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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01:5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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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珍妮特·温特森

出版社: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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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ap of Time

作者:[英] 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

译者:于是

出品方:未读·文艺家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献给鲁斯·伦德尔(Ruth Rendell,1930——2015)年过半百,我们惊讶地领悟到自己抵死以求宽恕意欲达成但失败的事其实根本不可能成功哪怕仍须做得更好。罗伯特·洛威尔《写给谢里丹》原版THE ORIGINAL

地点 西西里亚,莎士比亚虚构的岛屿之一。

时间 不详。

情节 波西米亚王波利克赛尼斯和童年伙伴西西里亚王列昂特斯共度了九个月的时光。波利克赛尼斯思家心切。列昂特斯费尽口舌还是留不住他。

列昂特斯的妻子赫美温妮有孕在身,竭力挽留,波利克赛尼斯同意再待一阵子。

可是,列昂特斯认定波利克赛尼斯和赫美温妮有私情,她怀的孩子也是波利克赛尼斯的骨肉。

列昂特斯命令心腹卡密罗毒杀波利克赛尼斯。卡密罗没有动手,反而警告波利克赛尼斯自己的主上有意谋害他。波利克赛尼斯带着卡密罗逃跑了。

两人的逃亡激怒了列昂特斯,他立刻当众宣判妻子犯下通奸罪,把她打入大牢——哪怕众臣都反对,尤其是贵夫人宝丽娜,只有她勇敢地站出来反对列昂特斯的决定。

没人相信列昂特斯对赫美温妮疯狂、卑鄙的诬陷,这让他痛恨不已,更不想自己被称为暴君。于是,他派出使节前往特尔斐的神庙祈求神谕。

与此同时,赫美温妮诞下女婴。列昂特斯视其为私生子,否认与其有血缘关系,并判处她死刑。

宝丽娜怀抱婴孩觐见列昂特斯,期望能让暴怒的他心软。然而,他却威胁说要把孩子摔得脑浆迸裂,但也奈她不得,退而求其次,同意把这婴孩弃置荒野,生死由命。宝丽娜的丈夫安提格纳斯必须担当此任。

安提格纳斯出发后,列昂特斯将赫美温妮带上法庭,当着宫廷所有人的面羞辱她。他越是暴虐,她就越有尊贵之态,也越发镇定地否认他丧心病狂的指控。

就在这场私设的审判进行到一半时,从特尔斐带回的神谕送抵王宫。神谕说,列昂特斯是嫉妒的暴君;还说,赫美温妮和波利克赛尼斯是无辜的,孩子更是无辜的,如果他找不到被遗弃的孩子,列昂特斯就将终生无嗣。

列昂特斯怒不可遏,叱骂神谕是谎言。就在这时,臣仆跑来通报,他年幼的儿子迈米洛斯死了。

赫美温妮崩溃了。列昂特斯后悔了。但已经太迟了。王后驾崩。

地点 波西米亚,现在的捷克共和国境内,但此地从未有过海岸。

情节 安提格纳斯把名叫帕蒂塔的女婴连同金钱和象征她身世之物留在波西米亚的海岸边,想在风暴来袭前尽快脱身。他的船触礁倾覆。安提格纳斯死于全世界最有名的舞台指示:〔被熊追逐下〕。

帕蒂塔被一个贫穷的牧羊人和他的儿子科洛恩发现了,父子俩觉得孩子很可怜,将她抚养长大,视如己出。当地的地痞奥托吕科斯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除了偷一两个钱包,他什么都没做。

时间 十六年后。

波利克赛尼斯之子佛劳里泽爱上了帕蒂塔。他以为她就是牧羊人之女。

场景设置为欢闹的剪羊毛宴会——多亏了他们在帕蒂塔的襁褓里找到的金钱,牧羊人和他的儿子科洛恩已很富有。

佛劳里泽假扮成老百姓,而非富可敌国的王子。他冲动地向帕蒂塔求婚,并请求两位陌生的老者担当证婚人。

这两位陌生人正是乔装打扮的波利克赛尼斯——他的父王——和卡密罗。

帕蒂塔和佛劳里泽互诉衷肠时,地痞奥托吕科斯却忙着偷大伙儿的钱包,在宴席上谎话连篇,玩得不亦乐乎。

他是莎翁笔下最讨人爱的坏蛋——狡黠,反复无常,很难被打垮,还能出其不意地引出大团圆的结局……

科洛恩忙不迭地讨好他的两位女性朋友莫波萨和道尔卡斯;牧羊人恭祝各位有好收成。就在这时,波利克赛尼斯扯去伪饰,欢乐的宴会在劫难逃。

他大发雷霆,不许佛劳里泽再和帕蒂塔见面。卡密罗突然意识到,这是他归乡的最好机会。他主动提议护送佛劳里泽和帕蒂塔前往西西里亚。他们同意并迅速逃离。

牧羊人、科洛恩和奥托吕科斯紧随其后。

地点 西西里亚。

时间 迅速展开的当下。

情节 佛劳里泽和帕蒂塔到了王宫。列昂特斯一见帕蒂塔就喜欢上了她,当牧羊人和科洛恩呈上他们找到她时发现的一箱证物后,他确信她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尾随逃亡者而来的波利克赛尼斯和列昂特斯、佛劳里泽冰释前嫌。结局已可预见。宝丽娜邀请众人前往私宅观赏赫美温妮的雕像。那雕像活灵活现,列昂特斯深受感动,忍不住去亲吻它,却被宝丽娜拦下,提议让雕像自己走下来。

没有解释,也没有警示或心理阐释,这出戏以每个角色奔向新生活而告终。至于他们的新生如何,将由“这许多年来的契阔”[1]所决定。改写版THE COVER VERSION第一部分ONE水盈盈的星

今夜我见到了最古怪的景致。

我在回家的路上,夜晚又热又黏腻,又到了一年中的这个时节,皮肤汗津津的,衬衫总也干不透。我一直在酒吧里弹钢琴,没人想走,所以我走得比平日晚,哪怕我很不情愿。我儿子说他会开车来接我,但他根本没出现。

我在回家的路上,大概是凌晨两点,一瓶冰啤酒在我手里变得越来越热。不该当街喝酒,我知道,可管它呢,一口气干了整整九小时的活儿啊,酒吧里冷清的时候我帮客人倒一口杯的烈酒,人多的时候我就弹钢琴。有现场音乐助兴,人们就会多喝几杯,这是事实。

我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变天了,冰一样的雨点落下——那就是冰——高尔夫球大小、弹力球般硬实的冰雹砸下来。街面上攒着一整天、一星期、一个月、一整个季节的闷热。冰雹砸到地面时,就像往油炸锅里扔冰块。这气象好像是从地面往上升,而非从天空降落。我好像在枪林弹雨里跑,幸好火力不算猛烈。我在别人家的门廊下躲一躲,再跑到下一户人家的门廊下,冰雨骤融,咝咝作响,我几乎看不清自己的双脚。足有一两分钟,我只得踩着冒泡的冰雨走在教堂前的台阶上。我都湿透了,口袋里的钞票粘在一起,头发紧紧贴在脑袋上。我把眼里的雨抹掉。雨一般的泪。我妻子死去已有一年。躲雨没什么用。回家也没什么用。

