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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8 15: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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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光中

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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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余光中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试读:

故国

舟子的悲歌

一张破老的白帆

漏去了清风一半,

却引来海鸥两三。

荒寂的海上谁做伴?

啊!没有伴!没有伴!

除了黄昏一片云,

除了午夜一颗星,

除了心头一个影,

还有一卷惠特曼。

我心里有一首歌,

好久,好久

都不曾唱过。

今晚我敞开胸怀舱里卧,

不怕那海鸥偷笑我:

它那歌喉也差不多!

我唱起歌来大海你来和:

男低音是浪和波,

男高音是我。

昨夜,

月光在海上铺一条金路,

渡我的梦回到大陆。

在那淡淡的月光下,

仿佛,我瞥见脸色更淡的老母。

我发狂地跑上去,(一颗童心在腔里欢舞!)

啊!何处是老母?

荒烟衰草丛里,有新坟无数!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四日

注:惠特曼指美国海洋诗人Walt Whitman。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

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那场战争是够美的)

逃了西施

失踪了范蠡

失踪在酒旗招展的(从松山飞三小时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过柳堤(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过柳堤,那许多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

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

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

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借问酒家何处)

何处有我的母亲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我,在海峡那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

江南啊,钟声里

的江南(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九日午夜

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一九六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于卡拉马如

灰鸽子

废炮怔怔地望着远方

灰鸽子在草地上散步

含含糊糊的一种

诉苦,嘀咕嘀咕嘀咕

一整个下午的念珠

数来数去没数清

海的那边一定

有一个人在念我

有一片唇在惦我

有一张嘴在呵我

呵痒下午的耳朵

下午敏感的耳朵

仰起,在玉蜀黍田里

盛好几英里的寂寞

向晚的日色,冰冰

弥漫珍珠色的云层

灰鸽子在废炮下散步

一种含含糊糊的诉苦

含含糊糊在延续一九六六年三月二十九日于卡拉马如

民歌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 也听见

龙 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 也听见

梦 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从 A 型到 O 型

哭 也听见

笑 也听见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八日

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一九七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乡愁四韵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一九七四年三月

隔水观音

——淡水回台北途中所想

依旧是河声入海,车声进城

轮滚现代

水归永恒

依旧是水枕一觉的侧影

依旧是最美的距离——对岸

河流给岸看

岸分给人看

行人看十里的妙相曼颜

隔水膜拜——目拜已半生

出城是左顾

回程是右眄

波际依稀是紫竹的清芬

三十年,在你不过是一炷烟

倦了,香客

老了,行人

映水的纤姿却永不改变

伸手可及?难忘黛髻与青鬟

即远在海外

即恍在梦中

仍安慰我异乡一夕的惊魇

让高速公路在远方呼啸

啸响现代

啸醒未来

且拍你千年的小寐吧,海涛

让行人都老去,只要你年轻

让地灵水怪

让一切贪顽

都俯首你普度的悲悯

让我心随洲上的群鹭

上下涉水

来回趁波

像一片白烟依恋在古渡

你无所回应,却无不听闻

喃喃的私祷

默默的请求

你一定全许了我吧,观音?一九七九年八月十五日

六把雨伞

遗忘伞

向日葵反面的形象

黑黝黝的背日葵啊

见证人类的健忘

雨里盛开

雨后枯萎

一朵接一朵被遗弃

怎样也记不起来

在什么人家的门外

身世如谜

究竟谁是

头也不回的主人?

音乐伞

裁一片小黑云去抵挡

顶上千叠的黑云

雨伞,是谁顿悟所发明?

