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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19:2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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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温庭筠著,(唐)韦庄著,聂安福导读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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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词集·韦庄词集

温庭筠词集·韦庄词集试读:

导读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0-08-01

ISBN:9787532556595

本书由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古籍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导读聂安福

晚唐温庭筠(约801-866)、韦庄(约836-910)为早期文人词代表作家,词作大都见录于现存最早的文人词总集《花间集》,在词史上并称“温韦”。

温庭筠,字飞卿,本名岐。(庭筠,又作廷筠、庭云。夏承焘《温飞卿系年》疑其“本名庭筠或庭云;字‘飞卿’,则当作‘云’;被辱后乃改名岐,旋复本名。飞卿弟名庭皓,其一证也”。)祖籍并州祁县(今属山西)。史称庭筠貌丑,号“温钟馗”。

庭筠出身于官宦世家,先祖大雅(字彦弘)、彦博、大有(字彦将)兄弟三人均为唐朝开国功臣,位列卿相。唐太祖曾对大雅兄弟说:“我起义晋阳,为卿一门耳。”(《旧唐书·温大雅传》)庭筠在《书怀百韵》诗 “采地荒遗野,爰田失故都”句后特作注明:“予先祖国朝公相,晋阳佐命,食采于并汾也。”大雅官至礼部尚书,封黎国公;彦博官至尚书右仆射,封虞国公,在家乡并州有采邑。但其身后家道渐趋中落,子孙后代不断迁移他乡,家族的并州采邑一片荒野,身为彦博裔孙的温庭筠感慨系之。

庭筠自称“弱龄有志”(《上杜舍人启》),当与其自幼受到的家族影响有关。虽说温大雅、彦博之后,温氏家族名望渐衰,但仍为官宦世家。温庭筠在《书怀百韵》中不无自豪地自述家史:“奕世参周禄,承家学鲁儒。”世代奉儒守官,如温大雅之子温无隐官至工部侍郎、五世孙温造官至礼部尚书,温彦博之子温振官至太子舍人、温挺官至延州刺史,曾孙温曦官驸马都尉。其中尚有数人与皇室联姻,即温挺娶髙祖女千金公主,温曦娶睿宗女凉国长公主,温西华娶玄宗女平昌公主。或许可以说,特定的家世背景使温庭筠意识到效命唐王朝是其当然职责,对其仕宦前程充满期待。

然而,温庭筠的现实人生并不如意。成年之前家居江南,今人考证其本人占籍,有无锡、吴中(今苏州附近)两种说法(参见陈尚君《温庭筠早年事迹考辨》)。童年时曾拜谒进士及第初入仕途的李绅。数十年之后,科场失意的庭筠向身为淮南节度使的李绅献诗“感旧陈情”时,开篇即追述说:“嵇绍垂髫日,山涛筮仕年。琴尊陈座上,纨绮拜床前。”(《感旧陈情五十韵献淮南李仆射》)“垂髫日”、“纨绮”,均指少年。史载山涛(字巨源)与嵇康交善。后嵇康被陷害,临刑前对十岁的儿子嵇绍说:“巨源在,汝不孤矣。”(《晋书·山涛传》)嵇绍

十八时因山涛荐举而入仕。庭筠诗中以嵇绍自喻、以山涛喻李绅,又称“感深情惝恍,言发泪潺湲”,难以言表的身世忧伤充溢于字里行间。很有可能当年的相见,庭筠的父亲对李绅有所请托,后不幸早逝,故而庭筠感今追昔,涕泪涟涟。庭筠年少时的一则轶事也透露出其早年的不幸。孙光宪《北梦琐言》卷

引述庭筠外甥沈徽称:“温舅曾于江淮为亲表槚楚。”槚楚,即鞭打。《玉泉子》对此事有较详细的记载:“温庭筠有词赋盛名。初从乡里举,客游江淮间。扬子留后姚勖厚遗之。庭筠少年,其所得钱帛多为狭邪所费。勖大怒,笞且逐之。以故庭筠不中第。”(狭邪,指歌楼妓院。)庭筠因此名誉大损,科场屡试不第。多年后,其姊见到姚勖仍恨之切齿,拽其衣袖大哭道:“我弟年少,宴游人之常情,奈何笞之?迄今遂无所成,安得不由汝致之?”应举而需亲友资助、长姊的深切疼爱,似乎也左证了庭筠的孤贫身世。

温庭筠虽早有经济怀抱,但终身未第,前后十年左右的仕宦生涯,主要任职地方幕僚,难有作为。其一生大部分时光都在漫游、求仕、应举、闲居中度过。其漫游足迹所历除京城长安及家乡江浙一带之外,尚有蜀中、湖南、湖北以及边塞绥州(今陕西绥德)等地。游历的同时也是在求仕,因而不断有干谒之举,其存世之文多为此类作品,如其《上杜舍人启》所说:“必由贤达之门,乃是坦夷之径。”虽然干谒之举收效甚微,但依然信心坚定:“自知终有张华识,不向沧洲理钓丝。”(《题西明寺僧院》)

干谒之外,应举也是求得“张华识”的重要途径。在科场上,温庭筠屡败屡试,其中有一次堪称功败垂成,即开成四年(839)秋通过京兆府考试,荐名第二,可谓成功在即。(据《唐摭言》卷二“京兆府解送”条,获京兆府荐名者“谓之等第”,中第概率为十之七八。)温庭筠颇引以为荣,在《书怀百韵》、《感旧陈情五十韵献淮南李仆射》中两度言及并作自注。然而他却成了开成四年京兆府荐名中唯一的罢举者,自称:“二年抱疾,不赴乡荐试有司。”(《感旧陈情五十韵献淮南李仆射》自注)学者据诗中情调及当时的政局,指出庭筠放弃礼部考试,实为忧谗畏讥、远祸保身之举(参见陈尚君《温庭筠早年事迹考辨》)。其后,大中年间(847-859),温庭筠又多次应举均告失败,却流传着考场替人作赋的舞弊劣迹。《北梦琐言》卷四谓其“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多为邻铺假手,号曰‘救数人’也。”大中九年(855),终因代人作赋应吏部博学宏词科考试之事暴露,次年贬隋县(治所在今湖北随州)尉,至襄阳(今湖北襄阳),山南东道节度使徐商延入幕中任巡官。

大中十年(856)至咸通

年(862),庭筠先后在襄阳徐商、荆州(今湖北江陵)萧邺幕府任职,与僚友段成式(字柯古)等宴游唱和。段氏《嘲飞卿》有云:“曾见当垆一个人,入时装束好腰身。少年花蒂多芳思,只向诗中写取真。”“知君欲作《闲情赋》,应愿将身作锦鞋。”“愁生半额不开靥,只为多情团扇郎。”“多少风流词句里,愁中空咏早环诗。”又有《柔卿解籍戏呈飞卿》三首。庭筠《答段柯古见嘲》云:“尾生桥下未为痴,莫雨朝云世间少。”又有戏谑之作《光风亭夜宴妓有醉驱者》。这些诗作展示出温庭筠宦游襄阳、荆州的某些生活场景,也显露出其多数词作的创作背景。

离开荆州回到长安,庭筠在鄠郊(今陕西户县附近)家中闲居了两三年,咸通六年(865)任国子监助教,次年主持国子监秋试,并将合格者所纳“声词激切”诗作榜示于众(参见刘学锴校注《温庭筠全集校注》卷十一《榜国子监》)。或许因所榜诗作触犯权要,庭筠为此获罪,贬方城尉而卒。二

