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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14:3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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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了一容

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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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沙沟

走出沙沟试读:

从纽约到北京的十三个小时

此刻,飞机已在六千多米的高空飞行着,耳边是速度穿云破雾跨越时空,以及横渡大洋的呼啸之声。

舱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英语和汉语夹杂在一起,显得乱哄哄的,像蜂巢中工蜂与雄蜂在辩论着什么,嘤嘤嗡嗡的。但分不清在辩什么。

大家每人都喝过了一杯饮料,抑或水,不久连饭也吃了。我的饭是特餐,是吴先生为我定的,空姐第一个最先端给我。

那么,这一阵我在想什么呢?我想飞机能不能飞得快一点,提前到达北京,然后我就能提前回到自己的故乡,趴伏在自己写字的桌前。

思维和现实总是有一些距离的。

除此,我还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我要到哪里去?现在,我不需要考虑我从哪里来,我得先考虑我要到哪里去。这本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关于终极人生的问题。然而,在这里却成为道路的选择。道路是什么?就是你前行的思想和追求,就是你的爱好和喜悦。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在面临关于选择的问题。

譬如一个人刚到这世上,就像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知。但是突然有一日,他发现他学会了许多。这是他之外的人教给他的。当然,也有自我质地发生裂变的,这大约归之于环境。

邪恶的欲望是一个填不满的沟壑,一个人一旦和欲壑难填的人在一起,将注定是不幸的。失去,有时候也是一种福分。

一个人最可贵的,是不为利欲改变初衷。即使,这坚守带着某种偏激,也是可贵的。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人。

一匹真正的好马,绝不会因你给了它更好的草料,就会失信。这是我喜欢马的原因。

有时当信念渐行渐远的时候,自己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具空空的壳子。这时,我把头抬起来,看看周围的人,发现有的睡觉、有的在玩手机、有的看书、有的在听音乐。看看偌大的机舱,我的大脑一阵莫名眩晕。突然,我像是觉得飞机完全是静止的,但由气流引起的微微的抖动与战栗,会使你理性地想到:飞机是在高速前行着的,正在飞往北京,在回国的途中,在越过大洋的彼岸,返回我写作的国土。

先前,有一阵我竟然忘却了我是在飞机上,忘却了周围的人,就连他们七嘴八舌此起彼伏的议论,我竟然也忘却了。真好,人竟然可以在生命没有消亡的时间里,从某些现实中避入到另一个世界,这是何其妙哉啊!

我的身上全是汗。好热。额头潮乎乎的,想脱掉外套,但担心倒掉衣服口袋里的护照和一捧外国硬币。

现在,我要休息一会,继续我的心理活动,继续记下我所看到和听到的。

有一次坐飞机的时候,我搁下笔和本子,上了趟洗手间。在洗手间那狭小的空间里,你会毋庸置疑地感觉到自己是在天上,不是在陆地上。尤其是在放水冲洗马桶的时候,竟发出一声巨大的鸣响:有如一股剧烈的漩涡,撕扯出恐怖的动静!这提醒你更加明了你是在几千米的高空,不是在可以四平八稳散着自由步伐的陆地上。

写下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人的思绪总是稀奇古怪和七零八碎的。因为思绪的混乱,笔也开始有些不听使唤和词不达意,于是收起本子。先是向前俯身在前面的靠背上,感觉大脑胀鼓鼓的,像是里面塞进一团棉絮。于是,我又仰身躺在我座位的靠背上,尽力地伸展开双腿。

似乎舒服了一些。

之后不知不觉便进入梦乡。一直像是在做梦,但所梦皆不清晰,所以记不住。直到后来,梦开始现出真正清晰的脉络和轮廓。这最后能令人记住的一段梦很是骇人。梦的内容是:我有一个朋友,我们曾是儿时的玩伴,一起读书和成长。在梦中,我们一起走夜路,他走了一条路;我走了另一条路。但不知为何,他远远地喊我,说他有些害怕,问我是否过去跟他一起走。

我没有去。

他却撵过来了。于是,我们像儿时那样又一起结伴而行,走了不远,夜显得更黑了,我不知这将意味着什么?

突然,风沙大作,这又意味着什么?

我都一概不知。

但真相很快就显现出来,先是一头,不,是两头、三头狼向我们猛地扑来。很快,轻而易举吧,我们就击退了眼前的几头狼。但是,冥冥之中,就像是有人在念咒语一样——狼由几头变成了一群——也可能是被击溃的狼的嚎叫声引来了更多的狼,足足有好几十头,情况开始变得不妙,变得凶险异常,我们击退前面的,后面的上来了,转身击退后面的,左边的又上来了,击退左面的,右面的又上来了。野狼层出不穷,群而攻之,尽管我们手忙脚乱,但我们没有丝毫的怯意。眼看有一头狼就要咬上我——有几次狼牙似乎扯住了我的衣裤,也可能触碰到了我的皮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幻的东西使得狼的牙齿总是无法伸进我的肉体。也许是咬着了,但由于你的无畏和勇敢,使得你觉不到疼痛。

真正是紧张、刺激呐!

我喜欢孤军奋战。但是现在又有了一个我一直非常信任和可以拿出性命保护的伴儿、弟兄。

人生有这样的战友,真是快哉!尽管这样的战争对我们是勉为其难了,但是我们仍然坚持,决不退缩,任这些畜生的牙齿切割我们。因为狼太多,我们顾不过来对付,突然就心生一智,因为狼怕烟火,于是我俩人我先他后地伏身抓起地上的汤土扬向狼群,那汤土变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遮住了它们的视线,当然同时也遮住了我们看清对方的视线,使好多头狼都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但汤土很快就烟消云散,狼群又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但狼明显地减少了。

此时,好像另外有一种神奇的来自我们二人之外的力量在帮助我们。狼群开始节节败退,我们却愈战愈勇。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希望狼群一直能和我们持续地战斗下去,虽然这境况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凶险万丈,但它们的兵散却一下子让人感到寂寞。就在我们将要全面反击的时候,我被身边的人叫醒了,我迷迷糊糊听明白这个叫醒我的人是要向我借昨晚我在飞机上看的一本书。我因为他把我叫醒,心里有些怨艾,因为我想看看梦的结局。

其实,有些事情的结局就是在先前经历的过程之中的,需要人细细地感悟。

然而,我又觉得莫名地喜悦。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听爷爷讲过,梦见狼不是什么坏事,而是表示和亲人相逢。

噢,那么多的狼,我一生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狼。难道我会有那么多的亲人吗?他们都在哪里啊?

但我又努力拼命地想了想,想起在穆罕默德·本·西林的《圆梦大全》里却是另一种说法,他说梦见狼象征欺压人民的官吏和盗贼,或是失信于你的骗子。

我心里凉飕飕的一片。

有人拉起机舱内的窗户,外面是亮的,是白天。已经过去一个晚上了吗?不知道,也不去管它。我们乘坐的这架飞机较大,两层的,我的这个舱内,中间有四排座位,左右两边又各有三排座位,我是在中间靠近走道的那排,是不能看清窗外景象的。

一位乘客问空姐,还有多长时间可以到达目的地。回答说:“大约六个小时。”

我听了,一阵莫名的激动与轻松。

接下来,我又睡了一觉,这次什么也没有梦见,似醒似睡。当我再次特别清醒地睁开双眼的时候,机舱里的人开始活跃骚动起来,像是春天的柳枝一样千姿百态地动弹着,刷牙的、喝水的、伸腰打懒的、整理东西的。机舱内传来空姐的声音,告诉大家再有一个小时三十分钟就到达北京首都机场了。

于是,那些原先没有动作的人,也都动了起来。是的,马上就到自己国家的首都了,舱内的外国人这时也变得亢奋起来,对他们来说即将到达的城市有着许多新鲜和好奇的地方。

在飞机上用了最后一餐,照旧是第一个给我拿来了特餐,还是吴欣薇先生为我订的。我比所有的人提前了十五分钟吃饭,因为我是穆斯林。收拾餐桌时,我看见电视的大屏幕上播放着流行歌王迈克·杰克逊的纪录片。

迈克的动作就像是电打的一样有趣。

我有一帮清真寺的年轻朋友,他们竟然都喜爱迈克的表演。我弟弟尤其狂爱,不允许我对这个人的打扮和真假难辨的鼻子等等吧——有半点不恭的言辞。弟弟为他简直会和我急,乃至举起拳头威胁我。每当这时我只好举起双手妥协,因为迈克的确是一个出色的人,个别的人对他的曲解会得到时间的公正对待。弟弟介绍我听了他的音乐,有一二首让我兴味。为什么:因为他关注的是一种博大的东西,这需要有博大情怀的人才可以做到的。

就是,我喜欢有博大情怀的音乐和文字!

下飞机的时候,有个外国男子用英文问了我一句……

我听不懂,但我还是做了回答:“阿爱姆囊头——英格赖式!”

他一愣,然后脸上现出一丝尴尬复愉快的微笑,那微笑使我觉得他显然是听懂了我的话。

交流其实并不困难,关键是心灵、思想与态度。

懂了就好,这让我大大地欣慰。2010年6月18日

那条苦水河

面对西海固,我有时感到自己的渺小,写了许多关于西海固的人和事,但这些都那么不值一提。

我唯一怀念的是关于西海固这片土地上的一条实实在在而又不大知名的河,即是沙沟至须弥山下的那一条苦涩的河。

这条河准确的源头我至今也没搞清楚。我只知道它是从西吉沙沟东南方流淌下来,一直融入须弥山下寺口子那座大坝。

这条河的名字叫大河。它是由几条小河汇集而成的。也有人称这条河为“清水河”,由于平素河里的水是清澈见底的。总之,幼时我们则更多地喜欢称它为大河,大河呵、大河!叫着叫着就有种国人之于长江黄河的那种感情了。确实有过那么一些感动的。

但是这条清清的大河,只能令人望而兴叹,因为河水苦咸得无法叫人饮用。这样,河便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与最本质的作用。它之于人只似一个虚设的样子,它的苦以至于连牲口都不愿多饮它一口。热急的人们跳进河里洗个澡出来,立即便落下一个碱霜覆盖的身子。

我有时静静地面对这条大河发呆,做着这河水假如是甜水将会怎样的一个非常遥远而不实的梦。想得一多,便觉得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做这样的梦与想象,还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因这条河的河水不可饮用而痛苦。也许西海固人之于这样的环境已经习惯,他们也可能还因诸如许多类似这样的缺憾而感痛苦,但他们从不因为这些困难而放弃这里。

据说这条河里的水主要是让上游臭水河的那段奇臭的河水给污染了,否则,它给人的将有说不尽的好!

我曾目睹过这条大河由于下大雨发洪水冲走的树根、牛羊、蜂箱子,还有死人!它们被浑浊的水浪浮起又吞噬,然后漂向愈来愈远的地方。那时的大河,不再是清澈而平静的了,而是狰狞着凶险的面孔,极具残忍而野性十足地翻扑下来,让人顿觉生畏。

只为没有原因的原因,我离开了西海固十多个年头。

后来才从异乡回到了沙沟。那时我埋伏起来,苦心钻研着西海固的机密。不久,北京国际关系研究所的唐兴来西海固搞调研。我们深谈并结伴骑自行车花了三个多星期时间,在西海固这片土地上走了一圈。跋涉后对西海固的再认识,想起来意义多么深刻!

当我们从沙沟拱北小憩后,准备穿越寺口子时,我与唐兴再一次在这条曾令我们都为之感慨的清水河畔合了张影。后来他去了北京,洗出来了那张“与大河合影”的照片,说要寄给我,只是我那时没个确定的着落,没能寄成。后来我去北京,他翻出那张照片指着我们身后的那条大河说:“西海固很像这条河,苦涩中包含着人生的韵味。西海固的美丽是一种苦难中悲壮的美丽。”他说他一直被西海固的人和事感动着。

我问唐兴还能否记起那次我与他的自行车被沙沟的土路上红胶泥粘了两个轮子无法前行,亏得被几位当地的老乡用肩扛着自行车到大河里用手指抠着洗了又用衣袖擦干净了的事!

唐兴说:“怎么能忘记呵!”

说着,我们都为此激动。这就是这里实实在在的农民,他们尽管衣衫褴褛,但他们的灵魂是被洗净了的。

一想起那条大河,便觉得情到了深处!