那样纯净的几何美

用直线和曲线连成

浅弧的两端伸出檐牙

雨便从十二个檐角滴下

一串串断断续续的飞铃

你掌中握着的正是

一件天然的乐器

雨夫人即兴的手指

间歇地敲敲又打打

——重时多壮烈

轻时多潇洒

记忆伞

雨天长,灰云厚

三十六根伞骨只一收

就收进一把记忆里去了

不知在哪扇门背后

只要我还能够

找到小时候那一把

就能把四川的四月天撑开

春雨就从伞边滴下来

蛙声就从水田里

布谷鸟声就从远山

都带着冷飕飕的湿意

来绕着伞柄打转

喔,雨气好新鲜

亲情伞

最难忘记是江南

孩时的一阵大雷雨

下面是漫漫的水乡

上面是闪闪的迅电

和天地一咤的重雷

我瑟缩的肩膀,是谁

一手抱过来护卫

一手更挺着油纸伞

负担雨势和风声

多少江湖又多少海

一生已渡过大半

惊雷与骇电早惯了

只是台风的夜晚

却遥念母亲的孤坟

是怎样的雨势和风声

轮到该我送伞去

却不见油纸伞

更不见那孩子

友情伞

暴风雨里

一位朋友撑伞来接我

一手扶我的踉跄

一手把坚定的伞柄

举成了一面大盾牌

抵挡猖狂的雨箭

后来才发现

逆风那一面他的衣衫

几乎湿透于骤雨

喔,所谓知己

不就是一把伞么?

——晴天收起

雨天才为你

豁然开放

伞盟

如果夜是一场青雨淋淋

幸而我还有一盏台灯

一把精致的小雨伞

撑开一盖暖黄的光晕

如果死亡是一场黑雨凄凄

幸而我还有一段爱情

一把古典的小雨伞

撑开一圈柔红的气氛

而无论是用什么做成

用绯色的氛围或橙色的光晕

愿你与我做共伞的人

伴我涉过湿冷的雨地

如果夜是青雨淋淋

如果死亡是黑雨凄凄

如果我立在雨地上

等你撑伞来迎接,等你一九八二年十月二日

别香港

如果离别是一把快刀

青锋一闪而过

就将我剖了吧,剖

剖成两段呼痛的断藕

一段,叫从此

一段,叫从前

断不了的一条丝在中间

就牵成渺渺的水平线

一头牵着你的山

一头牵着我的眼

一头牵着你的楼

一头牵着我的愁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日

中国结

你问我会打中国结吗?

我的回答是苦笑

你的年纪太小了,太小

你的红丝线不够长

怎能把我的童年

遥远的童年啊缭绕

也太细了,太细

那样深厚的记忆

你怎么能缚得牢?

你问我会打中国结吗?

我的回答是摇头

说不出是什么东西

鲠在喉头跟心头

这结啊已经够紧的了

我要的只是放松

却不知该怎么下手

线太多,太乱了

该怎么去寻找线头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一日

三生石

当渡船解缆

当渡船解缆

风笛催客

只等你前来相送

在茫茫的渡头

看我渐渐地离岸

水阔,天长

对我挥手

我会在对岸

苦苦守候

接你的下一班船

在荒荒的渡头

看你渐渐地靠岸

水尽,天回

对你招手

就像仲夏的夜里

就像仲夏的夜里

并排在枕上,语音转低

唤你不应,已经睡着

我也困了,一个翻身

便跟入了梦境

而留在梦外的这世界

分分,秒秒

答答,滴滴

都交给床头的小闹钟

一生也好比一夜

并排在枕上,语音转低

唤我不应,已经睡着

你也困了,一个翻身

便跟入了梦境

而留在梦外的这世界

春分,夏至

谷雨,清明

都交给坟头的大闹钟

找到那棵树

苏家的子瞻和子由,你说

来世仍然想结成兄弟

让我们来世仍旧做夫妻

那是有一天凌晨你醒来

惺忪之际喃喃的痴语

说你在昨晚恍惚的梦里

和我同靠在一棵树下

前后的事,一翻身都忘了

只记得树荫密得好深

而我对你说过一句话“我会等你,”在树荫下

树影在窗,鸟声未起

半昧不明的曙色里,我说

或许那就是我们的前世了

一过奈何桥就已忘记

至于细节,早就该依稀

此刻的我们,或许正是

那时痴妄相许的来生

你叹了一口气说

要找到那棵树就好了

或许当时

遗落了什么在树根

红烛

三十五年前有一对红烛

曾经照耀年轻的洞房

——且用这么古典的名字

追念厦门街那间斗室

迄今仍然并排地烧着

仍然相互眷顾地照着

照着我们的来路,去路

烛啊愈烧愈短

夜啊愈熬愈长

最后的一阵黑风吹过

哪一根会先熄呢,曳着白烟?

