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经典作品:春明外史·第十六部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9 12:2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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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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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经典作品:春明外史·第十六部分

张恨水经典作品:春明外史·第十六部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张恨水经典作品:春明外史·第十六部分作者:张恨水排版:KingStar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七十六回入户拾遗金终惭浙脸 开囊飞质券故泄春光

却说甄大觉的车夫,带了那个小女孩子到蒋家来。意思餐霞念起甄大觉一番交情,对于这女孩子,总会可怜她的。就此就好弄几个钱了。因此到了蒋家之后,自己站在院子里,却让那小女孩子去见餐霞。那女孩子听见餐霞说话的声音,在外面就叫起小姨来。一面叫着,一面向里跑。餐霞一见她,便问道:“嘿!怎么你一个人来了?”女孩子道:“车夫送我来的。”车夫也站在院子里头,遥遥的叫了一声蒋小姐。餐霞听说,便走出来问道:“有什么事吗?”车夫因她一问,就告诉主人如何和姨太太又离了婚,如何将东西和女孩子丢下,因道:“蒋小姐,您想想看,我们这小姐,娇生惯养,寄在我们家,那个昔日子,怎么对付得过来呢?”餐霞冷笑道:“他丢了妻儿不管,一个人走了吗?活该!谁叫他向来不存好心眼?现在落得这个样子,那是报应了。我和他早就翻了脸,他的孩子,你别带到这里来。将来出了三差二错,我担不起这个责任。”说时,便喊着那小孩子道:“二丫头,你走罢,不是我不让你在这儿玩,实在因为你爸爸不成个脾气,别为了你,又来和我麻烦。”说着,在身上掏了几个辅币,就交给女孩子道:“拿去罢。”女孩子哭道:“小姨,我爸爸我妈全走了,我要跟你呢。”餐霞道:“别胡说了,谁是你小姨?”小孩子哭着,以为餐霞必然来安慰她。不料事情恰恰相反,竟碰了一个钉子。这样一来,越发哭的厉害了。车夫一想,我们老爷在这臭娘们身上,用了好几千块钱,事后一句好话也落不到,这是捧角的下场头。想到这里,一股酸劲,直冲脑顶,几乎要哭出来。便对着那女孩子道:“二小姐,咱们走罢,别在这里现眼了。”把那小孩子牵过来,又接过她手上几个辅币。他用手托着,看了一看,冷笑道:“这倒够煮两餐细米粥喝的,可是人要饿死,靠喝两餐细米粥,也活不了命。”说着,捏了那几个辅币,向屋顶上一抛,骂道:“去你的罢。得了人家的钱。将来怎样报思呢?”说毕,牵着孩子走了。这里餐霞看见这种情形,只气得浑身发抖,脸都黄了。蒋奶奶道:“嗐!你真叫爱生气,为什么和拉车的一般见识呢?”餐霞也不回她母亲的话,跑进屋去,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场。一直到两点钟,擦了一把脸,弄点东西吃着,才上戏院子去了。到了后台,脱了穿的旗袍,便去扮戏。只听那边有人吵起来。一人说道:“姐姐一百块钱的包银全是你拿了,我挣的戏份,也是有一天,你拿一天,这还要怎么着?抽大烟也不要紧,抽的是我自己钱,又没花你的。给你钱,你胡花了,人家讨债,我管得着吗?”餐霞听这声音,是唱花衫的纪丹梅说话。伸头一看时,她母亲纪大娘也站在那里。大概纪大娘和她女儿要钱,女儿不给,母女二人就吵起来了。餐霞走了过来,拉着纪大娘的衫袖道:“哟!什么事?你娘儿俩又吵起来?”纪大娘一回转身,见是她,便蹲着身子,请了一个安。笑道:“蒋老板,叫您看见真是笑话。没有钱,跑到这儿来打吵子来了。”餐霞道:“谁家也是这样,那要什么紧?不知道,要多少钱用?”纪大娘道:“倒不是要多少钱。只差个四五块钱罢了。”餐霞道:“大概大妹子手上是真没钱,在我这里先挪几块钱去用罢。”说时,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给纪大娘拿去了。原来餐霞当了一个台柱子,正要拉拢几个角儿,在一处合作,对于纪丹梅,特别表示好感,所以纪大娘没有钱用,她连忙就来拿出,垫给她使。

