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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18:3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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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段恭让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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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是最美的归途

回家,是最美的归途试读:

自序

这是一部乡土散文集。是我这个乡土捏成的泥娃娃个人的体验和感受。人世间,五彩斑斓。有时候我们只有走过去了,才能够明白一些事情,认识一些人。在时光的流水里,掬水月在手,弄花衣沾香。从那皎洁明净里,我还能够看到岁月的痕迹和人性的光辉。也许很快它从你我的手指缝隙漏掉,乡土中国的还会带着自己独有的色彩向前走。再掬起来,就会发现它嬗变更新的轨迹。不乏真实的体验和真诚的叙述。恍然若失又清晰可见,写的是离你很远的事情,读的是离你很近的情怀。沉重、庄严、亲切。让我们一起思乡吧!——给了你我爱、温存、勇气和力量的地方。

第一辑 一弦一柱思华年

/ 回乡琐记 /

农历三月,春已经深了。黎明,望南山熟悉的峰峦,苍郁的棱线被曙光衬托得分外清晰,千沟万壑也渐渐地显露出了它昂扬的气势。厚墩墩的纵华梁、马岭梁好像长高了,昂头抵在南山的胸膛上。红红的霞辉,就从南山的那个凹处射出来,照耀着千百年的古村,也照耀着我。站在河对面的梁顶上。对视这个古村的梁岭沟河,印象里从来没有这样葱郁、这样富于生气,两边的清河霸河流域,新的建筑群正在如剪刀形夹起它,又对于这个遽起的土墩子无能为力。它上面的这个村子,依旧在自由自在地延伸着它的生命力,二层楼房一栋接一栋,已经在不经意间接近3里长了,快要和坡底村连接起来了。和远处那些挤成一团的村落,火烧寨这种舒展就形成了一种殊趣。我是5点就起床,曙色里跑到河沟的。神仙指路,心灵感应,还是大自然的邀约?我看见半截沟因为贪多种地,用杂石泥土填了的泉眼,又涓涓地流。浇地的人堵了它,竟汇成了一个潭。泉水翻过堵它的泥梁上沿,欢快地带着冲击力,奔向原来是一片茂密的叫作羽园的地方。那里有我父亲在世前亲植的杨树林。去年的3月,我在这里看过,没有一丝水。今年还是一个旱年呢,它竟然流出来了,流得这样欢畅。半截沟的泉水,对我有一种神秘的暗示或鼓励。我写作的瘾越来越大。只有用火烧寨人的名字,或者把虚拟的故事的发生地放在这里,下笔就出奇地顺畅。我想:我至少能够写出几篇乡土文字。一 谢家梁有人看了半截沟的泉,激发了我上谢家梁的愿望。一个比火烧寨梁更高、风更大、沟更深的地方。少时,我和刘明在这个山坡上面玩耍,就遇见过谢家梁的一个娃娃。小我两个七八岁,流着鼻涕。我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谢宏儒。宏儒,学问大才叫宏儒呢,怎么这么多的鼻涕?还用舌头舔呢?由于村里也有一个娃娃叫宏儒,我就把那个下午、那个叫宏儒的娃娃记着了,几十年过去了,估计刘明和宏儒可能都忘记了,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村子里人说:谢家梁出人咧,出了一个大银行家,这个人就是当年的鼻涕王谢宏儒。他给乡亲正月十五放焰火,家家户户送元宵。给村子修了一条水泥路。早几年听人说宏儒在梁上面盖了别墅,西安都来了人参观呢!我一直没有去看,回来总是匆匆忙忙,今日就看去。谢家梁的街道还静悄悄的,几只狗娃子,看见我就叫,把鸡也躁得兴起,嘎嘎地唱。它们翅膀扑啦扑啦的,我就在这乡场“门迎”的问候声里,像贵宾一样信步走去。谢氏别墅是一个四边形建筑,边长约100米。盖了一座5间左右的小楼房。院子有花草树木,石雕,亭榭。正门向南山,前院墙是黑色铁艺栏杆,柱子上有石贴片,东墙、北墙都是砖头砌的,用水泥粉了,墙角都安装了摄像头。门没有开。给他看门的是他的叔父谢让明,他还在梦乡里呢,我只好绕墙一圈子。墙外面被慕名而来的人,已经踩踏成了路。在后面地里,遇到一个人,估计30多岁,我问他认识我不?他摇摇头。我说:“我是对面的学校跟前的。”他问我:“在那搭工作?”我说:“在宝鸡。”他连连摇头。“太远了。人,你不管弄多大事情,乡里乡亲不知道,就是白弄。”我琢磨着他的话,还是有些别出心裁。不是有人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我问:“宏儒经常回来不?”他说:“回来,回来,不是在别墅里停一会,就是到村里和人谝一阵子。就坐车走了。人,嘹得很!”他告诉我:“这下面几十亩地都是宏儒买的,白皮松,你看长得好得很。宏儒事情大得很。县里的新城开发公司就是他弄的。很多乡亲在那里上班呢。”这个宏儒,让我小学生一般羞惭地垂下头,一路碎步跑了。此宏儒是不是当年那个鼻涕王?我也陷入怀疑里。直到坐在梁上歇息,我又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鼻涕王谢宏儒啊,几十年没有见了,知道你事情弄大了。大银行家。你在哪里盖不成房子啊?偏偏要盖在这个谢家梁?也不怕乡亲说你张狂?看来,虽然你有钱,我没钱,但是小时候耍的一刻,咱就感染了一个共同的病:死爱这个梁高沟深的地方。我村子也有我们优秀的人呢!二 碑子学校巷子里头,谁家的墙角,立了一块下宽上尖的石头碑子。上面刻有四个字:“清风入怀”。刀法深刻流利,字写得活泼,且用胡蓝色涂了,分外清晰而又富于生气。巷子在农村人的说法里,是路箭。所指之处,必不吉利。说也奇怪,这学校巷子,所指向的官路北边的张家,两户,都是抱养了人家的孩子,现在已经人去楼空。连地盘子也让外姓别人盖房子了。如此看,路箭确实吓人。小时,就看见学校巷子口立的碑子:泰山石敢当。石头粗糙,字体粗犷,錾得就更加豁豁牙牙。想是用来吓唬妖魔鬼怪的。但人爱美,不知道几时,让给拔掉扔了。倒是这“清风入怀”的碑子,显出一种大度,一种优美。不落俗套,有备无患,避其锐而言他。还有一些扬长避短、与时俱进的味道。明明埋下泰山石,却潇洒地拿着合起折叠扇。暗地里藏了玄机,敞明又说无机关。有此层埋伏,歪风邪气妖魔鬼怪哪里敢来?隐忧未扫尽,开怀祈清风。既驱魔辟邪,又美化环境。半信半疑里的幽默,超过先人的风流。前日,我网上留言问了,清风入怀谁家房子谁人书?答曰:刘宽的儿子。此人不认识,再回去当见。三 新房站在马岭梁上面,眼下是一片一片的新房子。有的还正在拆旧建新,让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过去的瓦房越来越少,看见它,心里就有着一种亲切的潮涌。这崭新的村落是我们的村子吗?曾经有过卖儿卖女血泪辛酸、躲避逃窜拉壮丁、跑土匪、下苦力担柴卖木头、东拐西碰的家乡吗?30年的努力,你还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历史的进程,没有十全十美的,群体的命运,在摸索奋斗里前进。我看着看着,眼睛湿润了。忽然觉悟出来一个极简单的道理:我们评价政策和政府的工作,只要看一看家乡,看一看父老乡亲的生活变化,就明白了,就能得出最准确的结论。站在马岭梁上,我恍惚里有骑上扬鬃快马的感觉。窄狭却久远的路。火烧寨村子大约有两华里长,一街两行模式比较规范。距离它3华里的七盘山,是蓝关古道第一险阻,路经此处盘山而过。春秋战国时期,秦楚等国多次兵出蓝关古道进行征战。秦康公十年(公元前611年),出兵荆襄助楚攻灭庸国。秦哀公三十一年(公元前506年),派子蒲、子虎率兵车500乘,沿蓝关古道南去救楚。