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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1 06:5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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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严歌苓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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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

妈阁是座城试读:

引子

梅家跟普天下所有中国人都不

样。假如他们的不一样被人咬耳朵,被人当冤孽,梅家人才不在乎。梅家人——其实就是梅家的女人,因为梅家上溯五代的男人都不作数。从现在——

○○八年往上数,就了梅家五代上面那位祖奶奶,娘家姓吴,当时乡里人都叫她梅吴氏,也有叫她梅吴娘的。眼下活在二○○八年的梅晓鸥更愿意叫这位奶奶梅吴娘。梅吴娘产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囡,第二个也是囡,到了第

个囡,婆婆连催奶的甜醋子姜煲猪手都舍不得给吃了,认为一个小赔钱货还不值一砂锅猪手甜醋的钱。但梅吴娘拒绝在婆家低声下气,相反,她不知廉耻地当众把三囡顶在头顶,十个月的囡,嘴上笑着,下面一泡尿就从母亲的头上流下来。梅吴娘一动不动,听任小囡的尿在她上过刨花油的头发上滚成珠子,滴落得一肩膀。直到小囡把那泡长尿舒坦撒完,她才跟周围目瞪口呆的邻居解释,小囡有个毛病,撒尿不能分心,一分心尿就憋回去了,要是憋坏了腰子,是个讨债的男仔就算了,坏个把腰子不算什么,我们囡金贵啊!一街的邻居都咬耳朵,说梅家这个能顶两个后生做活的媳妇其实是个疯女。

到梅吴娘生第

个孩子时,她什么都自己来了:端了一铜盆热水,甩了条家织手巾进去,把人都赶到大门二门外,再插上门闩,一声不吭就把小人儿下在蓝白细格的被单上。等她开了大门二门出来,人们问:男仔女仔啊?她指指二门里的一片阴暗:去看吧。婆婆床上抱起一个死仔来,是个男的。

过了两年,梅吴娘的老公梅大榕从番邦回来,让梅吴娘又大起肚子,

个月后,新添的人丁出了娘胎就吹喇叭,嘹亮得几里地都听得见。而门一开人们看到的却又是个死仔,也是个男的。

隔着一百多年,在机场等候误点航班的梅晓鸥想象这个祖奶奶如何麻利地把男仔一个个头朝下按在半满的马桶里,心里数“一、二、三、四……”好了,讨债的回去了。梅吴娘就这样连着杀死梅家三个男婴。婆婆举着烧火棍上来,嘴里不干不净,说一年

担米就喂出一口生赔钱货的,生出的男仔个个是死的!梅吴娘手大脚大,烧火棍哪里挨得着她?不知道在她碗口粗的腿上断掉多少烧火棍。她一面攥紧婆婆的烧火棍在膝盖上撅,一面还要纠正婆婆:囡能赔多少钱?一百个绑一块也赛不过梅大榕的一根钱毛!后来公公婆婆老弱了,全凭梅吴娘伺候,也就都乖顺起来,不再敢提专门生赔钱货的往事。只是在听说乡间谁家新媳妇生了囡的时候,老夫妇便会得到一点阴暗的慰藉,相互分享些不可告人的恶毒快乐:福分够薄的,头生是个囡。梅吴娘便会悠悠地吸一口水烟,回敬他们说:囡好啊,哪点不好?不赌,不嫖,不抽,不喝,荒年来了不上山做土匪,出息了也不会挑唆大家造反推翻朝廷,囡没哪点不好。公公婆婆如今都不惹她生气,都是不顶嘴不抬杠的乖老人,因为他们的儿子都留在番邦了,人不回来钱也不回来,家里养蚕种地全靠梅吴娘一双大脚两只大手,最忙的时候,梅吴娘出嫁的囡会从婆家回来两个,凑成三双大脚六只大手,田里、集市地跑,因此别家还在忙,她家早闲了。

祖奶奶梅吴娘把三个男仔溺死在马桶里的传言,谁都没法证实,不过人们都认为她是干得出来的;她太怨恨太小看男人了。嫁到梅家之前,梅吴娘的娘家村里就都是梅大榕这样的男人,出洋去番邦淘金沙,死了一半,活着的带上全部金沙兑换的钞票钻进赌档丢光,只能再回去做驴子拉铁轨、拉枕木,因为金沙已经不给黄面孔的华人淘了,硬要淘就收你高过白面孔鬼佬

倍的税金。梅吴娘的老公梅大榕花了几年工夫淘出一把金沙,归途中拿出家里带给他的定亲画像,画里是个有眉有眼,有肥有瘦的

六岁女仔,一把金沙换的钱给她盖一幢藏娇碉楼,再给她打一对金耳环、一个金戒指应该足够。当时东莞、惠州一带风气就是俊俏女仔家里只收出洋男仔的帖子。梅大榕到达家乡码头之后,却连画像上的吴姓囡都没见一面就原船返回了番邦。因为他连见吴姓女仔的洋服和鞋子都没有了,都在船上的赌桌上输出去了。

机场广播响了,为北京开来妈阁的飞机继续误点致歉。晓鸥看了一眼手表,飞机误点两个多小时了。而梅大榕当年结婚误点可是误了十年。头回他回家结婚之前,用几颗金沙给没过门的吴姓姑娘买了见面礼:一双山羊皮女士鞋,不顾尺码只图心意;一把番邦贵妇都打的镂花丝绸伞,人多了遮面目,人少了遮太阳挡灰尘。除去船票钱,还剩五十多块美钞,一小半用做拜堂,一多半用做盖房。像所有淘金返乡的中华男子一样,阿祖梅大榕穿的是旧货店买的洋服洋帽,拎两个洋面口袋,里面装着回乡赠送亲朋好友的洋物件,从用剩了一半的香粉盒到吃空的糖果罐。船是中国公司的汽船,上船当晚就有二十个人入了底舱的赌局。梅大榕还不是头一批沦落的人,并不是因为他品格比同伴高,而是他上船晕了三天海,晕得命都不想要了。第四天发现一帖治晕海的妙方:赌钱。一赌他可以不饿不渴不困不解手更不晕船。底舱摆开二十张桌子,骰子和骨牌同时碰撞,金玉一般悦耳,响得人什么心事都没了。一个半月之后船靠广东岸,一半人上岸,一半人随船返回番邦金山城,继续打山洞,铺铁轨,要么填海造田让洋人收粮。因为这一半人的钱在船靠岸前输光了,连返航回金山城的盘缠还是跟航运公司赊的账。

所以梅吴娘头次坐花轿的指望落空了。听说梅大榕连船都没下就返回金山城,十六岁的她以为画匠把自己画走了样,人家给画中人吓回去了。吴家人诚惶诚恐,收下梅家又一份厚礼,更是不敢打听缘由。直到梅吴娘终于坐上花轿,入了洞房,才从新郎梅大榕口中得知缘由。新郎把三次原途返回金山从而把梅吴娘从十六岁耽误到二十六岁当成毕生最大功业讲给她听。梅吴娘这才明白娘家人何故源源不断收到婆家厚礼的原因。梅大榕第四次登上回国返乡娶新娘的汽船,便用刀割开手指,喝了一碗血酒,对大洋盟誓,假如再赌,大洋对他千万别客气,让千般海兽万种鱼虾零食了他。航程过半时他的手指刀伤痊愈,突然捡到一块光洋。他允许自己只把这块光洋玩出去。一块光洋玩成十几块光洋。他没想到那十几块钱出奇地经输,输出去又赢回来,远远看到家乡山影时总算全输光了,可是轮船将抛锚的一刻他又大赢几注,十几块钱变成了一百多块钱。他一登陆赶紧把从小新娘等成老新娘的吴姓姑娘迎娶到梅家。

