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些小丑!(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9 07:33:39

点击下载

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看,那些小丑!

看,那些小丑!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看,那些小丑!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3-01ISBN:9787532770977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献给薇拉一

我相继有过三四个妻子,其中第一个,遇见她时的情形多少有些怪异,那过程仿佛一场拙劣的阴谋,细节如此荒谬,而主谋不仅对其真实目的茫然无知,还硬要采取明摆着不可能成功的愚蠢行动。正是由于这些错误,他不经意间织就一张网,又由于我本人造成的一系列失误,我最终深陷网中,听凭命运的摆布,而这正是这场阴谋的唯一目的。

那是我在剑桥大学的最后一年(一九二二年),春季学期中常有人向我“这个俄国人”咨询果戈理《钦差大臣》里演员化妆的细节问题,这部戏的英语版将由萤火虫剧团上演,团长艾弗·布莱克是一名出色的业余演员。他和我在三一学院受教于同一位导师,他反反复复模仿那老头儿装腔作势的样子——当我们在皮特俱乐部吃中饭的时候,他这表演一刻不曾停止,实在令我心烦意乱。关于正经事的讨论则更是无聊。艾弗·布莱克想让果戈理剧中的市长大人穿睡袍出场,因为:“难道该剧不就是那个老流氓的一场噩梦吗?难道俄文剧名Revizor不正是从法文词reve——‘梦’衍变来的吗?”我答道,我认为这是个馊主意。

也许他们彩排过,但肯定没叫我去。事实上,如今我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戏最后有没有登台。

此后不久,我再次遇到艾弗·布莱克——是在某次聚会上,他还邀请我和其他五个人去蓝色海岸的别墅避暑,据他说那别墅是刚从一位老姑妈那儿继承来的。他当时喝得烂醉如泥,约一个星期之后,他即将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当我提起那个热情洋溢的邀请,他大吃一惊,而不巧的是,那会儿只有我一个人接受了邀请。我们俩都是遭人嫌弃的孤儿,我说,我们应该团结。

一场疾病迫使我在英国多待了一个月,直到七月初我才给艾弗·布莱克寄了张明信片,客气地告诉他我将在下周抵达戛纳或尼斯。实际上我肯定提到抵达时间极有可能是周六下午。

从车站打电话显然是徒劳:电话一直占线,而我这种人也不可能有耐心待在一个地方作无谓的苦思冥想。但我的整个下午全给毁了,下午是我一天中最宝贵的时段。我刚踏上这次长途旅行时,曾自欺欺人地认为我精神不错;可这时我感觉糟透了。这样的季节,天气居然会阴暗潮湿。那些棕榈树,只有海市蜃楼中的看上去才对劲。不知什么原因,根本找不到出租车,简直像一场噩梦。最后我好不容易上了一辆臭气熏天的蓝色小巴士。这怪物沿着蜿蜒的公路,转了不知多少个弯道,停了不知多少个招呼站,终于将我送达目的地,前前后后共用了二十分钟——这时间足够我从海滨抄近路步行到这里了,这条近路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丛灌木,我很快就会铭记在心,就在这个神奇的夏天。而眼下这段痛苦的旅程绝无神奇可言!我之所以答应来这里,是希望能在“智慧的泪水”(贝内特?巴比利恩?)中治愈神经衰弱,避免精神错乱。我脑袋的左侧如今是一条痛苦的保龄球道。而右侧,一个婴儿正从前排座位上的母亲的肩头,向我射来两道空洞的目光。我旁边坐着个一袭黑衣、满脸赘肉的女人。车子在绿盈盈的大海和灰扑扑的石墙间摇晃,我强忍着终于没让自己吐出来。最后我们终于抵达卡纳封村(斑驳的法国梧桐、别致的茅舍、一所邮局、一座教堂),我的全部感觉都汇聚成一个金色的形象——皮箱里的那瓶威士忌,我准备带给艾弗的,发誓趁他没有发现就非要尝它一口。我向司机打听,但他置之不理,倒是在我前面下车的一位小个子牧师——他模样酷似乌龟,生就一双巨足——也不看我一眼,就指指一条横马路。艾丽斯别墅,他说,走三分钟就到。正当我拖起两个旅行包朝那条马路走去,不期而至的阳光突然照亮了前方的角落,而我那位假定的主人出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我依然记得——虽说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当时脑海里闪过一丝疑惑,不知我是否带对了衣服。只见他穿着高尔夫灯笼裤和布洛克鞋,却偏偏没穿袜子,露出一截粉红色的小腿,看着真叫人难受。他正准备去,或者说,假装正准备去邮局给我发电报,建议将这次旅行推迟至八月份,到那时他手上一份在戛尼斯的工作将不再会威胁到我们的狂欢聚会了。而且,他希望塞巴斯蒂安——鬼知道是谁——也许还会来参加葡萄节或欧薄荷节。他咕哝着,从我手里接过那个小一些的旅行包——里面装着洗漱用品、药品以及一部即将完成的十四行诗集(最后交由巴黎的一家俄文流亡者杂志发表)。接着当我放下皮箱装烟斗的时候,他又伸手过来抓皮箱。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记录这些细枝末节,我想是因为它们无意中预示着一桩重大事件。艾弗打破沉默,皱起眉头告诉我说他非常欢迎我来做客,但有一件事他在剑桥的时候就应该警告我。也许用不了一个星期,我就会因为某件伤心事而烦不胜烦。格伦特小姐——他以前的家庭教师,一个铁石心肠的聪明人——喜欢喋喋不休地说起他的小妹妹永远不会违反“孩子不准出声”的规矩,确实也永远不会听见这条规矩向任何人提及。那所谓伤心事就是他的妹妹——算了,也许,还是等我们和那些行李都好歹安顿下了,他再解释妹妹的事吧。二“你童年是怎么样的,麦克纳博?”(艾弗非要这样叫我,因为他觉得我看上去很像某个形容憔悴但还算英俊的演员,此人在生命最后几年或者至少是出名的最后几年一直用那个名字。)

极为残酷,难以忍受。这世上应该有一部自然或介乎自然间的法律来反对如此不人道的人生开端。若不是我的病态恐惧在十岁前后被更抽象、更陈腐的焦虑(诸如无限、永恒、身份等等问题)所取代,也许我早在找到节律之前就失去了理智。那不是因为什么小黑屋、单翼落难天使或者没有尽头的走廊,也和地上脏水坑里的梦魇魔镜无关——绝不是那种所谓卧室的恐怖,却更为可怕,那纯粹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残忍,联系着其他生存状态,那些状态既不属于“过去”也非属于“未来”,对于凡人来说是绝对地无边无界。这样一种痛苦的联系,直到几十年之后我才有更多的了解,所以“我们不要过早考虑”,就像死刑犯拒绝那块肮脏的蒙眼布时所说。

