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国古典小说名著丛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5 15:2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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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敬梓

出版社:岳麓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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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中国古典小说名著丛书)

儒林外史(中国古典小说名著丛书)试读:

前言

《汉书》以来许多官修的史书中大都有《儒林传》,那是写“儒林”(知识分子群)的“正史”。吴敬梓用小说形式描写“儒林”,所以取名“外史”。《儒林外史》以写“儒林”为中心,旁及当时的官僚政治和社会风尚。抨击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从而揭示封建末世精神道德和文化教育方面的严重危机,乃是全书的主要内容。

在吴敬梓生活的清朝,统治者严酷地统治文化思想,文人一触忌讳,就大祸临头,许多惨绝人寰的文字狱就是例子。因此,作者不得不费尽苦心,让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在明代社会。而这又显得十分自然,因为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本来是明代初年开始的。“八股文”必须以“四书”、“五经”中的词句命题,所以又叫“四书文”、“经义文”,而“制义”、“制艺”、“时文”等等,则是它的别称。其特点是:一、“代古人语气为之”,即所谓“代圣贤立言”;二、有固定的程式。每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完全是统治者桎梏知识分子思想的工具。然而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总要在政治上谋出路,而要找出路,就不得不“由科举而进”。结果是人云亦云,成为没有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的应声虫。更何况应试时又有一套严密的挫折锐气、消磨廉耻的“场规”。这方面,明末散文家艾南英在《应试文自序》中描写得很详细:“面目不可以语妻孥”,但仍循规蹈矩,“噤不敢发声”。如此侥幸中选,作了官,当然俯首帖耳,甘作统治者的爪牙。《儒林外史》通过许多人物故事,生动地表现了八股取士对一般知识分子的支配力和诱惑力。例如周进,考到六十岁还连一个秀才也捞不到。不仅在物质生活上受困苦,而且在精神生活上也受屈辱,周围的人都嘲笑他、欺压他,以致连一年十二两银子的馆也坐不牢,不得不跟着做生意的姐夫到省城去混饭吃。就是在这时候,他仍不曾绝望于科举,一看见几十年梦想着的贡院,就要进去看看。结果在里面触景生情,哭得个死去活来,直到众客人答应帮他凑钱捐监进场,参加考试,这才“爬到地下,磕了几个头……不再哭了”。又如五十四岁的老童生范进,考了二十多次才中了举人,而当这个不相信会实现的梦想竟然实现的时候,惊喜交集,以致发了疯。

科举制度给人带来的功名富贵是很现实的。周进发达之后,原先侮辱他的梅玖恬不知耻地在别人面前冒充他的学生,把他先前写的对联也小心地揭下,像宝贝一样藏起来。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曾经轻视他、辞掉他的馆的薛家集的人也敛了分子,买礼物来贺喜,后来竟供起他的长生禄位牌。范进中了举人之后,不说旁人,就是几天前还臭骂他的胡屠户,马上就换了一副嘴脸。乡绅张静斋也马上来贺喜,恭维了一通之后,又送银子,又送房子。

作者在揭露科举制度反动性的同时,也揭露了它的腐朽性。用八股文取士,本来是一种愚民政策。但统治者还嫌不够,竟然公开反对做学问,只许作八股文。周进做学道,有一个童生要求面试诗词歌赋,他变了脸教训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于是命令“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面”。这样,准备应试的人就只知道、而且只能够作八股文了。

虽然统治者制订了所谓场规,但那种考试实际上弊窦百出。八股文作得好也不一定能考取,考取的不一定善作八股文。先前,周进连秀才都屡考不中,但捐监之后,却立刻考取举人、进士,扶摇直上。他做了学道,不等试卷交齐,就可以先取范进为第一名、魏好古为第二十名。更有甚者,巡抚衙门的潘三可以设法用匡超人作替身,替金跃考秀才。这样的考试制度,如何能拔取真才?所以已经做了学道的范进,为了报答老师的恩情,要照应考生荀玫。而当幕客开他的玩笑时,他竟连大文豪苏轼都不知道,还愁着眉说:“苏轼既然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拔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

