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力量 袁凌作品系列(套装共3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3 08:5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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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袁凌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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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力量 袁凌作品系列(套装共3册)

真实的力量 袁凌作品系列(套装共3册)试读:

真实的力量——袁凌作品系列(套装共3册)袁凌 著中信出版集团寂静的孩子袁凌 著中信出版集团儿童探访档案2015.3 浙江衢州、开化赖帆、张凯、田苗2015.4 内蒙古科右前旗宝安、张菁菁、邓晖2015.5 湖北鹤峰县走马镇小然2015.7 四川省汉源县小石头2015.7 云南省漾濞县周莉莎、刘采莲、李建淑2015.9 内蒙古科右前旗宝安、张菁菁、邓晖、可心2015.10 新疆鄯善县迪坎村阿比达新疆拜城县木其丽马·艾买提、夏提·阿不里孜和乃比江·肉孜新疆阿克陶县顿皮拉力乡米热古丽、米亚赛尔新疆阿克陶县塔尔乡帕尔哈提2015.12 广西蒙山县夏宜乡李万薇、谢炎艳2015.12 湖南新晃县步头降乡杨轩、彭小雨姐弟2016.1 河北香河、北京积水潭医院张菁菁2016.1 浙江开化赖帆、明泽、田苗、方振宇2016.3 贵州毕节乐园乡赵海、赵刚、赵丽等八兄妹;赵江、赵云兄弟贵州思南县潘剑云、潘伟2016.4 南京浦口赖帆爸爸2016.4 四川大凉山美姑县觉力、索布、曲笔阿萨、曲笔石布、马尔洗2016.6 云南省麻栗坡县八里河村陶连江、罗红莲、王海蝶、王海峰八布乡盘廷华2016.6 云南省漾濞县周莉莎、刘采莲2016.8 浙江开化张凯、明泽、田苗浙江杭州雨晨浙江横店石榴2016.9 天津刘园可心妈妈2016.11 甘肃省山丹县石雪莉肃南县杨霞莉、张浩、张璐岷县乐乐2016.12 湖南省新晃县杨轩、彭小雨姐弟2017.3 海南儋州细沙渔村李大钦、李春风、李大敬海南乐东县林玉姗、林玉东2017.4 海南屯昌县李运成、李运雪2017.7 北京军海医院可心和妈妈2017.10 陕西平利县王红林(从2008年开始曾多次探访)2017.10 河南某市陈阳、陈明、陈月2017.11 北京顺义苇沟、庄子营翟龙萍、冯亚星、冯姗姗2017.12 吉林长春孤儿院孟新苗、芸芸、奇奇2017.11 上海闵行区蒋政宇2018.2 北京朝阳崔各庄申阳2018.2 上海闵行区蒋政宇2018.3 辽宁葫芦岛缸窑岭镇姜静悦、燕燕、陈明星、陈明扬2018.4 北京火车站赵江2018.4 上海浦东天天、星辰2018.5 江苏如皋然然2018.5 山东莒县翟龙萍、翟星萍、翟星玉2018.6、7 北京顺义管头、庄子营冯亚星、冯姗姗、冯王子五姐弟2018.9 上海浦东天天2018.11 湖南新晃县步头降乡杨轩2019.1 北京顺义庄子营冯亚星、冯姗姗、冯王子五姐弟2019.3 江苏如皋然然(此份记录未包括全部探访行程和受访儿童。部分儿童为化名)序几年前,我在浙江衢州一间出租民房里,见到了一位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年。和通常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同,他异常安静。安静一部分来自身体的重量。由于激素治疗导致的浮肿,他的体型看上去像是被充了过多的气,每一寸骨骼都感到内在的压力。另一部分出自性命的前景。再生障碍性贫血治疗的艰难,和家境的支绌,已经让父母心生退意,而孩子在内心感到了这种放弃。在最喧闹的年龄,他失去了声音,像一条忽然安静下来的瀑布。除非走近,无人能够听到。在家乡,一间瘫痪矿工躺卧的土房,除了手中长年不撂的十字绣,墙上另有一幅画,在他勾勒的一株植物旁边,有小侄女添上的一颗心。这颗墨水画的心似乎留着湿润,滋润了枯瘠的画面,和床头漫长的岁月。父亲长年外出打工,母亲出走,叔侄相依为命。后来,矿工的事迹被报道,小侄女去参加了一期芒果台的“变形计”节目,和一个小男孩互换,到大城市一个富裕家庭生活了一周。回来之后,她心理严重受创,很久恢复不过来。当我再在那间土屋里见到她,活泼的她变得沉静,清澈的眼神里增添了一分不安。而交换到山沟生活一周的富家小男孩,也多次心理崩溃。物质的丰俭悬殊之外,一条山沟里贫乏的世事,和外界的纷繁有余,往往无法相互理解。新疆帕米尔高原北麓,帕尔哈提要和父亲走八个小时山路,攀越陡峭的高山去放牧羊群;北京五环外的温榆河畔,翟龙萍和母亲在遍地落叶之中抢摘最后一季青菜,栖身的窝棚在疏解整治潮流中被拆除,在一张塑料布下过夜。回到山东老家后,她面临失学。我忘不了这些男孩和女孩。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们的生命不应如此寂静。或者由于地理的遥远,无从听到,或者就在我们身边,却受制于阶层和身份,被看不见的玻璃墙消音。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都是一条奔腾的瀑布。我们需要打破障壁,克服距离,走近倾听他们,传达生命喧腾的声息,和无处不在的湿润。这样也就是倾听我们自己。2015—2017年,我和摄影师赵俊霞搭档,着手每次为期半月的探访,在乡村儿童联合公益旗下的免费午餐、大病医保、暖流计划等组织支持下,走访了内蒙古、新疆、贵州、四川、广西等十余个偏远省份的近百位受救助孩子。每到一处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数天,切身感受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心灵状态,倾听孩子们的声音,传达一份可靠的生活和人性记录。