青春期的快乐令我暂时解脱。我逃过了自寻烦恼的阶段。感谢我那甜蜜的初恋,果园里的小女孩,种种探险的游戏——她分开五指,指尖缀着惊喜的珍珠。在我叔祖的私人剧院,家庭教师让我和他[1]分享舞台上的纯情少女。两个淫荡少妇用蕾丝睡衣和女妖洛勒赖的假发套把我打扮起来,让我睡在她俩中间,如同黄色小说里所写的“羞赧的小侄子”,而她们的丈夫刚打了野猪回来,正在隔壁房间里鼾声如雷。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常去各地的亲戚家过暑假,灰蒙蒙的夏日天空,古老俄罗斯的深宅大院,我领略着数世纪前的盥洗室和闺房,领略着温柔的女仆和时髦的调情。总之,如果说我的幼年岁月有可能为某位幼儿心理学家提供什么学术论文素材,而使其树立一世英名,那么我的少年时代则将会、也确实为某位步入暮年的小说家献上大量色情段落,它们像烂李子、坏梨子一般遍布其所有作品。说真的,眼前这本回忆录的大部分价值在于它是一份分类目录,涵盖了我的俄文小说,尤其是英文小说里众多人物形象的家谱、血统以及有趣的出身情况。

我难得见到我父母。他们离婚、再婚、再离婚的速度快得惊人,假如我的命运监护人稍不留神,也许我已经被拍卖给了一对瑞典裔或苏格兰裔的陌生夫妇,看看他们那饥饿的眼神、悲哀的眼袋。一位不同寻常的姑婆,布雷多男爵夫人,天生的托尔斯泰,完全取代了更近的血亲。我当时不过七八岁,胸中却藏匿着不可救药的疯子的所有秘密,甚至在她(已属很不正常)看来,我都是萎靡懒惰的;实际上,我从来就是以极其出格的方式沉溺于白日梦中。“振作些!”她喝道,“看那些小丑!”“什么小丑?在哪儿?”“噢,到处都是。就在你身边。草木是小丑,文字是小丑。场景、数字都是小丑。把两件东西放在一起——玩笑、形象——就有了一个三料小丑。来吧!玩吧!虚构世界!虚构现实!”

我真这样做了。天哪,我真就这样做了。为了纪念最初的那些白日梦,我虚构了这位姑婆,而现如今,她正沿着记忆前廊的大理石台阶,颤颤巍巍地走来,侧着身子,侧着身子,可怜的跛脚夫人,用那黑色手杖的橡皮顶端触着每一级台阶的边缘。

[当她喊出“look at the harlequins”(看那些小丑)的时候,仿佛一行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诗句从她那含混的唇齿间飞出,听上去像是由“lookaty”(看那些)——谐音“lickety”(极快的)——温文尔雅地引出“harlequins”(小丑),后者携着一股欢快的气氛到来,重音落在“har”上,充满激荡人心的忠告语气,随后滴落下金币般的音节。]

我十八岁的时候,布尔什维克革命爆发——我承认,这里使用[2]不规则动词只是出于叙述节奏的需要。童年时折磨我的精神错乱复发,因此这年冬天以及第二年春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不得不在皇村的皇家疗养院里度过。一九一八年七月,我住在远房亲戚波兰地主姆斯季斯拉夫·恰尔涅茨基(一八八○年至约一九一九年)的宅邸,发现自己慢慢康复了。秋天的一个夜晚,可怜的姆斯季斯拉夫的小情妇告诉我一条小路,这条童话般的小路蜿蜒穿过一大片密林,在约翰三世[3](索别斯基)统治时期,最后一头欧洲野牛就是在这片林子里死于第一代恰尔涅茨基的矛下。我踏上了这条小路,肩上背着小包,年轻的心里怀着自责和焦虑的恐惧——又何必隐瞒呢。在俄罗斯黑暗历史的最黑暗时刻抛下亲戚出走,我这样做对吗?我可知道如何在陌生国度独自生存?一个特别委员会(由姆斯季斯拉夫的父亲主持,他是一位受人尊敬但道德堕落的数学家)审核了一所合格学校的所有课程,颁给了我毕业证书,尽管我从未踏进过这个学校一步,但是单凭这张证书而没有参加可怕的入学考试,我能被剑桥大学录取吗?我跋涉了整整一个晚上,穿越月光布下的迷宫,想象着已灭绝的动物在林间窸窣徘徊。终于朝霞染红了我手中的旧地图。我觉得自己已经跨过了边界线,突然眼前冒出一个没戴帽子、长了张蒙古人面孔的红军士兵,他正在林中小径旁摘越橘。他从树枝上取下帽子,盘问我道:“小家伙(yablochko),你这是去(kotishsya)哪儿?让我看看你的证件(Pokazyvay-ka dokumentiki)。”

我摸索着口袋,掏出了要找的东西;他猛地扑来,被我一枪打死;他扑面倒地,就好像在阅兵场上突然中暑,倒在了国王脚下。每一棵树都别过脸去,我赶紧逃走,手上还紧握达格马拉给我的那把可爱的左轮手枪。直到半小时之后,当我最终到达森林另一端,进入一个多少有些传统的共和国时,我的小腿才停止了颤抖。

我在一些早忘记名字的德国和荷兰小镇游荡了一阵,最后跋山涉水进入英国。伦敦的伦勃朗旅舍就是我下一个落脚地。我藏在羊皮口袋里的两三颗小钻石比冰雹融化得更快。正当本书作者——当时还是一个自我流放的青年(摘自一则旧日记)——濒临一贫如洗之境,竟意外找到了一位赞助人,斯塔罗夫伯爵,这位庄重迂腐的共济会会员曾在广阔的国际交往舞台为多处俄罗斯驻外大使馆增添荣耀,一九一三年起便定居伦敦。他说起母语来字斟句酌,但也不排斥华丽随意的表达。不管怎么说他毫无幽默感。有个马耳他小伙子伺候他(我讨厌喝茶又不敢开口要白兰地)。尼基弗尔·尼科季莫维奇——他的教名和姓氏念起来像绕口令,据说他多年来一直仰慕我那位美貌而古怪的母亲。关于母亲的情况我主要是从一部满是陈词滥调的匿名回忆录中得知的。也许澎湃的激情是最方便的伪装,但另一方面,他对她那绅士般的忠诚足以解释他为什么要为我支付在英国的学费,并且在他一九二七年去世以后留给我一小笔津贴(布尔什维克革命毁了我们家族,同样也毁了他)。然而,我必须承认,当我看见他那临死时的双眼猛然射出光芒时,不由得非常不安,他的脸庞苍白而威严,是俄罗斯作家常常形容的“被仔细刮过(tshchatel’no vybritoe)”,那无疑是因为根据读者们(早就死了)的假想,父辈胡须的灵魂必须得到安葬。我尽量记录下这些质疑的片断,为的是探寻那位贵妇人的音容笑貌,他曾经握着她的手护送她登上折篷马车,等她坐稳并打开阳伞之后,才重重地挪进轻快的马车;但与此同时我又不禁要怀疑,我们这位大公是否果真摆脱了流行于当时所谓外交界高层的反常行为。尼·尼坐在安乐椅上,就像某部长篇小说中所写,一只肥胖的手搁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戴着图章戒指,碰了碰面前土耳其式桌子上一个鼻烟盒似的东西,其实那里面装着几颗止咳药球或者止咳露,淡紫色的、绿色的,还有,我想,珊瑚色的。应该补充说明的是,根据我后来得知的一些情况,对于他本人的任何猜测都是完全错误的,除了他对我以及另一个年轻人——此人的母亲是圣彼得堡一个声名狼藉的交际花,不喜欢折篷马车而喜欢电动马车——那种父亲般的关爱;不过那些药球却是确实无疑的。