所以我才抄了近道。因为婴儿岛,我一向不喜欢走那条小路。

婴儿岛是一年前由医院设置的。我去探望妻子时,日复一日地看着工人们把它造起来。我看到他们如何浇筑混凝土外墙,如何固定墙内的钢架箱,再安装密封窗,接好暖气、灯光和警铃的电线。有个建筑工不想做,觉得那是错的;我猜想,他觉得那太伤风败俗了。时代的标志。然而,这时代的标志未免太多,如果我们一一审读,恐怕要死于心碎。

婴儿岛又安全又温暖。只要把婴儿放进去,窗口合上,医院里就会有只铃铛响起来,护士下楼来花不了多少时间,但刚好够母亲离开——小路的拐角就在一步之遥。

我见过一次。我跟上她。我喊“女士!”,她转过身。她看着我。就一秒,可以冻结整个世界的一秒钟;接着,秒针继续转动,她消失了。

我走回去。放婴儿的小房间已经空了。几天后,我妻子去世了。所以我回家不走那条路。

婴儿岛是有渊源的。任何故事都有源可溯,不是吗?你以为自己活在当下,但往昔就在你身后,像一道影子。

我做了些调查。在欧洲,在中世纪,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有婴儿岛。以前的人称之为“弃婴轮”:在住着修女或修士的修道院门口有一种圆窗,你可以把婴孩塞进去,祈求上帝加以照护。

若非如此,你还可以把婴儿包起来,放在森林里,留给野狗和狼群去哺育。无须留下姓名,但可以留些别的东西作为故事的开场白。

有辆车急速滑过我身边。阴沟里的水溅了我一身,好像我湿得还不够似的。浑蛋。那辆车急刹停下——是我儿子,科洛。我上了车。他递给我一条毛巾,我抹了把脸,舒坦了些,又突然觉得累到不行。

我们听着广播,驶过几条街。电台在播报反常的气候。超级月亮。海上掀起巨浪,河水漫过堤岸。不要出行。待在室内。这不是卡特琳娜飓风,但今晚也不适宜外出。停在街边的小汽车的轮子都有半拉儿浸在水里了。

接着,我们就看到了。

前头有一辆黑色的宝马6系车迎面撞上了墙。车门都敞着。还有一辆破车撞进了它的车屁股。两个戴兜帽的人正在痛殴倒在地上的一个男人。我儿子朝方向盘倾下身子,笔直地朝他们开过去,摇下窗玻璃,喊着:“真他妈见鬼,真他妈的!”有人朝我们开枪,打中了前胎,车猛然转向。我儿子扳转方向盘,车子“砰”的一声撞上了路沿。戴兜帽的人跳进宝马车,擦着墙把车子拧过来,将破车挤到街对面。被暴打的男人躺在地上。他穿了一套不错的西装。他应该有六十多岁了。他在流血。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顺着他的脸庞流淌。他说了些什么。我在他身边跪下。他双眼睁着。死了。

我儿子看着我——我是他爸——我们该怎么办?紧接着我们就听到了警铃,从外星球一般的远方传来。“别碰他。”我对儿子说,“掉转车头。”“我们应该等警察来。”

我摇摇头。

一只轮胎瘪了,我们的车一颠一颠地绕过拐角,慢慢驶进那条要经过医院的小路。一辆救护车正从急救车库里开出去。“我得换轮胎。”“把车停到医院停车场。”“我们应该把我们看到的事情告诉警察。”“他死了。”

我儿子停下车,去拿换胎工具。那会儿,我就浑身湿透地坐在被浸湿的座位里,一动不动。医院里的灯光斜切进车窗,我恨这家医院。妻子死后,我也曾这样坐在车里,呆呆地望穿挡风玻璃,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一整天过去,然后是夜晚,什么都没有改变,因为一切都变了。

我下了车。我儿子用千斤顶撑起车,我俩一起卸下轮胎。他已经把后备箱里的备胎滚出来了。我将手指插进破轮胎的橡胶缝隙里,拔出了那颗子弹。不管我们需要什么,反正不要这个。我把它扔进街沿边深深的排水口里。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灯光。

婴儿岛的灯亮着。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有关联的——宝马,破车,死人,婴儿。

因为有一个婴儿。

我走向婴儿岛,好像全身上下都在慢镜头里走。那婴孩睡着,吮着自己的大拇指。还没有人来。为什么还没人来?

我无意识地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装轮胎用的撬棒。我仿佛没有动弹,却撬开了婴儿岛的窗门。轻而易举。我把婴儿抱出来,她像星子一样轻盈。

夕阳坠坠西沉,求主与我同住,

黑暗渐渐深重,求主与我同住,

每当求助无门,慰藉无所停驻时,

无助者之助啊,人之神与我同在。

今天早上的礼拜很有气势。我们两千多人聚在教堂里。没有谁被洪水拖延。牧师说:“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

那是《雅歌》中的词句。我们知晓的,我们才歌唱。

圣言教堂始于一间小棚屋,后来扩建成大房子,继而扩展为一座小镇。大部分是黑人。也有些白人。让白人信仰要信仰的内容更困难。他们锱铢必较,难以理解七天创世纪、耶稣复活过程中的细节。这些事困扰不到我。如果没有上帝,我死的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死了。但如果有上帝,那好吧,我接受你们的讲法,那么这位上帝在哪儿?

我不知道上帝在哪里,但我认为上帝知道我在哪里。他拥有世界上第一款全球性的APP。寻找谢普。

那就是我。谢普。

我和儿子科洛过着太平日子。他二十岁。他出生在这里。他母亲来自加拿大,而她的父母来自印度。我估计我是坐奴隶船来到这里的——好吧,不是我本人,但我的DNA仍记录着非洲的基因。我们现在在哪儿呢?新波西米亚,昔日的法国殖民地。甘蔗种植园,庞大的殖民地家族,兼有美丽和恐怖。游客们都喜欢铁艺栏杆。建于18世纪的小房子被刷成了粉色、黄色或蓝色。镶着弧形大玻璃窗的店面木门伸到街面上。藏着暗黑门道的小径通向烟花柳巷。

还有河。像昔日的未来那样宽广。还有音乐,不管什么地方,总有个女人在哼唱,老男人弹着班卓琴。也许只是收银台旁的女孩甩着一对沙球。也许是一把让你想起母亲的小提琴。也许是一段你想忘却的曲子。记忆是什么?不就是和过往痛苦的抵牾吗。

我读过一篇文章,说人的身体每七年更新一次。每个细胞都变成新的。就连骨头也像珊瑚一样更生再造。那我们为什么要去记住理当烟消云散的事?每一道伤疤、每一次蒙羞,还有什么意义?好日子一去不返,记住它们还有什么意义?我爱你。我想你。你死了。“谢普!谢普?”牧师在叫我。我在,谢谢你,我很好。是的,昨晚是何等神奇。上帝审判人类犯下的千百万宗罪。牧师相信吗?不,他不信。他信的是全球变暖。上帝不需要惩罚我们。这事儿我们可以代劳,自己惩罚自己。所以我们才需要宽恕。人类不了解宽恕。宽恕这个词就像老虎——电影里拍过,证明它确实存在,但我们之中仅有极少数人近距离地看过野生的老虎,或彻底地了解它们。

我无法宽恕自己所做的事……

那天夜里,很晚了,死寂无声的深夜——人们用死做形容词是有原因的——我把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妻子闷死了。她很虚弱。我很强壮。她在吸氧。我把面罩摘下来,用双手捂住她的嘴巴和鼻子,请求耶稣来把她接走。祂来了。

