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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09:5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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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小川洋子 著,李建云 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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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质朗读会

人质朗读会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人质朗读会作者:[日]小川洋子[著],李建云[译]排版:辛萌哒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5-31ISBN:9787533947590本书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该新闻是从位于地球背面的一个村庄被带回的,该村庄有一个复杂拗口的名字,仅听一遍,实在念不好。

当地时间下午四点半左右,由W旅行社策划的一个旅行团——参团者七人,外加旅行社陪同人员与当地司机,共计九人——在结束遗迹观光乘坐一辆面包车返回首都途中,遭遇反政府游击队的袭击,除司机外,八人连人带车遭到绑架。依照绑匪团伙的声明,他们的要求是释放被逮捕与拘禁的同伴,并给付赎金。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有关部门似乎并未同他们取得联系,人质也下落不明……

这就是第一则报道。

绑架现场地处平均海拔2000米且层峦叠嶂的山岳地带,道路尚未铺修完全,星星点点散落的小村庄甚至还没通上电,因此传来的消息少之又少。实际上,事件之浮出水面,也是在被单独扔在现场的司机拿着绑匪团伙交给的声明,徒步走到最近的一个村庄求助之后。当时,距离事件发生已然经过了三个小时以上。司机在遇袭时受了重伤,颧骨与左肩骨折,倒在民房门口就人事不省了,所幸并无生命危险。

随后,成为人质的旅行者的身份得到证实,大使馆工作人员赶赴现场,政府相关人员召开记者招待会——尽管有如此这般的一系列动作,事态却并不见产生大变动的迹象。好不容易播放出来的绑架现场的新闻画面,也只见半枯半荣的贫瘠树林中延伸着一条红褐色的路;如果说多少可见一些线索,那就是路面残留的面包车的轮胎印痕了。

很快,新闻的报道角度逐渐缩小,在一番关于家属们六神无主与担忧的报道、对病床上的司机所进行的采访、游击队组织的实情披露等新闻之后,随着事件发生后不久的那股震惊渐渐淡去,人们对于据说被禁闭于自己从未去过也从未听说过的遥远的某座山中的那八个人,不知不觉失去了同情之心。

但是,出于首重人质性命并且不让事件成为绑匪团伙的抗议手段的考虑,政府与游击队的交涉自始至终在暗地里进行,流向媒体的消息也受到严格限制。考虑到这一点,社会的漠不关心或许也可以说存在迫不得已的一面。

两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将要两个月了,事件却仍处于胶着状态。据说有宗教领袖介入居中调解;人质里出现了病人,红十字会的相关人员被叫去治疗;有人终于准备好了用作赎金的金块,等等。各种传闻在世间流传,但无论哪一条,均没有确凿的证据。

事态突然有所进展,是在距离事件发生超过一百天,许多人甚至开始淡忘曾发生过这样一起人质事件的时候。破晓前,依依惜别的星星们还在沿着群峰的轮廓眨眼时,军方与警队的特种部队强行突破原为猎人小屋的隐蔽所。在对西面的墙壁实施爆破后,他们同游击队发生了枪战。结果,绑匪团伙的五名成员全部被射杀;特种部队有两名队员殉职,十一人受伤;人质因绑匪埋设的炸药爆炸而尽数死亡。

这一结局给社会带来巨大的震撼。人们在内心某处一度相信,暗地里的谈判进展顺利,人质们大概能够平安回家。不料信心竟被毫不留情地击垮敲碎。对于闯入作战过程中有疏漏的质疑也好,对于反政府游击队的憎恶也罢,在人质尽数死亡这一事实面前,皆是那样的无力。

当看到遭受爆炸而嵌满弹壳、几乎不留一丝原样的原猎人小屋的照片时,人们陷入了那简直就是旅行者们的遗体本身的错觉当中。八人被炸死的现场,地面泛出黑光,吸了血以后湿漉漉的。据说八人将身体紧紧挨在一起,连成了一体,即便被炸得飞起来,遗体也仍旧没有七零八落。

原猎人小屋内,可称为遗物的东西几乎没有留下,只有一样:遗属发现了刻在地板上的一部分文章。留在烧焦了的、成了小碎片的木板上的文字,尽管断断续续,眼看就要消失得了无痕迹,但已经被证实就是其中一名人质的笔迹。不大工夫,人们即从碗橱的横木条搁板、抽屉底部、窗框、桌腿等各种各样的碎块上面找到出自八个人之手的文字。被用作书写工具的,好像是针线包里的手缝针或发卡之类。不过,无论哪一篇文章,都只有仅存的一点片段。至于它们有着怎样的内容,为了什么记下来的,不得而知。

木片犹如从地底深处被挖掘出来的古物一般,意味深长。它们悄然低垂着头,怀抱着莫测高深的沉默。遗属们对这些木片与在当地火化的遗骨同样珍视,将它们抱在怀里回了国。

两年的岁月流逝,人质事件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形式再次回到了人们身边。为了探察绑匪团伙的动静,有关方面曾对原猎人小屋实施了窃听,现如今窃听磁带被公开了。

窃听器当时被偷偷安装在国际红十字会带进去的急救箱、净水器、词典中。公开的内容与特种部队的作战内容无关,仅限于录有人质声音的部分。即便如此,也确实可谓一桩史无前例的事。

磁带是原特种部队的一名队员根据个人的判断交给遗属的,他说,这也是一种寄托,可以用来缅怀故人临终前的音容笑貌。这名队员,被认为正是在窃听现场头戴耳机负责监听的人。人质们所说的话,对他而言自然是一个字也理解不了的。

某家广播电台的某位记者,在事件发生后曾采访过归国的遗属,其间很偶然地听了磁带。该记者立即感到其中内容意味深长,在与遗属经过反复交谈建立起信任关系的基础上,终于从八家所有成员处获得了公开磁带内容的许可。

当然,其中也有遗属曾表示不愿让人看热闹,不愿再受到惊扰,但最后终究还是同意了。他们说,如果能将自己所爱之人确定无疑存在过这一事实铭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

磁带上面留有八人朗读亲手所写故事的声音。可以想见,由于纸张不够,这些故事于是同时被写在了地板及窗框等处。至于是怎样的缘起促使他们这样做的,也只能根据他们的谈话来推测了;可以确定的是,至少并非出自留下遗言这般沉重的心境。从磁带上可以了解到,在漫长的人质生活期间,他们似乎和绑匪团伙之间也产生了交流,害怕生命危在旦夕的恐惧感渐渐淡化。在朗读的间隙,他们的确时常发笑。即使曾有过眼泪汪汪的场面,也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活着的真实感而流的泪。

总之,起初就是和打扑克及词语接龙等一样,打发无聊时间的一种手段。什么都行,写一段回忆,然后一起来朗读吧!不要单纯地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认认真真写成书面语言才能准确地传情达意,还能够拥有一段专注于书写的时间。并非意欲在写作上彼此争一个优劣高下,我们所需要的,是静心思考与侧耳倾听。而且,所思考的并不是要等到几时才能获得解救这一未来,而是安放于自己心中的过去,无论未来如何都绝不会受损的过去。将它轻轻取出,在掌心捂热,放它入语言的扁舟,倾听这一叶扁舟激起的水声。就让我们的声音回荡在这间与熟悉的地方远隔千山万水、冰冷、石砌、只有蜡烛光的废弃屋内,就算是绑匪,也别想妨碍这样的我们。