纪大娘得了五块钱,买了一两烟土之外,还多了一块钱,非常高兴回家去了。她一进门,恰好她的大姑娘纪玉音,也从戏院子回来了。笑道:“妈又买回来了,今天有得抽了。”纪大娘道:“你别废话,这是我借钱买来的土,你别想。”纪玉音道:“这两天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您分一点给我抽抽,也不要紧。”纪大娘道:“我不想抽你的,你倒抽我的,真是岂有此理?”纪玉音道:“您别说那个话,我若是挣的包银,自己能留着一半,我也不会这样叫苦。现在我的包银,是没有到日子你就拿去了,一个子儿捡不着,我怎样不着急呢?”纪大娘道:“唱戏的坤角儿,都要靠着包银吃饭,那要饿死人了。你不埋怨自己没有本事找钱,倒要说我花你的呢。”纪大娘一面啰嗦着,一面熬烟。纪玉音虽然不愿意,可是她母亲脾气很厉害,也不敢十分得罪,当时就算了。不过她正等钱要作夏衣,又被她母亲的话一激,就盘算了一晚弄钱的办法。她原是个唱小生的,捧的人,没有捧小旦的那样多。不过她的戏,确乎不错,要扮扇子小生,正当得风流潇洒四个字,而且她一张嘴又会说,倒懂得一点交际。所以有些受捧的旦角,给她介绍介绍,虽然得不着象男伶一样的老斗,熟人倒也不少。这其中有个李三爷,是财政机关的人,年纪又不很大,钱又松,纪玉音若是穷了,常常就望他通融。李三爷因为要的不多,也就不断的给钱。现在纪五音没有钱了,又想到了他。次日清早起来,洗了脸,吃了一点粗点心,便来拜访李三爷。到了李三爷家,门房认得她,笑道:“嘿!纪老板今天真早。”纪玉音道:“三爷在家吗?”门房道:“在家是在家,可是没有起来。”纪五音道:“他睡在外边,还是睡在里边?”门房道:“昨晚上打牌回来,夜深了,就睡在外面书房里呢。”纪五音笑道:“你别作声,让我去吓他一下。”门房因她是常来,又不受拘束的人,就随她进去,并没有加以拦阻。纪玉音走到李三爷书房里,外面屋子是没人。里面屋子,可垂下了门帘子。掀开门帘子一看,只见李三爷睡在一张小铁床上。只用了一条厚毯子,盖了腹部,弯着腰睡着了。纪玉音就把一只手撑着门帘子,站在门边,向里面叫了一声“三爷”。那李三爷正睡得有味,哪里听见,纪玉音见叫他不应,便走到床边来摇撼他的身体,连叫了几句三爷,笑说道:“醒醒罢,客来了,客来了。”李三爷被她吵不过,用手揉着眼睛一看,见是她来了,就笑道:“来得真早。对不住,我实在要睡。”说毕,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纪五音道:“嘿!这样爱睡,我真没有瞧见过。”偶然一回头,只见临窗那把围椅上,乱堆着袜子带子。一件哔叽长衫,也卷着一块,半搭在椅子圈上。笑道:“昨晚上回来,大概是摸不到床了。你瞧他乱七八糟,就塞在这儿。因此走上前去,提起长衫的领子,倒是一番好意,想要把这衣服挂起来。只在这一抖之间,忽然有一件东西,扑突一声,落在地下,低头看时,原来是一个皮夹子。挂起衣服,将那皮夹子捡起,捏在手上,里面鼓鼓的,象有不少钞票。因对着床上笑道:“昨晚上准是赢了吧?这里可象不少呢。我瞧瞧成不成?”说时,见那李三爷依然好睡,并不曾醒过来。纪玉音道:“你装睡吗?我把你这皮夹子拿了去,看你醒不醒?”说着,就把皮夹子打开。见里面大大小小果然塞着不少的钞票,抽出来一数,共有一百二十多块钱。她又举着钞票对床上一扬道:“三爷赢了不少啦。借几个钱给我,好不好?”那李三爷还是睡着的,不曾答言。纪玉音见李三爷始终不曾醒过来。心里不免一动,心想乘他没醒,我何不拿了去?他未必就知道是我拿的。他就是知道了,我慢慢的和他纠缠,钱在我手上,料他也不好意思就拿了回去。这样一想,将钱揣在身上,就轻悄悄的退出房来。幸亏李家的人,全不知道,拿了钱,太太平平的回家。到了家里,第一项就是拿出四块钱来,买了一两烟土。纪大娘一见她有了钱,先笑道:“大姑娘,你先别忙着买,我这里还有好些个呢。你先在我这里挑一点膏子去抽,抽完了再买,不好吗?”纪玉音道:“昨天我只问了一句,您就骂上了。这会子人家自己买了土,你又做起人情来。”纪大娘道:“我昨天说的,和你闹着玩呢。”纪玉音道:“所以哪,一个人就别量定了别人不会挣钱。在昨天,你是对我说,只会挣包银,不会找零钱,怕我拍你的烟。现在我有了钱,要想抽我的烟,就说昨天是闹着玩的了。”纪大娘道:“凭你这样说,我成个什么人了。”母女两人,正在辩论,只听屋檐下,悬的拉铃一阵乱响。这院子住了三家人家,都是女戏子,一家屋檐下各悬了一个拉铃。门口拉铃绳头上,标明了哪一家。现在响的,正是纪家的铃。纪玉音道:“这又是谁来了,拉铃拉得这样紧。准是面铺里送面的那个小山东。我讨厌那小子,天天来的人,不送进来,倒要拉铃。”纪大娘道:“也许是关上大门了,我瞧瞧去。”她说着,就上前来开大门。一看时,门却是开的,只见门外停着一辆包车,一个穿纱马褂,哔叽长衫的人,当门立着。纪大娘认得,这是纪玉音的好朋友李三爷,可是他和纪玉音虽十分要好,这儿还没有来过。当时满脸放下笑来。便道:“哎哟,我说是谁,原来是李三爷。难得来的,请里面坐。”李三爷道:“你大姑娘在家吗?”纪大娘走近来,看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一点笑意,而且目光灼灼,直射到人脸上,说话的声音,也很是急促。这一副情形,分明是来找岔儿来了。就不敢直率的说在家。便道:“她到戏园子里去了,您找她有事吗?”李三爷道:“现在刚到十二点钟,她到戏园子里去作什么?我要见一见她,有几句话要说。”纪大娘笑道:“我还能冤您吗?他们今天排戏哩,所以去得格外的早。”李三爷道:“那末,我告诉你也成。我就对你说清楚。”这纪大娘先还请人家进去坐哩,这个时候决没有拒绝人家道理,只得让他进去。身上可只流汗,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不定见了玉音,会闹起来。但是李三爷在外面说话,纪玉音早听见了。她知道李三爷必是为了钱来的,赶快就向屋子里一缩。李三爷走到院子里,她早藏起来了。纪大娘一看正中屋子里没有人,知道她已藏起,这倒心里落下一块石头。李三爷跟着纪大娘,进了正中屋子坐下。因道:“我来不是别事,就因为你大姑娘有件事做的太不对,我向来待她不坏,她不该拿坏意待我。”纪大娘道:“她有什么事得罪了您吗?”李三爷道:“得罪了倒不要紧。她今天上午到我家里去,趁着我没醒,把我一百多块钱拿走了,请您告诉她,叫她若是把钱全拿出来,我就一笔钩销,不然的话,我一定要报区,给她仔细算一算这笔账。”纪大娘道:“呵哟!我也一点不知道。让我问问她看。若是五音她拿去,一定还三爷,一个也不能短少。”李三爷道:“好在这里到戏园子里也不远,我在这儿等一会儿,你就去问一问,看她怎样说?她若是不承认,我自有我的办法。”纪大娘道:“三爷,您先请回去。若是她拿了……”这李三爷的脾气极坏,将手向桌上一拍,说道:“怎样不是她拿了?她拿我皮夹子的时候,我仿佛之间,听她说了一声,因为要睡得厉害,所以没理会,后来,我一醒,想起这事,你大姑娘是不见了。我皮夹子里的钱,也不见了,我住的屋子里,除了你女儿而外,以后有三四个钟头,没有人进去,这钱不是她拿了,是谁拿了?”纪大娘听了他的话,想起纪玉音刚才买烟土,和她躲起来两件事,就断定李三爷所说不冤枉。为面子关系,不好马上就承认。现在见李三爷这样子,也未免有些怕,便道:“你别急,我问她去就是了。”李三爷道:“要走我就一块去,你别冤我在这里老等,你倒跑了。”纪大娘道:“那怎样能够?我为冤您,把家全都不要了吗?”正这样说着,她的二姑娘纪丹梅恰巧回来了。她见母亲和李三爷拌嘴似的,便问是什么事。纪大娘不等李三爷开口先抢着说了。纪丹梅笑道:“您还在乎此吗?为这点小事情,今天用得着生这大气吗?”李三爷见她媚着一双眼睛,显出两个小酒窝儿,只管含笑向这边看来,一腔肚子怨气,不由就消了一半。因道:“并不是我爱惜这几个钱。你姐姐这个事,做的太要不得了。体体面面的朋友,就借个三百二百,那都不要紧。惟有这样暗下拿人家的,这事不是咱们应做的事。”纪丹梅道:“您说的是,我姐姐这事,做的要不得。您也别和她当面,一来免得您生气,二来也不好意思见您。请您赏她一个面子,回头我见着了她,一定把钱要了来,亲自送到您府上去。您不疑心我也靠不住吧?”李三爷听不得纪丹梅这样从容婉转的好说,笑道:“令姐要象你这样懂事,我就不生气了。我就信你的话,听你的回信。”纪丹梅道:“准没有错,今天下午五六点钟,一定到府去奉看的。”李三爷没话可说了,站起身来便走。纪丹梅笑道:“三爷是难得来的,来了就这样走。茶也没喝一杯,我很不过意。要不三爷还坐会儿,好不好?”李三爷笑道:“那倒不必客气,下午我在家里候你得了。”说毕,他负气而来,竟是无气而去了。纪玉音由屋子里伸出一个脑袋,先望了一望,然后才走出来。纪大娘将一个食指,在脸上掐了几掐,将脸对她一伸,说:“你,你好!把咱们家的脸都丢尽了。没有钱用饿死了也只好认命,怎样去偷人家的呢?”纪丹梅道:“事已然做了,说也无益,但不知道人家那个钱动了没有动?”纪玉音道:“我已经用了十块了。要我拿还他,我可拿不出来。”纪丹梅道二“我们既然答应他送钱还人,就得全送去。缺个十块八块的,为事不大,依然还落了一个不好的名声。”纪大娘道:“你倒是说得对,钱是让她花了,这会子哪儿找钱补上去?”纪丹梅道:“无论如何,也要把原款子凑着还人家。若是钱不够,可以把我的行头拿去当几块钱凑上。”纪大娘道:“那可不成。你明天用着的呢,哪一件也不敢当。”纪丹梅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保管两三天之内,就会取出来。”纪大娘道:“你又有什么法子?”纪丹梅脸一偏,脸先红了,笑道:“我和宋旅长借几个钱赎行头,他还能够说不肯吗?”纪大娘道:“那倒是成。可是他不在城里呢。”纪丹梅道:“今天进城来了。刚才我看见他坐在包厢里。我下了装,要派人去问个信儿,他先就派人到后台来了。说是他约了几个人晚上在平安饭店打牌,叫我一会儿就去。”纪玉音道:“那我也去一个。”纪丹梅道:“晚上你还有戏呢,能去吗?这两天我劝你安静一点的好,今天要不是我,这事可就闹大了。你是听到有钱得,又想去呢。”纪玉音被她妹妹说破心事,倒不好说什么,也就默然无声。纪大娘果然依着纪丹梅的意思,把几件行头当了十块钱,凑上李三爷的款子,叫她在下午送去了。

