不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在暗地里着急,或者是在偷偷讨论什么。格罗斯太太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我也因此感到特别放心。从她那张容光焕发的脸上,其他人很难看出我曾经告诉过她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我也相信,她是完全信任我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要知道,让我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压力真是太难了。应该说缺乏想象力的人是有福气的,格罗斯太太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她只从那两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美丽、温顺、快乐和聪慧的话,那只能说明她和我那个苦恼的根源没有任何直接的接触。但是,如果那两个孩子哪里不舒服,她一定会为此焦虑憔悴。可是,每当我看到她把那双白白胖胖的手交叉在胸前,一脸安详地望着那两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完全能够体会到她的心情。她一定是在心里感谢上帝开恩,哪怕是现在他们破产了,至少还有健康的身体。我已经能够体会得出,随着时间不断流逝,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事情,这一点让她更加相信,那两个孩子是可以照顾好自己的。相反,她开始担心起孩子的监护人来。我努力表现得不动声色,尽管做到这一点很困难。但是现在就有一个问题,我很难在她面前掩饰因为她而产生的焦虑。

在我的一再请求下,格罗斯太太答应和我谈谈。我们在平台上坐了下来,此时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午后的阳光很舒服。那两个孩子都非常听话,正在离我们不远的草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们距离我们不远,可以听到我们叫他们。男孩一边走着,一边用手挽着自己妹妹的腰,同时还在读一本故事书。格罗斯太太看着他们,心情很愉快。后来,当我给她讲述那些事情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在心里嘀咕着,显然,她不愿意听到那些阴森可怕的事情。我想,我已经把她当成了收音机,专门听我讲述可怕的经历,也正因为我身陷痛苦,她变得格外有耐心,好像她是因为我所具有的能力和发挥的作用而对我拥有的优势地位给予了确认。她很认真地听我讲着,我感觉,如果我坚定地说自己可以配制巫婆的药水,她也会为我找来一只干净的锅。她用那种极为虔诚的态度听我讲着晚上的经历。那个可怕的时刻,迈尔斯就站在和现在差不多的那个位置,于是,我立刻从房间里跑到楼下,把他带回了他自己的屋里。我不想把其他人惊醒,所以始终是悄无声息地完成的。格罗斯太太很有兴致地听我讲着。我告诉她,等我们回到屋子里,那男孩用一个很聪明的回答接住了我的挑战。在我刚走到那个满是月光的平台上的时候,男孩就直接向我走了过来,我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拉着他的手带着他穿过黑暗的屋子,走上昆特曾经寻找他的那个楼梯,走过我曾经在那里发抖倾听的走廊,一直走回他自己的房间。

整个过程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多么希望知道他那个小脑袋里在编织什么样的离奇故事,而那些故事却又带有一定的可信度,我想他一定是煞费苦心吧。我能够感觉得出,这一次他非常尴尬,正因如此,我的内心充满了奇怪的胜利感和喜悦之情。如果说他以前还只是一只漏网的猎物的话,那么这次他再也别想从陷阱中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做出无辜的样子,再也不可能有任何的伪装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开口为自己开脱?一想到这个问题,我的心不禁剧烈地跳动起来。同时我也意识到,我该找个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我同样面临一个风险,要是我不顾一切地提出那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的话,结果是不可想象的。我还记得,当我们推开他卧室的门走进去以后,我发现他的床根本没有睡过的痕迹。房间里的窗子大大地开着,月光将整个屋子照得很明亮,根本不需要划火柴。当时,我一下子瘫坐在了床边,我突然意识到,他一定觉得自己把我“耍”了,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太过聪明的孩子,能够编出各种谎话哄骗我。如果我遵循老传统,觉得看管小孩子就不应该向他们宣扬封建迷信思想,也不应该散布恐怖的事情,那他就有机会耍我了。可是,要是我先向他说出这件事情是多么可怕,哪怕只讲一点儿,又有谁能够原谅我呢?又有谁会说我不应该受到惩罚呢?我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

我努力告诉格罗斯太太,黑暗之中,在我和迈尔斯短短的交锋之后,我开始佩服他的聪明才智。可是,我却发现自己的想法是行不通的。写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没法把事情解释清楚。我能做的只有保持和蔼的态度与他交流。我靠在床上,温柔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这个时候,除了向他提出问题,我别无选择。“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外面干什么去了吗?”

