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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2 16:4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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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扬之水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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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别裁

诗经别裁试读:

前言

说起“诗三百”,我们今天总把它看成是“纯文学”,不过当时却不然。后世所说的文学,以及官僚,文人,民间,这些概念那时候都还没有。《论语·先进》中说到的孔门四学,曰德行,曰言语,曰政事,曰文学,此所谓“文学”,包括《诗》,也包括《书》和《易》,大致是指流传于当时的文献典籍而言。而《诗》不仅是美的文辞,而且是美的声乐,故它既是文典,而又可以作为“乐语”,作为“声教”,为时人所诵习。

如此意义之文学,《诗》自然不是出自“里巷歌谣”,《雅》《颂》不是,《风》也不是。《诗》的时代,是封建宗法社会的时代,——这里说到的“封建”,正是它的本来意义。在此意义的封建制下,以社会等级论,可以划分为贵族与非贵族,前者包括大夫与士,后者为庶民与奴隶。以居住地域论,可别作国人与野人,前者包括贵族、工商,后者为庶人。若依社会职能,则又可分别为二,即劳心者(贵族)与劳力者(非贵族),前者的社会职能为政治、军事、文学,后者为农、工、商与各种贱役。若更细论,则贵族中尚有层层等级,非贵族中又有层层等级。比如士,乃武士也,是低级之贵族,居于国中,他有统驭平民的权利,也有执干戈以卫社稷的义务,其地位则低于大夫,高于庶人,而仍属君子。至于奴隶与庶人,便都属于小人。这是从《左传》《国语》等东周文献中可以得到的认识。若上推至西周,等级的差别当更为严格,那么我们据以考察《诗》所包括的时代,即西周至春秋早期的五百年,也很适合。君子与小人的差别,《诗》中提到也有不少。如《小雅》之《采薇》:“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大东》:“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角弓》:“君子有徽猷,小人与属。”此君子与小人对举,前者为贵族,后者则庶人之属。《采薇》中的小人君子,朱熹《诗集传》所以曰即“戍役”与“将帅”;《大东》中的君子与小人,朱子所以曰“在位”与“下民”;《角弓》,范处义《诗补传》因解作“若王果有是善道以动化于上,则小人相与连属于下”。又君子与庶民对举,则前者为劳心者,后者为劳力者。如《小雅·节南山》:“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弗问弗仕,勿罔君子。”如《大雅·卷阿》:“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媚于庶人”,朱熹解作“顺爱于民也”。至于与“祀”同等重要的“戎”,它的主力原是贵族。在当时盛行的车战中,“小戎”之上的“君子”,几乎没有例外的是贵族。而庶人,于战事中只能做徒兵,充厮役。因此,《诗》中写到的从戎之君子,不会是士以下的庶人。而庶人与奴隶,那时候王可以把他随土田等物一起锡与受命者,他也可以被用来买卖交换,——“五夫”之价与“匹马束丝”等,见于西周金文。至于庶人的生活状况,其水平之低下,条件之恶劣,由现代考古发掘中所见,可以知道得很真切。《风》曰堂曰室,曰著曰闼,庶人无与焉。而代表了当时物质生活最高水平的锦帛,玉器,青铜器,更不属劳力者所有。所谓“礼不下庶人”,或者原因之一即在庶人本不具备履行礼仪的最起码的财力。物质生活极端贫困,又怎么可能有创造精神生活的余裕呢。《风》曰锦衣曰狐裘,曰兕觥曰佩玉,曰车曰马,《召南·采蘩》说到“公侯之宫”、“公侯之事”,《采》说到“于以奠之,宗室牖下”,《邶风·泉水》有“出宿”“饮饯”之礼,《卫风·木瓜》有琼琚、琼瑶之类的酬答,固然都不是庶人的生活,而《卫风·考槃》,《陈风·衡门》,《曹风·蜉蝣》,《鄘风·君子偕老》,《郑风·叔于田》,《大叔于田》,《齐风·猗嗟》,《卢令》,《秦风·驷》,等等,《风》诗中的大部,情感意志与精神境界,月旦人物与观察生活的眼光,又何尝属于庶人与奴隶。即便《小雅·黍苗》,曰“我任我辇,我车我牛”,乃庶人所事之贱役也,然而通观全诗情调,却实非贱役者言。何况“劳动”与“劳动者”与“劳动者的歌”原本不是一事。《召南·葛覃》写“劳动”,却不是“劳动者”的生活,《豳风·七月》写“劳动者”的故事,但它并不是“劳动者的歌”。比如陶诗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这是真正的“劳动”了,然而没有人会以为它反映了“劳动者”的生活。说诗者常常喜欢用后世的山歌、民谣与《诗》类比,其实无论创作意图、修辞手段抑或思想境界,二者都远不在一个层次。《诗》原是生长在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为宗法贵族体制所笼罩的社会,《雅》《颂》不论,《风》诗中的大部分作品,从内容到语言,原非可以“里巷歌谣”概之,因此很难用后世的概念,说它是“民间文学”。

然而《诗》的价值,却不在于它是民间作品与否而定其高下,而在于作为当时意义上的文学,它实在是最好。孔子爱《诗》,意或在此。春秋引《诗》断章取义,大约也是由此而发生,这里不仅有“古训是式”的意思,作为美的文辞,它也为时人所喜。如此过程中,《诗》和许多诗句的意义也有了扩展。比如有的好句放在整首诗里,则须服从整首诗的意思,而句意不免受到限制。一旦断章取义,便因为它本身所具有的张力而可以有新的解释,亦即新的意义。折冲樽俎之间,宾主以《诗》代言,——或用《诗》中之事,或用《诗》中之意,或只取切于此际场景的《诗》中之辞,而双方心领神会。如此风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它未必是《诗》之幸,也未必是《诗》之不幸。但总不妨说,《诗》作为原始意义上的文学,是辉煌在断章取义的春秋时代。二

从现存的先秦载籍来看,诗与文是并行发展的。诗的渊源或者应该更早,但却没有确实可信的材料流传下来。前人虽然从先秦文献中网罗钩稽古谣谚、古佚诗,作了不少辑佚的工作,但这些歌、谣的创作年代其实很难确定,因此未免真伪杂糅。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区别,即诗必有韵,而有韵却未必即诗。或者说,有韵是诗的重要特征,然而却不是它的唯一特征。《书·尧典》曰“诗言志”,《诗大序》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则有此志与情,方有诗的精神与旨趣。可以说,韵律是诗的形貌,情志方为诗的内质,在谣谚与诗之间,原当有这样一个分界。而先秦时代流传至今的比较可靠的诗歌作品便只有《诗经》和《楚辞》。“诗三百”,都可以入乐,并且可以伴随着舞,《左传》中便有很多这样的记载;后来代表了南音的《楚辞》,也是如此。以后乐与舞都失传,自然很是可惜,不过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如果诗非依赖乐舞则不能完成它的美善,那么应该说这样的诗尚不是纯全之诗。诗,乐,舞,可以结合,而且结合之后达于谐美;诗,乐,舞,又可以分离,而且分离之后依然不失其独立之美善,这时候我们才可以说,三者都已臻于成熟。因此,《诗》的旋律虽已随风散入史的苍远,但无论如何它已经有了独立的诗的品质,即文字本身所具有的力和美,并由这样的文字而承载的意志与情感,则作为文学史中的诗,它并没有损失掉很多,只要我们时时记得,它有一个音乐的背景,它曾经是属于“乐语”的诗。《诗》有《风》《雅》《颂》之分。《诗大序》云:“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此说未必能够与诗完全相合,所谓“政有小大”,也未免令人疑惑,但作为一个大略的分别,或者尚有可取之处。当然乐调很可能是划分类别的重要因素,只是我们已经无法知道。以内容论,大致可以说,《风》多写个人,《雅》《颂》多关国事;《风》更多的是追求理想的人生,《雅》《颂》则重在建立一个理想的社会,即前者是抒写情意,后者是讲道理。抒写情意固然最易引起人心之感动,而道理讲得好,清朗透彻的智思,同样感发志意,令人移情,何况二者之间并没有一个截然的分别。如果说早期记事之文的简洁很大程度是由于书写材料的限制,而并非出于文学的自觉,那么到了《诗》时代,追求凝练便已出自诗心,尤其二《雅》中的政论诗,常常是把诗的意旨锻炼为精粹的格言,这些诗句也果然有着格言式的警世的力量。