战国时期,楚数次伐秦,与秦军战于蓝田。秦始皇统一全国后,4次出巡东方,其中两次通过蓝关古道。王莽地皇四年,绿林军申屠建、李松率兵攻武关,经过蓝关古道入长安,灭新莽。不久,赤眉农民起义军又分兵蓝关古道讨伐刘玄,进据长安。《后汉书》记有东汉建武三年(公元27年)、初平四年(公元193年),东汉政府利用蓝关古道镇压地方反抗势力。《三国志·魏书·华歆传》记,汉献帝初年,华歆为避西京之乱,“求出为下邽令,病不行,遂从蓝田至南阳”。即东汉末年,蓝关古道仍为长安东南去之大道。隋唐时,蓝关古道为京城通往荆汉、江淮间的重要孔道,诸多文士、官吏经由此道游学取仕或赴任,故有人称蓝关古道为“名利路”。王贞白《商山》诗云:“商山名利路,夜亦有人行。”白居易《登商山最高顶》诗曰:“高高此山顶,四望唯烟云。下有一条路,通达楚与秦。或名诱其心,或利牵其身。乘者及负者,来去何云云。我亦斯人徒,未能出嚣尘,七年三往复,何得笑他人!”此外,诸多贬官如韩愈、元稹、颜真卿、周子谅、杨志诚、顾师邕、王搏等被贬去潮州、荆襄、岭南等地时,亦均走蓝关古道。在七盘山、鸡土关、风门子、六郎关、大坡脑至蓝桥镇的蓝关古道两侧石崖上,有往来商旅公立的清代石刻4处,对陕西巡抚陈弘谋清乾隆十一年(公元1746年),捐银2000两,有商州知州罗文思、西安府同知署商州事白维清等捐资修路的功德勒石为记。委商南县典史张恒监修,自商州胭脂关至蓝田七盘坡,开山凿石,辟成大路,驼轿通行,商旅往来如织,呼曰“陈公路”。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年)七月初二山水洪暴发,冲坏蓝关古道鸡头关附近坡路。西安府同知署商州事白维清,捐银100两,及渭绅李继广捐银,修复被水冲毁的路段。现在鸡头关上面还有镌刻在山崖上署商州白捐修的字样。太辉煌了太伟大了。就这样一条小路,走出了中国历史上这么多的情节。这条古道的神奇还在于:它与古代国家的兴亡密切相关。中国的历史多次表明:武关、蓝关一破,长安、咸阳必然失守,国家政权因此易主不在数次。与其说逐鹿中原,还不如说鹿在蓝田关古道。就单听说这一连串的名字,韩愈、元稹、颜真卿、周子谅、杨志诚、顾师邕、王搏曾经有脚印儿留在这里就足矣。这些史料距离我太远了。伤心秦汉,生灵涂炭,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作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读书人一声长叹。这条赫赫有名的蓝关古道,就经过我们的村子。从它的一街两行中间通过。曾经是驼轿通行、商旅往来如织的一条路,其实也就狭窄处数尺、开阔处丈余罢了。火烧寨的街道,轮到我看见的时候,商旅往来如织的景儿已经走远了,远得连个影子也看不见。我小时候看见的街道,很有可能就是蓝关古道这一段最原汁原味的结尾形态。它是武关道出山以后的第一大村。阔3丈余的街道中间,有一条官路壕,把路分成南北两条。官路壕两边,是蓬蓬勃勃的树木。官路壕长年累月没有水,只是作为夏天的行洪之用。南边的路窄狭一些,北边稍微宽一点。山里贩羊的走过去,给街上拉一地羊屎蛋子。担木炭的人脸上没有白净的。他们用拄着的木杵,在扁担中间极精确地一撑,小心翼翼朝墙壁上面一斜,木炭担子就稳稳当当地靠好了,他们进这家那家吆喝着讨要水喝。街道上走的下苦受罪的人多,坐在滑竿上轿子里晃晃悠悠的人少。下雨天,路就变得十分地难以行走。吆骡子的人赶着三套子大车,抡圆了鞭子,牲口也伸长脖子,前腿弓后腿蹬,车轱辘从泥坑里就是拔不出去。一街两行人都出来了,熙熙攘攘,喊着叫着,胆小的人怕鞭梢子打着,就在房沿下面躲避着。这是这一条路最热闹的时刻。马车吆到坡底,就卸下来货物,放在牲口背上,上七盘山,过夹驴道,奔赴蓝桥或者商州地面去了。那时,还经常有商州的旅人经过这里。商州人特别好认,妇女都是一身黑色或者深蓝色斜襟衣服,盘着发髻。除了额头上有齐齐的“刘海”,耳朵前面鬓角边对称地留着两缕子头发。由于长途跋涉走路都是咯咯拧拧。他们经常走山路,高一脚、低一步已经习惯了,受力部位不停变化,腰腿软和,自然不知道乏。但是,到了平地,腿就直戳戳地走不动。尤其是热天,山里凉爽惯了,旅行就没有任何快意可言。要是天气不好,或者天色暗了,商州人就在村里的客栈下榻。吃饭住店一体化。这样的客栈在火烧寨街道上,大概有近10家。黄昏时分,经常有小孩子吆喝着,肩上搭了两三床被子,两头低溜着,给客人拥挤、被子不够的客栈送去。这送被子的就是从事赁被的人家。多有几十床,少有十几床铺盖。客栈没有床位。都是在楼板上铺一大席。客人吃饭洗脚以后,就带了随身的贵重物品,陆续爬梯子上去歇了。也有关系好的,来来往往就只住一家店。是否是“诗句就云山动色,酒杯倾天地忘怀。”就不得而知了。等到他们入睡,客栈人就抽了梯子,横着放倒地上。这样就保障了客人安眠无欺,也不会有客人半夜下来生出麻烦。两下放心,相安无事。村人对于客人厚道热情,从来没有听说谁家和客人吵架或者发生不愉快事情。秦始皇两次过火烧寨街道,住栈了没有?住在谁家?当然就没有办法考证了。韩愈唉声叹气地在火烧寨街道哪一块石头上面歇过脚,就更不得而知,不过我推想:韩愈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正月写作的诗歌《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定是诞生在火烧寨街道。这里土梁高,视野开阔,离韩湘修仙的辋川很近。让我几十年难以忘怀的是:我10岁左右看见的一个商州老人,一个说唱艺术家,他是商州花鼓戏的老前辈。他大约70左右,差不多半年就出现在火烧寨街道一回。那回他住在大鹏爷家的客栈。那天下雨,雨停,人们就三五成群地来到大鹏爷的客栈外面,吵嚷着要听花鼓戏。几个会说的,就进去请花鼓戏老汉出来。他人很清瘦,面相普通,但是唱戏的本事功夫老道。他坐在大鹏爷家的门墩上,手支撑着下巴子,闭着眼睛,回忆或者沉浸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唱的戏文好像是懒婆娘,也有人说是奴婆娘。奴是陕西方言,脏的意思。极幽默又极夸张。辛辣地讽刺了一个不讲卫生妇女的丑陋习惯。那些唱词让我生理上极不舒服,心理上极厌恶的。但是还是想听,走不离。他唱得如痴如醉。听见的人都开怀大笑。其中有几句我现在还记得。人家的屋里已生烟火, 她的身子还在炕上烙。锅头上尿盆子还球摆着哎呦呦。地上的屎角子拿簸箕戳哎呦呦。那时间我就特别不明白,如此恶心、如此让人反感的唱词,大人们怎么就嘴巴半张着,听得那么高兴?听完了仿佛也把自家肚子里的污物排放了一样的痛快,学唱着、议论着高高兴兴散了。这一感觉,在后来阅读贾平凹先生的作品里,描写商州人用树叶子擦屁股、让猪舔屁股时同样产生过。啊哦,他的根在这里呢。至少好像是不美的。后来才渐渐地明白,鞭挞丑陋愚昧落后的习惯,审丑就不丑。幽默辛辣夸张产生的艺术张力,甚至能够给欣赏者在赏丑之后一种愉悦、一种自家超过别人的快感呢。我终于明白了村里的男男女女,那些大人,那一天为什么笑得是那么开怀,那么痛快。唱花鼓子戏的老汉一来,所以人就知道消息。超过半年没有来,火烧寨的人还真的想他。听大人说:这个人年轻时间娶过媳妇,但是后来媳妇和别人跑了,所以他一辈子独身。后来,我好像还看见过一回这个唱花鼓子戏的老汉。他衰老了,一双眼睛却还活泛着善良和幽默。干瘦的身材有些诡异、有些仙气。也就一回。黑龙口的路通了,商州人出来不走蓝关古道这羊肠小道了。再后来蓝桥河的路通了,连蓝桥的人也不走这一条路了。但是,村人和商州人的情缘还在。村里一个人惊奇地告诉我,他儿子在商州南农村的政府工作,遇到一个当地老年人,他竟然能够说出好几个火烧寨老一辈子人的名字。我知道这一种蓝关古道的情缘,在西安城里一个从这个村子出去的大学问家身上,商州情结还在演绎着……路缘。尽管这一条路已经被遗忘了,但它却曾经是一个民族奋斗的血汗河,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使我们和外面的世界建立了许多情感上精神上的联系,成了我们血液里的东西。