父亲带泪的眼睛

每当我静思往事的时候,最能撩动我心的是我初读书时父亲对我的教育。

家住偏僻的山村,父亲在基层工作,离家较远,回家的次数也少。小时候的我很调皮,母亲管不住。我从七岁就学会了抽烟,后来又染上了耍牌的坏习气。然而,一次父亲的爱抚,扭转了我人生的轨迹。

十岁时,有一次我躲在牛圈里抽自制的烟。正吸得起劲,父亲突然来了,他站在我面前,我吓得不知所措,呆呆地望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挨打。可父亲却从我手中接过烟,笑着说:“烟瘾不小,是不是?”我不敢回答,只是望着他威严的面孔。出乎我的意料,父亲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给我抽。我想:你敢给,我就敢拿。我拿住烟,父亲用火柴点燃,我用力吸了两口,觉得比自制的好抽,于是大胆地抽了起来,似乎忘记父亲的存在,当我猛然抬头时,看见父亲眼眶里含满泪水,我的心一下子震撼了,我扔掉烟,跪在父亲的脚下……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我忙,平时没能关怀和疼爱你,望你原谅,明天开学,我送你上学去。”父亲拉我回了屋。

如今,我已踏进社会,离开家乡,远离父亲,但我没有抽烟。每当我回想起当年那件事,就像看见了父亲那双带泪的眼睛,它监督我学好,激励我上进。

哥哥的脖子

多少次梦中醒来,都能闻到一股咸腻的汗味。多少个难眠的夜晚都能想起那件冬夏不离身的烂棉袄,那是因为哥哥的脖子曾是我童年的“摇篮”。

黄昏的温馨像一块硕大的磁场,把我引回了故乡,引回童年。

儿时,我太丑,鼻涕又多,常像带着两根粉条,家里人都不喜欢我,唯有大哥常抓起我就往他的脖子上一放,嘴里喊,“骑马驹来!”然后拉我双手抱住他的头,接着抓起我的两只小脚片在他脸上左右轻轻地拍着念一首流行很久的儿歌:“打花花手,买粮斗;粮斗高,闪折腰,腰里别的红镰刀;骑红马,砍红草,红马喂得壮壮的;哈儿(我的乳名)骑上告状去,啥状?扁担状;扁担不会担水,一担一个鸡嘴,鸡嘴不会挖辣辣,一挖挖了个秃妈妈,秃妈妈不会养娃娃,一养养了个秋大大。”我在哥哥的脖子上摇啊摇,便会进入梦乡,尽管哥哥要铲草、拾粪,有许多活儿要干,但我却始终是哥哥的尾巴。记得那时李俊乡开交流会,听说有马戏团演出,回来的人讲得眉飞色舞,我也缠问个不休,哥哥看出了我的心思,答应带我去看。我激动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哥给自行车涨了气,就将我架在车前的梁上起身了。哥哥驮着我与车子趟过一条大河终于来到了李俊乡。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赶集。我嚷着要看马戏团,哥哥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市场内,锣鼓喧天,马蹄声“得得”,我与哥哥挤啊挤,总算踩上了一条木棒,我还是看不见,急得要哭。只听哥哥喊一声:“起”!我已飞到了哥哥的脖子上,我双手紧抱哥的脖颈,抬头见场内有几匹颜色各异的马,演员们个个身着艺服,麻利精干。锣声停,鼓声顿响,马儿绕着圈子疾驰如飞,演员在马上表演着各种危险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我感到两手潮湿,一股咸咸的味道流进了我的鼻孔,我低头一看,烈日下哥哥涨红的脸上汗水像雨点一样往下淌着。我才知道哥哥根本无法看演出,他只是给我做看台,望着哥哥瘦小的身子,硬撑的脖子,我再也抑制不住感情的闸门“哇”一声哭了,死活也不看了,全场的人都不解地看着我哥俩出了戏场。

自李俊乡回来后,哥再拉我“骑马”时,我开始羞起来,因为我知道了心疼哥,心疼哥的样子。

而今,离开哥哥远离故土已好多年了。思念哥哥之心日胜一日,因为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哥哥的脖子——那是我童年之摇篮。

在鄂尔多斯的日子

七月中旬,我在南门被内蒙古一姓张的老板叫去放羊。当时他问我啥民族,我说是东乡族,他说他是回族。早上九点,我们乘上发往内蒙古的班车,下午3点左右,我们抵达内蒙的鄂托克旗三段地乡。下车后我见到了老板的老婆,她很麻利,承包着三段地供销社的对外餐厅,看样子收入挺不错。吃查么(蒙语:饭)时,她给我们端来了肉菜(大肉)米饭。因外面牌子的字写得花里胡哨,我没太留意。我正欲捉筷子,却瞥见套间案子上并排摆放着三只“惊心动魄”的猪头。于是,一路的饥饿刹那间飞走了,我是受传统教化的人。老板不解地看着我。我感觉蒙古的回回是不排斥大肉的,就理解地让他享用。

后来,才知道老板不是回族。

在三段地了一宿的我,对此行起了犹豫。老板便给我讲,他们那里有来自各地的回族,去后我可以单另吃,叫我放心。于是我买了些糕点吃了就又跟着他继续走。

到鄂托克旗后,那里并没有我想象的有蒙古成吉思汗宫殿似的特色建筑,一切都和家乡的县城差不多,只是那里的街道清洁整齐。晚上我们在老板亲戚家的裁缝部住了。那里的服饰不流行奇形怪状或着意开放的款式。

第二天,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到老板城里的家中去,他的亲戚已给我们找好了一辆吉普车,我们乘上车直奔鄂尔多斯草原了。这是内蒙最小的草原,沿途没有一座哪怕只是微微鼓起的小山,进入视线的是一览无余的草原,路边多是绿篙子。吉普车走了两个多小时后,草原前方显现出一座孤独的平房,我们在房左侧下了车。

那栋土坯建筑的平房前竖着一根三齿钢叉,每个齿股上挂着一块小布旗,各自绘着“马、羊、牛”三种图案。老板说这是蒙古人特有的标志。平房是老板从一个蒙古人的兽医那里借来的,听说兽医搬到单位去住了。这天,恰巧那位兽医开着“手扶”和他老婆来了。兽医毫无表情地冲我们“散百喽(蒙语:你好)”的一声,把我搞懵了。

兽医夫妇皆是一副黑得透亮的脸孔,深陷的眼窝,并且屁股都像木盆一样宽大结实,给人一种粗莽感,乍一看,活像一对儿幸福的老外。

老板让我在平房里等着,他和母亲提着豆芽菜、豆腐及西瓜等乘车到另一个较远的草原寻父亲的羊群去了,准备把羊赶过来让我放牧。

这里大多数人信仰的是喇嘛教,通常要到很远的庙里进行宗教活动。黄昏,老板回来后,打发走了吉普车。

晚上,因风力发电机坏了多日,便只好点了蜡在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我到草原上闲转,看到了一些更为简陋的土房屋,房顶皆是平的,每个平房之间距离十分遥远,想必是为了不致拥挤和抢草场的缘故吧。这里大多数人过的是半农半牧或全牧的移居生活。每户人家往往拥有成百上千的羊只。但他们在生活上没有过高要求,他们简朴而实在。尤其是那些蒙古人,他们在吃上没有什么技巧或讲究,做的饭菜不敢恭维,丝毫没有陕甘宁的那种味道,膻气得不得了。当我从草原上转回来时,老板的父亲——这个寡言得看似木讷的老牧人,已找了两个蒙古年轻人用铁丝圈草场了。当他问知我是东乡族之后,就诚恳地告诉我他家是汉族,并十分尊重我的习惯,给我另外准备了一套灶具,要我单另做着吃。

在以后的两个月时间里,我就在草原上牧羊。

无聊或雨天,我就在帐房里和那些蒙古年轻人打打牌。我常和老板的碎妹子是“一家”。她是个蒙语盲,和我学英语一样——只知道个“勾搭白(再见)”和“散开油(谢谢)”。出牌时,对家就得意忘形地嘻笑着,用呜哩哇啦的蒙语调着号子来捉弄我们,把我们当大头哄。因而我的傻乎乎的样子在草原风样地传开了。

其实最叫人难忘的要算早晨在草原上的那段光阴了。当太阳即将升起或刚刚升起,蓝天、羊群、马匹,绵软的草原,潮湿清凉的空气,令人无比地舒畅而又心旷神怡——那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感受。

于是摘当时日记几句如下:在草原上神奇飘行的是天上的云彩。在阳光下敲击着浪漫鼓点的是我的心醉了的时候那恰是蒙古魂放飞的季节……

马放尕楞

黄昏来临的时候,我们纵马驰进街子。街子是青海循化县的一个乡镇所在地。

到达街子,就意味着到达藏民区了。就在这一条总是有些远古气息的道路上,有一座喇嘛教寺院,那不知是红铜还是真正的金子铸造的金顶,在夕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那硕大的金顶上,披挂着一层又一层藏民们贡奉的颜色各异的毛毯。

那些身着袈裟的喇嘛们,露出黝黑的胳膊,三三两两仿佛红铜那样默默地从街头淌过。

寺院、村寨边飒飒飘卷着经幡。

穿过街子,勒马向右拐上了尕楞,那听起来像高亢悲怆古歌中常常出现的调子猛烈撞击着我的心。

马跑上了那座大坡,一片古老的森林迎面扑来。我们勒住马缰。

黄昏,有些凉意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吹干了我们额头上略略渗出的汗水。有身着彩虹般藏袍的女子,背着箩筐,打了蕨菜归来,她们从阴凉的草坡上走过,唱着动情而质感铁亮的藏歌。细听啊,那藏歌里就有“尕楞”这个让人不得不反复咀嚼的词。那长调紧紧叩击着天地的胸膛,追赶着那西去的太阳。在此起彼伏的节拍上,跳动着生命之魂。霎时,满世界都是令人眩晕的美丽之声。

我们痴痴地听着,亲切、感伤,敲打着我们的心灵。

慢慢,我体味到,一切美都潜藏着淳朴、圣洁和不屈的精神。

直至歌声与人一起消逝,我们才沿那条山道打马向尕楞的方向驰去。我知道,前面的路更为曲折,但精神和力量就在我们身旁的大地上。

难忘的藏歌

那年,我和同伴四处游历。到青海后,有一天,在从县城往乡下行走的过程中,为了寻一条捷径,我们走入了一座山林,迷路了。环顾四周,全是粗细各异的林子,有弯着脖子,有俯首弓腰的,有竖伸在半悬崖的。那让人联手难搂的粗裂大树,足以证明这是一片古老的森林。天黑了,路旁的山下是深不可测的峡谷,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我们知道只有走出这片森林,才有希望寻到路或找到人家,否则挨饿遭罪是小事,要是跳出几头狼,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我们忘记了饥饿和一天行程的疲劳,开始奔跑,情急中包里一双新买的球鞋和几件旧衣服都狼狈地跑丢了,月光从峡谷后面绕了过来,借着一线月光,我们仍拼命地飞奔。猛然前面立着的几个披头散发的“怪物”使我们差点扑个满怀。我的心倏地收紧。月光下,终于看清这是几个藏族女孩,她们满头全是发辫,垂于胸前身后。似裙子一般的藏袍把身上裹得特严实,腰里系着一条带子,身上背着箩筐的绳子挂在脖前。于是,我急忙向她们解释,但由于我们的语言不通。我俩听见她们互相说着什么,但听不懂。也许她们看出我们是迷路了,用手示意叫我俩跟着她们,并艰难地说出了一字:“走、走……”

我俩对视了一下,不敢决断,她们看到我俩这样胆小,就用食指到脸上划拉着嘲笑,接着又伸出小指,向上面吐唾沫——表示我们胆小。为走出这片森林,我们便忐忑地跟着她们前行。我们说出了要去的地名尕楞,她们竟然听懂了,点着头,并用手指引着方向。

月亮已经老高了,我们跟着这几个藏族小姑娘在这片寂静的山林中跋涉着,终于走出了森林,到了一个三岔路口,顺着她们指引的方向,我看见了远处山下的灯光,我俩高兴得跳了起来,真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可最终没能说出来,只向她们投之一笑,就在我们踏上去尕楞的路上时,却听见身后的她们竟说了一句:“bye-bye(再见)!”