监视器“哔哔”地叫,我知道他们很快就会进来。我会怎样,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但没有人来。我不得不走出去,叫人来——这地方的护士太少,病人又太多。他们无法确定该归咎于谁——但我很肯定,他们认为应该怪我。我们用白布把我妻子盖上,等到医生终于露面,他写下了“呼吸衰竭”。

我不后悔,但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做了正确的事,但那是错的。“出于正当的理由,你做了坏事。”牧师这样说。我们的分歧就此出现。听上去我们无非是在玩文字游戏,但实际上天差地别。他的意思是,夺走一条生命是错误的,但我那么做是为了终结她所受的折磨。而我相信,夺走她的生命是正确的。我们结婚了。我们骨肉一体。但我是出于错误的理由才那么做的。而且我很快就明白了,我那么做,不是为了终结妻子的痛苦,而是终结我自己的。“别再想那件事了,谢普。”牧师说。

做完礼拜,我回了家。儿子在看电视。婴孩醒着,非常安静,大眼睛瞪着天花板,日光透过百叶窗在天花板上投下一条条光影。我把她抱起来,强迫自己再次走出门,往医院的方向去。婴孩的身体很温暖,很好抱。比我儿子刚出生的时候轻。那时候,我和妻子刚刚搬到新波西米亚。我们对一切都充满信念——世界,未来,上帝,和平与爱,还有最重要的,彼此。

就在我怀抱婴孩走在街上时,我坠入了时间的褶皱,此时、彼时叠合成同一时刻。我的身子挺直了,步子迈大了。我是刚娶了个漂亮姑娘的小伙子,我们眨眼间就当上了父母。“捧住宝宝的头。”我抱着他的时候,她这么说。我的手掌握着他的生命。

他出生后的那一周,我俩都下不了床。我们让宝宝躺在我俩之间,和他一起睡一起吃。我们用一整个星期的时间盯着他看。我们造出了他。不用技艺,不用培训,不用大学文凭或科研经费,我们就造出了一个人。这是何等疯狂、轻率的世界啊,我们竟然能够在这里造出人类?

别走。

先生,您说什么?

对不起,我走神了。

宝宝很漂亮。

谢谢您。

那个妇人继续走她的路。我发现自己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当中,怀里抱着熟睡的婴孩,自言自语。但我并不是在跟自己讲话。我在对你讲。还是这样。总是这样。别走。

我刚才说记忆是什么,你明白了吗?我妻子不复存在。没有那样一个人了。她的护照已被注销。她的银行账户已被关闭。她的衣服给别人穿去了。但我的脑海里全是她。如果她从未在世,我却老想着她,他们肯定会以妄想为由把我关起来。事实上,我是在哀悼。

我发现了,哀伤意味着和不在场的人一起生活。

你在哪里?

摩托车的马达在咆哮。小汽车的车窗开着,车里的收音机也开着。滑板上的孩子们。有条狗在叫。送货车在卸货。两个女人在人行道上争吵。每个人都拿着手机。有个家伙站在箱子上喊:全部清光。

我可以接受。全都拿走吧。汽车,路人,货品。抹去一切,只剩我脚下的尘土、头顶的天空。关掉音响。画面空白。现在我俩之间空无一物。我会看到你向我走来吗,在白昼将尽的时候?走得像你以前,像我俩以前下班回家时那样,累得半死?抬起头,我们看到彼此,先是远远的,然后越来越近?你的活力再次恢复人形。你的爱有原子般无微不至的形态。“这不算什么。”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时这样说。

不算什么?那么,天空也不算什么,大地也不算什么,你的身体也不算什么,我们的欢爱也不算什么……

她摇摇头:“在我的生命里,死是最不重要的事。会带来什么差别?我不会在这里了。”“我会在。”我说。“这才是残忍之处。”她说,“如果我能以死为生,为了你,我是愿意的。”“清仓甩卖。全部清光。”

已经清光了。

我走到了医院所在的街道。婴儿岛。就在那时,我怀中的婴孩醒了,我感觉得到她在动。我们四目相视,她的蓝眼睛游移着,发现了我黑色的凝视。她抬起像朵花的小手,摸到了我脸颊上的胡茬儿。

在我和即将穿过的街道之间,车来车往。这一刻不停、无名无姓的世界。婴孩和我静默站立,仿佛她知道,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需要吗?意义非凡的事情总是碰巧发生的。只有不重要的事才有周全的计划。

我走过那条街,心想,我要考虑一下,双腿却直接走回了家。有时候你必须接受一点:你的心知道该做什么。

我回到家,儿子在看电视新闻。昨晚冰雹雨的后续消息和人物采访。寻常的政府官员讲说寻常事件。又跳出一条新闻,呼吁目击者提供线索。死者。名叫安东尼·冈萨雷斯。墨西哥人。尸体随身携带的护照被找到了。抢劫。谋杀。在这座城市,除了天气,一切都很寻常。

但有些事不同寻常。他留下了一个婴孩。“你不知道是他扔下的,爸爸。”“我就是知道。”“我们应该告诉警察。”

我怎么会养出一个信赖警察的儿子?我儿子相信每一个人。我真为他担心。我摇摇头。他指了指婴孩。“要是你不打算告诉警察,又能拿她怎么办呢?”“留下她。”

我儿子惊惶地看着我,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我不能留下一个新生婴儿。这是违法的。但我不在乎。无助者之助。难道我不能成为那个人吗?

我给她喂奶,换尿片。在回家的路上我买好了所需之物。如果我妻子还活着,她也会像我这样做的。我们会同心协力。

似乎因为我夺走过一条命,所以又得到了一条命。我感觉这就是赦免,好像我得到了宽恕。

还有一个公文箱和婴孩搁在一起——好像她未来从商的道路已经预备好了。箱子锁着。我对儿子说,如果我们能找到她父母在哪里,就把她送回去。所以我们打开了箱子。

科洛好像情景喜剧片里的蹩脚演员,露出夸张的表情,眼睛瞪圆了,下巴都快掉了。“创世纪啊,”科洛说,“这都是真的吗?”

一摞摞簇新的钞票叠得整整齐齐,如同黑帮电影里的道具。五十沓。每沓一万美元。

钞票下面搁着一个柔软的丝绒口袋。钻石。项链。不是便宜的小碎钻,而是像女人心一般慷慨的大钻石。渗在切割面里的时间是那样深远、那样清澈,看着它,就好像看进了水晶球。

钻石项链下面有一页乐谱。手写的。那首曲子被冠名为《帕蒂塔》。

所以,这就是她的名字了。失落的小东西。“如果你不坐牢,”科洛说,“那你就发达了。”“她是我们的,科洛。现在她就是你妹妹了。现在我就是她爸爸了。”“这些钱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搬进了新家,那个社区里没人认得我们。我卖掉了老公寓,用那笔钱加上箱子里的钞票,买下了一家叫作“剪羊毛”的钢琴吧。那儿本是黑手党的地盘,他们急于出手,可以收现金。没有废话。我把钻石项链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她十八岁时就将是它的主人。

我弹奏那支曲子,教她唱。她在开口说话之前就会唱歌了。

既要当她的爹,又要当她的妈,我一直在摸索正确的做法。她问起妈妈的时候,我说我们都不知道。我总是对她讲实话——要不就让她别再问了。而且,她是白人,我们是黑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我们领养来的。