/ 最细小最亲密的那一条河流 /

七盘山左右两侧的山沟,涓涓细流经过坡底村,又汇入了罗家沟半截沟清湛湛的泉水。虽然还是很细小,但是在那时,它从来没有中断过。夏天的暴雨溢满千沟万壑的时候,这条小河就流出了它的威势。水的吼声震耳欲聋,斗大的树根在水里翻滚,漂过山里冲下来的树木。戴着草帽披着草编雨衣的人,就三三五五、如醉如痴站在沟岸看水。暴雨一过,小河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细条和纯净,又自由自在很叙事很抒情地流。站在后梁上,看周围的村子,好像都在脚底下一样。这地方风头高,干旱的时候多。有了这条小河,火烧寨风脉真的不错。足见这条河水的必要性、重要性,从人们对于它的亲密依恋就可以想见了。小时,我经常沿着河道,一块一块搬开石头寻找螃蟹,一个又一个下午,在痴迷里度过,而且收获很大,全身湿漉漉的,挽着裤腿,双手捂着衣袋里的东西,快活得天下无比了。长年累月,妇女就在这条河里洗衣服,棒槌捶打的声音,很远就能听见。夏天,从打麦场上下来的大人,汗津津的身上,都是痒人的麦草的细末子,到河里已经堵好了潭,脱了衣服,赤条条坐在水里,是赤日炎炎下的劳作之余最美的享受。小孩子从中午到下午,都精光着屁股,在河水里,在河边的树荫下面玩耍。妇女们只是在夜深人静以后,才三五成群去河道里,寻找一个隐秘僻静的河湾,擦洗身子。有一回,我和邻家哥在河道一个僻静处,堵了一个大潭,两个人坐在齐胸膛的水里,享受着夏日的清凉,说着对于女性和爱情的青春呓语,潭,却决口了。刹那间我两个人成了露出水的白条鱼。天不助人啊!对面不知道啥时间,来了一群锄地的妇女。我们只好弯下腰抱了衣服,躲藏到一个大石头后面。秋天,很多人提着担着装满红薯的筐子下河,先在河水里浸上一会,然后抓着筐子摇啊摇,在水里再浸一会,再重复一回,红薯就干干净净了。有人回去用井水冲一下,有人干脆就直接上了锅。那时间的河水确实很干净。几乎每一个河弯,都有一个菜园子,种着西红柿黄瓜大葱韭菜这些家常菜。我记得我爷就给队上看过菜园子。他用墨笔在石头上面写着“君子自重,动手丢人”的话,还大面积种植过辣椒,埋过莲菜。河道,是挎在火烧寨胳膊上的菜篮子。半截沟流出的泉水,是这条河的最短的支流。从泉眼到河道也就是200米。小水沟里有小鱼小螃蟹,靠近汇入口,长着繁茂的细细的水津津草,阔叶野生水菠菜。小时,我对于这个地方非常喜爱,情有独钟,因为在它下面不远,有我家的羽园。这最纯净的泉流了下去,就冲到羽园那里打旋。羽园不大,我二爷秋天总能砍几捆子芦苇扛回家,打成了席,我就睡在上面,做梦或者胡思乱想。我一直隐约地感觉,这个半截沟,和我有一种天然的神秘联系。这个半截沟的泉水,大概在上世纪80年代消失了。回老家我喜欢去河道玩耍,不见半截沟的流水,感觉特别失落,索性去上面寻找。原来看土地分了以后,谢家梁的人为了多种地,把泉眼给填了,把水沟给平了。我特别伤心,隐约之间,我觉出我的运道,我的写啊、画啊,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填泉眼的人,简直就是我的仇人了。我同村子叔辈的大学问家费秉勋先生,曾经幽默地记下他与外宾的一段对话:很久以前一个法国学者问我出生地?“费尔那。”“噢!那是法国南部一座美丽的小城,碧水环绕,四季鲜花不败,啊……”“我的费尔纳只有荒山,一条干涸的沟,还有石头缝里的草。”我想他的话是概括了过去的贫困。但这一条沟确实没有干涸,或者没有完全干涸过。上世纪70年代,曾经3年大旱,但是河道还是有水。当然就只有猫尿细的一丝儿了。这一条河流,带给火烧寨的运气是邻村人羡慕的。60年代,这个百余户人家的小村庄,除了出了费先生这样一个国宝级人物,还有同样在全国有影响的水利专家刘家有,去日本取经回来,建设陕西显像管厂的刘敏乾。还有在当时应当说是凤毛麟角的两个女性大学生。其中一个是我淑叶姑,一个是李家的女子。任何人物的存在成长,无不和他小时候自然环境、人文环境有关。我坚信他们某种程度是得益于这条河了。这条河,给了他们天性里、品行里的一些东西。到了新世纪的头一个10年,再回到火烧寨,我放下行李就想去河道看,我一个叔父一看我兴冲冲的架势,就对我摇摇手:“去不成了,去不成了!河道已经臭烘烘走不到跟前了。”我不信。抬脚去河道看,河道里没有水了。淤着一层黑里透出红透出白的、不应当称为泥的东西,死了的青蛙,蹬腿朝天已经干了,树木也没有那活泛灵醒的意思。我感到无限的悲伤,为了我们的家乡而悲伤。我知道完了。家乡的风脉完了。家乡的子孙后代,性情里的柔韧潇洒聪明多情,还有干干净净的模样,因为这一条河的消失,将带来极大的缺憾。他们没有浸在清凌凌的水里玩耍过,没有在河边月光下的树木林里散步过,生命就缺少了一种元素。会不会50年到100年,也不可能有上面那些辉煌的、让火烧寨人骄傲的人物出现了?娃娃将变得瓜头瓜脑痴不呆呆的?会不会考上大学的越来越少?乡亲们为了这条河,找电视台,找有关部门反映,没有少跑路,但都没有下文。这件事,让我想起两句元曲:命薄的穷秀才,谁叫你回去来。再回去,我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及治理污染的话题。只有夏天的暴雨溢满千沟万壑的时候,这条小河就流出了它的威势,水的吼声震耳欲聋,斗大的树根在水里翻滚,漂过山里冲下来的树木。也就这一刻,才能够短暂地把河道里污泥臭物冲得远远的。但是,也就是临时性地转移一下矛盾罢了。那以后,就很少回去了。不回去就想,想令我的父母家邦伤心的半截沟的泉、火烧寨的河。人总是要亲近自然母亲的,我相信,这一切不过是短暂的一幕。