到了晚上,纪丹梅依着宋旅长约定的时间,便到平安饭店来。这来旅长名叫汉彪,是个老军务,而且他办理军需多次,手上也有几个钱。当那承平之时,无所事事,就常常进城来听戏。无意之中,看上了纪丹梅,因此就不断的到春明舞台来。这一天,他看纪丹梅的《梅龙镇》触动了情绪,越是忍耐不住。便叫着包厢里的茶房过来,叫他买一点点心。搭讪着和茶房说起话来,便对着纪丹梅的年岁住址,问长问短。茶房笑向隔壁包厢里一指道:“您问这位赵先生,他就能全告诉您了。”宋汉彪向隔壁包厢里一看,一个西装少年,独坐在那里。自己还没有开口,那少年早站起来点头。宋汉彪也点头笑道:“到我这边来坐坐,好吗?”那赵先生听说,果然过来了。一问起来,他叫赵文秀,乃是这戏园子股东的表兄弟,在这戏园子里也担任点稽查的职务。宋汉彪还没有说出来意,赵文秀先就笑着说道:“宋旅长觉得这纪丹梅的戏还不错吗?我可以给您介绍介绍。”宋汉彪忍不住笑道:“真的吗?要怎样的能和她认识呢?”赵文秀笑道:“容易极了。只要宋旅长请她吃饭,就可以认识了。”宋汉彪道:“从来不认识,怎好请她吃饭呢?我真请她,她知道我是谁?”赵文秀道:“她不认识宋旅长,她可认识我。只要我一说明,她就会来的。”宋汉彪笑道:“说来说去,我倒想起一件事。你老哥怎样会知道我姓宋,而且是一个旅长。”赵文秀道:“我们这里的茶房,大概都认得宋旅长了。何况是我呢。”宋汉彪笑道:“这大概为我常来的原故,所以许多人认识我。也许台上的那个人,也就认得我了。”赵文秀道:“请你稍等一等,她还没有走,让我到后台去问她一问看。”说毕,他匆匆的就走了。不多大一会儿工夫,赵文秀笑嘻嘻地走来,说道:“我已和她约好了,咱们在新丰楼相会。咱们先到,她一会儿就来。”宋汉彪道:“戏完了再去不成吗?”越文秀笑道:“宋旅长,你对于捧角这个事,真是外行。捧角的规矩,你是捧谁,谁的戏完了,你就得走。若要往下瞧,你就是听戏来了,不是捧她来了,你怎样花钱,她也不会领你情的。走罢,您跟着我学,准没有错。”宋汉彪见他说得还有几分理由,将信将疑的,便跟着他走。两人到了新丰楼,沏了一壶茶,刚只倒了一锺喝了,就听见外面伙计喊道:“宋旅长吗?在四号。”说话之间,门帘一掀,进来一个长衣女郎,正是纪丹梅。宋汉彪却不料赵文秀有这样大的魔力,说办到就办到。当时见了纪丹梅,只是张着嘴乐,一刻儿工夫,不知怎样说好。倒是赵文秀从从容容的,从中给他们介绍。从此以后,他们就认识了。认识的时候还不到一个月,宋汉彪已经花了好几百块钱,也是赵文秀给他出的主意。每逢进城,就在平安饭店开一个房间,然后叫纪丹梅来,吃大菜抽大烟,足乐一阵。

这天纪丹梅到平安饭店的时候,宋汉彪另外还约着几个朋友。一个是师部参谋长孙祖武,一个是旅长吴学起,一个是军需孔有方。纪丹梅一进房间。宋汉彪正和孙祖武两对面,躺在床上抽大烟。吴学起和孔有方坐在沙发上,拍着大腿,摆脑袋,合唱《武家坡》。吴学起一见纪丹梅,先迎上前去,握着她的手道:“嘿!真俊!下了台,比在台上还要好看。”纪丹梅出其不意的被一个粗黑大汉拿住了手,倒吓了一跳。孙祖武丢了烟枪,坐了起来,哈哈大笑道:“吴大哥总是这样性急,人家还不认得你是谁,你就和人家开起玩笑来。”宋汉彪也起来了,这才给纪丹梅一一介绍。吴学起道:“老宋,上次你介绍的那个小赵儿,怎么还没有来?他是对我说了,也给我找这一个呢。你知道他家电话,打一个电话催一催罢。他要不来,我不在这里干着急,我要逛胡同去了。”宋汉彪听他这样说,既然邀他来了,只得去打一个电话。

赵文秀原曾和吴学起会过一面,见他那一副样子,不大好惹。若是给他介绍一个坤伶,一见之后,恐怕人家不愿意,所以会面时,含糊答应了,并没有诚意给他介绍,今天宋汉彪在平安饭店开房间,就不敢来。现在宋汉彪打电话到戏院子里一催,不来,又怕得罪了人,想弄点小差使的希望,也不免断了,如此,只得告诉就来。挂上电话,却低头想着,介绍哪一个好呢?这电话重,正在经理室隔壁,忽听有男女谈判之声。有一个女子说道:“这样说,是不成了,咱们再见罢。”赵文秀伸头一看时,是一个十八九的女孩子,穿了一件淡蓝竹布长衫,头上戴了一顶四川软梗草帽,脸子长的倒还清秀,就是鼻梁高一点。这人见过几面的,她在天桥唱戏,还有一点小名,现在很想在大舞台搭班呢。不过她的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不好叫她。让她出去了,自己开了屋后门,绕道抢到她前面去,两人顶头相遇,赵文秀不管她认识不认识,先笑着点了一个头。那女孩子见有人招呼,也就站住了脚。赵文秀道:“瞧你这样子,好象又没有说妥啦。你的戏,很不错,我是看见过的,正用得着你这样一个花衫。可借刚才我不在当面,我在当面,一定给你说好。我姓赵,这里经理是我的亲戚。”那女孩子听他这样说,便笑道:“您现在还能给我去说一说吗?我只要戏码排得后一点,什么我都可将就。”赵文秀道:“那就很好办。你瞧你叫什么名字,一刻我会想不起来了。”那女孩子笑道:“我叫周美芳,赵先生记得吗?”赵文秀道:“对了对了,这样极熟的名字,我会想不起来,该打该打。”周美芳笑道:“赵先生真客气。只要您和我多说两句话,我就很谢谢了。”赵文秀笑道:“要说请人说话,这里有个人比我还有劲,可借周老板不认得他。”周美芳道:“是哪一位?”赵文秀道:“他也是我的朋友,平常老在一处谈的,他可不是个平常的人,他是个旅长呢。”周美芳道:“他是这样一个人,那就没法子认识了。”赵文秀道:“怎么没法子?只要您有工夫和我去会他一会,就认识了。他今天正和一个姓宋的旅长,在平安饭店打牌呢。”周美芳道:“哪个来旅长?就是捧纪丹梅的那个人吗?”赵文秀道:“这算被你猜着了。纪丹梅现在也在那里呢,你去不去?”周美芳听说,低了头将竹布长衫牵了一牵。赵文秀道:“周老板若是愿去的话,回家去说声儿也好,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你雇个来回车儿也很快的。”周美芳见赵文秀说的话,无不合她的心意,十分欢喜。当真雇了个来回车儿,回到家去,换了一套绸衣服来。她初见赵文秀,倒好象难为情,赵文秀却毫不理会,又同她雇了车,一路到平安饭店来。周美芳坐在车上,心里可就想着这不是活该!正在为钱逼得没法儿办,现在若和这旅长认识了,还愁什么?不多大一会儿工夫,两辆车,便停在平安饭店门口。赵文秀和周美芳下了车,便向饭店里走。走到楼梯当中,赵文秀停住了,对着周美芳轻轻的说道:“无论如何,你别说是在天桥唱戏的。你就说向来在京外唱戏,现在回京来搭班,还没有说妥呢。”周美芳笑道:“我正想这样说呢。就怕不能撒谎,所以没跟您提。”赵文秀笑道:“你敞开来撒谎罢,他们是不懂的。可是还有一层,你那个名字,在天桥用过没用过。”周美芳道:“我在天桥出台的时候,名字叫小玉铃。后来在家里学戏,就用的是现在这个名字。原是为着天桥的名字不能用,才改的。”赵文秀笑道:“那就好,算是一点儿破绽也不露了。”商议已好,两个人便到宋汉彪开的房间里来。吴学起见宋汉彪拉着纪丹梅坐在软榻上,卿卿我我的说话,急得他只爬耳挠腮。现在见赵文秀带着一个漂亮女子进来,不由龇嘴一乐,便道:“嘿!小赵儿,这是你给我介绍的朋友吗?”赵文秀笑了一笑,回头对周美芳道:“这就是吴旅长。”周美芳心里想着的吴旅长,也不过是个赳赳武夫罢了。倒不料是这般一个长大黑汉,一见之后,未免愣住了。吴学起笑道:“咱们一回见面,二回就熟啦,别害臊,请坐罢。”周美芳一想,自己干什么来的,怕什么?这样一想,就对吴学起嫣然一笑。吴学起哪里见得这个,便拉着她问长问短。孙祖武笑道:“嘿!吴大哥,你真不客气,这位来了,咱们都没有交谈,你就先和她好上了。以后有这种好事,还敢请您加入吗?”吴学起笑道:“我是一时大意,把你们耽误下了。”于是牵着周美芳的手,一一给她介绍。