韦庄,字端己,谥文靖。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东南)人。

和温庭筠相似,韦庄也拥有显贵的家族,先祖中如韦待价为武后时宰相、韦见素为玄宗时宰相、高祖韦应物官苏州刺史等,但曾祖以下数辈均寂无声望,仕历无考。

韦庄的少年时光是在长安、下邽(今属陕西渭南市)度过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生活在其心中曾留下难以忘怀的美好记忆:“御沟西面朱门宅,记得当时好兄弟。晓傍柳阴骑竹马,夜隈灯影弄先生。”(《途次逢李氏兄弟感旧》)“昔为童稚不知愁,竹马闲乘绕县游。曾为看花偷出郭,也因逃学暂登楼。”(《下邽感旧》)然而这段天真漫浪的生活过后,韦庄便开始了应举落第、颠沛流离、坎坷困顿的人生道路。

大概二三十岁时,韦庄或因科举受挫而潜心力学,曾在虢州度过了十年左右的村居生活。咸通二年(861)入京应举再次失败,后辞家泛潇湘、游江南。

广明元年(880)十二月,黄巢军攻入长安。正在京城参加科举考试的韦庄亲历战火,后逃至洛阳,写下长达四千四百多字的著名叙事诗《秦妇吟》,借一位逃出长安的女子即“秦妇”之口,正面描述黄巢军攻占长安、称帝建国及其与唐军拉锯争夺、困守绝粮等情形,以宏伟严整的结构展现历史巨变的重大题材,在唐诗中堪称绝唱。

中和三年(883)春夏之交,韦庄自洛阳赴润州(治所在今江苏镇江)入镇海军节度使周宝幕府,开始了为期十年的避乱生涯。光启元年(885)十二月,唐僖宗为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所逼出奔兴元(今陕西汉中市)。韦庄奉命前往陈仓(今陜西宝鸡市)迎驾,未入关辅而为兵乱所阻,折道山西返回金陵。光启三年,镇海军乱,周宝被逐。韦庄南下客居越州(治所在今浙江绍兴市)、婺州(治所在今浙江金华市),深感异乡流落之悲:“天涯方叹异乡身,又向天涯别故人。”(《东阳酒家赠别二绝句》其二)“若见青云旧相识,为言流落在天涯。”(《送人归上国》)“避世移家远,天涯岁已周。”(《避地越中》)

大顺二年(891),韦庄辞越游江西、湖南,次年入京应举未中。乾宁元年(894)再试及第,虽已年近六旬,但对唐王朝的复兴及其自身前程依然充满自信,在《与东吴生相遇》诗中说:“且对一樽开口笑,未衰应见泰阶平。”

及第后五六年间,韦庄历任拾遗、补阙等要职,个人仕途可谓顺达,然而国家面临的却是藩将割据争雄、朝廷形同虚设的残酷现实。乾宁四年(897),西川王建攻打东川,韦庄以判官随谏议大夫李洵奉诏入川和解未成,亲身感受到藩将对唐王朝的轻视,但其本人却得到王建的赏识。三年后,即天复元年(901),韦庄应聘入蜀任王建掌书记。此后直到去世,韦庄仕蜀十年间,为王建扩展势力,建立大蜀政权出谋划策,官至门下侍郎兼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即宰相)。武成三年(910)卒于成都,享年约七十五岁。三

温、韦均家世显赫,才华过人,追求功名,然而家道败落,又生当晚唐多事之秋,二人在功业方面实无多建树,留给后世的主要是其杰出的诗词作品。

温庭筠文辞敏捷,著称当时,诗文与李商隐并称“温李”,又合段成式号“三才”。三人皆行十六,时称其文为“三十六体”。然而三人之中,温庭筠独以精通音律、倚声填词闻名,史称其“善鼓琴吹笛,云有弦即弹,有孔即吹”(《唐才子传》卷第八),“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旧唐书》本传)。王士禛说:“温李齐名,然温实不如李。李不作词,而温为《花间》鼻祖,岂亦同能不如独胜之意耶?”(《花草蒙拾》)后蜀赵崇祚编成于广政三年(940)的《花间集》为最早的文人词总集,录温庭筠词作六十六首,陈振孙称之为“近世倚声填词之祖也”(《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黄昇又谓温词“宜为《花间集》之冠”(《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王士禛的“温为《花间》鼻祖”之说或源于陈、黄之论,概括了温词的特色及其历史地位:温为第一位大量倚声填词的文人,堪为“填词之祖”;温词在《花间集》中不仅数量最多,其题材内容及风格情调亦堪称花间派之代表。

温庭筠现存词作约七十首,题材以男女之情、离愁别怨为主,词境风格上的基本特点,一是词藻较艳丽,二是词中意象情事较繁密,三是言情多隐约婉曲,词作中极少直抒情怀之笔,而常常以冷静客观的描述展现出词中人所处实境或梦境及其容颜妆饰、情态举止,其情怀心境即隐含其中。《花间集》所录《菩萨蛮》十四首、《

更漏子

》六首、《南歌子》七首等都体现出这些特色,其中《

菩萨蛮

》为后世所公认的温氏代表词作,其首阕传诵最广: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词作给读者的直观印象是色泽艳丽,“金明灭”、“香腮雪”、“花面相映”、“金鹧鸪”等用语耀人眼目。透过字面品味词境,一位慵懒晚起的女子梳洗画眉、照镜弄妆、戴花穿衣的全过程,逐次呈现。词作空间背景未出女子闺房,词笔亦未离开女子的容颜妆饰及举止情态,而“懒起”、“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等笔致中则隐含着深深的幽怨自怜之情。末句“双双金鹧鸪”浓墨重彩,点醒全篇,一位盛年独处、惆怅哀怨的女子形象浮现于读者眼前。全词用笔细致,一个个画面(梳洗、画眉、弄妆、照花、穿衣等)连贯成情事脉络,加之起、结处的重彩辉映,令词境显得丽而密。

温词藻饰绮丽与其词笔多黏著于女子容颜服饰及其闺阁装饰有关。其词作中用“金”字约三十处,用“红”字、“翠”字各近二十处,如“画屏金鹧鸪”、“画罗金翡翠”、“翠钗金作股”、“玉钩褰翠幕”、“翠翘金缕双鸂鶒”、“翠钿金靥脸”、“金雀钗,红粉面”、“宿翠残红窈窕”等等,都是对女子妆饰、服饰的描绘。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所称“飞卿严妆也”,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即针对温词字面色泽而言。

就抒情笔法而论,温词多含蓄婉曲,以客观描述为主,仅用一两句显露词情,且多在结末,有摇荡词境之效。如其十馀首《菩萨蛮》中,“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烟草黏飞蝶”、“柳丝袅娜春无力”、“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等场景描绘,“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宿妆隐笑纱窗隔”、“绣衫遮笑靥”、“无言匀睡脸”等妆饰、情态描写,都隐约映衬或透露出词中女子的情怀,而“玉门音信稀”、“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燕归君不归”、“此情谁得知”、“无憀独倚门”、“凭阑魂欲销”等结句则使全词情感暗流溢于言表,令词境摇曳回荡。又如下面两首名作《

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寒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帷垂,梦长君不知。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由于词调长短句式的错落有致,二词节奏较《菩萨蛮》跌宕疏快,但其笔触依然以客观描述为主,或从室外写到室内,或从室内写到室外,仅以“惆怅谢家池阁”、“梦长君不知”、“夜长衾枕寒”、“不道离情正苦”数句点出惆怅相思之人,其孤寂愁苦之情则隐含于所处环境氛围之中。