/ 洗砚池 /

我村子学校的前身,是一个庙。原来的大门朝向东南。有前殿,南北道房,过了腰殿和南北洞房就是大殿了。它是一座道教的庙。看它昔日的概貌,应当是日日里香烟缭绕,木鱼声声里就响起悠扬的诵经声音。逢到了庙会,钟鸣磬响,一定十分辉煌热闹。我一两岁的时候,各个殿里,南北道房里,南北洞房里的塑像,已经给扳掉了,大我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打烂了那造型,把五颜六色的泥皮和稻草,送到段家门前肥田去了。庙宇的建筑尚在。4个碌碡架起来的一口好大的铸铁钟,就斜在前殿拆除了的砖头瓦片里。在大殿两侧的南北洞房非常狭小,勉强住一个人,以后就是学校教书先生的住处了。这大殿和腰殿之间,宽三丈长五丈的院落,却是一片好去处,是先生们课余散步、聊天、活动胳膊腿的好地方。北洞房外面有一棵红红的石榴树,南洞房外面有一棵婆娑的桃树。说也巧啊,这两棵前人种下的树,石榴是在向神灵祈求多子多福呢,而这棵桃树,是不是预言这里是桃李满天下的学校?南北洞房两棵树之间,有一个一立方米大的圆石头。中间给錾出了一个直径二尺余的尺八深的坑,是庙里的遗产。供信徒们在大殿外面烧香之用。不知道谁早有了安排,没有搬走它,当成学生的洗砚池用。老先生赵国栋天天早上就从北边的井里提了水,灌在这个石头錾的坑里,让学生娃娃洗砚台、给墨盒子里添水涮生活,“生活”即毛笔也。有时间水清,手上涂了墨汁,脸蛋嘴唇画成了花猫,也就在这一潭黑水里洗手洗脸,手上脸上就沾上淡淡的青色了。下课的铃声一响,这里就特别拥挤,来来往往一片繁忙。经常有淘气的学生,掬了带着墨丝儿的水,甩在别的学生脸上。先生听见就急急出来了,宽慰另外一个,让他站在院里。那时间的描红课好像多一些,天天上学去,手里都端着砚台、墨盒子。学生和家长管这一课叫“写仿”。一天没有完成“写仿”,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写仿,一般一天是3到5张,60到100字。冬天“洗砚池”里的水就结上了冰碴儿了,毛笔也就冻得硬邦邦的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学生娃娃都是带着套袖,提了火笼子上学。这火笼子也就是土烧的,一个攀儿系着下面碗大一个笼,也有大人在上课以后,提了火笼送来的。因为没有这个东西,写毛笔字就非常困难。娃娃把毛笔在木炭火上面烤得化开了,在舌头尖上面再舔上几下,拢顺了以后,才动手写字,工夫不大,毛笔硬邦邦又不好使唤了,就闷头吹木炭火,炭上的白色灰末就落在头发鼻梁子上面了。手要扶帽子,毛笔也就成了眉笔。老先生赵国栋就从老花镜上沿看着批评说:给你们说多少回了,写完了就要洗毛笔,人碎碎的,没有记性。我还指望我家洗砚池头树,年年开花带墨青呢,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那天下课,我跑到院子看了一圈子,洗砚池我知道在,就是没有池头树。石榴树和桃树离它远着呢。到了夏天,石榴的火红花瓣儿,尖尖的翠绿的桃树叶子飘进这墨池里,别样的情致,煞是好看。天一凉,黄了的、细密的石榴叶和桃树叶一飘进了,就又增添了一丝萧瑟的秋意。那年,一个姓胡的老师说:给这个洗砚池里倒上清水,养几条金鱼,放上几缕水草,就好看得多了。给老先生赵国栋拒绝了。他固执而且高深莫测地说:学校么,要的就是一丝儿清气。赵国栋老先生平日练习的是柳公权,匀衡瘦硬,追魏碑斩钉截铁之势,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他有个教学方法:经常从后面悄悄地去拔学生娃娃手里的笔杆子。好像捏得紧就是全神贯注,就能力透纸背似的。他经常给娃娃教课本里没有的东西: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一半子以上娃娃不知所云。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不乱。是以圣人之治也。这些段落,也是他们成人以后才渐渐明白的。火烧寨几代人在这个池子里洗砚台,涮笔。舀了这里的水,研墨。父兄子女孙,都在这个知阴阳、分昏晓的道家庙里的香火台前面,立过心志,许过宏愿。天天由它看着开启心智。我清夜扪心,一辈子没有拿过别人一分钱。恍然大悟。老先生赵国栋啊,毫不谦虚地说,我也是你洗砚池旁边,一棵开墨青花的树呢。而且在无道的贪官把民伤的历史高潮期,我信了老子的话: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萧呵!寥呵!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吾未知其名,强名之曰道。出了村子,当了副省级、县团级、部局领导的娃娃,大都保持了从小染就的这一身的清气。那青色的水浸染了他们的精神。时至今日,没有听说谁谁中饱私囊、贪赃枉法、包二奶什么的,做出丢先人脸面的事情。除了在西安城里当大厨的,回来满面红光,圆乎乎的。其他人都是素雅本分,土腔土调。原汁原味没有掺假。记得有一个当了个啥长的工作繁忙,让他乡人牵了牛给他家种地,惹得议论纷纷,沾了一脸唾沫星星。忽然在那一年,翻新那个大殿。不知道是谁偷懒,或者是包工活。就地取材,把那个洗砚池的石头翻了,推倒在墙根子下面。最后的根给没有了,呜呼哀哉!我去了学校看,学生娃娃还有描红课,他们还在写仿。只是没有了这个洗砚池。没有了那一种特别的气氛,特别的精神。也许有那一年,再翻修房子,这个香火台子,这个洗砚池,也许还会有出头之日,会不会有人把它重新放在学校的中心?从不知道让土封闭了,到知道了抬回来。道家的仙风灵气就又回来了。学校就会大批地出现好学生,出现有正气青气的人。我一定要多一个事,请费家的叔,那一位易学高人,用他从小在这个洗砚池旁边,练就的那一手充满书卷气和舞蹈美感的毛笔字,大书“洗砚池”三个字,再记下原来是道家庙里的香火台这样一个根儿。分成正反两个面,镌刻在上面,他一定不会推辞。世上事情消了生,生了消。小时候是庙门口子的人,长大是学校门口子的人。梦里,爬在洗砚池上,把毛笔浸进去,提起来,看那墨晕儿就一圈一圈散开了。