剩下另一根流着热泪

独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好是一口气同时吹熄

让两股轻烟绸缪成一股

同时化入夜色的空无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我说

但谁啊又能够随心支配

无端的风势该如何吹?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无论

无论左转或右弯

无论东奔或西走

无论倦步多跚跚

或是前途多漫漫

总有一天要回头

回到熟悉的家门口

无论海洋有多阔

无论故乡有多远

纵然把世界绕一圈

总有一天要回到

路的起点与终点

纵然是破鞋也停靠

在那扇,童年的门前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九日

高楼对海

高楼对海,长窗向西

黄昏之来多彩而神秘

落日去时,把海峡交给晚霞

晚霞去时,把海峡交给灯塔

我的桌灯也同时亮起

于是礼成,夜,便算开始了

灯塔是海上的一盏桌灯

桌灯,是桌上的一座灯塔

照着白发的心事在灯下

起伏如满满一海峡风浪

一波接一波来撼晚年

一生苍茫还留下什么呢?

除了窗口这一盏孤灯

与我共守这一截长夜

写诗,写信,无论做什么

都与他,最亲的伙伴

第一位读者,就近斟酌

迟寐的心情,纷乱的世变

比一切知己,甚至家人

更能默默地为我分忧

有一天,白发也不在灯下

一生苍茫还留下什么呢?

除了把落日留给海峡

除了把灯塔留给风浪

除了把回不了头的世纪

留给下不了笔的历史

还留下什么呢,一生苍茫?

至于这一盏孤灯,寂寞的见证

亲爱的读者啊,就留给你们一九九八年二月二日

七十自喻

再长的江河终必要入海

河口那片三角洲

还要奔波多久才抵达?

只知道早就出了峡

回望一道道横断山脉

关之不断,阻之不绝

到此平缓已经是下游

多少支流一路来投奔

沙泥与岁月都已沉淀

宁静的深夜,你听

河口隐隐传来海啸

而河源雪水初融

正滴成清细的涓涓

再长的江河终必要入海

河水不回头,而河长在一九九八年二月四日

西子楼

海峡浩荡是前景

寿山巍峨是后台

日月与星辰是大壁画

更有长堤伸出了双臂

一左一右,将灯塔举起

引进七海来归的舳舻

壮阔的剧场正在等待

一位主角来演出

天风与海涛都在呼唤

美丽的预言正在等待

来吧,西子湾等你到来

西子楼等你来登高

晚霞正昼夜交替

等你上楼来观礼原载二〇一三年五月二十六日《联合报》

附注:台湾“中山大学”前门正对高雄港北面入口,门外之校友会馆新建落成,我为之题名西子楼。楼高三层,巨舶进出,左有旗津之绝壁拔起,右有柴山之峻坡遙卫,海峡日夜浮于堤外,更一望无涯。杜甫诗“门泊东吴万里船”,恐犹不足尽其气象。

富春山居图

——名画合璧庆中秋

长卷已六百岁,山河仍不老

迢递百里的富春江

八旬黄公缩地有仙术

巧腕妙运,无中生有

召来如许的峰峦起伏

沙渚错落,石矶三五

林中俨然有村屋半遮

渔父与樵夫,更有高士

是子陵吗,出没于其间

三百年前的火劫得救

水墨点染的心血长留

从画分两岸,人辨真伪

也不阻造化再造来眼前

换代换不了华山夏水

一湾海峡岂信是天堑

名画分久终合成完璧

一轮高悬共仰望中秋二〇一一年

少年

送别

你去了,带去

一片朝圣者的信心;

你去了,留下

一个流浪儿的背影。

别让深夜的狂风暴雨

打熄你胸中的一线黎明;