其中一些家庭我们曾经多次走访,一些孩子和我们保持了长期的联系。以后两年中,我又通过其他渠道,包括借助真爱阳光、大爱清尘等组织的帮助,接触到随打工的父母迁居到城市的流动儿童、城市中产家庭的儿童、集中供养的儿童,以及其他情形的城乡儿童,涉及北京、上海、吉林、江苏、陕西、河南等十来个省市,探访持续至今。这些孩子们当中有外界耳熟却不得其详的留守、失学儿童,也有单亲、孤儿、大病、移民和随迁儿童,有各个民族,也有不同的信仰,甚至国籍。在或丰足或贫瘠的地表上,在草原、山地、沙漠、平原、海岸或城市郊区地带上,在社会的纷繁变动中,在往往有所短缺的物质条件下,他们不乏艰辛地成长着,各有一份生命的悲喜和期待。在草堆或者木板代替的床铺上,在漏洒带着烟尘雨点的屋顶下,在一失足就性命不保的悬崖羊道上,在难以下咽的连皮粗粮里,在贫穷、脏污和疾病一起熠熠发光的院落中,或者是在物质有余却心灵匮乏的家庭里,我在走访的艰辛之余,领会到了孩子们生存的质地,和他们如何挣扎着摆脱地面,在阳光下开出灿烂花朵的勇气。他们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之中。一旦我们打开眼睛和耳朵,会发现世界不再寂静,布满了条条奔腾的瀑布,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泼溅的水珠。第一辑 异乡缝纫机和大富翁浦涛路街边的一个小公园里,蒋政宇赤着脚,一圈圈踩有按摩效果的圆石子路。妈妈却不怎么敢尝试,她的功夫主要在手上。白天的喷泉和人工瀑布已经谢幕,刚才政宇燃放了一把小孩玩的“快乐王”烟花棒,像是一些萤火撒落,短暂地照亮了黑暗的场地,算是在禁放爆竹的上海,为过年添上一个小小的节目。这是大年初二的晚上,上海闵行的天气并不冷,但母子俩的年节也不热闹,甚至连年夜饭也忽略了。对于长年只有母子俩的小家来说,团年的意义似乎没有那么重要。家在远离地铁8号线终点的某小区单元楼一层,除了母子俩,最显眼的是几台规模不小的缝纫机器,比在商场工作室的还要大上一号。以前母子住在一间铁皮屋里,这些机器也是屋顶下的主角。它们在母亲双手的操持下活动起来,轧轧作响中维持着母子俩的生计,还有在闵行这片土地上的一些想法,其中主要是上五年级的政宇的未来,就像母子俩时常玩的“美国大富翁”游戏。但这毕竟是一片异乡的土地,春节仍不允许燃放烟花,细丝星星的闪光很快落地。下半年政宇就面临着回安徽老家上学的前景,母子俩八年来首度分离,或者妈妈和政宇一同回乡,与这里的天气、人群和未来彻底告别。上海闵行,蒋政宇的妈妈在做衣服。缝纫机 小花妈妈的工作室在闵行区绿地乐和城商场的三楼,没有招牌,上一家承租商户的招牌“我的焕颜吧”还没有取下。屋里最显眼的除了机器,是成衣、布料和线圈,此外是量体和取货的顾客。母子俩在其中没有特别的位置,妈妈总是在缝纫机前的坐凳上,留给政宇的是另一台锁边机,和一只方凳,机台上摆满护手霜饭盒文具菊花罐等零碎什物,政宇在其间摊开课本,做家庭作业。五颜六色的线圈绕成纺锤排列在他头顶的架子上,像是一行行栽培的蘑菇。政宇在就读的浦江文馨学校是个好学生。这是一所民工子弟学校,但条件不错,有一些外来公益组织开设的“梦想课堂”“春雨计划”等项目,在近期的拆违清退风波中,它也一时无虞。英语是政宇特别感兴趣的功课,经常张口在说。他参加了“春雨计划”国际救援志愿者组织,学习防震减灾知识,外国志愿者告诉他“长大了可以来组织工作”。周末在乐和商城里,政宇也找机会练英语,蹭Wi-Fi看英文动画片,学《冰雪奇缘》的主题歌。妈妈工作室附近有一家迪迪龙英语辅导机构,有外教上课,政宇常常过去蹭课,站在门口的小圆洞外边听上一节课,和工作人员混熟了,人家也不赶他,有时还会给他一个凳子坐。学到了一两句纯正的外教口语,政宇就很兴奋。他并不是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的乖乖男,单眼皮下面长长的眼睛时常在活动,好奇地观察什么,即使是在做作业学外文歌的时候,身体也时常在扭动,遵循无形中的某种节奏,起身去拿什么东西的时候,滑步的感觉更明显。这是他的另一大爱好,在课堂上学来的鬼步舞,“随时都想跳”。让他遗憾的是做不出迈克尔·杰克逊的王牌动作“45度倾斜”,“学不会”。政宇还有别的兴趣:研究昆虫,有一次捉住一只昆虫,壳没了,感觉它的内脏特别细致精密,还曾经被打屁虫的气味熏到过;周六和伙伴一起打“火影忍者”。这没有妨碍他的学习。“邻居小孩今天还没写完的功课,政宇周五晚上就做完了。”妈妈说。三年级时政宇考过全班第一。妈妈蒋小三也是一个好学生。十一年前她在家乡安徽砀山县的时候,干的不是裁缝这行,和哥哥一起卖了六年小百货。初中毕业后她跟师傅学过几天缝纫,来到了上海捡起底子,认真拜师学艺,师傅现在还时常来店里帮衬,蒋小三做针织,师傅做梭织,可以互相介绍客户。周末是人流多的时候,大多是女客。个子不高的妈妈站在身材形形色色的顾客面前,拿着一把皮尺,丈量乳房、肩部、腰围、臀部、手腕,在定制单上记下尺码,手绘出款式,还有特别的标注,比如老人、斜肩等,前一天有个老人背上有个臌包,要穿得松,年轻人又喜欢紧一点。有次一个人背上凹进去一块,裁剪时要把那一块给他收掉。顾客走后,妈妈踩响缝纫机踏板,皮带轮呼呼噜噜转动,一会儿又拿蒸汽斗熨衣服,工作台上水雾氤氲。顾客多是上海本地老阿姨,妈妈说她们有些人“是心疼我,看我八年过得辛苦”。政宇说“都是回头客”。下楼玩时认识了陌生人,政宇总是推销妈妈的手艺,邀请她们去店里看看,“自己愿意这样”。由于没有本钱,妈妈做的是来料加工,这样可以不用囤布,少了成本压力,只需要购置一些辅料,但也因此缩减了利润空间,一件连衣裙只能挣百多块手工费,一天只能做出一件多,针织上衣也就做个三四条,还要自己包辅料。平时干到晚上九点多,前一段赶工,早上六点起床,八点开门干活,忙到晚上十点半,十一点睡觉,中间穿插着接送政宇来去学校,做两个人的早晚饭,午饭通常是饭盒带到工作室解决,连带各种家务,周末也没有休息日。“感觉她特别辛苦,”政宇说,“养活了我就算不错了。”有一个做裁缝的母亲,也给政宇带来了便利:不缺穿。身上所有的内衣都是妈妈织的。别人给的二手羽绒服手腕部位有了破口,妈妈绣一个蝴蝶结遮住;政宇还让妈妈在胸前贴了一个卡通人图像,“妈妈贴的位置低了点”。过年妈妈给政宇在网上买了一件红羽绒服,裤子自己做,还粘了一个小老鼠的商标,和羽绒服内衬上的皇冠标志相配。妈妈和政宇说衣服要两千多,吓得他闭了口,后来知道是99元。