他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微笑,美丽的大眼睛和洁白的牙齿吸引着我的目光。“如果我告诉你,你能理解我吗?”听到他这样说,我整个人紧张起来,感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了。他要对我说什么呢?我想进一步追问他,可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我向他点头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显得很有教养,就像童话中的王子一般。他表现出来的可爱模样使我的心情放松下来。难道他真的要把一切都告诉我吗?这真是太好了。“那好吧,”他终于开口了,“那就让我把话说明白吧。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你……”“让我什么?”“让你改变之前的看法,让你觉得我是一个坏孩子!”我永远都无法忘记他说这些话时兴高采烈的样子,说到最高兴的地方,他甚至还俯下身子吻了我。事情就这样突然结束了。我接受了他的吻,然后把他抱在了怀里。这个时候,我努力控制自己,没让自己哭出声来。他的理由让人觉得是那么的合情合理,让我没有借口追问下去。为了让他觉得我接受了他的解释,我向房间的四周看了看,问道:“这么说来,你根本没有上过床了?”

在黑暗之中,我觉得他在发光。“是的,我根本没有上过床,我只是坐在那里看书。”“那你是什么时候下楼的?”“是在半夜的时候。我突然很想使坏招,我确实是很坏的。”“我明白,这确实很有意思。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发现呢?”“哦,我事先和弗洛拉商量好的。”他说得那么胸有成竹,“她的任务就是起床向窗子外面看。”“她的确是这么干的。”到了最后落进圈套里的人竟然是我!“也是她把你弄醒的,我们知道你会向外看,想要知道她到底在那里看什么,结果你就看到了。”“可是,”我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你竟然冒着感冒发烧的危险跑了出去。”

很显然,这次成功的冒险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成就感,他像是赞同我的说法,“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又怎么会是一个坏孩子呢?”我们再一次抱在一起,这件事情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从他最后的这句玩笑话里,我再次看出,他的确是一个极为聪明和机灵的孩子。十二

那天早上,无论我怎么解释,格罗斯太太都无法理解我当时的感受。哪怕我特意把小迈尔斯最后说的那句话告诉了她,她依然不明白。我对她说:“虽然他只说了那么几个字,可是,这几个字足以说明问题了。他当时说,‘想一想吧,我还能干出什么事情来!’他这样对我说,是想证明自己是一个好人。他非常清楚自己‘还能干出其他事情来’,我想,学校里的那些人已经领教过了。”“我的天呀,你真的变了!”她对我喊道。“不是我变了,只是我想明白了而已。他们四个总是定期见面,最近几天,不管和哪个孩子待在一起,只要你稍微留意一下,你都会有机会把事情弄清楚的。我一直都在观察着,也在等待着。我越是观察,越是等待,越是感觉到,就算没有其他证据,单凭他们两个人始终保持沉默,就可以说明问题了。他们从来没有说走嘴过,也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们的老朋友,就如同迈尔斯从来不对我们提起他被学校开除这件事是一样的。我们就坐在这里看着他们,看他们精彩的表演。可是,不管他们表面上装得多像,像是真的沉浸在那些童话故事中一样,也无法掩饰他们内心一直在想着那些死人的事实。你看看,他根本没有念书给她听,”我大声说着,“他们始终都在谈论那两个人,以及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我很清楚,要是我再继续说下去的话,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可是,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不疯才怪呢。如果你也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东西,一定会像我一样的。可是,正是由于已经发生的这些事情,让我变得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想把事情弄得更清楚。”

我的头脑是清醒的,可是,我所怀疑的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就在我们面前手挽着手走来走去,这就让我的那位朋友觉得自己的看法才是有道理的。“你还弄明白了什么事情?”“那些曾经让我感到快乐,又让我着迷的事情,实际上就如同我现在发现的那样,只是一些让我迷惑和担心的事情而已。他们表面上是拥有绝世非凡的美貌和超乎寻常的善良,可是,那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我继续说道,“他们是故意表演给我们看的,都是骗人的鬼把戏。”“你是在说那两个小宝贝吗?”“直到现在,你还认为他们两个是可爱的孩子吗?好吧,虽然你会认为我说的是疯话。”我的话一出口,我立刻感觉自己的思绪变得清晰,所有的线索都联系起来了,“他们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孩子,只不过有些心不在焉罢了。想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并不困难,因为他们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们根本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们两个,他们一直是属于他或者她的!”“你是说他们属于昆特或者那个女人?”“是的,就是这样。他们想接近这两个孩子。”