我送你一盏灯儿照路——

那棕树提着的一颗星星。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六日

珍妮的辫子

当初我认识珍妮的时候,

她还是一个很小的姑娘,

长长的辫子拖在背后,

像一对梦幻的翅膀。

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我很久,很久没见过她。

人家说珍妮已长大了,

长长的辫子变成卷发。

昨天在路上我遇见珍妮;

她掷我一朵鲜红的微笑,

但是我差一点哭出声来,

珍妮的辫子哪儿去了?一九五三年一月二十一日夜

我的眼睛

往日在这清湛的池心,

你时时来俯窥自己的倒影。

你笑时倒影也随着微笑,

清湛的池水更明亮了。

但如今在这寥廓的池面,

终日只映现远方的白云,

和飞向远方的自由的小鸟,

和夜里更远,更远的星星。一九五四年八月二十六日

方 向

清晨我欣然向旭日前进,

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展开在面前是一片风景,

因而我无暇忧思。

但是另一个寂寞的行人

却背着晨曦行走;

他一路俯视自己的阴影,

而无暇将风景领受。一九五六年十月二日

万圣节

自十月的黄昏回来,走索于

低音大提琴的弦上

一步一声,踩出不祥的回响

暮色惊醒了,从南瓜田里

昂首窥我

嘎声而笑的女巫们(许多三角形组成的噪音)

飞去廊上的南瓜灯里开晚会

扫我的鼻尖以小帚的尾巴

新收割过的干草地上

僵立着禾堆的三 K 党

幽灵群绕他们跳死亡之舞

磷质的胫骨击起暗蓝的火花

此刻此刻擦擦

此刻此刻擦擦

——擦擦

——擦擦

月轮升起,一声铜铙的巨鸣

然后是死寂,孕着不安,然后

是许多短音符的溃逃

沿着竖琴的滑梯一九五九年二月二十六日夜

注:十月三十一日为万圣节之前夕(Halloween),英美民间旧俗皆以是夕为鬼巫狂舞之夜,家家门首皆置大南瓜,中空有洞,望之如人面。第三段末四行系拟声,宜急读。

忧郁的素描

瑞士表的小指挥杖在我的腕上

渐移向五点三刻,

Andante的黄昏自耳边升起——

舒缓而低,啊,竖笛的娇呓,小提琴的迟疑。

我的忧郁有一点伤风,鼻音很重,我想

为她加一条白绢的围巾,

以马尾的卷云。

她的耳朵很小,很怕冷,

且半躲在柔鬓的背后。

她的黑眼圈很暗,睫影很深,

当我告诉她,如何,今天的拂晓,

我的未熟的古中国之梦

被北美洲早春的鸣禽啄落,

敏捷的小松鼠拾走;

当我告诉她,如何,在北美,

极星升得太高,而猎户太低沉,

如何,灵魂躺在厚厚的回忆上,

患了一冬的风湿。

三月一日。她的眼圈很暗淡,睫影很深,

当她伴我,在四方城北,

作初晴的散步。一九五九年三月一日晚

占星学

没有什么可怕的,小情人

四月来时,谁的睫毛不浓得成阴

且遮住幢幢的岁月

不祥的美召唤着,我们跟随着

我们是一对够顽固的赌徒

虽然预感,虽然一直在预感

最后的牌底覆盖着不幸

左右瞳的占星学都很美

不必再校对,何况你的小手正握着

握一掌难解的宿命论

终是星斗不移,掌纹不改道

悲剧的版权不属于我们

明日我们的爱情将很辽廓

如瀚海,如用非常诱人的

蜃楼与海市做花边的浩瀚

我们的爱情是不戴指环的

看暮色弯下腰,拾走你的背影一九六〇年三月二十八日

五陵少年

台风季,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

我的血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黄河太冷,需要渗大量的酒精

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

喂!再来杯高粱!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

传说祖父射落了九只太阳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

听见没有?来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卖行的橱窗里挂着

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

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

于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

来一瓶高粱哪,店小二!