[1] Lorelei,德国神话中的女妖,相传出现在莱茵河岸岩石上,以优美的歌声诱惑船夫,使船只触礁沉没。

[2] 这里不规则动词指原文中的“struck”(爆发)。

[3] John Ⅲ (Sobieski)(1629—1696),波兰国王,与神圣罗马帝国缔约,击败土耳其人,解维也纳之围。三

回头说说卡纳封村,说说我的行李,以及拖着行李的艾弗·布莱克,他满脸痛苦,嘴里嘟囔着某个小角色的滑稽词儿。

太阳夺回了所有的控制力,这时候我们进入一个花园,一堵石墙和一排柏树将花园和道路隔开。一个碧绿的小池被具有象征意味的蝴蝶花所环绕,一座青蛙铜像占据着小池中央。枝叶虬曲的栎树下铺着一条石子小道,连接起两棵橘子树。草坪一端的一棵桉树用那条条缕缕的浓荫笼罩着树下的贵妃榻。这些完完整整的回忆并非为了炫耀,而只是一种重现美好过去的尝试,依靠的是几张安放在旧糖果盒里的[1]陈年快照,盒盖上雕刻着百合花形纹章。“拖着两吨重的石头,”(用艾弗·布莱克的话说)爬上前门的三步台阶,可惜毫无用处:他忘了带备用钥匙,而星期六下午是不会有用人来应门的,之前他已经说过,无法用正常方式找到他妹妹,尽管她就在房子里的某个角落,十有八九她正在卧室里哭泣,每逢有客人来她都会如此,尤其是当客人来度周末,一直要住到星期二。于是我们绕到房子后面,穿过仙人球丛的时候,我胳臂上的雨衣被钩住了。我突然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仿佛野人的咆哮,便不由朝艾弗瞥了一眼,但这个狗杂种只不过咧嘴笑了笑。

原来是一只靛青色的大金刚鹦鹉,腆着柠檬黄色的胸脯,面颊上嵌着白色条纹,躲在昏暗的后阳台里时不时嘎嘎叫着。艾弗叫它玛塔[2]·哈里,部分原因是它的口音,但主要是因为它的政治背景。他已故的姑妈温伯格夫人在一九一四年或一九一五年间——当时她已经有点老糊涂了——很喜欢这只不幸的老鹦鹉,据说它是被一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抛弃的,那家伙戴着单片眼镜,脸上有条伤疤。它会说“喂”、“奥托”、“爸爸”,会的不算多,总使人联想到那是一个忧患重重的小家庭,流落在气候炎热的遥远异国。有时候我工作到深夜,思想的间谍不再传递情报,我就会感觉某个运动中的错字就像是一块淡而无味的饼干,被紧紧捏在鹦鹉那反应迟钝的爪子里。

我不记得是否在晚饭前就见到了艾丽斯(也许当我从盥洗室跑回来,犹疑不定地穿过楼梯口去我那间克己修行的房间时,瞥见她正背对着我站在楼梯边一扇污渍斑斑的窗前)。艾弗特地告诉过我,她是聋哑人而且很害羞,因此到现在都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是没有学会读男人的唇语。这听上去很奇怪。我一直认为这种病症会将人幽闭在一个绝对安全的贝壳中,那贝壳透明牢固,如同打不碎的玻璃杯,里面不存在什么羞耻或虚假。兄妹俩以手语交谈,使用一套他们从小发明的字母,这套字母曾经过多次修改,现在运用的是些复杂可笑的手势,有点像哑剧里模仿各种物品的特征,而不是用象征。我创造了几个古怪动作来加入他们的交流,但艾弗严厉地要求我别装傻,因为她太过敏感。那整个场景(还有一个神情抑郁的老女仆,戛尼斯人,在一边乒乒乓乓地收拾碟子)完全属于另一种生活、另一本书,属于一个恍惚具有乱伦色彩的游戏世界,我未曾有意虚构的世界。

兄妹俩虽然矮小,但匀称优雅,两个年轻人都脱不了家族的外貌特征,不过艾弗相貌平平,淡茶色的头发,脸颊上几点雀斑,而她却是个美人,肤色黝黑,乌发齐耳,双眼清澈如蜜。我不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穿的什么,但我记得她裸露着纤细的双臂,每当她凭空勾勒着棕榈丛或水母出没的岛屿轮廓,我便分明觉得感官的刺激,而她哥哥却以愚不可及的旁白为我翻译她的手势。晚饭后我找到了报复的机会,艾弗去拿我的威士忌。在神圣的暮色中,我和艾丽斯站在阳台上。我点燃烟斗,艾丽斯臀部轻抵栏杆,用美人鱼起伏游动的手势——大约是模仿波浪——指点着沉沉群山间一道闪闪烁烁的海边渔火。突然身后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她猛一转身——却立刻令人叹服地意识到了,沉着地收住急奔的动作而转成漫不经心的舞步。与此同时,艾弗已经滑过拼花地板抢到电话机前,得知了尼娜·莱切尔夫或者其他哪位邻居的需要。后来,当我和艾丽斯非常亲密了,我们还常常回忆当时那出人意料的情景,艾弗带来美酒,庆贺她神奇般的康复,而她竟当着他的面把细细的手指按在我手上:我正紧握栏杆站在那儿,故意做出憎恨的夸张表情,但是,可怜的傻瓜,却来不及用一个欧式吻手礼来接受她的道歉。

[1] fleur-de-lis,法国王室的标志。

[2] Mata Hari (1876—1917),荷兰舞女,名妓,因被控充当德国间谍在巴黎被捕后处死,现多用于泛指以美貌勾引男子、刺探军事秘密的女间谍。四

我的神经衰弱有一个常见症状,虽不是最严重,却是每次发作后最难恢复的,属于伦敦专家穆迪首次命名的“数字幻觉”综合征。他将我的病情收入了他最近再版的选集里。他的叙述充斥着可笑的胡说八道。“幻觉”一词毫无意义。“俄国贵族N先生”绝没有任何“衰退迹象”。他向这位愚昧的名人求诊时也不是“三十二”岁而是“二十二”岁。更糟糕的是,穆迪把我和一个所谓的V. S.先生混为一谈,在上述论文中,此君与其说充当了我的“幻觉”描述的附录,还不如说他的感觉入侵了我的感觉,两者从头到尾都被搅在一起了。该病的症状的确很难清楚描述,但比起穆迪教授以及与我同病相怜的那位又俗气又啰嗦的人物来,我自认为能够做得更出色。