对于温庭筠《菩萨蛮》等词作的解读,有必要提及清代常州词派颇有影响的比兴寄托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谓温词“全祖《离骚》”,并特别称誉“《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此说源于张惠言,其《词选》卷一评温氏《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中“照花前后镜”四句:“《离骚》‘初服’之意。”《离骚》中“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数句,抒发怀才不遇而独善其身之情。张、陈二人之评即谓温词,尤其是《菩萨蛮》诸阕,寄寓着词人怀才不遇的幽怨之情,也就是张氏所说的“感士不遇也”。赞同此说者尚有著名词学家谭献、吴梅等。王国维则不以为然,谓温氏《菩萨蛮》乃“兴到之作,有何命意?”斥张氏“深文罗织”(《人间词话》)。今人大都认同王说。叶嘉莹先生指出张氏诸人“牵附立说”的同时,进而对其立说原由从温词特色上作出分析:一则温词物象多精美,极易令人生发托喻之联想,犹如司马迁称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二则温词所写闺阁女子情思,暗合中国古典诗歌中以女子为托喻之传统(参见《灵溪词说》)。张惠言的词学创作观念正承袭了这一传统:“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词选序》)叶先生揭示的原由之外,有关温氏《菩萨蛮》的创作背景纪事,恐怕也是张氏“感士不遇”说的一个依据。《北梦琐言》卷四记载:“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令狐相国(绹)假其新撰密进之,戒令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乐府纪闻》载此事云“令狐绹假温庭筠手撰二十阕以进”,《词苑丛谈》卷六转录称“令狐丞相托温飞卿撰近”。据此,《菩萨蛮》诸阕,乃温氏所撰而由令狐绹进献唐宣宗之作。考令狐绹居相期限及温氏经历,其时当在大中后期(850-859),正值温氏屡试不第。一位追求功名、才华杰出而科场失意的文人,在进献皇帝的词作中寄托怀才不遇之怨情,自在情理之中,而词中女子幽怨情思又与男女喻君臣之传统相合。如此说来,张氏的解读确非无故。然而一种情思,其事由可以多端,幽怨之情并非必然缘于怀才不遇,诗词中男女之情也非必然拟比君臣之义,词体初入文人之手,大都为酒筵歌席娱宾遣兴之作,别无寄托,更何况温词既非自抒情怀,而《菩萨蛮》诸阕背景纪事也不一定可信。总此诸端,张氏等人“感士不遇”之说乃至上攀《离骚》,未免牵强。就温氏此类词作,读者尽可欣赏其物象芳丽之美,体味其情思幽怨之美,品味其词境婉约之美,不必深究其情思背后之事由原委。《菩萨蛮》、《更漏子》等词作体现出温词婉曲浓丽的基本风格,然而这一风格基调之下也略有变化,如《杨柳枝》八首笔致较疏朗,《南歌子》(手里金鹦鹉)前三句“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客观描述,着色艳丽,未出温词常格,但结末“不如从嫁与,作鸳鸯”二句则直率疏快,无丝毫含蓄婉曲之味。下面两首《梦江南》也常被视为温词中的变格: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唐圭璋先生《唐宋词简释》评曰:“温词大抵绮丽浓郁,而此两首则空灵疏荡,别具风神。”无论是前一首词作所呈现的水月辉映、碧云摇荡、风飘花落之境,还是后一首词中的“斜晖脉脉水悠悠”,都堪称“空灵疏荡,别具风神”。就整体格调而言,二词疏快跌宕,可连贯合解。“梳洗罢”一首言早起梳妆齐整后登楼望归舟,可千帆过尽,日暮降临,仍不见所盼之归舟,深深的失望和怅恨郁积心怀。“千万恨”一首即承前词情感脉络而直抒胸怀,在时间脉络上亦承前而接言夜晚月下相思之苦,结末融情于景,情韵荡漾。词中显示的脉络条贯畅达、言情真切直率、用语浅淡自然,是温庭筠极少用的笔调,显得别具风貌,而这倒是其后辈词家韦庄的常见笔法。四

韦庄存词五十馀首,有四十八首见录于《花间集》,与温庭筠同为“花间派”代表词人。韦庄之前,词坛上成就最大、影响最广的词人就是温庭筠。大略与韦庄同时的范摅在《云溪友议》卷下记载:“裴郎中諴,晋国公次弟子也。足情调,善谈谐。举子温歧为友,好作歌曲,迄今饮席多是其词焉。”可以想见韦庄所处词坛上的温庭筠之风。而韦庄本人对于温庭筠的怀才不遇、终身未第则深表不平,曾奏请唐昭宗追赠进士及第(见《唐摭言》卷十)。因此,韦庄的词作受到温庭筠的一定影响,当是情理之中的事。如二人在创作题材上均以男女间的离愁别怨为主,韦词中也有格调近似温词的作品,如《酒泉子》(月落星沉)、《应天长》(绿槐阴里黄莺语)。但就主体风格而言,温、韦各具特色。不同于温词的艳丽细密、隐约婉曲,韦词则大多笔调疏朗畅达,言情显豁。下列两首词作或许是比较两人不同词风的较好例证: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温庭筠《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韦庄《菩萨蛮》

二词所写均为男女离别情事,词调同为《菩萨蛮》,且词中用语及意象亦多相类(如温词有玉楼、明月、金翡翠、香烛、绿窗,韦词有红楼、残月、金翠羽、香灯、绿窗),但格调不同。温词仅以“送君闻马嘶”一句点明情事,而大量笔墨用于场景氛围的描写和渲染,一句一个画面,各画面的组合,正如俞平伯先生《读词偶得》中所说:“每截取可以调和的诸印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在读者心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词作上片描述送别场景,但起笔玉楼明月相望相念的图景,尤其是“长相忆”三字令读者联想到别后的相思情形。下片所写可理解为分别之夜的境况,也可以看作别后的相思情境。词境由画面自然融合而成,其间没有明晰的脉络连贯,离情別怨则隐伏其中,显得含蓄幽约。韦词则不然,起笔点明红楼相別,然后依次描述美人出门和泪相送、弹奏琵琶別曲以及临别相劝早归,情事脉络清晰了然,依依惜别之情流泻于字里行间,犹如一段深情绵婉的别曲在琵琶弦上流动波荡。就笔调而言,韦庄这首《菩萨蛮》算是其较为含蓄的词作,但词中“惆怅”、“美人和泪”、“劝我早归家”等用语,依然较温词中“春无力”、“草萋萋”、“香烛销成泪”、“子规啼”、“残梦迷”等言情直露,构成了全词的情感脉络。

韦词以述情为主,脉络流转畅达,用语自然妥溜。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似之。”韦庄那些以词人(或男女情事中的男方)自述以及词中女子口吻叙事言情的词作,尤其切合“弦上黄莺语”之喻。词人自述情怀经历之作有《菩萨蛮》五首、《荷叶杯》(记得那年花下)、《女冠子》(昨夜夜半)等,大都为其早年游冶行乐生涯的写照,下面这首《菩萨蛮》堪称告白之作: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年少时的放怀游乐情形,历历在目。末二句与另一首《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中“游人只合江南老”、“炉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意趣相合,盖谓青春年少时游兴正浓,醉心于江南美景佳人,故“还乡须断肠”。人到年老则狎兴渐疏而思乡愈切,便可告别江南,回归故乡,“白头誓不归”、“未老莫还乡”,即谓待老才愿还乡。这种欢醉冶游场景,下面两首词作有具体的展现: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菩萨蛮》深夜归来长酩酊,扶入流苏犹未醒。醺醺酒气麝兰和。惊睡觉,笑呵呵。长道人生能几何?——《天仙子》

