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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21: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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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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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传统文学研究(第二卷)

胡适传统文学研究(第二卷)试读:

欧阳修的两次狱事

欧阳修两次被人用家庭暗昧事参劾,一次在庆历五年(一○四五),他年三十九;一次在治平四年(一○六七),他年六十一。第二次乃御史蒋之奇劾他与长子妇吴氏有私,其后诏问语所从来,之奇说得之彭思永,思永力抵以为风闻,神宗以为辞穷。遂降谪思永,之奇,而降手诏安慰他。此事只见于《文集》附录之《神宗实录本传》(墨本及朱本)及《神宗旧史本传》。而《行状》,《墓志》,《神道碑》,及《年谱》皆不载此事,止泛说“无根之言”,“飞语”而已。本集九十三有《乞根究蒋之奇弹疏劄子》,内有云:

之奇诬罔臣者,乃是禽兽不为之丑行,天地不容之大恶。臣若有之,万死不足以塞责。……

细检各传,乃知之奇原奏所劾是什么事。

第一次狱事牵涉他的外甥女张氏。记此事的,王铚《默记》最详:

公甥张氏,妹婿龟正之女,非欧生也。幼孤,鞠育于家,嫁侄晟。晟自虔州司户罢,以替名仆陈谏同行,而张与谏通。事发,鞠于开封府右军巡院。张惧罪,且图自解免,其语皆引公未嫁时事,词多丑异。

军巡判官著作佐郎孙揆止劾张与谏通事,不复支蔓。宰相闻之,怒,再命太常博士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勘之,遂尽用张前后语成案。俄又差王昭明(内侍供奉官)监勘。……昭明至狱,见安世所劾案牍,视之,骇曰,“昭明在官家左右,无三日不说欧阳修;今省判所勘乃迎合宰相意,加以大恶。异日昭明吃剑不得。”安世闻之大惧,竟不敢易揆所勘,但劾欧公用张氏资买田产立户事,奏之。宰相大怒。公既降知制诰,知滁州;而安世坐“牌三司取录问吏人不闻”,奏降殿中丞,泰州监税;昭明降寿春监税。公责告云:

不知(《年谱》作能)淑慎,以远罪辜。知出非己族而鞠于私门,知女归有室(《年谱》作有室归)而纳之群从。向以讼起晟家之狱,语连张氏之资,券既不(《年谱》作非)明,辩无所验。〔朕〕(《年谱》有此字)以其久参近侍(《年谱》作侍从),免致深文;其(朱鲍校补“可”字,叶本无。《年谱》作止)除延阁之名,还序右垣之次。仍归漕节,往布郡条。体余宽恩,思释前咎(《年谱》作吝)。

又安世责词云:

汝受制按考,法当穷审,而乃巧为朋比,愿弭事端;漏落偏说,阴合傅会。知朕慎重狱事,不闻有司,而私密省寺,潜召胥役。迹其阿比之实,尚与朋党之风。(涵芬楼本,下,二——三)

王铚引当日责词,与《欧阳文忠公全集》所附胡柯的《文忠公年谱》所载制词相符,足见其可信。惟王铚颇不满意于苏安世,而王安石作安世的墓志(《临川集》石印本二十三,9)却极力归功于他。王安石说:

庆历五年,……欧阳修以言事切宜,为权贵人所怒;因其孤甥女子有狱,诬以奸利事。天子使……苏君与中贵人杂治。当是时,权贵人连内外诸怨恶修者,为恶言,欲倾修,锐甚。天下汹汹,必修不能自脱。苏君卒白上曰,修无罪,言者诬之耳。于是权贵人大怒,诬君以不直,绌为殿中丞,泰州监税。……苏君以此名闻天下。……

此事结案“欧公用张氏资买田产立户事”,王铚说“立户”,《神宗实录本传》叙此事云,“坐用张氏奁中物买田立欧阳氏券”,《神宗旧史本传》亦同。

但《实录》与《旧史》记张氏事云:

修妹适张龟正,龟正无子而死,有龟正前妻之女,才四岁,无所归,以俱来。及笄,修以嫁族兄之子晟。后在晟所与奴奸,事下开封府。狱吏附致其言以(原注:三字一作“暧昧之言”)及修。(墨本,朱本及《旧史》略同)

各传皆云此女归欧阳家时“才四岁”。然欧阳修自己的《滁州谢上表》云:

伏念臣生而孤苦,少则贱贫;同母之亲,惟存一妹。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张氏此时,生才七岁。……在人情难弃于路隅,缘臣妹遂养于私室。今方公私嫁娶。皆行姑舅婚姻;况晟于臣宗已隔再从,而张非己出,因谓无嫌。乃未及笄,遽令出适。然其既嫁五六年后,相去数千里间,不幸其人自为丑秽,臣之耳目不能接,思虑不能知,而言者及臣,诚为非意。以至究穷于资产,固已吹析于毫毛;若以攻臣之人恶臣之甚,苟罹纤过,奚逭深文?盖荷圣明之主张,得免罗织之冤枉。……(庆历五年十月。《文集》九十,页9—10)

他自称此女来外家时年七岁,而史传改为四岁,又何必呢?

钱愐《钱氏私志》(《学海类编》本,《古今说海》本)对于欧阳修有私怨,故多谤词。书中说他“有文无行”,又记他在河南推官任时,在钱惟演幕中,亲一妓,为作“柳外轻雷池上雨”的《临江仙》词。书中记张氏一案云:

欧后为人言其盗甥。表云:“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张氏此时,年方七岁。”内翰伯(钱穆父)见而笑云:“年七岁正是学‘簸钱时也’。”欧词云:

江南柳,

叶小未成阴。

人为丝轻那忍折?

莺怜枝嫩不胜吟,——

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

闲抱琵琶寻。

堂上簸钱堂下走,

恁时相见已留心。——

何况到如今。

欧知贡举时,落第举人作《醉蓬莱》词以讥之,词极丑诋。

钱愐引的词为《忆江南》,今集中不收。但欧诗多被后人删削,罗泌,曾慥皆删去不少。以今所存的看来,此词大概不是伪造的。此词虽然不一定是为张氏作的,但今所存的词如《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

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

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

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也是写一个很放浪而讨人欢喜的女孩子,此女子确不是倡女,乃是住在他家的。大概张氏一案不全出于无因。狱起时,欧公止三十九岁,他谪滁州后,即自号醉翁,外谪数年而头发皆白;此可见当日外界攻击之多了。十三,十月底记此事,十一,五夜写完

读吴承恩《射阳文存》

吴进辑,冒广生刻,《楚州丛书》本

此书只有文十七篇,有乾隆丁酉(一七七七)吴进跋云:“《射阳先生集》,予三十年前在朐山友人家见之,仓卒未及录。……乾隆丁酉予过老友书传家,见案上残本,借录数篇,略存吾淮文献。诗,向别有本。家山夫先生谓有此集,惜未见。”

这几篇文殊少考证资料。其有年月可考者,摘钞于下:

嘉靖十一(一五三二),父死。父名锐,字廷器;《文存》中有《先府宾墓志》,甚可贵。其叙世系如下表:

吴鼎——铭(余姚训导)——贞(仁和教谕)——锐——承恩

锐生于天顺五年(一四六一),死时年七十二。《墓志》中云:“公壮岁时,置侧室张,实生承恩。”又云:“及承恩冠矣,先君且年老。”是张氏来时,当锐三十岁时,即弘治四五年顷(一四九一至一四九二)。以“承恩冠矣”二句推之,是承恩生当十五世纪之末,或十六世纪之初(约一五○○上下)。此可得旁证二。

旁证一

嘉靖十九(一五四○)作《鹤江先生诔》,有云:“昔受公知,昉于童孺;……有怀雅遇,二纪于兹。”是当正德十年顷(一五一五),他还不过十余岁。

旁证二

嘉靖二五(一五四六)作《石鼎联句图题词》有云:“忆少小时侍客谈此,仆率尔对曰:‘道士既云不解人间书,又何以知礼部韵耶?’客悟而笑。回思此对,二十余年矣。”是当正德末年(约一五二○),他虽已能作此对,还可说是“少小时”。

我前作《西游记考证》,初定吴承恩生于正德之末(约一五二○);后于《附记》中改为生当弘治,正德之间(约一五○五)。以今观之,似尚须提早几年,以一五○○为稍近事实。

此外《文存》中尚有三个年代可考:

嘉靖三五(一五五六)作《沈卓亭墓志》。又四三(一五六四)作《潘熙台神道碑》。万历五(一五七七)代人作《丁双松墓志》。

此与董作宾君考出他在万历七年尚存的话,可以互证。

大概吴承恩生于一五○○左右,死于一五八○左右。十三,十二,二十六《文存》有《祭巵山先生文》,末有编者按语云,“汝忠见知于陈玉叔郡守,巵山必是陈公外号。”此语殊失。《先府宾墓志》说他的父亲终身未尝入州府;“郡太守巵山公闻之,以为贤,乡饮召为宾。”他的父亲死于嘉靖十一年,而陈文烛任淮安在隆庆初(见《山阳志》五),此二人必非一人。后 记

吴承恩的《射阳先生存稿》四卷,近已在北平故宫藏书中发见了。故宫博物院的编辑部已把这书摘钞出来,在《故宫周刊》(第十一期以下)上陆续登载。

此书有万历庚寅(一五九○)夏日陈文烛的序,第一句说,“吴汝忠卒几十年矣。”此可考见吴承恩死在万历十年(一五八二),故说“几十年”。我的《考证》假定他死在万历七八年,应改正。十九,七,卅胡笳十八拍

相传蔡琰作《胡笳十八拍》;《后汉书》但记她“感伤离,追怀悲愤”,作诗二章,不记她作有此歌。《乐府诗集》五十九,页六以下载此歌全文及唐刘商拟作《十八拍》。郭氏序云:《蔡琰别传》曰:“汉末大乱,琰为胡骑所获,在右贤王部伍中,春月登胡殿,感笳之音,作诗言志曰,‘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

今《十八拍》中无此二语,可见《蔡琰别传》时尚无《十八拍》也。郭又引刘商《胡笳曲序》:

蔡文姬善琴,能为《离鸾别鹤》之操。胡虏犯中原,为胡人所掠,入番为王后,王甚重之。武帝与邕有旧,敕大将军赎以归汉。胡人思慕文姬,乃卷芦叶为吹笳,奏哀怨之音。后董生以琴写胡笳声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

这分明是很晚出的传说。即依此说,也不得说《十八拍》是蔡琰作的。郭又引《琴集》云:《大胡笳十八拍》,《小胡笳十九拍》,竝蔡琰作。《琴集》不知是何时代之书。依刘商所作序,大概唐朝人还不曾认定《十八拍》为蔡琰所作。

此诗中第十拍有云: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这等语句决不是唐以前人做的。十四,二,廿论《野有死麕》书颉刚:

你的《写歌杂记》很有趣味,今天的两条尤可爱。我因此想起我读《歌谣周刊》九一号时的一点感想,写出来寄给你:

你解《野有死麕》之卒章,大意自不错,但你有两个小不留意,容易引起人的误解:(1)你解第二句为“不要摇动我身上挂的东西,以致发出声音”;(2)你下文又用“女子为要得到性的满足”字样:这两句合拢来,读者就容易误解你的意思是像《肉蒲团》里说的“干哑事”了。“性的满足”一个名词,在此地尽可不用,只说那女子接受了那男子的爱情,约他来相会,就够了。“帨”似不是身上所佩;《内则》,“女子设帨于门右”,似未必是佩巾之义。佩巾的摇动有多大的声音?也许帨只是一种门帘,而古词书不载此义。《说文》帨字作帅,“事人之佩巾”如何引申有帅长之义?《野有死麕》一诗最有社会学上的意味。初民社会中,男子求婚于女子,往往猎取野兽,献与女子。女子若收其所献,即是允许的表示。此俗至今犹存于亚洲,美洲的一部分民族之中。此诗第一第二章说那用白茅包着的死鹿,正是吉士诱佳人的贽礼也。

又南欧民族中,男子爱上了女子,往往携一大提琴至女子的窗下,弹琴唱歌以挑之。吾国南方民族中亦有此风。我以为《关雎》一诗的“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亦当作“琴挑”解。旧说固谬,作新昏诗解亦未为得也。“流之”,“求之”,“芼之”等话皆足助证此说。

研究民歌者当兼读关于民俗学的书,可得不少的暗示。如下列各书皆有用:

Westermarck: Development of Moral Ideas and Practice.

Hobhouse: Morals in Evolution.胡 适 十四,五,廿五以禅论诗不始于严沧浪一《西清诗话》云:

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密藏也。(《苕溪渔隐》前十,6)

这大概是“杜撰”的杜少陵语,不足凭信,但此可见其为北宋人已有此风。二《石林诗话》云:

禅家论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越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涵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间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

余尝戏为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以“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涵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万年地迥紫门辟,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昔有解此当与渠同参。(同上,九,2)

叶梦得是懂得禅家义理的人,故他的话精到有理,远胜于严羽的肤浅也。十四,六,六夜,病新愈。

三《诗眼》云:

识文章者当如禅家有悟门。夫法门万千差别,要须自一转语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处,乃可通其他妙处。(同上,十九,2)

这也是一例。十四,六,七。谈谈《诗经》《诗经》在中国文学上的位置,谁也知道,它是世界最古的有价值的文学的一部,这是全世界公认的。《诗经》有十三国的国风,只没有“楚风”。在表面上看来,湖北这个地方,在《诗经》里,似乎不能占一个位置。但近来一般学者的主张,《诗经》里面是有“楚风”的,不过没有把它叫做“楚风”,叫它做《周南》,《召南》罢了。所以我们可以说:《周南》,《召南》就是《诗经》里面的“楚风”。