/ 池塘 /

村子里,这个叫“池塘”的东西,有3个,都是民国年间,智慧的前人留下的。一个是在张家门口,一个在学校操场旁边,一个在段家门前。其实,村子里的人,给这盛了水的土坑,没有赋予它“池塘”这么好听的名字,而是赤裸地喊出它的前世今生“涝池”。也就是说,天涝了的时候,官路壕一蔓多瓜,夏天的暴雨把这几个土坑灌得满满的,但它丰盈的、富有的、水光涟涟的时日不常,经常在三伏天的太阳下露底,初夏仅存一半的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留下一个龟裂的大泥坑。只有在它周围的柏树、柳树和迎春花的长枝,稍显得比别的地方葱郁。夜间明明灭灭的萤火虫,也大都集中在这还有些水气的地方。每一年,村子里都有安顿人清一回涝池,那黑色稀泥就粘在打打闹闹的人们的脸上、衣服上面,让赶路的人经常沾光。干活的和赶路的就互相对着笑骂几句,用稀泥扔到对方身上,十分的滑稽好笑。到了秋天,连绵的阴雨要是下上四五天,家家户户祖居的黑乎乎的屋檐上,瓦片就漫下不断线的雨水,汇入涝池里了。到了冬天结了冰,娃娃就可以站在上边打嘎牛(陀螺)。抽打上一鞭子,袖了手,小心翼翼地在冰上面行走。开春之后,人们再种什么作物,就用扁担瓦罐在池塘里担水浇灌。涝池的水,随着天气蒸发也就逐渐浅了。70年代,人们为了盖房子,多平整出来几厘土地,为了这个眼前利益,把这几个涝池填了。以后的火烧寨的娃娃,就再也没有看到旱梁上这几处景观了。随着这一填,好像也把人的心眼给填实了,闲情逸致和旱梁的人告别了。这当初的涝池,也不知道是刻意设计,还是自然形成。有这个涝池的时候,段家门前平展展的土地就不会给吹出一道子壕沟,池塘里边的水,也就涵养了旁边的树及那些闲花野草,学生娃和大人们都有一种悠闲的文雅气息。那时候文化人一茬一茬层出不穷,宏谨叔上高中那阵子,经常手里拿了叫《中华文选》的书,在张家门处的池塘边溜达。刘达西这个老教师说,他年轻时间对着学校操场的池塘,用刚刚推广的普通话朗诵过《荷塘月色》呢。年轻的妇女们三三五五,站在池塘旁边聊天,苗条得到腰肢,眉飞色舞或者轻声细气,比画着手势的身影,就倒映在水面上了。没有了这池塘的涵养,村里人显得格外的忙碌,焦躁不安,天天早出晚归,揽活打工,为了工钱高低,抬杠扯皮。投资的周期越短越好,急功近利弄钱成了头等大事。再也看不见谁斯文地拿着书本,在它身旁散步。填平涝池的头一年,恰逢特大暴雨,雨水在段家门前的地边,聚起了一道子几尺深的潭,把一个干燥的麦茬地,浸得软软的。几头挽了缰绳的牛,和我一样稀罕这旱梁上的水,在麦茬地里转悠着,就控制不住自个儿的情感,新奇的兴奋的、朝着麦茬地里蓄起的水边跑,想饮上几口或者仅是照个影儿。不想,在脚下却是美丽的沼泽地,一个接一个给陷在里头了,很快没了膝,到了肚皮子。村里的大人们,拿了刚卸下的门板,一路小跑着,吆喝着赶来救牛。站在门板上提尾巴、拽笼头,牛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牛挣扎着力气越来越小,它的眼里,满是可怜巴巴的哀求和绝望,在流了一串子眼泪以后,就垂下了头。仅就是为了喝一口水,或者看一眼少见的景致。那个下午,我目睹了3头好奇心强又苦命的黄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心里很是恐慌,有些后怕,因为在几个小时前,我犯了和牛一样的一个致命错误。我家后面的土梁上,村里人取土垫牛圈,年深日久挖下去一个大坑,那一场暴雨,就把雨水在坑里聚得满满的,我和一群比我大的娃娃,在这土坑里“打江水”,我一会跳进去,一会爬出来,就是不敢像大娃一样,朝里面深水去走。一群光屁股娃娃,在里面扑腾一会,再在太阳下面一晒,身上就黄灿灿的,纯粹成了泥娃娃。回家,招致了我老娘一顿训斥,我娘的娘家门口,就有一条大清河,我的娘啊,她哪里理解我们这旱梁上娃娃对水的渴望。我婆就烧水,给我把一身黄泥,从头到脚细细地洗了,用木梳一下一下梳着我身子上的鸡皮疙瘩风丝子,嘴里还念叨着“风丝子快散了,我娃不敢再犯了”。在黄牛这一失足成千古恨以后,我还是执迷不悟。只要这个土壕沟里有了水,就下去扑腾。还有那一件子不离身子的海魂衫……若干年以后回忆起来,那一种对于水的渴望,和我小时间对于文学和书籍的渴望很相似。从宁科哥手里借一本志慧先生的藏书,我往往要站在他家门外头,张望好几回。得到以后,涝池旁边,就成了我埋头苦读的地方。没有荷塘月色,没有阵阵蛙鸣,没有蜻蜓戏水,甚至有时候你就是一个干土坑,却是这样让我魂牵梦萦啊!我不厌其烦地说涝池,是和我家乡的自然条件密切关联,而这个自然条件好像在某种程度确定我们这一伙子娃娃的命运。10年20年以后,村子一个聪明过人的娃娃,当了村长、乡长,或者县长,他也开了一个新浪博客,一日里在博客里闲逛,忽然间,神差鬼使地就进了我的博客,看到了这一篇博文。“涝池”“涵养”“书籍”一类痴话,使他眼前一亮,怎么就感觉好熟悉了。他想了半天,估计会想起我儿子的名字,一下子就估摸出来写这个博文的人,他虽然没有看见过,却千真万确是火烧寨的人。他就动了恻隐之心或者从善如流,立即确定恢复3个涝池,就是再加几个也不成问题。他可能立刻就品出来涝池和池塘的差异,决定让涝池池塘化。长年不断水,围绕着它栽上婀娜多姿的柳树,栽上和学校院子那一棵一样的火红的石榴树,还有迎春花。安放上几个木条椅,让娃娃坐在那里读书,让年轻人在那里谈情说爱,让老年人在那里说古道今,那应当是怎样的美事!