一幅酒筵深情劝醉、深夜酩酊归宿的图景呈现于读者眼前,而末尾貌似旷达实则无奈的人生感叹,则透露出更深层的内心苦衷,前人“似直而纡,似达而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之评大概就此类词句而发。此种言外感慨情怀,只能参照时局背景以及词人生平经历作些情感体味,很难坐实具体情事进行解读。张惠言《词选》称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一首“述蜀人劝留之辞”,进而谓“‘江南’即指蜀。中原沸乱,故曰‘还乡须断肠’”,则牵强难通,不足为鉴。若要举出韦庄感时伤世有迹可求的词作,《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也许值得一提。其中“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与词人中和三年(883)春避乱暂寓洛阳时所作《中渡晚眺》“魏王堤畔草如烟,有客伤时独扣舷”、“家寄杜陵归不得,一回回首一潸然”及《洛北村居》“无人说得中兴事,独倚斜晖忆仲宣”等诗句,情境相类,应为大略同时之作,寄寓帝京沦陷、家国乱离之恨。

抒写词人一己情怀之外,韦庄词的情感主体更多的是离别相思中的女子,或为女子自述情事,或以女子为描述对象。前者如《女冠子》: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因离别而魂断,因相思而梦随。女子别后一年的深夜梦醒时分,独自对着天边明月,回想起“去年今日”送别情人时的忍泪含羞之状,似在心中向远方的情人倾诉深切的思念,的确犹如“弦上黄莺语”一般绵婉动人。此类女子自述情怀的词作尚有《应天长》(别来半岁音书绝)、《清平乐》(琐窗春暮)、《望远行》(欲别无言倚画屏)、《上行杯》(芳草灞陵春岸)、《小重山》(一闭昭阳春又春)等,而《思帝乡》(春日游)中一踏春女子钟情于风流少年的率真表白,堪称韦庄最为疏隽的词笔。

相对于以自述笔调叙事言情的直接鲜明,韦庄以女子为描述对象的词作则言情较为含蓄蕴藉,有的情境颇似温庭筠相类之作,但多数词作中的人物,情态举止较温词连贯流畅、清晰活现,呼之欲出。如《浣溪沙》:清晓妆成寒食天,柳球斜袅间花钿。卷帘直出画堂前。指点牡丹初绽朵,日高犹自凭朱栏。含颦不语恨春残。

词笔几乎亦步亦趋地描述出女子清晨梳妆停当后来到堂前观赏牡丹的过程,结末于静默的情态画面中充溢着伤春哀怨。词情幽约而脉络贯通,词中有人,生动可感。他如“闲倚博山长叹,泪流沾皓腕”(《

归国遥

》“春欲晚”)、“闲抱琵琶寻旧曲,远山眉黛绿”(《谒金门》“春漏促”)等词句,可谓情态如画,情蕴画中。

温庭筠、韦庄作为词坛上两位最早致力于倚声填词并卓有成就的词人,其词作标志着词体从民间进入文人阶层的完成,也标志着文人对词体的接受和创作上的成熟。施蛰存先生《读飞卿词札记》说:“至飞卿而词始变为文人之文学。”温词脱弃了民间词的俚俗、朴质和真率,呈现出浓厚的文人气息。韦庄则对民间词风有所借鉴和发展,夏承焘先生称其“把当时文人词带回到民间作品的抒情道路上来,又对民间抒情词给以艺术上的加工和提高”(《唐宋词欣赏》),是很精当的。从词史发展角度看,二人词作则共同奠定了文人词的传统面貌,一是词须合乐应歌,二是词作内容以男女情事为主,三是词体格调以婉约柔美为主。温、韦并称的词史意义主要在此。【编者按:此次出版,我们择要将温庭筠、韦庄词中的典故、化用的古人诗词文句列于词后(每条前面用◎表示),另将历代评论、与词相关的本事和史实择要列于每首词后(每条前面用◆表示),以方便读者对温、韦词的阅读和欣赏。】

温庭筠词集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小山”可以有三个解释。一谓屏山,其另一首“枕上屏山掩”可证,“金明灭”指屏上彩画。二谓枕,其另一首“山枕隐秾妆,绿檀金凤凰”可证,“金明灭”指枕上金漆。三谓眉额,飞卿《遐方怨》云“宿妆眉浅粉山横”,又本词另一首“蕊黄无限当山额”,“金明灭”指额上所傅之蕊黄,飞卿《偶游》诗“额黄无限夕阳山”是也。三说皆可通,此是飞卿用语晦涩处。(浦江清《词的讲解》)

◎碧窗弄妆梳洗晚。(唐施肩吾《夜宴曲》)

◆此词又名《重叠金》,因首句也。(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徐士俊评)

◆“小山重叠金明灭”,“小山”盖指屏山而言。“鬓云欲度香腮雪”,犹言鬓丝撩乱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承上梳妆言之。“新帖绣罗襦”,“帖”疑当作“贴”,花庵选本作“着”。(清许昂霄《词综偶评》)

◆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清张惠言《词选》)

◆(评“懒起”句)起步。(清谭献《谭评词辨》)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温丽芊绵,已是宋元人门径。(清陈廷焯《云韶集》)

◆词有与风诗意义相近者,自唐迄宋,前人巨制,多寓微旨。……温飞卿“小山重叠”,《柏舟》寄意也。(清张德瀛《词徵》)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

◆“小山”,当即屏山,犹言屏山之金碧晃灵也。此种雕镂太过之句,已开吴梦窗堆砌晦涩之径。“新贴绣罗襦”二句,用十字止说得襦上绣鹧鸪而已。统观全词意,谀之则为盛年独处,顾影自怜;抑之则侈陈服饰,搔首弄姿。“初服”之意,蒙所不解。(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此词表面观之,固一幅深闺美人图耳。张惠言、谭献辈将此词与以下十四章一并串讲,谓系“感士不遇”之作。此说虽曾盛行一时,而今人多持反对之论。窃以为单就此一首而言,张、谭之说尚可从。“懒起画蛾眉”句暗示蛾眉谣诼之意。“弄妆”、“照花”各句,从容自在,颇有“人不知而不愠”之慨。(丁寿田等《唐五代四大名家词》甲篇)

◆此调本二十首,今存十四首,此则十四首之一。二十首之主题皆以闺人因思别久之人而成梦,因而将梦前、梦后、梦中之情事组合而成。此首则写梦醒时之情思也。首言思妇睡梦初醒,见枕屏而引动离情。“小山重叠”,兴起人远之感;“金明灭”,牵动别久之思。次句言睡馀之态。三、四句,梳妆也;曰“懒”、曰“迟”,以见梳妆时之心情。五、六句,簪花也;花面交映,言其美也。七、八句,着衣也;“双双”句,又从见衣上之鸟成双引起人孤单之感。全首以人物之态度、动作、衣饰、器物作客观之描写,而所写之人之心情乃自然呈现。此种心情,又为因梦见离人而起者,虽词中不曾明言,而离愁别恨已萦绕笔底,分明可见,读之动人。此庭筠表达艺术之高也。(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小山”,屏山也,其另一首“枕上屏山掩”可证。“金明灭”三字状初日生辉与画屏相映。日华与美人连文,古代早有此描写,见《诗·东方之日》、《楚辞·神女赋》,以后不胜枚举。此句从写景起笔,明丽之色现于毫端。第二句写未起之状,古之帷屏与床榻相连。“鬓云”写乱发,呼起全篇弄妆之文。“欲度”二字似难解,却妙。譬如改作“鬓云欲掩”,径直易明,而点金成铁矣。此不但写晴日下之美人,并写晴日小风下之美人,其巧妙固在此难解之二字耳。难解并不是不可解。三、四两句一篇主旨,“懒”、“迟”二字点睛之笔,写艳俱从虚处落墨,最醒豁而雅。欲起而懒,弄妆则迟,情事已见。“弄妆”二字,“弄”字妙,大有千回百转之意,愈婉愈温厚矣。过片以下全从“妆”字连绵而下……此章就结构论,只一直线耳,由景写到人,由未起写到初起,梳洗,簪花照镜,换衣服,中间并未间断,似不经意然,而其实针线甚密。本篇旨在写艳,而只说“妆”,手段高绝。写妆太多似有宾主倒置之弊,故于结句曰“双双金鹧鸪”,此乃暗点艳情,就表面看总还是妆耳。谓与《还魂记·惊梦》折上半有相似之处。(俞平伯《读词偶得》)