听我这样说,可怜的格罗斯太太脸上表现出一种渴望,一种想要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的渴望。“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想把那些邪恶的东西灌输到两个孩子的心里,他们以前也是这样做的,乐此不疲。现在,他们回来了,想要继续这样做,想要继续魔鬼的行为。”“天呀!”格罗斯太太低低地叫了起来。虽然她的声音并不大,可是足以证实我的猜测,就是说,以前就发生过比现在更严重的事情。她凭着以前的经验,完全赞同我对那对狗男女的看法,我们都很清楚,他们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很明显,她陷入了回忆之中,然后,她说道:“他们两个都是坏人!可是,他们现在还能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我大声回应着。可能是因为我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在远处散步的那两个孩子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们。“难道他们的坏事做得还不够多吗?”我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时,那两个孩子正在远处向我们微笑,并点头示意,还向我们送来飞吻,之后,他们又继续他们的表演了。我们的注意力暂时被他们吸引了过去。接着我回答说:“他们很可能会把这两个孩子毁了!”我的回答令她把身子转了过去,好像用这种方式表示无声的质疑。看到她的反应,我不得不对她加以解释:“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现在还处于试探阶段。他们现在还只是在一些比较远的地方或者特殊的、高的地方出现,比如塔楼的顶上、屋顶上、窗子外面,或者是池塘的对岸等等。只不过,他们在有意地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在努力克服障碍。所以,那两个家伙达到目的只是时间问题,他们只需要不停地暗示有危险就行了。”“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孩子们到他们那里去吗?”“最后把他们毁掉!”听到我的话,格罗斯太太缓缓地站了起来,我又小心地加上一句,“除非我们能够想出办法阻止他们。”

站在我面前的格罗斯太太像是在反复思索着什么,“能够阻止他们的只有孩子的伯父。他应该把这两个孩子带走。”“可是,谁来告诉他这些事情呢?”

刚刚她一直望向远处,听我这么说,立刻向我做了个鬼脸,说道:“当然是你了,小姐。”“你是说让我写信告诉他房子里闹鬼,他的侄子和侄女都已经疯了,是吗?”“但是,如果他们真的疯了呢,那又该怎么办呢,小姐?”“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我也疯了,该如何处理,是吗?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真是个天大的新闻,要知道能够写信给他的人是他非常信任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操心。”

格罗斯太太又看了看那两个孩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是啊,他最不想操心了,所以才……”“所以,所以才被他们蒙在鼓里,是吗?这也不足为奇,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实在是可怕。我不是怪物,不会欺骗他。”

她顿了一下,又坐了下来,抓着我的胳膊说:“不管怎样,你还是要让他来看看。”

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对她说:“让他过来看看?”我突然觉得害怕,担心她会这样做,“你是说让他来这里,是吗?”“他应该到这里来,他应该出一份力的。”

我飞快地站了起来,她觉察出,我的脸上出现了她以前从未见到过的奇特表情。“你觉得我可能让他来这里吗?”她看着我,很明显,她的眼里写满了否定。身为一个女人,她是可以看透另一个女人的心的,她已经明白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一定会嘲笑我,会觉得很可笑。他会鄙视我,我这样做就等于告诉他我已经失去了独立工作的能力,我没有办法才想出这样一个天方夜谭般的谎言来引起他的关注,好让他发现我身上那些没被注意到的魅力。格罗斯太太根本不知道,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我曾经因为能够为他工作并能够遵守合约的规定而感到自豪。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觉得她应该认真对待我对她的警告。我说道:“你千万不要急急忙忙替我把他请过来。”