作品所反映的这种情况是可以找到印证的。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十六中曾指出明朝的秀才举人之流不知史册名目、朝代先后、字书偏旁。清朝的情况更坏。王士禛《香祖笔记》卷八中记载一位“老科甲”不知《史记》为何书、司马迁为何人;卷五中记载一位“太学生”不知《昭明文选》。

这种腐朽的科举制度不仅把一般知识分子培养成庸妄无知而不自知的人,更把他们培养成堕落无耻而不自觉的人。范进本来很老实,中举后死了母亲,就听了张乡绅的话,换掉孝服,到汤知县那里去打秋风,现出种种丑态。荀玫中进士后做了工部员外郎,怕“丁忧”误了做官,就打算匿丧不报;身为人伦师表的周司业、范通政也居然赞成,自愿设法替他“夺情”。口里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的严贡生,竟讹诈船家,关王大的猪,霸占弟弟的家产。所有这些科举中人为了功名富贵,什么丑事都做得出来,不仅不以为耻,反而认为应该如此。偶然有真正讲品德、做学问的人,就会受到冷嘲热讽,被看做书呆子。高翰林嘲讽杜少卿的父亲道:“逐日讲那‘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都是教养题目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这真是说穿了科举中人的秘密: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之类,都不过是八股文中的词藻,用以骗取功名富贵而已。如果“竟拿着当了真”,那么,如马二先生所说:“那个给你官做?”就这样,伴随着科举制度的功名富贵观念,通过科举中人,逐渐腐蚀了整个社会的风习。从第二回的薛家集到第四十七回的五河县,几乎每一个地区都成了利欲薰心的世界。

作者抨击科举制度,是从它给社会、给人民带来严重灾害这一点出发的。范进考得了秀才,胡屠户就教训他说:“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本来淳厚的匡超人,考得秀才,补了廪,就告诉他哥哥道:“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与娘的那件补服,若本家亲戚们家请酒,就叫娘也穿起来,显得与众人不同。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不可自己倒了架子。”做了秀才就要摆架子,中了举人、进士,当了乡绅或做了大官,那就更要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张静斋、刘知府、汤知县、王太守……一个个草菅人命,中饱私囊。《儒林外史》大约写了一百多年的事,塑造了二百多个人物。写得比较成功的,是那些具有否定性格特征的“儒林”人物。这大致可分两类:如严贡生、张静斋、王德、王仁等等,乃是“儒林”丑类,作者给予辛辣的讽刺和无情的鞭挞;如周进、范进、王玉辉、马二先生等等,则既有可鄙的一面,也有可悲的一面,作者在讽刺其喜剧性言行的同时,也揭示其悲剧性的社会本质,使读者才发出会心的笑声,但又感觉到无限的辛酸。至于和这些人物相关联的其他人物,如万雪斋、宋为富和五河县的方家、彭家等与官府、乡绅相结合的盐商、地主;如潘三,夏总甲等倚仗官府、毒害百姓的衙役、里胥;如杨执中、牛玉圃、景兰江、浦墨卿、支剑峰、牛浦郎、辛东之、金寓刘等因走不通科举这一条“荣身之路”而奔走于官吏、乡绅和盐商之间的假冒名士,作者所给予的讽刺,也是彻骨地深刻的。

和所有这些否定性的人物相对照,作者也塑造了许多正面人物。这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个别的好官,如乐清知县李瑛、安东知县向鼎,作者以热情的笔触描写他们求贤爱士、笃于交谊的品质。一类是鄙视功名富贵、讲究文行出处的高人,如王冕、虞育德、庄绍光、杜少卿、迟衡山、武正字等,作者以钦敬的心情歌颂他们的坚贞志节和不凡抱负。另一类是无数被侮辱被损害的下层小民,如鲍文卿、沈琼枝、倪老爹、卜老爹、季遐年、王太、盖宽、荆元等等,作者以无限同情赞扬他们的笃厚人情和高尚品质。