◆“度”字含有飞动意。(“照花”二句)这里写“打反镜”,措词简明。(俞平伯《唐宋词选释》)

◆“度”,过也,是一轻软的字面。非必鬓发鬅松,斜掩至颊,其借力处在“云”、“雪”两字。鬓既称“云”,又比腮于“雪”,于是两者之间若有关涉,而此“云”乃有出岫之动态,故曰“欲度”。……此章写美人晨起梳妆,一意贯穿,脉络分明。论其笔法,则是客观的描写,非主观的抒情,其中只有描写体态语,无抒情语。易言之,此首通体非美人自道心事,而是旁边的人见美人如此如此。(浦江清《词的讲解》)

◆他用浓厚的彩色,刻画一个贵族少妇,从大清早起身,在太阳斜射进来的窗前,慢条斯理地理发、画眉、抹粉、涂脂,不断照着镜子,一面想着心事,最后梳妆好了,着上绣了成双小鸟的新衣,又顾影自怜起来,感到独处深闺的苦闷。他的手法,着实灵巧,而且把若干名词当了形容词用,如“云”字形容发多,“雪”字形容肤白,又用“欲度”二字将两种静态的东西贯串起来,就使读者感到这美人风韵栩栩如生。在这短短的四十四个字中,情景双融,神气毕现。词的艺术造诣是很高的,可惜所描写的对象只是一个艳丽而娇弱的病态美人。(龙榆生《词曲概论》)

◆全篇点睛的是“双双”两字,它是上片“懒”和“迟”的根源。全词描写女性,这里面也可能暗寓这位没落文人自己的身世之感。至若清代常州派词家拿屈原来比他,说“照花前后镜”四句即《离骚》“初服”之意(见张惠言《词选》),那无疑是附会太过了。(夏承焘《唐宋词欣赏》)

◆这首词代表了温庭筠的艺术风格:深而又密。深是几个字概括许多层意思,密是一句话可起几句话的作用。这首词短短的篇章,一共只八句,而深密曲折如此,这是唐人重含蓄的绝句诗的进一步的演化。(同上)

◆这首词写一个女子孤独的哀愁。全词用美丽的字句,写她的晓妆:开首写额黄褪色,头发散乱,是未妆之前。三四句是懒妆意绪。五六句是妆成以后对影自怜的心情。最后七八两句表面还是写装扮,她在试衣时忽然看见衣上的“双双金鹧鸪”,于是怅触自己的孤独的生活。全词寓意,于是最后豁出。“双双”二字是全首的词眼,七八两句是全文的高峰。但表面还是平叙晓妆过程,好像不转,实是一个大转折。这手法比明转更高。(夏承焘《唐宋词欣赏》)

◆此首写闺怨,章法极密,层次板清。首句,写绣屏掩映,可见环境之富丽;次句,写鬓丝撩乱,可见人未起之容仪。三、四两句叙事,画眉梳洗,皆事也。然“懒”字、“迟”字,又兼写人之情态。“照花”两句承上,言梳洗停当,簪花为饰,愈增艳丽。末句,言更换新绣之罗衣,忽睹衣上有鹧鸪双双,遂兴孤独之哀与膏沐谁容之感。有此收束,振起全篇。上文之所以懒画眉、迟梳洗者,皆因有此一段怨情蕴蓄于中也。(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小山”,或谓指“眉山”,或谓指“屏山”,或谓指画屏上之画景,按各说均误。“小山”,山枕也。枕平放,故能重叠,“屏山”、“画景”竖立,岂能重叠?如何叠法?岂得“金明灭”?下接“鬓云度腮”,可见犹藉枕未起,若已起床离枕,则发不能度腮。次韵又加“懒起”二字,证其未起。若为“屏山”、“画景”,则与下文“鬓云”及“懒起”均不相干矣,只有作“山枕”解,方能全首贯通。山枕之名,《花间集》屡见,如“山枕上,私语口脂香”。“金明灭”者,谓枕上金线之花纹随螓首之转侧时可见时不可见也。此金线与下文“金鹧鸪”同,参见“若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新帖绣罗襦”。“帖”通“贴”,或以“贴”与下文“金”字遥接,解为“贴金”,亦误。按“贴”,穿紧身衣也,与下文“金”字无涉。罗襦上本有金线绣成之金鹧鸪也。穿紧身衣用“贴”字描摹尽矣。……此词全首写睡时、懒起、梳妆、着衣全部情景,如画幅逐渐展开,如电影冉冉映演,动中见静,静中有动。又有谓金明灭,牵动别久之思,因梦见离人而起,离愁别恨,萦绕笔底云云,真是无中生有,词中人未做梦,解词者却梦呓连篇。复有人谓此词乃写一贵族少妇,从大清早起身,在太阳射进来的窗前梳妆,一面想着心事顾影自怜,感到独处深闺的苦闷云云,如此增字解经,亦不足为训。(吴世昌《词林新话》)菩萨蛮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唐李白《玉阶怨》)

◎颇黎,即玻璃,古指状如水晶的宝石。

◎柳色如烟絮如雪。(唐白居易《隋堤柳》)

◎藕丝衫子柳花裙,空着沉香慢火熏。(唐元稹《白衣裳》)

◎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羮。剪彩为人,或镂金薄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

◆王右丞诗:“杨花惹暮春。”李长吉诗:“古竹老梢惹碧云。”温庭筠词:“暖香惹梦鸳鸯锦。”孙光宪词:“六宫眉黛惹春愁。”用“惹”字凡四,皆绝妙。(明杨慎《升庵诗话》)

◆诗中用“惹”字,有有情之“惹”,有无情之“惹”。惹,絓也,乱也,引着也。隋炀帝“被惹香黛残”,贾至“衣冠身惹御炉香”,古辞“至今衣袖惹天香”,温庭筠“暖香惹梦鸳鸯锦”,孙光宪“眉黛惹春愁”,皆有情之“惹”也。王维“杨花惹暮春”,李贺“古竹老梢惹碧云”,皆无情之“惹”也。(明田艺蘅《留青日札》)

◆“藕丝秋色染”,牛峤句也。“染”、“浅”二字皆精。(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徐士俊评)

◆“梦”字提,“江上”以下,略叙梦境。“人胜参差”,“玉钗香隔”,言梦亦不得到也。“江上柳如烟”是关络。(清张惠言《词选》)

◆触起。(清谭献《谭评词辨》评“江上柳如烟”句)

◆飞卿《菩萨蛮》云:“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更漏子》云:“银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酒泉子

》云:“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作小令不似此着色取致,便觉寡味。(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飞卿佳句也。好在是梦中情况,便觉绵邈无际;若空写两句景物,意味便减,悟此方许为词。不则即金氏所谓“雅而不艳,有句无章”者矣。(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杨柳岸晓风残月”,从此脱胎。“红”字韵,押得妙。(清陈廷焯《云韶集》)

◆梦境凄凉。(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

◆何谓浑?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西风残照,汉家宫阙。”皆以浑厚见长者也。词至浑,功候十分矣。(清孙麟趾《词迳》)