洞房花烛夜,等到了二十六岁的梅吴娘听到的就是新郎的这桩丰功伟业。梅大榕于是被乡里乡亲当成了王。背朝天面朝地做苦力挣来的房屋田亩算什么?了不得的人都是一眨眼掉进钱堆的。这一种财叫横财,是命给的,什么比命厉害?梅吴娘在洞房里那一刻就知道新郎会怎么收场。新郎在家闲了几年,看着自家的楼起来,看着桑林一片片扩大,绿了又枯,枯了又绿,看着桑蚕渐渐肥了,做出茧子,变成蛾子,轮回往返再而三,同时也看着梅吴娘生下一个囡又生下一个囡再生下一个囡,看得他日日哈欠连天,懊恼自己一筒烟工夫得来的钱怎么去得如此艰难滞慢,还想不通在船上钱来时那样石破天惊,而钱去时竟跟亿万众生毫无二致:战战兢兢无声无色。他早听说一个并不遥远的地方叫妈阁,摆着千百张赌桌;充满三更穷,五更富,清早开门进当铺的豪杰。可惜妈阁给另一族番邦占去好多年,反而不让他梅大榕这个本邦人随便进去。就在妈阁海关外面,梅大榕找到一个赌档。那一夜钱去得一泻千里。第二天他回到家便打点行李,赶下一班船过海返金山城。梅吴娘问:不是说再也不去做白鬼佬的驴子拉铁轨了吗?他懒得回答,背上行李出村了。前脚他上船,后脚来了收楼收桑田的人。梅吴娘背一个囡抱一个囡身后还跟一个囡,半张着嘴看人家内外丈量,一面跟按了梅大榕指印的契约核对。

幸亏那年茧子涨价,也幸亏梅吴娘一个人劳作惯了从不指望横财偏财,把卖茧的钱拿出来,买回五十棵桑树。第二年、第三年蚕茧价钱更好,梅吴娘不再卖茧,而在镇上赁下一间缫丝坊,自产的茧子自家缫成丝,所以梅大榕再次两手空空回来往她肚里填孩子时,她已经开了三间缫丝坊,二人之下,百人之上;二人,是她的公婆。梅大榕看见女人的肚子又大起来,嘱咐她一定要生个男仔,便扭回头去金山城了。

梅大榕在四十五岁上带着他的一百一

十一

块美元从金山搭船返乡。那一百一十一块钱是他的一只耳朵换的。修筑加拿大通美国的铁路时,他跟几个华人苦力一块埋炸药炸石头,一块飞石削掉了他的左耳。老板从保险公司为他要来一百一十一块钱。上了返乡的汽船后,这笔耳朵钱让他乍富又穷、穷了又富,三更做乞丐、五更做老财,横渡太平洋的航程几千海里,他经历了几十种人生与几十种家境,最终还是跟娘胎里出来一样干净,身上估衣店估来的里外衣服都输给了别人。他说:我姓梅的不会赖的,下船之前一定把衣服扒给你。梅大榕说话算话,投海前把那至少比他身量大三个尺码的黑色洋服和汗衫底裤全扒下来,一一搭在了甲板上。

因此梅家五代之后的女性传人梅晓鸥看见妈阁海滩上时而打捞起一个前豪杰时,就会觉得咸水泡发的豪杰们长得都一个样,都是她阿祖梅大榕的模样。

假如梅大榕的遗腹子不是让梅家老人及时营救的话,就不会在二○○

年十月三号这天存在着一个玉树临风的梅晓鸥了。一

她感觉太阳光哆嗦了一下。也许风眼就要过去了。

误点了五个小时的飞机假如不在台风的风眼过去之前降落,她的等待就会不可预估地延长。再等十一假期就等短了。就是说,让那个人倾家荡产的概率就小了。晓鸥的客户们都被她在心里称为“那帮人”,今天来的是个单打独斗的大客户,所以就是“那个人”。她存心忽略客户们的姓名;有名有姓的人容易让她用意气,动感情,而掺了意气和感情,她不会有如今的成功,尽管她从不敢细想她到底算干什么的。假如要她填一张身份表格,职业这一栏就必然要填入“自由职业”。自由职业者是个辽阔的灰色地带,藏龙卧虎,藏污纳垢。画家、作家、音乐家、盲人推拿师、维修手机和电脑的、站街女、按摩女、报刊撰稿人,都算自由职业者,当然也包括梅晓鸥这类给赌场贵宾厅拉客户做掮客的。晓鸥这一行在妈阁有个头衔,叫“叠码仔”。鉴于她在身份表的性别栏目中填写的是“F”,那么她知道一些赌客背地里会称她“叠码囡”。比方“把自己还挺当个人,不就是个叠码囡吗?”一般出来这种不屑之词,都是在她向他们讨赌债的时候。

终于听到广播员说从北京飞来的飞机要降落了。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风每分钟都在提速。台风在和飞机赛跑。停了一会,另一个女广播员开始呼叫几个台湾乘客的名字,请他们立即到登机口,飞往台北的飞机马上要起飞了。都是男人的名字。那几个台湾男同胞在赌台上迷途忘返了。也或许他们输光了钱,直接上了去索莫娃或阿拉斯加的远洋渔船,用一年生命换一笔高薪,为了还能回到妈阁来收复失去的筹码。就像晓鸥的阿祖梅大榕一样,在美国旧金山和老家东莞之间、在富庶和赤贫之间往返,最终壮烈自尽。原来海峡两岸,往昔今夕,彼此彼此。女广播员叫喊的音色都变了,像傍晚在野坟地里喊魂。

那个人从海关出口向她走来。她斜一眼手里的接人告示,重温了一下上面的黑体字:Kevin Duan。曾经发生过把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名字混淆的事,那是比较得罪人的,尤其是自以为独特的人。她向前迎了一步,微笑说段总辛苦了。段姓男人很矜持。他们在开始时都很矜持。所有的开始都很好,但都离他们落花流水不远。梅小姐辛苦了,让你久等啊。对着一张矜持的面孔,她怎么也叫不出老刘告诉她的名字。水电部的副司长老刘在电话里跟她说,就叫段总Kevin;老刘用山东侉音发出带平仄、带儿化音的洋名字,说段总乐意女人叫他“凯文儿”。从海关出口那道长长的围栏走出来需要三分多钟。沿着围栏站满各旅行团、各酒店接客的人,一张张甲方对乙方的公文脸。而段凯文在几分钟之后变了,晓鸥形容不了这种变化,但她感到他变成了一个和“那帮人”有区别的人,假如和他单独在电梯里相遇,她会希望和他搭讪几句。段总个头挺拔伸展,腹部弧度不大,鼻梁端正,脸上的中年浮肿不严重。接下去,在晓鸥的车里,她发现他谈话量适中,得体地亲热,还有种不让她讨厌的当家态度。渐渐地,他跟老刘介绍的凯文儿不是一个人了。

老刘怎么介绍他的呢?一年挣几个亿,北京三环内几个楼盘已经入住、五环外几个楼盘正开盘的大开发商,上过财富杂志和各种大报小报的成功人士,一年赌桌上玩个把亿,那是段太太娇纵他出来怡情消遣的。老刘是晓鸥十年前认识的客户,自己把一点私房钱玩光之后就热心带朋友来妈阁玩。老刘热心地看朋友下注,看朋友输赢,手头宽裕时就跟着朋友下几注,输了赢了一样好脾气,输了的朋友事后诸葛亮,他就顺水推舟送几句懊悔,赢了的朋友发小费请喝鱼翅羹他沾光却也凑趣知恩。

老刘还告诉晓鸥,段总玩一次不容易,哪来的时间嘛,因此玩就玩大的。多大?“拖五”。梅晓鸥遇到过“拖十”的,世面不是没见过,但她还是拦了一把:别拖五了,拖三吧。飞蛾撒欢地扑火,晓鸥拦不了飞蛾,她只能拦火。她不拦自己也要焦一半。“拖三”是个黑玩法,台面上跟赌场明赌,台下跟晓鸥这类“叠码仔”暗赌。若拖五,台面下输赢就是台面上五倍,万一段凯文赢了,等于在台面下赢了五个梅晓鸥。晓鸥听老刘在北京用手机和段总通电话,存心让晓鸥听两人商讨。老刘连哄带劝地说:“段总啊,人家梅小姐不同意拖五,人家一个小姐,怕输不起;您看您能不能退一步,咱跟她玩拖三?”在妈阁的梅小姐听见北京的讨论往来几个回合,最后段凯文遗憾地退了一步:那就拖三。老刘告诉她,段总顾念你小姐,怕你紧张。“梅小姐的名字不错啊。”段总在车后座的黑暗里说。“谢谢段总!”