我们说《周南》,《召南》就是“楚风”,这有什么证据呢?这是有证据的。我们试看看《周南》,《召南》,就可以找着许多提及江水,汉水,汝水的地方。像“汉之广矣”,“江之永矣”,“遵彼汝坟”这类的句子,想大家都是记得的。汉水,江水,汝水流域不是后来所谓“楚”的疆域吗?所以我们可以说《周南》,《召南》大半是《诗经》里面的“楚风”了。《诗经》既有“楚风”,我们在这里谈《诗经》,也就是欣赏“本地风光”。

我觉得用新的科学方法来研究古代的东西,确能得着很有趣味的效果。一字的古音,一字的古义,都应该拿正当的方法去研究的。在今日研究古书,方法最要紧;同样的方法可以收同样的效果。我今天讲《诗经》,也是贡献一点我个人研究古书的方法。在我未讲研究《诗经》的方法以前,先讲讲对于《诗经》的几个基本的概念。

一,《诗经》不是一部经典。从前的人把这部《诗经》都看得非常神圣,说它是一部经典,我们现在要打破这个观念;假如这个观念不能打破,《诗经》简直可以不研究了。因为《诗经》并不是一部圣经,确实是一部古代歌谣的总集,可以做社会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万不可说它是一部神圣经典。

二,孔子并没有删《诗》。“诗三百篇”本是一个成语。从前的人都说孔子删《诗》,《书》,说孔子把《诗经》删去十分之九,只留下十分之一。照这样看起来,原有的诗应该是三千首。这个话是不对的。唐朝的孔颖达也说孔子的删《诗》是一件不可靠的事体。假如原有三千首诗,真的删去了二千七百首,那在《左传》及其他的古书里面所引的诗应该有许多是“三百篇”以外的,但是古书里面所引的诗不是“三百篇”以内的虽说有几首,却少得非常。大概前人说孔子删诗的话是不可相信的了。

三,《诗经》不是一个时代辑成的。《诗经》里面的诗是慢慢的收集起来,成现在这么样的一本集子。最古的是《周颂》,次古的是《大雅》,再迟一点的是《小雅》,最迟的就是《商颂》,《鲁颂》,《国风》了。《大雅》,《小雅》里有一部分是当时的卿大夫做的,有几首并有作者的主名;《大雅》收集在前,《小雅》收集在后。《国风》是各地散传的歌谣,由古人收集起来的。这些歌谣产生的时候大概很古,但收集的时候却很晚了。我们研究《诗经》里面的文法和内容,可以说《诗经》里面包含的时期约在六七百年的上下。所以我们应该知道,《诗经》不是那一个人辑的,也不是那一个人做的。

四,《诗经》的解释。《诗经》到了汉朝,真变成了一部经典。《诗经》里面描写的那些男女恋爱的事体,在那班道学先生看起来,似乎不大雅观,于是对于这些自然的有生命的文学不得不另加种种附会的解释。所以汉朝的齐,鲁,韩三家对于《诗经》都加上许多的附会,讲得非常的神秘。明是一首男女的恋歌,他们故意说是歌颂谁,讽刺谁的。《诗经》到了这个时代,简直变成了一部神圣的经典了。这种事情,中外大概都是相同的,像那本《旧约全书》的里面,也含有许多的诗歌和男女恋爱的故事,但在欧洲中古时代也曾被教会的学者加上许多迂腐穿凿的解说,使他们不违背中古神学。后起的“毛诗”对于《诗经》的解释又把从前的都推翻了,另找了一些历史上的——《左传》里面的事情——证据,来做一种新的解释。“毛诗”研究《诗经》的见解比齐,鲁,韩三家确实是要高明一点,所以“毛诗”渐渐打倒了三家诗,成为独霸的权威。我们现在读的还是“毛诗”。到了东汉,郑康成读诗的见解比毛公又要高明。所以到了唐朝,大凡研究《诗经》的人都是拿毛《传》,郑《笺》做底子。到了宋朝,出了郑樵和朱子,他们研究《诗经》,又打破毛公的附会,由他们自己作解释。他们这种态度,比唐朝又不同一点,另外成了一种宋代说诗的风气。清朝讲学的人都是崇拜汉学,反对宋学的,他们对于考据训诂是有特别的研究,但是没有什么特殊的见解。他们以为宋学是不及汉学的,因为汉在一千七八百年以前,宋只在七八百年以前。殊不知汉人的思想比宋人的确要迂腐的多呢!但在那个时候研究《诗经》的人,确实出了几个比汉宋都要高明的,如著《诗经通论》的姚际恒,著《读风偶识》的崔述,著《诗经原始》的方玉润,他们都大胆地推翻汉宋的腐旧的见解,研究《诗经》里面的字句和内容。照这样看起来,二千年来《诗经》的研究实是一代比一代进步的了。《诗经》的研究,虽说是进步的,但是都不彻底,大半是推翻这部,附会那部;推翻那部,附会这部。我看对于《诗经》的研究想要彻底的改革,恐怕还在我们呢!我们应该拿起我们的新的眼光,好的方法,多的材料,去大胆地细心地研究;我们相信我们研究的效果比前人又可圆满一点了。这是我们应取的态度,也是我们应尽的责任。

上面把我对于《诗经》的概念说了一个大概,现在要谈到《诗经》具体的研究了。研究《诗经》大约不外下面这两条路:

第一,训诂 用小心的,精密的,科学的方法,来做一种新的训诂工夫,对于《诗经》的文字和文法上都重新下注解。

第二,解题 大胆地推翻二千年来积下来的附会的见解;完全用社会学的,历史的,文学的眼光重新给每一首诗下个解释。

所以我们研究《诗经》,关于一句一字,都要用小心的科学的方法去研究;关于一首诗的用意,要大胆地推翻前人的附会,自己有一种新的见解。现在让我先讲了方法,再来讲到训诂罢。

清朝的学者最注意训诂,如戴震,胡承珙,陈奂,马瑞辰等等,凡他们关于《诗经》的训诂著作,我们都应该看的。戴震有两个高足弟子,一是金坛段玉裁,一是高邮王念孙及其子引之,都有很重要的著作,可为我们参考的。如段注《说文解字》,念孙所作《读书杂志》,《广雅疏证》等;尤其是引之所作的《经义述闻》,《经传释词》,对于《诗经》更有很深的见解,方法亦比较要算周密得多。

前人研究《诗经》都不讲文法,说来说去,终得不着一个切实而明了的解释,并且越讲越把本义搅昏昧了。清代的学者,对于文法就晓得用比较归纳的方法来研究。

如“终风且暴”,前人注是——终风,终日风也。但清代王念孙父子把“终风且暴”来比较“终温且惠”“终窭且贫”,就可知“终”字应当作“既”字解。有了这一个方法,自然我们无论碰到何种困难地方,只要把它归纳比较起来,就一目了然了。《诗经》中常用的“言”字是很难解的。汉人解作“我”字,自是不通的。王念孙父子知道“言”字是语词,却也说不出他的文法作用来。我也曾应用这个比较归纳的方法,把《诗经》中含有“言”字的句子抄集起来,便知“言”字究竟是如何的用法了。

我们试看: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

驾言出游。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这些例里,“言”字皆用在两个动词之间。“受而藏之”“驾而出游”,……岂不很明白清楚?