妈妈日常在朋友圈晒出自己的针织款式,她喜欢在T恤的前襟添上一支小花,有点像从家乡的路旁采撷来的。朋友圈里的自拍也都经过美颜,似乎出自职业需求。电动车 铁皮屋机台上小瓶里盛着菊花,是一个顾客送的,每天要喝,用来养护被针线活计磨损的视力。另外是趁“双十一”降价买的一盒藏红花,用于抹手,冬天妈妈的手整天露着干活,还要骑电动车,皴裂得不好收拾。店里有空调不舍得用,拿胶布贴上了,家里也没有取暖器。这双手背上有坚硬的茧茬,是长年被剪刀箍勒出的,意外地比手心更多。政宇的耳垂和手上也有冻疮的陈迹,一到冬天就会复发。除了室内的寒冷,这也来自母子电动车的艰辛之路。没有校车和方便的公交车,妈妈需要早上骑电动车送政宇到学校,自己折回商城开业,晚上再骑车去学校,接政宇回家。上二年级那年,因为妈妈下班晚,政宇放学后要上一个晚读班,等妈妈九点多去接回家。有次起了大雾,骑车看不见路,妈妈关了电池,让政宇坐在熄了火的车上,推了两个小时才到家。后来政宇长大了一些,母子一块走路,母亲鞋带松了,政宇会蹲下身去结。电瓶车没电了,政宇要妈妈坐在车上,让他一路推到现在住的小区。电动车和几台缝纫机器一样,是母子的重要财产。对于店面所在的商城,政宇最深的印象是货运电梯里的铁锈味儿,因为母亲怕电动车停在楼下被窃,每次要搭乘黄乎乎生锈的货运电梯到二楼,有时进辅料回来拎着大编织袋子,也需要乘货梯,货梯里的气味让政宇一路皱着鼻翼。这会让政宇依稀感觉回到了从前,和妈妈栖息在一处铁皮屋顶下。铁皮棚屋在一个叫“勤俭”的城中村里,靠近布料批发市场。前两年城中村被拆除,布料市场也迁来了乐和城商场,母子才搬来附近的小区。妈妈租下那里,除了便宜,是因为需要空间来堆放几台笨重的机器。铁皮屋顶下的空间并不大,外面一个小间摆上裁剪台子作为店面,剩下四台机器和母子的床一起摆在里间,只有一个小窗户透气。墙壁是单层的砖头,大约是为了等待拆迁特意起的违建。不必说夏天的闷热和冬天的寒冷,最窘迫的是另几宗事:用来固定铁皮屋顶的钉眼总是漏水,上海的雨水又多,总是外面大下里面小下,有时床上都放了两个盆接水,母子到外间裁剪台上过夜。“最严重的时候,连电饭煲的内胆都拿出来接,屋里放了七八个盆。”母亲微笑起来说。冬天刮北风,墙壁往外倾斜了十厘米,把铁丝拽断了,裂开一道豁口,拿塑料泡沫堵起来,外面用柱子顶着,这样过了一个冬天,妈妈说“是村里最差的房子”。政宇上晚读班的那年冬天,因为夜深骑电动车实在太冷,母子还在学校附近租过一个隔断间,和六家人住在一起,却从没串过门。两年之前搬到了现在的小区。这总算是一个居民商品房小区,妈妈租的是物业的自用房,入住时完全是毛坯,妈妈自己当起了装修工人。“开始连门都没有”。正好小区有一家人装修,扔掉拆下来的旧门,被妈妈捡回来,一共捡了三道门,都用上了。地板、地砖都是捡的,卫生间贴的墙砖也是从建材市场捡回来的废料,有好几种颜色,用三天时间贴起来,请了一个老乡来帮着铺地砖做防水。买来水泥石灰涂料,妈妈自己刷墙,政宇帮着提桶。最后捡回来一具沙发。在什么都是捡来的这个家里,政宇和妈妈总算过上了屋顶牢靠的生活。虽然是物业自用的毛坯房,租金仍然比铁皮屋涨了一倍多,到了一千两百多块,明年附近通地铁,物业更是放风会再涨1000元。这让母子俩的生活成本上升了不少。工作室和住处的房租加在一起,眼下已经到了4200元。加上政宇每月上补习班一千多元的学费,每学期一千多的饭费,是最固定的支出。下半年的补习费,老师考虑到政宇家里困难,一直没有开口催。另外的一宗花费来自老家。赡养父母之外,当年和蒋小三搭伙卖百货的哥哥先天残疾,后来又患上胃癌,妻子被娘家人接走,每年小三都要支援哥哥几千块钱。哥哥夏天去世,留下一儿一女,分别在上小学和初中。夏天哥哥去世前,蒋小三带着放暑假的政宇回家,在支付宝“花呗”上透支了两万块钱给哥哥,让他有点安慰,“知道他走了,孩子还是有依靠”,为此小三背上了三万块债务。眼下两个侄子上学每月各要近三百块费用,也由蒋小三发红包过去。这些都只是靠蒋小三一双手,剪、裁、缝、熨、织,变着法儿挣出来。第一年到上海,生意没有做开,一件衣服挣五六块钱,一天收入四五十块钱。住在铁皮屋里的第一个冬天,小三“没有吃一口肉”,春节没有路费,朋友给了一千块钱,才能够回家。那年冬天吃的菜,基本都是周围的农民老太太给的,感冒了没钱买药。眼下大宗固定开支加上母子的日常花费,仍旧只能打平,难以在上海的地头落得一笔积蓄。一个朋友对蒋小三说:“我要过你的日子,早就神经出毛病了。”饺子 大富翁 家乡母子租住的小区房里,最显眼的仍然是机器,和蘑菇一样的各色线圈,四处堆积的布料衣服,倒因此不觉得冷。有时候妈妈关店早,会骑电动车先回家吃饭,干一些打扣眼和绣花之类的活计,再去补习班接政宇。机器声音大了,小区邻居有意见,只好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夏天机器发热,浑身冒汗。房子看上去是简单装修过一遍,但处处透着自己动手的粗放痕迹,卫生间的瓷砖缝隙宽窄不一,瓷砖大小和颜色各异,厨房的地面显得不平,墙上也露出深浅不一的粉刷层次。屋子没有产权证,不能接入煤气管道,妈妈找附近乡下熟人换煤气,年前刚买过了一罐。下午时分,妈妈去小区空地收了一大摞晾洗过的衣服被褥回来,是积压了很久,趁着过年两天空闲,今天天气不算冷洗的。另外有年前洗过的一大塑料袋鞋子,因为下了几天雨,怕返潮了又拿出来晒。几乎都是政宇的,只有一双属于妈妈。缝纫机台子上有两只政宇小时候抱的毛绒玩具,一只泰迪熊和两岁时买的驴。政宇喜欢泰迪熊,把它叫作“撒气熊”,眼下熊的肚子变得很扁,头和屁股被挤大了,这是政宇五年来拳头“撒气”的结果。虽然从两岁起缺少了父亲,只见过照片,政宇和母亲的生活中,却并无多少互相撒气的时刻。在政宇看来,“感觉她(妈妈)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母爱”。母亲也知道政宇心疼自己,冬天睡觉前打热水泡脚,会先给妈妈泡。倒是妈妈看了书,有点担心儿子到了年龄一点儿不叛逆,“是不是不好”。至于父亲,只有一个稀薄的背影,似乎不需要提起。当初是爸爸主动离家,政宇说原因是“不想让我和妈妈太痛苦”,又说“爸爸每年只能挣一点儿,几百块”。在妈妈的讲述中,则是“两个人天天吵架,怕影响孩子”。自从离婚,妈妈再也没有找过对象,自己说“没那个心思,就不会遇到”。在心里,她把自己结束单身的可能性推到了政宇成年之后。眼下政宇处于小升初时期,妈妈认为是关键阶段,现在只是辛苦自己一个,再找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影响孩子,“不想去赌”。