她答话的腔调把阿专惊着了,飞快瞟她一眼。阿专给晓鸥当了五年司机兼保镖、助手,听他女老板拿捏嗓音是有数的几次。女老板的名字过去给客户们夸过,她下来自己说,什么好什么美?海鸥是最脏最贱的东西,吃垃圾,吃烂的臭的剩的,还不如耗子,耗子会偷新鲜东西吃。梅晓鸥从来不避讳一个事实:自己跟鸥鸟一样,是下三滥喂肥的。“听说梅小姐是北京人。”段凯文说。“现在有点南方腔了是吧?在妈阁住了十年了。听说段总是清华毕业的?”车里很暗,但晓鸥把笑容搁在话音里。“我上大学那时候,比现在好考。”

这又是段凯文不同寻常之处。讲话讲七分,不讲满,调子比一般人低半度,低得你舒服,再低就会假。偏偏这么个人要“拖五”,前天好一场劝说,出于怜香惜玉之心才答应退两步。

台风就在车窗外,胀鼓鼓地挤着宝马740的玻璃窗。老刘晚上一定不会来了,不然飞机会被刮翻。这一夜她要和段凯文共度,在台面下和他单独厮杀,没有老刘在场,她突然觉得拘束,就像男女头次相面,媒人突然缺席。

到达金沙酒店之后,一切如常;出示护照,开房间,放行李,这期间梅晓鸥左右伺候。柜台里的人认识晓鸥,打招呼说梅小姐晚上好,忙着呢?她注意到打招呼的人对段凯文的打量,他们似乎也像她一样,觉得这位“总”比其他“总”顺眼,是一位有料的“总”,十年寒窗从山东乡下进入清华,从清华进入“宏凯建筑集团”他那一层楼大的办公室,所有经历似乎都充实在他笨鸟先飞的稳健做派中。段总跟着一个年轻员工上楼去搁行李,回过头对晓鸥嘱咐一句:“别跑远了,我马上下来。”

不知怎么,这句话也让晓鸥听得顺心。

讨她喜欢的另外一点是段凯文不急于去赌场。他从客房下来先邀请梅小姐喝一杯。晓鸥半玩笑地说,一般情况下饮就不能赌,赌就不能饮,一夜只能造一种孽。段总说听她的。但他的微笑告诉她,他才不会听她的。他有个好看的笑容,丝毫不带有钱的中年男人那种少廉寡耻。这人是哄女人的好手,不然就是女人的好猎物。

来到VIP厅的时候,三张台子都给占了。一张台子边放了一个客房送餐的手推车,玻璃台面上搁着一海碗面,一大盘青菜。段总在离入口不远的地方站下来,观望着每张桌上的人等。当他看见从海碗斜上方伸出一颗秃脑袋,张开口就往嘴里稀里哗啦地拖面条,他对晓鸥笑了一下。这正是晓鸥想对他笑一下的时候,而段凯文恰好成了她的同感者:这厮怎么如此没有相?嘴就搁在碗沿上,面条直接从碗里往喉咙里抽,泡浑了的汤水成了一口塘,从中往外打捞一捆烂绳子也会比这图景好看。

默契有了,晓鸥就不再有那种跟陌生男子单独相面的拘束。她把预备齐的五十万筹码交给段总。

段总向左扭头,避开吃大碗面的秃头,向一号桌走去。段总坐下之后看了一会电子显示屏上的“路数”,四根蓝色“闲”路从上方贯通下来,晓鸥料到段总会打“闲”,他却把十万筹码推上了“庄”。

一口气还没喘出来,段凯文赢了,十几亿的身家又添了四十万的财富;台面上赌场赔他十万,台面下晓鸥赔他三份十万。难怪他敢拖三,知天命的。梅晓鸥想到自己祖先梅大榕赢钱引起乡邻们敬神般的心情:人家那是命;什么比命厉害?梅晓鸥没招他没惹他已经欠了他三十万。

他把赢来的钱一把推上去,二十万。当然不止这些,台面下还拖着晓鸥的六十万。真是爽,又赢了。段总连闯两关凯旋。他侧过脸对她笑笑,不好意思似的。台面下晓鸥欠他九十万了。他再一次一推,四十万筹码堆成一个小堡垒。他邻座的人看好戏地看着那个小堡垒,又看看堡垒对面的女荷倌。女荷倌的面孔平板得如同纸牌,眼睛平视前方,邻座们都不敢押注,由段总一人“闯三关”。所谓新客上台闯三关,无非就是把头两把赢来的筹码和老本一块押,闯过三关意味开张大吉,赢不赢势头是大好了。但段总在即将闯第三关的最后一秒钟变卦了,突然伸出两手盖在筹码上,迟疑一会,把晓鸥刚才交给他的所有筹码都往前一推:八十万。那么台子下跟晓鸥暗赌的就是二百四十万。晓鸥听见自己耳朵眼深处呼呼地响,脑浆的激流在撞击脑壳。十年做女叠码仔,什么货色都见过,像眼前的男人这样杀人不眨眼地酷,她没有见过。或许他是真富翁。不像百分之九十的富翁那样,你永远别想搞清他有多少是贷款,多少是集资,多少是明天进来的钱昨天已经花出去了。贵宾厅内冷得奢侈,晓鸥额上和鼻尖却沁出汗来。段的八十万赢了的话,晓鸥在台面下就得赔给他两辆宝马740。她不是因为即将输钱不安,是因为此人干得太漂亮了,像是早就算好路数,来给她和赌场下套的。

比黑桃五更没表情的女荷倌翻出一个八点。好牌,想好过她必须是九点。段凯文盯着那个八点至少盯了十秒钟。晓鸥慢慢转过身,但刚转过身就忘了自己转身要去干什么,于是她又转过来,发现台子两边的人都一动不动,跟她转身前毫无变化,还是那个方块八仰面朝天躺着,其他的牌仍然背着脊梁。没有人出声,那个拖拉面条的秃顶改为拖拉蔬菜。粤菜可恶之处是从来不把蔬菜切断,所以让秃顶的坏吃相污染视觉也污染听觉。而这呼啦呼啦的油水加口水的声音丝毫不打扰段凯文。

女荷倌的蜡黄脸偏倚一下。她的不耐烦表示得很微妙。

这也不打扰段总。晓鸥看着段总的侧面,一根通天鼻梁插在两边被地心引力拉得微微下坠的脸蛋之间,相当不错了,十几亿挣下来,无数小三儿穿梭过来,只在这面相上留下这一丝儿腐败模样。

段凯文右手一抬,掌心朝上,荷倌等了近一分钟,现在欣然翻开她面前的第二张牌。一张黑桃J。荷倌那方面好运到头了:八点。段总这一方要用最高点数九点赢下这一局。他以出人意料的痛快手势翻开第一张牌:红桃Q。

什么兆头?