故事总要有个开场白。茶杯里的蜘蛛

有个人住在机场里。

列奥在伦敦的办公室有一墙正对着泰晤士河口和机场的全景落地窗,他和儿子米罗正望着窗外。米罗喜欢看飞机起飞。他九岁了,记得住所有航班起飞和降落的时间。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地图,记录着在这个机场起降的航班线路——红色的弧线如同在世界的身体上标出的动脉血管。“这个人是通缉犯吗?”列奥问道。“没有人要他。”米罗回答,“他离家出走,自个儿管自个儿。所以他才住在机场里。”

列奥解释说,通缉犯和被需要的人[2]不一样,“通缉的意思是:警察在追捕他”。

米罗想了想。他正在写作文。老师让他们试写一句涵盖故事内容的开场白,譬如童话里的第一句话常常是“国王有三个儿子”或“有个怪物爱上了公主”。“他不是杀人犯,这个住在机场里的人。”米罗说,“但他没有家。”“为什么没有?”列奥问。“他很穷。”米罗说。“也许他应该更努力地工作。”列奥说,“赚到了钱,他就能买张机票,不用再住在机场里了。看——英国航空经由香农飞往纽约的航班。”

他们看着那架飞机像一只非现实的鸟从跑道上腾空升起。“恐龙灭绝时,”列奥说,“它们并非真的死去。它们只是进入了潜伏状态,直到可以变成飞行器才重返世间。”

米罗笑了。列奥抚乱了他的头发。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列奥是温柔的。“我们死的时候,也会潜伏起来吗?等到我们变成别的东西再回来?”米罗问道。“你妈妈是这样想的,因为她信佛。你应该和她聊聊这件事。”“那你是怎么想的?”米罗又问,“瞧!飞往巴黎的城巴机场快线。”“我从没想过这件事。”列奥说,“听我一句劝:不是非要你去想的事,就别去想。”

米罗四岁那年,列奥被银行解雇了:2008年的世界金融危机,列奥也有一份功劳,用银行CEO的话来说,他“鲁莽”行事,造成了“重大损失”。列奥觉得很不公平。他经手的每一件和钱有关的事都是鲁莽的,但鲁莽带来重大收益时却没人想要炒他鱿鱼。

最后一天下班,他穿着白条纹的Hugo Boss西装和Lobb皮鞋走出银行大门时,门外聚集了一些反资本主义游行示威的年轻人。他一出来,他们就朝他扔鸡蛋。列奥站在那儿,低头看了一会儿摊洒在西装上的鸡蛋液。接着他脱下外套,一把揪住两个年轻人,把他们摁倒在人行道上。第三个孩子上来,被他用力一推,撞上了墙壁,弄断了鼻梁。

还有一个孩子录下了这个过程,列奥第二天就被捕了。他银行的CEO指认了视频中的人就是他。

列奥被控犯有普通攻击罪,但他的律师指出:考虑到他的社会责任感遭到贬抑(被解雇)时又被外界因素(鸡蛋)激怒,好歹帮他免除了牢狱之苦。不管怎么说,他的受害者们都是没有工作、惹是生非的家伙。似乎没人注意到列奥也没了工作。

列奥缴清了罚款和诉讼费用,他只是愤恨这件事的不公平。又不是他列奥发明了资本主义——他的工作就是在一个赚钱的机构里负责赚钱。那也意味着可能亏钱;经济崩盘其实就像抢椅子游戏——音乐响起时,谁也不会在乎椅子不够用。明明能跳舞,谁还想干坐着?以前他亏过钱,数目之大,几近一个小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但他总有回旋弥补的余地,来得及把钱捞回来,甚至有得赚。音乐停奏时,他碰巧没抢到——哪怕那是暂时的——所有的椅子都被金融泡沫压翻了。

连喝了三个月酒之后,他害自己进了康复诊所,又花了三个星期让自己戒酒。之后,有人建议他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以解决丧失自信的问题。

整整六个月,每周两次,他从小威尼斯的家里坐出租车去汉普斯特德某位知名的东欧精神分析医师的诊所。他恨死了心理诊疗室的门闭合时会轻轻地“咔嗒”一响。他恨死了平织布沙发、时钟和那盒纸巾。他恨死了一个事实——其实是两个互为表里的事实——分析师穿黑袜子和棕色凉鞋,一刻不停地谈着“自我矛盾”,但他念出来就像是“忌我魔盾”。“你爱你的母亲,但也恨她。”乌尔特医生说。“不,”列奥说,“我恨她。”“这关乎好的卤房和坏的卤房。”

乌尔特医生讲起梅兰妮·克莱因的时候,列奥就在想乳房。下个星期就诊时,列奥带了一本Nuts杂志[3]。他把记号笔递给乌尔特医生,要他把好的乳房圈出来,在坏的乳房上画个叉。“把既厌恶又喜爱的东西对象化。”乌尔特医生说。

列奥记得这位乌尔特医生写过一本名著,书名是《对象的对象化》。开篇他即扼要回顾了历史上的对象的历史,看来他学到了一点:把一个词重复使用两次,听上去会更睿智。

起初并无对象——只有能量。接着,在大爆炸或创世纪——这要根据你的立场而定——之后,世界本身变成了一个充满各种对象的对象体(元对象?)。这些对象都需要名号,即为命名对象。其后,许多对象被发明出来,即为发明对象。再然后,他认为,随着战争和各种广义上的人类愚蠢行径,出现了毁灭对象的现象。

还有欲望的对象。他的胃抽紧了。

接着,他想到了存货清单、存档文件、存货表、编目表、清单、分类表:对象的索引。有一本美国人写的书叫《对象的安全性》,他太太很喜欢。列奥自己对对象的状态了如指掌,反过来说是状态的对象也成立,比方说,他的直升飞机(卖了)。因有量子理论,继而出现了对象的奇论,如果你是个深刻的思想家,就会得到对象的意义。那么,对象的无意义呢?

是的。当你有了很多钱,可以买下任何的、所有的东西时,你就可能明白佛祖和基督早就明白的事:世俗财物都是无意义的。他觉得很好玩:哪怕和伟大的传统美德背道而驰,也能得出一样的高见。

他问:“你真的能了解另一个人吗?”“你无法剥离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乌尔特医生回答道。

但你可以,身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列奥想道。监视系统就是做这个用的。

列奥很快就明白了,他无须花费五百英镑完成每周两次、每次五十分钟的心理治疗,只为了搞懂自己儿时缺乏关爱,或者像医生所说的——他曾用“绝额收入”填补内心的空缺。“我们都在自我疗愈。”列奥对乌尔特医生说,“我用钱。酗酒是副作用。现在我已经好了。”

列奥告别心理诊所,放下酒杯,开始做他自己的对冲基金,专门从事杠杆收购,针对那些资产可以被剥离并且可以通过举债改善经营的企业,这让他的投资者们赚到了大钱,当然,他自己作为中介也没少赚。他把这个基金称作西西里亚(Sicilia),因为听上去有点像黑手党。他母亲就是意大利人。

西西里亚很快就有了六亿英镑的管理基金,列奥成为身家十亿的富豪已指日可待。市面上现金短缺,但依然可以凭空生财,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更美妙呢?