我回过头,见她们站在路口做着像电视里飞吻的手势。

山坡上,灯光愈来愈近,身后却传来了那几个藏族小姑娘的歌声,虽然我们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但那热烈奔放的音调驱散了我们心中的恐惧。时至今日,那藏歌依然不时地萦绕在脑际。

跟老板去青海

四月初,我在西安一家餐馆打杂,微薄的收入难以维持生计。后来,有一个老板要雇我去青海挖冬虫草,这是一种药,月薪六百元。我一合计,便高兴地答应了,并叫上另外两个打工的伙伴,跟着那个老板走了青海。

当时,天气尚冷,无药可挖,我们只好在青海湟中县多巴乡的老板家中住了近四十天。老板曾说挖药的地点很远,花费太大,能挖药便挖,不能挖药就淘金子去。忽然一天,老板叫来侄儿、外甥一伙六人,在手扶拖拉机上搭上了帐篷,带了十袋子面粉,三袋子洋芋,五袋子炭,四袋子馒头和十斤清油以及其他所需要物品,与庄里另外九辆手扶一同起程了。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十多个县,又碰上了一百多辆同样装扮的手扶。长长的队伍日夜兼程,浩浩荡荡地向目的地进发。

我们在手扶上整整度过了漫长的半个月,饿了就在路边的食堂里吃饭。老板在路上才告诉我们是去淘金子,说谁不想干,付了误工费再走人。我们何处来那么一笔钱呢?只好跟着他们走。

在进入格尔木护矿武警的收费站时,我们昏头昏脑地到保险公司入了人身保险,并签了字。过了护矿的卡子,我们才发现许多淘金者身上皆带着武器。手扶从格尔木过去,又走了一天,终于到达西大滩。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戈壁滩。随后,所有的车辆就分了路,各奔采金点去了。踅来顺去的岔路边有以前淘金者挖过的沙坑和沙滩。

手扶行驶在荒凉而寒冷的沙滩上。老板的人个个穿着羊皮坎子。我穿着三个毛衣、一件棉袄,依然冻得发颤,流着鼻涕眼泪,脸也肿了。有人说:“过了嘉峪关,泪眼擦不干”,其实回想三年前爬火车,我倒觉得坐在火车上过嘉峪关是一种别有情味的享受。而此刻,我的心却凉透了。

啊!雪山!我们看见雪山了。它与天际相接,和白云做伴。它看起来离我们很近,可走了几天,却依然离我们那么遥远——可望而不可即。老板说我们看到的是中国有名的巴颜喀拉山。我有些惭愧。在我的记忆里,名气再大也大不过我家乡的六盘山、须弥山呀!

我们在巴颜喀拉山山脚下安营扎寨了。

我们吃的是白开水煮洋芋面。饭里不准放盐,老板说为了适应气候和水土,为了生存,必须这么做。

老板带我们选择了一块靠坎的他认为有金子的地方,叫我们挖。我们按老板的指点要掏一个宽十五米、长八十多米、约一人深的坑。我们挖到一米左右,水出来了,我们穿上了雨鞋。可越往下挖,地面冻得越牢,只好靠太阳一边晒消,一边再接着挖。风卷着雪碴和沙子,天气太冷,我们不敢歇息,只有拼命掏沙才有望获得一丝热量。老板的人在账房里的火炉边玩牌。无用的泥沙要扔到坑沿上较远的地方,才不致影响以后的工作,老板家的人用的是那种玩具般的小锹,而我们拿的是那号煤矿上常用的大铁锹和洋镐。我们挖完覆层的土和中间的大石子,待挖到那种混合沙的地方,就要洗沙、淘金子。

淘金时,把那种特制的上大下小形似洗衣用的搓板一样的东西,焊在一个金属斗子上(名叫金床子)。用锹将含金的沙子铲到金床子上,接着把积聚的水用手扶加泵抽到一个特制的胶皮筒里冲洗金床子上的沙,并摇摆金床子。那真的就像是大浪淘沙,海里捞针。剩下的工作由老板自己处理,我们被雇的人一般是很难见到金子的。

在这个荒凉的地方,病了千万要挺住,躺倒就没有希望再走出去了。有几天,我发高烧,老板手里的药跟金子一样贵。在我实在无法支持的情况下,老板才吝啬地发几粒药给我。我气愤至极,上前抢夺老板手里的药时,与老板的保镖干了起来,结果我寡不敌众,吃了亏。

在这个戈壁滩里拉进来的柴、米、油、药等物品都成几倍地涨价了。

我的双脚被冻肿。没办法,就只好在胶鞋里偷偷垫进去一些烂棉花、布条条。不料叫老板的侄子(保镖)发现,打了我几铁锹板子,骂我撑坏了胶鞋咋办?到哪里去买?我默默地隐忍着。

每天我都眼望着巴颜喀拉山的绝峰,在心里无数次呼喊着家乡的名字。我担心我将走不出这片荒漠了。我的双脚终于冻烂化了脓,双腿也肿得像檩条一样。

我忍着痛用烂布裹了脚坚持干活,因为我们是老板雇来的沙娃。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给老板淘了多少金子,我一点也不清楚。但是周身共计挨了三十多铁锹背(轻重不一,差不多每天能挨一下)。最后,不算吃喝,老板开给我工钱三百二十八元,外加青海湖牌香烟一条,计价三十元。跟老板在青海,我第一次学会了吸烟。

宁静的阿里

没有去过阿里的人,不知道那里是怎样的一番景象。那年我和野狼、杨震北三个结伴去了阿里。一到那里,便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一会儿,大地一片苍茫,雪静静地落着,更接近于一种皈依与空灵的境界。

不大功夫,那些汽车轮子轧出来的路面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们像逃犯一样,站在路边一面候车一面守望着似有心事要向我们倾诉的这个冬季。刚才我们离开那家人的时候,他们百般挽留,并为我们在火炉上准备了酥油茶。这里的人非常诚实而不善言辞。

雪依然悄悄地落着。

我不知道阿里到底有多圣洁有多忧伤。那时,我不知道那种境界,对我一生皈依文学和在我思想中注入的神奇力量有着多么大的作用。总之,一想到那种场面,人便心如止水,多大的挫折与烦恼都会平息在那个雪的寂静与无声的世界里。这时候,只有长期生存在阿里的人才有理由获得这宁静的启迪。

雪仍然像梦一样地流淌着,轻轻地飘舞着,像身着白纱醉态的少女,翩翩柔柔地落下来。此时此刻,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飞鸟。寂静会让你忘却寂寞,只有神圣起来,面对这苍茫的天地。

雪没有停的意思,我们又只好返回到刚才离开的地方,那家主人——那位六十多岁的老人站在门口等待我们归来。他拍去我们身上的雪,把我们让到了火炉边,为我们准备了酥油茶。

那是十一月接近结束的时节,我们怀想此季的内地该是怎样的一派景象。那时,我们都非常麻木,对阿里的感情异常平淡。现在,对于一个心境浮躁的写作者而言,阿里实在是个值得一行的地方。许多次,我渴望重新一去阿里。阿里和西海固都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但实事求是地说,阿里的人生活得更为宁静、祥和。

那次雪下了三天两夜,我们觉得我们被一种圣洁埋藏了。阿里,藏语的含义是“遥远的地方”。每当心中喃喃念出阿里、阿里,便是我又一次皈依和宁静来临的时刻。这时,我可以拿起笔,满脸虔诚与肃穆地向精神的世界进发。

异地,我久久注视那远去的列车

离开家乡沙沟,漂泊在一座遥远的城市里,魂却徘徊在那充满着依恋的黄土世界里和那遗留下的梦里。同来的一个伴儿走散了,幸好在旅馆的不远处有间“齐柴戈书屋”便成了我消磨孤独的去所,在这里租上厚厚一本书,回来一直读到深夜。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书,忽然隔壁房间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歌声,我急忙扔下书,从床上跳下来,趿拉着鞋,贴墙细听。歌声伴着吉他和弦的韵律又从头唱来,“我们的家乡宁夏川,美丽的宁夏川哟,东靠那个黄河,西靠那个山哟,五月里来哟沙枣花儿香呀,七月枸杞红艳艳哟……”我冲出房鲁莽地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只见里面床上仰身躺着一个面容黝黑,身形消瘦的小伙子。他看见了我,歌声戛然而止,他疑惑地打量着我。我说我是冲这乡音来的。几句寒暄之后,他便娓娓向我叙述他是怎样漂泊到这里的,说着说着,眼中溢出泪水。我全力安慰着他,告诉他刚才他唱的那首歌有荡人心魂的力量,他跨越了时间,也跨越了空间,使我不由得也想起了家,想起给我教这首歌儿的那位老师曾对我的教导和关怀。

夜很深了,路灯下那静静的夜晚,使人能忘掉整个世界的存在,我们整整叙谈了一夜,真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第二天,我送他到火车站,他一甩头上的长发,大步登上了火车,又从车窗中探出头来,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只是向着那远去的列车久久地注视……

今夜无风

今夜无风。我走出孤独的小屋,伫立在校门前的白杨树下任思绪漂泊。

没有席卷而来的喧嚣,没有茫然四顾的惊恐,没有周遭的歌舞升平,也没有闪烁的星辰。只有远处模糊的群山,只有像人心一样陌生的萤火虫发出难以捕捉的光点,只有一个人孤独地品味时间的流逝,只有苦熬的心肺在这无风的黑夜里去拣拾那些已经破碎了的记忆和梦。

过去那个大风的雨夜呵!那是一个炎热的盛夏,年幼的我到昆明打工,住在一家小旅馆里,差点被人骗去背海洛因,幸亏一位好心的大姐救了我。她给我路费,又趁雨夜帮我逃跑,一直把我送到乘车点。雨中,那张苍白不安的面孔上布满了点点雨珠。那脸在另一个城市的路灯下变得崇高、圣洁无比。

接着,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别再来昆明——免得落入那些毒贩的手里。大姐啊,可谁会去想你也只不过是一个先我几年到这个城市里来的旅人,当你把用打工换得的血汗钱毫不吝惜地接济一个陌生的孩子时,你自己却无法预测你明天的命运和归宿。

记忆的窗落满了风尘,落满了雨点。

往事怎堪回首?只有一场现实的狂风,吹落了希冀,带来了寂寞。一次次如万千个离别故里的岁月,戳伤了我漂流无期的身影。

今夜无风,无波涛险浪的冲击,无月出月落的变幻莫测。那段情感的回忆将永远冰封海底。虽然,它如那沙漠里的一滴水珠,注定会同我一起消失。但我必须感激生活带给我的每一次际遇:一句劝慰、一把帮扶,也许都会令我终身难忘。

今天,当我告别了无期的漂流,回归生我养我的故里时,我怎能忘记他乡“回你的家乡去吧”一句撼我落泪撩人心脾的劝慰呢?