重伤风能造成英雄的幻觉

当咳嗽从蛙鸣进步到狼嗥

肋骨摇响疯人院的铁栅

一阵龙卷风便自肺中拔起

没关系,我起码再三杯!

末班巴士的幽灵在作祟

雨衣!我的雨衣呢?六席的

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

等我闯六条无灯的长街

不要扶,我没醉!一九六〇年十月

少年游

——宴别绍铭

君归新大陆之莽苍苍,我归旧半岛

美丽岛上乍聚又骤别

八千里路他乡尽付云和月

凄凄中元哭哀哀端午

大台风的季节又是,听豪雨间歇

一楼高,昂出台北灯火

似雪衣冠满座,酒酣相看

鲸饮原千杯,绍兴醉不倒绍铭

但今夕,即空空的酒杯相对也微醉

红尘青衫,当年都是

过海少年的衣带翩翩

地倾东南而今犹坚持九仞天

数人物何须说五四日远

天你塌下来我们肩住

海你沸起来我们挽住

地你动起束我们踹住

看窗下,红尘滚滚迷人路

松山一出便歌行路难

七四七一啸异风云

崎岖处坦坦大道有阳关

登楼仙人,下楼壮士

台大人头顶自青天白日

我不下楼去,谁下楼去?一九七五年八月九日

漂水花

绝技授钟玲

石片要扁

形状要圆

拇指和中指

要轻轻地捏住

食指在后面

要及时推出

出手要快

脱手要平稳而飞旋

进去的角度

要紧贴而切入

才能教这片顽石

入水为鱼

出水为鸟

一眨眼几度轮回

波光闪闪之中

早已一扇扇推开

神秘的玻璃旋转门

水遁而去

投石问童年

水光茫茫如时光

一回身早已脱手飞去

去吧,去追踪渺渺的童年

那顿悟的顽石

一路点头而去

平静的水面忽然绽开

一连串的笑靥

刹那间那石子

向小溪问了句什么

而小溪浅浅的酒涡

给了它怎样的回答

一时,我目迷于浪花

又情不自禁地惊叫

没有来得及捕捉一九八八年八月三日

桐油灯

记得在河的上游

也就是路的起点

有一个地方叫从前

有一盏桐油灯亮着

灯下有一个孩子

咿唔念他的古文

如果我一路走回去

回到流浪的起点

就会在古屋的窗外

窥见那夜读的小孩

独自在桐油灯下

吟哦韩愈或李白

在未有电视的年代

如果在户外的风中

在风吹草动的夜里

在星光长芒的下面

我敲窗叫他出来

去阅历山外的江海

不知吃惊的稚脸

会不会听出那呼唤

是发自神秘的未来?

当黑发乍对着白头

七分风霜如流犯

三分自许若先知

会不会认出是我?

如果我向他警告

外面的世界有多糟

下游的河水多混浊

他能否点头领悟?

他的时间还未到

又何必唐突天机

打断他无忧的夜读

何况谁又能拦阻

他永远不下山来

于是我重寻出路

暂且(或者是永恒?)

留他在夜色的深处

在河之源,路之初

去独守那一盏

渐成神话的桐油灯一九九三年二月十二日

人间

项圈

张玛丽小姐在街上散步,

背后牵一头爱犬。

遇见李露西也牵一头走来,

两人便停步寒暄。

玛丽的爱犬也走上前去,

和露西的爱犬交际。

露西的爱犬问它的项圈,

是铜的,还是金的。“铜的,”玛丽的爱犬回答。“铜的!我的是金的!”