不知为什么。他扭头看着晓鸥。晓鸥不知自己是否正确演出了他无声的词汇:来,坐在我身边。晓鸥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见他捏起牌的一角,一点点往外捻翻,像是把它见不得人的面目一分一毫地揭露。旁边围了八九个看客,此刻都在起哄:“四边!四边!”至少是九点。段总押的是“闲”,真是“四边”都出来的话,晓鸥那几千万家产就要出现二百四十万的亏空。而此刻她忘了自己跟赌场是一条战壕,必须与段凯文你死我活;他的一败涂地提供她和赌场(包括眼前的女荷倌)衣食住行。她心里却有种焦渴;快翻出“四边”来吧,快赢吧!

段凯文的手短粗有力,仍在一点点揭示那薄薄的纸牌包藏的秘密。翻了牌的这一侧,又把牌调过头,翻那一侧,因为从这一侧看,像是“四边”了,纸牌在他的手下备受蹂躏,从通体光润到筋断骨折。渐渐地,纸牌暗藏的嘴脸全部显露了,周围一圈人大声喝彩,紧接着出来几个追悔的事后诸葛亮:“我就知道是四边!”“刚才想跟着押一注,一念之差没押!”“妈的!”

四川话,东北话,河南话……谁都听得懂谁。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发财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躺在台子上的是苍老的梅花九,布满皱纹,鞠躬尽瘁。段凯文收回两只手,在裤腿上抹了抹。这回他没转过头来向晓鸥微笑,表示不好意思,因为硬从她手里夺得了一笔巨款。刚才那一注她在台面下给他拖进去二百四十万,全没了,加上前面输的两注,一共三百三十万。怪不得他脸都不敢转,是不好意思表达他的不好意思。才半小时不到他就劫走她三百三十万,而她又有几个三百三十万来让人劫?她对他所有的好感顿时没了,抢走她三百三十万的人只能是凶残的敌人。本来就是敌人,一旦玩起“拖”来,她就从中介成了他的对手。她为刚才那个叛卖自己、胡乱多情的梅晓鸥发臊。

十年的叠码囡营生陶冶出她的风度,你不理我我理你:“段总好手气!你先玩着,我去打个电话,看航空公司是不是取消了刘副司长那班飞机。”

他向她做了个微小的手势,请她自便。

她当然不是去打听航班,她打开手机拨通了老猫、阿乐,说她有一份货,自己吃不下来,愿意分给他俩各三分之一。货就是段凯文。在妈阁赌界,找同行分吃货就是分担风险。

老猫是精怪,马上断定这货已经赢了,赢了的货晓鸥分给他们就是眼下的亏空。晓鸥马上说这货前面的输赢归她自己,分吃从她和老猫、阿乐签了合同开始,公平了吧?十多分钟后,西服革履的老猫和阿乐到达金沙大堂,盟国代表签订瓜分世界的条约似的。老猫拿出规范合同,三人速速签名。老猫和阿乐都是这行里的油子,知道头三把大赢的客户只要屁股稳,坐得住,后来十有八九会大输。所以他们各认下三分之一的货跟晓鸥分吃。好,现在台面下是三个战段凯文一人。

等她回到厅里,段凯文输了一注。她的亏空小了一百来万。段抬起头,看见她回来了,由衷的盼望就在他的眼睛里。“你一走我就输!”“输得不多吧?”其实她扫一眼剩在桌上的筹码,心算结果就出来了。一百一十万从刚才飞速筑高的筹码城堡里出去了。“不多,一百来万。不准走了啊!”他拉了拉她的手。

他把她也当成那无数蠢女人中的一个。她在他身边坐下来,抬起头,看见女荷倌一晃发了福、国字形的大脸蛋,棱角浑圆,如同一张被人玩太久的纸牌,直角磨去,在方形和圆形间模棱两可。胖荷倌比刚才的瘦荷倌有看头,脸上带情绪,段凯文输一把,她那冰冻一层的漠然便碎裂一次,露出窃喜。

现在段凯文有了两个玩伴,刚才吃面条的秃头和一个面色土灰的男子挪到这张台来了,各踞一方,围攻胖荷倌。这两人是段的胜利招来的,他们认为段杀出一条光明坦途,他们可以顺着走一程。段推上五十万的注,此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推出十万码子,都跟段押在庄上。

晓鸥突然发现胖荷倌的两撇眉毛浓厚得不近人情,眼睛像蓬乱的草檐下点着的灯,再亮都昏暗。这眉毛可不好,比男人还男人,非克死你不可。胖荷倌手一动,一道绿彩,原来她戴了个成色不差的翠镯。一对如此的眉毛和一只这般的翠镯,看起来像在抬杠。妈阁有不少葡萄牙人的混血儿,这位荷倌混得比较乱。戴镯的手将牌发到段凯文面前。段又朝她做了个“你先请”的动作。胖荷倌大大方方翻开牌,一个是红桃五,一个是梅花十,两张牌相加,九为最大,过九为零,因此这两张牌加起来,只有红桃五算点数,仅为胖荷官积了五分。非常平庸的手气。

段凯文右手拇指和食指数钞那样捻动:一个角捻出来,半张牌再捻出来,接下去他把牌轻轻一掷:黑桃三,第二张方块九。他得分是两点。

晓鸥心想:刚才那几手牌,输赢都漂亮,这时怎么了?

庄家、闲家各要一张牌。吃面条的一肚子面条全冷了,土灰脸的膝盖上下颠颤。晓鸥喝了一口水。似乎是她喝水提醒了段,他侧脸看她一眼,看出她浑身有点软,劝慰地笑笑。他把手伸向荷倌:翻牌吧。荷倌翻出个梅花二,加上前两张牌的点数,她现在是七点,赢的机会不小。

段凯文把脊背朝天的牌摩挲着。右手拇指抠起牌的一角,捻出一个红桃,顺着捻下去,三个红桃出来了。观战的人开始进入角色,吆喝着让他“吹!吹!……”假如牌面是八点,他必须把那多余的一个点“吹”下去,不然点数过剩,就爆了。一上赌台,人人都是蒙古症儿童,幼稚可爱,牌上那命定的点数在他们出世前都写好了,是能吹得掉的吗?

而这个清华毕业的成功企业家真鼓起微微下坠的腮帮吹起气来,他那样认真而愚蠢,估计最倾心他的女人都羞于相认。梅晓鸥把目光转开,他愚得她也跟着害臊。

这时门口响起一个大嗓门:“段总来了吗?”

老刘到了。台风没把飞机刮翻,老刘拎着好干部下基层的黑皮包从门口进来。“哎哟段总,怎么样?”

段凯文此刻因为吹牌半斜着身,一侧腮帮几乎贴在台子边沿,这是一个派头不凡的中年男人很丑的姿态。他的目光越过晓鸥的肩膀,看了老刘一眼。谁让段总看这么一眼,就明白自己被看得粪土不如。那一眼可以杀你;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趣不识相不合时宜的东西,你还不去死?

晓鸥明白,最虔诚的赌徒迷信一切细节,一切征候,什么东西、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出现,都不是偶然,都暗暗循着一个巨大主宰的支配。老刘就是这巨大主宰送来的丧门星,比胖荷倌还于他不利。所以他放弃一般把抠哧半晌的牌一抛。牌面上是红桃八,多余一个点。刚才那么吹,都没吹掉。两张有效的牌加在一起点数为十,等于零。

输了。

吃面条的和土灰脸站起,走开了。

老刘这会晓得厉害了。他在心里回放段凯文盯他的那一眼,刀一样的目光。不对,光辐射一般的目光。从科员到科长再一级级爬到副司长地位的老刘几十年在心里编辑了一整套各种眼色的光谱大集,什么眼色他都有详细注释。对这个腰缠万贯的段总,老刘看得比上级还上级,因此他先溜到赌厅门外段总那具有超强杀伤力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安全地带,再研究那眼色的意味,越研究越害怕:他今晚真把段总惹了。段总那一瞥目光可以解读为:操,老天真有眼,怎么没把你的飞机刮到海里?!