今夜,家乡无风。而我的心里却有。

美的追求

时间过得真快。在《西北艺术网》成了三周年来临之际,我想谈点自己与它的渊源及认识。

大约是2006年年中,经朋友介绍,我浏览了下《西北艺术网》,那时在我的记忆里,她好像还没有现在这么丰富——但是依旧吸引了我的视线,让我在上面游览了一番。无疑,这是西北艺术家与外界交流的窗口、桥梁和纽带;其艺术性、学术性以及人文精神使我振奋,获益良多。在这里,我认识了一些新的艺术领域的朋友,并了解到他(她)们在艺术上苦苦探索的精神和在艺术上取得的不凡成果。这些都令我深为感动。

然而,他(她)们更多的还是被忽视着,依旧没能引起外界大量和持久的关注,没能被学术界的热心者所垂顾。

以前,我虽然常常喜欢大言不惭地说:一切艺术都是相通的。看完《西北艺术网》之后,我突然有了一个庄严的举意,渴望为这些书画家们尽一点微薄之力,为他们传达一些声音。尽管这声音是渺茫微弱的,但希望能召唤来更多的声音与目光汇聚到这里。

这对我而言,确乎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但是,我发现以前大量学习的一些美学和哲学的知识此刻似乎才派上用场。我尝试着写了第一篇我所熟悉的画家的文字,得到了学术界的认可,随后有多家报刊发表和转载。

接下来,在书写中,我或多或少遇到了一些困惑。有正面的,有负面的,也不乏鸦鸣蝉噪者。遂想,大凡自觉有些才华、与众不同者,总是要显示一点个性的。如果我自己不从容平静就无法跟他(她)们交流、学习和探讨。

另外,每当看到有新鲜的学术和怦然心动的东西出现。于是,我又有了勇气。

一切都流淌着意义。

两年来,我学习了很多书画知识,了解到许多人文信息。

书画艺术,这个题目多年来激荡着我,去思考,更去研究这些文明进展的创造者,勇毅和一生潦倒的探索者;去关心沉默的艺术的主人们的劳动。我们都是在自找艰辛,驱使自己去追求这门学科,去记载这门学问里走得遥远而执著的前辈以及新的天才。

我深深感激生活给了我这样的机遇,给了我这段求知的可贵经历。盛意甚感,回首消逝的光阴,我觉得美的追求在心中荡漾。2007年10月18日早

留住美好

现在,我才觉得,人在一种安静的环境里独自生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真的,我现在才有了深切的体会。尤其是当现在从一些热闹的地方归来时,就想起我在一乡下学区度过的那一段光阴。那时,我在一乡下的学区工作,记得常常是一个人度过长长的白天与漫漫的黑夜。那是多么令人心酸的一种活法啊!当然,寂寞是不言而喻的。我也希望有朋自远方来陪我说说话。但这只是处于那种环境里的一种妄想,晚上学区里工作的同事一走,那阴森的院子,像一个凝聚着寒气的古井。我不由得想起《聊斋》里的故事,更确切地说,我把我想成《聊斋》里某个孤单落魄的书生。然后,我于黑暗中躺在椅子上,静候从天而降的鬼怪;也有好多时候,我读书一直到天亮。

那时,我常常站在学区背后的田地边观看麦苗成长、蚂蚁嬉戏,倾听山上草木清风或田野里庄稼的生长,我在这些发出各种碰撞、摩擦和混合交响或细碎不堪的美的陶冶里想到了贝多芬,还有一位作家。但很大程度上,我却没有珍惜,我把它们都浪费了!这注定了我要付出更多的时间来弥补在这里荒废的写作。

那时候,我渴望写一部杰作。有时,我觉得我就是蒿草旁的一棵小草,或就是那朵盛开着苜蓿花上的一只飞虫,要么是那众多麦苗中的一棵,或者便是草堆旁的一粒石子。无需用笔,我用心灵便可以完成创作。遗憾的是我的灵魂一下子超然不起来!有一阵子,孤独如猫抓样搔着我的心。我曾多次告诫自己,宁静、宁静。却没有一点用。

从那时候起,我从一种狂澜剧痛中渐渐省悟、宁静下来,而不知始于何时,我习惯了到学区背后山上那片并不太茂密的柏杨林子里一个人独自一躺就是一天,外界的繁华已与我无关了。我一直躺着,用一双眼睛与天上的云彩对话,与太阳对话。

后来,我的脑子竟然能够明净到一片辽远与空灵。我感觉我和那个山谷浑然一体而了无痕迹。

进城之后,我变得浮躁了,回首在学区的日子,方明白宁静是多么的好啊!

我现在很是渴望那种草木清风的生活。但我想,现在即使回去了也已不可能再找回那种感觉。更确切地说,再不可能找回那种空灵了。那是给予我这样一个凡夫俗子感受大自然的仁慈与美好的机会。那是在我流浪的途中多次濒临绝望之际也曾出现过的启示。虽然,我依然在读书、感受,在试图领悟那种境界与美好,但却只是在表面上吃力地浮游。我知道这是我遗弃天地自然后对我的惩罚。好在我知道了许多,好在我知道了路该怎么走。

真的,美好的东西,需要珍惜,它总是会飞快地流逝。

北山随想

我爬过许多山,有名或是无名的,细想起来,那些山皆有着一种伟大而神秘的活力!

我也曾在笔下抒写过许多的山,但都写得极其失败。于是,我知道了爬山是一种生活之趣,似听一首歌、一曲美乐。而写山,曾如哲人所说,就不那么简单了。

关于西吉的北山,有许多让人赏心悦目的话题。因那山上生长了满山沟的野毛桃树,并回荡着纯静之气复又古老的图画。每当盛夏之季,人们三三两两的便漫游于密树浓荫之中。因此,从某种意义而言,这北山似乎充当了一座公园的角色,其次,这北山又仿佛有着一种文化的象征意味。我的一位朋友,曾就此观点写过这座北山。很好!一个地方能有这样一座既供人游览散心,又象征着一种文化的景所,真好!

在西海固就确确有许多这样的地方啊!这些地方,极为文人们所青睐。譬如:固原有座东岳山、泾源有座老龙潭、海原有座南华山、西吉有火石寨扫竹林,但西吉就近县城的,却非这座北山莫属了!我曾和朋友们多次登过这座北山,登的时候,便选择着不同的角度与路径,结果总是有着令人惊喜的感受。一次次觉到了那山有一种新颖与博大,还有一种切近了高天的气势。每每行于北山之颠,人便会真正体验整个西吉的一种海纳百川、宏阔与辽远,一种震天俯地的霸气,风水尽在其间。内心不觉赞叹:确乎是一片非同寻常的天地啊!

我常常于落寞或在遇到暂且的困难时,便一个人打点行程,攀登上县城北麓的那座大山。我曾无数次于荒寂中从此山攀上又攀下。一段时间,我把这座山当做了一种聊以自慰的精神寄托与坚强支柱。我的许多小说都是在独自攀越这座北山的过程中构思而就的,我不得不对这座山刮目相视了;我不得不在内心底层对这座北山怀有知感之恩了。真的,渐渐我感觉到了北山自有它的独异、神奇与不可测了。

每一次登上山顶,我都不忘看一看那些公墓,看一看墓碑上那些被风雨浸蚀得有点即将剥离和沧桑的字迹。我读着那些碑文,欣赏着那些费心的悼词与简介。于是便想着那些像一股风一样于世间来去匆匆的人们。我自常常觉到那些去了的人的亡灵依然如燃烧的火焰一样存在着。我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皆留落于他们的眼底。人有时常常只想着活得更美,活个出人头地,可从来没有人静心地想一想死去这一条路,亦从来没有人去想在活着时多多地积一些善绩。这山上的每一座坟墓,我都悉心地看过了。我常常在那一瞬间会忽然莫名地觉到我的灵魂得到了一种彻骨的净化。我把死这条路时时想在前头,没有死焉有生?然后才想一想活着的美好。人有时只一味想到自己的不可一世,却总是想不到自己的可悲啊!

于是,我觉得这北山更大程度的美不在表体,而在它向人们昭示了最后的归宿与实质,向我们揭示了生命辨证与和谐的法则。它是人走向返璞归真的永恒的象征。死并不见得可怕,人类最美的方式就是死。就像莫扎特,就像梵高,他们的死似一座山,需要我们一生去思考。

平峰散记

目的地是平峰,在西吉南。这个乡镇,再往西南,翻过山,就到甘肃的静宁县了。

早上乘吉普车动身。车一出县城,就开始爬山。我第一次知道去平峰是经过兴平的。兴平,我已经去过几趟了,竟没晓得它与平峰是连系到一条脉搏之上的,感觉很少有几棵像样的树!

每次下乡,总是满心期望到山美、树密、清水悠悠的地方行一站,但是,每一次留给我的只是一份沉沉的叹惋!你看,这山里头的天地像梳子梳过一样,长势最好的当属麦子,而看到最多的也是麦子,天地之下似乎没有一片供树木生长的场所。在这样的路上行走,你便感觉这确是典型的黄土高原的写照。俯首见人家居住在山与山对应的沟沿之上,烟囱处点缀着几棵稀稀落落的柳树或杨树。偶尔,你能在车窗中望见那山巅地势险峻处独独地卧着一座堡子。堡子看来已有些岁月了。

车走着,我身心仿佛有一种在山的面孔上行走的忧郁。云彩历历在目,仿佛伸手可触。我再一次切近而直观地看到了黄土高原让人心涩的一幕。我踩在这张面目之上,吟诵着心灵之歌。我陡然有一种深深地恐意,我不敢想,这张镶贴着粮食的面孔在尽收之后的秃兀。那一定是一个不尽如人意的面孔。想想,这里缺少些什么?大概是树!也只有水和树。

进入平峰,我们远远望见那座修建在高处的凉亭。听说那是为纪念红军长征途经此地而建的。在街上,见碑上有高锐中将题写的“平峰镇”三个字。

接近十二点时,我们在目的地采访了我们该采访的人。过了一阵,天气猛然热了起来。我有些饿,到街上一问,才知平峰没有一个清真饭馆。在平峰街上,我缓缓观望,发现平峰是在一个山巅的崾崄之上的。这样的地方,很让人想到远离城市、远离了人群之后,而到一个风口上仰天神酌。我的心上突然荡过一种难言的感觉。悄然地、悄然地,涌满了愁绪。片时,听当地几位同志说,这里比西吉沙沟、白崖两地的条件优越多了!而我却一点也感受不到这种看似让人费解的优越。

后来,一块儿硬是将我推进乡政府门口的那家潘氏饭馆,说凡是县上来的回汉领导皆是在这里吃的。我心中略略平衡了一下。饭馆里有一个头发扎得松散的女子,说父亲不在,她是可以做的。说完就去动手了。这个饭馆的肉听说的确从兴隆和县上的回民肉摊上取的。我没有吃。我渴望人们能理解各人心灵的那一份自然。

要回县城了。我内心却凄然掠过一种逃离的感觉。本来,我是还要准备到山顶亭子里去一趟的,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一点心境了。

车启动后,我似从睡梦中感到高山顶上的太阳如一盘炭火样烤着我们。我打开车窗,任凭山顶的清风灌满车篷。去时遥远,回时亦远!我仿佛听见平峰低低的呓语。心中充满了强烈的回响。车驶了一程,那一层层从山底覆盖到山顶的粮食又一次全方位地袭入了我的视野。我的心坚硬起来。回首车后,平峰、还有那寄居着我的教育战线上的朋友的兴平,都越来越远,已经被抛在了那个山顶的后面了。忽然,眼帘里闪出一位单薄年迈的妇女,肩挑着两桶水从那个很陡的山坡上颤摆着身子攀上来。在那一刻里,我的双目被永久地固定下来。直至看不见什么时,我才意识到是我疏远了平峰,疏远了那让我驻足又让我心中切记的西北黄土地上一个狭小干旱缺水的地方。

寂静的火石寨

当你住在一个人烟繁杂的地方,琐事烦扰的时候,你多么盼望瞬间的宁静!就在尘土飞扬凸凹不平的街道送走了一天最后一声噪音和迎来第一声隆隆的车声之间,也许有那么个短暂的片刻,你会如同坠入一个遥远的深渊之中,你便会感到匆促的一丝静谧。

然而,火石寨山中的静却是超凡脱俗的,它已经不是在笼罩你,而是在压迫你了。矗立的岩石峭壁似乎是自开天辟地以来便已凝固了的,它无声无息地向你逼视。山峰上由于雨水千百年的冲刷,形成一道道自然而然的脉络与线条,宛如少女柔软如柳的腰肢,给俗尘中尚未得道的书画家以无尽的启示!你如果驻足细听,从崖壁的每个石罅里,从密麻麻的白桦林里,从稠稠的草地上的每棵草茎里,冒出来的都是那样的一种寂静。

在这死一般的静穆里,夕阳缓缓西下,犹如一个大球上泼洒了生命的鲜血,沿着西去的方向滚去,隐没到生命之源的来去之地里。山间各种颜色顷刻之间暗淡下来,交织成一幅幅神秘的画面,那么古老,那么原始,又那么混沌,适才你听见树叶在微风下低吟浅唱的声音也喑哑了。当你扶住一棵树,耳朵贴着树干,才能听到它悄悄地向你倾诉和低语之声。