政宇倒希望母亲找一个,“按自己想找的来”。除了有儿子陪伴,妈妈“一天太忙,没有时间孤单”。在远离家乡的上海地头上,妈妈也并不缺朋友,除了互相帮衬的师傅,还有老乡和邻居。腊月二十七收工后,二十八妈妈特意做了一满桌菜,在家请客。政宇一一数得出妈妈炒了七个菜,他说妈妈是“一级厨娘”。他最爱的是妈妈出手的奥尔良鸡翅,而妈妈也不谦虚,“我去了肯德基,麦当劳都得关门”。红烧肉是妈妈的另一出拿手好戏,她自称结合了家乡和上海的做法,味道更为醇厚。吃饭的时候,政宇规规矩矩先摆好妈妈和客人的碗,其后才是自己的,周六周日饭后涮碗的事也自动包了。有个朋友家里是开餐馆的,来吃饭时带了饺子皮,妈妈帮她剁馅,包好饺子送给她。以前这个朋友开婴儿游泳池,在勤俭村和政宇母子住处相邻,都是铁皮泡沫棚屋,两家互相照顾。大年三十晚上,朋友的妈妈生病了,本人回了山东,委托妈妈忙活了一番。开始是出去买药,买不着又回朋友家四处找,总算翻到了,给老太太服下后,又和老人聊天到一点多才回来,年夜饭被母子忽略了,好在政宇从朋友家找到了一束旧年的烟花棒,能够偷着放一下,算是迎新了。大年初一上午晒被子,下午整个用来补觉,晚上炒了一个菜吃蛋饼。对于年夜饭被忽略,政宇并没有遗憾,反正平时有了时间妈妈会做好的。家里没有电视,春晚也是在手机上看的,政宇特别喜欢非洲的一组节目,说到长颈鹿是那里的共享单车,特别好玩。政宇还不能骑单车,但他是滑板高手,每天都会在小区里踩上两圈,“已经教了几个徒弟”。除了看春晚,政宇和妈妈在家里也有了游戏项目,“美国大富翁”,近半月两人天天会玩上一局。妈妈总是输,但政宇说妈妈是让着他,每到一个地方,不管是洛杉矶、芝加哥还是纽约,妈妈都不投资买楼盘、停车场、加油站、邮局,把这些机会通通让给政宇,这样政宇很快占有了很多产业,妈妈下次掷骰子再到这里,就需要交税,最后手头的筹码用尽。妈妈希望政宇以后考上华东政法大学,当律师,“家里法盲太多”。政宇知道,妈妈不介意自己将来走得更远一些,或许真的在大富翁游戏里那些名字闪闪发光的城市立足,因此一再把机会留给自己。但眼下政宇即将告别上海,回安徽的老家去上学。妈妈没有能力为自己和政宇在上海缴纳社保,这也意味着政宇没有就地上初中的机会。妈妈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政宇在这里上完六年级,回家乡直接入学初中,上海的学制是六年级算作初中预科,和安徽不相匹配。因此暑假之后,政宇很可能回老家砀山。老家的教材版本也和上海不一样,妈妈为此还在去年暑假自学,给政宇补了五年级的课程,虽然妈妈自己也只是初中毕业,“不懂的上网查”。在家乡和上海之间,政宇很难说哪头更熟悉。政宇出生后由妈妈带到上海,两岁零八个月时送回老家,请大姨带了三年,上一年级时又接来上海,直到十二岁的今天。因此老家有不少幼儿园的同学,和妈妈娘家亲戚的表哥表妹。虽然政宇不适应老家的气候,“一回去秒长冻疮”,但暑假回乡,他也找到了不少和乡土有关的乐趣,刨了好多土蚕子喂鸡玩,还参加了挖花生的劳动。妈妈也希望他能熟悉一些田野里的情形。在上海,政宇长年跟妈妈待在闵行区从学校到商城、住处的三角地带,坐地铁觉得稀奇。妈妈只是在去城隍庙市场采购线圈和橡皮筋辅料的时候,带他去外滩兜过一次。浦江文馨学校的老师说,2016年孩子走了很多。只有三分之一的孩子父母有居住证和灵活工作证,缴纳社保,能够继续让孩子在上海上学,但最多也就是再读两年,八年级一定会回老家,孩子们心理上没有把自己当作上海人。回老家之后,一般是寄宿,学校条件有一定落差,活动也没有这边多,加上由随迁变为留守儿童,心理上会遇到困难。一些学习差的孩子回去后就辍学了,或者再读一两年后出门打工,再回流上海。妈妈打算和政宇一起回去,“不能分开,让他做留守儿童”。但回去不是那么容易。几台机器就是大麻烦,买价一共花了五万多,假如不干了,出手只能卖作废品。即使机器运回了老家,那边针织成衣没这边的市场,不知道能否继续干这个。留在上海,意味着母子再次分离。2018年,小公园放烟花的夜晚过去了,政宇的赤脚也不再踩在都市的健身石子路上。世事依循它的律例前行,暑假过后,政宇结束了在上海的五年学业,回了安徽老家。妈妈的工作室另换了地方,住处的租金涨到了1700元,在上海屋檐下缝补打拼的生活,还要继续下去。似乎一副最长的线圈,从轴上拆下来,可以从妈妈的心口,一直牵到老家砀山的乡下,缀到政宇的心口上,时间和距离不能挣断。北京五环外的最后日子进入2017年11月的第一天,北京初冬的斜阳铺在苇沟大桥附近的菜地里,翟龙萍和母亲蹲踞地头,采摘最后两畦青菜。菜畦点缀着一些落叶,青黄相间,像一块铺在温榆河畔树林中的地毯。十二年来,它安放了一家人的生存,眼下犹存绿意,却在这一季的秋风中走到了尽头。这是翟龙萍在北京的最后日子。一周以前,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回到山东老家莒县大翟家沟,三姐妹告别了就读的青红蓝打工子弟学校,暂时辍学。父亲赶回老家是因为奶奶重病,母亲和翟龙萍之所以留在北京,是为了和迁离的期限赛跑,抢救菜地上最后的一点收成,清偿赊欠老板的地价和学校的学费。菜地边是一家人栖身的棚屋,它和附着在路旁的其他种菜人户的棚屋一样矮小斑驳,眼下和菜地一样朝不保夕。屋顶下空空荡荡,所有的家什和被褥都和邻居一样堆放在地头,苫着一张塑料布,以防身穿黑色特勤制服的执法队深夜前来,按照多次警告过的,不由分说扒除房子。因为长年放学后下地干活,翟龙萍摘菜的动作和母亲一样熟练,手持制图小刀割去青菜根部相形粗劣的两片叶子,偶尔顺手拈出菜心中的青虫。摘好的菜按大小两类分别装入涂料桶,再装入大筐,晚上过水清洗,隔一两天去十几里外的刘各庄市场发卖。北京顺义温榆河畔,翟龙萍和母亲在回乡前夕赶摘最后一季蔬菜。苇沟地近首都机场,空中每隔两分钟掠过飞机庞大的身影,轰鸣声就在头顶,却又无比遥远。母女坐着马扎,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看起来注定难以抢救菜地大部分的收成。手指发冷,去年的冻疮开始隐隐作痒,寒潮就要南下,这大约是最后两天的晴朗日子。翟龙萍的心情有些矛盾,不知道是想回到同样朝不保夕的学校,再上几天课,还是索性早些回山东老家。老家只是出生之初待过两年,逢年过节回去过几次,没有现成的课堂,甚至户口都不在当地,相比之下生长于斯的苇沟菜地更为熟悉,眼下却不容逗留。妈妈的心里感觉更沉。