梅晓鸥反正是读懂段总眼色的。晓鸥能解读赌徒的各种眼色。这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说,一动都别动,让段总专注反省或认输。段总沉默了两分钟,呼吸匀净了,神色从容下来,对胖荷倌打了个“飞牌”手势。这是从西方赌场舶来的词语“Freehands”,被中国赌客吃掉了一个字母“r”之后,变成了现在的“Fee”,于是成了“飞”牌,即荷倌自己走牌,赌客不押注,只是旁观牌的走势。电子显示屏上记录下的“庄”、“闲”二家博弈胜负,便是段总此刻如何下注的参考。晓鸥看着段凯文计算三角几何的高深面孔,心里好笑:赌台里装着八副扑克,四百多张牌,数字能拼出无限的组合,怎么能让你计算出牌路?音符只有七个,自古至今,组合旋律的可能性就是无限的。再看看对号锁、保险柜,十个数码又是多少种组合?

必然是每个赌徒不去提的,甚至不去记忆的;他们向别人向自己常常声张的是偶然吃到的甜头。必然就是梅晓鸥的阿祖梅大榕,跳进海里把光着的屁股和脸面一块藏到鱼腹里。

飞牌飞了十多个回合,段凯文朝胖荷倌打了个手势:开始吧。在飞牌期间,赌桌边上又添了几个看客。眼神机灵得发贼,姿态中透着底层人的世故,习惯于不学无术又甘心奉献最低等的功能使他们形成妈阁无产阶级的风貌。晓鸥一看便知他们是老猫和阿乐的马仔,被派来看“货”的,以防段总出老千。他们的老板在分吃梅小姐的“货”,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小小的误差都很昂贵,上百万、上千万都可能。万一段总身上掖了个五十万的码,再会点戏法,把它混到台面的码子上,他们在台面下就要认一倍的输。

这一注段总押得不大,二十万,走着瞧。但他马上赢了。他舒展脊梁,四下里扫一眼,巡视胜仗后的战场一样。再押的两把都是五十万,都输了。他扭过头,看看晓鸥。十年经验教给晓鸥,此刻出不出主意都是她的罪过。出主意一旦他输了,他会赖你存心出馊主意,不出主意他骂你冷血,见死不救,做你的客户图你什么?至少击鼓助威给他当当啦啦队吧?“你饿了吧?”这是段凯文扭头看她之后说的。“我给您订了两家餐厅。就看段总想吃中餐还是西餐。”梅晓鸥说,“我请客,段总要给面子噢!”“吃西餐。不过我不给你面子让你请客。”“段总不能坏规矩;我的客户到妈阁来,接风洗尘都是我的事!”晓鸥说这些话时不完全是敷衍,下了赌台的段凯文又是个顺眼顺心的男人。“那我宁肯饿着。”段把脸转向赌台,好像要回去接着输。“那好吧!没有像您段总这么不领情的!”晓鸥让步地笑笑。

老猫和阿乐的马仔们看看段又看看晓鸥。在他们眼里晓鸥此刻是浪的。他们也没办法,晓鸥看上去比实际上要嫩很多,一笑两条细眉下一对弯眼,不笑又是孤苦伶仃的凄艳,慢说她在行内做人堂正,就是她整天请男人们吃亏也情有可原。他们的老板做不过这位梅小姐,就因为梅小姐美丽豪爽,又形单影只还不失体统地浪一浪。

段凯文走到贵宾厅的小吧台,端起拧开盖的苏打水倒了半杯,深饮一口,向赌厅门口走去。台面上他欠赌厅三百二十万,台面下他欠三个叠码仔每人三百二十万。除了段输给她的三百二十万,赌厅还要付给晓鸥百分之一的“码佣”,这两个小时共有三百多万的“Rolling”(流水账),百分之一就是三万多。晓鸥尽管在心里把赌徒们看得不值一文,她深知自己正因为这些一文不值的人格买下别墅和宝马。她一直梦想做个寻常女人,夜夜安眠,拥有芸芸众生都拥有的早晨,见见十年不见的朝阳和晨露,靠收房租和吃利息开支油盐柴米,假如不是因为一个叫史奇澜的赌徒。史奇澜欠了她一千三百万赌债,她必须留守在现在的行业位置上,借行内的势力确保那一千三百万的归还。

她和段说好一小时后在酒店大堂见,由阿专开车去MGM的西餐厅。她正好趁机打几个电话,同时慢跑三公里。其中一个电话就是要打给史奇澜的老婆。刚要去换运动服,老刘闪现出来,一脸堆笑。“刚才段总背后骂我没有?”老刘问。“骂了。”晓鸥也笑嘻嘻的。“骂我啥?”“啥都骂了。”

老刘从晓鸥的笑容里探明段总什么也没说。段总剜了那一眼,什么骂人的话都省了。什么脏字比那一眼更具杀伤力?

跑步机的传送带开始运行了。梅晓鸥腰带上别着手机,耳机插着耳塞,右手在手机上一按。史奇澜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被她专门输入,只需按一个字母就接通。一千多万欠款把他老史提升成首席VIP。史奇澜的老婆叫陈小小,曾经是身怀绝技的杂技演员,跟史奇澜一块创业时只有十七岁。陈小小总是靠得住,在北京那头接电话。一听是晓鸥,她立刻“请晓鸥姐等一会”。晓鸥边跑边想,陈小小一定是去关办公室的门了。那是在北京郊区的一家硬木家具厂的办公室。史奇澜鼎盛时期,有十多家工厂,光是收集的全世界名贵硬木就富可敌国。现在他输得只剩北京一家原始厂和一库房存货了。“晓鸥姐,你快来一趟北京吧!”小小气喘吁吁地说。“怎么了?”“奇澜不止欠你一个人钱;最近我才知道,他在外面到处跟人借钱!这几天有人到家里来要账,到晚上都不走,地毯上沙发上到处躺。他不见了!”“谁不见了?”“老史不见了!”

小小刚才关门就是要告诉晓鸥老史不见了的消息。“你赶快来一趟北京!”

晓鸥不知道她去北京于事何补,能让消失的史老板复现?“我要你来北京,是让你挑一些值钱的存货。我们库里还有两件黄花梨的镇店之宝,你拖走吧!奇澜欠你的债欠得最久,应该尽着你把好东西先拖走,不然其他债主动起手来,拍卖我们库里的东西,老史就再没指望还你钱了!”

陈小小从她瘦小身子里发出紧急呼吁。晓鸥给陈小小出主意,让她找律师走动法院。法院出面跟史奇澜所有的债权人谈判;所有珍贵木材和成品都暂归法院封存,同时给史老板一段时间恢复生产,每年的产值偿还一部分债务、本金和利息。陈小小认为债权人不都像梅晓鸥这样温柔、上档次,他们大部分比人渣高级不了多少。晓鸥急切地告诉陈小小,这不仅为了还债,更重要的是给史老板一次浪子回头的机会。这句话对于小小是十分中听的。浪子回头,回头是岸,一旦老史上了岸,哪怕赤条条地上岸,她陈小小都有活头了。她嫁给老史的时候,嫁的近乎是赤条条一文不名的好男儿。史奇澜多才多艺,赤手空拳,用好话都能把小小这种女孩子哄进被窝。晓鸥一面慢跑一面催促小小找律师,嗓门大起来。她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健身房仍然空空荡荡,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向北京的陈小小喊话,给她做军师。她要小小知道,一旦法院判决下来,为史老板保住了那些稀有木材和精品家具,老史一定会珍惜这次机会,东山再起。小小听进去了,在电话里一谢再谢,谢着谢着就哭了,她哭老史几年都还不出晓鸥的钱,可是晓鸥对他们还这么仁义……晓鸥玩笑说她多吃几年利息也不亏嘛!