我抬起身来,光线和山影之间的界线已经模糊了。我山东的这位大哥决定就留宿在山下的一座寺院里。

随之,静也起了变化。空洞的静穆似乎逐渐有了某种充实的内容,只是一时还难以理解它的含义。我仿佛翻开了一本用几十万年前的文字写在羊皮上的智慧之书,深知它的内容肯定会把我的心打动,甚至会使我产生信仰。金黄色的星星在悬垂的山峰的阴影里闪耀。我和朋友踏上随着山势逶迤弯转的野径,来到一个高高的山隘。俯瞰下方,但见两边是两片寂静无声的洼地。一片洼地像是前年开的荒,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呈现着无色、无声的单调,我的视线只能在这里捕捉到一块被开垦的痕迹,但这里什么也没有种植。但愿它恢复它原始的内容。逐渐,眼前一片混混沌沌,山朦胧,树朦胧,像亘古长存的另一个世界,淹没了那些峰峦和丘陵。另一片洼地被一道驼峰似的山巅分为两半,仿佛是凡高的手笔。只有聚集在远处山口的地方有一线微白的亮色。其余的都只是寂静,只有在大师的小说里才能找到的寂静,那些诗意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我抚摸一块青石,冰凉一直像蛇一样游到了我的心里。在另一块青石的凹陷处,那种略显暗淡的青色的阴影弥漫了我的头顶,并慢慢向我脚下的深渊倾泻着夜的灰青色的粉末。我的衣衫在青石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这声响,活像是翻阅古老书卷时发出来的一样。只有在大静中才能体味到的声音。我站在火石寨这深山野岭,置身于这天外域界,感觉到了某种轻微的战栗。我似乎觉得巨魔般的夜的双翅翱翔于天际,那摆动着的翅膀的色调越来越浓。

我的内心一下子有了诗意,有了不可言说的欲望与激情。我的思绪纷纷,像一张魔幻的大网网住了这片寂静的土地。

我开始有了忧伤的回忆。

这些年我一直漂泊,如今依然像个行吟的诗者,万般情愫有如山影。人在这世上,一辈子就像远地的游人到这山中一样,翩然而来,又翩然而去,只留下了这黄土,这青山,这永远的寂静。百感千思,绵绵往事,都离我远去了。而我也已找到了我灵魂的归路。

我闭上了眼睛,倾听着盘旋上升的寂静凌空飞去时发出的叹息之声。

我们走入山下兀立的那座寺院,我觉得自己已成为一粒微尘,遮着我心灵上思想火焰的纱衣缓缓揭开了,飞去了。这个拱北寺院里填满了沉默的高及云际的碑文,充满了万物沉默的歌声,唯有灵魂深处那扇大门,总是在最后才能打开。

在高越的天空下面,聚集着一群鸽子,宛如黑夜星辰的闪光。此刻,倘若你愿把耳朵贴在西海固火石寨这片热土的胸口,也许就能听到静静的文化的脉搏在跳动,也许你依旧能感到长河情深,像永恒的时间一样在寂静中流淌着……

栖息的园子

每当黄昏来临之时,我独自坐在园子的向日葵下,眺望那西去的日头,感受着生命从身边静静地流淌。

许多次,我拿起笔试图描绘园子的黄昏,以及描绘黄昏我在园子里所看到日头和日头周围那一片片血色的红云,试图描绘那钢蓝色的远山的凄美和迷幻。而每次,我都未动笔,因为那种天宇、日头、晚霞和向日葵等自然界的神秘莫测,是只能感觉和沉思,而无法描述的。因为人类的力量永远无法抵近自然界那些大生命的内核。也许生命、死亡的真理就潜藏在向日葵叶子的后面,你甚至能闻到生命散发的气味和生命的叹息。微风清凉地穿透人的心肺。在园子里你能感觉到许多无法言说的东西,这种体验忧伤而幸福。这不是说一个人要故作高深地躲藏在园子里逃避现实,而是园子实在的安静和深邃。你见过夕阳中沉默无言的老人吗?园子的静美能让人感觉到历经沧桑的牛在静止不动时,反刍的深沉。园子使我常常在真实与梦幻中慢慢穿行。它愈来愈显得像一位韬光养晦、神情自然的老人。真的,它使我学会了沉思与静默。

有时独自走进园子,轻轻地,生怕吓着什么。待天黑,我依然久久地呆在园子的深处,忘了回到房子里去。这时,脚底下一朵花正在静静地燃烧,震颤着我的心灵。

一个人,在黑夜的园子里年复一年领略那咫尺千里大化沧桑的自然风情,是何其自在啊!

此刻,我独自感到忐忑。谁也未能觉察我隐在深处的疾顽。

雾气弥漫在园子上空。苍白的月亮行进在无边的天宇。河滩里,蛙鸣声此起彼伏。一切都枉然存在。之所以如此讲,是因为启示尚未显现。月儿孤零零地倾泻着惨淡的光。夜百无聊赖地划过园子的上空。一切尚不可言传,一切都尚未被揭示。我又一次感到生命的短促,短促得像被一把利斧砍伐。

张开双眼,落日那苍凉、深痛之美咄咄逼人。记忆里母亲备受疾病的煎熬,但她总是有着令人不解的力量。

风声遥远。夕阳里流淌着心碎的悲凉。我怀着一种强烈的忧郁心情呆望着园子。

我的心逐渐变得轻松和踏实了。

我望着园子里亲手种植的白菜,终于懂得了在清醒的理智中包含的巨大能量。这种理智是具有爱和诗意的。看来,一切自然界存在的事物的语言,它们的优美、丰富和异乎寻常,犹如一个严整的诗意世界一样。

此时,听那风的声音似在远逝!

我至今仍害怕动笔描述园子的黄昏。因为我觉得,我不能把园子的黄昏分成几部分来描述,那样会将它弄得支离破碎。但生命又何尝不是一些碎片呢!?

所以,我不再害怕什么了。在这西部的天空下,在这清风徜徉的清幽圣洁之境,我独处、劳作、读书,倾听黑夜轻盈地流逝。或者,有时当你已经丧失了一切希望,不再抱什么幻想的时候,猛然一天,你会发现你种的萝卜、白菜、土豆、向日葵竟都悄悄长大了。向日葵那愤怒燃烧的头颅使人想到一个潦倒而伟大的魂!

于是,便虔诚地期待和守护在这所有的蛰居的寂静里。

人生拾遗

月光如水的夜晚我静默着。

当我把自己静止时,我看见的月光在洒落一片白光;当我把洒落光芒的月光静止时,我发现我的身体在缓慢地行走。

谁是正确的呢?

假如我们活着,可我们已经视活着如死了一样,那今生也只能是一个死人了。如果我们知道自己的死可以使另外一个更为昂贵的生命活下去而主动牺牲自己,那时我们就可能是一个灵魂高贵者。

去找一位尊敬而将其名常挂口上的熟人,他拉开门我们握手时却忘了怎么称呼。人常因为将自己置身于这种尴尬中困惑不已。

人有时强烈地想变成一只自由飞翔的鸽子,认为那便是幸福了。可当猛然见一只鹄从面前盘旋而过时,方知鸽子也是痛苦的。

山野漫步

是夏。黄昏,我们一直沿着郊外山沟那座坝堰的岸畔而行,绿盈盈的水面上浮着几只野鸭,时而悠闲地划来划去。阳光美得让人有点害怕,周围一大片一大片的红云盛开着激动人心的花朵。

我们缓缓地、从容不迫地往更高更深处行进,风仿佛被锁进了密封的柜子里,把手张开伸向空中,你感到它立刻张开无数细小的孔,在呼吸着这暖洋洋的醉人的新鲜空气。

毕竟有过这样的心情啊!

我们的脚下是一大片绵延的草木,草儿嫩绿异常,只要你挤一下的话一定会挤出许多绿色的水汁,这片草踩上去像是踩在地毯上一样。我想跪爬在这片草上闻一闻,许多城市的焦油味和纷繁的臭烘烘的莫名其妙的味儿,让人头晕目眩。

我体味着这种感觉,我隐约地感受到这些水草传递给我柔软潮湿的微量气息和淡淡的清香。

我想对着这草地、山脉和碧蓝的水面注视。这是大自然不愿张扬的恬然的美。实质上我依然希望我就这么置身在这自然之中,永远置身在暮云晚山之中,不管我曾经哭过、笑过、爱过,还是撕碎过、破灭过,都让它在这无比的寂静和黄昏夕阳的温暖爱抚下永远埋葬。

再向上就到了雅儿沟,这里的树木是我向往已久的,我真像是来到了一个梦中的村庄,缕缕青烟在树枝和村舍顶上,轻轻散开了。

夜影一点一点落下来。

远远的地方有人言语,仿佛是从天上传来的,没有大而杂乱的声音。浓密的树影连成一片,苍苍茫茫。有一群羊像星星一样从我脚前滚过,我清晰地看到了羊的尾巴沉甸甸像片片肉团似的晃荡过去了。这使我想起我的天山草原。此时,我竟然强烈地渴望羊的叫声。仿佛是在梦中一样。微风微微掠过,我驻足迟疑,好像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

往回走的时候,月亮像一枚弯弯的柳叶斜飘在天上,像要落在我西面的山顶上了,要是落下谁去捡啊?那么近,那么让我想到生命的清越,以及冰凉。

无语西海固

西海固,面对你,我无语。

西海固,面对你黄土的浪涛、磅礴与大气,我无语。

你能感受到吗?站在你刚直不阿的脊梁上,让猎猎的劲风翻动我的衣襟,翻动我激越的思绪。

没有浮躁、没有喧嚣,只有清洁向上的精神。仰望你,满身的伤痕,深深浅浅,一如我灵魂。但,你的内核却蕴含着一种玄机,在等待奇迹的那一个时刻里,伫立无语。今冬,寒冷如针,奔走在你黄土翻腾的浪尖上,裸露的脸膛,感到一丝丝灼人的炙热。一些人曾把汗水、眼泪洒在了这里,连同澎湃的血液一同注入你的身躯。千百年来,你之所以在如此干裂的旱海里久久地屹立,那是因为这里沉埋了太多的英雄的热血。曾经离开了你,可我又走了回来。我在你广袤的大野里领受着一股清风刮过,感悟着你藏匿的奥妙。外界的路人站在你的险峰,禁不住叹服,禁不住微微发抖,紧盯着一只大鸟隐入云层。迎接不幸,承受磨炼,那是西海固人的本色。在这超凡入圣的土地上,人总是要产生一种无法扼制的情感的冲动,投去脆弱向恐惧挑战时致敬的目光。

黄昏的雪,开始在西海固的上空泼洒,那一层层洁净晶莹的“眼泪”,如泣如诉,如蜂如蝶,令我顿生悲怆和爱恋。

我的眼睛感到这天空的深邃与苍茫。

我的双脚感到这大地的无垠与坦荡。

我走过了好远的一段路程,再次回首注目这一片土地,她孤零零地,近似一个“品”字,矗立在荒凉的丘陵之上,屹然不动。在人世无常的变幻中,她独树一帜,坚守其志,追求着一种清洁向上的精神。

我无语,西海固呵!只有默默地用一腔热血来浇铸你,用一支笔写满爱的音符。

被流放的我们

心里注满了伤痕。明朗开阔的天,都离我远去。

等待着,已经失去的那个不为我显现的风景。都越来越淡陌,漂浮在世外的天庭之上,这一夜,我惭愧地跪拜在通往圣洁的路上。

忽然,我想放声呐喊,却喊不出我郁结的忧伤与眼泪。任凭这狂烈的劲风吹打我浑身的骨骼,任凭这烦恼随风散落,还有那因天不遂愿而无法实现的追寻。

回首远古,想起那冷瑟的箫声,想起那落日下的荒郊野岭和那野村之上的一缕青烟。

凝重的心开始起伏。一个人不知疲惫地行走在天涯,行走在西海固我向往的黄土波涛的浪尖上。脚下已成为一趟郁郁独行的长旅。

当我们背悖了苟且偷生、追随了信仰时,却发现路的崎岖泥泞。

安宁下来,拾起这酸涩的钢笔,这原来是人生的一种境界。但是,选择了一种生活,要终生矢志不移,需要忍受多少苦闷,平复你多少现实的撞击,以致多种诱惑与折磨。夜深人静,不知黑夜何时是尽头,仿佛并不知道命运的出路在何方,有时感觉如一只饥饿的狼,在黑暗寒冷的荒原上信心百倍地奔跑。跑过去,却一无所获。竟然觉得无论兽类或者人类,都是那样的可悲!生活使我们人类往往在活着与死去都得不到应有的解脱。