前几天送丈夫和两个闺女走,三妹翟星萍说舍不得这里,妈妈说你作文好,回去写一篇《北京,我的第二故乡》,三妹在车上哭了,妈妈的眼睛也湿了。“怎么就不让人待了。”手上摘着菜,妈妈心头发沉,像菜地打了沉沉的露水。十四年前夫妻来到北京永定门车站,从此在五环外辗转,一直靠着种菜的手艺生活,最后落脚在这处温榆河畔偏远的菜地,打算在棚屋里把三姐妹养大,一直觉得北京“挺好的”,“像自己的家一样”。眼下却知道,自己是要被立刻赶走的外人。眼泪打湿了手背,心里比割菜的手指更冷。老家前途茫茫,眼下的菜地和课堂,却注定要在一阵寒流中飘逝。“地下”课堂青红蓝学校隐身在混杂拥挤的管头村深处,两扇生锈紧闭的铁门背后,没有标识和百度定位,外边的人很难找到这里。一座逼仄封闭的大杂院,露着不合时宜的彩钢屋顶,破旧的平房墙皮几近剥落,露出前身一座幼儿园的残存彩绘,这就是课堂栖身之处。几乎难以相信,这里能够容下一所九年制学校。以前的校址要宽敞得多,在半壁店村的大道旁,有敞亮的大门和整齐的校舍,宽阔的操场旁种着高高的行道树,半年前被勒令停用,眼下仍旧闲置,铁栅门上端还保留着“北京青红蓝学校”的标识。翟龙萍换过好几个学校,从东辛店的百年学校,到天竺学校、金盏学校、育星园学校,都是打工子弟学校,上着上着就关了。五年级那年,爸爸卖菜时看到了青红蓝的招生广告,从此定下来。青红蓝学校比较大,有一些公益组织参与,每年资助翟龙萍五百元学费,三姐妹身上的衣服也有志愿者捐助的。这学期开始,学校流落到眼下的大杂院内,情形变得异样。没有了操场,上不成体育课,学生只能在过道和以前小朋友的游戏场内活动。连厕所也只是路边的简易棚子,只有男女各两个蹲位,下了课打开一会儿铁门,轮流去解决。没有冲水,放着两只大桶,校长课间站在校门口,不断大声提醒学生舀水冲厕。课堂空间小,回声大,很多时候老师讲的听不清。人心惶惶,座位上的同学越来越少,不断有人离开,以前的五百多个学生只剩下一百多人。老师也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退休后出门打工的老教师,住在背光狭窄的宿舍里,铺设简陋凌乱,似乎随时准备搬家迁徙。学校最近又接到了迁址通知,被校长“撕巴”下去,铁门不敢径直打开,防止被人举报扰民。北京顺义管头村,学生在被迫栖身的学校铁门外。和大多数北京打工子弟学校一样,“青红蓝”从来没有摆脱过缺乏合法身份的窘境,类似“地下课堂”。眼下,它更像是菜地上空一片随时可能飘零的枯叶。这学期报名的时候,三姐妹的爸爸就说先上着,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翟龙萍把消息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妹妹翟星萍也告诉了同桌,因此前几天姐妹没有出现在课堂上,同学们并不吃惊。倒是校长有点生气,觉得家长没打招呼,欠的学费担心就此作罢。学校的处境朝不保夕,她也去留彷徨。“最近一段,区教委找我谈了三次。”在学生们看来,他们处身的课堂,最多能够坚持到放寒假,自己和父母也不知道在北京逗留多久。课堂比以往显得闹腾,同学们照旧听课、诵读和嬉笑,不知忧愁,却有些走神,似乎一种无形的东西已经不在这里。上学的费用并不算轻。上初中的翟龙萍和三妹需要一学期2800元学费加书费,上六年级的四妹则需要1800元。以前的学校也一直都是“高价”。加上在家乡上技校的大姐,消耗掉了家里多年种菜的大部分收入。收费并不足以让“青红蓝”光景宽绰。随着学生降到不到一百人,加上迁址的折腾,以前有所盈余的学校开始捉襟见肘。仅仅一年13万的房租,加上老师每月3万多元的工资,已经不堪重负。学校照的是工业电,1.50元一度,只好免除了晚自习,也防止学生下课晚不便回家。学校没有食堂,中午学生纷纷走出铁门,到村里买煎饼果子包子吃,没有正式的饭菜。在以前的校园,因为毗邻马路出校不安全,翟龙萍姐妹解决的办法是泡方便面,费用同样是每人五块钱。村子里不通公交车,学生们放学后需要走两里路到公交站,再搭公交车回家。翟龙萍三姐妹离得远,以前是坐校车,每人一学期四百块钱,现在路程变远,涨到一个月两百块,只好放弃,改骑自行车。以前种菜人家上学的孩子很多,能够坐满一校车,眼下只剩下一个邻家男孩了。家里买不起那么多的自行车,爸爸想到了点子,把野外被人破坏抛弃的共享单车修好,作为三姐妹的坐骑。但由于自行上锁,仍旧引起了他人反感,前一段时间姐妹三人的车锁被人灌入泥土,当天不得不步行回家,走了一个半钟头。爸爸只好找老乡借了一辆旧车,又找到两辆废弃的普通自行车,修理好了给三人骑行。三姐妹的学习都不错,四妹翟星玉的英语最好,是课代表。前两天辍学在家,妈妈摘菜累了休息,让四妹拿出英语书朗读了一段。妈妈上过初中,中考成绩不错,因为家庭重男轻女没上成高中,虽然辅导不了女儿们了,还能依稀听懂一点,“觉得她念得很流利”。在地里摘菜时,翟龙萍接到了同学的电话,她对着听筒说:“我在拔菜,没法上学。”回到老家的两个妹妹,也在电话里告诉妈妈,她们想上学了。棘手的是,和同类打工子弟学校一样,“青红蓝”没有能力为就读的姐妹提供学籍,她们需要在老家设法补办学籍重新入学,而全家人的户口却又在当年的迁徙中落到了辽宁海城。未来的课堂落在哪里,一时茫然。相比之下,户口在老家、考上了技校的大姐显得幸运,上技校也成了翟龙萍的梦想,“我想学烘焙专业,做面包师”。但还有大半年读完初中的她,不知将来能否有踏进考场的资格。11月11日这天,正值网友疯狂消费的节日,翟龙萍回了一趟学校,用几天来摘卖的菜钱,补交拖欠的学费。教英语课的老师问她:“你妹妹怎么这几天不来了?她还是课代表。”翟龙萍没说话。她不敢告诉老师,妹妹在老家没学可上。走出学校生锈的铁门,骑上自行车之前,翟龙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铁门关闭着,旁边刷成绿色的外墙上,有个学生用细小的笔触划下了失去的校名:青红蓝。落脚之地相比其他种菜人家的棚屋,翟龙萍家含有某种不显眼的精致:窗户是正经铝合金的,“要让几个闺女多享受点阳光”。屋顶比别家多铺了两道隔热层,都是爸爸妈妈亲手造起来的。别人家的棚屋没安窗户,白天屋里也要开灯。屋顶也会漏雨,要拿盆子接。翟龙萍姐妹从没淋过雨水、睡过湿铺。父母和姐妹三人各一间,中间带有一个做厨房的过道,像是正常住家的格局。这些出自爸爸的手艺。爸爸干过建筑,修过地铁,手巧,勤快,铝合金窗户是朋友介绍他在一个拆迁的建材市场捡来的,屋顶覆盖的广告布也是拾来的。