作为全书序幕的第一回,着重描写了一位“嵚崎磊落”的“名流”王冕。作者郑重说明这一回的写作意图是“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其意义是非常深刻的。王冕是历史人物,活动于元末明初,《明史》里有他的传。但吴敬梓笔下的王冕,虽有历史人物的影子,却又以王溯山、王宓草等为模特儿而加以艺术创造,他出身贫苦,自学成才,以善画花卉引起了达官显宦的注意,要他作画。而他却对那些“酷虐小民”的家伙恨之入骨,不愿同流合污,因而毅然拒绝,逃亡在外。朱元璋建立了大明王朝后,他从“邸抄”上看到“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便对秦老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并预言“一代文人有厄!”因此,当听到朝廷要征聘他时,便连夜逃往会稽山中,至死不肯出山。

随着序幕的拉开,各类人物纷纷登场。王冕便自然而然地成了读者用以衡量各类人物的标尺。他所说的“一代文人有厄”,也就成了引导读者窥测儒林人物深层意蕴的指针。从这个高度上看,那些因醉心于功名利禄而被愚弄得神魂颠倒、道德堕落的人,固然是科举制度的受害者;而那些“才德兼备”、胸怀“兼济”之志的人,由于鄙视科举而别无出路,一筹莫展,也不能不说是受害者。《儒林外史》通过各类“儒林”人物的被愚弄、被腐蚀、被消磨,深刻地揭示了封建末世文化教育和精神道德的严重危机。至于如何才能消除这种危机,作者当然还开不出有效的药方。因此他在为“儒林”写完“外史”之后,又把深情的笔触移向“儒林”之外,第五十五回一开头便叹道:“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花坛酒社,都没有那些才俊之人;礼乐文章,也不见那些贤人讲究。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是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可以看出,作者已从遭“厄”的整个“儒林”中看不见任何希望,因而“述往思来”,寄希望于“儒林”之外的“奇人”。然而,他写的那四位“市井奇人”,品德固然很高尚,但对于改变世道人心,又能起多大作用?作者写那位“做裁缝”的“奇人”荆元为他的知音于老者弹琴,“弹了一会,忽作变徵之音,凄清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读者读到这里,掩卷深思,也难免“凄然泪下”。封建正统文人向来是轻视小说的,程晋芳惋惜吴敬梓“竟以稗说传”,就含有轻视小说的意思。吴敬梓甘受正统文人的轻视,用长篇小说这种艺术样式活灵活现地反映了“一代文人”受“厄”的历史,旁及封建末世的种种痼疾与危机,至今仍能引起我们深沉的历史反思,这是难能可贵的。《儒林外史》自十八世纪中叶问世以来即赢得人们的喜爱和赞扬。蒋瑞藻《小说考证拾遗》引《一叶轩漫笔》云:“《儒林外史》一书,寓怒骂于嬉笑,雕镌物情,如禹鼎温犀,莫匿毫发。”浴血生《小说丛话》云:“读《儒林外史》者,盖无不叹其用笔之妙,如神禹铸鼎,魑魅魍魉,莫遁其形。”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所论更是全面而中肯,他认为只有《儒林外史》出现之后,“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

建国以来,吴敬梓和他的《儒林外史》更受到空前重视,先后举行过多次全国性的纪念大会和学术讨论会,研究工作不断深入。在国外,《儒林外史》已有英、法、德、俄、越、日等多种文字的译本,成了一部世界性的文学名著。世界各大百科全书对《儒林外史》及其作者都有介绍和评论。