陈小小在那边哭声更紧。这是个苦惯了的女人,从小被打上十几米高的天桥,被打出美轮美奂的空中舞姿,被打得无比珍惜不挨打的日子。她十七岁跟上当时做木雕的史奇澜,觉得没有父亲没有哥哥的自己在史奇澜身上找到了缺失的所有男性家族成员。现在老史最大的债主能给老史一条上岸的生路,她哭的是这个。

陈小小终于道了再见,向晓鸥保证放下电话就去找律师商量。晓鸥又告诫她一条,光靠律师还不够,法院也要找熟人;海南黄花梨的价值跟黄金一样,送一件小小的小品还是值当的。小小如同吸噬救命丹药一样,吞进晓鸥的每一句话,每句话之后她都使劲地“嗯”一声。

挂断电话她瞟一眼跑步机上的表,这一通电话打了整整半小时。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和脖子,感觉后脑勺的碎发滴下的汗珠流入衣领时的冰凉。陈小小真苦命,比她好不多少。她从跑步机上下来时,克服着跑步机传送带带来的头重脚轻,突然发现一个人背身坐在划桨机上悠然自得地旱地行船,四肢动作很逍遥,似乎在两岸好风景之间流连。她意识到刚才为陈小小支招的话都给此人旁听了。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刚走到门口,那人却开口了。“梅小姐,不再锻炼一会儿?”

段凯文!

晓鸥把跟陈小小的对话飞速在心里回放一遍。不管怎么样刚才的话是不该被这个人听去的。她的职业操守也不允许她的客户甲知道客户乙的信息。万一客户甲看透了梅晓鸥是个软柿子,捏捏无妨,让人欠着一千多万还不先下手为强拉他几车黄花梨、金丝楠木抵债,反而帮欠债方打小九九、摇羽毛扇,他们可就有范本了。

段凯文微笑地看着晓鸥说:“梅小姐好厉害呀,什么门道都摸得那么清。”

梅晓鸥意识到她们的通话他是全程跟进,她所有的出谋划策、教唆鼓动,力挺陈小小干损人而利己的事,等等等等,都被他听去了。在他心目中那个娇嗲温柔,无奈地在男人海洋里漂浮的梅小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谋深算,少说有一千个心眼子的女叠码仔。梅晓鸥知道男人都不喜欢第二种梅晓鸥。尽管他们在跟第一种梅晓鸥打交道时怀疑那层温柔和凄艳是伪装,但他们宁愿要那伪装。剥去伪装的梅晓鸥跟老猫、阿乐们一样,失去了她作为弱者的优势。弱者倚弱卖弱的时候,容易巧胜。

段凯文从地上爬起来,脸上一点汗都没有。这是个在乎健身的人。

晓鸥大大咧咧地补充几句史奇澜的趣闻,夸张她和陈小小的亲密度,然后马上转换话题。“段总跟我一样,一天不健身就难受,是吧?”“我是想天天健身,在北京老抽不出时间。不健身不行了,”他拍拍腹部,“你看,肚子都起来了。”“还好啊!”“这是饿着呢!”他嘿嘿地笑了。

他的诚实和坦荡让晓鸥由衷地笑了。她和他要不是眼下的关系就好了。她要是在别的场合里跟他结识就好了。可如果不是他染有恶习,她又到哪里去结识他?她结识的所有富翁都归功于他们的恶习。梅晓鸥深知自己是被恶习滋养的人。她的祖先梅大榕以他的恶习成全了梅吴娘,不然梅吴娘不会成为老家方圆百里的缫丝霸主。梅吴娘为梅家创下的祖业归功于梅大榕的恶习。

晚餐期间,梅晓鸥忽略了十来个电话。但她没有忽略去看那些来电的号码。她挨着段凯文坐在庭院里的西餐雅座。段总点菜很实事求是,前餐他只点了一份,供他、晓鸥和老刘分吃。汤每人都有,但他请服务员给自己来儿童分量的。主菜他为自己要了鱼排配青芦笋,晓鸥给自己点了一份牛排,大半切给老刘,自己只留一牙儿。妈阁似乎是欢迎人造孽的,糟蹋了大笔的钱之后,人们糟蹋起其他东西更是豪爽,美食美酒美女,都尽力糟蹋。晓鸥其他客户都是那样,而这位段总是例外的。老刘主动请缨去餐厅里挑选红酒,段总向他挥手应允。晓鸥紧跟老刘进了门,小声叮嘱:“刘司长,适可而止,别挑太贵的!”

老刘答应着,扫视了一下酒架上的陈列,然后取下一瓶一九九九年的波尔多。他把酒交给一个混血侍应生。“段总今天输了。要是他赢了,我就让他请我们喝拉菲!”老刘说。他自知很不主贵,投靠段总这类阔佬就是要消费凭他自己能力消费不起的东西,因此对别人的轻蔑他一点都不意外、不难受。他似乎专职就是替人拉场子,替人花钱,替人高兴和不高兴的。

侍应生倒了一点酒让段总先品一口,段总微笑着请老刘代劳。段总在吃喝上都是好说话的人。红酒是他这两年才喝懂一点的,十多年前喝一瓶矿泉水都要舍不得一阵呢。段总在半杯红酒下去之后又自我披露一句。晓鸥想,一杯酒全下去,他就该把傍晚那一肚子诅咒倒出来了:刘司长混蛋,我还以为你跟着飞机掉海里去了呢!那个时候到,冲了我的运势,一把该赢的牌输了!

但是一顿晚餐下来,段凯文一个字不提赌桌上的事。毕竟是有些风尚的人,有风尚的人明白一些事做得而说不得,比如性事,比如如厕,还比如赌钱。

第二杯红酒喝到一半,段总向晓鸥侧过脸。“晓鸥你这名字真好听。”

梅晓鸥宽谅地笑笑,不揭露醉汉会重复他不久前说过的话。“段总喜欢就好。”她大方地说。那么大方,似乎接下去就会说,“你喜欢就拿走。”“嗯,喜欢。”他把名字在嘴里品了一番,如同品一口红酒,然后认真地承认自己真的喜欢。“结婚了吗?”

这似乎突兀了一点。晓鸥感到错愕,脸上一傻。“离了。”她淡淡地笑一下,仿佛在说一双穿坏的袜子,“早就离了。”

阿专来了,小声跟晓鸥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使晓鸥神色发生的突变连段总和专心贪杯的刘司长都注意到了。晓鸥下一秒钟就复原了常态。她磊落地对大家说,来了个朋友,她去关照一下,马上回来。她请大家别为她突然的离席影响餐后甜点的胃口,这家餐馆的甜点绝对不该错过。

段总看着她。晓鸥遗憾地对他笑笑:没办法,你看我我也不能跟你说实话。“马上回来哦!”段凯文带一点亲昵的威胁对她说道。

晓鸥跟阿专开车往十月初五街行进,拐入鱼鳃巷,再进一个短短的小巷,这就来到了一家小馆子。馆子里发出上世纪剩菜的气味。妈阁很多这样的小餐馆,上世纪五十年代恐怕就是这副孤陋模样了。多少输净了钱的人,因为有这类小馆子而不至于饿死。从窄而陡的木头楼梯上去,就看见史奇澜坐在小窗口。小窗那么陈旧,把窗外夜色和窗内这个中年男人都弄旧了。“史总!”阿专替晓鸥叫了他一声。

史老板转过身。那份虱子多了不咬的从容劲很足。

阿专先向前跨一步,肥头大耳地挡在史奇澜和晓鸥之间:“你怎么在这里呢?”这句质问又是阿专替晓鸥发出的。刚才他已经和史老板见过,他当然已经代表他阿专自己问过史总为什么在妈阁现身了。

晓鸥上下看一眼这个史奇澜:上衣是中式的,高档棉布,白底细蓝条,存心模仿农家织布机织出的民间工艺感,下面一条深灰裤子,膝部被两个膝盖头顶出很大的凸包。这是在哪里抱膝而坐坐出的形状?是想不开还是试图想开而去抱膝而坐吗?面壁还是面对大海?梅家阿祖梅大榕纵身太平洋之前,一定也在甲板上面对大海坐了很久。“晓鸥我想了想,还就只能来找你。”史奇澜说。他的手修长纤细,看它们拿画笔拿雕刻刀的时候,觉得它们非常优美,此刻这双手交握在上腹前,随时打躬作揖。“你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把小小急死了!你知道小小现在还在你们工厂的办公室里吗?”