纪丹梅知道周美芳是天桥的角色,很瞧她不起,只是和宋汉彪说话,不大理她。宋汉彪横躺在床上抽烟,纪丹梅便伏在床沿上,拿着十几根取灯,在烟灯边摆字。宋汉彪笑道:“这么大人,还是淘气,你给我烧两个泡子罢。”纪丹梅笑道:“我烧泡子,很费烟。弄的不好,就给烧焦了,这事我办不好。别抽烟了,坐起来咱们谈谈罢。”说时,在衣袋里掏了一阵,掏出一面粉镜,一叠粉纸,对着烟灯的光,就照着镜子,将粉纸向脸上扑粉。在她扑粉的时候,无意之间,粉纸里面,忽然落下一张字纸,宋汉彪眼快,伸手便捡来一看,原来不是别物,乃是一张当票,当了什么东西,那是看不出来,当的钱,却是七两二钱银子。宋汉彪轻轻将她的衫袖一扯,笑道:“你掉了东西了。”因把当票,给她看道:“这是你的吗?”纪丹梅一把抢了过来,便向袋里一塞。笑道:“怪寒碜的,你别嚷。”宋汉彪道:“我看那上面的日期,是今天送去的呢,你有什么急用,这样等不及?”纪丹梅道:“我们有什么等不及,还愿意吗?可是欠人家的,人家真等不及呢。”宋汉彪道:“你既然早知道要和我会面的,为什么不等着和我见了面再说呢。”纪丹梅道:“我原知道旅长会帮我的忙,可是我不好意思说。”宋汉彪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这样好的交情,还在乎吗?”说时,拉了纪丹梅的手,让她把身子就过来,却对着她耳朵,轻轻说了两句话。纪丹梅夺了两手,向怀里一藏,对宋汉彪笑着呸了一声。宋汉彪就爱这个调调儿,当时哈哈大笑。坐了一会,他一声不响,掏了两张十元的钞票,塞在纪丹梅手里。纪丹梅在家里就料定了可以和宋汉彪借钱。不料自己还没开口,人家的钱就送来了,这真是痛快极了。因此,她便专门陪着宋汉彪说话。

那个周美芳也是和吴学起纠缠在一处,因就乘机向吴学起道:“我是由京外回来搭班的,他们都不很大理我。您能够抽出一点工夫,再捧我一捧吗?”吴学起道:“你无论哪个班子里,我都会去捧你。”周美芳道:“哪有那么容易,无论哪个班子都能去哩?我现在想搭春明舞台那个班子,他们排挤得很厉害,不让我搭上呢。您能不能给我想个法子?”吴学起道:“班子有的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到春明舞台去露?”周美芳道:“这自然有原因的。因为春明舞台有的是钱,能照着数目给包银。而且在那里看戏的,多半是有些身份的人,只要能搭个周年半载,自然就会红起来。”吴学起笑着将大腿一拍,啪的一声响,笑道:“这话有理,非在春明舞台露一露不可。露了本事,人家都说好,这名声就算打出来了。”周美芳笑道:“你知道这不就结了。”他们这两对人情话绵绵,赵文秀可就不敢搭腔,只是有一句,没一句,找着孙祖武孔有方两人说话。吴学起突然的对赵文秀笑道:“小赵儿,我派你一个差事,你可愿干?”赵文秀听了这句话,真觉得吴旅长是十二分痛快,连忙站了起来,眯着两眼笑道:“随便吴旅长派我什么差事,我都从命。我虽然不懂军事,在学堂里也学过兵式操,先生也给我们讲过一些军事学,军佐的事,总担任的下。”吴学起把头一摆,微笑道:“你别犯官迷了,哪里有这样没人干剩下来的军佐,让你当去?我是派你去说合一件小事,不是叫你去当差事,你可听清楚了。”赵文秀碰了这一个大钉子,不异喝了三斤花雕,浑身火烧一般,觉得是站着不好,坐下来也不好。孙祖武究竟是个识字的人,觉得赵文秀很难堪,便笑道:“吴旅长是跟你开玩笑的。也许他真有事托你,你给他办得好好儿的,他自然就会给你差事。”吴学起道:“这话算我承认了。我来问你,你不是和春明舞台的经理是亲戚吗?你给周老板帮个忙,给她来一分儿怎样?你可别推诿,我全知道了,你们那儿的经理,是前后台一把抓,他也能请角儿的。”赵文秀这才定了一定神,把脸上的颜色,转白了一点,也笑道:“我要能说上,还不说吗?可是我的话不灵呢。请吴旅长问一问周老板就知道。依我说,莫如吴旅长把经理找着当面,只要一提,事准成。”吴学起道:“我又不认识那个经理是张三李四,怎样能够找他?”赵文秀道:“那我倒可以介绍。就说吴旅长是我的朋友,要找他谈一谈,他一定会见您的。”吴学起笑道:“嘿!我是你的朋友?可给你露脸。得!看在周美芳的情分,就那么办罢。咱们是哪一天见面?”赵文秀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我这就去找他来,您看怎样?”吴学起走过来,用他的大巴掌,拍着赵文秀的肩膀道:“好小子!这样办,算你有出息,这朋友算咱们交上了。”赵文秀被他骂了,心里虽然一阵难过,面子上倒也不好怎样反对,只当“好小子”那三字没有听见,便笑道:“我这就去。若是要快一点,最好借您汽车我坐一坐,就是车外边站着的两个护兵,也得跟了去。这样办,敝亲他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来得快了。”吴学起道:“好!我全依你,快去快来罢。”就吩咐饭店里伙计,把护兵叫来,告诉了他这话。于是赵文秀坐着站了两名护兵的汽车,向春明舞台而来。第七十七回颊有遗芳半宵增酒渴 言无余隐三字失佳期