岳麓书社把《儒林外史》列入《古典名著普及文库》,请专家以卧闲草堂刻本为底本,经精心校点后出版发行,这是很有眼光的。在既需要继承和发扬优秀的文化传统,也需要对几千年的历史文化进行反思的今天,精选文史哲各方面的古典名著向群众普及,是非常必要的。包括《儒林外史》在内的《古典名著普及文库》的出版,必将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

霍松林

一九八八年四月写于见山楼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嵚崎磊落的人。

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间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与王冕,指着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顽耍,不必远去。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服,口里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着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就买几本旧书。日逐把牛拴了,坐在柳阴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挑了一担食盒来。手里提着一瓶酒,食盒上挂着一块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带方巾,一个穿宝蓝夹纱直裰,两人穿元色直裰,都有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着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干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来,去晋谒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

自此,积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着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着来买。

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

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一日正和秦老坐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头带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个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又是买办。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以时常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这位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老爷吩咐要画二十四幅花卉册页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径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着王相公,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旁,着实撺掇。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幅花卉,都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

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坐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出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复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复得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都说的是甚么话?票子传着倒要去,帖子请着倒不去,这不是不识抬举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甚么?”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方才应诺去了,回复知县。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那里害甚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着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着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一个堂堂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当下定了主意。次早传齐轿夫,也不用全副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买办扶着轿子,一直下乡来。

乡里人听见锣响,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着。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着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晨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着门进去了。

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着轿子过王冕屋后来。屋后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着,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着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置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这样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着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甚么要相与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遇合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着看着他走,走的望不着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径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倒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厮,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心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又题几句诗在上含着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着锅的,也有箩担内挑着孩子的,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决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我还在这里做甚么?”

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拴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康健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一包耿饼,拿过去拜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

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得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着应诺。他母亲淹淹一息归天去了。王冕擗踊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三年苫块,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之后,不过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镇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都下了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像,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干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着。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着就罢了。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天下一统,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各各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本邸抄来与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着,天色晚了下来。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的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做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员官捧着诏书,带领许多人,将着彩缎表里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矣不知去向了。”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蛸满室,蓬蒿满径,知是果然去得很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第二回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话说山东兖州府汶上县有个乡村,叫做薛家集。这集上有百十来人家,都是务农为业。村口一个观音庵,殿宇三间之外,另还有十几间空房子,后门临着水次。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个和尚住持。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这庵里来同议。

那时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时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约齐了都到庵里来,议闹龙灯之事。到了早饭时候,为头的申祥甫,带了七八个人走了进来,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来,与诸位见节,都还过了礼。申祥甫发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岁,也该把菩萨面前香烛点勤些!阿弥陀佛受了十方的钱钞也要消受。”又叫:“诸位都来看看,这琉璃灯内只得半琉璃油!”指着内中一个穿齐整些的老翁,说道:“不论别人,只这一位荀老爹,三十晚上,还送了五十斤油与你。白白给你炒菜吃,全不敬佛!”和尚陪着小心,等他发作过了,拿一把铅壶,撮了一把苦丁茶叶,倒满了水,在火上燎的滚热,送与众位吃。荀老爹先开口道:“今年龙灯上庙,我们户下各家,须出多少银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亲家来一同商议。”正说着,外边走进一个人来,两只红眼边,一副锅铁脸,几根黄胡子,歪戴着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手里拿着一根赶驴的鞭子,走进门来和众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旧年新参的总甲。夏总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驴牵在后园槽上,卸了鞍子,将些草喂的饱饱的。我议完了事,还要到县门口黄老爹家吃年酒去哩。”吩咐过了和尚,把腿跷起一只来,自己拿拳头在腰上只管捶。捶着说道:“俺如今,倒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想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着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打紧又被这瞎眼的忘八在路上打个前失,把我跌了下来,跌的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备了个豆腐饭邀请亲家,想是有事不得来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爹,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爹,我听见说,他从年里头就是老爷差出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夏总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请。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爹家大厅上。”