在跑步机上跟陈小小通电话的时候是十点左右。北京跟妈阁不一样,夜晚十点就是夜晚十点,郊区被占用之后的菜地深处只亮着一盏灯,那就是陈小小的办公室。那样的孤助无援,哭声在荒芜的菜地里连回音都没有。“她跟你打电话了?”史奇澜皱起眉头。“你在哪里藏了三四天?”晓鸥问。“不藏不行,给他们吵得脑子不清楚,怎么想办法?”

晓鸥想象那些债主派的无赖带上简单卧具上门,进了史家的客厅就要安营扎寨,吃史家的伙食标准,史家实在开不出饭他们就从铺盖下掏出方便面,自己下厨。史家孩子耳朵里灌入的都是恶狠狠的悄悄话:“你爸不还钱你的小命当心点儿,哪天上学就再别想放学回家……”“敢跟你爸说,你明天就别想放学回家!”

史奇澜

十二

岁的儿子叫史无前,小名豆豆,十二岁的孩子终于自己做主搬到姑姑家去了。“那你该跟小小打声招呼再躲起来啊!”“那娘儿们是头一个吵我的,我头一个要躲她!”他说着还微笑一下。他输光了也不怕,小小对他的感情是输不掉的。这是他微笑的含意,穷光蛋都有以之摆阔的财宝,小小是他的财宝。他吃准小小没文化,除了空中舞蹈什么都不会,儿子给她扫盲都嫌富余,因此他讨饭她都对他死心塌地。“你是怎么过来的?”晓鸥问。“过来”的意思是过境妈阁。史奇澜还不上钱,晓鸥在海关把他挂了号,只要他一入境,海关就会通知她。海关没有通知,证明他没通过正当途径进入妈阁。

老史又微笑一下,没有回答。晓鸥于是明白他是从珠海偷渡过来的。四五千块钱就有人干这个,什么样的垃圾、破烂都可以被运送过来、过去。老史如今一副做垃圾的坦然。五年前的史奇澜让晓鸥还做过梦,那是个容易让女人做梦的男人:仙风道骨,人间烟火味极淡;你怀疑他用一点点大麻,但很适量;还怀疑他年轻时作诗,当然年轻时人人都把自己写的半不拉叽的句子叫做诗。他带着四十岁男人极少有的素净的美,走进晓鸥的视野。晓鸥那时在妈阁刚做出点头绪,史奇澜是她当时接待的最大阔佬。他一直是中式裤褂,略长的头发,一个超龄公子哥,也像公子哥一样赌起来下手豪壮。最开始他还输五六局赢一局,后来就不对了,兵败如山倒地输,先输掉两个工厂,后来印尼和菲律宾的木场也从赌桌上走了。几亿家产,一表人才,可怜现在靠偷渡船当垃圾给运进妈阁。

晓鸥想到老史刚才见面说的话。他想了想还就只剩她梅晓鸥一人可以投靠。他躲开人类也躲开陈小小和孩子,就想出这一着好棋来?他来找晓鸥的目的是求她在妈阁为他找个住处,他把几件海南黄花梨的雕刻押出去,做重整旗鼓的本钱。他假如身上有住店的钱,一定不会来找梅晓鸥,这点晓鸥明白。尽管老史输成一副空壳子了,差的酒店还不肯住,打起晓鸥的主意来,因为他知道晓鸥是赌厅老板的宠物,手里掌握两三间赌厅招待大赌客的免费房间。赌场拉人下水,甜头先要给足。老史就因为多年前那点甜头眼下吃苦头。老史补充说陈小小看他像看贼,能偷出来的就是那几件,太大的偷不出来,太贵重的也偷不出来,因为它们都被债主作了价抵债了。史老板现在所有的债务加起来比他财产、房产的总和还多出一倍,史老板要是跟梅家阿祖梅大榕去了,海水吞没的不过是一个比一文不名还穷的老史;比一文不名还要穷一亿多元。赤字一亿多元值多少条史奇澜的命?晓鸥想,与其这样,不如让他活着,不如让他住进豪华客房吧。她为史奇澜买了单:两个菜都是这老旧餐馆里最贵的,史公子毕竟是公子。

史老板推着一个沉重的大旅行箱,跟着晓鸥来到马路上,他从陈小小眼皮下偷出来的黄花梨物件都装在里面。妈阁地方毫不风雅,但愿有人识货,能让老史卖个好价,把他工厂半年的水电费先还了。不然水电公司先拦着他,不让他开工。晓鸥问老史,现在大陆的拍卖会名目繁多,何不在大陆把黄花梨雕刻出手。大陆盯他的人太多,卖出的钱会直接进债主账户。别人不盯,陈小小那小娘儿们也饶不了他,现在只要有一分钱进账,小小都会拿出一沓账单摔在他面前:物业费欠了两年多了,工厂的工人来讨工资把铁门都推倒了……

阿专见晓鸥和老史走过来,把烟头往黑夜里一扔就往停在十几米外的轿车走去。“阿专,替史总拎行李!”晓鸥呵斥道。

史老板说他自己行,自己来。晓鸥又催阿专一句,阿专才蠢蠢欲动地走过来,拎起老史的箱子,放进车后备厢,落魄到底的史总连阿专都可以怠慢,阿专在妈阁这个大码头总算有人被他怠慢。“你送史总去房间,我那边事情还没完呢。”晓鸥朝MGM那灯光塑成的轮廓摆摆下巴。她急于从史奇澜身边走开,一个输成负数的负生命坏她的心情。她不能不联想到他是通过她输的,当然,妈阁的叠码仔成百上千,其中任何一个都会成为他走向输的桥梁。

回到MGM西餐厅是十一点四十分,段凯文在喝餐后咖啡。老刘的额头抵在邻座的椅背上,醉相难看,像个倒了的酒瓶子。段凯文看见晓鸥马上看了一眼手表:你去了可不止一会儿。晓鸥抱歉地笑了笑,抚平裙子后摆在他身边坐下来。“今晚就不玩了吧?”晓鸥说。“听你的。”“一会儿去蒸个桑拿,早点睡。明天精神会好点,再接着玩。”“都听你的。”

段总还能看不出你梅小姐的心事?一定来了个大麻烦。刚才去了四十几分钟,把麻烦暂时平定一下,有口无心地吃几口溶化的冰淇淋,还要接着去发落麻烦。晓鸥确实是要去接着发落老史,叮嘱他不准近赌场一步。

段总陪她细嚼慢咽,突然说:“你放心,我已经让人汇钱了。”

这话晓鸥是懂的:我输的一千多万绝不会赖账;我不是你刚才去见的那个麻烦。

晓鸥谢了他,跟了一句“不急”。他们这行里哪有不急的?尽是急得失眠、脱发、胃溃疡的。段总不愧是段总,信息在他这里点滴都不会浪费,他把在健身房听到的和阿专咕哝的那一句通报马上连起来了。“你不急我急。”他微笑着说,“你一个女人,不容易。”“谢谢段总。”

晓鸥眼圈都潮了。老刘带来个如此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段总,以后要待老刘好一点。她向老刘投了一瞥复杂的目光,老刘的回答是呼的一声鼻鼾。