露西的爱犬耸一耸肩头走开,“而且是美国制的!”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日

偶像

将你对偶像过分的崇拜

留一份下来尊敬你自己。

与其多一个虚伪的权威,

不如多一人瞥见真理。

你跪在巍巍的偶像脚下,

低头去俯吻他的脚尖;

但是你不曾举头仰视,

就仰视也看不清他的脸。

如果有一天你站直了自己,

或是走上了智慧的石级,

你将要如此,如此的讶异——

也许你发现他的大嘴,

也许你发现他的近视,

也许你发现他戴了面具,

也许……也许…

总之你将要惆怅而惊奇。

而现在,因为你伏在他的脚下,

只看见他的像座,他的脚趾,

只看见他的鼻孔,他的下巴,

你幻想他是如此,如此的伟大,

你仰视看不见他的假发。一九五四年五月二十六日

空宅

电铃骤响,惊起了空宅的一头寂,

不住地摇尾,却又吠不出声。

没有熟悉的回答,没有手开门。

电铃响了,电铃的袅袅余音消灭。

电铃骤响,如投入枯井的一粒石,

没有回波,没有反响。

齐竖的小耳朵,骚动的狂扑的小翅膀;

桌上的半身像惊得冻住了表情,

胆怯的钟忐忑着,如空宅的心。

电铃响了,电铃的袅袅余音消灭。一九五七年四月十六日

黑天使

黑天使从夜的脐孔里

飞至,从月落乌啼

的天空,当狼群咀嚼

落月,鼠群窸窸窣窣噬尽

满天的星屑,我就是

不祥天使,迅疾

扑至,一封死亡电报

猛然捶打你闭门不醒

的恶魇,我就是黑天使

白天使中我已被

除籍,翻开任何

黑名单,赫然,你不会看不见

我的名字,叫黑天使,我就是

夜巡的黑鹰

最黑最暗的

夜里,我瞥见最善伪装的

罪恶,且在他头顶盘旋

等垂毙的前夕

作俯冲的一击

我就是黑天使,我永远

独羽逆航,在雨上,电上

向成人说童话

是白天使们

的职业,我是头颅悬价

的刺客,来自黑帷以外,来自

夜的盲哑的深处

来自黪黪的帝国

的墨墨京都,黑天使,我就是一九六六年四月二十八日于卡拉马如

自注:写成后,才发现这首《黑天使》是首尾相衔的联锁体,段与段间不可能读断。Emily Dickinson的I Like to See It Lap the Miles近于此体。

或者所谓春天

或者所谓春天也不过就在电话亭的那边

厦门街的那边有一些蠢蠢的记忆的那边

航空信就从那里开始

眼睛就从那里忍受

邮戳邮戳邮戳

各种文字的打击

或者那许多秘密邮筒已忘记

围巾遮住大半个灵魂

流行了樱花流行感冒

总是这样子,四月来时先通知鼻子

回家,走同安街的巷子

或者在这座城里一泡真泡了十几个春天

不算春天的春天,泡了又泡

这件事,一想起就觉得好冤

或者所谓春天

最后也不过就是这样子:

一些受伤的记忆

一些欲望和灰尘

一股开胃的葱味从那边的厨房

然后是淡淡的油墨从一份晚报

报导郊区的花讯

或者所谓老教授不过是新来的讲师变成

讲师曾是新刮脸的学生

所谓一辈子也不过打那么半打领带

第一次,约会的那条

引她格格地发笑

或者毕业舞会的那条

换了婚礼的那条换了

或者浅绯的那条后来变成

变成深咖啡的这条,不放糖的咖啡

想起这也是一种分期的自缢,或者

不能算怎么残忍,除了有点窒息

或者所谓春天也只是一种轻脆的标本

一张书签,曾是水仙或蝴蝶

书签在韦氏大字典里字典在图书馆的楼上

楼高四层高过所有的暮色

楼怕高书怕旧旧书最怕有书签

好遥好远的春天,青岛

的春天,盖提斯堡

的春天,布谷满天

苹果花落得满地,四月,比鞋底更低

比蜂更高鸟更高,比内战内战的公墓墓上的草

而回想起来时也不见得就不像一生

所谓童年

所谓抗战

所谓高二

所谓大三

所谓蜜月,并非不月蚀

所谓贫穷,并非不美丽

所谓妻,曾是新娘

所谓新娘,曾是女友

所谓女友,曾非常害羞

所谓不成名以及成名

所谓朽以及不朽

或者所谓春天一九六七年三月四日

樱桃呢总是

樱桃呢总是今年更贵,比去年

去年是一树,今年是一篮

也许明年只剩下一颗,酸酸

的一颗,剩下来,给谁?给我?