办公室里,列奥发现自己把米罗弄糊涂了。米罗比父亲更阴郁,更容易沉思——更像他母亲。父子相处时很简单,绝无生死之类的高深话题。列奥会带米罗去踢足球、游泳。他不会陪他做作业,也不会给他读书,这些事都由咪咪去做。“妈咪很快就会来了。”列奥这么说是希望找些更好的话题。“我可以去写作文了吗?”米罗问。

列奥点点头:“带上你的书包去厨房吧——喝点牛奶,再吃一块巧克力饼干,好吗?”

米罗喜欢父亲的办公室。只要他去,总有人围着他转,生怕慢待了他。也总有好吃的,更棒的是总能看到飞机。

列奥抱了抱米罗。他们深爱对方。那是千真万确的。米罗现在又是无忧无虑的了。“有个人住在机场里。”他说着,走了出去。

列奥转身回到办公桌边——Linley出品,选用俄罗斯桦木长板,打磨成玻璃般的光滑。办公室是一个纯白色的空间:素白的墙壁,高级皮沙发,爱斯基摩人牌地毯。墙上挂着一幅他太太的黑白照片,放得很大。他把照片的数码版存成苹果手机的桌面图片。唯一的色彩来自墙上翠西·艾敏设计的红色霓虹灯指示牌。

霓虹灯点亮的句子是“风险=价值”,来自列奥在“占领伦敦”的某次游行中看到的标语:你冒的风险揭示了你的价值。这句话让他念念不忘,索性把它改了。组建新公司时,他就定做了这盏霓虹灯。

列奥倾身向前,对着内部通话机说道:“网络卡梅伦!我要和你通话。”

卡梅伦关门时,列奥还在为脱口而出的俏皮话而大笑。[4]卡梅伦是个退役军人。他知道如何服从命令。“卡梅伦,我要你在我太太的卧室里装个网络摄像头。”

卡梅伦听清楚了,但他不明白。“您想在夫人的卧室里安装视像监控设备?”

列奥看起来有点不耐烦。“你负责西西里亚的安保和交通事宜。这件事很棘手。我不希望外人经手。我希望摄像头直接连通到这里,让我在私人屏幕上看得到。”

卡梅伦很不自在:“我在成人网站上见过这类东西,但……”“我不是要对着自己老婆像素化的奶子打手枪,你不用瞎操心。我们也不会当皮条客,每七分钟卖二十块钱,让哪个建筑工人一手拿着苹果手机,一手在裤裆里忙活。这是夫妻间的事。这是离婚。”“您在考虑和夫人离婚?”“为什么你要用这种口气讲话?就因为你是苏格兰人?我当然是和夫人离婚。我又没有男的老婆。”[5]

就在那时,列奥想到了赛诺。心中有了泡沫般的顿悟,他忍不住提高音量。“事实上,卡梅伦,我认为咪咪有外遇。我想抓个现行。你知道为什么把它叫作网络摄像头吗?”“因为要把摄像头连上网络。”卡梅伦字斟句酌地回答。“因为那就像个蜘蛛网,卡梅伦,为了捕捉昆虫。我晚上睡不着觉,因为我的床上爬满了小虫子。”“夫人有孕在身。”卡梅伦说。“你以为母猪怀了猪崽儿就不能兴奋地尖叫了?”

卡梅伦感觉到自己脸红了。波尔卡圆点领带勒得他嗓子疼。“您在谈论的是您的夫人和孩子。”“我的孩子?那是个杂种。”列奥把铅笔拗成两段。“您有什么确凿的理由证明咪咪有外遇吗?”“你是问,我有没有亲眼看到她和别人厮混?没有。跟踪她两个月的私人侦探有什么新发现——她去哪儿,见了谁,她的电子邮件、短信之类我不知道的事?没有。”“您说您没有看到她和谁在一起。”“谁?没有。”“那么,这不显然是发疯吗?”“你敢说我发疯,卡梅伦?你说我是疯子?”

列奥把两段铅笔拍在桌子上,朝卡梅伦走去。卡梅伦两脚分开,放松膝盖,屏住腹肌,在列奥走过来的时候让自己稳稳地站好。卡梅伦知道如何把持自己。他也了解列奥的脾气。列奥的脸凑得这么近,卡梅伦都看得清他的毛孔了。他谨慎地避开彼此眼神的对接。

列奥退后一步,转过身去看窗外。“阿姆斯特丹。”他看着一架飞机起飞,然后没有转身,继续说道,“她可以每天见到这个外遇对象,但没有人会多想。除了我。我每分钟都会想六十遍。”“我不懂您的意思,列奥。”卡梅伦说。“是赛诺。”

卡梅伦要停顿一下才能吃透这三个字的意思。“赛诺是您最亲近的密友。您和他一起做生意。”“要亲近朋友,但更要亲近敌人,卡梅伦,不是吗?”“可是您自己都说过,这种怀疑是毫无根据的。”

列奥转过身来:“卡梅伦,不只是女人有直觉。我这辈子最了解赛诺了。”

这辈子,赛诺。

他俩十三岁时相识于寄宿学校。他俩的父亲都从不合格的母亲手里赢取了抚养权,再把他们送走。列奥的母亲为了另一个女人离开了他父亲。赛诺的母亲是个酒鬼,情绪很不稳定。那所寄宿学校既不时髦也不精于教学,但足以让他们的父亲相信自己可以把儿子抚养成人,哪怕儿子基本上不在家。

每逢周末,学校里很冷清,因为大多数男生都回家了。列奥和赛诺发明了各自的小世界。“我在森林里,”赛诺说,“我自己的小木屋。好多兔子会来,我就开枪打中它们。砰砰砰。”“我在月亮上,”列奥说,“用莫泽雷勒奶酪造的月亮。”“你怎么可能在莫泽雷勒奶酪球上行走呢?”赛诺问。“不用走,”列奥说,“没有地球引力。”

他们听大卫·鲍伊的《太空奇遇记》,赛诺迷上了乡村民谣和西部音乐。他时常觉得自己就是爱美萝·哈里斯。

他们不想和别的男生一样,但那也是因为他俩和别的男生不一样。

到了十五岁,他俩已是寸步不离。他们一起加入学校的射击俱乐部,在靶场上一比高低。赛诺的命中率更高,因为他更冷静。列奥出手更快,也时常会赢,因为他射中的目标更多。他们发明了一个游戏:枪弹靶。两盘都赢,你就是枪。输一盘,你就是子弹。两盘都输,你就是靶子。后来,赛诺把移动靶也引入游戏,他说那让他感觉更自由自在。列奥不太明白。他只想当枪。

一个打靶练习后的夜晚,他们做爱了。没什么稀奇的。冲澡。勃起。三分钟的手淫。没有亲吻。但第二天列奥在单车棚下吻了赛诺。他吻了他,抚摸他的脸。他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赛诺什么也没说。那很符合他的性格。列奥想,反正,赛诺本来就有点像女孩。他有一双猫眼似的灰眼睛,柔软的深发垂落眼帘。

列奥更魁梧,更粗暴,更高,更强壮。天生的橄榄球运动员的体魄,一举一动充满信心,但欠缺优雅。他喜欢赛诺柔弱如水的感觉。

他们去游泳,天很低,水很暖,海鸥盘旋在浅滩上。列奥很招摇,很吵闹,游得很快,但也比赛诺更早疲倦。他不像赛诺有条不紊,能游很长的距离。

列奥涉水上岸,双脚在湿沙地里留下深深的足迹。他转过身,双手搭在胯上,对赛诺喊了什么。太阳映在他眼里。他看不到他的朋友,一时间有点害怕。

但他就在那儿,头和肩膀像海豚一样优雅地摆动着游回岸边。那画面有点模糊,但在列奥看来,赛诺就像一阵浪翻卷在海面上。

赛诺扑打着水花,上了岸。列奥伸出双臂抱住他,把他拽向沙地。“我们做的时候,你有没有想着女孩?”赛诺问。“有。”列奥说。

那时,赛诺开始担心自己是同性恋。

后来,他们在宿舍里谈了谈,四条腿互相交叠,拥着彼此看电影《无因的反叛》。他们都希望成为詹姆斯·迪恩,但赛诺还想和詹姆斯·迪恩睡觉。“詹姆斯·迪恩是同性恋。”赛诺说。“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是同性恋吗?”“不是,他操的是吉士汉堡。”“我可不想鸡鸡上沾了美乃滋。”“如果我把它们吮干净,你也不想吗?”