说了半日,才讲到龙灯上。夏总甲道:“这样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烦管了。从前,年年是我做头,众人写了功德,赖着不拿出来,不知累俺赔了多少。况今年老爷衙门里,头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兴龙灯,我料想看个不了,那得功夫来看乡里这条把灯!但你们说了一场,我也少不得搭个分子,任凭你们那一位做头。像这荀老爹,田地又广,粮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们各家照分子派。这事就舞起来了。”众人不敢违拗,当下,捺着姓荀的出了一半,其余众户也派了,共二三两银子,写在纸上。和尚捧出茶盘: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干、栗子、杂色糖,摆了两桌,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来。

申祥甫又说:“孩子又大了,今年要请一个先生,就是这观音庵里做个学堂。”众人道:“俺们也有好几家孩子要上学。只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时刻有县主老爷的牌票,也要人认得字。只是这个先生须是要城里去请才好。”夏总甲道:“先生倒有一个。你道是谁?就是咱衙门里户总科提控顾老相公家请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顾老相公请他在家里三个年头,他家顾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学,和咱镇上梅三相一齐中的。那日从学里师爷家迎了回来,小舍人头上戴着方巾,身上披着大红绸,骑着老爷棚子里的马,大吹大打来到家门口。俺合衙门的人都拦着街递酒。落后,请将周先生来,顾老相公亲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顾老相公为这戏,心里还不大欢喜。落后,戏文内唱到梁灏的学生却是十七八岁就中了状元,顾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儿子发兆,方才喜了。你们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请来。”众人都说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面吃了,各自散讫。次日,夏总甲果然替周先生说了,每年馆金十二两银子,每日二分银子在和尚家代饭。约定灯节后下乡,正月二十开馆。

到了十六日,众人将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备酒饭,请了集上新进学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着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时候周先生才来。听得门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进来。众人看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元色绸旧直裰,那右边袖子同后边坐处都破了,脚下一双旧大红绸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申祥甫拱进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来和他相见。周进就问:“此位相公是谁?”众人道:“这是我们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进听了,谦让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进再三不肯。众人道:“论年纪也是周先生长,先生请老实些罢!”梅玖回过头来向众人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只是今日不同,还是周长兄请上。”

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闲话休题。

周进因他说这样话,倒不同他让了,竟僭着他作了揖。众人都作过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里,有两枚生红枣,其余都是清茶。吃过了茶,摆两张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众人序齿坐下,斟上酒来。周进接酒在手,向众谢了扰,一饮而尽。随即每桌摆上八九个碗,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叫一声“请!”一齐举箸,却如风卷残云一般早去了一半。

看那周先生时,一箸也不曾下。申祥甫道:“今日先生为甚么不用肴馔?却不是上门怪人?”拣好的递了过来。周进拦住道:“实不相瞒,我学生是长斋。”众人道:“这个倒失于打点。却不知先生因甚吃斋?”周进道:“只因当年先母病重,在观音菩萨位下许的。如今也吃过十几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吃斋,倒想起一个笑话,是前日在城里我那案伯顾老相公家,听见他说的。有个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众人都停了箸,听他念诗。他便念道:“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念罢说道:“像我这周长兄如此大才,呆是不呆的了。”又掩着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吃长斋,胡须满腮’,竟被他说一个着!”说罢,哈哈大笑。众人一齐笑起来。周进不好意思。申祥甫连忙斟一杯酒道:“梅三相该敬一杯。顾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该罚!该罚!但这个话不是为周长兄,他说明了是个秀才。但这吃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个母舅,一口长斋。后来进了学,老师送了丁祭的胙肉来,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吃,圣人就要计较了,大则降灾,小则害病。’只得就开了斋。俺这周长兄,只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胙肉送来,不怕你不开哩。”众人说他发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与周先生预贺,把周先生脸上羞的红一块白一块。只得承谢众人将酒接在手里。厨下捧出汤点来,一大盘实心馒头,一盘油煎的扛子火烧。众人道:“这点心是素的,先生用几个。”周进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