诗的创作时代,已经无法一一考订,但仍可有一个粗略的划分,即《周颂》在先,《大雅》次之,《小雅》又次之,《风》则最后。当然各部之间也还有交叉有重叠。三

至两汉,才有诗经学的建立。《诗》有了“经”的名称,大致是在战国晚期。《礼记》有《经解》一篇,所称述的是《诗》《书》《乐》《易》《礼》《春秋》六种,《庄子·天运》也把这六种称作六经。但那时候还没有把“经”字直接加在“诗”下,“诗”与“经”连称作为书名,大概要到南宋。

两汉《诗经》学是包括在两汉经学里的。西汉鲁、齐、韩三家立于学官,东汉毛、郑一派取而代之,《诗》的传播讲授从此便不离政治教化。三家诗既立于学官,它与政治的关系自然是密不可分。或曰三家偏重于作诗之意,毛则多主采诗、编诗之意,而从三家诗所存的部分来看,它以讲故事的方式说诗,似乎更接近春秋战国时代赋诗、引诗的风习,比毛诗近古。因为早已失却全貌,——鲁诗亡于西晋,齐诗亡于北魏,韩诗在唐代也已亡佚,所以不能够知道它的体系,但恐怕未若毛诗全备。毛诗终于存,三家终于废,这应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毛诗每一首诗的前面都有一个序,《

关雎

》一篇的序尤其长,既作《关雎》的题解又概论全诗,宋人把后者称作大序,前者称作小序,以后便一直沿用下来。诗序的作者,曰孔子,曰子夏,曰毛亨,曰卫宏,或曰子夏、毛亨、卫宏合作,至今也没有足以定谳的论据,但其源或者很古,尽管不必一定追溯到孔子或其弟子子夏。序说有信有疑,乃至疑多于信,尤其《风》诗之部。不过后世废序的一派提出的种种新说,很多意见似乎没有比诗序更觉可信,而诗序毕竟保存了关于《诗》的若干古老的认识,无论如何仍是读《诗》的一个很有意思的参照,即便我们在很多问题上全不同意它的说法。

平常说“毛传”,即指《毛诗故训传》。《汉书·艺文志》称“《毛诗故训传》三十卷”,正是它的本名,以后“故训”作“诂训”,乃是讹误,而积久相沿,成为通行的名称。毛传的作者,最早见载于《汉书·儒林传》,只称毛公,至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才有毛亨、毛苌大小毛公之说,所谓“毛亨作诂训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以其所传,故名其诗曰‘毛诗’”。若以早的记载为可信,那么把《毛诗故训传》的作者认作毛公似乎更觉可靠。

关于《毛诗故训传》名义,孔颖达《毛诗正义》、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都有阐发,不过仍是以“诂训传”为说,近人齐佩瑢《训诂学概论》中对此作了分辨。汉人训诂之作以称“训故”为多,称“故训”者止毛公一人,而用意原有不同。《诗·大雅·烝民》“古训是式”,毛传:“古,故。训,道。”郑笺:“故训,先王之遗典也。”“故训传”之“故训”,即由此取义。”而所谓“传”,《毛诗正义》以为“传者,传通其义也”,马瑞辰以为是“并经文所未言者而引伸之”。不过《毛诗故训传》以一个“传”字标明作意,其实乃兼备训诂与传二体。然而由书名透露出来的消息,却表明毛公之初心本在于“传”,即欲藉此建立起一个说诗的体系,最终的成就在训诂,也许他并没有想到。《毛诗故训传》对字义的解释多很准确,也可以说它是最早的一部诗经辞典。如果没有这结实可靠的基础的工作,后人恐怕很难把《诗》读懂。至于配合序说的属于“传”之一体的引申发挥,则可信者少;关于“兴”义的解释,可从者似也不多。

毛传说诗的体系完成于郑玄所作的《毛诗传笺》。三家诗属于所谓“今文经”一派,毛诗属“古文经”一派,郑玄作笺,则在古文经的基础上,兼采今文说,对毛传训诂的部分作了许多补充,对传的部分更多有发挥。有了郑笺的推阐,毛诗才真正定为一尊。至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而对毛诗一系作了全面的整理、补充和研究,成为毛诗的定本。现在我们说到的《诗经》,便是毛诗。四

宋人的思想最活跃,虽然唐人成伯玙作《毛诗指说》已对诗序有异议,但更多的疑古之说是由宋人提出来。罗大经《鹤林玉露》载其友人以《诗》三百五篇篇名连缀成文,作《陈子衿传》,其思颇隽,却是很正经地把《诗经》拿来开玩笑,这当然与《诗经》研究无关,却由此可见一时风气。

朱熹晚年定本《诗集传》,提出了废序的主张,可以算作诗经学史上的革命,不过序中所说“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实在又开了一条讨论《诗经》的歧途,影响至今。《诗集传》最大的好处是简明扼要,通俗易懂,虽然字义的解释多本毛、郑,而以己意取舍于先儒者,有不少较毛、郑为优。这些特点最适宜教授,于是它由南宋末年起便成为官定的教科书,一直沿用到清。

宋人也还有遵古的一派,却也不很迂腐,范处义的《诗补传》,吕祖谦的《吕氏家塾读诗记》,严粲的《诗缉》,都以疏解平实见长,严氏且很有一些新见,可取者不少。

毛、郑重新受到特别的重视,要到清代。这是训诂考据的颠峰时代,一时大家、名家迭出,粗计亦无虑数十,其中胡承珙《毛诗后笺》,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陈奂《诗毛氏传疏》最为著名,而解决字义中的疑难,又以马氏为长。

毛、郑建立的训诂考据即属于经学的一派,大致解决了后人读《诗》的文字障碍,但《诗》之文心文事,它却很少顾及。于是又有用艺术的眼光对《诗》作赏鉴批评的一派。如刘勰的《文心雕龙》,如钟嵘的《诗品》。朱熹的《诗集传》也很顾到这一面,而至明代蔚为大宗。清人视六经皆史,明人视六经皆文,《诗经》当然是六经中的上品。孙鑛的《批评诗经》,戴君恩的《读风臆评》,钟惺的《诗经》评点,是全把“经”看作美的文辞,而只在抉发文心上用力。清代牛运震《诗志》,王闿运《湘绮楼诗经评点》,则可以说是这一派的后劲。除评点外,以串解而寓赏鉴批评于其中者尚有不少,明为盛,清则多有继承。

两面都能兼顾者,似以清人钱澄之的《田间诗学》为上,虽然认真说起来仍是稍稍偏重于前者。徐元文为钱著作序,有一段话说得很透彻:“夫读书者惟虚公而无所偏倚,乃有以得其至是至当。朱子之作《诗集传》,其意亦以为敛辑诸儒之说而非一人之独见也,惟其先有诋诃小序之见横于胸臆,故其所援引指摘,时有不能无疑者。后人说《诗》,若先有诋诃《集传》之见横于胸臆,则其所援引指摘不足以服人之心有甚于朱子者矣。我独善夫饮光先生(按钱字饮光)之诗学,非有意于攻《集传》也,凡以求其至是至当而已,于汉、唐、宋以来之说亦不主一人也。无所主,故无所攻矣。无所攻无所主,而后可以有所攻有所主也。其斯为饮光先生之诗学也。”钱著中自己的意见,不属赏鉴批评的一派,而常常能够曲尽物理,体贴人情,颇觉亲切有味,却是最难得的。

学《诗》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是孔子的名言。以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为始,而有了《诗经》的博物学研究,可以算作训诂考据一派的分支罢,这一分支的力量却是不小,著作也多。令人爱读的有陆氏《疏》,宋人罗愿的《尔雅翼》,清人多隆阿的《毛诗多识》。陆《疏》最早,不仅所说多可据,而且极有情趣,文字又可爱。比如“薄言采芑”条:“芑,菜。似苦菜也。茎青白色,摘其叶,白汁出,肥可生食,亦可蒸为茹,青州谓之芑。西河雁门芑尤美,土人恋之不出塞。”又如“榛楛济济”条:“楛,其形似荆,而赤茎似蓍,上党人织以为斗筥箱器,又揉以为钗。故上党人调问妇人:欲买赭否?曰灶下自有黄土;问买钗否?曰山中自有楛。”