列奥立刻就硬了。他脱下裤子。赛诺跪下来舔他的蛋蛋。列奥抚摸着赛诺的头。然后他开始笑。赛诺抬头看他。

列奥说:“我小时候干过一个西瓜。用刀挖出一个洞就开始操。实在太棒了。之后我老是叫我妈买西瓜,但从来不吃。后来有一天,我妈走进厨房,我正站在那儿,裤子堆在地板上,鸡巴上顶着一个该死的碧绿的西瓜。”“你个白痴!她很想杀了你吧?”“没错!她叫来我爸,给我上了一堂关于不适宜的欲望对象的课。”“我是吗?”赛诺问。“别停啊。”列奥说。

他们的学校离海边很近,周六下午,别的男生都回家了,列奥和赛诺就骑上单车,顺着山道而下去峭壁。

列奥在一个周六说道:“我们来比赛,看谁更快、离悬崖边更近。就像《无因的反叛》里的那场飙车戏。”

赛诺不想。但列奥嘲弄他。

他们开始赛车。两人都站在踏板上,尽其所能地飞快踩踏。列奥在外车道。他的车轮陷进一条车辙后减速了。赛诺一鼓作气超过他。列奥俯下身子,用尽气力去赶超。追成平手,然后车头超出,他从后方切入超到最前面,但后轮擦到了赛诺的前车胎。

赛诺坠崖了。单车飞离他的四肢,仿佛用慢动作一圈一圈地滚下悬崖。“赛诺!”

没有回应。列奥眼看着单车落水。

他记得那个时刻有一种时空凝固的错觉。他的心跳在比赛戛然而止后慢下来。前胸的汗水。一只海鸥在飞旋,凄厉的鸣叫声就像他自己的尖声呼喊,尾音拖长。“赛诺!”

列奥飞车回到学校,浑身气力尽失,只知道恐惧地踩踏板。看到守门人的皮靴时他一阵恶心。守门人打电话报了警。列奥带警察去通向峭壁的车道,路虎警车内的收音机噼噼啪啪地乱响。直升机在头顶盘旋。

赛诺落在一道悬崖顶部看不到的岩脊上,昏迷不醒。脑震荡,一侧骨盆骨折,但他跌落之处有一层厚厚的石楠树,仿佛有奇迹护佑,让他没有径直滚落到崖底。

救援直升机放下一条吊索,把他救了上来,送到医院。那个学期余下的时间他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

列奥不再去上课。他每天都会步行回到悬崖边的出事地点。

他父亲来找他谈。长篇大论是这样开头的——“我知道我们一直不太亲近”,再以“尽快忘了这件事吧”告终。

列奥很想告诉大家,赛诺的事都是他的错。他走到校长室门口。他站在门外。但他再一次掉头走开。这样的场景反复上演了好多遍。

最后,他终于可以去医院探望赛诺了。赛诺瘦了,看起来很疲惫。他的躯体需要牵引治疗。他的脑袋绑着绷带。他在输液。列奥穿着校服坐在床边。赛诺握住他的手。

接着,列奥哭了。静默的眼泪流下来,像是电影里的特写镜头。那不真实。早该发生的这个场景实在太不真实了。别人的生命,不是他的。他差点害死自己最好的朋友。

第二年,赛诺重回校园。他的数学、计算机和英语文学考得不错,别的成绩都不理想。列奥的每一科都考砸了。没关系。他父亲已经帮他在巴克莱财富管理公司找了一份入门级的工作。

他父亲控告当地政府失职,没有采取维护山崖道路安全的措施,政府愿意庭外和解,赔偿他们一份保险金,他父亲接受了。赛诺满十八岁时就从那笔钱里拿出一点来,买了一辆露营车。

如今,赛诺的钱足够他过好几年。他从动物收容所里挑了一条狗,留起复古的马尾辫,踏上新世纪嬉皮士的公路之旅,开车去参加一场又一场摇滚音乐节,没有手机,随身物品寥寥无几。

他的英俊带有一种弱不禁风的特殊况味。没过多久,他就有了很多女人,比他需要的多得多。她们喜欢他冥思般的安详神色,喜欢看他阅读、听小众音乐——譬如歌剧。

列奥在银行里混得不赖,北欧战神般的魁梧身形配上向后梳拢的浓密金发,气宇轩昂的谈吐搭配一身西装,挺帅的。他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但毫无怨言;每天清晨六点去健身,每天深夜都喝醉,但丝毫不影响他赢利的能力。没过多久,他就很有钱了。

他们毕业后的头三年里,他只见过赛诺一次。这位四处游荡、毫无建树的朋友让他觉得很难堪。他想给赛诺一些钱。

赛诺用那双浅灰色的、曾被列奥深爱过的眼眸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不需要钱。他没多少钱,但他有钱买食物、燃料、书本和他想要的其他东西。

这话让列奥不开心。每个人都需要钱。“来我的公寓住一阵子吧。”他说,“洗个热水澡。看在上帝的分上,已经十一月了。隔着水汽,你连那该死的露营车窗外有什么东西都看不见。我会请几天假陪你。”

就是在那几天里,列奥发现他的朋友在编写电脑游戏。

列奥在玩“侠盗飞车”时忍不住对着电脑游戏机大喊大叫,那时,赛诺走进来,把香蕉皮扔在屏幕上。“嘿!”列奥说,“你这是干吗?”“电子游戏是最棒的科技和史前水准人类文明的结合体。”赛诺说,“全都是汽车、斗殴、盗贼、冒险、姑娘和奖赏。”

列奥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对。那其实就是他真实生活的写照。为什么游戏要与之不同呢?“女人不玩游戏,因为那让她们厌烦。”赛诺说,“所以就失去了潜在的另一半市场。可是,为什么游戏不能像书本一样美好呢?”

列奥觉得电子游戏比书本好太多了。他不读书。他喜欢电影、电视和某些戏剧,但书本太安静了。看书太安静了,你都能听到书页的摩擦声。“人际关系。道德难题。”赛诺说。“玩游戏的时候,你必须组建联盟。”“没错,但那是互相利用,不是吗?我利用你,你利用我。不管从哪方面看,游戏都太消极了。书本可以改变人们看待、思考世界的方式。”“除非他们不看书。他们确实不看。”列奥说。“为什么不能有一个改变电子游戏的游戏呢?”赛诺说,“为什么没有一款游戏能让我们懂得更多、看得更广、感受更深?难道你不想感受一些肾上腺素之外的东西?”“你是同性恋吗?”列奥突然问道。

赛诺耸耸肩。他有一些女朋友,但都是泛泛之交。他没有爱上谁,但他喜欢女人。他喜欢真实的对谈。

列奥也没有爱上谁。

他们在夜里出去玩。喝到醉。回家时,列奥走进自己的卧室,脱个精光。他通常会看一会儿色情影片帮助自己入睡。他朝门外喊赛诺。“想和我一起看几个妞儿吗?”