内中一人问申祥甫道:“你亲家今日在那里?何不来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吃酒去了。”又一个人道:“李老爹这几年在新任老爷手里,着实跑起来了,怕不一年要寻千把银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赌,不如西班黄老爹,当初也在这些事里顽耍,这几年成了正果,家里房子,盖的像天宫一般,好不热闹!”荀老爹向申祥甫道:“你亲家自从当了门户,时运也算走顺风。再过两年,只怕也要弄到黄老爹的意思哩。”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当的了。若想到黄老爹的地步,只怕还要做几年的梦。”

梅相公正吃着火烧,接口道:“做梦倒也有些准哩。”因问周进道:“长兄这些年考校,可曾得个甚么梦兆?”周进道:“倒也没有。”梅玖道:“就是侥幸的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梦见在一个极高的山上,天上的日头不差不错,端端正正掉了下来压在我头上,惊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头就像还有些热。彼时不知甚么原故。如今想来,好不有准!”于是点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灯时候,梅相公同众人别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蓝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观音庵歇宿,向和尚说定,馆地就在后门里这两间屋内。

直到开馆那日,申祥甫同着众人领了学生来,七长八短几个孩子,拜见先生。众人各自散了。周进上位教书。晚间,学生家去,把各家贽见拆开来看,只有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够一个月饭食。周进一总包了,交与和尚收着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不了。周进只得捺定性子坐着教导。

不觉两个多月,天气渐暖。周进吃过午饭开了后门出来,河沿上望望。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树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雨,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入门内,望着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上流头,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篷,所以怕雨。将近河岸,看时:中舱坐着一个人,船尾坐着两个从人,船头上放着一担食盒。将到岸边,那人连呼船家泊船,带领从人走上岸来。

周进看那人时,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走到门口,与周进举一举手一直进来。自己口里说道:“原来是个学堂。”周进跟了进来作揖,那人还了个半礼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进道:“正是。”那人问从者道:“和尚怎的不见?”说着,和尚忙走了出来,道:“原来是王大爷。请坐!僧人去烹茶来。”向着周进道:“这王大爷,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着,我去拿茶。”那王举人也不谦让,从人摆了一条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进下面相陪。王举人道:“你这位先生贵姓?”周进知他是个举人,便自称道:“晚生姓周。”王举人道:“去年在谁家作馆?”周进道:“在县门口顾老相公家。”王举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师手里曾考过一个案首的?说这几年在顾二哥家做馆,不差,不差。”周进道:“俺这顾东家,老先生也是相与的?”王举人道:“顾二哥是俺户下册书,又是拜盟的好弟兄。”

须臾和尚献上茶来吃了。周进道:“老先生的朱卷,是晚生熟读过的,后面两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举人道:“那两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进道:“老先生又过谦了。却是谁作的呢?”王举人道:“虽不是我作的,却也不是人作的。那时头场初九日,天色将晚,第一篇文章还不曾做完,自己心里疑惑,说:‘我平日笔下最快,今日如何迟了?’正想不出来,不觉磕睡上来,伏着号板打一个盹,只见五个青脸的人,跳进号来。中间一人,手里拿着一枝大笔把俺头上点了一点,就跳出去了。随即一个戴纱帽红袍金带的人,揭帘子进来,把俺拍了一下,说道:‘王公请起!’那时弟吓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转来,拿笔在手,不知不觉写了出来。可见贡院里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这话,回禀过大主考座师,座师就道弟该有鼎元之分。”