这个赵文秀的表兄王实公,这两天是常在戏院子里办事,所以赵文秀来找他,是十拿九稳可以会着的。当时汽车到了戏院子门口,门口站岗的巡警,也不知道来了一个什么阔人,赶紧靠旁边一站。及至车门一开,却是赵文秀走出来,倒出于意料以外。向来赵文秀进出,是和门口巡警要笑一笑的,这时下了车,昂着头进大门,巡警和他笑时,他却没有理会。走到了经理室,王实公正在写信,抬头一见是他,刚要说话,接上又看见他身后站着两名挂盒子炮的兵士,倒不由得吓了一跳。赵文秀先笑道:“表哥,我的好朋友吴旅长,现在平安饭店。刚才我是坐了他的汽车来的。这两位就是他的护兵。那里还有来旅长,孔军需官,孙参谋长。”王实公听他说了一大套,却是莫名其妙,只白瞪两眼,望着他,他这才道:“我的好朋友吴旅长,他有几句话要对你说。特意来找你去谈谈。”王实公道:“哪个吴旅长?我又不认识他。”赵文秀道:“不认识他不要紧,他是我的好朋友,你和我一路去见他得了。”王实公道:“若是有事,非我去不可,我一定去。但是你也要说出原委来,究竟有什么事要找我去。”赵文秀怕王实公不去,就把吴学起要荐角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提到这角儿是谁。王实公听了一个详细,心里这才放下一块石头,原来是不要紧的事。依着王实公,便要坐自己的小汽车去。赵文秀道:“何必呢,我们就同坐吴旅长的车去得了。”回头一看,见两个护兵已走,便低低的笑道:“坐他的车,车子外站着两个兵,那是多么威风?而且车子开得飞也似的跑,坐在上面,真是痛快。”说时,催着王实公就要他走。王实公被催不过,只好和他一路去。

到了平安饭店,和吴学起会面,一眼就看见周美芳,恍然大悟,原来荐的就是她。吴学起笑道:“王先生,这周老板,大概他也认识?”王实公道:“我们原是极熟的人。”吴学起道:“既然是极熟的人,贵园子里怎样不请她唱戏呢?”王实公道:“原有这个意思。”说着,皱了一皱眉毛,因道:“无奈人是早请好了的,这个时候,实在不敢加人。”吴学起见他有拒绝的意思,就很不高兴,脸上的颜色,由黑里泛出一层浅紫来。眉头一耸,眼睛一瞪。王实公见他大有不以为然的样子,怕得罪了他,赶快说道:“不过吴旅长介绍的人,总要想法子的。让我回去,和后台商量商量看。”吴学起道:“不用商量了。你要回去商量的,不是为着怕花钱吗?这一层没关系,该花多少钱,由我拿出来。你瞧怎么样?”王实公笑道:“那是笑话了,哪有这种道理呢?”吴学起道:“怎么着?你瞧我不起,说我不能花这个钱吗?”宋汉彪怕两人言语闹僵了,要闹出什么笑话,因就对王实公道:“我这位吴大哥可是说得到做得到,并不是客气话,王先生就斟酌办罢。”王实公道:“吴旅长有这样的好意,那是很感激的,可是那样办,不敢当。”吴学起道:“你戏园子里自己舍不得花钱,人家花钱,你又不好意思。说来说去,那我荐的人,一定不给面子了。”王实公道:“不敢,不敢,周老板本很好,我们就打算请。有吴旅长这样一介绍,格外的要请了。不过……”吴学起道:“别又不过不过的,干脆你就算请了她。至于钱多少,我们满不在乎,可就是要这个面子。”王实公见吴学起一再的说,不在钱之多少,料想是不要多少钱,不如就此答应了。遂答道:“既然吴旅长这样帮忙,我就负一些责任,算是请了周老板。至于包银多少,让我回去商量定了,再答复吴旅长。”吴学起道:“你说这话,就不通。我还在平安饭店待个十天八天,等你的回信吗?一了百了,有什么话,当面说了就结了。”王实公被他一顿硬话相撞,倒弄得不好意思。又是宋汉彪说道:“王先生,你不必考虑,索性把这责任担一下子。你当面把包银说定了。”王实公笑道:“兄弟在戏院子里虽然是个经理,只有请那二三十块钱的杂角儿,可以随便调遣。至于好些的,总要和股东会几个出头的人,商量商量。”吴学起道:“我瞧你这样子,也未必能出个三百二百的。若说百儿八十,那不在乎,我每月只给周老板打一场牌就准有了。你不是说二三十块钱,能负责任吗?现在我三十块钱也不要你出,只要你出二十块钱就成了。”说到这里,回头又对周美芳道:“你别嫌钱少,我每月给你添上一百。这一百块钱是我出,我倒不怕戏园子露脸。”说时,脸又向着王实公道:“你们对外可别说实话,若是我荐的人,只够二十块钱,可就骂苦了我了。”王实公不料吴学起费这么大力量荐一个人,仅只二十块钱包银,真是一场怪事。当时便答道:“果然如此,兄弟就是可以负责答应。但不知周老板愿意什么时候登台?”吴学起笑道:“这个我可不能作主。世上的媒人,只能给你找新媳妇,可不能给你包养小子。”周美芳听他说话真粗,倒有些不好意思。吴学起见她没有作声,便道:“怎么着,你嫌钱少吗?你放心。我答应了的钱,若不算事,我吴某人,就不是人造的。”他这一起誓,满屋子人都笑了。吴学起道:“别笑,我这是真话。纪老板,咱们办的这事,你可别对外人说。你一说了,周老板就怪寒碜的。”纪丹梅还未答言,吴学起又掉过头来,对赵文秀道:“你可得给她鼓吹鼓吹。你不是要我找差事吗?你就得把这件事,办得好好的。我就给你设法。你听准了,姓吴的说话,没有失信的。”赵文秀心里是欢喜,恨不得立刻答应几个是字。无奈当着许多人的面,不好意思说那话,只是干笑了一阵。王实公问周美芳几时登台那一句话,始终没有问出来,自己逆料,这未必就谈得到什么头绪。谈了一会,约着周美芳在戏院子里再商量,告辞先走了。