病情最糟糕时是这样的:入睡后一小时左右(通常在深更半夜并借陈年蜂蜜酒或察吐士酒的小小协助)我会醒来进入暂时的疯狂状态。视线所及的某处暗淡光线会引发脑部剧痛,而无论好心的仆人如何周到,也无论我如何小心翼翼地亲自遮严窗帘和落地百叶窗,总会留下该死的缝隙,使人为的灯光或自然的月光透入,当我从一场令人窒息的噩梦中惊醒,喘息着抬起头来,再微弱的光粒子也足以成为莫可名状的危险信号。光点穿过朦胧的缝隙,那意味深长的黑暗间隙尤其令人恐惧。光点的闪烁频率也许对应着我急速的心跳,或者从光学而言,与湿润睫毛的眨动有关,但其中的原理无关紧要;它之所以令人恐惧,乃是因为我于无助的痛苦中认识到竟如此愚蠢地未曾预见到这件事,而这件事注定会发生,它表现出一个预言式的问题,这问题必须解决,以免我一命呜呼,这问题本应已经解决,如果我事先考虑过,如果我在这一至关重要的时刻不是这样沉睡不醒、反应迟钝。这问题本身与算数有关:光点之间的关系必须测定,或者就我的现状而言,必须猜出来,因为我反应迟钝无法数清楚,更不用说要回想那个确切数字究竟是多少了。错误意味着立遭报应——被巨人甚或更凶恶的魔鬼砍去脑袋;相反,正确的猜想则能让我躲进魅惑之乡,要到达那里就必须挣扎出谜题的荆棘,越过深深的裂缝,那里的风景如田园般虚空抽象,雕刻着意蕴丰富的蔓叶图案——一条小溪(brook),一处丛林(bosquet)——那些形状诡异的大写字母,比如哥特体的B,在陈年旧书中开启每一个章节,让孩子一看见就心惊胆战。但是当我身处迟钝与恐惧之中,又怎能悟到解决方法竟如此简单,又怎能悟到小溪、树枝(boughs)以及远方之美(beauty of the beyond),所有这一切都是以神(Being)的首字母开始的呢?

当然有的晚上理智会立即恢复,我重新拉好窗帘并很快入睡。但更多时候,更重要的时候,我感觉很坏,还会经受那贵人式的幻觉,不得不花上几小时才能彻底消除那种视觉痉挛,有时候就连日光都难以战胜它。我每到一个新的地方,第一天晚上总是无一例外地可怕,第二天就极为忧郁。我深受神经痛的折磨,我终日紧张不安,头上生出脓疱,脸上胡子拉碴,我不愿意陪布莱克兄妹去参加一个海滨聚会,尽管我本人也得到了,或者是据说也得到了邀请。实际上,在艾丽斯别墅最初几天的经历,在我的日记里被严重歪曲,在我的脑海里模糊不清,因此我实在不敢肯定艾弗和艾丽斯是否直到星期三或星期四才不见踪影的。不过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他们非常周到地为我预约了一位戛尼斯的医生。这次见面是一次极佳机会,以当地的有识之士来检验我那位伦敦的有识之士是何等无能。

和我见面的容克尔教授,是夫妻拍档。迄今为止两人合作行医已有三十年,每逢周日,夫妻俩在海滩上某个偏僻因而相当污秽的角落里互作分析。病人都认定他们每到周一就特别警惕,而我却没有之前以为的那样警惕,在酒吧里喝了个酩酊大醉,才赶到容克尔夫妇和其他医生居住的那个鄙陋的小地方。那地方的前门看上去还像样,四周都是花卉水果市场,可你再瞧瞧后门。开门迎接我的是那位女主人,又矮又胖又老,穿着长裤,这在一九二二年算得上大胆时髦了。这一主旋律在厕所(我得在里面装满一个小得可笑的药水瓶,那点容量对医生来说足够了,对我却不行)窗外继续,轻风拂过一条巷子,那巷子窄得勉强够三条长衬裤接连跳跨出三步。我对此发表了一番意见,还评论了诊室里的一扇彩色玻璃窗,窗上画着一位淡紫色女郎,和艾丽斯别墅楼梯上的那位简直一模一样。容克尔太太问我是喜欢男孩还是喜欢女孩,我环顾周围谨慎答道,我不知道她能提供什么。她没有笑。就诊并不成功。在诊断颚神经痛之前,她要我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去看看牙医。就在街对面,她说。我记得她当时就打电话为我预约,却记不清是当天下午就去了还是等第二天才去的。牙医名叫莫尔纳(Molnar),其中那个n就像洞窟中的一颗沙砾;大约四十年后我在《海滨王国》中用到了他。

一个女孩——我以为是牙医的助手(但她的衣着打扮似乎太休闲了)——正跷着腿坐在走廊里打电话,挥了挥手指间的香烟,向我指指一扇门,根本没有放下电话。我走进一间沉闷寂静的房间。好位子都被占了。一个杂乱不堪的书架上方挂着一幅毫无新意的巨幅油画,高山湍流,一棵倒下的松树横亘其上。书架上的几本杂志已经在此前的诊疗时间里漫游到一张椭圆形桌子上,桌子上原本也堆了不少小东西,其中有一个空花瓶,一个手表大小的游戏盘。那是一个极小的圆形迷宫,装着五颗银豌豆,必须灵巧地转动手腕把豆子引入耳轮中心。是为候诊的孩子准备的。

没看见医生。角落里一张扶手椅上坐着一个胖子,腿上搁着一束康乃馨。一张棕色的沙发上坐着两个老太太——互不相识,因为她们之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离她们稍远有一条铺着软垫的长凳,坐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也许是个小说家,手里握着一本小记录册,不时用铅笔逐条写着什么——大概是在描述他双眼溜到的各种东西——天花板、墙纸、油画以及窗边那个男人的毛茸茸的颈背,此人正背着手站着,目光越过随风招展的内衣,越过容克尔夫妇家厕所的淡紫色玻璃窗,越过屋顶和山丘,百无聊赖地落向远处的群山,我则百无聊赖地暗想,也许那棵枯松还在山里,横亘在画中的流水上。

突然房间另一头的门砰的被推开,一阵笑声传出,牙医走进来,满面红光,系着领结,一身不太合适却喜气洋洋的灰套装,佩着相当时髦的黑色臂章。然后是握手和祝贺。我开口提起预约的事,却被一位高贵的老妇人——我认出正是容克尔夫人——打断,说是她搞错了。与此同时,米兰达,也就是我刚刚见到的牙医女儿,将她舅舅手上的长枝康乃馨插进桌上一个插满花的花瓶,而桌子竟也奇迹般地铺上了桌布。在热烈的掌声中一个侍女把巨大的蛋糕端上桌子,夕阳红色的蛋糕上用奶油写着“50”的字样。“想得真周到!”鳏夫高声叫道。茶水送上,一些人团团坐着,一些人站着,手里都握着杯子。我听见艾丽斯在我耳边热情地警告说这是加了香料的苹果汁,不是酒,于是我举起的双手从托盘前缩回来,托盘子的是米兰达的未婚夫,我曾看见此人抽空核对嫁妆的一些细节。“我们没有想到你会来”,艾丽[1]斯不小心说漏了嘴,因为这种partie de plaisir我是不可能受邀出席的(“他们具有牢固而崇高的地位”)。不,我认为这里所列举的关于医生和牙医的模糊印象肯定大多被看作酒后午睡中的梦境。这一切已经在记录中得到证实。浏览随身日记中的最早记录,电话号码和人名从那些或真实或多少有些虚构的事件中推搡着挤出来,我发现梦境和其他扭曲“现实”的叙述都是用一种向左倾斜的特殊字体记录下来的——至少在早期日记中如此,而后来我不再遵照普遍采用的区别方法。在我进入剑桥之前,很多资料都显示了这类笔迹(但那个士兵确实倒在了国王的亡命之路上)。