就这样,人质朗读会得以举行。听众除人质外,还有负责看守的绑匪和那个在作战本部头戴耳机的男人。

题为 “人质朗读会”的这档广播节目,从周日到下一个周日,分八期于每晚十点播送。录音状态很难说 “良好”;听不清楚的地方、因咳嗽或打喷嚏造成的中断及错读等为数不少,但完全未做修改。朗读声的背后,时而传来红角鸮的啼叫,恰似随声附和。“我今天是来给你治脚的。”他勾着头说。“怎么治法?”“当然是用这个喽。还用说吗?”他举起面罩与喷灯回答道。“噫!它们可治不了!它们可是破坏世界的工具呀!”“相反,这可是用来创造世界的工具啊。难道你不知道吗?”工人师傅微微一笑,拿着喷灯的手一使劲,紧接着将那抹微笑隐入了面罩之下。一系列动作洗练、流畅,足可见苦练的成果。面罩非常协调地贴合在他过大的脸庞上。不大工夫,从喷灯里射出火花来了。凉丝丝的玻璃一般美丽,活物一般不停律动,引吭高唱雄壮之歌的火花。它从工人师傅手底朝着我的左脚倾注而下。第一夜拐杖

小时候,我住在铁工厂对面。那是一家仅靠自家人与两三名员工经营的小镇工厂。同一条街上还开着照相馆、理发店、耳鼻喉科诊所、裁缝铺、古币专卖店。这些店铺,无论哪一间都拥有一扇紧闭的大门,挂着一块彰显历史传承的招牌,充满一股收拾得干净利落的静谧之气。相比之下,唯有铁工厂的气氛明显与众不同。

车间的推拉门总是敞开着,一部分工具摊到路面上来,无休无止地向周遭散播着噪音。铁板、铁柱、铁丝、铁锤、老虎钳、铁钩……凡是想象得到的坚硬且沉重的东西,车间都随手收集过来了——只能这样认为。它里面的一切均被红褐色的铁粉所覆盖,无论早上还是中午,看起来都像是黄昏。

我喜欢坐在地上,一边拿白粉笔在路上乱涂乱画,一边参观铁工厂。我早就掌握了在既不会妨碍到大人们,也不会进入他们视野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参观每一个角落的要领。一颗孩童的心也觉得一个女孩子对铁工厂表现出兴趣是不合适的,所以我始终记得要假装自己是在开开心心地画画。

无论如何,我也无法认为那里是制造什么东西的场所。震颤空气的铁锤的声响也好,被截断的铁那临死前的痛苦喊叫也好,铁工厂实在就是一个专事破坏的地方。妥妥帖帖、规规矩矩成为一个整体的安定世界,此刻正从这间铁工厂开始遭到破坏。世界正在从我眼前的这个地方开始崩溃。但是,铁工厂的人们却并不知道自己所背负的使命的真正意味,他们不过是一味地同坚硬物体进行搏斗。察觉真相的只有我一个。已经不容许后退了。就好像小小的虫牙一点点扩大,不久便侵蚀口中的骨头那样,这人世即将嘎啦嘎啦发着响地崩裂、坍塌——我感觉到了。

我丝毫不惧怕。不如说反而兴奋莫名。察觉秘密的就自己一人这个事实,令我的情绪进一步高涨。

尤其迷人的是喷灯嘴上喷出的火花。它比我所知道的任何火,譬如暖炉、酒精灯及煤气灶,都更具威力,也更绚丽。当浓重的赤红色红到极致、处处泛青光的火花朝着铁块喷射的那一瞬间,世界正在崩溃的预感便越发确定。这使我心满意足。

和喷灯的火花一样令人不能遗忘的,是工人戴在脸上的面罩。当然由铁打造、配合脸部曲线像瓦一样弯曲、只有眼睛的部位用一种特殊的透明材料施加了保护的面罩——担任重大任务的工人才配戴的、带有几分秘密色彩的面罩。火花喷出的一瞬间,工人即同时麻利地将它戴好,从没有哪一回慢过半拍。在火花前端,理应坚固结实的铁恰似即将没入西山的太阳一般,一边红红地燃烧着,一边像是无法忍受更大的屈辱似的发着响地渐渐熔化。戴面罩的工人毫不留情。他们汗流浃背地默默埋头作业。面罩看似遮掩了他们的脸,实际上反而暴露出其真面目。我心知肚明。那是一张不管怎样受热抑或沾满铁粉也依然毫无表情且纹丝不动的、晚霞色的脸孔。这,才是他们的原形。

那是我刚步入十一岁那年的暑假。午后两点左右,从游泳池回家的途中,我看见公园的秋千上软趴趴地坐着一个男人。之所以立刻认出那是对面的工人,倒不是因为他穿着工作服,而是因为他头发上沾着铁粉,看上去像是染了铁工厂的象征色。

只不过他是执行秘密任务的队员里面最小的小巴腊子,连面罩也还没让戴。他所起的作用,也只到 “接受前辈们的训斥就是工作”的程度。加上长得特别胖,虽然显得孔武有力,动作却迟钝,即使在我这个外行人看来,他的功夫也还远远不到家。“你出什么事了吗?”

在横穿公园的时候,我为什么要跟他搭话,个中原因至今想不明白。是对铁工厂的喜爱之情加剧的结果?因为他实在太过无精打采?纯粹是好奇心使然?总之,等回过神来时,话已经说出口了。公园里再不见一个人影,周围的人家寂静无声地被包裹在强烈的日光中,连早晨那般聒噪地鸣叫个不停的蝉儿们也收起了薄翼,一动不动地待在树荫里。“我从秋千上掉下来了。”工人师傅回答说。

从他回答的语气里,丝毫听不出他面对一个突然上前搭讪的孩子表露出的惊讶及迟疑、戒心一类的心理,简直如同对待相熟的亲戚家小学生似的。这反而使我着了慌。我自以为是偷偷地在对铁工厂进行着侦察,不料连这样一个新手都能识破我的伪装,真是意想不到。“玩的时候把脚给……”

只见他弯曲着上半身,以一种简直可谓战战兢兢的神情从左腿的小腿肚一路抚摸到脚踝。我朝秋千凑近了一步,但依然保持适当的距离。我站着看了一眼他的脚——左脚踝就搁在脱下的运动鞋与抟成一团的袜子上面,保持着一定的角度,借由脚后跟的一点来固定;虽说本就已经太胖了,可确实厚厚地肿了起来,肿得发红,似乎还在发烫。“可是,你为什么要荡秋千……你都已经是大人了。”

听我这样说,他噘起嘴,一边呼呼地朝脚踝吹气,一边回答道:“就因为是大人,才失去了平衡啊。当自己还是个小孩,站着荡,结果脚一打滑,崴了,好像崴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心说,这可不能成为大人荡秋千的理由,不过并没有深入追究。显然,更要紧的是必须为他的脚想想办法。

又前进了两步,更加仔细地观察他的脚:这只脚脏兮兮的,趾甲藏污纳垢,五根脚指头长满毛,脚背上浮现的血管描画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似乎还升腾起一股怪味道。“没准骨折了。”

我一嘟囔,他 “啊”了一声朝我转过脸来。“跟腱撕裂的可能性也……”“唉!”