曾几何时,那些原本为文的文人们远离文学这条寂寞的小道,开始走向世俗的自己时,而我们悲怆的这一代又艰难地走来。

荒野里升起的篝火的烟啊,那是精神的烟。而胸中燃烧的烟,是一种召唤。也许没有人能够注目这落魄的行程。背负着神圣,寻找着能够宁静人心灵的那一座精神寺院。此时,我说我愿在这落日的余晖里,向亲人诉说我人世的惭愧。

今天,我又一次被请往沙沟,就是张承志用笔写过的那个沙沟,那个长满蒿草的黄土峡谷,但不是张承志一夕描述的它。

我站在沙沟拱北的高处,不想说一句话,只任那古道、只任那长满蒿草的荒墓中突起的清风,吹扬着我的头发。那飘起的头发,不是战旗,只是最凛冽的孤独。我不想听任何人讲述这里的历史,讲述过去,我只想用最宁静的心灵来感受,用最深沉的目光来注视,用最敏锐的两耳来倾听。

我什么都知道了。

风只在诉说。

有时候,我把死亡看得很不以为然。记得在云南的时候,我被人指挥着也指挥着人,与一帮穷凶极恶者展开了生死搏斗,在那一场战斗里,我像一个虔诚的殉道者兴奋地向往着烦恼人生的解脱。

来到西海固,我同样向往着对江湖人事风云的解脱,我渴求心灵的一份宁静。

我不知道,西吉这块缠绕着战事和多难的旱地码头,需求的是什么、缺少的是什么?我想,那便是精神世界的繁花似海。否则,这里只会被弃置在刀锋之上。这是一块被流放的土地。文学的上升,是可以挽救我们的。它是一所净养灵魂的园子。

今夜,我正在沙沟,在这风啸土鸣的拱北上,盛开着我的思想。我看到了我的同胞,我看到了我眼前浮现出的是:在黑夜中这一群挣扎的衣衫褴褛的人们。

这一群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在累累伤痕中寻找着精神与灵魂的出口!

等候在途中

冬季,这个小县里干巴巴地冷,最近终于落了一场雪。

远在北方的朋友来信了,信中说那里下了一场空前的大雪,还说这个冬季很迷人,发生了爱情故事。你呢?我早该想到了那一宇飞舞的雪片,早该想到那没膝的雪埋藏着关于冬天的故事。

我在这小县里,奔跑在那些没有浪漫的日子里。

昨晚的雪还在零星地划着优美的弧姿。我夹着那个红色的包,正急急赶往单位的途中,我醉心地感觉着脚下欢愉而匆促的响声。我不知到底是在单位还是在幻觉中有一间摆满世界上全部书籍的屋子在对我洋溢着一种亲密的呼唤,洋溢着一种牵引我魂灵的温暖。我咧着冻得紧张的嘴,笑了一下。

也许那些喜欢睡懒觉的人们,尚在重复着他们枯燥的旧梦。

已经记不清是谁讲的,还是从哪本书上读到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大雪迷蒙的黄昏,一位美丽的姑娘独自站在一座桥边,这时一位青年走过来,他惊讶地望着她,听她说:“我在这里等你很多年了,我知道有这么一天你会从这里经过,你就是我要寻找的人。”这个故事曾一度凄迷得让许多人为之感动。

我总愿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它让人觉得那是前生的缘分,使你自然地想到那句话:“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不由相信了缘分。

这个让我魂灵都为之抖动的故事,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也曾把这个故事讲给过许多情感失意的朋友,他们听了说:“你的故事让我轻松多了。”

在我梦里出现过的人,他们会和我在白天相遇。我很奇怪,走近去握手注视,在静默通灵的目光中,我触及到他们的气息。我知道那就是缘分。缘分是前生注定的。

抗旱手记(一)

大地似乎干透了!

这是第二次来平峰,距第一次来平峰大约已经两年了,这次是响应号召以一名抗旱工作队员的身份来平峰的。

我们共来了十个人,在乡上开会的时候,尚是热热闹闹,散会后,队员们被各村干部陆续领走了。片刻功夫,乡政府院子里变得冷清、安详。好像在做梦一样。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寂寞而若有所失。

太阳像一个毒蛇噬咬着平峰大地。

平峰梁(这里人习惯这样称呼)上是有一丝风的,但风里仍然含着一种燥热。

我被分到了平峰村,村支部杨书记领着我到村委会熟悉环境。平峰村委会在乡政府旁边不远,沿街道走走,下一个大坡就到了,在今后一段时间里,我将要住在这里“抗旱”了。

几个人又在村部里议了一下工作,就散了,只剩下杨书记和我两个人。

杨书记的家在村委会左边隔着一排砖房,他实质上是个特别实际的人,但他的外表让我一开始有些害怕。渐渐地,就不怕了,倒是很谈得来。

黄昏,杨书记让家里人给我抱来了一床干净的被子(可惜当夜就被我不小心洒上了墨水)。他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

夜幕降临,这里的夜真有些不好形容啊!异常的静,静得在村部的房子里人便情不自禁地想凝神倾听,你仿佛觉得整个平峰只有你一个人,你甚至会疑惑、冥思,想出去看一看周围是否真的还住着人。很久,你都莫名地觉得你似乎是在一个空幻的世界里。

我忽然觉得世界带给人的种种痛苦、不幸与冰凉,人心往往会被自然剥得薄若蝉翼般的脆弱。

一点睡意也没有,就在房地下走来走去,突然我抬头望着墙壁,就默读起装在玻璃镜框里挂在墙壁上的《村规民约三字经》,共四十多句,读完后,仔细想了一想,就希望见见那个执笔的人。

接下来我和自己的心说着话。

我问:“你在干吗?”

答曰:“抗旱。”

我觉得我还是错了。我觉得我还是个凡夫俗子,总是在表面上浮游。我突然有点想念什么,又有点为这样的夜而感到凄切地依恋。

我走出村部,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空,星星像结在树上的果子一样,很繁很繁。

四野死寂,我茫然凝望。

我一时觉得县城距此似乎异常遥远,且有一种永远也走不到那里的幻觉。

回村部那间房子的时候,只有星星依然如故地望着我,仿佛过去了许多个岁月一样!

抗旱手记(二)

第二天,就刮了一场大风。天气阴沉沉的,风沙遮得人抬不起头来,早晨洗净的头发和面孔很快就变了样。

我和村干部要到群众家去看看,顺便摸一摸情况。一家个体户门外墙上挂着的纸广告牌被风吹得像一张干羊皮那样啪啪地响。“平峰梁上的风很大!”碰上的第一个陌生人说。他像是在给我们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冲那人点点头,笑一笑,就擦肩而过了。走在风尘漫天的村子里,心情显得异样不同,在一家最穷的特困户家,见那已老朽的门上锁着一把落满尘土的锁子,那扇门真是又脏又旧。我站在一个高的地方伸颈向院里看,仅有一间好像几十年的老屋,屋子歪歪扭扭,似欲倒塌。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里有种难言的滋味。

想问这家人上哪去了。但还是忍住没问。

往回走的时候,看见有几家人的大门敞开着,望进去,房屋一律盖得异常气派。门旁的柳树下蹲着几个人,嘴里无缘无故骂脏话,对我们一副冷淡的样子。

我向他们礼貌地笑一笑,他们也不理我们。

都走过去了,我禁不住回了下头,见那几个人依旧蹲着,那样陌生,那样遥远。群众和我们那么隔膜啊!

忽然,我们的身后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

我心里也一下子变得怪怪的了。

村干部说:“这是村上的几个‘牙客’!”

牙客在当地有点地痞的那个意思。

我下意识地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凝视黑暗

此时此刻,有的只是一片无边无岸的漆黑。眼前,无需灯火,无需喧哗与吵闹,没有任何幻象及虚假之点缀。我置身在这夜的黑暗的空间里,独自默默面对凝重而墨色的墙壁。

不知深居简出的隐者为什么喜欢住在洞窟里。我自己则认为这不是因为简单的信仰与寄托,也不是为了面壁忏悔,只是为了要看到那一派真实的景色,是为了要看懂那活着的死后。

也许,茫茫的黑色才是接近事物最真实的颜色。

你看嘛,在纷繁杂乱的尘世中,在混淆视听的幻象中,你看到的是什么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你又看到的是什么?你在这里看到的是物象最真实的状态。

难道不是吗?

我厌恶假象。

有些事物表面看上去华丽、诱人,但终究却发现多么可恶和不甚可靠!我想,这是每个人都曾经历过的。

我是那么喜欢一个人在夜的漆黑中凝注黑暗,倾听自己心音的跳动和微微的呼吸,不是因为好玩,而是在黑暗中我看到了事物的真境。

难道不是吗?

我头疼、远离一切爱慕虚荣的美及华丽。

在光线充足的白昼,一切事物都戴上了面具,在尽情地表演和舞蹈。然而,你揭开那面具,看到的或许是比坚硬冰凉的墙壁、比骷髅更为恐怖的情景。

因而,黑暗的色调反让人感到踏实、亲切、可靠和稳固。

你在白日里看到的耀眼光环的背后,恰恰是虚伪和腐朽。一个腐朽虚伪和趋炎附势的点缀,在你的生命中会很重要吗?还会留恋吗?不!

在四面光亮充盈的时节,我所看到的,到了后来,才被证实皆是一种幻象。因为你没有看到的才是你最想看清的。

不是吗?

你会和我一样。

尽管这样,请在你最孤独的时候,请走进那些灰头土脸的人群中,大声喊出我已被人遗忘的土得掉渣的名字!

没有什么不能够使你顿悟和释然。

是的,当我于深夜的黑暗中面对一派漆黑,我发现我看见了那种空空的绝望与无底的黑暗的真理。突然一丝暖流像水在宣纸上洇开一样洇向周身。这愈益让人安慰和感动。

每次回头想想自己在白昼里看到的那些花红柳绿的包裹,看到的那些五光十色的幻景,看到的那些晶莹透明巨大的泡沫,我大吃一惊,那吹涨了的和不可信赖的,都在其中。

我发现我那么喜欢黑色,看见那不可修饰的凝重的黑色,热潮在胸中微微荡漾着,满心激动,我觉到铺天盖地的漆黑毕竟呈现了物象最真实的状态。虽然,它没有某些事物表面看上去那么具备诱惑,那么容易将人引向歧途,引向不切实际的判断,但却让我禁不住狂喜和安心。

这些年,我习惯了一个人独自面对深夜中无尽的黑暗。

此刻,我又一次久久地凝视这不加装饰的表白和大美。

飞翔的生命

我已经不能确切地记起来了,不知是在哪里看到这样一句话:每当我面对白纸的时刻,将会产生莫名的绝望,这样的绝望无法言说……

也许是一个写作者的自白。

当一个人内心有许多话要写却无从下笔的时候,痛苦会占据人的整个心灵。

我常常一面想着写东西,一面不得不设法处理好工作。我曾经非常欣赏那些纯粹的写作者,想着他们笔锋飞翔的影子,思想着这些的同时,便不禁记起有人在随笔中的一句话:一个人的时间是极其有限的,除了吃饭、睡觉,再加上一些小的干扰,所剩的时间也就不多了!

这是警醒我的言语。

生活本身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经不起玩笑和游戏。遗憾之事是不能再弥补的!

更有时候,我较多地想到关于生存的问题。

于是我觉得生命是高贵的,生存是卑微的!

我有时为西海固土地上能出现一班神性的人、一班飞翔的生命而感到安慰、幸福,感到前途的光明、信念和希望,同样感到这块土地的伟大、悲怆与豪情万丈,这将是不可否认的事实。然而,我们需要承受的也许比我们的优点还多,所以,我们还面临着更多的考验。

房子的祭文

那种很容易感动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

希望能够涌起一些震动。

终于有了,却是彻骨的伤感,当然,旁观者不曾经历过,因此是无法体会的,面对此情此景,我有点不甚情愿,但又莫可奈何!