[1] 法语,欢乐的聚会。五

我知道我一直被人叫做严肃的猫头鹰,但我确实讨厌恶作剧,也常常感到乏味(“只有毫无幽默感的人才会用这个词”,按照艾弗的说法),尤其对那些层出不穷的油滑侮辱和粗俗双关(“对于乏味的人,强硬胜过软弱”——还是艾弗说的)。不过,他是个好人,而且我真的不是因为不想听他的嘲弄才希望他平日经常不在家的。他在一家旅行社工作,旅行社经理是他的贝蒂姑妈的前任代理商,此人生性古怪,曾答应艾弗,如果表现不错就会给出一辆伊卡罗斯敞篷汽车作为奖励。

我的身体和书写很快恢复了正常,也逐渐适应了南方。我和艾丽斯常在花园里留连,一逛就是几个小时(她穿着黑色泳衣,我穿着法兰绒裤子和运动服),起先我很喜欢这样,而不愿去海边浴场,那时候海水浴,海滨的肉体还没有产生不可抗拒的诱惑。我为她翻译了几首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短诗,为了使效果更好,还特意做解释和润色。我详细告诉了她我逃离祖国的戏剧性场景。我提到了从前那些重要的[1]流放。她像苔丝德蒙娜那样听我讲述这一切。“我想学俄语,”她婉转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渴望,“我姑妈实际上就出生在基辅,到七十五岁上还记得一些俄语和罗马尼亚语的词汇,但我的语言能力却很糟糕。你们俄语里‘桉树’(eucalypt)怎么说的?”

“Evkalipt.”“噢,可以给短篇小说里的人物取这个名字,很好听。‘F·克利普顿’。威尔斯小说里有个人物叫‘斯努克斯先生(Mr. Snooks)’,就是从‘七棵橡树’(Seven Oaks)来的。我崇拜威尔斯,你呢?”

我回答说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传奇作家和魔术师,但我无法忍受他作品中的社会学内容。[2]

她也无法忍受。那我是否记得《热情的朋友们》中当斯蒂芬离开房间——那间中立的房间时说了什么?就是他最后一次被允许在这房间里和他的情妇相见的时候。“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房间里的家具都套上了套子,他说,‘这是因为有苍蝇’。”“对极了!妙极了,不是吗?这样说点什么是为了忍住不哭。让我想起老画师画模特儿的时候会在他手上加一只苍蝇,暗示这个人已经死了。”

我说我还是倾向于描述中的字面意思,而不是其背后的象征意义。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似乎并不以为然。[3]

那么最受欢迎的现代诗人又是谁呢?豪斯曼怎么样?

我远远地见过他好多次,还有一次离得很近,很普通。就在三一学院的图书馆。他站在那儿,手里捧着一本打开的书,眼睛却盯着天花板,仿佛在回想什么——也许,是其他人对那行诗的另一种译法。

她说她在那儿的话会“异常激动”。她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急切的小脸直往前伸,额前光滑的刘海随之快速颤动着。“你应该现在激动才对!毕竟,我在这里,在这个一九二二年的夏季,在你哥哥的房子——”“不对,”她说,又想避而不谈这件事(她的口气陡然一变,令我突然感到时间的重叠,仿佛在此之前、在此之后这情形都曾发生过);“这是我的房子,贝蒂姑妈留给我的,还留了一些钱,但艾弗居然让我替他还那一大笔债,他不是太愚蠢就是太傲慢了。”

我谴责的征兆岂止是征兆。即便在当时,我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相信到本世纪中叶我将成为一名著名的自由作家,生活在广受尊敬的自由俄国,在涅瓦河畔的英国人码头或者某处属于我自己的豪华庄园,撰写散文和诗歌,用先辈们留下的极富创造力的语言:这先辈中有托尔斯泰的一位姑婆以及普希金的两个酒肉朋友。成名的预感如思乡的陈酿一般醉人。这是逆向的回忆,湖边一棵优美的大橡树投映于清澈的水中,那倒影的树枝宛如壮丽的树根。我在我的脚趾、我的指尖、我的发丝中都感觉到这未来的盛名,如同有人在雷雨、雷鸣前歌手深沉的嗓音即将消逝的美感,在《李尔王》的一行台词中所感觉到的颤栗。当我召唤名声的幽灵时,五十年前我曾被它引诱,被它折磨,为什么泪水会模糊我的镜片?它的形象如此天真,它的形象如此真切,它与之后的现实如此不同,令我心碎得仿佛忍受分离的痛苦。

野心也好,荣耀也罢,都没有玷污异想天开的未来。俄罗斯科学院院长踩着柔缓的音乐,手捧置于衬垫上的花环朝我走来——又不得不咆哮着退去,当我摇了摇鬓发渐白的头。我看见自己在修改一部新小说的校样,这部新小说将改变俄罗斯文学风格的最终命运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的事(我没有任何自恋、任何自满、任何惊讶)——并在页边重写了小说的大部分内容——灵感在页边找到了最甜美的滋养——整部小说必须重新调整。当小说终于发表,已经姗姗来迟,我已经渐渐垂暮,也许会热心款待那几个阿谀谄媚的朋友,在心爱的马里沃庄园(在这里我第一次“看那些小丑”)的凉亭里,眺望那喷泉小道和伏尔加原始草原的迷人风光。一定会是这样。

在剑桥大学冰冷的床上,我遍览了整个俄罗斯新时期文学。我期待令人耳目一新的评论,期待心怀敌意但彬彬有礼的批评家在圣彼得堡的文学评论上,指责我对政治、对小人物的重要思想、对城市中心人口爆炸之类重大问题的病态冷漠。另一件有趣的事情是预想一伙骗子和傻子将如何谩骂微笑的大理石,并且出于嫉妒,出于自身的平庸[4]而疯狂叫嚣,奔赴旅鼠的命运,却又立刻从舞台对面悉数杀回,不[5]仅误读了我的小说,甚至丧失了他们的啮齿类加大拉。

遇到艾丽斯后我写了不少诗,都是关于她那些真实而独特的神态——当等待我参透她的笑话时,那高挑的双眉和微皱的前额,或[6]者,当翻阅陶赫尼茨版图书寻找想读给我听的段落时,前额所展示出的另一番全然不同的柔和表情。然而,我的技巧还是太迟钝太幼稚;它无法表达神圣的细节,于是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在我其他一些形式完美的诗节里无奈地变得如此笼统。

让我们坦率地说吧,所有冗长乏味的描述都不足以(尤其是那些不讲音律,直截了当用英语写成的)拿给艾丽斯看;此外,一种莫名奇妙的羞涩感——这种感觉我以往追求女孩时从未有过,当时青春的肉体正生机勃勃地跃跃欲试——也使我不敢将那么一份罗列其妩媚的表格献给艾丽斯。不过,七月二十日夜里,我写了一首更晦涩更闪烁其词的俄语小诗,又费了更多时间译成英文,决定早饭时给她看。诗题——后来沿用此题发表在巴黎的一家流亡者日报上(一九二二年十月八日,为此我曾发出数封催告函和一封“盼复”的请求信)——在之后五十年的各种收录此诗的选集和全集里,一律是[7]Vlyublyonnost’(恋爱),英语再简练,也需要三个单词来表达。

My zabyváem chto vlyublyónnost’

Ne prósto povorót litsá,

A pod kupávami bezdónnost’,

Nochnáya pánika plovtsá.