/ 村上来了个一六二 /

1967年前后,国家把一些国防建设的工厂,搬迁到山沟沟里来。最早来了一个一六二。它是保密单位对外的信箱代号。其实干的就是逢山修路、遇河架桥的事。一辆庞大的推土机开到村下头,咕咕嘟嘟地吼叫着,村上的人,就忙活得乱了营。七手八脚把祖祖辈辈坐在官路壕旁的大树下,四四方方的大石头朝回抬,把胳膊粗以上的树木动手伐了,推土机就嗯嗯地推过来了,一街二行地扎着黑布裹腿的、头发在后脑勺盘着一疙瘩的婆娘,穿着对襟的褂子或者光膀子的娃娃跟着看热闹。看着看着,千百年的官路壕就给推平了,南北两边的路就合在了一起,没有了树、没有了石头,没有了路中的那一条集着乱石污物的一道壕,天地间豁然开朗,剃着光头或留着瓦片子发型的碎娃追赶着推土机,跌跤跘跛地在翻起的泥浪里奔跑。这一天,开启了家乡新的一页。上千口子生龙活虎的人,搭帐篷或者租民房,安营扎寨,带来了新鲜的生活气息。那些人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帅气、潇洒、神气。把工作服搭在肩膀上,或把草帽子斜背在脊背上,打一个响指,吹几声口哨都让村子里的年轻人感兴趣,不知不觉也就学成了那个样子。为了搞好与驻地群众的关系,他们经常和村上比赛打篮球。他们把两条木椽、烂木板钉的篮板的篮球杆挖了,竖立起那年头最时髦的“钢管篮”。村子里打篮球抱腰,使绊子,甚至咬人的球场风气改变了,三大步转身投篮水平很快提高了。打篮球的人,开始讲究不光要投进去,还有动作优美合乎规则,把篮球抱着跑半个场子的人,基本没有了。每逢节日,村里在外面的职工一回来,就有好球看。一六二的人就不敢小看了。双方都是精兵强将,龙腾虎跃比技术、比策略。欢呼声四起,场里尘土飞扬。在我家的前房里,设置了一个理发室。理发师是合同工,他名叫罗文江。这个理发师对村子里人的精神面貌改变,起了极了不起的作用。去了光头,留了有名字、有样式的发型。村子里的人就唤这个发型是“洋楼”。“洋楼”开始普及就是在那时间。往往理发师给谁留了一个什么发型,年轻人就特别关注,少不了生出来许多的评价。以往剃头刀子落在出了疮疤的娃娃头上面,杀猪一样的恐怖号叫声音也就没有了。开始有人十天半个月洗一回头,有的悄悄地买了牙膏牙刷子。一六二给村民心里撒下了文明生活的种子。他们男的多,女的少,就那么几个,穿得干干净净,一天上班下来,手套还是白生生的。很少看到她们笑,好像害牙疾一样苦着个脸,像有洁癖这个瞎毛病一样,看见村民就躲得远远的。只是在看打球的时间,才三三五五站在一起,对她们中意的小伙子鼓掌或者偷笑。人们最早认识的一个人,是山东的,一米九以上的大个子,他的名字叫王大喜。头上寸草不生,绰号“王秃子”。听他们内部的人讲,王秃子是个玩爆破的高手。就是这个人,弄了两个大炸药包,半夜爬上竹篓寺,轰的一声,把竹篓寺顶上蓝田人引以为荣的一座古塔,轰成了一地烂砖头。这个塔,据说是威震白鹿原东西、霸陵河两岸。它不光镇压降服在夏天摧房摧地的滔滔洪水,它脚下四面八方的妖魔鬼怪都给压得服服帖帖。村民知道是他干的这事,就和他理论,王秃子高屋建瓴地说:“不炸了这个塔,帝修反的轰炸机来了,不就暴露目标了,你说该炸不该炸?”村里人知道,在塔下面新近盖了一座办公楼,据说是给李四光盖的,若是因为塔暴露了李四光,那事情就大了。石匠说:“走走,那么大的事情咱管不上。”村民也就自然不再提起了。但对这个王秃子,还是从心里喜欢不起来。王大喜爱打篮球,村人爱看篮球赛。他就是怎样表演、投篮怎样准确,看篮球比赛的人很少给他鼓掌。还有一个让村人很尊敬的人,也是山东人,那就是他们的随队医生,30多岁,相貌不凡,身材魁伟,人称胡军医。是部队转业到一六二的。时常穿一身不多见的豆绿色的夏布猎装,很少见,也很别致。说是和那个医疗队去印尼,国家给他配发的。他和修路的人比较,就显得很悠闲,很有优越感。他经常给村里人看病,态度和气,医术高明,很有德为。有一天夜里, 在帐篷里,忽然开了斗争会。拳打脚踢地大动干戈,被斗争的对象就是胡军医。说是前一段,在临近的一个村子施工,胡军医住在民房里,和房东40多岁的老婆有染,被她男人来队部里反映了。很多的村民都在外面听,听见里面踢踢踏踏的闹腾,胡军医没了性命一样的尖叫哭号哀求,人们都在互相问:和下面的到底是咋样一个女人啊,咋这样打人呢?但是谁也说不清。当听到里面传出来了木棍子和铁家伙的响动,外面的村人忍不住了,隔着帐篷就群起厉声吆喝:“不能打人!”“看谁敢动粗!”里头的人听见以后,确实吃惊不小,帐篷里就一下子安静了。有人就说:“这个事情咋不是王大喜弄的?”言外之意,要是王大喜就没有人管了,就可以幸灾乐祸了。他们把事情很快弄清白了,临近村子的告状的男人,是他们的远亲,事情过去已经快半年了。那个事主的媳妇,鼻涕流在前心,袜子溜在脚心,发髻散在后心,任谁看了都恶心。人们议论这个事情,就都不知道胡军医咋就不嫌恶心?他男人咋就还这么上心?普照爷和石匠爷,两个土头土脑的庄稼人,悄悄地把被打成了熊猫眼睛的胡军医叫到没人处,察言观色,细细地询问一脸懊悔羞愧的他,才知道事情原委。原来那天放露天电影,这家人看电影去了,胡军医也要看电影,这家女人说肚子痛得厉害,缠着他不让走,胡军医就给她看病,他发现她不光洗了脸,还从来没有地抹了雪花膏。结果常年在外身边没有女人的胡军医,就管不住自己,犯了大错误。男人看见女人有变化,就天天套着问,吓唬着敲诈她。女人扛不住就招了。石匠爷批评他说:“看你这么排场的一个人,咋就管不着自个的老二,你还口粗得很么!”转身又是叹气又是惋惜地摇头。他非常认真地告诉胡军医,“这一回,我火烧寨人管你的事情,以后你要是不改,人家打你,我就不惨怜你了。”军医一听就连忙道谢。文明人给庄稼汉点头,点得腰都一下一下地闪。石匠深谋远虑,他把当事人叫来,和普照一起,把他训了一顿,“屎不臭你拿棍棍子搅呢,你也不看看你婆娘是个啥货?她自己寻上门的事,你把她就是捶一顿,我都不说你娃,你给人扣屎盆子做啥呢?胡军医是年轻,老婆又不在跟前,一般人你就是倒找几个钱也没人要她,人家没有硬下手,是两情两愿。你是不是不想过活咧?那容易得很。你老婆大,人家年轻么,你还不知道那是个啥事情?人家出门在外给咱修路呢,看病呢,你看你弄的这个事!”当事人还想过下去,垂头丧气地走了。合纹家又一回化险为夷,把足以引起地震的大裂纹,给三言两语抹平了。普照爷又叫他和另外几个人去交涉,石匠就把胡子刮了,把烂成絮絮子的带子换了,他们几个人庄严地和国家使节一样,去了一六二的队部。看村里人反应激烈,考虑了和地方的关系,就不再斗争胡军医了,但胡军医以后也就抡铁镐修路,不再是医生了。很多年了,带给村人文明生活向往的一六二人,确由落后的甚至愚昧的村人指点,和人性的弱点做了一场斗争。想着怪有意思。不知道青年时的胡军医,在喧嚣狂野的原始冲动以后,领悟和警醒没有?现在,他应当有70多岁了,他会不会想起当年这里人为他打抱不平、厚道明理、宽宏大量的事情,会不会想起那个窝囊的婆娘?会不会说“那个山根下的古村,其实是一个并不封建、并不封闭的地方”。