当一个人住进简陋的房子时,我觉得房子有了灵魂。白灰,仍然显得很白。房子的内里经过一年的烟熏火燎,已经变得古旧和面目全非。那时候,每想到无论外面下多大的雨、吹多大的风,总归有一间暂且属于自己的栖息之所,不禁暗暗庆幸!那间房子里留下了我的忧愁、痛苦以及一次次生发着巨变的思想。我把思想永生地留在了那狭小的空间。我不知道别人的内心是否像我一样有着情感方面的细微感觉。而我,对自己用过的一枚纽扣都会产生莫可名状的感情。

我不是一个有着娇柔的小女人情结的人。

千百次,我压抑着自己。

一些时间的亮光刻在我的脸上。

从那间屋子里搬出来,连张相片也没留下。一夜之间,那一片平凡得丝毫也不引人的建筑全部被拆毁。在目睹着废墟的一瞬间,我变得如此沉重,变得慌乱、不安、无助。半个小时不想开口说话。我觉得我的内心涌起一股粉碎和撕裂的疼痛。

一刹那间,我独自想了许多。

让我怎么说呢!

谁能想到,说没有就没有了,谁能想到等到没有之后才会变得如此可贵,至少在我私人的世界里。

出乎意料也在意料之中,那一切将永远不复存在。

想起,只有无尽的牵念。

如果没有那间屋子,我是无法想到我将会在何地度过我那挣扎的四年人生生涯,我不知道,真的!

只有如此,才能体味这疼痛。

周围的一户户人,你们不知你们给我的情感世界带来何其重要的安慰!当我追忆你们那一张张珍贵而善良的面庞时,今夜已深,细雨沥沥,刚刚搬迁的院落里空前寂寞。

我明白了,房子和我只有短暂的四年之缘。

你知道吗?

我的笔在结巴。

只能用这么短的文字表达我浸泪的心思。

你亦是我心中一张永远珍存的“老照片”!

已成追忆——一切都淡远着,悄悄地,流走了,那无声而亲和的声音,在缠绵、在响。

倾听天地间的声音

在每一次落笔的时候,我都是抱着一种第一次初学写作时的神圣和小心。对于写作,一切都是新的。于是平静着,肃穆着。仿佛是要去加入一次战斗。我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与我平素的性格已是判若两人,我变得真实了,无所惧怕了。我敏锐地注视着笔下的战场。

我赤裸着上身,全身心投入。

这一刻,我是无比的静默,我以静静的耳朵捕捉天地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铺天盖地潮水一样而来,我举目分辨,哪一个才是我真正期待的。因为,期待的那个声音才是生命之王,才是你笔下不可或缺的精气神,你根本不必死记书本上那些框框套套。你的笔变得自由、狂放、冷漠、风流、仁慈、正义、超凡入圣,像风像河一样自然飘逸。你也可以进入和享受大师的品级。不管别人嫉妒、嘲弄、信与不信,你都无须理会。那一刻,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的人,甚至不惜跟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开玩笑。真的,我不喜欢一个写东西的人在人前说:我想写的时候写,不想写绝不跟自己过不去。往往,一些瞬间即逝的灵感就这样被放走了。我认为写作就是不断地超越自己,就是要跟自己过不去,就是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这样才能绝处逢生,才能不断检阅你自身的能量。

你能量度的空间到底有多大?包括你的意志、智慧、毅力等等——就是要逐一验证。你成功了,你开心;你失败了,你亦开心。但过程必须是严酷的、悲壮的,甚至是决绝与强迫。女人生孩子,有疼痛,但更有缔造生命的美。内心要时常刚烈自己,净化自己。在冬季,我总要坚持锻炼身体,即使雪很厚,我依然要于雪中的一僻静之地光着上身运动,且用雪、用冰水擦洗身体。我将自己的头乃至上身浸在严冬早日的冷水里,来磨砺我的意志,刺激我的感觉系统,训练我的锐气,并激起我的信念和我的狼狈的生活及屈辱在内心里的反抗。这是我曾在天山牧马时形成并一直保留下来的习惯。人类深受生命苦难的限制到底有多大,这不是用医学,用哲学,用所有的学问所能解释清的。人就是一个周天,一个宇宙,一个迷和一个神,我不是夸大其词。人类来自自然,是自然界的大能。人是有些许神奇之处的,一个人永恒的精神就是一种奇迹。有时想,纯粹的写作者,毫无疑问,写作之于他,就像银行里的保险箱之于小偷,非常危险,因为有没有收获是一个谜。整个过程充满了惊险、曲折、离奇和迷茫。实际上,有一只果子早已熟到了树上,关键就看你是不是那个摘果子的人。一部部作品,亦是早已于天地间、于冥冥中存在着的,关键就看你能不能从天籁中把它拿下来。有时候,你会觉得那个东西非常遥远,乃至模糊不清。这说明你松懈了自己,你已经世俗了,你的品格离它的要求不相符合了。是啊,要拿到这枚果子需要具备怎样的品格呢?

然而,我们只需用心向笔尖灌注所有的神气,写去就够了。

这就像人在流浪中不需寻找目的地,只仅仅享受流浪本身——永远在路上的感觉一样。精神才是最重要的,人能留下的也就是这个。

倾听天地中的声音,在黑暗的静处,在万物运动的白昼。也许,一枚树叶,一丝风声,均可让你的笔尖具有神性的品格。天地间充盈着博大的神秘的气派。没有什么写作技巧,技巧本身是毫无意义的。所谓的方法和技巧,简直是科学上的故弄玄虚,方法就是你自己,就在生活本身。

到穷人中去,倾听他们的声音,去倾听天地间大爱大美的乐理,是最接近文学本质的。

一支笔,无论和哪怕代表什么,必须是真实起来,生死、命运、大爱都在你每一天的生活里,在大自然里。一支笔啊,定然要用一个完全至清至真的品格去倾听天地间的声音!

哥哥送我上鲁院

每当宁静地坐在书桌前,便使我想起那远在西海固种地的农民哥哥送我上鲁迅文学院读书的事情。哥哥可以说是我文学上的导师,这话一点都不为过。记得,我每写出来一篇小说,都凝结着他的心血及鼓励。

哥哥和我一样是靠自学成才获得学养的。他热爱读书,特别喜欢读人物传记和文学方面的书。近两年,我的许多小说都得到过他的指导。他对文学的审美流露出干净、朴素和深刻的道理,看问题透彻、一针见血。他总是要求叙述简洁明了一点。而我的拖泥带水,尤使他大失所望。

每有时间,哥哥便读名著。

有人说,一个农民大可不必读书。

可哥哥却还要写点心得笔记之类。这对我尚在念书的侄子却大有裨益。

我们兄弟都是靠自修学会了汉语写作。但我们也常温阿文。哥哥的阿文尤胜于我。谁会想到,一个地道的西海固农民,种着几亩薄田,有时甚至因收成不好还要四处漂泊,心境却这样高远。

哥哥知晓我读书写作,很费眼睛,便省吃俭用,用自己的血汗钱给我买了一副石头眼镜,说是戴上眼镜眼睛会很凉。但那副眼镜,我至今没有戴过。

因为有时候,人总是为旁人活着——我担心戴上眼镜会被人看着不像是我了。哥哥常说:“兄弟,你注意自己的身体,要加强体育锻炼呢!”

我以前在青海、新疆喜欢散打,常常身负石头在陡峭的山峰跑步,用冰雪洗澡。这几近成了我以前坚持的一项功课。但这都让我丢了。有几回,哥哥看到我愁眉苦脸地伏在书桌前,便请我寻着打了几场篮球。哥哥参加过村子里农民运动会,篮球打得不怎么好,但非常有意思——由于个头矮,就频繁地跳跃,有时因为跳得过高而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爬起来,不免要忍着强烈的疼痛,笑一笑。

而我,却既感到滑稽又不禁哀伤。

只要一有空,我总是把写的东西读给哥哥听。哥哥便常会发一些令我叹服的议论,指出我的缺陷,不由使我肃然起敬。

哥哥不让我写那些游戏人生的东西。生活本来就不容易。我到鲁迅文学院学习,哥哥从八十里外的沙沟赶到县城来送我。他给我炒了两碗大豆,提在一个洗得发白、由零碎的各种小布片连缀成的书包里,还给我一本托尔斯泰的《谢尔盖神父》。他叫我一定要好好读这部小说。哥哥知道我以前不喜欢和重视托尔斯泰的东西,所以郑重地对我讲:“不读这个老汉的东西,你就会制造许多垃圾的!”

我大吃一惊。

第二天,我提了准备到学校换洗的几件亲戚送我的旧衣服,当然还有那部小说,便起身了。哥哥坚持要送我到银川坐上去北京的火车后方返回。

一路上,我们都一样沉默。我看到他的一双黑条纹布鞋上满是黄土泥巴,一只布鞋帮子上已经裂开了一道口子。我的心里又一阵隐隐酸痛,酸涩一阵一阵弥漫过我的心上。

在银川临上火车前,哥哥又去买了一本《小说月报》。其实那《小说月报》上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因为在后面的选目中有我的名字。

我发现有你的名字,就买了一本,带在路上消磨时间吧!火车已经在汽笛的长鸣声中滚动开了轮子。哥哥仿佛记起了什么,突然着急地没命地跑到我的车窗下面说:“无论走到哪达,把谁都不要得罪,把谁都好好的!”

我重重地点头。

每当夜深人静,当我静静坐在写字桌前,我就非常悲苦而强烈地想起我那远在西海固的兄弟姐妹,以及我人生和文学上的导师、我的至亲至善、卑微老实但知礼豁达的农民哥哥。记得有一次,哥哥到一个亲戚家探望病人,在墙壁上看到我过去发在家乡一张小报上的短文。便征得人家同意,把那张载有我文章的报纸裁下来拿回家,夹在他的书本里了。

前面的路总是迷惘,但是每当想起哥哥,眼前便突然一亮

归去匆匆

拿着鲁迅文学院的录取通知单,一身泥土的农民哥哥执意把我从满眼苍凉、地老天荒的西海固干旱海洋里一直送到银川火车站。晚上,上火车的时候,哥哥对我说:“去了一定要好好念书!”

当时我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述的痛楚。哥哥的脸孔一派西海固四季荒凉的严酷的感觉。我知道哥哥又将连夜赶回家,去忙那一辈子都休想多打一粒粮食的薄田里的活计了。

回想起来,我曾经是一个那么渴望好好念书却无力入学的人!一晃二十多年过去,生活迫使我流浪了许多的地方,我用老实一生的父母给我的两只脚板丈量了中国的大片土地。我常常为着生计穿越一个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我人生意义上的苦难。后来,我开始学习用奇特的汉字来读书和写作,乃至用它来开通这个广大的世界。有人曾经问我:“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写作?”

我说:“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吧!”

我说:“只有文字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不会把你抛弃!”

当然,不排除一定的天分在内。

老实讲,我对汉字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有着和普遍麻木了的人们不一样的激动与兴奋。我的小说一出世,就有着和广大的写作界不一样的格局。我觉得我的小说里有一种不加雕琢和修饰、自然而然朴拙天成的气息。这是一些愈益娴熟于写作之道,愈难以捕捉的东西。有时,越觉得明白小说是怎么回事,越感到十分危险。而真正有力量的、本体的、核的东西却捉摸不定,甚至消失了。

这是我来鲁院一面读书一面所思考的。

这些年,我写了许多东西,大部分的文字我已经把它们从我的心灵上严格地剔除了。但我从中挑出一些,是不忍遗弃的,因为它和我的生命连为一体,因为它们的与众不同,近似浑然,像未经加工的石头上的金子。尽管它面目粗粝,但却最为接近自然本真。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馈赠。来北京我将这些小说给了几个著名的老师,他们说:那不是刻意能够寻找到的,也是学院派作家费尽心血却写不出来的,哪怕他们的文字可以技巧满天,可以精致异常,可以很像小说,但不会逃脱人为的痕迹。

我谨慎地听着。

当我阅读了大量的东西之后,我深深感到一种为难,仿佛无从下笔了,倒像是有了无数规避和束缚。到底哪个更接近“真境”呢?