这回,他发出听不清是哀叹还是尖叫的声音——当真感到害怕了。

走到他身旁,发现他看起来更胖了:下巴埋在脖子的肉里,工作服的前襟纽扣绷得似乎就要开裂,胖墩墩的屁股挤在秋千上。不知是工作中还是扭伤脚时造成的,他浅黑色的脸上满是伤痕。出人意料的是,他的眉眼间残留着与庞大的身躯不相称的稚气。“你能走吗?”

他无力地摇摇头:“刚才试过好几回了,痛得压根儿踩不下去,没准连站起来都困难。”“我去喊铁工厂的人过来。”“今天是员工旅游日,大伙儿全都不在。”“为什么你不去呢?”“我留下来接电话。猜拳输了。”

工人师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视线落向被炎炎烈日晒得越发火烫的脚踝。

这人得有多倒霉啊!我心说。他到底打算就这样在秋千上坐到什么时候呢?难道他相信只要接受太阳光线的照射,折断的骨头或者撕裂的跟腱就能自然而然接上吗?我不由得回想起他在铁工厂里磨磨叽叽工作的场景。“那么,应该上医院。隔壁镇上有一家整形外科医院。”我说,“不管是骨折还是跟腱撕裂,不上医院看一看,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仿佛只要一听到骨头或者跟腱之类的词语,疼痛就会加剧似的,他缩起似有还无的脖子,眨了几眨被脸颊挤眯了的小眼睛。“哎呀,不行。实在没法儿走动。”“一步也走不了?”“啊,一步也走不了。”他头一回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明白了。”我也下定了决心,“我帮你找一个能当拐杖的东西过来。你再稍微等会儿。”

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事态,连我自己也根本没法解释。我只知道把装着游泳衣的塑料拎包往旁边一扔,急匆匆跑向自己家。确实,铁工厂少见地拉下了卷闸门。我本来想着如果半路碰上某个认识的大人我就求助,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撞见任何人。大概是出门采购晚饭的食材了吧,母亲也不在家。四周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满溢的夏日阳光。

拐杖、拐杖、拐杖。具备一定长度、不会太粗不会太细、结实的一根棍子。我站在玄关,拼命四下里转动脑袋。出乎意料,这种形状的东西一时间居然找不到,我不由得心急如焚。只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就能明白事情并没有到刻不容缓的程度,可当时,我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认为必须赶快、抓紧。

对了,雨伞!灵感一旦闪现,答案就简单得叫人泄气。我从鞋柜里挑了一把最长的、看着挺结实的父亲的伞,一路跑回了公园。工人师傅以同刚才毫无二致的姿势在等着我。“来,抓住它。”

我把伞递给他,把手伸入他腋下,希望能借他哪怕一丁点力气来帮助他站起身。“不好意思。”

工人师傅说。他的腋下非常柔软,我的手指仿佛将无止境地深陷进去。和他的庞大相比,我的一点力气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他用右手握住秋千上的铁锁链,用左手抓住伞,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秋千摇晃起来,铁锁链嘎吱嘎吱直响,铁粉从他的头发上飞落到我身上。

就在他左脚悬空、依靠雨伞踏出第一步的一瞬间,雨伞无声地从正中间折弯了。失去平衡的他再次一屁股坐在了尚未停止摇晃的秋千上。“啊!”

我俩同时喊叫起来,见雨伞弯折得实在太过完美,不禁又扑哧笑出声来。只一瞬间,它就完全变成了一点也不像伞的东西,在他手里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但是,情况并不容许我们笑个没完。他的脚踝仍然无法自由活动,秋千周围没半点阴影,他的工作服被汗水浸染得变了色。“对了,用不着特地去拿什么伞过来,附近掉在地上的树枝也行呀!”“没那么巧吧,就能找到正合适的树枝……”

确实,环顾了一圈围绕公园栽种的蓝桉、大花四照花、麻栎等树木,发现掉落的净是细枝条。“那么,割一根下来就行了呗!”“怎么割法?”“当然是锯子喽!还用说吗?”

话音未落,也不及去看工人师傅的反应,我便再一次撒开腿奔跑起来。跑回家后,这回,我从储物间抽了一把锯子出来。接着忽然又闪过一个念头,把冰箱里的大麦茶灌进水壶,又从餐桌上拿了两根当下午点心的水煮玉米。“这回东西多了不少嘛!”

见我身上斜挂着水壶,右手拿着锯子,左手攥着玉米,工人师傅以一副漫不经心的腔调说道,就好像忘了这些东西全都是为他而准备似的。我也不介意,把食物和水递给他后开始环顾四周,想看看该选哪根树枝。

生长在攀登架边上的那株麻栎树看起来不错。树干粗壮,树叶青翠,生机勃勃,而且有枝条伸展到了攀登架顶上,高度和角度正合适。

我手拿锯子爬上了攀登架。一旦离开地面,阳光便越发热辣辣地直刺向我头上的旋儿。我的头发粘在了脖颈上,淌出的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运动鞋里满是沙子,硌得慌。即便从攀登架上望下去,工人师傅也仍旧显得太胖了,明显和秋千不相称,活像是有人一时疏忽忘了带走的庞大物件。只见他脖子上挂着水壶,两只胳膊绕在铁锁链上,正在一边注意着不牵动脚踝的角度,一边大啃玉米棒。我仿佛都能听见玉米 “噗、噗、噗”被咬碎的声音了。他的工作服被日光笼罩着,显得光亮无比,给人一种简直是铁粉在发光的错觉。

这两根玉米棒本来应该是我的下午点心呀!可是现在,这个问题无所谓了。拐杖。需要的是拐杖。只要我没做好拐杖,他就得待在那里一步也挪动不了。秋千因为左右两条铁锁链长度有些微妙的差异而略略倾斜,而且没上过油,锈迹斑斑。他坐在上面,只能徒劳地抖几抖多余的脂肪,荡不到任何地方去——而能够帮助这样的他、身为秘密任务队员的他的,只有我一个。

我终于在攀登架的格子上叉开双腿站定,朝麻栎树枝伸出手去。要想支撑他那连雨伞都能拄弯的巨大身躯,前端的细枝是不顶事的,我想。还是需要尽量探出身子,从树干上的杈根附近锯断。我将目标锁定在一条长得笔直且呈水平伸展的树枝上,然后以高举双手欢呼的姿势抓住了它。树叶沙沙响起,停栖在树干上的几只蝉慌慌张张地飞走了。我慎重地、煞有介事地、简直活像举行某种仪式似的拉动了锯子。在这期间,工人师傅喝了一口水壶里的大麦茶,正打算开始啃第二根玉米棒。

我所砍伐的麻栎树并不像雨伞那样柔弱,它出色地完成了作为拐杖的使命。“来吧!”

我让他握住麻栎树枝,他用袖口擦了擦被玉米汁弄脏的嘴角,决意再次面对挑战。首先迈出右脚踏稳,接着拖过左脚,再接着一点一点调整着将体重转移到拐杖上去。我紧挨着他的侧腹,把双手紧贴着他的脂肪块,一边以不成调的声音嘟囔道:“没问题,拐杖不会再折断了。你填饱了肚子,也补充了水分,接下来就只用一步一步向前进了。来吧,振作起来!虽说是见习的,可你也是背负着秘密任务的队员之一啊!”