她显然是吓了一跳,“要是那样你会怎么样呢,小姐?”“我会马上离开这里,离开你们。”十三

想要和他们待在一起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想要和他们亲密地交谈,那可比登天还难。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月。我明显感觉到这种变化,特别是我的那两个学生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处境,不时地流露出讽刺的态度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微妙的关系成了我们之间的主基调。甚至在我们学习的每门功课中都会有一些内容触及被我们暗地里视为禁忌的话题,比如说:死去的人会不会回来?在小孩子关于已逝朋友的记忆中,有哪些东西是被保存得最为长久的?我敢发誓,有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会偷偷地轻推一下另一个,并悄悄说:“她以为这次她会这样做的,可是她没做。”他们所说的“做”是指我会直接谈到我的上一任,也就是在我之前的那位家庭教师。而且他们还对我以前的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也非常愿意一次又一次地讲给他们听。到最后,他们知道我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他们知道我和我的那些兄弟姐妹经历过的各种小奇遇,也知道我家里的猫和狗,还知道我的父亲有什么样的嗜好,甚至还知道我家里的家具和摆设是怎样的。连我们村子里的老妇人们总是喜欢谈论什么样的话题,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能够讲的东西多得数不清,还总是讲到了这个又扯出了那个。我讲述的时候速度很快,加上我与生俱来的添枝加叶的本领,使得他们很喜欢听我讲述这些故事。当然,他们也很善于刺激我的想象和记忆。以至后来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总觉得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也只有当我谈到自己的生活,谈到我的过去和我的朋友的时候,我与他们之间才是没有障碍的。在我讲故事的时候,他们还会偶尔要求我再讲讲古迪·戈斯林的那些有趣的警句,或者要求我再讲讲教区牧师的那匹小马是如何的聪明等等,虽然这些内容与我正在讲的故事没有任何关系。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形势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我的处境也变得越来越微妙。之后的很多天,我都没有再遇到过鬼魂,按说我应该因此而平静下来,可是,我却觉得自己越陷越深。女鬼消失在晨光映照的平台的楼梯口以后,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那些不想看到的东西,不管是在屋子里面还是在屋子外面。可是,有许多次,当我经过楼梯拐角的时候,我有种感觉可能会遇到昆特。还有许多次,我感觉周围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好像杰塞尔小姐随时会出现一般。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布莱的秋天就要来临了。天空开始变得灰暗起来,花草也开始凋谢了,满地都是落叶,一派荒凉的景象。这样的感觉就如同散场后的剧院,地上到处是被揉皱了的节目单。这样的天空,这些声音,还有那片寂静,很容易让我联想起六月的那个晚上,我在房子外面遇到昆特时的情形,以及后来我看到他在窗子外面,并跑到灌木丛中去寻找他的情形。我感觉自己能够准确地判断,也能够发现一些可能会发生事情的时间和地点。可是,一切都那么平静,我再也没有被那些鬼魂纠缠过。当我告诉格罗斯太太自己在池塘边看到弗洛拉所经历的可怕一幕时,我告诉她,不管那两个孩子是不是看到了鬼魂,身为他们的保护者,我情愿替他们去面对那些鬼魂。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去面对那些可怕的东西。可是,我预感到存在一种极为糟糕的可能性,我可能会被蒙住双眼,而那两个孩子却眼睁睁地看着我。如果我的眼睛是被蒙住的,那我只能对上帝表示感谢,否则就是对上帝的大不敬了。可是,如果我不是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知道我的两个学生的秘密的话,我会更加感谢上帝。

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搞清楚那些东西是怎么一步一步把我纠缠住的。有的时候,当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我看不到那两个鬼魂,可是我知道他们已经来了,因为那两个孩子感觉到了,并对他们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我真想大声地喊出来:“他们在那里,他们就在那里,你们这两个小可怜虫,再也没法抵赖了吧!”可是,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只会给他们造成更大的伤害。而且我知道,那两个小家伙会用他们特有的温柔将所有的事情推脱得一干二净。他们像是在清澈的水中游动的鱼,非常灵活,他们太会捉弄人了。而对我而言最沉重的打击就发生在那个夜晚,当我在月光下到处寻找昆特和杰塞尔小姐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站在平台上的男孩子。他立刻扬起了头,并朝我的方向做了一个可爱的表情,但是我知道,这个表情正是我在塔楼顶上遇见的那个邪恶的昆特最喜欢做的。如果说这件事算是一次惊吓的话,那么另一次发现更加让我胆战心惊,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重要的是,身陷恐惧的我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这个结论让我在一些关键时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自言自语。通过这样的方式我能够得到安慰,但是,也让我再次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就这样,我在经历了复杂的情感折磨之后又回到了问题的起点,于是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把这个问题从不同的角度反复想了又想。我就这样转来转去,可是到了最后,只要一提到他们的名字,我就会觉得声音在发抖。而当这些名字从我的嘴边消失的时候,我又会告诫自己,如果我把这些不好的行为都说出来的话,现在这个课堂上少有的微妙的平衡全都会被打破的。于是,我又对自己说:“如果他们能始终遵守规则,保持沉默,而你自己又是受人之托,怎么好把这些事情说出口。”此时我会觉得脸发烧,只能用自己的手去抚摸脸庞。接着,我会大声说话,越说越激动,一直到突然沉默下来。如果用另外一种方式形容的话,只能说,我是从一种奇特的昏昏沉沉的状态进入了另一种死寂的状态。这种情况的关键不在于有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不管是在欢笑的时候,还是在快速背诵课本的时候,又或者是在弹奏钢琴的时候,我都有这样的体会。然后,我就会产生一种感觉,他们两个在那里。虽然他们不是天使,可是按照法国人的说法,他们是“死者”。所以,当他们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恐惧和战栗,我害怕他们会给这两个孩子带来地狱的信息,害怕极了。其实对我而言,这并不算什么,可是对两个孩子来说,他们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邪恶。

令我感到最痛苦的、无法摆脱的事实是:不管我看到了什么,都比不上迈尔斯和弗洛拉所看到的。之所以我会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他们之前与那两个鬼魂有过非常可怕的交往。这样的事实当然会让我感到不快,可是,这样的不快却在我们三个人的喧闹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总是做非常相似的训练,重复着相似的动作。有的时候,他们会突如其来地给我一个吻,他们当中的某个人时常会提出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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