罗愿《尔雅翼》专意诠解《尔雅》中的动植物,而涉于《诗》者颇多。它的引证,说详也可,说杂也可,总之每一则都可以作故事读,自然于解《诗》之名物也很有助益。

比多隆阿《毛诗多识》更有名的其实是姚柄的《诗识名解》。不过姚氏过于信从圣人之训,只因孔子言及“鸟兽草木”而“虫鱼”从略,他便不谈虫鱼。《毛诗多识》则远较姚著为详,而最好是多言所见所历。比如“熠燿宵行”条,曰:“关左多草少竹,多山少泽,故惟有飞萤。形如叩头虫,大亦如之,黄白色双翼,长与身等,腹近尾下有光,飞如星流,有人两手拍击作声,便止于地。”萤火虫属鞘翅目,这一类昆虫多有“伪死性”,即每逢惊扰,不是走为上计,却是跌落在地佯作死状,多氏则正好把这一细节写得分明,尽管已算是题外话,却总是“多识”之有得。

近人所作,以陆文郁《诗草木今释》为好。陆著把古称今名一一贯通,很是明白晓畅,间或著一闲笔,虽然与《诗》无关,却自婉妙可喜,亦足解颐也。五

五百年间“诗三百”,实在不能算多,但若看它是删选之后的精华,却也不算太少。五百年云和月,尘与土,虽然世有盛衰治乱,但由《诗》中表现出来的精神则是一贯。其中有所悲有所喜,有所爱有所恨,也有所信有所望,不过可以说,健全的心智,健全的情感,是贯穿始终的脉搏和灵魂。孔子取《诗》中之句以评《诗》之精神曰“思无邪”,真是最简练也最准确。《诗》中的男女之情,后来朱子多以“淫奔之辞”视之,其实婚姻乃人伦端始,蕃育人口,上古尤其重视,求“男女及时”,本来不违古礼。孔子“思无邪”之评早把它尽括在内,又何劳后人曲为之解。

只是“诗三百”已经是选本,司马迁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史记·孔子世家》)。虽然由“三千”删至“三百”的说法不很可信,乃至“诗三百”究竟是否成于孔子也有异议,但孔子总是作了细致的整理工作,选定的可以说都是永久的诗。而所谓“别裁”,却兼有选与评的两层意思,实在口气太大。其实这本来是出版社老朋友的“命题作文”,但觉一个“别”字之下颇存宽容,既可以尽量表达一己之愿,又不必顾到各方面的平衡,因此虽然胆怯,依然用它作了书名。然而终究心存忐忑,因此不能不在这里更作说明。

请先为“别裁”正名。“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语出杜甫《戏为六绝句》之末首。其言“别”,区别之谓;“裁”,裁而去之也。清人沈德潜作唐诗、明诗、清诗之“别裁系列”,即取义于此。但这里取得一个“别”字来,则只是用“另外”之意,犹区别于“本传”之“别传”,或曰于公共标准之外,“别”存一个自己的标准,说得更明确一点儿,便是“我所喜欢的”。至于“裁”,则连对象也换掉,——于《诗》,如何言“裁”?所“裁”者,古人之《诗》评而已,又以串联其说,而夹进一己之见,此所谓“别裁”,只是借字说话,其实与老杜无干,与“沈前辈”之“别裁”体例不合也。

当然喜欢之下仍然颇有分别。如喜其意,喜其情,喜其叙事,喜欢事与情中的思,又或者事与情中史的分子,也有的只是特别喜欢一首诗中的一句两句。而没有录在这里的,却又不能以“不喜欢”概之,一则因为刚刚完成一本《诗经名物新证》,故凡彼处谈及者,除《七月》一篇之外,此中一律未录。当然不是借此机会为推销作安排,唯一的考虑是避免重复和浪费。二则有不少非常喜欢的诗,在它面前却是格外踌躇。这踌躇的意思,不大好表达,举例说,比如《郑风·萚兮》:“萚兮萚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大雅·桑柔》:“民之未戾,职盗为寇。涼曰不可,覆背善詈。虽曰匪予,既作尔歌。”《桑柔》在说着“既作尔歌”的时候,诗好像是有着裁定是非善恶的判决的力量;而在秋风剪断生意的一片悲凉中,《萚兮》说着“倡予和女”的时候,诗又是联系自然与人生的最为亲切的依凭。对着这样的诗,不免令人怀疑我们是否真正了解和理解了诗在当时人心目中的地位,是否还能够真正领悟诗所要告诉人们的东西。此际又不仅仅是心知其美而口不能言,便是连“知”也是朦胧的。因此我觉得需要为自己留下更多的思索的余地,又因此许多列在最初的一份选目中的诗,最后并没有录在这里。则它虽然题作“诗经别裁”,而“别裁”所含之“选”的意义,它其实是没有的。

说到注释,更是一件大费踌躇的事,总想不出应该注释到怎样的程度为宜,而这“宜”,究竟以谁为标准。后来这标准取了最为近便者,便是本人。以自己的读《诗》经历而言,最初读白文,多半于字义不得其解,于诗意不识其妙,于是想知道古人有什么样的意见,而最早的意见又是什么。如此稍稍涉猎之后,于各异其说的纷纭中才略略有一点儿会心。前面一节说到的几种著述,可以算作自己的一个基本书目罢,虽然实在不足为训,但以己度人,或者彼此的感觉不至于相差太远。因此在注释中便尽量多援古训,如毛传,如郑笺。虽然郑玄解诗常常逊于毛公,但有时也很有可喜。比如《邶风·终风》“寤言不寐,愿言则嚏”,郑笺:“嚏,读当为不敢嚏咳之嚏。我其忧悼而不能寐,汝思我心如是,我则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遗语也。”此“古之遗语”,乃至遗语中的一番意思,我们至今也还在用着。而在如此细微处竟也远远的可与诗人相通,岂不赖郑笺之力么。又朱熹的《诗集传》取用也多,正如前述,它有简明通俗之长。而朱子解诗也时有用情处。比如《小雅·隰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朱熹曰:“言我中心诚爱君子,而既见之,则何不遂以告之?而但中心藏之,将使何日而忘之耶。《楚辞》所谓‘思公子兮未敢言’,意盖如此。爱之根于中者深,故发之迟而存之久也。”虽然于诗不必是达诂,却是于人情见得深透,而我们正要以此情此心读《诗》才好。三家之外,各家的意见则“裁”不胜裁,而这本书不是“集解”“集评”的体例,只好大半割爱。当然不见得顺我者取,逆我者弃,不过个人的好恶在其中的确占了分量,乃至于注释的繁与简,也多以己意断之,而这一切似乎都可以在“别裁”之“别”字下求得坦然。总之,古贤已远,衷怀幽渺,本不堪强作解人,更不必说一“亲风雅”,但总可略存一点心向往之的意思罢。

为省便计,书中最常用到的如《毛诗故训传》,《毛诗传笺》,《经典释文》,《毛诗正义》,均省作“毛传”,“郑笺”,“释文”,“孔疏”。又引用前人之说,仅举名姓,不录书名,而在书后附一引用书目,以备检索。谈《诗》的著作,所引之说,均见于原书中的各诗题下,故也不必很烦琐地一一注明卷数了。六

遇安先生曾为这本书的写作提出不少很好的意见,只是那时候先生太忙,因此常常一起“细论文”的是文友止庵君,最后又承惠以长跋。同室砚友么书仪君也每有中肯的意见。若同春秋引《诗》断章之例,那么正该赋《鹿鸣》之首章,意取“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章)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二章)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三章)《关雎》是一首意思很单纯的诗。大概它第一好在音乐,此有孔子的评论为证,《论语·泰伯》:“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乱,便是音乐结束时候的合奏。它第二好在意思。《关雎》不是实写,而是虚拟。戴君恩说:“此诗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尽了,却翻出未得时一段,写个牢骚忧受的光景;又翻出已得时一段,写个欢欣鼓舞的光景,无非描写‘君子好逑’一句耳。若认做实境,便是梦中说梦。”牛运震说:“辗转反侧,琴瑟钟鼓,都是空中设想,空处传情,解诗者以为实事,失之矣。”都是有得之见。《诗》写男女之情,多用虚拟,即所谓“思之境”,如《汉广》,如《月出》,如《泽陂》,等等,而《关雎》一篇最是恬静温和,而且有首有尾,尤其有一个完满的结局,作为乐歌,它被派作“乱”之用,正是很合适的。