工人师傅终于前进了,尽管摇摇晃晃的。在我们身后,拐杖在地面上描画着深深浅浅的线条。“能走到医院不?”“嗯,感觉勉强能走到。”“要我陪你一块儿去吗?”“不用了。你该回去了,害家里人担心就不好了。”

刚一站起身,他就以突然间成熟了似的大人样的口吻说道。我听话地点点头。“那么,路上小心!”“谢谢!拜拜!”

他摆了摆手,两根玉米棒的芯子从他工作服兜里露出一个头来。不知不觉间,晚霞映红了四周,工人师傅的背影也被吸入了那红褐色的霞光中。

塑料拎包、锯子和弯折的伞就扔在了秋千旁,我也没管。拎包里的游泳衣早已经干透了。

同一年的年底,由于父亲工作上的调动,我家搬到了遥远的南方城市。尽管中间隔着一段不算长的时间,可工人师傅的伤势后来怎样了,骨头和跟腱究竟哪个伤了,参加员工旅游的各位可都平安回来了——这些事,竟没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星半点。有关铁工厂的回忆,随同那个夏天傍晚拖曳着脚的工人师傅的背影去向了远方。

这段记忆意外复苏,是十余年的岁月流逝之后的事了。二十三岁的我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设计事务所工作。同时,为了取得室内装潢设计方面的相关资格,晚上在一所专业学校学习。

有一天,我开着公司的车去洽谈业务,途中在高速公路上卷入了一起事故。一辆卡车的司机疲劳驾驶,迎面撞来,导致我肺部受损,左腿重伤,当场昏迷。

事后得知自己竟然接连八天不省人事,我大吃了一惊。因为在这期间,所有感觉是那样的鲜明,我自以为不曾有片刻睡着过。皮肤能随时感觉到微风,耳朵能分辨细微的声音,眼睛能捕捉色彩亮丽的景致的角角落落。就连话语,也能够随心所欲地说出口。“哎哟,你的脚已经没问题了?”

所以再次看到那个工人师傅的时候,我立刻就缓过神来并出声打了招呼。“嗯,托您的福。”

他照旧很胖,弓着背,浮现出害羞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是,他手里拿的并非拐杖,而是喷灯与面罩。不过,工作服兜里照旧装着两根玉米棒的芯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允许使用面罩的?”“就最近吧。”“是你专用的面罩?”“是吧。”“你出息了呢!”“不,还早着呢。”

他害臊了,一只手在面罩手柄上反复握握松松、松松握握。“我今天是来给你治脚的。”他勾着头说。“怎么治法?”“当然是用这个喽。还用说吗?”他举起面罩与喷灯回答道。“噫!它们可治不了!它们可是破坏世界的工具呀!”“相反,这可是用来创造世界的工具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工人师傅微微一笑,拿着喷灯的手一使劲,紧接着将那抹微笑隐入了面罩之下。一系列动作洗练、流畅,足可见苦练的成果。面罩非常协调地贴合在他过大的脸庞上。

不大工夫,从喷灯里射出火花来了。凉丝丝的玻璃一般美丽,活物一般不停律动,引吭高唱雄壮之歌的火花。它从工人师傅手底朝着我的左脚倾注而下。“我,完全弄错了。”

声音被喷灯的声响掩盖,传不到任何地方。“我是说工人师傅的任务……简直完全相反。对不起……不过,那可是关乎世界的第一大事,没错吧?就在我家对面的铁工厂,你们一度在执行重大的秘密任务。”

意识恢复后,我被告知自己的左腿险些截肢。几乎没有谁相信,一直被车身夹住并碾碎的脚能够再度恢复生机。醒来时发现脚好端端地连在身上;我立刻环顾病床周围寻找工人师傅,他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晚霞那头了。(室内装潢设计师,五十三岁,女性/利用连续工作三十年的长休假参团)开始工作以来好几个月过去了,稍稍习惯了一点后,除了坚决不放过一个的干劲之外,我竟然萌生出一种奇特的期待:要是残次品再多一点就好了。当然,没法上市销售的饼干肯定是越少越好,可当绵延不绝地净传来完好的字母时,我的内心某处总感到遗憾得不行。完好的它们以无可挑剔的爽朗姿态,从烘干生产线通向装袋生产线,朝向光辉灿烂的未来前进。没有哪个需要我帮忙。搅拌机精力充沛地搅拌着原材料,滚筒施展着均匀的力道,烤箱维持着准确的温度——这样的日子对于我,反倒是无聊的一天。第二夜山谷回声饼干

从高中食物专业毕业,进入山谷回声饼干工作,我离开母亲身边开始了独立生活。母亲在临盆当月同父亲离婚,靠着给红十字医院帮厨一手把我带大。她特别担心我,又备感寂寞。城里没有一个我可以依靠的亲戚或朋友。独自在车站下车的时候,我的随身物品就只有一只小小的手提包。

山谷回声饼干除向本地的超市及粗点心铺批发产品外,仅靠工厂附设的直销店勉勉强强做一点生意,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高中的就业指导部也曾经贴出过酒店餐厅、大型西洋点心生产商及百货店大食堂等待遇更好的招聘广告,可我最笨,又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所以面试一场接一场地被淘汰,结果只能上了山谷回声饼干这条船。当时,亲自前来面试的厂长显得比我还要战战兢兢,始终拿指甲咯吱咯吱地抠着白大褂袖口粘着的面粉块。啊,我多半会被这个人挑中吧——我望着落向地板的面粉想道,果然猜中了。

正如名称所示,山谷回声饼干只做饼干,与曲奇、油酥蛋糕、玛德琳娜蛋糕、年轮蛋糕、纸杯蛋糕及其他所有点心无缘。既没有巧克力味,也没芝麻味,就只有普普通通的饼干一条线。当然,用料独此一味,原材料的调配方法打从上上代的创业期起就没变过。

但是,山谷回声饼干唯独对于饼干的形状十分讲究。种类足足超过六十种,打从创业起一回也不曾减少,一直在持续增多。除基本款的动物系列、交通工具系列、天体系列外,还有菌菇、昆虫 (最受男性喜欢)、蔬菜、花朵(最受女性喜欢),还有地图、家用电器、立体图形 (可用于数学学习)、乐器、体育用品、面部器官 (可用于玩蒙眼拼像游戏),等等,数不胜数。更有甚者,各大系列进一步细分,例如:动物的话,扩展为哺乳类、爬虫类、两栖类、原生动物、腔肠动物、类人猿、幻想生物;面部器官最终进化成为了内脏系列 (脑、肺、S状结肠、卵巢……)、骨骼系列 (肩胛骨、腓骨、肋骨、椎间盘……)。

在山谷回声饼干,重要的不是口味研究,而是造型开发。在工厂仓库里,铝制模具占据最广大的空间。它们几乎全部是定制的。一个一个打磨得漂漂亮亮,密密麻麻摆放在仓库货架上的模具们,看上去竟然比主角的饼干显得得意、神气得多。

烤好的饼干按照不同系列分装在大中小三种袋子里。包装袋上的象征性标记,是一幅一个小女孩冲着大山大喊“呀——嗬——”的插图。由于实在太拼命踮脚,小女孩的小腿肚绷得紧紧的,草帽眼看就要飞跑。  “山谷回声饼干”这几个红字印刷的时候,就盖在那胖乎乎的小腿肚上。

但是,无论怎样绞尽脑汁研究出许许多多的形状,味道却千篇一律。山谷回声饼干的饼干就是这样,消防车也好,S状结肠也好,一旦放进嘴里就完全相同。

公寓距离工厂步行大约十五分钟,位于一条拥挤的小巷的尽头。这是一栋与房东家建在同一块地基上的、狭小逼仄的木结构公寓。一楼和二楼各有四间房间,走廊深处有共用的冲澡间与投一枚硬币烧五分钟火的炉子。走廊墙上贴满写有 “整理整顿”字样的白纸。公寓外就有一级河流流过,长长的堤坝与两排樱树延伸开去;一到晚上,就有拍击桥墩的水声隐隐传来。这一带是战时烧剩下的一角,房子全都非常陈旧,而且隐藏在陡峭堤坝的背阴处,采光很不好。

但是,这栋公寓的房租令人难以置信地便宜并非由于采光的缘故,这一点很快就清楚了:是因为房东受到全城人疏远并嫌弃。“废话少说,快点拿出来!”