苏东坡有一首“日日出东门”诗,上文说“步寻东城游”,下文又说“驾言写我忧”。他错看了《诗经》“驾言出游,以写我忧”的“驾言”二字,以为“驾”只是一种语助词。所以章子厚笑他说:“前步而后驾,何其上下纷纷也!”

上面是把虚字当作代名词的。再有把地名当作动词的,如“胥”本来是一个地名。古人解为“胥,相也”,这也是错了。我且举几个例来证明。《大雅》《笃公刘》一篇有“于胥斯原”一句,毛《传》说:“胥,相也。”郑《笺》说:“相此原地以居民。”但我们细看此诗共分三大段,写公刘经营的三个地方,三个地方的写法是一致的:

一,于胥斯原。

二,于京斯依。

三,于豳斯馆。

我们比较这三句的文法,就可以明白,“胥”是一个地方的名称。假使有今日的标点符号,只要打一个“——”儿就明白了。《绵》篇中说太王“爱及姜女,聿来胥宇”,也是这个地方。

还有那个“于”字在《诗经》里面,更是一个很发生问题的东西。汉人也把它解错了,他们解为“于,往也”。例如《周南》《桃夭》的“之子于归”,他们误解为“之子往归”。这样一解,已经太牵强了,但还勉强解得过去;若把它和别的句子比较起来解释,如《周南》《葛覃》的“黄鸟于飞”解为“黄鸟往飞”,《大雅》《卷阿》的“凤凰于飞”解为“凤凰往飞”,《邶风》《燕燕》的“燕燕于飞”解为“燕燕往飞”,这不是不通吗?那末,究竟要怎样解释才对呢?我可以说,“于”字等于“焉”字,作“于是”解。“焉”字用在内动词的后面,作“于是”解,这是人人可懂的。但在上古文法里,这种文法是倒装的。“归焉”成了“于归”,“飞焉”成了“于飞”。“黄鸟于飞”解为“黄鸟在那儿飞”,“凤凰于飞”解为“凤凰在那儿飞”,“燕燕于飞”解为“燕燕在那儿飞”,这样一解就可通了。

我们谁都认得“以”字。但这“以”字也有问题。如《召南》《采蘩》说: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这些句法明明是上一句问,下一句答。“于以”即是“在那儿?”“以”字等于“何”字。

在那儿采蘩呢?在沼在沚。又在那儿用呢?用在公侯之事。

在那儿采蘩呢?在涧之中。又在那儿用呢?用在公侯之宫。

像这样解释的时候,谁也说是通顺的了。又如《邶风》《击鼓》“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解为“在那儿去求呢?在林之下”。所以“于以求之”的下面,只要标一个问号(?),就一目了然了。《诗经》中的“维”字,也很费解。这个“维”字,在《诗经》里面约有二百多个。从前的人都把它解错了。我觉得这个“维”字有好几种用法。最普通的一种是应作“呵,呀”的感叹词解。老子《道德经》也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可见“唯”,“维”本来与“阿”相近。如《召南》《鹊巢》的: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

若拿“呵”字来解释这一个“维”字,那就是“呵,鹊有巢!呵,鸠去住了!”此外的例,如“维此文王”即是“呵,这文王!”,“维此王季”即是“呵,这王季!”你们记得人家读祭文,开首总是“维,中华民国十有四年。”“维”字应顿一顿,解作“呵”字。

我希望大家对于《诗经》的文法细心地做一番精密的研究,要一字一句地把它归纳和比较起来,才能领略《诗经》里面真正的意义。清朝的学者费了不少的时间,终究得不着圆满的结果,也就是因为他们缺少文法上的知识和虚字的研究。

上面已把研究《诗经》训诂的方法约略谈过,现在要谈到《诗经》每首诗的用意如何,应怎样解释才对,便到第二条路所谓解题了。

这一部《诗经》已经被前人闹得乌烟瘴气,莫名其妙了。诗是人的性情的自然表现,心有所感,要怎样写就怎样写,所谓“诗言志”是。《诗经》《国风》多是男女感情的描写,一般经学家多把这种普遍真挚的作品勉强拿来安到什么文王,武王的历史上去;一部活泼泼的文学因为他们这种牵强的解释,便把它的真意完全失掉,这是很可痛惜的!譬如《郑风》二十一篇,有四分之三是爱情诗,“毛诗”却认《郑风》与男女问题有关的诗只有五六篇,如《鸡鸣》,《野有蔓草》等。说来倒是我的同乡朱子高明多了,他已认《郑风》多是男女相悦淫奔的诗,但他亦多荒谬。《关雎》明明是男性思恋女性不得的诗,他却在《诗集传》里说什么“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把这首情感真挚的诗解得僵直不成样了。

好多人说《关雎》是新婚诗,亦不对。《关雎》完全是一首求爱诗,他求之不得,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这是描写他的相思苦情;他用了种种勾引女子的手段,友以琴瑟,乐以钟鼓,这完全是初民时代的社会风俗,并没有什么稀奇。意大利,西班牙有几个地方,至今男子在女子的窗下弹琴唱歌,取欢于女子。至今中国的苗民还保存这种风俗。《野有死麕》的诗,也同样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诗。初民社会的女子多欢喜男子有力能打野兽,故第一章:“野有死麕,白茅包之”,写出男子打死野麕,包以献女子的情形。“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便写出他的用意了。此种求婚献野兽的风俗,至今有许多地方的蛮族还保存着。《嘒彼小星》一诗,好像是写妓女生活的最古记载。我们试看《老残游记》,可见黄河流域的妓女送铺盖上店陪客人的情形。再看原文: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实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实命不犹。

我们看她抱衾裯以宵征,就可知道她的职业生活了。《芣苢》诗没有多深的意思,是一首民歌,我们读了可以想见一群女子,当着光天丽日之下,在旷野中采芣苢,一边采,一边歌。看原文: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著》诗,是一个新婚女子出来的时候叫男子暂候,看看她自己装饰好了没有,显出了一种很艳丽细腻的情景。原文: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我们试曼声读这些诗,是何等情景?唐代朱庆余上张水部有一首诗,妙有这种情致。诗云: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你们想想,这两篇诗的情景是不是很相像。

总而言之,你要懂得《诗经》的文字和文法,必须要用归纳比较的方法。你要懂得“三百篇”中每一首的题旨,必须撇开一切毛《传》,郑《笺》,朱《注》等等,自己去细细涵咏原文。但你必须多备一些参考比较的材料:你必须多研究民俗学,社会学,文学,史学。你的比较材料越多,你就会觉得《诗经》越有趣味了。民国十四年在武昌大学讲重印《文木山房集》序《儒林外史》的作者全椒吴敏轩先生(敬梓)著的书,有《诗说》和《文木山房诗文集》。《诗说》七卷,没有刻本,大概是不可得见的了。《文木山房集》,《全椒志》作十二卷;金亚匏先生(和)跋《儒林外史》,说文集五卷,诗七卷。这部十二卷本的全集也没有刻本;亚匏先生说他家旧藏有钞本,乱后遗失了。