然而不论作为乐还是作为歌,它都不平衍,不单调。贺贻孙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此四句乃诗中波澜,无此四句,则不独全诗平叠直叙无复曲折,抑且音节短促急弦紧调,何以被诸管弦乎。忽于‘窈窕淑女’前后四叠之间插此四句,遂觉满篇悠衍生动矣。”邓翔曰:“得此一折,文势便不平衍,下文‘友之’‘乐之’乃更沉至有味。‘悠哉悠哉’,叠二字句以为句,‘辗转反侧’,合四字句以为句,亦着意结构。文气到此一住,乐调亦到此一歇拍,下章乃再接前腔。”虽然“歇拍”、“前腔”云云,是以后人意揣度古人,但这样的推测并非没有道理。依此说,则《关雎》自然不属即口吟唱之作,而是经由一番思索安排的功夫“作”出来。其实也可以说,“诗三百”,莫不如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毛传:“兴也。”但如何是兴呢,却是一个太大的问题。若把古往今来关于“兴”的论述统统编辑起来,恐怕是篇幅甚巨的一部大书,则何敢轻易来谈。然而既读《诗》,兴的问题就没办法绕开,那么只好敷衍几句最平常的话。所谓“兴”,可以说是引起话题,或者说是由景引起情。这景与情的碰合多半是诗人当下的感悟,它可以是即目,也不妨是浮想;前者是实景,后者则是心象。但它仅仅是引起话题,一旦进入话题,便可以放过一边,因此“兴”中并不含直接的比喻,若然,则即为“比”。至于景与情或曰物与心的关连,即景物所以为感为悟者,当日于诗人虽是直接,但如旁人看则已是微妙,其实即在诗人自己,也未尝不是转瞬即逝难以捕捉;时过境迁,后人就更难找到确定的答案。何况《诗》的创作有前有后,创作在前者,有不少先已成了警句,其中自然包括带着兴义的句子,后作者现成拿过来,又融合了自己的一时之感,则同样的兴,依然可以有不同的含义。但也不妨以我们所能感知者来看。罗大经说:“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或谓此与儿童之属对何以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泳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我们何妨以此心来看《诗》之兴。两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这是自然予人的最朴素也是最直接的感悟,因此它很可以成为看待人间事物的一个标准:或万物如此,人事亦然,于是喜悦,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周南·桃夭》),如“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小雅·鹿鸣》),如此诗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或万物如此,人事不然,于是悲怨,如“雄雉于飞,泄泄其羽”(《邶风·雄雉》),如“习习

谷风

,以阴以雨”(《邶风·谷风》),如“毖彼

泉水

,亦流于淇”(《邶风·泉水》)。《诗》中以纯粹的自然风物起倡的兴,大抵不出此意。总之,兴之特殊,即在于它于诗人是如此直接,而于他人则往往其意微渺,但我们若解得诗人原是把天地四时的瞬息变化,自然万物的死生消长,都看作生命的见证,人生的比照,那么兴的意义便很明白。它虽然质朴,但其中又何尝没有体认生命的深刻。“钟鼓乐之”,是身分语,而最可含英咀华的则是“琴瑟友之”一句。朱熹曰:“‘友’者,亲爱之意也。”辅广申之曰:“以友为亲爱之意者,盖以兄友弟之友言也。”如此,《邶风·谷风》“宴尔新昏,如兄如弟”的形容正是这“友”字一个现成的注解。若将《郑风·女曰鸡鸣》《陈风·东门之池》《小雅·车舝》等篇合了来看,便知“琴瑟友之”并不是泛泛说来,君子之“好逑”便不但真的是知“音”,且知情知趣,而且更是知心。春秋时代以歌诗为辞令,我们只认得当日外交之风雅,《关雎》写出好婚姻之一般,这日常情感生活中实在的谐美和欣欣之生意,却是那风雅最深厚的根源。那时候,《诗》不是装饰,不是点缀,不是只为修补生活中的残阙,而真正是“人生的日用品”(顾颉刚语),《关雎》便好像是人生与艺术合一的一个宣示,栩栩然翩翩然出现在文学史的黎明。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一章)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二章)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三章)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四章)

近人说《卷耳》,喜欢把全诗所述分为二事:采卷耳,思妇也;越山陟冈,所怀之人也。若以为这是“话分两头”的手法,也不错,《诗》中正不乏相似的例子,如《魏风·陟岵》。但这样的理解,却出于一个不甚可靠的出发点,即以为妇人思夫,陟冈饮酒,乘马携仆,究竟伤于大义。这样的认识,乃是从后世的情况推测出来,当日的情形则未必。女子有所怀,原不妨饮酒出游,《诗》中也适有本证,如《鄘风·载驰》,如《邶风·泉水》,如《卫风·竹竿》。即便这都是思中之游,而终于“止乎礼义”,那么《卷耳》为什么不可以也是这样的思呢。其实诗起首所言“采采卷耳”,也并非实录,毛传所谓“忧者之兴也”,正是特别揭出这样的意思。《小雅·采绿》中的“终朝采绿,不盈一匊”,《载驰》中的“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召南·草虫》之采蕨、采薇,《王风·采葛》之采葛、采萧、采艾,又何尝是纪实。这一类与人事相关连的“兴”,大约来源于最初的“赋”,即原本是赋写其事,但因某一首诗意思好,于是袭其意者多,此实事便成为具有特定意义的一种象征,而成为引起话题的“兴”。所谓“忧者之兴”,即兴在忧思,不在采集。采集乃是忧思之话题的一个“引言”。

与《竹竿》《泉水》不同,彼思至“驾言出游”便戛然而止,《载驰》《卷耳》则思之更远,于是更曲折,更深切。沈守正曰:“通章采卷耳以下都非实事,所以谓思之变境也。一室之中,无端而采物,忽焉而登高,忽焉而饮酒,忽焉而马病,忽焉而仆痡,俱意中妄成之,旋妄灭之,缭绕纷纭,息之弥以繁,夺之弥以生,光景卒之,念息而叹曰:云何吁矣。可见怀人之思自真,而境之所设皆假也。”此说最近诗情。“嗟我怀人”,乃一篇作意,“云何吁矣”却是全诗精神所在。“女子善怀”,《风》诗尤可见,——郑笺:“善,犹多也;怀,思也。”在《载驰》,它可以算是“知己知彼”之言;就“诗三百”而论,这“夫子自道”,也最是贴切。

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一章)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二章)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三章)

前人解释此篇作意,多半不脱诗序之囿,即“《樛木》,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但明人何楷却能别具只眼,他说诗乃“南国诸侯归心文王也”。“文王之德远及南方,如樛木之荫下,而凡弱小之国有所依归,如葛藟之得所系也,于是以‘福履’祝之。《书》曰文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正此谓也”(按所引《书》见《武成》篇)。这是把《樛木》放在一个历史背景中来作解释,而对此诗言,若求确解,舍此大约没有更好的办法,何况此诗实牵系着周王室与南国的一段历史,且关涉到“周南”、“召南”这两个名称的一个历史来由。

周室之兴,第一步是征服西方,第二步则是东出,然后是对南土的经营。虽然时或干戈时或玉帛,但总是从克商以后就已经开始。南至江汉,封建诸姬,周之开南国,是一件经历很长久的事。主其事者,便是与周公并为周室股肱的召公。这也是《诗》中常常提到的史实,《大雅·召旻》“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表述得最为明确。不过何楷把此事上推到文王,似乎过早,对南土的经营,比较可据的是在武王克商以后。王朝盛时开辟的这一片疆土,有通过分封制从天子处“受民受疆土”(大盂鼎铭)而立国的诸侯,有原来的方国首领,因慑于周王朝的政治军事力量而称臣,于是由天子册命而领土一方的诸侯。分封为诸侯者,系出王室,曰周南;册命为诸侯者,因为多出于召公的经营,故命之曰召南。如此,“二南”之称,正好表明了周与南土的这样一种历史关系。“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毛传曰“兴也”,辅广说:“此诗虽是兴体,然亦兼比意。”其实严格说来,这是“比”的用法。樛木是支撑,葛藟是攀缘,这是大自然中一种相存相依之谐和,因此它可以用来作西周封建之象喻,即比作一种维系家国的力量。葛藟之喻,《诗》中不止一次用到。如《大雅·旱麓》:“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亦取葛藟攀缘延蔓而茂盛之象。然而《王风·葛藟》却说:“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原是依木而生,今却在河之浒、之涘、之漘,则葛藟之生非其地,失其所矣,因此用来比喻“周室道衰,弃其九族”(诗序)。总之,那时候,鸟兽虫鱼山川草木皆可以与人共语,而人对自然的亲切观察中,总是一种感悟生命的智慧。《诗》中的意象固然有所选择,但“形而下”者实可能远多于“形而上”者。密意深情,多半不离寻常日用之间,体物之心未尝不深细,不过总是就自然万物本来之象而言之,这也正是《诗》的质朴处和深厚处。至于努力为自然灌注道德的内核,则全是后人的心思,如同把《樛木》之意解作“后妃逮下”一样的好笑,这时候才真的感觉到《诗》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乐只君子”,是《诗》中习见的颂祷之辞,《小雅·南山有台》“乐只君子,邦家之基”,《采菽》“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都是郑重的祈愿。刘玉汝说:“‘乐只’犹言‘乐哉’。”“‘乐只君子’,称之也;‘福履绥之’,愿之也。称愿即颂祷,《风》《雅》不同。”