赵文秀在平安饭店又胡混了一阵,直到只剩宋吴二旅长纪周两老板,他才走了。他听了吴旅长可以给差事的话,就盘算了一宿。心想要捧周美芳,论到钱,我是不够资格,除非在报上替她鼓吹鼓吹。这影报的编辑杨杏园,和自己曾有点交情,不如去找找他看。他若肯在副张上画出一块地盘给我作戏评,我就可以尽量捧一棒了。但是突如其来的找人,人家不疑心吗?赵文秀想了大半晚上的法子,居然被他得着一个主意。到了次日,便来拜访杨杏园。因道:“上两个月,我就说了,要请您去听戏的。只因为事情一忙,就把请客的事忘了。昨天有两个朋友,要我请他听戏,我就忽然把这事想起来了。因此再也不敢耽误,今天特来拜访,请您自定一个日期,将来我好来奉请。”杨杏园道:“那是很感谢的。但是你老哥并没有邀我听戏,恐怕是您自己记错了。”赵文秀道:“不错,不错,恐怕杨先生正事多,把这个约会忘了?”杨杏园对于人家来请听戏,总不能认为是恶意。便道:“这几日很忙,没有工夫去,怎么办呢?”赵文秀道:“若是事忙,可以晚点儿去,只听一两出好戏得了。我们那儿,有一个现成的包厢,随便什么时候去,那儿都有位子空。只要您去,您先招呼一声,我就给您预备一切。明天的戏,我看不大好,不来请了。后日的戏,好还不算,还有一个极美丽的新角儿上台,可以请杨先生去看看。只要杨先生说一声好,报上再一鼓吹,那末,就是一经品题身价十倍了。”杨杏园笑道:“您说这话,我可不敢当。而且我的事很多,哪有工夫去作戏评?”赵文秀道:“那不要紧。您若不嫌我的文章狗屁胡说,我就给杨先生担任这项工作,每日送五百字到府,请您改正。”杨杏园一想,他是一个皮簧研究家,很懂一些戏理。若是每日能送四五百字的戏谈,倒是一笔好买卖,不可失之交臂,便笑道:“若能帮我这一个大忙,我是感激不尽,要我什么交换的条件呢?”赵文秀道:“尽纯粹义务,什么条件也用不着。杨先生若一定要报酬,至多有什么不要的旧小说书,送两套给我看看,那就成了。”杨杏园笑道:“当编辑先生的人,有人送好稿子给他,犹如厨子得着人送大米一般,岂有不受之理。你老兄有此一番好意,就请早早的把大稿赐下罢。”赵文秀道:“我虽愿意班门弄斧,还不知道杨先生的主张如何。我们就以后天的戏,作为标准,一面看,一面讨论,讨论完了,我记起来,就是一篇好文字了。后日之约,请你务必要到。”杨杏园正有所求于他,也就答应一准前去。

到了那天,赵文秀好几遍电话相催,正午打过一点钟,就去了。等到周美芳上台,唱的是《女起解》,杨杏园认为很好,不觉夸赞了几句。一会儿工夫,赵文秀离开包厢,不知道在哪里去了一趟,然后笑嘻嘻的走了来,说道:“杨先生,你说这周美芳不错不是?她也认识你。”杨杏园道:“这是荒唐之言了。我虽爱听戏,却和戏子向无往来,何况她是一个新到京的坤伶,和我怎会认识?”赵文秀道:“这里面,自然有一层原由。一说出来,你就明白了。杨先生同乡里面,有没有和你借川资回家的?”杨杏园笑道:“你这话越说越奇了。周美芳难道还是我的同乡吗?”赵文秀笑道:“我不说破你不能明白。这周美芳虽不是贵同乡,她有一个跟包的,可是你的同乡。这同乡姓名不传,只叫老秋,有这个人没有?”杨杏园笑道:“不错,有这一个人。他在北京飘流得不能回南,和同乡告盘缠动身,我略略的资助了一点。但是这事有好久了,他还没有走吗?”赵文秀道:“可不是,他现在给周美芳跟包了。他对周美芳一夸奖你,凑上我一介绍,周美芳就说,明天要到贵寓去奉看。”杨杏园道:“那我预先声明,要挡驾了。并不是我不愿见,我的居停,他最喜欢捧坤角,我就常劝他。坤伶再要去拜我,我未免太矛盾了。”赵文秀道:“既然如此。我带你到她家里去玩玩也好。”杨杏园道:“向来不认识,前去未免冒失吧?”赵文秀笑道:“她们本来就是抱开放主义,现在初上台,更要广结人缘。你去,她极欢迎,一点也不冒失。”杨杏园一看周美芳出台,就觉得她很有几分秀气,经不得赵文秀一再鼓励,只得答应去了。赵文秀也不等散戏,就带着他到周美芳家来。这里相距很近,只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

这是市政公所新盖的一带上海式的小土库门平房,一幢房子一个小天井,三面包围着四间屋子,两排房子夹成一个小胡同。屋子小,人家多,泔水桶土筐破桌椅之类,都由门里挤到胡同里来。走过一条小胡同,拐弯的地方,有个窄门儿,半开半掩着。门框上贴一张小红纸条,写着“尚寓”两个字,又有一块小白木板,写着“李寓”两个字。赵文秀道:“这就是了。”上前将门环敲了两下。正面屋子伸出一张白面孔来,见人就一笑。她正是周美芳,马上对赵文秀点了一点头,又叫了一声“老秋”。那老秋向外一闯,看见杨杏园,连忙说道:“周老板,这就是杨先生。”周美芳直迎了出来,让他屋子里坐。杨杏园看那屋子里正中有一张光腿桌子,桌子下堆了一堆煤球。又是大半口袋白面。四围乱放着几张不成对的椅子,墙上挂着一张面粉公司月份牌美女画,还有几张富贵有余的年画,就别无所有了。所幸倒还干净,可以坐下。杨杏园万不料美人所居,是这样简单,不免有些惊异的样子。倒是周美芳看出来了,笑道:“我们这屋子实在脏,可真不能招待贵客,怎么办呢?”赵文秀道:“不要紧的。让你拿了大包银,赁了大屋子,再来请我们喝酒得了。”老秋搓着两手,站在屋门口。笑道:“我们这儿周奶奶,正要请赵先生,可是她又刚刚出去了。”周美芳道:“何必还要她在家呢。”便对杨杏园笑道:“就在这街口上,新开了一家江苏馆子,我请二位,到那里吃一点点心去。您二位要是赏这个面子,就请同去。不赏这面子,我也不敢愣请。”赵文秀笑道:“去的去的,我就不客气。”杨杏园一想,推辞就太俗了,回头接过来会东得了。也默认了去。周美芳听说,便换了一件月白绸衫,和他俩一路到江苏馆里来。