我是最敬重吴先生的,常常想搜求他的遗著,常常痴想他的诗文集也许有别本保存在世间。六七年前,我曾托北京的几家书铺访求《文木山房集》,竟访不着。所以民国九年我作《吴敬梓传》时,只从王又曾和程晋芳的诗注里知道他的诗四句。直到民国十年,带经堂书铺方才为我访得此本。此本共有赋一卷(共四篇),诗二卷(共百三十一首),词一卷(共四十七阕);附刻他的爱子荀叔先生(烺)的诗一卷,词一卷。

依我看来,这部集子里收的诗词,大概都是文木老人四十岁以前作的。黄河序中说:“余方谋付之剞劂,以垂不朽;而敏轩薄游真州,可村方先生爱为同调,遽损囊中金,先我成此盛举。”集中《真州客舍》诗云:“七年羁建业,两度客真州。”先生三十三岁时移家到南京,第七年为三十九岁,当乾隆四年。集中最末一首词是为三十九岁生日作的,可以互证。程廷祚序中说作者“为诸生二十年,倦而思去”;吴先生中秀才时,年约二十岁(见《庚戌除夕》词),这也是一个旁证。吴湘臯序中说“令子烺年未弱冠,手钞《十三经注疏》,……趋庭之下,相为唱和,今都为一集”;金兆燕序荀叔先生的《春华小草》,也有“当卫玠过江之日,正王乔游洛之年”:这可见荀叔先生的年岁,又可以旁证敏轩先生的年岁了。所以我们可以说,这部集子大概刻于乾隆五年左右,约当敏轩先生四十岁时。

这部集子不曾收入敏轩先生最后十四五年的诗词,是一大缺憾。集中只有韵文,未收散文,也是一大缺憾。王又曾引他的诗“如何父师训,专储制举材!”此诗不在这本集子里;我们读这两句可以推知那未刻的《文木全集》里定有不少的晚年成熟的见解,可惜于今都不可得见了。然而我们生在吴先生二百年后,居然能在无意之中发现《文木山房集》的初刻本,居然能在灰烬之余得读他的韵文一百八十二篇之多,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古来不少作小说的大文豪,都没有文集流传下来,甚至于连籍贯年代都不可考。其中只有两位姓吴的作者遗留下一些作品。一位是作《西游记》的吴承恩先生,他的诗散见于《山阳耆旧集》及《明诗综》等书里的尚不少;他的文集的一部分现刻在《楚州丛书》里。还有一位就是敏轩先生了。这部《文木山房集》里保存了不少的传记材料。例如《减字木兰花》词八首可以考见他三十岁以前的历史;如《移家赋》可以考见他的家世和他对于乡里的感情;如关于博学鸿词考试的几首诗可以考见他对于此举的意见:我们拿这些材料来和《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比较印证,很可以想像敏轩先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了。况且他的儿子荀叔先生以文学家而兼精算学,名在《畴人传》里,而遗著皆不传于后世;这部集子里保存了他少年时作的诗五十二首,词二十五首,虽然不多,也算很可宝贵的了。

上元金亚匏先生的母族出于全椒吴氏,故他的《儒林外史跋》给了我们不少的考证材料。他家藏有《文木山房集》的十二卷钞本,不幸在太平天国乱时遗失了。他的儿子仍珠先生(还)知道我得了此书,曾借去传钞一本;又恐此书传本太少,终于沦失,故仰体亚匏先生的遗志,出资排印一千部,使这部集子永永流传于世。我很钦敬仍珠先生的高谊,故很愿意把我的原本借出排印。此书行款全依原本。校对的事全靠上海亚东图书馆里的几位朋友帮忙。校印既完,仍珠先生要我把我做的《吴敬梓年谱》附在后面作一个附录,又要我写一篇短序略述此集的历史。这都是我愿意做的,也就不敢推辞了。中华民国十四年十月二十九夜,在江新船上脱稿词的起原

长短句的词起于何时呢?是怎样起来的呢?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们的答案是:长短句的词起于中唐,至早不得过西历第八世纪的晚年。旧说相传,都以为李白是长短句的创始者。那是不可靠的传说。《尊前集》收李白的词十二首,《全唐诗》收十四首,其中多有很晚的作品(如《尊前集》收的“游人尽道江南好”一首《菩萨蛮》乃是韦庄的)。长短句的《忆秦娥》,《菩萨蛮》,《清平乐》皆是后人混入的作品;据《杜阳杂编》及《唐音癸签》,《菩萨蛮》曲调作于大中初年(约八五○),李白如何能填此调呢?《乐府诗集》遍载李白的乐府歌辞,并收中唐的《调笑》,《忆江南》诸词,而独不收《忆秦娥》诸词,这是很强的证据。并且以时代考之,中唐以前,确无这种长短句的词。我们细考《乐府诗集》所收初唐及盛唐的许多歌词,——除那些不可歌的拟题乐府之外,——都是五言,七言,或六言的律绝诗,没有长短句的词体。《表异记》记高适,王昌龄,王之涣三人在旗亭上听歌妓唱的词也都是五言和七言的绝句。再看各家文集里所载的乐府歌词,自李白的《清平调》到元结的《欸乃曲》,都是整齐的近体。张说集子里有几首歌词,注明乐调的,更可为证。如《苏摩遮》(后来词调中有《苏幕遮》)五首,每首下注“臆岁乐”三字,其词皆是七言绝句。又如《舞马词》六首,前二首各注“圣代升平乐”,后四首各注“四海和平乐”;而其词皆为六言绝句。又《破阵乐》二首,是舞曲,其词皆为六言律诗,与后来词调中所谓《谪仙怨》相同(旧说《谪仙怨》是唐明皇幸蜀时所作,说见《全唐诗》百二十册。此说大谬。张说死在开元十八年,在明皇幸蜀之前二十六年)。

总观初唐,盛唐的乐府歌词,凡是可靠的材料,都是整齐的五言,七言,或六言的律绝。当时无所谓“诗”与“词”之分;凡诗都可歌,而“近体”(律诗,绝句)尤其都可歌。

中唐的乐府新词有《三台》,《调笑》,《竹枝》,《杨柳枝》,《浪淘沙》,《忆江南》,这六调是可信的。余如世传白居易的《长相思》二首,《如梦令》二首,皆不见于《长庆集》的前后集;他最后的自序明明的说“若集内无,而假名流传者,皆谬为耳”,我们岂可深信?又如刘禹锡的《潇湘神》等,宋本《刘梦得集》有“右已上词,先不入集;今附于卷末”一行跋语(《四部丛刊》本);或有“右已上词,先不入集;伏缘播在乐章,今附于卷末”一行跋语(《结一庐賸余丛书》本),所以我们也不可深信。

我们且看这可信的中唐六调。《三台》与《调笑》始见于韦应物的集子里。《三台》是六言绝句,与张说的《舞马词》相同,不算创体。《调笑》,《韦江州集》(《四部丛刊》本)作《调啸》;一名《宫中调笑》,一名《转应曲》,一名《三台令》。《调笑》之名可见此调原本是一种游戏的歌词;《转应》之名可见此调的转折似是起于和答的歌词;《三台令》之名可见此调是从六言的《三台》变出来的。今举一例:

胡马,胡马,

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

东望西望路迷。

路迷,——

迷路,

边草无穷,日暮。《竹枝》,《柳枝》,《浪淘沙》皆是七言绝句。《竹枝》是扬子江上流的民歌,刘禹锡记他在建平所见云:

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怆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刘宾客集》《竹枝词序》)

民间的《竹枝》,今有两首,误收在刘禹锡的集子里;我们抄一首为例: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还有晴。(晴字双关“情”字)

白居易,刘禹锡极力摹仿这种民歌,但终做不到这样的天然优美。《杨柳枝》也是一种舞曲。当时还有一种舞,名叫《柘枝》;白居易,刘禹锡有诗摹写那种舞态。《杨柳枝》大概与此相近。白居易晚年病中有《卖骆马》,《别柳枝》两诗;《别柳枝》云:

两枝杨柳小楼中,

袅娜多年伴醉翁。

明日放归归去后,

世间应不要春风。

两个舞妓必无同名柳枝之理;可见“柳枝”是一个类名,凡能舞《柳枝》的就叫柳枝。《柳枝》词与《竹枝》同体裁,今不举例。《浪淘沙》也是白居易,刘禹锡唱和的歌词。白作六首,刘作九首。后来皇甫松又作二首,也是七言绝句。皇甫松是晚唐人;这可见此调变成长短句乃是五代时的事。《忆江南》是中唐的创调。《乐府诗集》八十二云:“一曰《望江南》。《乐府杂录》曰:‘《望江南》本名《谢秋娘》,李德裕镇浙西,为妾谢秋娘所制。’”,此说不知可信否。今本《李卫公集》(《四部丛刊》本)之别集卷四(页三)有“锦城春事《忆江南》五言三首”一题,题存而诗阙。然题明说“五言三首”,是李德裕初作《忆江南》,还用五言旧体。他同时的诗人白居易,刘禹锡方才依曲作长短句。白词第一首云: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后来刘禹锡和他的春词,即用此调:

春去也,

多谢洛城人。

弱柳从风疑举袂,

丛兰挹露似沾巾,——

独坐亦含颦。

最可注意是《刘集》中这首词的标题:

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

这是依调填词的第一次的明例。

中唐的初期(八世纪的下半)还有一位张志和,放浪江湖,曾作了几首《渔父词》,流传人间;其中最有名的一首是: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

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张志和与韦应物同时。此调也可算是中唐的创体。但此调的曲拍不传于后,宋人如苏轼等都说此调不可歌。苏轼添上一些字,用《浣溪沙》歌之;他的表弟李如箎说,“《渔父词》以《鹧鸪天》歌之,甚协音律,但语少声多耳。”以此看来,张志和的《渔父》只是一首诗,只是一首变态的七言绝句;只可与盛唐的七言歌词看作一类,未必是有意的作长短句。

以上说长短句的词调起于中唐。《调笑》与《忆江南》为最早的创体;刘禹锡作《春去了》,明说“依《忆江南》曲拍为句”,是填词的先例。

其次,我们要问,长短句的词体是怎样起来的呢?整齐的五言,六言,七言诗如何会渐渐变成不整齐的长短句呢?

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最有力的是朱熹的“泛声”说。朱熹说:

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朱子语类》百四十)

清康熙朝编辑《全唐诗》的人,在“词”的部分加上一条小注,说:

唐人乐府元用“律”,“绝”等诗,杂和声歌之。其并和声作实字,长短其句以就曲拍者,为填词。(《全唐诗》函十二,册十,页一)

这就是用朱熹的说明。清歙县方成培著《香研居词尘》,论词的原始云:

唐人所歌多五七言绝句;必杂以散声,然后可被之管弦。……后来遂谱其散声,以字句实之,而长短句兴焉。故词者,所以济近体之穷而上承乐府之变也。(引见江顺诒《词学集成》页五)

以上引的几条,都是同一说法。依这种说法,词的原始是由于:(1)唐人所歌的诗虽然是整齐的五言,六言或七言诗,而音乐的调子却不必整齐,尽可以有“泛声”,“和声”或“散声”。(2)后来人要保存那些“泛声”,所以连原来有字的音和无字的音,一概填入文字,遂成了长短句的词了。

对于第一层,我们没有异议。对于第二层,我们嫌他说的太机械的了。我们不能信这种“泛声填实成长短句”说,因为词的音调里仍旧是有泛声的。证据甚多,随手拾来皆是。如《思帝乡》一调,字数多少不等;试取晚唐,五代人做的四首,列为下表:

     温庭筠  韦庄  韦庄  孙光宪

第一行 二字   三   三   二

第二行 五字   三   五   五

第三行 九字   九   九   九

第四行 十一字  九   九   十一

第五行 九字   九   八   九

又如最通行的调子之中,《生查子》下半的起句可作五字,可作两句三字,也可作七字;《临江仙》每半阕的起句可作六字,亦可作七字;结两句可作五与五,亦可作四与五。至于《河传》等调,变化伸缩更多,更不消说了。宋末沈义父《乐府指迷》说:

古曲谱多有异同:至一腔有两三字多少者;或句法长短不等者。盖被教师改换,亦有嘌唱一家多添了字。

这都是词调有泛声之证。我们更看后来词变为曲的历史,更看元人小曲中衬字之多,每调字数伸缩的自由,更可以知道词调中“泛声”或“散声”之多了。

那么,长短句的词调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呢?长短句之兴,自然是同音乐有密切关系的。唐人的歌词虽多是整齐的律绝,然而乐调却是不必整齐的,却可以自由伸缩。换句话说,就是:乐调无论怎样自由变化,歌词还是整齐的律绝;作歌的人尽可不管调子的新花样,尽可以守定歌词的老格律。至于怎样把那整齐的歌词谱入那自由变化的乐调,那是乐工伶人的事,与诗人无关。这是最初的情形。长短句之兴,是由于歌词与乐调的接近。通音律的诗人,受了音乐的影响,觉得整齐的律绝体不很适宜于乐歌,于是有长短句的尝试。这种尝试,起先也许是游戏的,无心的;后来功效渐著,方才有稍郑重的,稍有意的尝试。《调笑》是游戏的尝试;刘,白的《忆江南》是郑重的尝试。这种尝试的意义是要依着曲拍试做长短句的歌词;不要像从前那样把整齐的歌词勉强谱入不整齐的调子。这是长短句的起原。

我们要修正朱熹等人的说明,如下:

唐代的乐府歌词先是和乐曲分离的:诗人自作律绝诗,而乐工伶人谱为乐歌。中唐以后,歌词与乐曲渐渐接近:诗人取现成的乐曲,依其曲拍,作为歌词,遂成长短句。

刘禹锡集中“依《忆江南》曲拍为句”一语,是长短句如何产生的最可靠的说明。向来只是诗人做诗而乐工谱曲;中唐以后始有教坊作曲而诗人填词。晚唐以后,长短句之盛行,多是这样来的。温庭筠为晚唐提倡长短句最有功的人;《旧唐书》(一九○下)说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这就是说他“能依着弦吹的曲拍,填侧艳之词”。这不是明显的例证吗?