三姐妹住的房门,也是爸爸捡来的,门上有个小窗,爸爸特意做了细致的窗格嵌上,让三姐妹有个自己的空间。冬天屋子里也暖和。爸爸用土灶、烟突和一口倒扣的铁锅,自制了散热的暖气。灶口在过道,添柴生火后,铁锅会烧红起来,上面可以放盆子烧水,散发的热量让一间屋里都热起来。三姐妹住着一个大土炕,父母还会给女儿们煨炕,自己的房间和床铺却是冷的。灶口烧火的事妈妈不让女儿们参与,因为棚屋盖起来第二年出过一次火灾。当时三姐妹睡的还是床,家里的小狗下仔养在床底下,邻家伙伴来玩,想看狗仔。翟龙萍点了蜡烛,几个人钻到床底下去,看完小狗钻出来,蜡烛忘记在床下,几个人跑出去玩了。当时地上铺了一块孩子大伯在朝阳体育馆搞装修弄回来的地毯,大约蜡烛倒了点着了毯子。爸爸妈妈在地里种菜,偶然回头一看,自家屋顶突突冒黑烟。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一下子反应过来,心就缩起来了,赶忙跑回门口一看,屋是扣上的。爸爸让看孩子,一望在菜地小路上玩儿,心才落下来一半,忙着抢东西,救房子。爸爸冲进屋抢出来全家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别的顾不上了。刚好家门口放着洗菜用的两浴缸带几桶水,两人迎着火头浇。好歹灭了火,没有连累毗连的邻居房子,但家里的被褥、衣服、电视、风扇都烧坏了,半边屋顶熏得漆黑,家里的猫从屋顶缝隙爬出来,爪子都烧黑了,一窝小狗烧死了。爸爸又要置办东西,又修房子,几天没去卖菜,脚心还忙中扎进一根木刺,烂了好久。过了很久,翟龙萍才敢承认是自己点的蜡烛,但爸妈也没有打她。很长的年代里,这是一家人在世上唯一的房子。落脚到菜地之前,从父母到三姐妹经历了漫长的流离迁徙。妈妈因家贫辍学,未成年就跟随哥哥出门打工,在辽宁海城种菜,和同为菜农的爸爸结婚时已经三十一岁了。结婚之后,为了孩子能获得准生证,两人在计生相对宽松的海城上了户口,以后三姐妹也都落户在海城。2003年“非典”过去,两人来到北京,落脚在东辛店菜地的一处棚屋里,以后又迁到苇沟。两人在老家一直没有起房子,直到去年,才翻盖了老宅,眼下还是毛坯房,父亲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只能先住在大姨家里。除了上学和在地里摘菜除草,三姐妹很少涉足别处,连近在咫尺的温榆河也没去过,妈妈担心出事,“不让她们离开视线”。至于五环内北京的繁华,像天空掠过机翼的银色,似近实远,只有难得的时机,会显得可以接近触摸。多少年前就说去天安门,直到今年夏天大姐来玩,爸爸觉得在北京的日子不久了,终于带着妈妈和四姐妹上了天安门。路程远,没赶上升国旗有些遗憾,又忘带身份证,不能进故宫,好歹逛了旁边的中山公园。那次坐了地铁,爸爸显得很熟,因为冬天不种菜的两个月,他出去打零工,经常在地铁工地上干。另外去过的地方,是离苇沟不远的蟹岛儿童游乐园,那里大都是周围城中村打工人家的孩子去玩,算是碰过了城市孩子的游乐设施。翟龙萍走的地方比两个妹妹多些,周末她会跟着爸爸去卖菜。以前爸爸在一个路边早市卖菜,今年初早市关闭,花六千块租下的摊位只摆了两个月,老板失踪租金讨不回来,爸爸只好去更远的刘各庄菜市场批菜,下午骑三轮打游击,去东辛店路口机场高速的桥下卖菜,也去金盏乡和望京桥底,赶下班高峰期的两个小时。买菜的人集中,没法分心,翟龙萍帮爸爸看着城管,“一看见过来就喊,爸爸骑上车就跑,走了又回来”。以往妈妈没有去卖过菜,除了偶尔去附近的苇沟买东西,她总是待在菜地,没有经历过与城管捉迷藏的情形。“在北京,感觉就像自己的家一样。”母亲说。四女儿的名字从前叫翟北平,因为是在菜地出生。她喜欢温榆河畔的这块地方,空气好,风景也不错,遍地白杨林,入秋金黄,脚下铺着青翠的菜地,都是自己双手培育出来。“这辈子别的不会干,就这特长,会种菜。”撒种、散苗、灌水、除虫、施肥、薅草,各样的轻重都得心应手,年复一年,看着点下去的菜籽发芽,青绿的菜叶在自己手下萌生,成长,成为绿茵茵的一大片,一年四季都不缺颜色。三个身边的孩子也一点点长大,就像是可以一辈子安顿在这块地里,把人生的事都完成了。十二年时光很长,到了被催促离开的时分,却发现还不够。不够真的在这里扎下根来,培育三个女儿长大;不够挽回地上剩余的青色,拾掇心中忽然而至的荒凉。像是第一天到达永定门外,坐车穿过过于广阔的北京城区,感觉这里全然不属于自己的惶然。老家没有地,回去干什么没有想好。孩子舅舅干过装修的瓦工,他说或许明年又会回来。但妈妈想不出除了种菜,自己能做什么。最后一夜从十月下旬开始,这间棚屋已经不能踏实地庇护一家人了。成群身穿黑色制服的人,三番五次地出现在菜地上,催促他们立刻搬走,不然就扒平房子。翟龙萍一家只好像别家菜农一样,把家当什物都提前搬出了屋子,十几天来码放在菜地旁边,盖上一块塑料布。塑料布参差起伏的轮廓,透露着下面的各种家什:从柔软的衣物到显露棱角的桌凳、电视机、洗衣机,禁止使用的煤气灶,还有姐妹们多年来上学用过的课本,装在两只蛇皮袋子里,北风不时掀起塑料布一角,显露受潮经霜的内情,幸亏十几天来没有雨雪。屋里一片空荡,只剩下必要的被褥,晚上一旦房屋被拆,可以随时离开,不会让家什连带覆埋在废墟里。家里的狗也拴在了地头的家当旁边。搬家忙乱中犯的一个过失,决定了它今后的命运。那天三姐妹还在上学,爸妈忙于搬东西忘了喂狗,饥饿的狗趁隙去叼塑料袋里的冷馒头,妈妈阻止,它饿极了不松嘴,还呲了牙缝,尖牙碰到了妈妈的手,破了皮。对于从小养大的狗来说,这是从未出现的事,妈妈还需要打好几针狂犬疫苗。爸爸大为光火,本来已经决定搭货车回家时带上它,因为这次过失,决定放弃。贪图一时口腹之欲的狗,眼下对于自己的命运还茫然无知。地头青色的命运也是未知数。除了几畦当令待摘的小青菜,还有卷心菜、莴笋、苣花菜、白萝卜、大白菜、油菜,爸爸不在,母女两人采摘的速度不快,“看起来两星期也做不完”。而拆房赶人的期限或许就在明天,老板找关系也拖不了多久。“头伏萝卜二伏菜”,白萝卜和大白菜的种植周期太长,不如小青菜划算,主要是自家贮存过冬用的,化肥都没怎么用,眼下也不好处置。至于出土不久,芊蔚一片的茼蒿,只能放弃,地头堆放夜晚保温的被子,也无心再覆盖。摘菜的活计从早上开始,持续到天黑,妈妈烧柴火煮点面条。家里的煤气罐被人没收了,连同头天加的六十块煤气。引火的竹棍也是两毛钱一根买来,准备春天插扁豆架的,现在只好用来生火,有种烧毛票手疼的感觉。晚上翟龙萍推板车去老板家拉水,用来洗菜,过后大筐装好。晚上老板会偷偷送电来,这两天也停了,只好点蜡烛干活。