头一回去交房租的时候,最先从房东口中说出的就是这句话。“呃,不是,那个,我是,203房间的……”“我说,有那闲工夫扯闲话,不如麻利地交过来。”

房东猛地将右手伸到我面前,俨然一副 “小丫头迟钝成这样,懒得理你”的表情。这只手掌尽管皱纹满布、关节变形,大小几乎只有我的一半大,可它伸出来时的气势却具备令我畏缩的、十足十的吓人劲儿。

其实我丝毫没有磨蹭的意思,不过是打算遵照礼数先行寒暄罢了。察觉这个人一味地只是想快点收到房租,我慌忙拉开了包的拉链。不料,在我抓着装钱的褐色信封要拿还没拿出来的时候,房东几乎是一手插入拉链当中扯出了那只信封,敏捷得让人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一个腰都弯了的老婆婆。她咂咂有声地舔着食指,一张一张地数着钞票,反复数过三遍以后,似乎想说 “仍旧大意不得”,又对着灯泡查验钱是真是假。

然而,一旦进入在发票上盖章的阶段,她的动作陡然变得缓慢。无论是打开印泥的盖子还是确认印章的正反,几乎都是慢动作。那样子,看起来简直好像在寻思如何想个办法欺骗这个小丫头,先不把发票给她,好双倍收取这个月的房租。我急于尽快从房东面前逃跑,结果被院子里的踏脚石绊倒,蹭破了膝盖。

两个礼拜的见习结束之后,我被分配到了字母系列的生产线上。没被调去爬虫类或骨骼的生产线,说实话,我松了一口气。字母是打从创业起延续下来的最古老的系列之一,保有稳定的销量。

我的工作是从传送带传输过来的饼干当中去除质量不过关的饼干。不完整的,开裂的,变形的,烤焦的,或者相反,烤得半生不熟的……质量不过关的原因各种各样,总之,就是及时发现并将它们从转动的传送带上挑拣出来放入专用的篮筐内。

大写字母和小写字母各二十六个,外加句号 (。)、逗号 (,)、问号 (?)、感叹号 (!)四种符号,这五十六个便是字母系列的全部伙伴了。“A”一旦传送过来,一段时间里就只有一长串 “A”。新鲜出炉的 “A”们络绎不绝地跳跃着来到我面前,我探出身,凝神注视,搜寻 “迷失”的“A”。当某一时刻蜂鸣器鸣响,传送带暂停,那是替换模具的信号。至于下一个会是什么字母被传送过来,机器不开动是不知道的。既然制造多种形状,那么决定哪个种类在什么时间烘焙多少,无疑就是山谷回声饼干里面难度最大的工作。而这,按规定是厂长的工作。

就字母来讲,容易破损的形状与不易破损的形状还是有区别的。结实的是 “D”与 “O”,脆弱的是 “Q”和“g”。“D”一旦传送过来,身为新人的我,心情也多少能够放松一些,但是 “g”就不行。我需要屏住呼吸,甚至不眨眼睛地把视线投注到所有的 “g”上,同时让手指尖也绷紧神经,一觉得怪,迅速出手。眼睛和手指,如果两者不能达到有机统一、手眼合一的话,别人就不可能承认你可以独当一面。

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我一直站在传送带旁边,一个劲地盯着字母看。为了这字母系列,我倾注了自己全部的能力。工作结束,沿着堤坝走回去时,桥、电线杆及樱树以跟传送带相同的速度从我的右手边飘向左边;视线落到脚下,小石子、狗屎及被吐掉的口香糖,都被看成了字母的形状。

一旦有残次品混入装袋工序,就会受到车间主任的警告。警告次数会以生产线为单位被做成柱状统计图表张贴在墙上。但是,我之所以拼命,倒并不是讨厌挨训。而是因为,望着正确的字母们以不被任何东西干扰的坚定步伐行进的姿态,心情霎时间就舒畅了。它们行进得雄赳赳气昂昂,煞是可爱。

房东一天到晚坐在正房的飘窗上严密监视着公寓里的租客。哪怕她是在一边织着毛衣,抽着烟,给院里的麻雀喂着食,公寓里发生的无论多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听人议论说,她是在照料体弱多病的弟弟期间错过了适婚年龄,弟弟死后一直过着独居生活。还有人一本正经地说,在她弟弟刚死那会儿,为了阻止政府停发补贴,她把遗体在壁橱里藏匿了一段时间。

她最爱挑剔的是整理工作。只要有谁把鞋脱在公寓的玄关了,或者把化学调味料的瓶子搁在炉子旁边忘了收回,房东就会当即找出嫌疑犯并加以谴责。简直让人怀疑她在某个地方安装了监视摄像头。公寓的全体租客都是受害者,我当然也不例外。“这个,写的什么?”房东指着走廊上的白纸说。“哦,写着 ‘整理整顿’。”“再大点儿声!”“整理整顿。”“得发自肺腑!”“整理、整顿。”“听好了,这是我公寓的首要规定,是构成根本的纲纪,是理当优先于所有事项的人生义务。”

我只有一个劲地鞠躬道歉。尽管我不过是把从市立图书馆借来的书忘在了鞋柜上而已。“你终归认为,哼,就为这么点小事儿,对吧?”房东双手叉在弯了的腰上,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看,经由掉了门牙的豁口吐出充满烟臭味的气息。“这就叫大错特错。难道你不认为,‘整理整顿是自我防卫的最佳武器’是一句名言吗?我想过的,每天下了班,全身疲惫地回到家,在玄关脱鞋,随便左右哪只脚先迈进屋,按照数十厘米的步幅走过去,开锁……这一连串动作一旦成习惯,人类就本能地遵守着相同顺序、相同速度、相同步幅。为什么?因为这样最安全。昨天、前天、一个月前,都这样做了,都很安全,没遭到敌人攻击,也没掉坑里,所以才要重复。然而,要是昨天还干净的过道上今天被堆上了多余的东西,会怎么样?预定的重复动作就没法实施了,不对吗?所以我才要磨破嘴皮子一讲再讲。我不是存心跟你们过不去,我这是希望房客们安全。”

房东咽了一口唾沫,双手摁着脊梁骨想要伸伸腰,可那个角度几乎不见一丝变化。我明白,顶嘴只会让事态陷入不必要的困境,所以只管乖乖地低着头。“动物园里的大象吧——”房东略略降低声调,继续说道,“就因为它在象馆和游艺场之间,每天早上每天晚上都按照相同的步幅走路,所以才能在沿路同一个地方留下脚印。它的脚只踩在固定的地方,只有那地方黑得发亮。真聪明啊,大象。比起把书扔在这种地方还满不在乎的人来,可是聪明伶俐得很呢!”