正说得热闹,一个小学生送仿来批。周进叫他搁着。王举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周进只得上位批仿。王举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们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来,叫和尚拿升米做饭。船家叫他伺候着,明日早走。”向周进道:“我方才上坟回来,不想遇着雨,耽搁一夜。”说着就猛然回头,一眼看见那小学生的仿纸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觉就吃了一惊,一会儿咂嘴弄唇的,脸上做出许多怪物像。周进又不好问他,批完了仿依旧陪他坐着。他就问道:“方才这小学生几岁了?”周进道:“他才七岁。”王举人道:“是今年才开蒙?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进道:“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开蒙的时候,他父亲央及集上新进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说,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个‘王’旁的名字发发兆,将来好同他一样的意思。”王举人笑道:“说起来竟是一场笑话。弟今年正月初一日梦见看会试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说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县里没有这一个姓荀的孝廉。谁知竟同着这个小学生的名字。难道和他同榜不成!”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可见梦作不得准。况且功名大事总以文章为主,那里有甚么鬼神!”周进道:“老先生,梦也竟有准的。前日晚生初来,会着集上梅朋友。他说,也是正月初一日,他梦见一个大红日头落在他头上,他这年就飞黄腾达的。”王举人道:“这话更作不得准了。比如他进过学,就有日头落在他头上,像我这发过的,不该连天都掉下来,是俺顶着的了?”

彼此说着闲话,掌上灯烛,管家捧上酒饭,鸡、鱼、鸭、肉,堆满春台。王举人也不让周进,自己坐着吃了,收下碗去。落后,和尚送出周进的饭来,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周进也吃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

次早,天色已晴。王举人起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扫了一早晨。

自这一番之后,一薛家集的人,都晓得荀家孩子是县里王举人的进士同年,传为笑话。这些同学的孩子赶着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进士”。各家父兄听见这话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说他是个封翁太老爷,把个荀老爹气得有口难分。申祥甫背地里又向众人道:“那里是王举人亲口说这番话?这就是周先生看见我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几个钱,捏造出这话来奉承他,图他个逢时遇节,他家多送两个盒子。俺前日听见说,荀家炒了些面筋、豆腐干送在庵里,又送了几回馒头、火烧,就是这些原故了。”众人都不喜欢。以此周进安身不牢,因是碍着夏总甲的面皮不好辞他,将就混了一年。后来,夏总甲也嫌他呆头呆脑,不知道常来承谢,由着众人,把周进辞了来家。

那年却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一日,他姊丈金有余来看他,劝道:“老舅,莫怪我说你。这读书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难了。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几时?我如今同了几个大本钱的人,到省城去买货,差一个记帐的人,你不如同我们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伙内,还是少了你吃的、穿的?”周进听了这话,自己想:“瘫子掉在井里——捞起也是坐。有甚亏负我?”随即应允了。金有余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来到省城杂货行里住下。