◆飞卿词极流丽,为《花间集》之冠。《菩萨蛮》十四首,尤为精湛之作。兹从《花庵词选》录四首以见其概。十四首中言及杨柳者凡七,皆托诸梦境。风诗托兴,屡言杨柳,后之送客者,攀条赠别,辄离思黯然,故词中言之,低回不尽,其托于梦境者,寄其幽渺之思也。张皋文云“此感士不遇也”,词中“青琐金堂,故国吴宫,略露寓意”。其言妆饰之华妍,乃“《离骚》初服之意”。(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暖香惹梦”四字与“江上”二句均佳,但下阕又雕缋满眼,羌无情趣。即谓梦境有柳烟残月之中,美人盛服之幻,而四句晦涩已甚,韦相便无此种笨笔也。(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以想象中最明净的境界起笔。李义山诗:“水精簟上琥珀枕”,与此略同,不可呆看。“鸳鸯锦”依文法当明言衾褥之类,但诗词中例可不拘。“暖香”乃人梦之因,故“惹”字妙。三四忽宕开,名句也。旧说“‘江上’以下略叙梦境”,本拟依之立说。以友人言,觉直指梦境似尚可商。仔细评量,始悟昔说之殆误。飞卿之词,每截取可以调和的诸印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在读者心眼中仁者见仁,知者见知,不必问其脉络神理如何如何,而脉络神理按之则俨然自在。……固未易以迹象求也。即以此言,帘内之清秾如斯,江上之芊眠如彼,千载以下,无论识与不识,解与不解,都知是好言语矣。若昧于此理,取古人名作,以今人之理法习惯,尺寸以求之,其不枘凿也几希。……过片以下,妆成之象。“藕丝”句,其衣裳也。……“人胜”句;其首饰也。……“双鬓”句承上,着一“隔”字,而两鬓簪花如画,香红即花也。末句尤妙,着一“风”字,神情全出,不但两鬓之花气往来不定,钗头幡胜亦颤摇于和风骀荡中。……过片似与上文隔断,按之则脉络具在。“香红”二字与上文“暖香”映射,“风”字与“江上”二句映射,然此犹形迹之末耳。循其神理,又有节序之感,如弦外馀悲增人怀想。张炎《词源》列举美成、梅溪词曰:“如此等妙词颇多,不独措辞精粹,又且见时序风物之盛,人家宴乐之同。”是知两宋宗风,所从来远矣。……点“人胜”一名自非泛泛笔,正关合“雁飞残月天”句,盖“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固薛道衡《人日》诗也。不特有韶华过隙之感,深闺遥怨亦即于藕断丝连中轻轻逗出。通篇如缛绣繁弦,惑人耳目,悲愁深隐,几似无迹可求,此其所以为唐五代词。自南唐以降,虽风流大畅而古意渐失,温、韦标格,不复作矣。(俞平伯《读词偶得》)

◆本词咏立春或人日。全篇上下两片大意从隋薛道衡《人日》诗“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脱化。……说本篇者亦多采用张说。说实了梦境似亦太呆,不妨看作远景,详见《读词偶得》。(俞平伯《唐宋词选释》)

◆水精颇黎,亦词人夸饰之语,想象之词,初非写实。……鸳鸯锦谓锦被上之绣鸳鸯者。“暖香惹梦”四字所以写此鸳鸯锦者,亦以点逗春日晓寒,美人尚贪恋暖衾而未起。此两句写闺楼铺设之富丽精雅,说了枕衾两事,以文法言,只有名词而无述语。……“江上”两句,忽然开宕,言楼外之景,点春晓。张惠言谓是梦境,大误。……下半阕正写人,而以初春之服饰为言。……此章之时令,在“人胜参差剪”一句中,盖初春情事也。……此章亦但写美人之妆饰体态,兼以初春之时令景物为言。(浦江清《词的讲解》)

◆《菩萨蛮》这个调子,温庭筠各首最早最有名,他的第二首的上片,转意最奇特:“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这是写恋情的词,上片四句平列两种环境:前两句闺房陈饰,是写十分温暖舒适的生活。后两句是写客途光景,极其荒凉寂寞。中间转换处不着一字,而依恋不舍之情自见。柳永的《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也许即从此脱化。(夏承焘《唐宋词欣赏·词的转韵》)

◆或以飞卿《菩萨蛮》为立春或人日之景,仅凭“人胜”一语。人日为正月初七,月是上弦,何得称“残月”,“残月”者团圆以后下弦之月也。又首句用“颇黎枕”,即指明夏景。藕丝最细,丝如细极,便同藕丝。“藕丝秋色浅”此言薄纱之衣。人日岂能衣藕丝薄衣?秋色,即秋香色,乃黄绿相和之色。至于“人胜”,随时可用为妆饰,不必人日或立春日也。且人日或立春日花亦少有。或以为此词大意从薛道衡《人日》诗“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脱化。其实“雁飞”与“落雁”亦无涉,若见一“雁”字便引做证据,则可引千百条、立千百个不同之解说矣。或谓此词自室内之“颇黎枕”、“鸳鸯锦”,突接以室外之“江上”、“雁飞”,除予人以一片精美之意象外,并无明显之层次脉络可寻云。余以为“江上”、“雁飞”,正“暖香”所“惹”之“梦”中所见者,层次分明,非突接也。既在梦中,则行动自由,江上天涯,俱可去得。(吴世昌《词林新话》)

◆这首词一开首就写帘,接着写枕头,写绣被,写江上早晨的景物,写女人的服饰和形状,自始至终,都是人物形象,家常设备和客观景物的描绘,五光十色,层见叠出,使人目迷神夺,很难看出其中贯串的线索,这确实是温词中较难理解的一首。张惠言评这首词说:“梦字提。江上以下略叙梦境。人胜参差,玉钗香隔,言梦亦不得到也。‘江上柳如烟’是关络。”自这评语出,越发使人莫名其妙!……如果能够摆脱张氏那种以比兴理解温词的观点,而直截了当地结合温飞卿的生平行径来理解这首词,那么,这首词只是作者一桩风流事迹的追述,是没有什么深远的意义的。第一二句是说,他曾歇宿过那个地方的设备非常精美,有水晶帘,有玻璃枕,还有又暖又香能惹起好梦的鸳鸯被。第三四句是说,在一个足以引动离愁的风景凄清的早上,他就离开那个地方了。第五六句是说,那女子打扮得很漂亮,穿上淡黄色的衣服,簪上玉钗,还戴上“花胜”来送他。第七八句是说,那女子划着小艇,穿过花港,摇摇荡荡地送他到岸上。“双鬓隔香红”,是那女子的双鬓隔开了又香又红的东西,那只有在花丛中穿过,才有这种现象。……为什么知道那女子是划着小艇呢?“玉钗头上风”已写得很清楚。玉钗簪在头上,本身是不会生风的,风也吹不动它,只有当着头上不断摇摆的时候,玉钗才会在头上颤动得煞像给风吹着一样。头为什么会不断摇摆?那不是划着小艇用力穿过花港是什么?所以,我们只要不囿于旧说,仔细玩索体会,这首词是十分美妙的,简直是一幅完整而又鲜明的异常动人的画面!由于篇中只罗列了各种各样的现象,人物活动的情况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这就使得读这词的人乱猜一顿,猜不透时,就只能说是作者“截取可以调和诸物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了。(詹安泰《宋词散论·温词管窥》)菩萨蛮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蕊黄,即额黄。六朝至唐,女妆常用黄点额,因似花蕊,故名。

◎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唐岑参《醉戏窦子美人》)

◆有以淡语收浓词者,别是一法。……大约此种结法,用之忧怨处居多,如怀人、送客、写忧、寄慨之词,自首至终,皆诉凄怨。其结句独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见者,皆自状无可奈何之情,谓思之无益,留之不得,不若且顾目前。而目前无人,止有此物,如“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类是也。此等结法最难,非负雄才、具大力者不能。即前人亦偶一为之,学填词者慎勿轻敌。(清李渔《窥词管见》)