动不动拿动物园的大象跟房客作比较,是她的惯常做法,俨然一种夸耀自己所饲养的大象的代入感。她极少出门,极其偶然地穿着那套唯一的好衣服出门,目的地也是动物园——这一点也有人在传说。“好,这是本什么书?”“讲糕点的。我想学习……”“学习?”“是的。我,因为在一家糕点厂上班……”“哦。”

关于工作单位,按理说入住时我就曾经告诉过她,可看她的神情,这种事好像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总而言之吧,好好干!”

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她左摇右晃着小小的后背,以恐怕与平常分毫不差的步幅,沿着铺路石朝正房的方向去了。

开始工作以来好几个月过去了,稍稍习惯了一点后,除了坚决不放过一个的干劲之外,我竟然萌生出一种奇特的期待:要是残次品再多一点就好了。当然,没法上市销售的饼干肯定是越少越好,可当绵延不绝地净传来完好的字母时,我的内心某处总感到遗憾得不行。完好的它们以无可挑剔的爽朗姿态,从烘干生产线通向装袋生产线,朝向光辉灿烂的未来前进。没有哪个需要我帮忙。搅拌机精力充沛地搅拌着原材料,滚筒施展着均匀的力道,烤箱维持着准确的温度——这样的日子对于我,反倒是无聊的一天。

相反,所有环节都存在微妙的误差时,例如,过高的温度使原材料硬度不够,或者固定模具的螺丝松了,残次品一个接一个,在这样的日子我会大大地活跃起来。残次品大致躲藏在非残次品背后,为求受损的一边成为死角,它们格外小心,静悄悄的不敢大喘气,像是在说:求求你,忘记我的存在吧!“别怕哦!”

我一边在心中这样嘟囔着,一边轻轻救出畸形饼干。

这时候指尖会微微传来刚刚烤好出炉的那种温暖,我特别喜欢。甚至产生一种自己此刻与这块饼干心灵相通的错觉,进而心头涌起想要放入口中的欲望——常常需要付出小小的努力去压抑它。

当然,山谷回声的饼干绝对没有美味到惊人的程度,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一般来说,它是不会被当作特殊日子的下午茶点心的。最好的待遇也就是,当人们嘴闲了又没有任何别的点心可吃时,才把遗忘在壁柜深处的袋子扒拉出来,无可奈何地吃几块受潮的饼干。你不能指望它有多甜,而且干巴巴的,不喝水,就粘在上颚尽里面难以下咽。“新鲜出炉的味道,到底不一样呢!”

我尝试跟站在身旁的前辈搭话,对方却只是了无兴趣地摇摇头。他似乎对于所有的字母都没有特别的感情。

厂里人个个沉默寡言。厂长大概就喜欢这样吧。无论熟练工还是新手,无论工人还是办事员,个个含胸弓背、眼神凶恶。我见状立刻闭嘴,把手中残缺的 “W”放进了篮筐。传送带兀自以相同的速度往来不息。

一天,我下班刚回来,就看见房东倒在院子里。看样子是被铺路石绊倒的,额头粘着半凝固的血。我马上拜托附近的医生出诊。医生说,她神志清醒也没骨折,估计没有大碍。说完,只给她额头涂了红药水就回去了。“那人,就是一庸医!”走进一间像是起居室兼卧室的屋子,在摆在角落的床上坐下,房东晃荡着脚说道。“您最好注意至少一个晚上吧。”

我也终于稳定了心神,有心思环顾四周了。果然不愧是整理整顿的信奉者,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叫人叹服:信件插信件袋,报纸放报刊架,梳子摆在三面镜前面——所有一切都收纳在正确的地方。朝东的飘窗上则摆放着烟灰缸和毛线团。

打开壁橱想要取出毛毯的时候,有个疑虑在我的脑海一掠而过:万一这里面有她弟弟的遗体……当然,那样的迹象是一丁点也没有。被褥类和床单全部角对角叠放得整整齐齐,纸板箱悉数封好箱口。

完全不见有不必要的物品、奢侈的物品,眼前存在于这里的东西,无论哪一样,都差不多被使用到了极限。覆盖着整所房子的那种擦拭不去的陈旧感、寒碜感,被她利用整理整顿的技巧设法巧妙地给掩饰了。“是因为没有遵守平时的步幅吗?”我问。“瞎胡说什么?当然遵守了。一毫米误差也没有地遵守了。但是……”房东抬起手轻轻放在额头,以确认红药水干了没有,“都怪那粘在石头上的落叶,害我倒了大霉了。要是大象的话,这时候已经让自己的体重给压扁压死了吧。”

尽管医生刚刚特意替她消了毒,房东却像数钞票时那样拿食指蘸了些口水涂在了额头。不知什么时间,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晚饭,我来做吧!”我一边想着这算不算多管闲事,一边战战兢兢地说道。“不,算了吧。闹出这么大动静来,还有什么心思吃晚饭呀。”一副少见的软弱态度,  “而且,今天没去采购,像样的食材应该什么都没有了。”

一谈到吃饭的事,平日里的傲慢劲儿就从房东身上消失了,她的声音小了下去。“那么,我去买点东西回来吧?我也可以在公寓里做些什么端过来。”“不用了,不用了,我真的,没食欲……”

大象的法则被打破,肯定带给她相当沉重的打击。房东的腰看上去也比平时弯曲得更厉害了。

确实,收拾得过于整洁的厨房甚至飘荡着一股凄凉。泛着黑光的煤气灶显得冷冰冰的,洗碗池也干透了,摆在搁架上的调料瓶无一不沉浸在黑暗里。打开冰箱,在过于明亮的光线中,只有牛奶和番茄酱以及蔫成褐色的卷心菜浮现了出来。

这时,我猛然想起包里装有饼干残次品。“如果是一点点饼干的话,大概能吃得下吧?”“饼干?”“是的,山谷回声饼干的饼干。我,就在那家工厂上班。所以,没法出售的产品,有时候能差不多免费地分到一些。”“免费?”

房东对这个词作出了反应,从床上向前探出身子来。

我热好牛奶端到客厅兼卧室的圆桌上,和房东一起吃起饼干。“这个,是英文字母的形状吧?”“是的。不过每一块都是做坏了的。”“说起 ‘山谷回声饼干’,别名叫作 ‘孕吐饼干’。”“有什么说法吗,这个?”“至少我周围的人是这么叫的。因为怀孕呕吐得吃不下东西的孕妇,就算一边哇哇地吐,也能吃得下这个。记得我年轻那会儿,这一点还被写进广告词了呢。”“不过,这事儿跟我可没关系啊!”

房东吃了少掉上面一横的 “F”,吃了裂成两半的 “V”的其中一半,把烤得半生不熟的 “e”送入口中,等它们粘到上颚,就喝一口牛奶。她说是说没食欲,没想到咬得假牙轻快地咯咯响,吃得还挺津津有味的。“我小时候曾经把这种字母系列摆成各种各样的词语来玩。”“嗬!”