Pokúda snítsya, snís’, vlyublyónnost’,

No probuzhdéniem ne múch’,

I lúchshe nedogovoryónnost’

Chem éta shchél’ i étot lúch.

Napomináyu chto vlyublyónnost’

Ne yáv’, chto métiny ne té’,

Chto mózhet-byt’ potustorónnost’

Priotvorílas’ v temnoté.“真美,”艾丽斯说,“像在念咒语。是什么意思?”“我把英译写在反面了。意思是这样的。我们忘记——或者说容[8]易忘记——恋爱(vlyublyonnost’)不是取决于恋人的面部棱角,而是取决于白睡莲下面一个深不可测的点,游泳者深夜的惊惶(第一节的最后一行,nochnáya pánika plovtsá,在这里正好被译为抑扬格四音步)。第二节:当美梦正酣——也就是‘当形势正好’——必然一直梦见它出现在我们面前,vlyublyonnost’,但不要把我们唤醒,不要喋喋不休,那只会折磨我们:缄默远胜于那道裂缝、那道月光。现在来看这首哲理情诗的最后一节。”“这首什么诗?”“哲理情诗。Napomináyu,我提醒你,vlyublyonnost’不是什么清醒的现实,条纹也一样(比如被月光打出条纹的天花板,polosatyy ot luny potolok,和白天的天花板就不属于同一种现实),而[9]且,也许,未来之门虚掩在黑暗中。Voilà。”“你的女朋友,”艾丽斯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开心。啊,[10]养活我们的人来了。Bonjour,艾弗。恐怕酒都敬完了。我们觉得你已经走开好几个小时了。”

她将手掌捂住茶壶。而这写进了《阿迪斯》,这一切都写进了《阿迪斯》,我可怜的死去的爱人。

[1] Desdemona,莎士比亚所作悲剧《奥赛罗》中贞洁的女主角。

[2] My Passionate Friends,英国作家H·G·威尔斯(1866—1946)1913年发表的小说,讲述一个三角恋爱故事。

[3] A. E. Housman (1859—1936),英国诗人,拉丁文学者,长期在剑桥大学担任拉丁文教授,曾出版诗集《最后的诗》等。

[4] Lemming,生活在北极地区,据说繁殖到极多数量时即向海边大迁徙,而多半淹死于海中,此即所谓“旅鼠的集体自杀”。

[5] Gadara,典出《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8章第28节,鬼入猪群,致使整个猪群闯海而死。

[6] Tauchnitz,德国印刷出版商,在莱比锡建立印刷厂,尤以印刷出版古典文学版本著称。

[7] 三个单词,指being in love。

[8] facial angle,人类学用语,指由鼻孔至耳朵以及至额头的二直线所构成的角度。

[9] 法语,就是这样。

[10] 法语,你好。六

当我在世界各国的海滩、长凳、屋顶、岩石、码头、甲板、草坪、船舱和阳台上晒了五十年或一万个小时的日光浴之后,已经无法回想起初出茅庐时的细微感觉,幸好我那些旧日记保留了一个回忆过去的老学究关于疾病、婚姻和文学生涯的记述,这对他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在海滨浴场的烈日下我趴在一块粗糙的浴巾上,艾丽斯跪在我身边低声细语,一边在我背上抹上厚厚的谢克尔防晒霜。我的前臂紧贴闭起的双眼,眼皮下游动着紫色的形影:“太阳晒出散文般的水疱,迎来她诗一般的触摸——”随身日记是这样写的,不过年轻时的矫揉造作我现在可以再润色。她的双手滑过我的肩胛骨和脊椎,皮肤的瘙痒感,加上瘙痒所导致的某种荒谬的快感,令她的触摸几乎成为无法刻意模仿的刻意爱抚,甚至当她那灵巧的手指滑向我的尾骨,我竟难以抑制隐藏的反应,直到这最后的莫名兴奋慢慢消退。“好啦,”艾丽斯说道,活脱脱是瓦奥莱特·麦克德在结束某种更为特殊的治疗时的语气。瓦奥莱特是我在剑桥时的情人之一,一个老练而悲天悯人的处女。

她,艾丽斯,也有过好几个情人,而此时当我睁开双眼朝她转过脸去,当我看见她,看见每一朵奔涌翻滚的浪花中,每一朵碧蓝的浪花中跳跃着的钻石,看见光滑的前滩上潮湿黝黑的鹅卵石,以及等待新泡沫到来的旧泡沫——哦,你瞧,又奔来一道高耸的波涛,仿佛马戏团里的白马驹并排跑来,当我看见她身处这样的背景,我突然意识到,有多少谄媚、有多少情人共同构成了我的艾丽斯,并使她臻于完美,看她那无瑕的肤色,那清晰坚定的颧骨轮廓,那优雅的颧骨凹处,以及一位狡猾的小调情者额头的那一绺鬈发。“对了,”艾丽斯说着,将跪姿换成半横卧,双腿蜷在身子底下,“对了,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对你那首诗说了些悲观的话。我现在已经把你那首《恋爱》反复读了一百遍,既读英语的,理解内容,又读俄语的,体会乐感。我觉得它绝对是一首神圣的诗。你能原谅我吗?”

我噘起嘴唇想亲吻身旁那双美丽的棕色膝盖,她却伸出手来,像试孩子体温似的摸摸我的前额,不让我靠近。“有无数双眼睛在监视我们,”她说,“它们好像哪儿都看,就是不看我们这边。在我右边——大概二十步之外吧——有两个好心的中学英语教师,他们已经告诉过我你的样子和鲁珀特·布鲁克露出脖[1]子的那张照片a-houri-sang相似——他们会一点法语。如果你还想亲我,或者亲我的腿,我就只能请求你离开。生活已经让我受够了伤害。”

接着是一阵沉默。美丽来自石英颗粒。当一个女孩说出话来就像中篇小说,你只需要一点耐心就够了。

我把那首诗寄给了那份流亡者报纸了吗?还没有;我的十四行诗集必须先寄出去。在我左边有两个人(压低声音)是我流亡国外的同胞,根据一些细节特征判断。“是的,”艾丽斯表示同意,“你开始朗诵普希金那首海浪爱慕地匍匐在她脚下的诗,他们几乎都要站起来仔细听了。还有其他迹象吗?”“那个男的眼望着地平线,一边非常缓慢地从上到下不停地抚摸胡子;那个女的用硬纸板烟嘴抽烟。”

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黄色沙滩球,身上除了花边背带和短褶裙之外,似乎什么都没穿,裙子底下露出一双长腿。她就是那种后一个时代所谓的“性感少女”。当她瞥见我在看她,便从她那棕色刘海下面越过我们的遮阳伞递来一个甜美而淫荡的微笑。“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艾丽斯说,“长得就像那个法国孤儿一样漂亮。那个穿着一身黑、坐在塑料布上织毛衣的,是她奶奶。我让那些臭烘烘的先生们抚摸我。我和艾弗玩不体面的游戏——噢,没什么很特别的,不过他现在喜欢先生而不喜欢女士了——至少他自己这么说。”