此诗三章,每章只换两个字。或曰累、荒、萦,绥、将、成,一意深一意,故每章的换字,实是诗意的递进。但另一种意见认为“诗亦有初浅后深,初缓后急者,然大率后章多是协韵”(吕祖谦);若《樛木》,则“首章道意已尽,后两章惟换韵耳”(孙鑛),所谓“三章一意,无浅深,无次序,惟易韵以致殷勤再三不能自已之意,盖《诗》之一体,咏歌之妙者也”(刘玉汝)。其实换字以求深化与易韵而致殷勤,乃当日诗人习用的章法,正是相辅而相成。

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一章)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二章)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三章)《诗》言“采”者不一,“采”的后面,通常总有事、有情,如《唐风》之《采苓》,如《小雅》之《采菽》、《采薇》、《采绿》。唯独《芣苢》,“采”的本身,就是故事,也就是诗的全部。这里边没有个人的事件,如心绪,如遭遇,却是于寻常事物、寻常动作中写出一种境界,而予人一种平静阔远的感觉。钟惺所谓“此篇作者不添一事,读者不添一言,斯得之矣”,是抉得此诗之神。每一章中更换的几个字,虽为趁韵,却非凑韵,倒是因此而使诗有了姿态,有了流动之感。诗原本可以歌唱,那么《芣苢》若配了乐,调子一定是匀净、舒展、清澈、明亮的。如今止剩了歌辞,而依然没有失掉乐的韵致。

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一章)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二章)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三章)《诗》中的女子,有一类是可以明白见出身分的,如“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召南·何彼矣》),如“东宫之妹,邢侯之姨”(《卫风·

硕人

》),乃至“宗室牖下”习礼的“有齐季女”(《召南·采》)。如果“两姓之好”要求于女子的有所谓“公众的标准”,或曰“俗情之艳羡”(范家相说《硕人》),那么这是很重要的一条吧,所以她们在《诗》里都有一个在旁人看来一定是十分圆满的归宿,如《何彼矣》,如《桃夭》、《硕人》所咏。但另有一类女子,则不然。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硕大且卷”(《陈风·泽陂》),既不及身分地位,也不论是否“宜其家室”(《桃夭》)、“宜尔子孙”(《周南·螽斯》),而纯是一片私心的慕恋。至于《汉广》,更干脆不把他私许的标准说出来,只道“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诗》中的这一类女子,我们是不知道伊之归宿的,我们只看到慕恋者在绵密的情思中建筑起一个实实在在的希望。

不过,即便作“空中语”,《诗》中也没有神奇幻丽之思。《汉广》中的“汉上游女”算是略存飘忽,三家说诗于是衍生出郑交甫遇神女的故事:郑交甫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愿请子之佩。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即亡矣。只是这样一来,便成了完全的神话,虽然此中的幻丽也很美,但离《汉广》则已经很远。

游女虽然不是神女,却是神女一样的可望而不可即。“不可求思”,不是怨恨也不是遗憾,万时华曰“‘不可求’,语意平平,着不得一毫意见,如言欲求之不得,则非诗人言;昔可求而今不然,则非游女”,是也。然而无怨无憾的“不可求思”,却正是诗情起处。戴君恩曰:“此篇正意只‘不可求思’自了,却生出‘汉之广矣’四句来,比拟咏叹,便觉精神百倍,情致无穷。”贺贻孙曰:“楚,薪中之翘翘者,郑笺云‘翘翘者刈之,以喻众女高洁,吾欲取其尤高洁者也’,此解得之。盖汉女惟不可求,此乃我所欲求也,故即以‘之子于归’接之,此时求且不可,安得便言于归,凭空结想,妙甚妙甚。至于愿秣其马,则其悦慕至矣,却不更添一语,但再以汉广、江永反复咏叹,以见其求之之诚且难而已。盖‘汉广’四句乃深情流连之语,非绝望之语也。”“凭空结想”、“深情流连”,所见透彻。江永、汉广,全是为“不可求思”设景,则刈楚、刈蒌,秣马、秣驹,自然也都是为思而设事。“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十九首》之句由《汉广》脱胎,但《汉广》却没有如此之感伤。《诗》有悲愤,有怨怒,有哀愁,却没有感伤。这一微妙的区别,或许正是由时代不同而有的精神气象之异。而《汉广》也不是“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的无奈。实在说,这里并没有一个“两相视”,《汉广》没有,《关雎》《东门之池》《泽陂》《月出》,这样的一类诗中,都没有。这里似乎用得着“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意思,但它却与道德伦理无关,而只是一份热烈、持久、温暖着人生的精神质素。《诗》写男女,最好是这些依依的心怀,它不是一个故事一个结局的光明,而是生命中始终怀藏着的永远的光明。它由男女之思生发出来,却又超越男女之思,虽然不含隐喻,无所谓“美刺”,更非以微言大义为为政者说法,却以其本来具有的深厚,而笼罩了整个儿的人生。

采蘋

于以采,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一章)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二章)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三章)

祭祀是商周时代的大事,在一个宗法社会里,它的政治意义之重大,这里不必去说。就祭祀的整个儿过程而言,固然肃穆而虔敬,但那气氛,更是亲切的,祭祀的时候所面对的鬼与神,或曰祖先与先祖,其实质朴如人;祖先神,实在也还是生人所扮。祭祀的主要内容,正不妨说,是人与鬼神共饮食,不过与平日相比,饮也,食也,乃格外认真,过程且格外漫长,格外有规矩。《小雅·楚茨》于此叙述最为详细,由末章的“既醉既饱,小大稽首”,正可以见出祭祀之后的宴乐同姓,乃是周人敦睦九族、保持宗族亲和力的一个重要方式。《史记·孔子世家》言“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孔子或者果然有“圣人”的天分,但祭礼中的若干仪注,竟可以扮作儿童游戏,可知这严肃的政治活动中,原本有活泼泼的生活情趣。祭祀对女子来说,似乎更显得重要。《大雅·瞻卬》说“妇无公事,休其蚕织”,《小雅·斯干》说既做女儿,则“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公事”自以祭祀为大,“酒食”当然也推祭祀为要。《礼记·祭统》:“国君取夫人之辞曰:‘请君之玉女与寡人共有敝邑,事宗庙社稷。’”事宗庙,即祭也,可知这是怎样大的一个题目,故女子所能参与的政治活动,最要紧的莫过于祭祀。于是未嫁之前,便先要作这样的预习,即毛传所谓“古之将嫁女者,必先礼之于宗室,牲用鱼,芼之以藻”。《采》之叙事,不假修饰,乃至通篇不用一个形容之词,却是于平浅谐美中写出了烛照女子生命的一点精神之微光。采菜,烹煮,设祭,“事”之平平静静中浮漫着心的快乐和憧憬。“宜其室家”、“宜其家人”,《桃夭》中的一唱三叹,是那一时代对女子一个最低的或者也是最高的要求,读《采》,猜想着女儿自己或者竟也是如此希望着。“谁其尸之,有齐季女”,末了一句轻微的赞叹,是诗中挑起遐思的一笔,本来是开端,却轻轻巧巧作成收束,“叙事”便于此际化为“抒情”。

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一章)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二章)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三章)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四章)