房东抬起头来,嘴边沾着牛奶膜。“比如说,自己的名字呀,心仪的男孩子的绰号呀……房东太太的名字,我也能摆出来哦!”“别摆,怪难为情的。”

房东出乎意料地当真害羞了,小指指尖在 “R”的圈里一会儿戳进去,一会儿拔出来。“那么,就摆您最喜欢的词语。”“这个的话,当然——”房东猛地一抬下巴,仿佛对着谁夸耀似的说,“就是 ‘整理整顿’喽!”

我在印着少女小腿肚的袋子里翻找起来,尽可能挑拣出破损较少的字母,对里面大写混小写视而不见,一块一块摆起了饼干。不由得回想起以前,我在摆母亲的名字时老缺一块 “K”,不知什么缘故,都找得满手是粉了,连一个 “k”也找不到。我被一种不祥的忧思攫住了,担心这预示着母亲会死掉,哭得昏天黑地。

[sEIrIseITOn]“整理整顿”好歹在圆桌的正中央完成了。尽管这里开裂那里残缺,“O”更是用 “G”的半个圈和 “Q”的半个圈拼接成的,可毫无疑问就是 “整理整顿”。“跟走廊上的标语相比,真够拙劣的,对吧?”“用英文字母也能写 ‘整理整顿’啊。挺不错的,我喜欢。”房东一边伸出舌头把牛奶膜拖进嘴里,一边说道。

我们俩盯着 [sEIrIseITOn]看了一会儿,随后分着吃了。房东吃了 “s、E、I、r、I、s、e、I、T” 这九块, 我则吃了 “O、n”这两块。

打那以后,每回分到残次品,我必定拐去房东那里一趟。由于分配的优先权归于前辈,所以没法做到隔三岔五地过去。尽管如此,一个月里总有一回或两回,我们俩在一起度过夜点心时间。对她来说,没准并不是点心,是晚饭也说不定。不过这一点我没去深究。我始终贯彻一个态度,认为这是有空闲的独居者彼此分享免费获得的一份幸运。回自己屋前,我总把余下的饼干留在那里。下回再去时,饼干总是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然而,房东收取房租时的贪婪,还有整理整顿遭到破坏时的恼怒,还跟以前一模一样。虽说她正蒙受这 “山谷回声饼干”的恩惠,却并没有对我手下留情。对她来说,房租是绝不容许被人抢夺的猎物,整理整顿则是无需理由的生存本能。

我越发强烈地巴望多一些残次品。甚至一度认为,实际上残次品恐怕才是饼干本来该有的面貌吧?如果说平安到达传送带的最终地点,被装入袋中,乘上卡车运往某地的是 “山谷回声饼干”,那么,半路被抓出来,被当作累赘,被撵到角落里的字母,就是为我而烤的饼干,是我和房东的伙伴——这是我内心的感受。

尤其对用于 “整理整顿”的字母,我更是产生了加倍的依恋。有瑕疵的 “i”或 “t”或 “N”传过来,我就嘟囔说:“真乖,努力走到这里。来,到等着你们的人身边去吧!”如果是头上稍微有一点点残缺的大写 “S”传送过来,我就很高兴:  “啊,太好了!这下子就能用大写字母开头了。多亏了你,正儿八经的 ‘整理整顿’能摆成喽!”“工厂这种地方,想必一定收拾整理得井井有条。”房东说,眼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牛奶蒸腾起的热气沾湿了她的脸颊。“这个嘛,怎么说呢,我们厂倒也并不那么……”“总归是工具应有尽有,全都摆放在规定好的地方,每个人也都配合这些工具做着规定好的动作,对吧?啪嚓、啪嚓的,对吧?就跟大象再次把脚精准地踩到头天的脚印上一样,容不得半点随心所欲。分毫不差的机器,不见一根头发丝的地面,默默劳动的人们,直角与直线的世界。真好啊!真想参观一回呢!”房东一边咬着烤焦的 “L”,一边任意驰骋想象,“你这人糊里糊涂的,可比大象差远了,不注意不行啊!哪天你胳膊被机器夹住,剜成了英语,我可不管哦!”

许是有些太硬了,房东把 “L”的角浸在牛奶里泡涨后才重又放进了嘴里。“我会注意的,安全第一嘛!”“错啦,是 ‘整理整顿’!”“是,不好意思。”

我们俩拿不合格的 “山谷回声饼干”组成过各种各样的词句,不知不觉在两人间定下了 “只准吃在桌上摆成过词句的字母饼干”这样一条规则。

[KoujYo]

[HInoyouJiN]

[gyUnyU]

数目渐渐少下去,能组建的词句也就越来越有限了。

[ME]

[Ga]

[i]

摆在桌上的这个那个的全浮现出心里没底的表情,仿佛在说:不,我们都是 “迷失者”,没什么资格让您组成词句。但是,就算在这种情况下,房东也要展现平日里的性格特点,不允许有一毫米的倾斜与偏差,把一个一个字母好像理想的工厂里所摆放的工具似的 “啪啪”一一摆好。多亏了她,它们才能在这张陈旧的圆桌上找回少许尊严。

[zo]“大象就是写成英语,看起来也很聪明呢!”房东说。“没有大写字母了,真抱歉。”“是大是小没关系。大象之所以了不起,不是因为庞大。”“看上去,‘z’就是把苹果往嘴里送的鼻子,‘o’就是屁股。”“没错,名表其体。”房东显得很是满意。

我们没忘把 “整理整顿”留到最后。把它摆在桌子正中央,对着望一会儿,然后,  “S”到 “T”归房东,末尾的 “o” 和 “n” 归我吃。“我问你,你怎么会到糕点厂工作的?”房东问。“这都是小时候没吃到糕点的反作用。”我回答说。“因为生病还是什么原因?”“不是,是因为穷。我骗妈妈说自己不喜欢吃甜食。”“嗬, 是吗?”

房东喝光了最后一口牛奶。一旦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就只听见远处传来的小河流水声了。

我和房东一起去过动物园,就一回。她梳妆打扮出门,目的必定是动物园——传闻没瞎说。不过,说是说梳妆打扮,也只是把深灰色裤子换成深灰色裙子,披上虽已磨破却熨烫得平整服帖的羊毛大衣,戴上贝雷帽而已。

房东进入大门后对导游牌不屑一顾,对长颈鹿、黑猩猩、犀牛全部无视,笔直朝大象身边走去。看样子是走顺了的路线,步履轻快,让人不由得怀疑:地面莫非留有房东的脚印不成?

那是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天阴着,园内空空荡荡。尽管如此,象馆前面还是聚了好几个游客。房东推开前面的游客,霸住围栏的中央位置,伸出十根手指抓住铁丝网,之后再没挪动半步。

是一头六十岁的母象。左耳边缘龟裂成了锯齿状,鼻子根部磨成了肉色,松弛的肚皮左摇右晃。“围栏那边有一个池子不是?上个月,动物园挖的,打算建成大象的游戏场。可那孩子就是不进去。大象可不是傻瓜,不清楚底部是什么情况,就欢欢喜喜地进这种池子。倒是只晓得多管闲事的人类,要傻得多。“你瞧,饲养员正在给它喂苹果当下午点心。因为那是个新来的饲养员,所以它用鼻尖接。这是不信任的证据。有距离。要是老手的话,就让直接放嘴里了。就是说,大象这是按自己的标准给人类定亲疏呢。“大象这样摇晃鼻子,是它焦躁不安的体现。因为脚边有小鸟。一旦有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在脚边晃来晃去,大象就会毫不客气地表现出厌恶来。扰乱本来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世界,那它就等于是敌人。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一条强有力的理论吗?”