唐末苏鹗的《杜阳杂编》有一段说:

大中初,女蛮国贡双龙犀。……其国人危髻金冠,璎珞被体,故谓之“菩萨蛮”。当时倡优遂制《菩萨蛮》曲,文士亦往往声其词。(卷下)

这也是乐工作曲而文士填词的一个例证。

依现成的曲拍,作为歌词,这叫做填词。

凡填词有三个动机:(1)乐曲有调而无词,文人作歌词填进去,使此调因此更容易流行。(2)乐曲本已有了歌词,但作于不通文艺的伶人倡女,其词不佳,不能满人意,于是文人给他另作新词,使美调得美词而流行更久远。(3)词曲盛行之后,长短句的体裁渐渐得文人的公认,成为一种新诗体,于是诗人常用这种长短句体作新词。形式是词,其实只是一种借用词调的新体诗。这种词未必不可歌唱,但作者并不注重歌唱。

唐,五代的词的兴起,大概是完全出于前两种动机的。《竹枝》起于民间,有曲有词;但民间的歌词有好的,也有很“伧佇”的,所以刘禹锡,白居易等人试作新词,以代旧词。《调笑》,《忆江南》之作也许是不满意于旧词而试作新词的。

我疑心,依曲拍作长短句的歌词,这个风气是起于民间,起于乐工歌妓。文人是守旧的,他们仍旧作五七言诗。而乐工歌妓只要乐歌好唱好听,遂有长短句之作。刘禹锡,白居易,温庭筠一班人都是和倡妓往来的;他们嫌倡家的歌词不雅,——如刘禹锡嫌民间的《竹枝词》“伧佇”一样,——于是也依样改作长短句的新词。欧阳炯序《花间集》云:

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

这是文人不满意于倡家的歌词的明白表示。沈义父《乐府指迷》云:

秦楼楚馆所歌之词,多是教坊乐工及闹井做赚人所作。只缘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语用字,全不可读。甚至咏月却说雨,咏春却说凉;如《花心动》一词,人目之为“一年景”。又一词之中,颠倒重复;如《曲游春》云,“赊薄难藏泪”,过云,“哭得浑无气力”,结又云,“满袖啼红”。如此甚多,乃大病也。(四印斋刻本,页四)

这虽是南宋的情事,然而我们可以因此推想唐,五代时的倡家歌词也必有这种可笑的情景。所以我们可以说,唐,五代的文人填词,大概是不满意于倡家已有的长短句歌词,依其曲拍,仿长短句的体裁,作为新词。到了后来,文人能填词的渐渐多了,教坊倡家每得新调,也可迳就请文人填词。例如叶梦得《避暑录话》说:

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叶德辉刻本,下,页一)

大概填词之起原总不出于这两种动机之外:或曲无词而文人作词,或曲已有词而文人另作新词。后来方才有借用词调作诗的,如苏轼,朱敦儒,辛弃疾皆是。南宋姜夔,吴文英等人自己作曲,自己填词,那又是第一种动机了。

以上论词的起原,初稿写成后,曾送呈王静庵先生(国维),请他指正。王先生答书说:

尊说表面虽似与紫阳不同,实则为紫阳说下一种注解,并求其所以然之故。鄙意甚为赞同。至谓长短句不起于盛唐,以词人方面言之,弟无异议;若就乐工方面论,则教坊实早有此种曲调(《菩萨蛮》之属),崔令钦《教坊记》可证也。

我因此检《教坊记》,其中附有曲名一表,共载三百二十四调,果有《菩萨蛮》,《忆江南》等曲调。崔令钦的年代,《四库提要》无考;王静庵先生据《唐书》《宰相世系表》说崔令钦乃隋恒农太守宣度之五世孙,而唐高祖至玄宗五世,因此考定他是玄宗时人。《教坊记》记事迄于开元,不谈及乱离时事,似他不曾见天宝之乱(七五五)。但《教坊记》中的曲名表,我却不能认为原书的原文,不能认为开元教坊的曲目。我疑心此表曾经后人随时添入新调;此种表本只供人参考,以多为贵,添加之人意在求完备,不必是有心作伪。正如玄奘的《西域记》里忽然有明成祖时代的西洋地理,那也是求完备,并非有心作伪。所以我以为《教坊记》中的三百多曲名不可用来考证盛唐教坊有无某种曲调。我的证据是:(1)表中有《天仙子》。段安节《乐府杂录》说,“《万斯年》曲是朱崖李太尉进,此曲名即《天仙子》是也。”(《古今说海》本,页七)《唐书》二十二也说,“会昌初,(约八四三)宰相李德裕命乐工制《万斯年》曲以献。”是此曲制于会昌初年,崔令钦何以能列入表中?(2)表中有《倾杯乐》。《乐府杂录》云:“宣宗喜吹芦管,自制此曲。”(页二四)此曲是宣宗(八四七——八五九)制的,如何得入此表?(3)表中有《菩萨蛮》。《词源》引《唐音癸签》说,大中初(约八五○),女蛮国入贡,其人危髻金冠,璎珞被体,人谓之“菩萨蛮”,当时倡优遂制此曲,《杜阳杂编》也说此调作于宣宗时(引见上)。(4)表中有《望江南》。《乐府杂录》说此调“始自朱崖李太尉镇浙日,为亡妓谢秋娘所撰”(页二四)。(5)表中有《杨柳枝》。《乐府杂录》说此调是“白傅闲居洛邑时作,后入教坊”(页二四)。

段安节为段文昌之孙,段成式之子,成式曾在李德裕浙西幕府中(见《酉阳杂俎》续四),所以安节谈会昌,大中两朝的故事,应该可信。此外如《乐府杂录》记《望江南》即《梦江南》,而《教坊记》曲目中既有《望江南》,又有《梦江南》;又如表中有“大曲名”一个总目,而其下的四十六曲不全是大曲:这也可见此表有后人妄加的痕迹。

王静庵先生二次来书说:

弟意如谓教坊旧有《望江南》曲调,至李卫公而始依此调作词;旧有《菩萨蛮》曲调,至宣宗时始为其词,此说似非不可通,与尊说亦无抵牾。

王先生承认长短句的词起于中唐以后,但主张《望江南》,《菩萨蛮》等曲调乃教坊旧有之调。此说与我的主张固然没有抵触;然而《教坊记》中的一表却不能就证明盛唐教坊实有某种曲调。况且我们看《乐府杂录》,《杜阳杂编》,《新唐书》等书所记,似乎《天仙子》,《倾杯乐》,《菩萨蛮》等皆是武,宣两朝新制的曲调,不单是新词。我们绝对承认调早于词;但依现有的证据看来,我们很难知道有多少词调是盛唐教坊的旧物,我们只知道《忆江南》,《天仙子》,《菩萨蛮》,《倾杯乐》等调是九世纪中叶制作的。《词选》自序《词选》的工作起于三年之前,中间时有间断,然此书费去的时间却已不少。我本想还搁一两年,等我的见解更老到一点,方才出版。但今年匆匆出国,归国之期遥遥不可预定,有些未了之事总想作一结束,使我在外国心里舒服一点,所以我决计把这部书先行付印。有些地方,本想改动;但行期太匆忙,我竟无法细细修改,只好留待将来再版时候了。