三人找了一个雅座,解人意思的伙计,早把门帘放下来。周美芳含着笑容,指着上面对杨杏园道:“您坐这儿。”说时,赵文秀已和她坐在两边,只空了下面。杨杏园要让也没法可让,便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坐下了。”周美芳和伙计要了菜牌子,笑着交给赵文秀道:“赵先生,请你代表吧?我可不会写字。”赵文秀道:“你不是说吃点心吗?”周美芳道:“不!我请您二位喝一盅,来两样儿菜罢。”杨杏园有心要作东,就不辞谢。赵文秀和周美芳更熟,越不推辞,就要了笔墨,开了菜单。周美芳问杨杏园道:“您喝什么酒?”杨杏园道:“我不会喝酒。”他说话时,手本在抓桌上的瓜子。周美芳却把手心按住杨杏园的手背,瞅着一笑道:“总得喝一点。”她一笑时,两腮微微的有两个小酒窝儿一晕。杨杏园手背一阵热,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感触,他便笑道:“一定要我喝,我就能喝一点黄酒。”赵文秀道:“那就好。这里正有陈绍兴呢。”说定了,就先要了半斤黄酒。菜单交下去,不多大一会儿,酒菜都来了。周美芳接过小锡酒壶,提着壶梁儿,伸着雪白的胳膊,就向杨杏园大酒钟子里斟上。杨杏园来不及举杯互接,只把两只手来扶着杯子,连说好好。斟完之后,赵文秀倒是不客气,已经端起杯子,架空等候了。周美芳给他斟上,自己也斟上了大半杯。周美芳笑着说了一声“没菜”,就端起杯子,向杨杏园举了一举,杨杏园也笑了一笑,举着杯子喝了。从此以后、周美芳一端杯子,就向杨杏园举一举,笑着一定要他喝酒。杨杏园却情不过,接连喝了三大杯。周美芳看他喝干了,伸着壶过来,又给他斟酒。杨杏园笑道:“周老板,不要客气了。我的量小,实在不能喝了。”周美芳手上提着酒壶的高梁,悬在半空,不肯拿回去。笑道:“您不接着,我可拿不回来了。”杨杏园却情不过,又喝了一杯。于是把一只手盖着酒杯,向怀里藏,对周美芳笑道:“实在不能喝了,我是向来没有酒量的。回家路很不少,若是醉了,很不方便。”周美芳一笑,两个酒涡,又是一动,便道:“得,再喝个半杯,这就来饭。你看怎样?”杨杏园道:“若只是半杯,那还勉强。”说着,将杯子伸出去接酒,不料周美芳趁着这个机会,把酒壶对着杨杏园的杯子,拼命一倾。杨杏园笑着把酒杯向怀里一藏。酒杯子里酒一荡漾,溢了出来,便把胸面前的衣服,泼湿了一块。周美芳笑着身子向回一缩,说道:“我这人不知怎么办的,斟酒也不会。”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方手绢,走了过来,俯着身躯,给他揩胸前的酒痕。杨杏园接住手绢,自己拂几拂。周美芳连说对不住。杨杏园笑道:“这对不住,是南方人老说的话,周老板怎么也学会了。’凋美芳笑道:“这也是听来的。说的不对吗?”杨杏园笑道:“极对。但是你这样客气,还要说对不住,那也太难了。’滞说着,可就把酒杯子送到旁边桌上去。赵文秀笑着对周美芳道:“你就别敬酒罢!你再要敬酒,杨先生非逃席不可了。”周美芳回头一看杨杏园,果然面上红红的,大有醉意,也就不再劝酒了。杨杏园向来不肯努力喝酒,也就没有醉过。这种黄酒,进口并不觉得厉害,不料喝下去一会儿,酒在肚里发作起来,便觉头脑有些昏沉沉的。平常很爱吃的菜,这时吃起来,却又是一种口味。勉强要了半碗凉稀饭喝了,心里才觉舒服一点。于是便悄悄的掏出一张五元钞票,交给伙计,叫他去算账。一会儿伙计将账单和找的钱一路送来。杨杏园笑道:“账已会过,我们不让了。”周美芳一见,笑着只说使不得,但是钱已交柜,也就只好算了,笑道:“得,过一天再请罢。”那赵文秀倒是很老实,将上的菜汤,陆陆续续,舀着向饭碗一淘,更把汤计将饭一拌,唏哩呼噜,连菜夹饭,自吃他的。

杨杏园总觉心里有些乱,生怕闹起酒来,在人当面吐了,很不象样子,因此和周美芳敷衍了两句,便告辞先回家。回到家里赶紧叫听差泡一壶浓茶来。一面喝茶,一面出神。想到周美芳人很清秀,沦落到以色相示人,还要用酒食来联络人,可见世人吃饭之难。但是这样殷勤招待,也就难得了。想着,一直把一壶茶喝完,还是口渴。这个时候,酒意兀自浓厚。杨杏园便点了一支安息香,插在钢炉里,坐住定了一定神,看见桌上横着一支自来水笔。因为笔头没有套起来,偶然将笔拈起,就拿桌上练习英文的横格厚纸,用笔写着玩。也不知道顷刻之间,怎样会记起两句唐诗,便写道:“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写到这里,又记不起来了,把纸一推,把笔套起,站立起来,伸了一个懒腰,不觉大有睡意。因招呼听差,有了开水,把茶还沏上,便拿了一本书,坐在沙发椅上看书,再等茶喝。先看半页书,还能了解书上的话,看过半页以后,就不知道书上说些什么,渐渐的连坐在这儿干什么的,都也忘了。及至睁眼一看,屋子里电灯,光烂夺目,窗户里吹进晚风来,扑在人身上,有点凉阴阴地。除了窗子外墙脚下,有几个小虫,叽叽喳喳叫着外,其余并没有一点声音。向窗子外看时,天黑如漆,只能看见对面一点屋脊影子,暗沉沉的。原来夜色已深,人全睡了。坐着静静一想,我怎样会靠在这里睡着了。就在这个时候,微微的有一阵酒气,夹着花香,在若有若无之间,隐约可闻。想道:“我真是醉了。怎样睡了这久,还是有这种酒的幻象?”于是静静的注意了半天,看这花香酒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闻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原来酒气,不是由哪里来的,正是自己口里呼出来的气。自己静静的在这儿坐着,就会闻到这种气味。心想这正是所谓芳留齿颊间了。这一场酒东,虽然是自己出了钱,可是周美芳的厚意,也觉可感。坐着想了一会,因为喉咙里依然十分干燥,又把一温水壶开水,全倒出来,倾在茶壶里,正要找杯茶喝,只见桌上一张白纸,盖了一样东西,纸上写着有一行字道:“何事痛快,使兄烂醉如泥。来时好梦正酣,不敢惊动。特买黄柑一盘,置兄案上,以备不时之需。月斜风定,城上三更,断梦初回,余醒何在,揭纸乍睹此物,得毋惊喜互半乎?一笑。剑尘、碧波同白。”杨杏园看那茶盘子里,果然陈列着八个黄柑。而且自己那把裁纸刀,也擦得干净雪白,放在一边。他正在口渴,又想吃凉物之际,遇到这种东西,极是合意,用刀子切着黄柑,一口气就吃了三个。吃到四个头上,才觉口渴好一点了。吃了一顿黄柑,方才上床展被而睡。

到了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了。披衣起床,只见桌上放着一封信,还有张相片。看那信是史科莲的笔迹。拆开看时,只寥寥几句话,说是冬青姊有两张全家影片存在敝处,嘱将其一,交与先生,以便与贵处所留李伯母相片,一并寄交青姊,收到此片,请回一信,以免悬念。此处并没有提到别的什么。杨杏园也明知双方有一层缔姻的关系,踪迹已疏,她当然不好在信上说什么了。当时杨杏园毫不踌躇,顺便就把桌上的英文格子纸,写了一封回信,不过是说相片业已收到,那反面,自己曾在昨晚上写了几个字,却没有留意,匆匆的便封好,让人拿去寄了。昨日既玩了半天,今日又起来得迟了。这工作自然紧挤到一处,就要忙起来。因此房门也不曾出,极力的做稿编稿,到了下午六点钟,把各事才算办理完毕。五六个钟头,不曾停笔,这人也就十分疲倦,便在外屋子里沙发上,半坐半躺的靠着。直静坐了半个钟头,也不曾动一下。忽听外面院子里有人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伤了酒吗?又病了?”又一个道:“非关病酒,不是悲秋。”听那声音,先一个是何剑尘,后一个是吴碧波。杨杏园便假装睡熟,且不理他,他二人进来,一直就奔里屋。何剑生道:“怎么没有人?”吴碧波道:“虽去不远,你不看见桌上的稿子,堆着没理,墨盒子也没盖。”何剑尘道:“我们给他开个玩笑,把这稿子收起来。回头他回来了,你看他找罢。”吴碧波道:“最妙是把稿子收起来,另外弄几张纸烧了灰,放在地板上,就说把……”说到一个把字,只见杨杏园正睡在外面屋子里,笑道:“我们还打坏主意呢。主意还没有想好,人家全知道了。你瞧,他不睡在外面。”杨杏园依然不理,只是装睡,何吴却都走了过来,连连叫道:“醒一醒,来了客了。”何剑尘道:“看这样子,伯叫不醒,大概他太辛苦了。”杨杏园笑着站起来道:“不要白心痛我了,还打算要下毒手烧我的稿子呢。”何剑尘笑道:“我的主意,只是收起你的稿子就算了,还没有要烧纸来吓你。这个毒主意是碧波出的。”吴碧波道:“他太快活了,我们应当要吓他一吓。”杨杏园道:“我什么事太快活了。觉是人人有得睡的,这也算快活吗?”吴碧波笑道:“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杨杏园道:“呵哟,就是为这个吗?不错,仿佛昨天晚上把这十四个字,写在什么地方来着,你怎么看见了?”吴碧波道:“你吃了我们留下的蜜柑没有?”杨杏园道:“吃了,谢谢。”吴碧波道:“我们就为了你那十四个字,才买蜜柑给你吃的。今天我们要来问问你,你醉的是哪一个人家?好汉就不要撒谎。”杨杏园道:“这是很公开的事,我为什么撒谎?”因就把昨天下午听戏,以及周美芳请吃饭,自己会东的话全说一遍。何剑尘道:“幸而是你会的东,要是她会东,你又够麻烦的了。”杨杏园道:“那为什么?”何剑尘道:“吃了人家的口软,拿了人家的手软,这是两句老话,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周美芳和你有什么大交情,怎能一见面就请你吃饭?”杨杏园道:“这一层,我早已明白,无非是要我们在报上替她鼓吹鼓吹。她是一个初出山的人,偶然榆扬一二,这也是栽培脂粉的意思,有什么不可以。”吴碧波道:“你这话简直就是给她鼓吹,怪不得在社会上办事,第一件就是要请客,请客难怪有这样的好处。其实那种人物,倒也罢了。”杨杏园道:“现在不是社交公开的时代吗?男子可以请女子,女子也可以请男子。为什么坤伶请客,就不能到呢?”何剑尘道:“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以为坤伶之联络报馆里先生,无非是想报馆先生给她鼓吹鼓吹。吃了以后,你还是鼓吹还是不鼓吹呢?若是不鼓吹,你对不住人家,若是鼓吹,你愿意捧角吗?”杨杏园道:“你这话也顾虑得是。但是坤伶的艺术,果然不错,我们也该奖励几句。不能因为有捧角的嫌疑,遇到坤伶就骂。”何剑尘道:“我并没说坤伶该骂。但是周美芳的艺术,你也未曾看见,你何以说应该奖励几句?”杨杏园笑道:“你二位不辞辛苦而来,就为的是要驳这一件事吗?”何剑尘道:“不辞辛苦而来,这被你猜着了。至于干涉你捧角,那倒不是。我们负有很重要的使命,要和你谈谈,你能不能容纳?”杨杏园道:“我并不知道你商量什么事,我怎能先容纳你的要求?设若你要砍我的脑袋呢,我也糊里糊涂先答应下来吗?”吴碧波笑道:“虽不至于要砍你的脑袋,但是这件事说了出来,有相当的麻烦。”