/ 南河,南河 /

南河在县城南,故称南河,它是霸陵河县城段的别名。我的家在南河更加南的地方,但是没有人叫它北河。只是在南河前面加了一个县字:县南河。县南河在1959年以前没有桥,我的母亲带我去宝鸡看望父亲,天不明就出发,常要祖父去送,这个送的内容主要就是涉水把我背过湍急的河。等看见孤零零的挂着一盏马灯的汽车站,祖父才折身回去。母亲背着行李,匆匆忙忙拉着我,是很吃力的,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祖父离去的身影。是1959还是1960年县南河有了历史上第一座大桥,那应当是我五六岁时的事情。记得是大寨村的姨婆捎话,县南河桥修好了,要唱大戏、耍龙灯呢,要我们去看。白天唱的啥戏,记不得了。只记得桥上面和河滩里人山人海,过午,回大寨休息了一会,天不黑又赶到桥上,等着看耍龙灯。耍龙灯在河的上游数百米处,我们却站在大桥上面,我闹腾着要下河滩,给姨婆死死地箍住不放。“河滩的石头,把我娃娃绊倒了,就给绊成了豁豁露气咧!就娶不上媳妇咧,那可咋办呀?”那是我头一回看见耍龙灯,没有看见张牙舞爪的龙头,更没有看见栩栩如生的龙麟,只是一串起起伏伏的金黄色的灯笼,在穿插晃动,无法感受那热烈的气氛,也听不见那欢腾的呐喊声,实在是索然无味。不一会就坐在母亲的怀里,附在镶嵌着雪白的和平鸽的栏杆上睡着了。回去的路上,我抱怨我的母亲,连连说寡味得很。她淡然说:“怕把你给踏死了!”姨婆就恨她说的话重了。也就是这个老人告诉过我,出了南关的河滩上,也是祈雨的人,从太白山回来,举行庆典的地方,他们脸蛋子上扎了铁筋,历尽了千辛万苦,在这里看着雷雨交加河水暴涨,享受人们的顶礼。南河是一条和我很亲密的河流。在县城读初中、高中,每一个周末都要经过它。或涉水或走桥,山光水色,南山横岭白鹿原,尽在眼底。雅兴所至,免不了和同学书生意气一番。垂头丧气拍断栏杆或站在桥上指点江山都是有过的事情。春天,南河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一路摇曳下来浸润了多少春色;夏天,它的水里摇动的是金色的稻子的倒影;秋日雁阵,在南河和西河的交汇处,又奏响一股子凄清。我喜欢冬天站在南河桥上,品味毛泽东寥廓江天万里霜的境界,还有老子的寂啊、廖啊。不知不觉里,把自己站成了竹篑寺的塔。那时上学去的时候,虽然衣服很破旧,但是却把脸洗得净净的,眉宇英气勃勃,走在南河桥上,眼睛黑白分明。目视前方,简直就是理想秀。从我四年级开始写作文到今天这一篇文字,是第几十回提说南河,我记不得了。南河,南河!你心里是有数的。在上初中的阶段,我暗恋过一个女同学,她秀眉入鬓楚楚动人,引得我心旌摇荡。可那时间的女生男生互相是不说话的。快50年了,还记得最初的心跳。从偷瞥一眼到传纸条,她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难忘的是:我与这个女同学的最后那次见面,竟然就是在南河。蓝天,艳阳,脸颊上热乎乎的暖风吹过,南河清湛湛的水哗哗流。她坐在河边洗衣裳。我提着鞋从她身边走过,下水时间一回头,呀,南河的水流过我的脚踝,又流到她白白的脚面上。昏头昏脑说了一些啥,忘记了。她还是哑片演员的本色,只听不语。感谢南河水给了我和她唯一的一次亲密的接触。虽然只在脚上。我转身走了。在那一瞬间我想起祈雨的故事,我朦胧里有了感悟:求爱和祈雨应当是同样的一个过程。几十年里过南河桥,我很少坐车,喜欢步行。惊喜的是南河桥加宽了,老桥还在。和它挨着又加了一座石桥。成了左右车道。从1959年以后投入服役的它青春常驻。望着上游祈雨耍龙灯的地方,清湛湛水流过我和我的女同学脚的地方,忍不住要停下来。胡思乱想一番。祈雨、举行庆典、修桥、耍龙灯与初恋,就叠加在这里。似乎捉摸不透,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我固执地相信生命里一切的赠予,都有它的道理。我像一个祈雨汉子,行走在太白山下,在这个给予我更深刻爱的地方,我写了一本关于我家乡的书。在来自西安热得烫人的读者群里,有一个庄端优雅的女子,加了我的微信。我问:还有人在南河里洗衣服吗?她说:有啊。那就是我。距离那个下午,已经过去30多年了。由于她和另外一个女同学的努力,我又联系到了一批初中同学。我的心成了一面铜锣。每一个电话、信息,都勾起那些清纯又尊严的少年往事,像一个击打的锤,美妙欢愉的波纹就在全身心漾开了。回归少年的纯真和友情,体验返璞归真,原来是这么美好的事情。我好像收到一个花开愈芬、每文必顺的祝福。家乡和我的联系又紧密了一大步。前两年我回去,和陕西文坛泰斗费秉勋先生漫步在村街上,奔80的老人脸上红红的,眼睛里闪着灵光。他声音小小地告诉我他的小学初恋女同学和别人介绍过的村子里的女子,让我心头一热。第二天,他又带着我去他小时的同学家。他的同学高兴地搬来了梯子,七十好几的老汉,亲自爬上去摘香椿,香椿炒鸡蛋已经吃过了,还有一大包要他同学拿走。那难以推辞的感情让我激动了大半天。我替他背着香椿,心里却感受了和同学们天各一方的孤零。江湖的水是浑浊的,家乡的河水是清澈的。今天,我不再孤零零一个人在异乡了。我在走过的地方,寻找到一个精神的金矿。我重新翻出一个遗忘的友情的存折。我又走进青春不老的花园……在我成长的地方,在我懵懵懂懂的青葱岁月,家乡把最朴素最基本最美好的也最青涩的情感给了我,把五彩缤纷的热烈深刻的成熟果实留下作为我的向往。霸陵河,你还要流过多少代少男少女的心头啊!