◆提起。以下三章,本人梦之情。(清张惠言《词选》)

◆以一句或二句描写一简单之妆饰,而其下突接别意,使词意不贯,浪费丽字,转成赘疣,为温词之通病。如此词“翠钗”二句是也。(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此章换笔法,极生动灵活。其中有描绘语,有叙述语,有托物起兴语,有抒情语,随韵转折,绝不呆滞。“蕊黄”两句是描绘语,“相见”两句是叙述语,“翠钗”两句托物起兴,“心事”两句抒情语也。……词在戏曲未起以前,亦有代言之用,词中抒情非必作者自己之情,乃代为各色人等语,其中尤以张生、莺莺式之才子佳人语为多,亦即男女钟情的语言。宫闺体之词譬诸小旦的曲子。上两章但描写美人的体态,尚未抒情,笔法近于客观,犹之《诗经·硕人》之章。此章涉及抒情,且崔、张夹写,生、旦并见,于抒情中又略有叙事的成分。何以言之?“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此张生之见莺莺也。“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此崔、张合写也。“翠钗”以下四句,则转入莺莺心事。……宿妆者与新妆对称,谓晨起未理新妆,犹是昨日之梳妆也,故谓之宿。“翠钗”两句是托物起兴。凡诗歌开端,往往随所见之物触起情感,谓之“托物起兴”。此在下片之始,故可用此句法。乃是另一开端。于兴之中,又有比义,钗上双蝶,心事可喻。用以结出离别之感,脉络甚细。知、枝为谐音双关语,《说苑·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主要还在说“心事竟谁知”一句,而以“月明花满枝”为陪衬,在语音本身上的关联更为紧凑。在意境上,则对此明月庭花能不更增幽独之感?是语音与意境双方关联,调融得一切不隔。《越人歌》古朴有味,飞卿的词句更其新鲜出色,乐府中之好言语也。(浦江清《词的讲解》)菩萨蛮

翠翘金缕双鸂鶒,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

绣衫遮笑靥,烟草黏飞蝶。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

◎翡翠鸟尾上长毛曰翘,美人首饰如之,因名翠翘。(《山堂肆考》)

◎二月春风澹荡时,旅人虚对海棠梨。(唐韩偓《以庭前海棠梨花一枝寄李十九员外》)

◆此首追叙昔日欢会时之情景也。上半阕《菩萨蛮》描写景物,极其鲜艳,衬出人情之欢欣。下半阕前二句补明欢欣之人情,后二句则以今日孤寂之情,与上六句作对比,以见芳菲之景物依然,而人则音信亦稀,故思之而怨也。(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上二首皆以妆为结束,此则以妆为起笔,可悟文格变化之方。“水纹”以下三句,突转入写景,由假的水鸟,飞渡到春池春水,又说起池上春花的烂漫来。此种结构正与作者之《更漏子》“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同一奇绝。“水纹”句初联上读,顷乃知其误。金翠首饰,不得云“春池碧”,一也。飞卿《菩萨蛮》另一首“宝函钿雀金鸂鶒,沉香阁上吴山碧”,两句相连而绝不相蒙,可以互证,二也。“海棠梨”即海棠也。昔人于外来之品物每加“海”字……。上云“鸂鶒”,下云“春池”,非仅属联想,亦写美人游春之景耳。于过片云“绣衫遮笑靥”乃承上“翠翘”句;“烟草黏飞蝶”乃承上“水纹”三句。“青琐”以下点明春恨缘由,“芳菲”仍从上片“棠梨”生根,言良辰美景之虚设也。其作风犹是盛唐佳句。(俞平伯《读词偶得》)

◆此章赋美女游园,而以春日园池之美起笔。首句托物起兴。……俞平伯释此词,以钗饰立说,谓“水纹”句不宜连上读……按俞说殆误。飞卿此处实写鸂鶒,下句实写春池,非由钗饰而联想过渡也。俞先生因连读前数章均言妆饰,心理上遂受影响,又“翠翘”一词藻,诗人用以指钗饰者多,鸟尾的意义反为所掩……飞卿原意所在。实指鸳鸯之类,不必由假借立说矣。……上半阕写景,乃是美人游园所见,譬如画仕女画者,先画园亭池沼,然后着笔写人。“绣衫”两句,正笔写人。写美女游园,情景如画,读此仿佛见《牡丹亭·惊梦》折前半主婢两人游园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一曲时之身段。飞卿词大开色相之门,后来《牡丹亭》曲、《红楼梦》小说皆承之而起,推为词曲之鼻祖宜也。作宫闺体词,譬如画仕女图,须用轻细的笔致,描绘柔软的轮廓。“绣衫遮笑靥”之“遮”字,“烟草黏飞蝶”之“黏”字,“鬓云欲度”之“度”字,“暖香惹梦”之“惹”字,皆词人炼字处。……此章言美女游园,而以一人独处思念玉关征戍作结,此为唐人诗歌中陈套的说法,犹之“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之类也。(浦江清《词的讲解》)菩萨蛮

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

玉钩褰翠幕,妆浅旧眉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碧纱如烟隔窗语”,得画家三昧,此更觉微远。(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梦境迷离。(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

◆此词“杏花”二句,从远处泛写,关合本题于有意无意之间,与前“水精”一首中“江上柳如烟”二句同一笔法。飞卿词每如织锦图案,吾人但赏其调和之美可耳,不必泥于事实也。(丁寿田等《唐五代四大名家词》甲篇)

◆“杏花”二句亦似梦境,而吾友仍不谓然,举“含露”为证,其言殊谛。夫人梦固在中夜,而其梦境何妨白日哉,然在前章则曰“雁飞残月天”,此章则曰“含露团香雪”,均取残更清晓之景,又何说耶?故首二句只是从远处泛写,与前谓“江上”二句忽然宕开同,其关合本题,均在有意无意之间。若以为上文或下文有一“梦”字,即谓指此而言,未免黑漆了断纹琴也。以作者其他《菩萨蛮》观之,历历可证。……“灯在”,灯尚在也,“月胧明”,残月也;此是在下半夜偶然醒来,忽又蒙眬睡去的光景。“觉来闻晓莺”,方是真醒了。此二句连读,即误。“玉钩”句晨起之象。“妆浅”句宿妆之象,即另一首所谓“卧时留薄妆”也。对镜妆梳,关情断梦,“轻”字无理得妙。(俞平伯《读词偶得》)

◆此章亦写美人晓起。惟变换章法,先说楼外陌上之景物。“杏花、绿杨”两句虽同为写景,而“团香雪”给人以感觉,“多离别”给人以情绪。“团”字炼。……以层次而言,先是美人闻莺而醒,残灯犹在,晓月胧明,于是搴幕以观,见陌上一片春景。看了半晌,方想到理妆,取镜过来,自觉旧眉之薄,蝉鬓之轻,复帖念于昨宵的残梦,心绪亦不甚佳。散文的层次,应是如此,诗词原可参差错落地说。以诗词作法而论,则先以写景起笔,而杏花、绿杨亦是托物起兴,乐府之正当开始也。先说春天景物,容易唤起听曲者之想象,至“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则若有人焉,呼之欲出。至下半阕则少妇楼头,全露色相,明镜靓妆之际,略窥心事。章法是一致的由外及内。(浦江清《词的讲解》)

◆此首抒怀人之情。起点杏花、绿杨,是芳春景色。此际景色虽美,然人多离别,亦黯然也。“灯在”两句,拍到己之因别而忆,因忆而梦;一梦觉来,帘内之残灯尚在,帘外之残月尚在,而又闻晓莺恼人,其境既迷离惝恍,而其情尤可哀。换头两句,言晓来妆浅眉薄,百无聊赖,亦懒起画眉弄妆也。“春梦”两句倒装,言偶一临镜,忽思及宵来好梦,又不禁自怜憔悴,空负此良辰美景矣。张皋文云:“飞卿之词,深美闳约。”观此词可信。末两句,十字皆阳声字,可见温词声韵之响亮。(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菩萨蛮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