周进无事,闲着街上走走,看见纷纷的工匠,都说是修理贡院。周进跟到贡院门口想挨进去看,被看门的大鞭子打了出来。晚间,向姐夫说要去看看。金有余只得用了几个小钱,一伙客人也都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领着。行主人走进头门,用了钱的并无拦阻。到了龙门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这是相公们进的门了。”进去两边号房门,行主人指道:“这是天字号了。你自进去看看。”周进一进了号,见两块号板,摆的齐齐整整,不觉眼睛里一阵酸酸的,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只因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际会风云;终岁凄凉,竟得高悬月旦。未知周进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话说周进在省城要看贡院,金有余见他真切,只得用几个小钱同他去看,不想才到天字号就撞死在地下。众人多慌了,只道一时中了恶。行主人道:“想是这贡院里久没有人到,阴气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恶。”金有余道:“贤东,我扶着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里借口开水来灌他一灌。”行主人应诺,取了水来,三四个客人一齐扶着灌了下去。喉咙里咯咯的响了一声,吐出一口稠涎来。众人道:“好了!”扶着立了起来。周进看着号板又是一头撞将去。这回不死了,放声大哭起来。众人劝着不住。金有余道:“你看这不是疯了么?好好到贡院来耍,你家又不死了人,为甚么这样号啕痛哭是的?”周进也不听见,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金有余见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膀子。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扛抬了出来,贡院前一个茶棚子里坐下,劝他吃了一碗茶。犹自索鼻涕,弹眼泪,伤心不止。内中一个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为甚到了这里这等大哭起来?却是哭得利害。”金有余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这舍舅本来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读了几十年的书,秀才也不曾做得一个,今日看这贡院就不觉伤心起来。”只因这一句话,道着周进的真心事,于是不顾众人,又放声大哭起来。又一个客人道:“论这事只该怪我们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为甚么带他出来做这样的事?”金有余道:“也只为赤贫之士,又无馆做,没奈何上了这一条路。”又一个客人道:“看令舅这个光景,毕竟胸中才学是好的。因没有人识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余道:“他才学是有的,怎奈时运不济!”那客人道:“监生也可以进场。周相公既有才学,何不捐他一个监进场?中了,也不枉了今日这一番心事。”金有余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是那里有这一注银子!”此时周进哭的住了。那客人道:“这也不难。现放着我这几个弟兄在此,每人拿出几十两银子,借与周相公纳监进场。若中了做官,那在我们这几两银子!就是周相公不还,我们走江湖的人那里不破掉了几两银子!何况这是好事。你众位意下如何?”众人一齐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俺们有甚么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进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几个头。众人还下礼去。金有余也称谢了众人。又吃了几碗茶,周进再不哭了,同众人说说笑笑回到行里。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备了二百两银子交与金有余。一切多的使费,都是金有余包办。周进又谢了众人和金有余。行主人替周进备一席酒请了众位。金有余将着银子上了藩库,讨出库收来。

正值宗师来省录遗,周进就录了个贡监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进头场,见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觉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团锦簇一般。出了场,仍旧住在行里。金有余同那几个客人还不曾买完了货。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

众人各各欢喜,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敛了分子,买了四只鸡、五十个蛋和些炒米、欢团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周进留他吃了酒饭去。荀老爹贺礼是不消说了。

看看上京会试,盘费、衣服,都是金有余替他设处。到京会试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授了部属。

荏苒三年,升了御史,钦点广东学道。这周学道虽也请了几个看文章的相公,却自心里想道:“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广州上了任。

次日,行香挂牌。先考了两场生员。第三场是南海、番禺两县童生。周学道坐在堂上,见那些童生纷纷进来,也有小的,也有老的,仪表端正的,獐头鼠目的,衣冠齐楚的,蓝缕破烂的。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广东虽是地气温暖,这时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接了卷子下去归号。周学道看在心里,封门进去。出来放头牌的时节坐在上面,只见那穿麻布的童生上来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周学道看看自己身上,绯袍金带,何等辉煌!因翻一翻点名册,问那童生道:“你就是范进?”范进跪下道:“童生就是。”学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范进道:“童生册上,写的是三十岁,童生实年五十四岁。”学道道:“你考过多少回数了?”范进道:“童生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学道道:“如何总不进学?”范进道:“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周学道道:“这也未必尽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细细看。”范进磕头下去了。

那时天色尚早,并无童生交卷。周学道将范进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里不喜道:“这样的文字,都说的是些甚么话!怪不得不进学!”丢过一边不看了。又坐了一会还不见一个人来交卷,心里又想道:“何不把范进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线之明,也可怜他苦志。”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意思。

正要再看看,却有一个童生来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爷面试!”学道和颜道:“你的文字已在这里了,又面试些甚么?”那童生道:“童生诗词歌赋都会,求大老爷出题面试!”学道变了脸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况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难道是来此同你谈杂学的么?看你这样务名而不务实,那正务自然荒废,都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看不得了。左右的,赶了出去!”一声吩咐过了,两旁走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着膊子,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周学道虽然赶他出去,却也把卷子取来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还清通。学道道:“把他低低的进了学罢。”因取过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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