/ 石匠张儒昌 /

石匠的名字叫张儒昌。这个人活了98年,无疾而终。我见他最后一面时,他和他一个侄子从10里远的县城回来,肩上面扛着一包买的东西。他,人瘦瘦的,但是很硬朗。眼睛里着闪动着愉快的夹杂着一丝诡秘的神采。我问他:“老爷,你今年多少了?”他得意地说:“你猜一猜。”我说:“90?”他说:“90没有老爷了。”旁边人说:“你老爷95了。耳聪目明牙口好得很。”火烧寨的风光好。农田种地贪营活计,不知身在图画里。忙着忙着,就过了80、90了。白发苍苍了,还在给儿孙争取好光景,日夜劳碌呢,操不完的心,尽不完的意,说不完的交代。对这般景致,便无酒也令人醉。他是村子里目前活得寿命最长的人。想起这个人,我就想起早年作家赵树理笔下的那些“中间人物”。他会断磨子洗碌碡。两样活其实差不多,都是和坚硬的石头较劲的事情。也许,正是他从事着这样一个特别的手艺的原因,磨出了一个不急不缓、与人和和气气的性子。他是村子没有选举过,也没有换届过的外交家。村子与村子的民间纠纷,以及外面的事务一般都是他出面;邻里间事务的说和,他更是承担了一辈子。人们戏谑称呼他“合纹家”,也就是民事调解员的差事。他看事情长远,心境平和与世无争,真的像一首曲儿唱的: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他修了一个第一高寿。我这样说,他要是听见,一定不会同意。他会很执扭地说:“死不了么,你有啥办法?由不得人咯!”石匠给人说和的场面,我看见过两回。一次是一个天灾的赔偿问题,一家火灾涉及另外一家子,先是火源家请他,他说:“赔偿多了,你不高兴。你在灾里头呢。少了,人家没有能力盖房子,你总不能让人家住在露天里头。你回去想一想,我就来了。”被连累的人家来寻他,他说:“不要说不要说,我都知道。你才多大个事情?就是烧了一个角角么!你也惨怜一下你邻家。火着当日穷,你也不想一想,还能给你拿多少?我看自己收拾一下算了。又不是人故意的么?对不对?”双方第二回寻他,他才出面。三言两语问题就解决了。人家请他吃饭,他下炕就走,我帮忙挡他。他给我挤眼睛说:“这家给的够了,那家你看模样子,还不知足呢。老爷吃他一顿饭,他要是变了,老爷今个寻谁挣工分去?”烟袋锅子朝腰带上面一别,匆匆忙忙赶着出工去了。另外一家子,是打架的事情,他一进门就骂:“我听说你两个能打得很,我今天看热闹来了。打么,怎么不动手呢?都是十五六么,正是打架的时候。”几句话,就把两个成年人说得破涕为笑了。那天在地里干活歇息时间,我和石匠爷坐在一起,我忽然想表扬一下这个瘦弱的老汉,我说:“老爷,你的嘴里,虽然没有弄过谈笑静胡沙的国家大事情,但是为了咱火烧寨,可没有少费口舌……”石匠一听,扑哧一笑“我这一张嘴,要是两片子瓦,早就殚成片片子了”。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得意地朝后仰,也没有得意的哈哈大笑。他在地上一蹲,脖子朝回一缩,挖了一锅子旱烟点着,有滋有味地吸着,眯起充满智慧的眼睛,透过青色的烟气,琢磨得很动情。半天才小声神秘地说:“喝了一辈子火烧寨的水,吃了一辈子火烧寨的粮食咧,不给火烧寨跑腿,给谁跑啊?”说说笑笑的人,也有和人脸红的时候。记得小时在地里干活休息,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给年轻人吹嘘他旧社会上酒楼逛妓院的事情。石匠一听勃然大怒,训斥他:老没成色!一边挥舞着烟锅子,把一群十五六的娃娃赶开了。真正让火烧寨人服气的,是晚年发生在他家的一件事。他的小儿子老实,娶媳妇以后和他分房居住。邻村里一个二混子,勾引了他儿媳妇,叫到外地去了,几个月几个月不回家。村子里人替他鸣不平。他淡然一笑。事情么,总是有个变化么,还劝别人不要生气。他把分出去的二儿子叫回家,和他住在一起,竟像没有任何事情一样。村子里人说,他曾经私下给人说:那个坏东西,多行不义必自毙。咱犯不着惹他。没有多久,勾搭他儿媳妇的人,果然出事情了。竟然因为口角,用刀子捅死了人,跑了。县上的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人,还是好多年没有逮着。有人说:那个人早已经死在北山了。人作孽,不可活。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他用自己的智慧庇护了儿孙后世。想当初,要是听一些见识浅的人的话,惹一个灭门之灾也说不定。家乡的老一辈人当中,懂得因果关系,知道辩证法,肚子里能撑船的人很多。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但都没有如来佛那么好的风采、那么好的仪态,都是一些貌不惊人的庄稼汉。

/ 抬灵 /

眼下关中农村许多地方,由于出去打工的人多了,抬埋老人就成了问题。一些自然条件好的地方,早已经不再用人力抬那沉重的灵杠了,改为用架子车拉灵柩了。但在自然条件差的地方,养老送终不是一件容易事,送,是非得借助群体力量不可。听说有的地方确实有起不了的灵呢!但是在我的家乡,不存在这个问题。我村子老人自豪地说:“架子

车拉我?我不去!我要这一伙子崽娃子,拿肩膀抬我。”乡里人爱说笑。我回去那一回,进村就听见人们在谈论生与死,大病初愈的张老汉在晒太阳,平辈子的人过来,就逗他:“你看你这个人些,娃娃都等着吃你的捞饭,你咋可跑回来咧?”张老汉不慌不忙,“我把生死看得比屁淡,只是阎王爷不让我进他的殿。”人说:“怕不是吧,你是丢心不下你才务的白皮松吧?”张老汉回答他:“算你说对了。它没有长到碗口粗,做不成灵杠啊。”对方不饶人,“咱村有现成的呢,你不要寻个因因扛啊。”张老汉更幽默,“我哪里敢从村里现成的抬杠上头走过去啊,抬了多少先人不说咧,我哪里敢和你个能鬼争抬杠啊?”两个人欣赏了对方的口才和智慧,满足地大笑着,才开始正经说话。在村里,只要村子谁家老了人,头天晚上孝子拜街,第二天一大早,送葬的唢呐一响,家家户户的人就赶出来了。打工的自然就不去上工了,或者是耽误半天,大家争先恐后,无一缺席。这当中不管逝者是谁,生前是智是愚,是贫是富,是官还是民,一概没有差别。德为好与德为不好的,也就扯平了。吵过架,有仇气的,也到了最后了结的时间。走到事主门前,和他的后人拱手致意,恩恩怨怨在一声“我把老哥们儿送几步!”的话语里,两家人就开始了新的局面。而这一切,只有一个理由:“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么!谁对谁错,还不是在一起搅和了一辈子。”情长的,还揉一揉眼角,“往后,我可就孤仃了。”叹息一声,忆不完的情分,说不尽的往事。也有极个别的人,到这个时间,还是拐不过弯,那就把人丢大了,让人说他没有见识。我自小就见抬灵的场面,长大,也就自然而然地参与到这个天经地义的事情里。抬着举着,去送那些爷呀婆啊上路。但是,真正打动我的,是几年前我老父亲去世送灵那天。几十个人抬着灵柩,弓着腰身,磕磕绊绊,拥拥挤挤,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疾奔。肩膀没有抢到灵杠的,就用双手扶着,举着。灵柩上面的彩纸棺罩摇晃着,穿过沟坎。他们从庄稼地里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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