凌晨两点五十,妈妈就要起身,和孩子舅舅一起骑三轮车去卖菜。以前这是爸爸干的事,妈妈能睡到五点多起来给三姐妹做早饭。现在接手,才知道爸爸的苦。白天还留有一丝暖阳的北京初冬,入夜变成寒气彻骨,十几里路顶着风的车程,即使裹上了全部厚衣服,戴上口罩,露出的眼睛和脸也感觉结了冰,大手套隔不住双手握着车把的寒冷。妈妈很快和翟龙萍一样患上了感冒,咳嗽不断。幸好一位住在刘各庄菜市场的老乡好心,她和丈夫有北京社保,开药可以报销,翟龙萍三姐妹以往吃的药都是老乡给的,妈妈打狂犬病疫苗也是她找的地方,这次她又给了妈妈“比较厉害的”感冒药,抑制了咳嗽,但是两天一次的赶早市受冻,加上白天地里的摘菜活儿,让妈妈的感冒没法好彻底。早市行情冷落,菜价下跌得很厉害。以往商户是大筐大筐地要,眼下随着北京疏解,附近住的外地人越来越少,来批菜的人只要七斤八斤,拿塑料袋子装。价钱压到两块到一块八,远远不如自己到东辛店桥底去卖划算,可以到三块多一斤。但眼下实在不敢去卖菜,怕电动车被抄,一天赶早市下来,也就卖得四百多块钱。最近一次卖油菜和卷心菜,才发掉两百来块钱,像是卖废品,多少捡一点回来。该来的总是会来。11月9号,挖掘机的履带隆隆驶入菜地,棚屋终于被扒了。母女只来得及拿出昨夜盖的两床被褥。几十名穿黑衣的人包围住现场,菜户远远靠边站着,看别家棚屋依次被扒,似乎没有太大感觉,到了自家的时候,并不需要心里有反应,眼泪自然地就流下来。看家狗也受惊汪汪叫唤,翟龙萍担心它被打,解开了链子拉开它。挖掘机的耙子扬起,往下一压,爸妈亲手造出的小屋成了废墟,就像孩子过家家搭的一样,比别家精致的窗户和屋顶都掩没于废墟,只有那扇爸爸精心修理了窗格的门,不肯完全倒下,斜立在废墟上,挖掘机也无心去完全推到它,转向下一家住户。这个突起的门扇,不知为何让翟龙萍心里特别难受,她想拍两张照片发给妹妹和爸爸看,却举不起手机。扒完了房子,三台挖掘机开进了菜地,履带横七竖八一阵碾压,把尚余的蔬菜碾进泥土。看着亲手种出的青色被毁,妈妈的眼泪又下来了。挖掘机一走,母亲带着翟龙萍立刻下地,抢摘挖掘机履带下幸存的小青菜,来不及在地头择,连同落叶装回来两筐。房子扒平了,人还是不能马上走。菜还需要批发一次,几件零碎电器要卖,妈妈的狂犬病疫苗还差一针,必须周日打完了再走。两台电动三轮车卖掉太便宜,还抵不过蓄电池钱,舅舅在联系物流运回老家。只能在地头过夜了。拆房子的人走后,黄昏妈妈在地里架两块砖当灶,烧一把柴火煮面条,算是吃了晚饭。不敢生起足够的火苗,怕引来村里监督的人。白天地里不算冷,黑地里风硬起来的时候,舅舅舅母过来,和翟龙萍母女合在一起,在一块收过的菜地上支起塑料布,搭了一个简易的油布棚子。把两副床垫搬进去,就可以将就过夜了,只是还是担心,穿黑衣服的人会随时来拆。没有电,塑料布高度太低,点蜡烛实在怕引起火灾,下午翟龙萍拿上家里的LED灯,到相邻的墓地看守人家充电。墓地离菜地有半里路,三姐妹有时会去逛,和那个腿脚有些残疾的河北女人很熟。傍晚取灯回来,挂在棚布底下照明,就着有些清冷的光线洗菜择菜。菜地老板娘也是山东人,让翟龙萍去住她家的砖房,龙萍说要跟妈妈在一起。老板娘说“你妈露宿在地里,会让狼叼走的”。龙萍说:“那就让狼把我一起叼走吧!”晚上月光透进了塑料布,棚子里不是很冷,一家人睡得还安稳。不过垫子摆在生荒地上,寒流已经到来,翟龙萍又开始流鼻涕。没有足够的火苗烧热水,妈妈怕翟龙萍感冒加重,两天没让她洗脸,牙膏牙刷都埋在小屋的废墟里。晚上不敢生火,吃冷馒头。是离开的时候了。“双十一”狂欢节这天,收废品的人到来,家里的几件电器都卖了。洗衣机和电视加上别人送的冰箱,三件加在一起八十块,翟龙萍都落泪了,“我们觉得还能用,收的人就说是破烂”。白天母亲在收拾东西,翟龙萍在塑料棚子里择菜。阳光透过塑料布进来,倒有种在温室大棚里的感觉,手上也暖和,让人昏昏欲睡,似乎这并不是离开的前夕,露宿在地头,倒有长久绵延的日子。小猫贪图暖和,也钻进棚子,翟龙萍想到了它们成为流浪猫的前景,想到过找个垃圾堆丢下,让它们觅食,但人都迁走了,垃圾堆也难找。一会儿又想到狗,自从房子被扒,已经解开了,待在棚子外边的一只废弃床垫上晒太阳,看上去很舒坦,却不知道,这是它生命中最后舒适的一天。下午村里又有人来看,说塑料棚不让过夜,晚上必须拆掉,还照了相。舅舅去找地方,傍晚回来,说墓地旁有个空屋可以住。一家人开始拆棚子,把被褥搬到三轮车上,打算过去住最后一夜。这时发现一个意外,舅舅的车子被人扎破了轮胎,开不动了。接着妈妈也在自家的车胎上发现了刻意的划口,不知有无伤到内胎。几千块买的电动三轮,这样被人破坏,妈妈这几天一直很平静,这时忽然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你来杀人么,今晚就来!”即使地里青菜被毁的时候,妈妈一边难过,一边也想反正菜毁了,孩子也少受两天罪,现在车子却又不知被谁划了,感觉是谁都来欺负,“从来没受过这么大委屈”。翟龙萍没见过母亲这样动气伤心,她有些不知所措,既然搬不动了,又坐下来打算择菜。一直沉默的舅舅这时却让她“别搞了”!他坐在狗先前卧过的垫子上,垂头一言不发。过了很久,舅舅站了起来,领着大家再次搭棚子。舅舅手脚熟练,几根木桩一打,搭起来也很快,翟龙萍帮着舅母铲土,四面压住塑料布脚。LED灯再次挂了起来,一家人坐着垫子又开始择菜,被褥却不敢立时搬进来,怕有人再来要求拆棚子。气温似乎比昨夜又下降了两度,翟龙萍和妈妈都在咳嗽,手背的冻疮陈迹痒得厉害了。舅舅又让翟龙萍去老板家拉水,准备过一会儿洗菜。这是在北京的最后一夜。北京顺义温榆河畔,翟龙萍家被强制推倒的窝棚。再见北京凌晨一点多,妈妈和舅舅起床,舅舅的三轮车坏了,用翟龙萍家一辆三轮车装两家的菜,最后一次赶菜市场。到市场时间太早,没人要菜,又原车拉回来。菜市场附近的老乡也来了,带妈妈去打疫苗,妈妈让她顺便拿走一些菜。舅舅出门找人来收废品,菜桶、板车连同种菜工具一起卖掉,昨晚支起来过夜的塑料膜,连同地头覆盖家什的塑料布也卖了。昨天妈妈打电话给了“青红蓝”校长,菜地边缘还有自家过冬的白萝卜和大白菜,挖掘机没有碾到,学校可以收去办教师伙食。上午校长带人过来,开的就是以往三姐妹乘坐的校车,翟龙萍和舅母一起拔菜,连同早市剩下的小青菜,让学校拉走,翟龙萍跟校长招着手,看着校车消逝在小路尽头。妈妈打完疫苗回家,继续收拾行李,全部装车,捆扎规整。收拾东西从前天就开始了,地头覆盖的塑料布下面,似乎没有一件起眼,却又有无尽名目,妈妈一直受困于取舍,撇下又拾起,进展缓慢。