房东告诉我有关大象的种种事情。在这期间,她的视线一直也没从大象身上移开。大象这边也是,它一会儿洗洗沙浴,一会儿拿鼻子蹭蹭水泥柱,视野的一角却总在捕捉房东。

终于下起了小雨。“差不多该走了吧。”

我试着催促她,却没听见她回应。我打开伞,撑在两人中间。不知不觉间,其他游客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大象和房东,压根儿没意识到什么雨水,直勾勾地相互对望着。“您特别喜欢大象吧?”我突然蹦出这句有点多余的话。“因为弟弟喜欢啊!他经常在这里就这样看着。”

房东抓着铁丝网的手指尖冻僵了;大衣的肩头湿了,变了颜色;贝雷帽下方露出的额头上,曾经的擦伤在她说话时跟着抽动,同皱纹区别不开了。我把伞朝房东那边又稍微凑过去了一点。在某个笼子里,有一头野兽正在发出颤抖的吼叫声。

发现房东遗体的,是102室的房客。她是来交涉的,希望房东等一个礼拜左右再收房租。房东当时就坐在起居室兼卧室的椅子上。头垂得稍稍有点低,可因为她的腰本来就是弯的,所以看上去并不像已经死了。叫她也不答应,起初102室疑心这是欺负房客的新招数,直到上前摇晃她的肩膀,才终于充分理解了事态,同时大声尖叫起来。但是她所惧怕的并非房东之死,而是别人怀疑自己在两人围绕滞纳房租一事起争执的过程中下了杀手这一想象。我听到尖叫声跑过去时,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死因是心脏病发作。看样子是黎明时分从床上爬起来后,坐在椅子上咽的气。

房间还是熟悉的房东的房间,除房东已死这一事实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走样。她那不可动摇的信念,甚至没有被这样的突发事件惊扰,依然贯彻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床单不见一条褶皱,睡衣叠得整整齐齐,飘窗上的藤篮里搁着两根棒针以便随时开始编织。盛热牛奶的马克杯倒扣在碗橱里,剩余的 “山谷回声饼干”袋口用橡皮圈扎紧了存放在壁柜里,对弟弟的回忆则躺在贴好封条的纸板箱里安睡。所有的一切,处在整理整顿的守护之下,不见有一丝的慌乱。

[sEiriseitoN]

圆桌的正中央摆着一行山谷回声的饼干。也许她是打算当早饭的。

我赶在警察到来之前悄悄把饼干藏进了兜里。虽然知道这样的场合不得用手碰触现场,可我认为,趁着还没受到不必要的调查,将它们作为房东留下的纪念带出来的权利,自己还是有的。

在作为糕点匠人自立门户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把这十一块 “山谷回声饼干”装在一个布袋里珍而重之地带在身上。别人问我这是什么,我就回答说:“这是我的护身符。”(厨师专业学校糕点制作课程教授,六十一岁,女性/因进修旅行中的自由观光行程而参团)世界上的所有地方都有一间B谈话室,召开各种类型的集会,有着一点点关联的人们,寥寥数人奔它而来。对其余众多人而言并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可以在B谈话室得到片刻无与伦比的珍视。会员们唯有在B谈话室,才能够真正或笑或哭或感叹。我钻进那里,对那里进行一番细心探索后不留痕迹地离去。与校阅工作一样,谁也不会在乎我的存在。我离去后,集会照常继续。B谈话室隐藏在城市角落里一个僻静的地方,人们不加理睬便擦肩而过。所以我写起了小说,为了将B谈话室内发生的行为准确无误地镌刻在这世上。第三夜B谈话室

那天,之所以会顺便走进文化馆的B谈话室,完全是事出偶然。下班回家途中,路遇一个外国男人询问去文化馆怎么走,我心想,就两三分钟的路,带他过去要比用嘴说明来得简单多了——这,就是起因。

外国人结结巴巴说着话,郑重其事地鞠躬行了一礼,在大门口左手边的小小咨询处领了一张什么纸,朝挂有“B谈话室”牌子的房间走了过去。我之所以亲眼看着他进去,是看他年纪已相当大,脚下显得很不稳当的缘故。

3日 (周三)上午10点~

干花一日课堂

热烈欢迎初学者14日 (周日)上午8点半开始街道居委会大扫除

恳请配合29日 (周一)14:00~欢乐口哨会

课程结束后有茶话会……

——大门旁边的告示牌上张贴着各种各样手工制作的宣传单。虽然上下班路上我无数次地经过文化馆门前,却一次也不曾像这样驻足观望。这是一栋平淡无奇的平房建筑,前院的花丛中盛开着雏菊与三色堇,停车场上停着一辆带辅助轮的儿童自行车。

不经意间看过去,只见一女子从咨询处的小窗口里探出头来,朝这边频频招手。这手招得饱含亲切感,却具有不容分说的强制性。而我被吸引着糊里糊涂地踏进了文化馆,则是出于她长了一张特别可爱的脸这唯一的理由。“请进,您不需要有所顾虑。”她说。“不,不是的,我只是……”

正待说明情况,她以善意的笑容打断了我,继续说道:“唉,一开始谁都会退缩的。头一回踏足一个地方,很正常。不过不要紧的,不需要担心。”

她尽全力伸长了脖子注视着我。她长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不禁令人感到只要定睛凝望着那对乌溜溜的眼珠,就当真没有一点烦心事了。她的睫毛很长,嘴唇润泽,未经任何修饰的直发长及工作服肩部。小窗口里面的办公室尽管多少有几分人气,大堂却不见半个人影,外国人刚才走入的那扇门一直关着。“进去吧,就那个房间。”她递给我一张宣传单,指着“B谈话室”说道,“那里是拯救濒危语言之友会的会场。”“濒危语言?”“还来得及,现在才刚开始。”

她把眼睛睁得越发大了,好似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指着 “B谈话室”的手指十分柔美,白嫩透亮,直至指甲尖。我凝视着那只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在阅读宣传单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所谓 “拯救濒危语言之友会”,是以保护因政治原因被禁止使用或因人口减少而被人行将遗忘的全球地域性语言为目的的集会。但其活动并非旨在呼吁地区独立的勇武行为,原则上为的是寻求个人精神上的安稳,内容轻松。

会员是与某种除各自国家的母语外的地域性语言有缘的人们。他们在平常的生活中得不到机会使用它,只能以一种寂寞的心情眼睁睁看着这种熟悉且备感亲切的语言渐趋消亡。尽管语言种类各异,但他们会偶尔在文化馆聚会,相互慰藉。简单概括来说,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会。

一脚迈进B谈话室,里面出乎意料地宽敞,吓了我一跳。看样子它同时作为练舞房使用,地面铺的是木地板,三面墙装有横杆,正对面整面墙镶嵌着镜子。房间中央,钢管椅围成一个圈,上面坐着大约八个人。此时正有一个长着东南亚面孔的微胖女人站起来,独自讲开了。仿佛事先觉知我会参加,不知为何,有一把椅子空着,我自然是过去落座了。尽管人人朝这边瞅了一眼,但现场的空气并未出现骚动,我顺利地融入了圈中。

女人微抬下巴,望着天花板与墙壁的交界处专心致志地讲着。声音恭谨,几乎没有抑扬顿挫,但总觉得带点媚气。自微张的双唇间吐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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