来到鲁院,大家都纷纷说好歹是来到了曾经天子的脚下!一个个似乎与往日不一样了。学院对我们这种无与伦比的优越待遇,令我这来自于最底层的人只有心生感念。它让我的文学由原来纯粹的单纯的感性开始长上了思想的翅膀。这是我在学院重读雨果,重读妥斯托耶夫,以及与各位著名的理论家多次交流的深切体会:一个作家,必须是一个思想家。一个阶段过去,我从宿舍的镜子中发现我的脸白了,肚子也仿佛凸起了一点。对我而言,这是多么大的罪过啊!学习之余,认识了我从精神上愿意认识的老师,结交了朋友,读了大量的书(有些书读过,才知道是不必费那么大心力读的)。真的,每天都仿佛一些知识的东西在喂养自己。

一天下午,走了一趟景山公园。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逛公园。里面的人踏着悠闲缓慢的步伐,像不断线的水一样在令人陶醉的路上弥漫着。念经的、唱歌的、抽签算卦的、卖小玩意的,还有绵绵细雨般谈情说爱的。总之干什么的都有!我才知道一些人原来是如此生活着的!我躲在一边奇异地打量着,有一种难言的兴奋。渐渐竟有些莫名酸楚。我觉得自己依然是那么不善于融入这热闹休闲的人群里啊!

我又一次想到我那远在僻地的父老乡亲;想起干旱一年复一年煎熬着的人、畜、草木,以及永远无声无息的西海固;想起我那已是黄土壅身,已过人生大半的农民哥哥;想起忍受寂寞,歌哭于斯的西海固文人。

离开公园,已是黄昏,我没回学院,一个人独自行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我从一座又一座高楼的身边经过,走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北京的夜晚,你能闻见从身边穿过的车辆那轮子上发热的凉气。我似乎是迷路了!一直走到凌晨四点才回到宿舍。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夜我的所思所想,我心灵的追问。在困顿的睡梦中,我仿佛无数次看见我农民哥哥那走失多年的羊只;我听见我所爱的牧人吹的草笛声。还有我的那些以殉道精神从事着文学艺术的朋友。他们有些已经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们却用一把倔强的骨头燃亮了我们前进的道路!

鲁院之行,寄托了亲人们多少的希望啊!

临行当夜,族里的人们诵念着天籁般的古兰经的大音为我打点上路的行装。

我的哥哥,一个在县城的建筑工地上挣来几块钱都要给我买书的农民哥哥,激扬地用东乡语朗诵着我们民族人写的诗:请奏响那支悲凉的骨箫——让高高飞翔的灵魂带走沉默的思想让流浪的心归于寂静请打开高高在上的经卷,以我领颂——我们都是世界的罪人我们需要敲打天堂的灵位我忍住泪水让你看到我绝望的笑容我相信这热烈的线会点亮你灵魂挣扎的茅屋

这是非凡的送行!我肯定,在世界上所有的送行中,都没有这般真诚难言的情感。这也许就是文学中最原始本真的东西。

几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我的血液里输入了一些宏大而庞杂的东西。但是,我的灵魂并没有被颠覆。不会的,我对我以往的路子将更加坚定,我对自己的写作将更加充满悲凉的情调。

如果说我的小说将永远静静流淌苍凉悲悯之气的话,那肯定与一个情感深沉的民族有关。

时间仿佛刚刚从这里开始,一切便要归于结束。世界上最为公正的是时间,最为无情的也是时间。此刻,分别即临,北京这满天的星宿,竟然使我变得如此伤感。我知道前路漫漫,但我会把那绝望的美丽留给这动人的世界。

第三届春天文学奖致辞

久负盛名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尊敬的王蒙前辈,女士们、先生们:尊贵的客人们、文学界的朋友们:

大家好!

这是一个鲜花常开的季节!万物复苏,柳绿花红。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如这季节一样心花怒放。这也是我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期间得到的一个最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获第三届春天文学奖。

记得很久以前,我还是一个漂泊的流浪者,在新疆天山草原牧马,在青海巴颜喀拉山下淘金子,在西藏贩卖羊绒,挖过冬虫草,足迹遍布中国西北及西南大地。后来是文学改变了我的命运,给了我一切。老实讲,我写了七八十万言的文字,都是相继发表在文学期刊上的,却没有一本结集出版的书。因为我对于文学的虔诚,以及我对于我所从事的写作这一事业而感到的神圣,使我绝不会轻易自己掏钱出书的。终于,在这难能梦想的时刻,我的书就要面世了,并且是声名远播的人文社出的。因而,我也可以在白发苍苍的父母行走于世时拿出八个儿女中最特别的一样礼物送给他们了。这是我曾经不胜忧虑的一个心愿。但是现在,却就要实现了。这也同时是我给我们那个民族所用十多年时间采摘的一枚芬芳的花朵!

因为我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纯粹民间的写作者,所以,我从没奢望过获奖。但它却定然似的寻你而来。

一切似乎都是天意!

一切似乎都并不在预料中!

我极其热爱文学的西海固的农民哥哥,会因为看到我的书而感到宽慰,会因为我有力的文字而更加满怀信心地把每一年地里的庄稼种好。骨瘦如柴的哥哥,会怀着满腔无言的喜悦把弟弟的书带到田间地头,带到寸草不生的干旱海洋浪涛的尖峰上默默诵读,并为我祈祷。

最后,我要说的是我终于可以为我虽然偏居一隅,但精神的翅膀却飞至九天之上的民族隐秘的心灵的恒久开拓作一次小结了。我坚信我一以贯之的劳动,于我们的民族是有意义的。尽管这个民族尚且不被人所重视,但他们所背负的苦难,他们以死相赴守护的尊严和清洁精神,以及他们与自然抗争、与命运相搏,不屈不挠的精神,还有他们悲天怜人的骨子里流淌的纯净血液和高贵精神,是值得越来越多的人关注的。

我之所以写作,是因为我的身后站立着一个独异的民族!这是我所要向大家说的。

衷心地感谢各位素不相识的评委老师,感谢德高望重的王蒙先生,也感谢认真履行这一神圣使命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正是他们为我们创造了这一隆重而盛大的日子。

这确乎是一个万物苏醒的春天!

祝愿春天文学奖一如既往地办下去。这于中国文坛产生新人类是有意义的。

感谢西海固!

再次祝愿王蒙先生及其他的家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谢谢!

人道的光芒

从去年到今年,我除了写了两三篇自己并不满意的小说外,真正像样的文字似乎没有一篇,倘若不是哥哥的提醒,我便一直这样不知反思地写下去了。

翻阅断断续续的几篇日记,只有无尽的寂寞与荒凉。

我开始对自己极其不满。

西海固的农民哥哥对我也极其不满,几次在信中十分严厉地责备和批评我不够用功。我觉得在逆境中的人,生活总是在加倍销蚀其激情和意志,然而却更加坚贞不屈。尽管哥哥因孩子的病长期奔跑在医院,但他一面强力抑制这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一面仍然关注着我的笔和我的文字。

我感到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言。

哥哥和我一样,也是凭借字典成为一个读书人的。在信中,哥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在中国,有两个人的书,你必须要好好读。一个是鲁迅,一个你知道(我们曾经探讨过的一位作家),我这里就不说了。

哥哥连买信封的钱也没有,但时常将家里称盐、倒油的钱节省下来给我购买旧书。他常常把我给他打信的信封拆开,翻过来又重新糊一个信封,给我打信。这次,他在信里装了一本薄薄的鲁迅的《野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出版的,他还写上“珍藏”字样。

我说不出的激动和欣喜,同时不免沉重了起来。

翻开《野草》首页,扑入眼里的第一行字紧紧扣住了我的心弦:“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觉得我的毛发都立时耸立起来了。

闭上双目,只要一想我那故乡荒凉寂寞复又龟裂的黄土,以及黄风土雾遮天蔽日的场景;一想哥哥那低矮的个头、放在任何中国人群中都会被轻蔑的脱皮的黑红脸及瘦削单薄的身影,我就无端地心生阵阵疼痛。于是,一种无形的力量使我情不自禁地书写起来。

我的每一篇文字,哥哥都会细细地看,并放声朗读给那两个灰土满脸的侄子(惜乎一个现在已久病着)。就是,就是他——我西海固的农民哥哥——他以这样的方式表达着我们兄弟的感情。

这样的幸福和感动谁会有啊?在偌大的中国能有几个?

这些年,我看到当一些人把自己用饱蘸血液书写的作品或书,怀着真情赠给所谓朋友的时节,哪里想到时过境迁,那些背信弃义的人却离弃了它们而去。许多次,我竟然在一个个旧书摊见到某人的签名赠书可怜地躺在冰凉的地上,有时发现那签名的墨迹似乎尚未干好。

我感到作者背信弃义的可恶。

同时,我感到那不牢靠的没有信仰之人的虚假信义。

所以,我的文字拒绝那些没有坚守和信义的人来阅读。

是的,我的西海固的农民哥哥,他让我所从事的写作变得崇高,让我的血液和我手中的钢笔感到高贵。

如果这种爱、这情义是宿命,那我将宁愿选择这干净、纯粹的前定;如果这样的感情令世人感慨、羡慕,甚至嫉妒的话,那这正是我们的民族所独有的风骨和品质。那到底是一股什么力量啊?我要回答说:那是天道、人道、人心,那是人应有的良知感和悲悯情怀,那是一种无论对亲人、朋友、老师,对任何一个陌生路人都应有的永不变节的信义与承诺。

我珍惜这心中的感动,并感到笔下文字的自尊。

我的流浪,我的西海固的农民哥哥们,这是我的笔与他们,他们与我的笔之间永远的践约。

我将追随这践约。

这些年,我之所以选择这笔,之所以竭尽苦心,苦苦追寻,追寻那真理,

这关于马的奖杯

——第九届“骏马奖”获奖感言一

在青山绿水的贵州领取“骏马奖”,真是别有一番振奋人心的感触。首先,中央及中国作协、国家民委近年对我国少数民族文艺事业的高度重视,这自是不言而喻的。据说这次出席会议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就有几位,贵州省委、省政府的领导悉数出席会议,这在别的活动中是罕有的。二

少数民族作家,在全国文坛,不乏人物,大家、精英层出不穷,更有引领当代文学潮流的灵异之才。中华民族文学大家庭可谓柳绿花红、百花绽放,每一朵都丰富着我们的精神世界,都给我们的身心以营养和无尽的财富。从古至今,少数民族文学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灿烂的奇葩,并不断创造着新的文学辉煌。三“骏马奖”这个奖杯我异常喜欢,拿在手里的感觉极有分量,并且马的造型别具匠心,看上去有种飘逸之气,成纵横飞腾之势,万千气象尽在眼里。

马与我是有些渊源的,《古兰经》中有圣贤驭仙马一说,因为信仰的关系,让人对马不能不心生倾慕。我也曾在新疆放牧过马,对马颇有感情,它是异常灵性的。因而,这关于马的奖杯于我而言似乎有一种秘密的、无形的、超然的,难以言说的机缘。“骏马”单单那一股飘飞的鬃毛黄金的光芒一样耀眼夺目,令视觉应接不暇。

这“马”更如认得主人一般,从一地到另一地。

这真是令人喜悦的事情!四

马之所以不同于其他,是因为它会选择属于自己的真正主人,它一生纯洁、高贵,可因自己的忠勇步入盛大和铺满鲜花的殿堂;它摒弃媚俗,始终将一颗倔强的尊严俊美的头颅高高地昂扬。五

颁奖会后,中国作协、贵州等方面,还专门安排作家们踏上遵义,进入黔东南,了解那里的光荣历史和风土人情。

一切都令人珍贵着,人和人的真情在那日的绵绵细雨中、在一路行走的途中渗透着、辉映着,相互流淌心间。值得回笔一提的是,在贵州结识了石宗源先生,他对宁夏有一腔特殊的情感。我们用属于我们自己的语言问好,那是一种激动人心的秘密,他知道,我们都用微笑书写在眼睛里。

一切都是人生中必然的前定。六

我觉得信念和真诚离天意是最近的。真诚突破了极限,就会天从人愿的。因而,一个人的信念是不能破灭的,只要那盏灯还亮着,就可以燃亮你心中最后一个角落,以及燃亮你最后的孤独和寂寞。

我知道,骑上文学的“骏马”,依旧前路漫漫,但只要向前,那更远的远方一定是浩茫的草原和头顶更为广阔无垠的蓝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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