段总喝了最后一口咖啡,用餐巾擦了擦嘴。就像头一回那样突兀地问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这些年。就这么带着儿子过呗,她用小银叉剥下化得稀烂的冰淇淋上的奶油,没有比温热的冰淇淋更倒胃口的东西了。“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做你这一行啊?”“做也就做了。”

段总似乎要搞忆苦思甜,慢慢地谈到自己求学和奋发。他上大学二年级的那年夏天,在学校外面的小馆子捡过垃圾筐里的圆白菜梗子,回到宿舍用盐腌过就着白饭吃。大四那年他父母从山东来看他,给他扛来够吃一学期的煎饼,煎饼在五月初发了霉,他牵起晾衣绳,把所有煎饼搭上去晒太阳。大四的他已经敢把自己贫穷的家境晾出来晒太阳了。所以他从不跟别的企业家比成就,比财富;他只跟自己比。对比自己晒煎饼的时代(那天煎饼让太阳晒脆了,一揭就碎成渣掉在地上拾不起来令他心疼),他非常知足。知足是福啊。

段总想用自己的小秘密跟晓鸥交换。他似乎觉得晓鸥是团谜。一个楚楚可人的女子,干上这么血淋淋的一行,必定有大秘密。妈阁有几个女人敢从赌厅拿出上千万的筹码借给一个个在赌台上搏杀的男人呢?段总游历过不少赌场,而经历女叠码仔是头一回。“你什么时候离的婚?”他问。“我儿子两岁多的时候。”其实她压根儿没有结婚。那个男人另有一个家。她跟男人的老婆平行存在了四年,就像一条繁华大街和街面下的下水道。只要下水道不泛滥,往街面上涨它污黑的大潮,繁华大街一般意识不到下水道的存在,并且是极有功用极其活跃地存在着,因此也就默许它的存在。晓鸥的泛滥是发现怀孕之后。她兴风作浪差点把大街给淹了。她并不是受够了默默地在黑暗中流逝的滋味,她是受够了他的赌博。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只要看他坐在赌台边搓捻纸牌,她就止不住地吐。她吐得脏腑流血,顺着毫无内容的胃冲出口腔。她在拉斯维加斯MGM的赌厅洗手间里对着马桶咆哮,看见一股股浅红色的液体涌出,她决定拿出行动来。她用那时还非常昂贵的手机给北京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男人的老婆。她说了自己的名字,只告诉那位老婆一件事:你丈夫每次来美国不是开会而是赌钱。那位老婆只回答了她一个词:臭婊子!等她回到赌桌边,见她把自己的初恋供奉给予的男人正对着手机狂喊,说他在开会,一会打回去。然后就关了手机。她又是一阵剧烈的恶心。她觉得自己作为下水道比那位作为繁华大街的老婆还要幸运一点,下水道往往比明面上的世界早一点明白灾难的临近,它根据人们扔进下水道的垃圾、死猫死狗死耗子判断上面的世界给祸害成什么样了,给毁掉多少了。它还能根据顺流而来的断枝残叶流沙污泥预知山洪快来了,暴雨临近了。那位老婆住着华厦,但她丝毫不知道华厦已经被挖空了墙脚,随时会倾塌。你告诉她挖墙脚的内贼是谁,她回你一句“臭婊子”!

段总听着晓鸥叙述她美好而短暂的婚姻。这一番谎言对谁都无害,不妨就挂在嘴头上,如同一份打印出千万份的履历,谁要谁拿一份。“哦,听起来你前夫也做得挺成功的。”“啊。”“他叫什么名字?北京那一批九十年代创业的人我大致都听说过。”“跟您比他那也叫创业?业没创多大毛病养大了。”“谁没点毛病?我毛病多了,跟我待久你就看出来了!”

但愿你能在赌桌边待久。“也可能我自己毛病太大吧。”晓鸥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我们合不来,就散了。”“唉,你不容易。”

他哀怜地看着她。你不要哀怜我,偿还我钱就行。你跟我拖三,我也不是故意要赢你的。你已经叮嘱北京汇钱了,好,咱们下面三天看你兑现诺言。

段凯文要来账单,仔细阅读。据说真正的富翁都会认真审读餐馆账单的。一瓶矿泉水的钱都不可以错。他们对账目的认真态度让他们发财;他们要让所有人对账目都认真起来,大家共同发财。因此段总严厉而慈爱地向那个鬈头发的混血侍应生指出一盘沙拉的账目:桌面上总共只上过一盘沙拉,怎么会勒索他两份费用?侍应生解释那沙拉上不上都收钱,是跟牛排搭配好的,他将两份沙拉拼在了一个盘子里,那就是为什么一盘沙拉显得巨大的原因。段总马上认了账。他的认真和繁琐都适可而止。再唆一句晓鸥会生厌的。二

梅晓鸥给陈小小打了电话,通报史老板的平安。小小跟她一样,从来没有关手机的时间。都是劳碌的苦命女人。晓鸥没有出卖老史眼下的所在地,只说老史给自己打了电话,身心皆健康,不过想躲几天清静,好好反思一下,好东山再起。小小有点酸溜溜地问:老史为什么不向他老婆报平安,反而打国际长途呢?晓鸥的回答是现成的,很简单啊,谁让她梅晓鸥是第一大债权人呢,负债者首先要稳住最大债主,否则债主跟警方挂钩通缉他怎么办?

陈小小在挂电话前说,一定让老史打个电话给儿子,儿子无罪,白白受那么多惊吓和担忧。

晓鸥要她放心,自己一定促成这场父子通话。

可怜的女人最后一道杀手锏都相同,就是孩子。这道杀手锏晓鸥从她自己的儿子还没有面目,只是一团血肉的时候就开始用。她给卢晋桐的老婆打完自我曝光的电话之后,从洗手间回到赌桌边,就说:“卢晋桐,我马上做手术把孩子打掉。”卢晋桐是她男人的名字。她曾经狠狠地爱过的男人,连他名字都一块儿狠狠地爱过。

卢晋桐怎么反应的?他嬉皮笑脸叫她别捣乱,看看他这不赢了吗?他深知这小女人不会干打胎那种损事。她不会早早失去杀手锏,不然以后还有什么好使的能挟制他?她和所有活在别人婚姻阴影中的女人们一样,有孩子才能有与婚姻共存的一个准家庭。再说白一点,孩子是她一生的银行账户,她可以细水长流地从那个账户里支取衣食住行。

当时赌桌上的局势确实大好,卢晋桐赢了三十多万美金。卢安抚了晓鸥两句,用逗小猫小狗的声腔,又回头去下注。那一注他下了十万。拿起的牌是八点,基本上赢了。他侧脸向晓鸥挤眼,发现晓鸥背身在两米之外蹦跳,拼命用头顶够一个心目中的高度,再尽量沉重地落到地板上。卢晋桐冲过来,可怎么也摁不住她:疯了?!想把孩子跳下来啊?回答是:没错,就是要把孩子跳下来,只要他赌,她就跳。他被这杀手锏制住了。接下去只要他往赌台上靠近,她就跳。不过也就三四回,这招数就渐渐失效。失效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任她怎样跳,孩子也不肯下来,连下来的征候都不见,她那刚显出微妙弧度的小腹紧绷绷的,箍住胎儿,成为最坚固柔韧的血肉襁褓。

晓鸥一边跳一边在心里做着一道算术题:卢晋桐刚才赢了三十多万呢,可是三十多万美金啊!够买一幢小小可爱的房子,带个小花园,一年后孩子可以在那里学步。三十多万刨出一个零头,够她下一年的学费。她在加州一个不见经传的大学学园林设计。总得学点什么,否则卢晋桐把她藏在美国这偌大的金屋,一天二十四小时怎么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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