此诗作意,序称:“卫庄姜送归妾也。”郑笺详之曰:“庄姜无子,陈女戴妫生子名完,庄姜以为己子。庄公薨,完立,而州吁杀之,戴妫于是大归,庄姜远送之于野,作诗见己志。”其事见于《左传·隐公三年》和《隐公四年》。不过后来也还有一些不同的意见,如《列女传·母仪》篇曰此为定姜送子妇,王质《诗总闻》认为是国君送女弟适他国,又或曰这是咏薛女事(魏源),又或曰“恐系卫女嫁于南国,而其兄送之之诗”(崔述)。不过这些并不比序说更觉可信,何况末章所咏在如此解释下反倒没有了着落,则不如从序。王士禛曰:“合本事观之,家国兴亡之感,伤逝怀旧之情,尽在阿堵中。《

黍离

》《麦秀》未足喻其悲也,宜为万古送别之祖。”《燕燕》诚为送别诗“导夫先路”,只是它实在太好,直令后来者再没有办法,《管锥编》举了“瞻望弗及,伫立以泣”一句,下列与此同一机杼的中外诸例,可以让我们作这样的比较。诗中的警句,单独抽出来,固然也好,但它的好,似乎仍在于有全诗厚重、质实的情思为依托。杜甫“轻燕受风斜”,体物工细之俊句也,似由“颉之颃之”得意;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较“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更觉工巧婉丽,然而究竟嫌单薄。《燕燕》末章所叙,见性情,见境界,见一真挚诚笃而不拘拘于尔汝之私的和厚胸次。乔亿曰:“《燕燕》《雄雉》诗各四章,前三章缠绵悱恻,汉人犹能之;至后一章,万万不可企,盖性术所流者异矣。”《燕燕》之叙事,也有一个虚与实的问题。孔疏曰诗“所陈皆诀别之后述其送之之事也”,则送别情景之种种,乃是追忆。焦琳更特以末章为说,“此言妫氏既去之后,念之而无时或已之情也”,“若以为称述戴妫之贤,纵极其佳,而意已尽于所言”,但若解得庄姜之情,乃是“妫氏虽去而姜氏目中时不绝妫氏之影,耳中时不绝妫氏之声,即戴妫之贤亦益生动,不但作评语断定其人品已也”。其实诗中所说的送别,究竟送别在何地,也很可疑。“远送于野”,郑笺:“妇人之礼,送迎不出门。今我送是子,乃至于野者,舒己愤,尽己情。”“妇人送迎不出门”,语出《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贺贻孙曰:“妇人送迎不出门,此常礼也。庄姜处人伦极变,盖非常之情不复能以常礼自禁,故‘远送于野’,‘远于将之’,‘远送于南’,皆以言其变也。”而“远送于南”一句,姜炳璋解作“陈在卫南,庄姜在卫,心与俱南”,则“远送于南”,思中事也。那么“远送于野”,不也可以说是心与之俱,又何必如郑、如贺,曲为之说呢。甚至为此诗兴感的燕燕,也未必当日眼中所见。焦琳以为“物类岂干人事,而人之见物,则因其心所有事,见物有若何之情形”,“故此三章各首二句起兴,亦是言情,非口中之言,必待燕燕方能引起,更非心中之想,必待燕燕方有感触也”。此说很是。诗以燕燕起兴,其意只在燕燕如此,人何不然。而燕燕原是常见之鸟,其差池其羽,颉之颃之,下上其音之象,乃人人眼中心中可见可感,则它可以是天然凑泊的眼前景致,又何尝不可以是写情寄意所谓“拟容取心”的意中之象。《诗》写送别,又有《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路车乘黄”、“琼瑰玉佩”,待之厚也,“曰至渭阳”、“悠悠我思”,更有一番绸缪郑重,实有其事,实有其情,亦情深意挚之作。然而这里却没有一个载情载思的兴象来开拓出意境,于是我们喜爱它的质直,而更喜爱《燕燕》实中有虚的深婉曲折、情思无限了。

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一章)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二章)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三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四章)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五章)

诗有“本事”。序称:“《击鼓》,怨州吁也。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国人怨其勇而无礼也。”州吁事见《左传·隐公五年》《史记·卫世家》。诗点出人名、地名,与此大致相合,虽然后人考证起来,如姚际恒《诗经通论》,认为其中颇有出入,但这些参差似乎并不影响对诗的理解,因为它意不在讲史,而是在一个史的背景下讲自己的故事,有这么一个“不我以归”的从军背景也就足够,究竟帅军者为谁,征伐对象为谁,既无法确认无误,则不问也可。

欧阳修曰:“自‘爰居’以下三章,王肃以为卫人从军者与其室家诀别之辞,而毛氏无说,郑氏以为军中士伍相约誓之言。今以义考之,当以王肃之说为是。”“云我之是行未有归期,亦未知于何所居处,于何所丧其马,若求我与马,当于林下求之,盖为必败之计也。”严粲云:“钱氏曰:‘自知必死也,不言死,惟言丧马,盖婉辞。’士卒将行,知其必败,与其室家诀别曰:汝在家居处矣,我必死于是行,而丧其马矣。身死则马非我所有,唐人诗所谓‘去时鞍马别人骑’也。汝若求我,其于林下乎。言死于林下也。”吕祖谦则引曾巩说:“非独‘爰居爰处’以下三章为从军者诀别之辞,一篇之意皆如此。”似以曾说为更切。姜炳璋曰:“前二章与家人诀别而叙其故也;三章诀别而预欲收其尸也;末二章一反一正,诀别沉痛之辞也。”“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篇最动人处。“说”,毛传“数也”,马其昶曰:“数,计也,谓预有成计,犹言有成约也。”“契阔”,各家的解释则颇不一致,《管锥编》中有集说。后世诗文用“契阔”一词,取义也很不相同,即便一人之作也是如此。杜甫“白首甘契阔”,用辛苦意也;而“如今契阔深”,却又作亲近解。不过此诗之“契阔”,似仍以解作一字一义为好。契训合,阔训离,“阔谓阔别,从军不复有生还之望也”(徐璈),故末章专就一“阔”字为说。“死生契阔”,一字一义,促其节也;“于嗟阔兮”,四字一义,迟其声也。汉乐府“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道远归还难”,正是此诗情景,然而诗之沉著厚实,彼不能到也。唐诗此类题材颇多名篇,如陈陶《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起两句境象阔大,后两句则用巧思写出深深的哀悯。说《诗》者常常喜欢列举此诗,云末二句“即‘不我信’意”。然而《陇西行》乃作局外人言,总觉得是哀悯之意写得好。而《击鼓》则是切身之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缱绻叮咛,虽只在平易处著本色语,却字字惊心。其实这一篇诀别辞,又何止于悲怨中的儿女之情,更是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死生之际,于生的至深之依恋,可以说,这是不为一时一事所限的人生之悲慨罢。

雄雉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一章)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二章)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三章)“雄雉于飞,泄泄其羽”,“雄雉于飞,下上其音”,纯是兴的用法。李光地曰:“雄雉,无雌者也。言雉无雌雄之偶者,则反泄泄而安飞矣,人有夫妇之情,不能无怀。”羡无情而更觉有情之累,正是《小雅·苕之华》《桧风·隰有苌楚》那样的感慨,于是自然引出“自诒伊阻”的话题。怀也,劳也,思也,便都是“自诒伊阻”的注脚,所谓“人多所怀恋,则自遗忧”是也,《小雅·小明》“心之忧矣,自诒伊戚”,也是它的一个旁证。“瞻彼日月,悠悠我思”,解作思与时俱,已觉味长,钟惺曰“所谓忧来无方也”,则更觉味深。末章最引起议论,注释家并且因此为它平添许多情节,而此中实在不必有故事。“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字面看来全是说理作从容语,其实仍从怀思一线牵来,正是“思之恳至处也”(沈守正)。焦琳曰:“‘不忮不求’,是想其生平;‘何用不臧’,是虑及意外。”“但求二语之精理,亦不为知诗,须细玩其语意。‘不忮不求’是相信语,是不敢相信语,是谅其无不臧,是虑其有不臧,笔意迷离,墨光闪忽,信矣,其劳心也。”揣度,祈望,低昂往复中全是一片善良心地,它与“

君子于役

,苟无饥渴”一样是生存之关切,也是一样的平易拙直,而思心不离君子左右的体贴,于“悠悠我思”又成一番推助,是所谓“到此诗情应更远”罢。姚际恒曰:朱子“‘谓妇人思其夫从役于外’,按此意于三章可通,于末章‘百尔君子’难通。”却是看得差了。