昨天傍晚三轮车被划,妈妈哭过一阵,想起来某只桶里装的杂物,混着几包各样菜种,不想丢在这里,舅舅让少带东西,妈妈想的是自家孩子多,要节省,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她没有拿灯,一个人在地头黑暗里摸索了半天,大家搭棚子过夜她才回来,似乎也没理出什么头绪。下午物流的车来了,电动摩托车一辆八百,加上别的东西,翟龙萍家总共花了九百块。好在物流的人说车上还有空间,想拿走的都可以装上,费用很便宜,解决了妈妈的难题。她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装上了车,除昨夜拾掇的菜籽之外,农药也带上了,连同三姐妹从小用的两蛇皮袋课本,还有一张从墙上揭下来的成绩通知单,装在衣袋里,是翟龙萍考得最好的一次。只有猫狗是带不走的活物。看着主人们收拾东西,它们茫然地转悠,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远远超出了一只动物头脑能够理解的限度,眼神和声音里却显出本能的不安。在翟龙萍心里,它们的分量逐渐加重起来,胜过了两辆沉重的电动车和大小家什,成了眼下最沉重的东西。但她只能在帮助妈妈收拾的间隙,偶尔伸出手去,最后摸一下家狗的头,逗着猫转圈,似乎是一种平素日子的游戏。下午四点,所有的东西都装车运走,地上显出一片狼藉。一个三姐妹玩过的布娃娃,如今独自躺在菜畦里。一副跳绳犹豫好久,终究丢弃了,从前三妹妹在朝阳体育馆参加比赛拿过跳绳第二名,翟龙萍也是跳绳高手,一分钟能过绳174次。搬学校之后没有场地,渐渐地生疏了。最后两顿饭用的铁锅,过于沉重,物流划不来。几个启封过的毒死蜱瓶子,两床冬天盖菜的破被褥,几只用了多年的床垫,无法带走,陈设在地上。另外是一只过于结实笨重的五斗橱,兀立在从前的菜地上,抽屉透着一条缝,似乎等待人打开,揭示里面的秘密。手上提的包裹还多,坐公交不便,舅舅用手机叫了一辆出租车,告别菜地的时刻到来了。便道凹凸不平,出租车缓缓发动,翟龙萍隔着窗玻璃,看到家狗跟着车奔跑。它跑到接近老板院子的小路尽头,停了下来,这是它平时职分的边界,蹲在那里看着车子远去,似乎隐隐知道了自己前一段时间犯下的过失,是眼下无法弥补的。出租车转过一个弯,菜地的情景消失,视线变得模糊,似乎玻璃沾上了呼吸的水雾,无从擦拭。傍晚到达永定门外车站,班次是晚上七点二十,一家人没有买票进站,在停车场一边的马路上等。舅舅认识熟悉司机的中间人,可以在站外上车,省下每人五十块票价,司机也不用给站里提成,可以多得,每次舅舅和妈妈回山东都是这样坐车。天黑下来,马路上很冷,好在大家都穿得很厚,不用蹭候车室暖和,翟龙萍只进去上了厕所,顺便在洗手池的大镜子前照照自己的脸。下午做饭的时候,顺带烧了些热水,几天来好好洗了一把脸,干干净净地走。身上的防寒外套已经很脏,昨天想要洗干净,妈妈让她回家再洗。能穿的衣服都背在了身上,外套有三层,都是别人送的,脚上是一双缀着一对熊猫的保暖鞋,是妈妈从苇沟村拆迁的废墟里捡的。那两天大家都去捡东西,妈妈在一副梳妆台下发现遮着这双鞋,还是新的。脚边堆放的大小蛇皮袋和包裹里,除了衣物还有两把暖壶、保温杯,和一个小折叠凳,是买三轮车上保险时人家送的,可以打开来坐。但坐下来太冷,翟龙萍不停地跺脚走动。舅母在咳嗽,很少坐出租车的她在车上呕吐了。气温越来越低,一家人也没有吃晚饭,打算用几个吃剩的馒头上车坚持。总算中间人过来,让一家人提上东西,穿过停车场到出站口外边,放到一辆面包车的后备厢里。人也上车待着,关上车窗,好歹比站在街上暖和些。“再坚持二十分钟。”中间人说。翟龙萍和妈妈坐在后座,手脚凑在一起。脑子有些转不动,心情似乎已经平静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念头,只是在等着这最后的时间结束,却又隐约会有一些菜地的情形,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到来,有些陌生地出现在眼前,连同那条跑动中变得模糊的狗。七点三十,班车姗姗驶出大门,一家人赶忙从面包车上下来,提着大包小包,听着中间人的招呼,艰难地塞进已经满当当的车肚,爬上卧铺车。十二个小时的车程之后,会到达老家莒县寨里河乡。车轮缓缓转动,冬夜稀落的灯火在窗外消逝,像是十四年前初到永定门的情形。再见了,北京。后记:翟龙萍和母亲离开北京后六天,大兴聚福缘火灾发生,北京清退拆违大潮开始。青红蓝学校受到波及,再次搬离现址,迁入一座两层小楼,校长说“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回到老家后,父母忙于照料病危的奶奶和整修房子,一直抽不出身去办理学籍手续。眼下翟龙萍三姐妹待在家里,母亲会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复习功课。半个月之后,再次去到苇沟菜地,这里空无一人,保持着翟龙萍一家离开当天的景象,无人前来清理废墟和垃圾,填平道路上挖出的大坑。菜地残存的青色,已经在严寒中彻底消逝,覆盖一层浑黄落叶。曾经的菜地里,一条狗在走动,近于翟龙萍家狗的毛色,似乎是在觅食,见人马上躲了起来,藏身在一片废墟下面,发出低沉畏怯的吠叫,近似呜咽。不论怎样走近招呼,它始终没有现身。山东莒县大翟沟村,回到老家的翟龙萍和妹妹星萍。龙萍回老家后失学。“王子”和四个“公主”2018年放暑假前最后一天,通州区管头村一栋村办企业的厂房里,课桌拼起来当成餐席,青红蓝学校八年级的师生们吃了一顿难得的团圆饭,由头是送别要回安徽老家上学的一位姓李的同学。这位李同学打零工自己有积蓄,掏钱请大家客,校长也出了经费,并亲自下厨掌勺,张罗了这一桌东北风味的大盆菜。李同学还叫了两件啤酒,几个男同学举瓶吹得泡沫横流。几位年过花甲的老师埋头吃菜,他们平时的伙食简单,偶尔抬头举起塑料杯和学生碰一下。校长也喝了两口,并且举杯祝李同学回乡顺利。师生的间隔,在这间厂房改装的逼仄教室里似乎不存在了。冯亚星也在围坐举筷的学生当中,只是没有端起酒杯,她的两个读低年级的妹妹则和众多学生一样拿泡面当午饭,平时三姐妹一共20元伙食费,泡面之外只能选择煎饼。餐桌旁要返乡读书的学生不止一位。这顿团圆饭过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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