我本想作一篇长序,但去年写了近两万字,一时不能完功,只好把其中的一部分——“词的起原”——抽出作一个附录,其余的部分也须待将来补作了。

今天从英国博物院里回来,接着王云五先生的信,知道此书已付印,我想趁此机会写一篇短序,略略指出我选词的意思。有许多见解,已散见于各词人的小传之中了;我在此地要补说的,只是我这部书里选择去取的大旨。

我深信,凡是文学的选本都应该表现选家个人的见解。近年朱彊村先生选了一部《宋词三百首》,那就代表朱先生个人的见解;我这三百多首的五代,宋词,就代表我个人的见解。我是一个有历史癖的人,所以我的《词选》就代表我对于词的历史的见解。

我以为词的历史有三个大时期:

第一时期:自晚唐到元初(八五○——一二五○),为词的自然演变时期。

第二时期:自元到明清之际(一二五○——一六五○),为曲子时期。

第三时期:自清初到今日(一六五○——一九○○),为模仿填词的时期。 第一个时期是词的“本身”的历史。第二个时期是词的“替身”的历史,也可说是他“投胎再世”的历史。第三个时期是词的“鬼”的历史。

词起于民间,流传于娼女歌伶之口,后来才渐渐被文人学士采用,体裁渐渐加多,内容渐渐变丰富。但这样一来,词的文学就渐渐和平民离远了。到了宋末的词,连文人都看不懂了,词的生气全没有了。词到了宋末,早已死了。但民间的娼女歌伶仍旧继续变化他们的歌曲,他们新翻的花样就是“曲子”。他们先有“小令”,次有“双调”,次有“套数”。“套数”一变就成了“杂剧”;“杂剧”又变为明代的剧曲。这时候,文人学士又来了;他们也做“曲子”,也做剧本;体裁又变复杂了,内容又变丰富了。然而他们带来的古典,搬来的书袋,传染来的酸腐气味又使这一类新文学渐渐和平民离远,渐渐失去生气,渐渐死下去了。

清朝的学者读书最博,离开平民也最远。清朝的文学,除了小说之外,都是朝着“复古”的方面走的。他们一面做骈文,一面做“词的中兴”的运动。陈其年,朱彝尊以后,二百多年之中很出了不少的词人。他们有学《花间》的,有学北宋的,有学南宋的;有学苏,辛的,有学白石,玉田的,有学清真的,有学梦窗的。他们很有用全力做词的人,他们也有许多很好的词,这是不可完全抹杀的。然而词的时代早过去了,过去了四百年了。天才与学力终归不能挽回过去的潮流,三百年的清词,终逃不出模仿宋词的境地。所以这个时代可说是词的鬼影的时代;潮流已去,不可复返,这不过是一点之回波,一点之浪花飞沫而已。

我的本意想选三部长短句的选本:第一部是《词选》,表现词的演变;第二部是《曲选》,表现第二时期的曲子;第三部是《清词选》,代表清朝一代才人借词体表现的作品。

这部《词选》专表现第一个大时期。这个时期,也可分作三个段落。(1)歌者的词,(2)诗人的词,(3)词匠的词。

苏东坡以前,是教坊乐工与娼家妓女歌唱的词;东坡到稼轩,后村,是诗人的词;白石以后,直到宋末元初,是词匠的词。《花间集》五百首,全是为倡家歌者作的,这是无可疑的。不但《花间集序》明明如此说;即看其中许多科举的鄙词,如《喜迁莺》,《鹤冲天》之类,便可明白。此风直到北宋盛时,还不曾衰歇。柳耆卿是长住在娼家,专替妓女乐工作词的。晏小山的词集自序也明明说他的词是作了就交与几个歌妓去唱的。这是词史的第一段落。这个时代的词有一个特征:就是这二百年的词都是无题的:内容都很简单,不是相思,便是离别,不是绮语,便是醉歌,所以用不着标题;题底也许别有寄托,但题面仍不出男女的艳歌,所以也不用特别标出题目。南唐李后主与冯延巳出来之后,悲哀的境遇与深刻的感情自然抬高了词的意境,加浓了词的内容;但他们的词仍是要给歌者去唱的,所以他们的作品始终不曾脱离平民文学的形式。北宋的词人继续这个风气,所以晏氏父子与欧阳永叔的词都还是无题的。他们在别种文艺作品上,尽管极力复古,但他们作词时,总不能不采用乐工娼女的语言声口。

这时代的词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大家都接近平民的文学,都采用乐工娼女的声口,所以作者的个性都不充分表现,所以彼此的作品容易混乱。冯延巳的词往往混作欧阳修的词;欧阳修的词也往往混作晏氏父子的词(周济选词,强作聪明,说冯延巳小人,决不能作某首某首《蝶恋花》!这是主观的见解;其实“几日行云何处去”一类的词可作忠君解,也可作患得患失解)。

到了十一世纪的晚年,苏东坡一班人以绝顶的天才,采用这新起的词体,来作他们的“新诗”。从此以后,词便大变了。东坡作词,并不希望拿给十五六岁的女郎在红氍毹上袅袅婷婷地去歌唱。他只是用一种新的诗体来作他的“新体诗”。词体到了他手里,可以咏古,可以悼亡,可以谈禅,可以说理,可以发议论。同时的王荆公也这样做;苏门的词人黄山谷,秦少游,晁补之,也都这样做。山谷,少游都还常常给妓人作小词;不失第一时代的风格。稍后起的大词人周美成也能作绝好的小词。但风气已开了,再关不住了;词的用处推广了,词的内容变复杂了,词人的个性也更显出了。到了朱希真与辛稼轩,词的应用的范围,越推越广大;词人的个性的风格越发表现出来。无论什么题目,无论何种内容,都可以入词。悲壮,苍凉,哀艳,闲逸,放浪,颓废,讥弹,忠爱,游戏,诙谐,……这种种风格都呈现在各人的词里。

这一段落的词是“诗人的词”。这些作者都是有天才的诗人;他们不管能歌不能歌,也不管协律不协律;他们只是用词体作新诗。这种“诗人的词”,起于荆公,东坡,至稼轩而大成。

这个时代的词也有他的特征。第一,词的题目不能少了,因为内容太复杂了。第二,词人的个性出来了;东坡自是东坡,稼轩自是稼轩,希真自是希真,不能随便混乱了。

但文学史上有一个逃不了的公式。文学的新方式都是出于民间的。久而久之,文人学士受了民间文学的影响,采用这种新体裁来做他们的文艺作品。文人的参加自有他的好处:浅薄的内容变丰富了,幼稚的技术变高明了,平凡的意境变高超了。但文人把这种新体裁学到手之后,劣等的文人便来模仿;模仿的结果,往往学得了形式上的技术,而丢掉了创作的精神。天才堕落而为匠手,创作堕落而为机械。生气剥丧完了,只剩下一点小技巧,一堆烂书袋,一套烂调子。于是这种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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