她提起她父母的一些事,两人竟然非常凑巧地死在同一天,她早上七点死于纽约,他中午死于伦敦,就在两年前。战后不久他们就分手了。她是美国人,很可怕。你不会这样说自己母亲,但她确实很可怕。爸爸去世时是塞缪尔水泥公司的副总裁。他出身受人尊敬的家庭而且拥有“良好的关系”。我问艾丽斯,艾弗到底对“社会”怀有怎样的怨恨而“社会”又对他怀有怎样的怨恨?她含含糊糊地回答说他不喜欢“猎狐阶层”和“游艇族”。我说只有市侩才会用这种讨厌的陈词滥调。在我的阶层,在我的世界,在我童年时富庶的俄罗斯,我们完全超越了任何“阶级”的概念,所以每当读到“日本男爵”或者“新英格兰贵族”的时候,我们只会哈哈大笑或者打呵欠。而奇怪的是,艾弗竟然不再胡闹,还变成了一个严肃、正常的人,只要当他又搬出那套老掉牙的得意论调,痛骂英国“上层阶级”——尤其是他们的口音。对此我很反对,那是一种高尚的语言,胜过最美的巴黎法语,甚至胜过彼得堡人的俄语;如同抑扬顿挫、悦耳动听的马嘶,其实他本人和艾丽斯平常说话时都在惟妙惟肖地模仿这种英语,当他们不是存心取笑一个毫无恶意的外国人说的那种做作或过时的英语时,虽然无疑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顺便问一下,那个古铜色皮肤、长着灰白胸毛、由一只脏兮兮的狗带着冲浪的老头儿是哪国人——我觉得他很眼熟。

她回答道,那是坎纳,了不起的钢琴家,猎艳高手,每一根广告柱上都有他的照片和名字。她准备搞到至少两场他的音乐会门票;那儿,他的狗抖干身子的地方,六月里几乎总是闲着,P家(高贵古老的家族)就在那儿晒太阳,还假装不认识艾弗,而实际上艾弗在三一学院就认识小L. P. 。他们现如今已经搬到那儿去住了。这下更像上层阶级了。看到那个橘黄色的点了吗?那是他们家的海滨浴室。米拉纳宫酒店脚下。我一言不发,不过我也认识那个小P,我不喜欢他。

就在那天。在米拉纳男洗手间里撞见他。受到热情欢迎。我愿意见见他的妹妹吗?明天星期几?星期六。建议他们明天下午步行到维多利亚庄园脚下。在你右边一个像小海湾的地方。我和几个朋友一起住在那里。你肯定认识艾弗·布莱克的。小P准时前来,带着他那位四肢修长的可爱妹妹。艾弗——相当无礼。起来,艾丽斯,你忘了我们要和拉帕洛维奇、奇切里尼一起喝茶的。诸如此类。愚蠢的宿怨。莉迪亚·P. 大笑着尖叫起来。

当我被晒成了熟龙虾时,我发现了防晒霜的神奇效果,我就将那[2]条保守的caleçon de bain换成了一条更短的(这种短裤当时在较严格的乐园里还是被禁止的)。推迟更衣导致晒黑程度出现奇异的区别。记得我溜进艾丽斯的房间,站在一面全身镜前——家里只有这一面——凝视自己的身体,那天上午她约好去美容院,我打电话去确认她就在那儿而不是在某个情人的怀抱。除了一个擦洗栏杆的普罗旺斯男孩,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这使我得以沉浸在我最原始、最出格的乐趣中:赤身裸体地在陌生人家里走动。

全身形象真谈不上尽善尽美,而是包含了某种对镜子而言并非不相称的轻率成分和异域野兽的中古图像。我的脸呈棕色,躯干和手臂呈淡褐色,淡褐色被一条洋红色腰带截断,紧接着是一片尖头朝下的白色区域,略呈三角形,两侧夹着冗赘的淡褐色,而(由于我整天穿短裤)双腿和脸一样呈棕色。白色的腹部被压出可怕的花纹,以前未加注意的丑陋,男人身上的动物园,一大块对称的动物特质,大象的长鼻,成双的海胆,幼年的猩猩,背对众人紧贴住我的下腹。

一阵警告性痉挛迅速传遍我的神经系统。我那无法治愈的神经痛,那“剥了皮的意识”,仿佛魔鬼一般将我的小丑们推向一边。我立刻开始在情人的这间弥漫薰衣草香味的卧室里寻求紧急救援,借助那些小饰品分散注意力:一个染成蓝紫色的玩具熊,一本古怪的法国小说(《在斯旺家那边》),是我买来送她的,一摞新洗的亚麻布整齐堆在柳条篮子里,一帧两个女孩的彩照镶在精美镜框里,歪歪斜斜地写着“克瑞西达女士和她可爱的内尔,剑桥一九一九年”;我错以为前者就是艾丽斯戴着金色假发,化着粉色妆容;可凑近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艾弗,他在某出有瑕疵的莎士比亚滑稽剧里扮演那个跑进跑出惹人讨[3]厌的女孩。但这时候,摩涅莫绪涅的彩印投影仪也会令人心烦。

此刻那个普罗旺斯男孩正在音乐室里擦拭贝希斯坦因钢琴键上的灰尘,发出刺耳的声响,而我也兴味索然地继续我的裸体主义漫步。他问我“霍拉舞曲”听起来像什么?我抬起手腕转动了几下,只露了露手表和表链留下的痕迹。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手势,摇摇他那愚蠢的脑袋,转身走了。这是一个充满了错误和失败的早上。

我去食品储藏室,想喝一两杯葡萄酒,苦恼的时候没有比这更好的早餐了。我在走廊上踩到一块陶器碎片(昨晚我们就听见陶器打碎的声音),嘴里骂了一声,单脚跳着,想查看脚底中央的想象中的伤口。

我之前见过的红葡萄酒还好好地放在那儿,但我在哪个抽屉里都找不到开瓶塞的起子。在一片砰砰的响声中能听见金刚鹦鹉那粗野凄凉的叫声。邮差来了又走了。《新曙光》(Novaya Zarya)的编辑担心(可恶的胆小鬼,那些编辑)他那份“小小的流亡者投资(nachinanie)”不能做到,等等等等——好一个令人扫兴的“等等”,一下子进了垃圾筒。没喝到一口酒,怀了一肚子怒气,腋下夹起艾弗的《泰晤士报》,我拖着鞋爬上后楼梯回到自己闷热的房间。脑子里的骚动已经开始。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恸哭,就在那时,我下定决心明天去求婚,并向她袒露心迹,即使那坦白可能会使我的艾丽斯拒绝我的求婚。

[1] 这是发音不标准的法语,正确的应为ahurissant,惊人地。

[2] 法语,男式游泳裤。

[3] Mnemosyne,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七

如果你从我们花园门前顺着柏油马路朝东眺望大约二百步之外的村庄,透过一片豹纹般斑驳的树荫,就能看见四四方方一座粉红色的小邮局,门前摆着绿色长凳,上方飘着旗帜,所有这些都带着彩色幻灯片一般凝滞的亮度,两侧各有一棵悬铃木,是路边两排整齐树列的最后两棵。

柏油路右侧(南面)是一条小沟,垂满荆棘,透过一棵棵斑驳的树干可以望见一畦畦薰衣草或紫花苜蓿,更远处,公墓的白色矮墙与我们这条马路平行伸展,那景象显得如此顺理成章。马路左侧(北面),透过同样的树干可以望见广阔的高地,一座葡萄园,遥远的农场,成片的松林,以及群山的轮廓。在这一侧倒数第二棵树干上,不知谁贴了一张不知所云的告示,又不知被谁撕去一半。