杨杏园一听他两人的话音,又看了看他两人的脸色,就明白这事十之八九,却依然装为不知道,笑道:“既然这样说,我越发要你们说得详详细细的了。”吴碧波望着何剑尘微笑道:“你说罢。”何剑尘微笑了一笑,且不说话,对杨杏园的面孔凝视着。杨杏园道:“这为什么?有话只管一说啊。”何剑尘道:“说我自然说。我声明一句,大家实事求是的说话,不许唱高调。”杨杏园道:“这样就好,我最怕的是唱高调呢。请说罢。”何剑尘笑着,凝了一凝神,然后说道:“你是一个聪明人,我们这样郑而重之的说起,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来谈的,并不是别事,就是你本人的婚姻问题。”说到这里,杨杏园身子坐在椅子上微微一起,就有要说话的样子。何剑尘将手一伸,连摆了几摆,说道:“且慢且慢,你让我说完。照说,你的婚姻大事,当然无我们插嘴之余地。不过我们受了人家的重托,既然有话,也不能不对你说。”吴碧波笑道:“你且听清楚了这话,这是明白交代,不要当是一个虚帽子。”何剑尘道:“不要和他开玩笑罢。这样一来,他越发不注意我们的话了。杏园,我想你自己的事,你是有一番打算。可是到了推车抵壁的时候,你就得自己转弯,不能一定要冲过壁子去。前天那位方老先生特意请我两个人吃饭,说是密斯李有万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和你的感情,再进一步。而且这类苦衷,你也完全知道,对于李女士这类态度,十分谅解。因为这样,李女士很不愿因为她个人的关系,耽误了你的婚姻,所以她就荐贤自代。至于这位支女士呢,我们见面很少,不能知道她的学问如何。但是就外表看来,也是一个聪明俊秀的人物。不过因为年龄的关系,较为活泼,不能象李女士那样极端的幽静。”杨杏园道:“你二位不用提了,你们所要说的话,我全知道。我这事不但要二位来劝我,就是我自己,也时时刻刻劝我自己。不过我现在感到婚姻这件事,与其带些勉强的意思,不如无有。绝不是对人问题。我是实说了罢,现在已计划定了,秋后回南去,一度省视老母,然后再谈这一件事。在我未回南以前,暂且不提。”吴碧波道:“你既然说得这样坚决,你会了伯母以后,要不要去找李女士呢?府上和琵琶亭畔,只一衣带水之隔,前去是很便利的。”杨杏园道:“我虽愿意前去,她若不见我,我又怎么办呢?所以这个主意,我现在还没有拿定。”何剑尘道:“他也不用提了。你所要说的,我全知道。你的意思,无非要和李女士当面解决这个困难问题。在未和李女士面谈以前,你不能拿定宗旨。所以对于任何人来说婚姻事件,你是不能接受的。对与不对?碧波,算了。我们空计划了一阵子,据他这样说,我们的话,是没法可以入耳的。不必说了罢。我托你请褒扬的那一件事,倒很要紧,还是去办那一件事罢。”

吴碧波笑道:“这是你们新闻记者所常用的话,就这样急转直下的。把这一个问题揭了过去吗?”何剑尘道:“不急转直下怎么办?还要不识时务,老和他谈不入耳之言不成?”杨杏园道:“你这全是骂我的话。我是主意打定了。不但今生不望褒扬,就是定我及年不婚的大罪,我也愿意承当。”何剑尘道:“胡说,我说请褒扬是一件真事。”杨杏园道:“是谁请褒扬,怎么要经碧波的手,你不会直接去办吗?”吴碧波笑道:“我现在是专门做这种生意,到处兜揽。你路上有人请褒扬没有?我可以包请,极快,两个星期,准可以下来。”杨杏园笑道:“我看不出碧波,得了一度挂名差事的便宜,就这样官僚化起来。”碧波道:“你以为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吗?这是极公开的买卖呢。现在内务部是不发薪水,每个人倒存着百十元的代用券。这种代用券,扔在大街上,让人捡起来,还有一弯腰之劳。不过在本部有一层好处,若拿这个代用券去请褒扬,一块钱当一块钱用,不折不扣。所以有人到部里去请褒扬,现钱就会由经手的人落下,给你缴上代用券。请褒扬的人,没有什么损失,他一转手之间可就把废纸换了现钱用了。这种事情,只有主管司科的人得着,旁人岂能不眼红。因之部里索性公开起来,无论是谁,只要是本部的人都可以介绍请褒扬。主管的人和介绍的人,另订一种调剂的办法。这一来,他们就四处打听,有人请褒扬没有?只要你肯请,阿猫阿狗,都可以办。而且另外订几个优待条件,可以照章程上的价目,打折扣缴款。并且可以指定日子完事,不象从前,平常请褒扬,拖了整年的工夫才能发表。”杨杏园道:“这倒有趣,是打几扣呢?”吴碧波道:“这就早晚市价不同,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了。”杨杏园道:“你并不是内务部的人,你为什么倒要出来兜揽这件事情哩?”吴碧波道:“这我自有缘故在其中。我有一个亲戚,在那边办事,穷的了不得。他自己上了几岁年纪,懒在外面兜揽,却把那事拜托了我。我想一个两个人,那是有限的事情,我就和剑尘约起来,各人分头写信到南方去,问有要办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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