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三国魏曹植《七哀诗 》)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

◎挥手自兹去, 萧萧班马鸣。(唐李白《送友人》)

◎杨花落尽子规啼。(唐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玉楼明月长相忆”,又提。“柳丝袅娜”,送君之时。故“江上柳如丝”,梦中情境亦尔。七章“阑外垂丝柳”,八章“绿杨满院”,九章“杨柳色依依”,十章“杨柳又如丝”,皆本此“柳丝袅娜”言之,明相忆之久也。(清张惠言《词选》)

◆“玉楼明月”句,提。“花落子规啼”句,小歇。(清谭献《谭评词辨》)

◆“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又“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皆含深意。此种词,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后人刻意争奇,愈趋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与之挽回风气哉!(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音节凄清。字字哀艳,读之销魂。(清陈廷焯《云韶集》)

◆低回欲绝。(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

◆姚令威《忆王孙》云:“毵毵杨柳绿初低,淡淡梨花开未齐。楼上情人听马嘶,忆郎归,细雨春风湿酒旗。”与温飞卿“送君闻马嘶”各有其妙,正可参看。(清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

◆前数章时有佳句,而通体不称,此较清绮有味。(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此章独以抒情语开始,在听者心弦上骤然触拨一下。此句总提,下文接叙惜别情事。……云“长相忆”者,此章言美人晨起送客,晓月胧明,珍重惜别,居者忆行者,行者忆居者,双方的感情均在其内。曹子建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在行者则此景宛然,永在心目,能不相念,在居者则从此楼居寂寞,二三五之夕,益难为怀。故此句单立成一好言语,两面有情。“柳丝”句见春色,又见别意。“春”字见字法,若云“风无力”则质直无味。柳丝的袅娜,东风的柔软,人的懒洋洋地失情失绪,诸般无力的情景,都是春的表现。……下片言送客归来。“画罗金翡翠”言幔帐之属。金翡翠,兴而比也,触起离绪。烛泪满盘,犹忆长夜惜别之景象,而窗外鸟啼花落,一霎痴迷,前情如梦。举绿窗以见窗中之佳人,思忆亦曰梦。往日情事至人去而断,仅有断片的回忆,故曰残梦。“迷”字写痴迷的神情,人既远去,思随之远,梦绕天涯,迷不知踪迹矣。(浦江清《词的讲解》)

◆此首写怀人,亦加倍深刻。首句即说明相忆之切,虚笼全篇。每当玉楼有月之时,总念及远人不归,今见柳丝,更添伤感;以人之思极无力,故觉柳丝摇漾亦无力也。“门外”两句,忆及当时分别之情景,宛然在目。换头,又入今情。绣帏深掩,香烛成泪,较相忆无力,更深更苦。着末,以相忆难成梦作结。窗外残春景象,不堪视听;窗内残梦迷离,尤难排遣。通体景真情真,浑厚流转。(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菩萨蛮

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

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音信不归来,社前双燕回。

◎牡丹经雨泣残阳。(唐元稹《莺莺诗》)

◆(“牡丹”句)眼前景,非会心人不知。(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飞卿惯用“金鹧鸪”、“金鸂鶒”、“金凤凰”、“金翡翠”诸字以表富丽,其实无非绣金耳。十四首中既累见之,何才俭若此?本欲假以形容艳丽,乃徒彰其俗劣。正如小家碧玉初入绮罗丛中,只能识此数事,便矜羡不已也。此词“双脸长”之“长”字,尤为丑恶,明镜莹然,一双长脸,思之令人发笑。故此字点金成铁,纯为凑韵而已。(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此章写别后忆人。“凤凰”句竟不易知其所指。或是香炉之作凤凰形者,李后主词“炉香闲袅凤凰儿”,“金缕”指凤凰毛羽,犹前章之“翠翘金缕双鸂鶒”也,或指香烟之丝缕。……“牡丹”句接得疏远,……歌谣之发句及次句有此等但以韵脚为关联之句法。另说,“牡丹”非真实之牡丹花,亦衣上所绣,“微雨”是啼痕。……燕以春社日来,秋社日去,曰“双燕回”,见人之幽独,比也。(浦江清《词的讲解》)菩萨蛮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

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

◎雨夜背窗休。(唐李商隐《灯》)

◆“相忆梦难成”,正是残梦迷情事。(清张惠言《词选》)

◆领略孤眠滋味,逐句逐字,凄凄恻测,飞卿大是有心人。(清陈廷焯《云韶集》)

◆三章云“相见牡丹时”,五章云“觉来闻晓莺”,此云“牡丹花谢莺声歇”,言良辰已过,故下云“燕飞春又残”也。(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

◆此章写春光将尽、寂寞香闺之情事。……言灯烛之背,是唐时俗语。临睡时灯烛未熄,移向屏帐之背,故曰背。或唐时之灯,有特殊装置,睡时不使太明,可以扭转,故曰背,今不可晓。翠钿即花钿,唐代女子点于眉心。“金压脸”疑即金靥子,点于两颊者,孙光宪《浣溪沙》:“腻粉半粘金靥子”是也。“泪阑干”谓泪痕界面横斜也。(浦江清《词的讲解》)菩萨蛮

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泪痕沾绣衣。

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

◎钿蝉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唐温庭筠《弹筝人》。金雁:筝柱。)

◆兴语似李贺,结语似李白,中间平调而已。(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凄艳是飞卿本色。从摩诘“春草年年绿”化出。

◆结句即七章“音信不归来”二语意,重言以申明之,音更促,语更婉。(清陈廷焯《云韶集》)

◆“越溪”即若耶溪……传西施浣纱处。本词疑亦借用西施事。或以为越兵入吴经由的越溪,恐未是。杜荀鹤《春官怨》:“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亦指若耶溪。上片写宫廷光景;下片写若耶溪,女子的故乡。结句即从故人的怀念中写,犹前注所引杜荀鹤诗意。“君”盖指宫女,从对面看来,用字甚新。柳色如旧,而人远天涯,活用经典语。(俞平伯《唐宋词选释》)

◆或谓温庭筠之《菩萨蛮》为宫词者,此论非也,……此章如咏宫中美人,则不应有“故人万里关山隔”之句,……首句托物起兴。见梨花而忽忆故人者,“梨”字借作离别之“离”,乐府中之谐音双关语也。……“金雁”从“关山”带出,雁而曰金,岂非秋之季候于五行属金,谓金雁者犹言秋雁乎?曰:梨花非秋令之物,不应作如此解。……另解,金雁者言筝上所设之柱,筝柱成雁行之形,故曰雁柱,亦有称金雁者,温飞卿咏弹筝人诗云“钿蝉金雁今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与此词意略同。以此解为最胜……此章上下两片,随意捏台,无甚关联。“小园芳草绿”之“小园”,与“满宫明月梨花白”之“满宫”是否为一地,抑两地,不可究诘。由小园芳草之绿,忆及南国越溪之家,意亦疏远。(浦江清《词的讲解》)

◆有见此词开首曰“满宫”,即以为上片写宫廷光景,进而以为“君”指宫女,并赞之为“用字甚新”云。按“宫”盖泛指房屋,若必欲泥为宫殿,则“故人”非帝王不可,与下片“小园”亦不相称。以“君”为宫女,尤妄。宫女岂容久出不归?谓之“用字甚新”,谬矣。(吴世昌《词林新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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