我们几乎每天早上都要走这条马路,我和艾丽斯到村庄广场后,再抄近路去戛尼斯和海边。她也时不时喜欢步行回家,她是那种娇小但很强健的女孩儿,会跨栏、打曲棍球、攀岩,然后再跳西迷舞跳到疯(“do bezúmnogo blédnogo chása”——引自我直接写给她的第一首诗)。她通常在窄小的泳衣外面罩一袭半透明的“印度式”长裙,而我紧随其后,感觉到那种孤独、那种安全、那种无所不包的梦境,在这兽性状态下有些趔趄难行。幸亏阻止我的并非这种不甚稳妥的孤独,而是出于道德考虑的决定,我决定在向她求爱之前坦白某个严重的问题。

从悬崖边俯看,脚下的大海荡漾着一片粼粼波光,而且,由于距离和高度的缘故,层层涌起的泡沫线正以相当缓慢的速度到来,因为我们知道它确信自己步伐雄壮,如我们所确信的那样,而此刻,看它那种节制、那种庄严……

突然从我们周围自然杂乱的环境中传来一声咆哮,仿佛充满怪异的狂喜。“天哪,”艾丽斯叫道,“真希望那不是坎纳剧团里的快乐逃犯。”(和钢琴家无关——至少,听上去如此。)

我们继续向前走,现在是肩并肩了:马路穿过第一条环线大道(之后还有好几条)后就变宽了。那天和平时一样,对于我认识的一些植物的英文名字,我又和艾丽斯争论起来——岩生蔷薇和盛开的[1]格丽塞尔达花,龙舌兰(agaves)(她称之为centuries),金雀花和大戟,桃金娘和杨梅。带斑点的蝴蝶飞来飞去,就像偶尔落在树叶上、稍纵即逝的太阳光点,有一次看见一只淡绿色的大家伙,身子下端带着一抹玫瑰色,在蓟头上停留了一会儿。我对蝴蝶一无所知,也确实不喜欢毛茸茸的夜行动物,甚至讨厌它们碰我:即便是最漂亮的蝴蝶也会让我恶心得浑身哆嗦,就像飘在空中的蜘蛛网或里维埃拉海滨浴室里的臭虫,那种银虱。

此时回想起的那一天之所以难忘,是因为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而同时也附着了种种琐事,就像带着芒刺的种子,就像海底寄生物的硬壳,那一天我们发现一张扑蝶的网兜在开满野花的岩丛中移动,很快老坎纳露面了,巴拿马草帽在背心纽扣带上晃动,白发在红色额头飞动,而他整个人还在散发着狂喜,我们在一分钟前听到的无疑就是那狂喜的回声。

艾丽斯立即向他描述了那只漂亮的绿色大家伙,坎纳却轻蔑地称之为“潘多拉”(至少我当时就是这样记下来的),再普通不过的南方Falter(蝴蝶)。“Aber(不过),”他举起一根食指,喝道,“如果你想见识真正的珍稀品种,在低奥地利以西从没有被发现过,那么我可以让你看看我刚刚抓到的。”

他把网兜靠在一块岩石上(网兜随即倒地,被艾丽斯满怀崇敬地[2]扶起),连连道谢(向普绪客?向撒旦?向艾丽斯?)声越来越低,从背包隔层里取出一个盖过邮戳的小信封,轻轻抖出一只翅膀折叠的蝴蝶捧在手掌上。

艾丽斯看了一眼便告诉他这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纹白幼蝶。(她有一种理论,认为苍蝇之类的都会成长。)“现在看仔细了,”坎纳故意不理她的怪话,拈起一枚小镊子指着三角形的昆虫说道。“你只见到了背面——左Vorderflügel(前翼)下的白色和左Hinterflügel(后翼)下的黄色。我不会把翅膀打开,但我认为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在你看不到的正面,这个品种和它最近的亲属——小白蝶和曼氏白蝶,它们在这里很常见——一样,前翼都有独特的小斑点,雄蝶身上是黑色句点,雌蝶身上是黑色Doppelpunkt(冒号)。它亲属身上的标点出现在翅膀下方,而只有你眼前这个在我手心叠起来的品种,翅膀下方是空的——自然界的[3]印刷变异!Ergo这是一种补充。”

平卧着的蝴蝶突然抽动起一条腿。“哎,还活着!”艾丽斯惊叫道。“不,它飞不走——只要一捏就够了,”坎纳安慰道,一边让蝴蝶滑回它那透明的地狱;然后以胜利的姿态挥一挥手臂和网兜向我们告别,继续往上攀登。“残忍!”艾丽斯喊道。受他折磨的千百种小生命让她忧思百转,但几天后,艾弗带我们去听这家伙的音乐会(对格林伯格组曲《城堡》的演绎极富诗意),她哥哥一句轻蔑的评论让她感到些许安慰:“蝴蝶的事儿不过是吸引大众的噱头。”唉,同样是疯子,我知道得更清楚。

到达我们的海滨浴场属地,为了吸收阳光我只要脱掉衬衫、短裤和跑鞋就行了。艾丽斯抖落长裙,光着四肢,躺在我身边的浴巾上。我将那篇准备好的演说词默念了一遍。今天和钢琴家的狗在一起的是一位体态健美的老妇人,他的第四任妻子。两个笨蛋小子正将那位性感少女埋进发烫的沙堆。那位俄罗斯夫人在读一份流亡者报纸。她的丈夫正沉吟着眺望地平线。两个英国女人在炫目的海水中漂游。一个法国大家庭,看上去都是些微微晒红的白化病人,正在给一个橡皮海豚充气。“我想去泡一泡,”艾丽斯说道。

她从沙滩包(由维多利亚庄园的门卫保管)里取出黄色泳帽,然后我们把浴巾等移到一个相对安静的废弃码头上,游完泳她喜欢在那里晒干。

我年纪轻轻就经历过两次全身痉挛——身体闪电般错乱,每次发作我都像是陷入深不可测的水中,恐怖而黑暗。我记得十五岁那年和一个体格健壮的表哥在黄昏时游过一条狭窄但很深的河流。他渐渐把我甩远,于是我加紧用力,竟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极度兴奋,奇迹般地向前推进,梦想着架子上的梦想奖品——但是,当这种兴奋达到恶魔般的高潮,就立刻被一种难以忍受的痉挛所取代,首先击中我的一条腿,然后是另一条腿,最后是肋骨和双臂。之后几年,我经常努力想让那些满腹学问、冷嘲热讽的大夫明白这类奇异、恐怖、分段发作的阵痛,它使我变成一条大虫,四肢因为接二连三的疼痛折磨而蜷缩。非常侥幸,恰好有一个陌生人就游在我身后,将我从纠缠盘绕的睡莲深渊中拖了出来。

第二次是一年后,在西高加索海岸。我和十几个昔日好友一起在区长儿子的生日宴会上喝酒,到了半夜时分,一个活跃的年轻英国人艾伦·安多弗顿(他将在一九三九年前后成为我的第一个英国出版商!)建议去月下游泳。只要我不冒险在海里游得太远,那似乎还是一种非常愉快的体验。海水很暖;我将生平第一套晚礼服铺在布满沙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