看清了圆满的标价,自从

就没有减价,只有涨价

最后,穷得会买不起春天

最后,会欠得不让我再欠

最后会关进窄小的监狱

用世界上,世界下所有的岁月

清算我用过的,欠过的春天,

樱桃呢总是明年更贵,比今年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六日

一枚铜币

我曾经紧紧握一枚铜币,在掌心

那是一家烧饼店的老头子找给我的

一枚旧铜币,侧像的浮雕已经模糊

依稀,我嗅到有一股臭气

一半是汗臭,一半,是所谓铜臭

上面还漾着一层恼人的油腻

一瞬间我曾经犹豫,不知道

这样脏的东西要不要接受

但是那卖油条的老人已经举起了手

无猜忌的微笑荡开皱纹如波纹

而我,也不自觉地摊开了掌心

一转眼,铜币已落在我掌上

没料到,它竟会那样子烫手

透过手掌,有一股热流

沸沸然涌进了我的心房。 我不知道

刚才,是哪个小学生用它买车票

哪个情人曾用它卜卦,哪个工人

用污黑的手指捏它换油条

只知道那铜币此刻是我的

下一刻,将随一个陌生人离去

我紧紧地握住它,汗,油,和一切

像正在和全世界全人类握手

一直我以为自己懂一切的价值

百元钞值百元,一枚铜币值一枚铜币

这似乎是显然又显然的真理

但那个寒冷的早晨,我立在街心

恍然,握一枚烫手的铜币,在掌心一九六八年六月二日

凡我至处

凡我至处,掌声必四起如鸽群

骚动的鸽群,白羽白羽纷纷

震动千人的大厅堂,摇撼灯光

声浪冲激溺人的回流

我是漩涡的中心。 凡我至处

鸽群必绕我头顶飞舞

丰美的鸽群啊,多祥瑞的鸽群

历久不散,令人亢奋且失眠

但我不是养鸽人,掌声悦耳

传不到我内心,看白羽翩然

翩然白羽,皆刹那的幻景

我要去的,是一种无人地带

一种戈壁,任何地图不记载

——一种超人的气候,惧者不来

是处绝无鸽群,只有兀鹰

盘盘旋旋在弱者的头顶

等争食的一攫。 凡我至处

掌声必四起如鸽群,我的心

痛苦而荒凉,我知道,千只,万只

皆是幻象,一只,也不会伴我远行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日

熊的独白

凡我至处,反对之声必蜂起

皆嗡嗡,皆营营

一团愤怒之云遂将我围困

一举步一个新的战争

而我是这样固执的一头熊

众口交诟,千螫齐下之刺痛

岂能阻挡我独自闯

进去,闯进去尝

一点点,就算是那么一点点

——甜中之甜?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九日

上山

相偕登山的

是一伞,一杖,一老僧

才抵山腰

伞已化成

天清地爽,好一阵冷雨

雨停失杖

纵横乱石

一根千岁的古藤

垂下去,垂,隐隐

雨后钓深谷的水声

走到山顶

怎么才一回头

竟浑不见僧,到底

是山失了僧

是僧失了山

到底是怎样下的山

有没有下山

要不要下山

甚且有没有山

问来问去

雾里云里

没有一只鸟说得清一九七二年十月十四日

暑气里飞来的一只单翼鸟

向人耳畔

鼓起一阵阵南风

无论你怎样来回扑动

左右挣扎

都休想飞出我掌中

南方的单翼鸟啊,不须摇头

等中秋月圆

风向一变

就让你乘西风飞走一九八〇年七月三日

土地公的独白

几块顽石,一钵剩灰

左墙剥落于风雨

右壁埋没于青苔

虽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哪

过路人等好歹叫我一声神

庙前尽管不算很热闹

也有几茎芦苇在站岗

入夜,更有青蛙来捧场

——并不缺你这一炷假香

说是烧给我的呢,只怕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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