繁钦的《远戍劝戒诗》可与此诗末章作一对比:“肃将王事,集此扬土。凡我同盟,既文既武。郁郁桓桓,有规有距。务在和光,同尘共垢。各竟其心,为国蕃辅。暗暗行行,非法不语。可否相济,阙则云补。”名副其实一篇劝戒辞。反观《雄雉》,则劝戒而实非劝戒也,不必说闺阁口吻,只认得它在在关情,便觉得《诗》之为诗,真的是好。谷风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一章)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二章)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三章)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四章) 不我能慉,反以我为仇。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五章)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塈。(六章)《谷风》一篇题旨最明白,历来没有什么异议。不过《小雅》中也有一篇《谷风》,或曰与此是同一母题: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习习谷风,维风及颓。将恐将惧,寘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顾颉刚认为,这“两首诗是极相类的。在艺术上,自然《小雅》的一首不及《邶风》一首曲折,或者可以假定《小雅》的一首是原有的,《邶风》的一首是经过文人润饰的”。“诗是弃妇诗,但不必弃妇自己做;社会上这种事情多了,文学家不免就采取而描述之。从旧材料里做出新文章,是常有的事,母题相同是不容讳言的”。这首诗到底出自谁手似乎不必过多讨论,不过若说是弃妇自作恐怕更合理。《诗》中的女子之作其实都属上乘,何况《谷风》之女原是沉毅干练又极有识见。令人感兴趣的倒是对两首诗作更具体一点儿的比较。曰“母题相同”自然是对的,这里不妨把百里奚之妻的《琴歌》也一并引了来: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相别时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又作:百里奚,母已死,葬南谿,坟以瓦,覆以柴。舂黄藜,搤伏鸡,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贵捐我为)。

百里奚故事是个大团圆的结局,但这首《琴歌》却仍是《谷风》式的贫贱相依富贵相忘的怨诗主题。如此,这“母题相同”的后面很可能还会有一个共同的观念背景。《大戴礼·本命》篇云“妇有七去”、“三不去”。七去即后来的“七出”,三不去则是“有所取,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大戴礼》虽成书于汉代,但其中记述的多为先秦时期的古礼,即便当日没有如“七去”、“三不去”这样明确的条文,然而作为时人比较一致的观念则属可能。那么,这是“母题相同”之来源罢。尽管“七去”、“三不去”终究是站在男子的一面讲话,但总算为女子也留下申诉的余地。由这里我们正清清楚楚看到一个“可以怨”的观念背景。“将安将乐,弃予如遗”,“不念昔者,伊余来塈”,“今适富贵忘我为”,便不仅仅是怨,更是以义相责。《小雅》篇中,据“礼”力陈的意思更明显,在《邶风》,虽然也是通篇责以大义,而更多的是以情事缭绕其间,所谓“曲折”是也。不过认真说来也还不是“曲折”,它原是不避琐屑细微只要说个清楚明白。诗曰:“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四月》),《谷风》之女作歌之际,或者竟是把它当作诉状的。

若论意象的选择,则两首诗都是以“习习谷风”发端,所以顾颉刚认为其“起兴也是一致的”*,其实正好是不一致。“习习谷风,以阴以雨”,是兴的用法,前面说《关雎》的时候已经举了它的例,即天地自然之理如此,人事偏不然,于是引出自己的故事,然而一旦进入话题,“谷风”的意象便不再影响下面的叙事。《小雅》篇中的“谷风”则不然,它通篇都是用作比喻,即所谓“比”。此诗也有它自己的故事,但在诗中已经把故事全化作情绪。“习习谷风,维风及雨”、“维风及颓”、“维山崔嵬”,是自始至终的比喻,或者可以说,情绪的表达更借助于“比”的发扬和渲染。从形式上说,“谷风”作为“比”,乃与诗中之情相生相依,是诗的不可分割的部分。

以音乐言,则是最可比较而又最说不清楚的问题,前人论述颇多,虽然不外推测之辞。如刘玉汝:“《风》《雅》皆有《谷风》篇,意者曲名同而音调异,用《风》之曲调则为《风》,用《雅》之曲调则为《雅》。”至于《邶风》的乐调,李光地又有一说,略云:邶、鄘、卫“三国皆卫事而互见,且《邶风》独多。盖自殷之末世,邶鄙之音盛行,以哀厉为美,延至于周,康叔武公之化,不能变也”。“凡卫诗之欲摅发其哀怨者,多托之邶声,故有事同而互见,音节不同故也”。邶、鄘、卫三地相连,原是殷之旧都,三监乱后,以卫封康叔,以后卫之子孙则并邶、鄘二国而兼有之,至《诗》的时代已经可以统称之卫,但采诗却仍别为三名,或曰是因其诗所得之地而存其国之旧,不过也许音调不同是更重要的原因。而托之于邶声的《谷风》,其音哀厉,竟是可能的罢。*此据俞平伯《论诗词曲杂著·读诗札记》所引顾颉刚札记手稿。顾颉刚在《从诗经中整理出歌谣的意见》(载《古史辨》第三册)一文中谈到两首《谷风》,曰:“他们的意义是一致的,怨恨是一致的,即起兴也是一致的。”泉水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一章) 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二章)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舝,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三章)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四章)《诗》有很多写女儿,写出很美丽很善良的女儿。那是“吉士”、“君子”心中的光明,也是《诗》中的光明。这时候女儿真正是处在她所应处的位置上。然而命运对于这善良美丽的一群似乎最不公平,因此《诗》中的忧思之篇许多出自女子。《卷耳》《伯兮》,一类也;《

》与《谷风》与《白华》,一类也;《载驰》《竹竿》《泉水》,一类也。其中的所思所感,差不多概括了女子生命中最系心于怀的事与情。

诗序曰:“《泉水》,卫女思归也。嫁于诸侯,父母终,思归宁而不得,故作是诗以自见也。”郑笺:“国君夫人,父母在则归宁,没则使大夫宁于兄弟。”刘玉汝曰:“此诗始末皆述思归之意,无宁父母之词,故知其父母之已终,其思卫也,止思土地之美,亦无宁兄弟之意,盖知无归宁之义也。”那么这里更多的是思乡之情罢。至于所以有这样的“礼”,据说是因为“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礼记》),亲没则无其主矣,然而对女子来说,如此该忍受怎样的痛苦。卫女究竟嫁往哪一国做了诸侯夫人,我们不能知道,但总之思乡之情随淇水而长,“毖彼泉水,亦流于淇”,“亦”字特见沉痛,万物如此,人何不然,正是最深的不平。孔广森曰:“前章‘泉水’,末章‘肥泉’,是一泉也。传曰‘所出同所归异为肥泉’,诸姑伯姊各嫁一方,所归异之象也,感其所出之同而托兴焉。淇水之在卫者也,泉虽异,归乎流而终入于卫;女子有行,遂与卫诀,曾泉水之不若,兹之永叹矣。”在《泉水》,并没有如旧解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意思,终于“止”,乃因无奈,或者说,是没办法掌握自已的命运,而“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此中包含的又不止一个人的悲怨和永叹。“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诗》中三见,除《泉水》外,又见于《蝃》和《竹竿》。《蝃》作于出嫁之际,曰“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好像是一种孤独无依的“不知命也”的忧惧。《竹竿》乃嫁后思归,曰“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乃自伤不幸的语气。《泉水》则是临行将别时候的伤心语,然而又是追忆中的情景。“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严粲解作:“既以出适于人,则与父母兄弟相远,不复得至乡国之地矣。今父母终,唯姑姊尚存,问其安否,感亲之没而念骨肉之存者也。”依照这样的解释,“问我诸姑”之“问”便是存问之意,此或本《左传·文公二年》杜预注,但《左传》引此句,原是断章取义,杜注则依《传》作解,并不是贴近诗义来说,不甚可据。推敲诗意,似以另外的意见为好。马瑞辰曰:“此章出宿、饮饯是追溯其初嫁时所经,则问于姑姊亦追述其嫁时预知义不得归,问于姑姊之词。《列女传·齐孝孟姬传》载:孟姬嫁于齐,‘姑姊妹诫之门内曰:夙夜无愆尔之衿鞶,无忘父母之言。’是古者嫁女有姑姊妹诫送之礼,故得问于姑姊。所问者即上‘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也。”而邓翔以为:“诸姑伯姊嫁在卫女未嫁之先,姑姊嫁时,卫女曾必以此礼问之,女子远父母兄弟而来,父母终,即不得归宁,遍问姑姊,同有是永诀之情,已明逗不可归之义矣。”此两意似乎都可以包括在诗里边。那么这伤心不仅仅属于卫女,且更属于同为女身的“诸姑伯姊”。如此情景,真是很凄凉。而在卫女,因为是思归不得的追忆,感觉自然更为强烈。