但赛诺没有回答。

卡梅伦走出了办公室。列奥转动摇椅,面向落地窗。他恨自己的朋友操自己的老婆。难道外面的女人还不够多吗?酒吧、会所、酒店、游轮,不管他去哪里,都有想钓金龟的女人,模样简直都一样:长发,长腿,大墨镜,如出一辙的大胸,超大手袋,超高跟鞋。你可以包下她们度周末,只不过那名义上不叫租赁,但双方都明白谁付钱、谁卖力。你还可以租一辆车,在机场里顺一个女人,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笑了。那会是好生意。安飞士,赫兹,百捷乐[6]。选择模板(旅伴)。车身款型(三围)。引擎尺寸(能力)。损害限制(保险)。

男人都不情愿结婚——他的所有朋友都在拖延,起码挨到四十岁甚至五十岁才正经考虑。但一旦结婚了,他们又都不情愿离婚。只需在机场谋求一点理解就能改变一切。男人需要理解,因为他的存在是孤独的。他向黑暗深处凝视。

那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列奥心想。男人需要群体和帮派和运动和俱乐部和机构和女人,因为男人知道自己只有空虚和自我怀疑。女人总在试图建立连通,构建出一种关系。好像人真的可以了解另一个人。好像人真的可以……他的呼叫器在响……了解另一个人。“赛诺来了。”宝丽说。“我在忙。”列奥说。“我让他进去。”宝丽说。

像列奥这种地位的男人会有私人助理,午餐只吃芹菜和茅屋芝士、像超模一样吸睛的助理。但列奥有宝丽。她在他以前供职的银行里开始工作时才三十岁,能流利地使用三种语言,拥有经济学和MBA的学位,还刚刚通过了会计资格考试——只是为了好玩。她的学识、资历、性格远比列奥好得多,但她永远不会为了当商人而抛弃这些优势。她的强项在于细节——她可以用一小时快速审阅两百页的尽职调查报告,列出要点,以便让列奥有力地反击对方。她好几次帮他从糟糕的交易中及时脱身。而且,当他被银行无情地炒掉后,所有同事中,只有她一直给他打电话,询问他近况可好。当他开始组建自己的公司时,他请求她来为自己效力。

列奥负责成交。宝丽负责细节。

与列奥相识的十五年让她从精明的三十岁跨越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四十五岁,如今她只按她想要的方式行事,只说她想说的话。

幸亏有宝丽,西西里亚有矩可循、流程透明、热衷慈善,就算不是严格意义上有社会责任感的公司,起码也是有准则的。列奥觉得这是OK的。

宝丽打开门。“我说我在忙。”列奥说。“你不忙。”宝丽说,“我才忙。”“婊子。”列奥说。“无赖。”宝丽说。“谁是无赖?”赛诺说。

赛诺比列奥纤瘦,穿着舒适的新型面料时装:黑色轻薄羊毛裤,窄小修身的裤管刚及脚踝;灰色绑带山羊皮鞋,搭配灰色亚麻衬衫,衬托出他瞳孔的颜色。这件衬衣的领口和袖口都是粉红色的。他的打扮太精致了,列奥心想,完全不像“直男”。在列奥的想象里,赛诺的背景里总会有些男孩。“我会给你拿几本意第绪常用语手册,圣诞节时用得着。我还会站在你面前,用上视听教学设备。列奥,你好。我见过举止更文明的大猩猩。赛诺,再见。我们会想你的。”宝丽踮起脚尖,吻了赛诺一下。“你明天晚餐时就能见到他,大屁股。”宝丽关门时,列奥大声喊道,“到底是因为她是犹太人还是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呢?”“所以我管不住她。”“你为什么想要管她呢?她对公司、对你来说都妙不可言。你需要有人胆敢反抗你。”“她是打算让我破产。你知道西西里亚在慈善事业上砸了多少钱?拯救儿童——明天的晚会开销全部由我们掏腰包。为两百个赞助人举办的晚宴。最好的DJ。咪咪免费献唱。我们竟然还要捐出十万英镑。”“你付得起这钱。列奥,我是来道别的。我今晚就走。我得回新波。”“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叫的?”“苏活,诺布……新波西米亚早晚也会被叫作新波。”“为什么你走得这么突然?”“我接到学校的电话,是关于泽尔的。他又不肯在课堂上讲话了。”“他怎么了?”“没人知道。他已经看过一个医生和一个心理医生了。”“八岁的小孩不需要看心理医生。”“不用吗?我们小时候就需要。”“我们需要的是父母。”“我说的就是这个。所以我要回家。”“他妈妈在哪里?”“她在家——听着,我知道你觉得很怪,因为我和一个既不爱也不一起生活的女人有一个孩子,但我们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那么泽尔怎么不肯说话?”“列奥,这么说很低级。”

列奥看向别处。他说:“我们明天要和投资人开会。”

赛诺说:“组建家庭有各种方法。不行吗?”“真的可以如此轻松、如此文明吗?”列奥说。“婚姻只是众多选项之一。”赛诺说。“通奸和离婚也在选项之中。”“你这是怎么了?”“我生气,因为你不管我们要开会。”“我儿子比一个会重要得多。”“你是想说,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吗?”“没有——是你刚刚把我说成不称职的父亲。我们能不能不吵?我们都有过糟糕的家庭。每一代人都有机会成就更美好的家庭。”“你听上去真像一张正念灵修DVD。”“那你呢?你听上去就像工作狂精神病。”“至少我是正常的。我不是假装直人的基佬,也不是假装基佬的直男,而且我不用把自己的小孩当作人肉盾牌。”“你说够了没!”赛诺抓起他的包,转身就要走。列奥巴不得他赶紧走,又巴不得他留下来。总是这样。“赛诺!你想走就走,但别找什么借口。我就想说这些。你永远也不能直截了当,不是吗?你每一次都拐弯抹角。”

赛诺把包扔到白沙发上,转身面对列奥。“你想看看游戏?我做了些改动。我们可以花一小时过一遍。”

赛诺解开背包,拿出笔记本电脑。列奥走到饮水机前,喝了一大口水。“你加些雄性元素进去了吗?投资人都觉得原来净是些啦啦乐园里的爱与和平、爱的权利之类的。”“没错,你没法靠杀一个妓女得分。”

赛诺点击一下,游戏界面跳了出来。“还不成熟,我不想困在这一步,但我已经设计出了完全不同的内容。这就是我几年来一直在琢磨的东西,时不时就会想一想,我的重头戏。”“你做的东西能卖。坚持下去。不刺激的游戏卖不动。”“因为你看不到英镑的标志,我就不能实验新项目吗?”“别摆出艺术家的腔调跟我扯哲学——快点给我看游戏。”

赛诺下拉显示出各大城市的滚屏,标志性的建筑符号一目了然:大本钟,埃菲尔铁塔,勃兰登堡门,悉尼海港大桥,帝国大厦……“你可以在九座城市里选一个——伦敦、巴黎、罗马、柏林、巴塞罗那、纽约、香港、悉尼和上海。我烦透了悬崖峭壁和斗篷外套。凭空捏造的反乌托邦风景。巨魔人。雄性激素。偷来的车。在这个游戏里索性没有车。”“没有车?谁会买一个没车的游戏?”“这座城市被黑暗天使攻占了。你可以加入天使阵营,也可以加入反抗派。天使们有两对、四对或六对翅膀。有些翅膀上有眼睛。天使们都有两个阳具。”“总算有点像话了。”列奥说,“所以天使都是男的?”“不是。但他们都有双阳具。”“那他们操谁?”“谁都可以。没差别,他们都无法生育。天使是造出来的,不是生下来的——我觉得,有点像吸血鬼吧。”“那反抗派呢?”“人类。有些人会有超能力,这取决于他们赢到了什么。如果你和天使打,而且打赢了,你就能变得更强大,天使也会弱一点。”“剧情?”“故事是这样的: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遗失了。黑暗天使不希望你找到它。对这座城市来说,唯一的希望就是反抗派赶在天使之前找到它——然后彻底销毁它。”“那是什么东西?”

赛诺耸耸肩:“你必须自己去找。会有圈套、转移注意力的假目标、各种颜色的诱饵,包括红色的。但我认为那是一个婴孩。”“该死的小孩?”“我知道,这个哏已经被用过了。上一次那个婴孩叫耶稣。”“我没懂。”“想想那些关于婴孩被调包或被偷走的童话传说吧。想想电影,《凶兆》或《异形》。冒名顶替的小孩,魔鬼的小孩,还有真正的救世主小孩。好比亚瑟王或齐格弗里德——新生活。闪亮的原点。”“那么,这婴孩在哪里?”“藏起来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长大成人。你必须找到这个女孩……”“为什么是女孩?”“或是男孩——还要确认你没把别的孩子带回家。一路上会有许多真假莫辨的孩子。”“我认为反抗派应该有坦克车。”“我知道你会这么想。”

赛诺把列奥引入游戏。“这是巴黎。”“那是咪咪的公寓——你在那儿干什么?”“一切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在庭院里。”

列奥冒汗了:“什么是从那里开始的?为什么在下雪?”“不是雪。是羽毛。”“你们在干吗?扔枕头大战吗?”“天使就是这样自我繁殖的——但羽毛必须降落在水或火中……当然,游戏里有好多等级。在第四等级,时间会成为一个玩家。时间可以静止、快进、放慢。你也要和时间作战。所以这游戏就叫作《时间之间》。”“这算哪门子名字?”

列奥的内部通话机响了。是他太太。

咪咪走进办公室。还没等列奥绕出办公桌去吻她,赛诺已经抢先一步。列奥注意到他的手如何揽住她后背的腰窝,咪咪又是如何仰头凑向他。她吻在他脸颊上,当他拥抱她时,她还把头靠在他的颈项。全都在几秒内发生。

咪咪走向列奥,亲吻他的嘴唇。她在微笑,很快活,孕身有点笨重。她要去为明晚的慈善晚宴彩排,半路停下来见他们。赛诺给她发了短信,说他这就要离城。

她比我早知道。

咪咪主动提出,她可以载赛诺回家收拾行李。

列奥心想的是:最后一球也要一杆进洞?开口说的却是……“让他留到周一。我试过了,现在轮到你。”

咪咪把赛诺推到白色真皮沙发上,以孕妇特有的姿势别扭地半坐在沙发边上。她拉起赛诺的手,手心向上。“赛诺教过我看手相。”她对列奥说。

那还用说……列奥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又是新世纪那套狗屎论?”

咪咪俯身凑向赛诺的手掌,伸长的指尖沿着掌纹游移。赛诺顺从地向前倾身,黑发一如往常地垂在眼眉间。黑发垂荡。列奥突然感到恶心,因为他看到的是赛诺的身体正在慢慢远离他。“你即将踏上行程。”咪咪说,“渡海之行。”

他俩一起笑出声来。他们如此亲密,有着外人不知的默契。列奥惨无人色,面无表情,不会有人看到他的心在狂跳,他甚至怀疑自己还在不在这间屋子里。

咪咪闭上眼睛:“但会有所拖延,我看到……你将在伦敦过完周末……我知道了,因为你有一个好朋友要唱歌,就是这样!”

赛诺反转咪咪的手:“我呢,看到一个漂亮的宝宝,”他看着掌心说,“即将出世。”

他俩带着米罗一起离开办公室,留下列奥独自一人。他站在宽广的落地窗前,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坐进了咪咪那辆粉红色的菲亚特500。

他们俨然是一家人,他心想。

他走到电脑前,点开他太太的维基百科页面。挂在他墙上的正是网页上的那张照片。她活力四射。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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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敏·德兰内特,法裔美国歌手、唱作人、演员。昵称咪咪,出生于1977年11月6日。早年生活

咪咪出生于美国纽约,在法国巴黎长大。其父是俄国外交官,全家游历甚广。其母是美国人,因而咪咪从小生长在双语环境中,会讲法语和英语。十六岁时,她的父母分居,她在参加一场婚礼[1]时表演了自己的第一首原创曲目《被抛弃的女孩》。21世纪初,她对巴萨诺瓦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在巴黎的爵士俱乐部表演后,迅速得到各大唱片公司的瞩目。2002年,咪咪在夏乐国家剧院首次登台表演,处女作为黛布拉·沃纳改编自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同名小说的话剧《苹果笔记本》。音乐生涯

2001年,咪咪加盟维京唱片公司。2002年推出首张个人专辑《恶之花》,曲风糅合了新浪潮音乐和巴萨诺瓦。[2]2005年她推出专辑《狂怒》,其中每一首歌都以独唱为主,也仅以一件乐器伴奏。《狂怒》飞速跃升为金牌唱片。众所周知,《黑暗天使》这首歌的灵感来自法国诗人热拉尔·德·奈瓦尔——诗人梦见一位天使从天堂坠落,被困于一个狭窄的庭院。也有人说,这首歌暗示了她和丈夫列奥·凯泽的情感关系风风雨雨。个人生活

咪咪在2003年与列奥·凯泽结婚。夫妻两人现居英国。

2004年4月1日,咪咪生下一子,名为米罗。

咪咪的维基页面让列奥越发烦躁。黑暗天使。黑暗天使。黑暗天使。

1999年,二十五岁的列奥在巴黎。跨年夜那晚,他和法国巴黎银行的同事狂欢痛饮。六个人,一顿晚饭就吃掉了四千欧元。列奥甚至没怎么吃——他在上菜的间歇溜出门去,在塞纳河边的流动摊贩车里买了土耳其烤肉饼和一罐可乐。一身Hugo Boss西装的他在通向塞纳河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不远处有个男孩在弹唱,吉他很小,歌词说的是:我亲爱的人啊,当你在床上独自寂寞时,你想何去何从?列奥给了他一张五十欧元的钞票,只为了让他闭嘴。

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响起。他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的礼炮声。2000年到了。这个世界不是该到末日了吗?

列奥吃完了土耳其烤肉饼,起身对着墙撒了泡尿。他感觉到有一只手蹭上了他的屁股。身后有一个女人在问他要钱。要多少?五十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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