前举《卫风·竹竿》,与《泉水》的情景颇为近似: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贺贻孙评之曰:“诗中皆凭空设想,忽而至卫,忽而垂钓,忽而泉源,忽对淇水,忽而巧笑与波光相媚,忽而佩声与舟楫相闻,思力所结,恍若梦寐。”然而这却是一个凄艳的梦,并且更是一个忧伤的梦。序曰:“《竹竿》,卫女思归也。适异国,而不见答,思而能以礼者也。”则此意若曰卫女因婚姻不幸而思念旧日的意中人。所谓“能以礼者”,岂不就是“佩玉之傩”者。方玉润说此诗乃“无端而念旧”,见识似乎还不如诗序。以卫女的身分,于婚姻,大约更没有选择的可能,而且伊之婚姻,多半是政治联姻。《列女传》云许穆夫人未嫁之先,曾对傅母说:“古者诸侯之有女子也,所以苞苴玩弄,系援于大国也。”因希望嫁到大国齐,以为卫国结援。若此说可靠,则女儿竟是有这样的自觉,岂不是更可悲么;当然关于“仁智”,关于“爱国”,又是别一个话题。魏源论《竹竿》:“卫自渡河徙都以后,其河北故都胥沦戎狄,山河风景,举目苍凉,是以泉源、淇水,曩所游钓于斯,笑语于斯,舟楫于斯者,望克复以何时,思旧游兮不再,一篇之中,三致意焉。”但这是把《载驰》《泉水》《竹竿》统系于许穆夫人一身,而这并不是很可靠的。

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一章)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二章)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三章)《静女》是一首很美的诗,意思并不深,却最有风人之致。但是因为诗里有了城隅,有了彤管,解诗者便附会出后宫,牵缠出女史,引伸出许多与诗毫不相干的故事。如果把历来解释《静女》的意见裒为一编,题作“《静女》外传”,或者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序称:“《静女》,刺时也。卫君无道,夫人无德。”朱熹反序,曰:“此淫奔期会之诗也。”吕祖谦遵序,曰:“此诗刺卫君无道,夫人无德,故述古贤君贤妃之相与。”林岊的说法则颇含幽默:“自其邪者而观之,则此诗皆相悦慕之辞也。自其正者而观之,则此诗乃礼法之意也。”明人韦调鼎说:“此民间男女相赠之辞。序以为刺时,欧阳公谓当时之人皆可刺,于本文尚有间矣。毛郑泥‘静’字,又不解‘彤管’之意,强附为宫壸女史之说。张横渠、吕东莱又曲为之解,皆以辞害意矣。郑、卫男女相谑之诗颇多,而拘拘指为刺其君上,何异痴人说梦也。”比后来清人的许多说法倒还明白得多。

关于《静女》的纷争一直持续着,“彤管”的文章且越做越大。不过借用清人蒋绍宗的所谓“读诗知柄”,则可以认为《静女》之“诗柄”不在“贻我彤管”,却在“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诗写男女之情,自无疑义,却不必牵扯“女史”,也不必指为“民间”。后世所谓的“民间”与先秦之“民间”并非一个概念,或者干脆说,先秦尚不存在后世所说的那样一个“民间”。“曰‘静女’者,亦其人私相爱慕之辞耳”(刘始兴),适如《召南·野有死麇》之称“吉士”。“爱而不见”之“爱”,或援三家诗,以为是“薆”、“僾”的假借字,即训作“隐蔽”,但诗中似乎没有这样的曲折。《小雅·隰桑》“心乎爱矣,暇不谓矣”,可以为此句作注。焦琳曰:“下云‘不见’,为待之尤久,而下二章追数从前之事,为更久更久。”“待之久而不至,爰想其相约之时也。”“彤管既静女所贻,则贻之之时,必有其言语,必有其笑貌,此亦明明易知者耳,然则此章所谓‘美’,即所谓‘娈’也,即贻彤管时之言语笑貌之情态也。”“待之久而不至,又想其最初始见相与通情之事也,当日游行郊外,适见伊人,在己尚未敢轻狂,在彼若早已会意,茅荑俯拾,于以将之,甚非始念之所敢望者,而竟如愿以相偿,故曰‘洵美且异’也,今茅荑虽枯,不忍弃置,悦怿女美,彤管同珍,夫岂真荑之为美哉,以美人之贻,自有以异于他荑耳。”这一番串讲,虽稍稍嫌它把诗作成了“传奇”,毕竟不乖情理。而马瑞辰以为诗乃“设为与女相约之词”,也是一个很不错的意见。其实实中见虚不妨说是《风》诗中情爱之什的一个十分显明的特色,它因此一面是质实,一面又是空灵。李商隐诗“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在梦中”,此间原有一个非常美丽的意思,不过若化用其意,那么正好可以说,《诗》总是有本领把微生的人间乐,全作得一如襄王之梦中。说它是臻于生活与艺术的统一,那是后人总结出来的理论,而在当时,恐怕只是诗情的流泻。惟其如此,才更觉得这平朴与自然达到的完美,真是不可企及。

彤管,最古的解释是毛传,但却不及其物,而只讲一套“彤管之法”:“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史不记过,其罪杀之。后妃群妾以礼御于君所,女史书其日月,授之以环,以进退之。生子、月辰,则以金环退之。当御者以银环进之,著于左手。既御,著于右手。事无大小,记以成法。”或者真的是古之遗制罢,但《静女》却与这“彤管之法”无关。到了朱熹,只说“未详何物,盖相赠以结殷勤之意耳”,真是老实话,而对于这首诗,如此理解也就足够。至于由“城隅”而生出的“古之人君,夫人媵妾散处后宫,城隅者,后宫幽闲之地也。女有静德,又处于幽闲而待进御,此有道之君所好也”(吕祖谦),种种匪夷所思,只好一一编入“外传”。

可与《静女》合观的,《诗》有《陈风·东门之杨》: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诗中有景无人,而分明有人,不过却没有“事件”,序所谓“昏姻失时,男女多违,亲迎,女犹有不至者”,则纯属生事。“此诗之美,在传出人未来而久待神情,原不必泥谁待谁也”(焦琳),而与《静女》相比,《东门之杨》可以说是由更多的空白成就了它的丰富,而由场景酝酿得来的一分明净的诗意,则使它清疏其外,又沉挚其内。热望中的等待,在《静女》,乃可见心之微澜;在《东门之杨》,却全化入一片天籁。“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清真词造境与此略似,不过好像因为点出一个“看”字而多了一重“看”的限制,反不如诗之意味深长了。

桑中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一章)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二章)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三章)《桑中》之好在率真任情,这好,是它自己的。它的“坏”,也在率真任情,然而所谓“坏”,只是被人读坏了。不过无论如何,“桑间濮上”,已经成了一个有特定意义的成语,而《桑中》原本是写男女幽会,没有什么话好说。历来经学家的争论多半集中在诗作者身上:或曰诗是淫者的自供,或曰原是第三者掉了淫者的口吻而作刺。总之,诗写了男女幽会,这后面就一定要有另外的一番意思。今天我们读诗,这些可以不问。《周南·关雎》《小雅·车舝》《陈风·东门之池》,都是端严庄重的情思,由对共同生活的期望和想像而臻于艺术的一面;而《桑中》的期望,则止于“既见”和“既见”的欢愉,且出之以率真任情。然而二者却没有高尚与卑下乃至雅正与不雅正、道德与不道德之分,即便站在《诗》的时代立论也是如此。“男女及时”的观念乃通行于当时,《诗》写其事者,正不少,何尝有刺。至于男女之思,则是“发乎情”的情之种种,当然是“思无邪”,而且也不必如论者所说,一定要把情欲作成多少隐喻与暗示。问题在于,《桑中》是纪事还是写思?诗写幽会,而幽会的地点没有定指,所会之人也不作定指,——沬之乡、沬之北、沬之东,明是虚拟,后来繁钦作《定情诗》,曰期之于山隅、山阳、山西、山北,正袭此意。而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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