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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5 21:3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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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浩夫

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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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缺

情缺试读:

题记

曾文正公云:静中细思,古今亿百年无有穷期,人生其间,数十寒暑,仅须臾耳,当思一搏。大地数万里,不可纪极,人于其中寝处游息,昼仅一室,夜仅一榻耳,当思珍惜。古人书籍,近人著述,浩如烟海;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过九牛一毛耳,当思多览。事变万端,美名百途,人生才力之所能及者,不过太仓之粒耳,当思奋争。

正文

红尘滚滚,痴痴情深……“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塞上江南美景和独特的人文景观,使宁城别具魅力。古丝绸之路,中西文化的交融,历史文化的沉积,使宁城定格为历史文化的旅游城市。宁城人杰地灵,宁城人不以身处塞上而自卑气馁。宁城人适应时代潮流的能力强,战天斗地的精神足,进取创新的意识高。到省城办事,无论是报社,还是文艺界其他部门,提起宁城人,他们会赞誉宁城是“文化市”“秀才乡”。用“秀才、美女、酸辣汤”概括宁城的风土人情恰如其分。但宁城人恋家,缺少冲出家门向外闯世界的劲头。所以,宁城历史上政客、将军、名人、大富豪寥寥无几。只是在改革开放的二十余年来才出了几位大文化人,几位知名的企业家。在政界上混得有名气的也只是几个凤毛麟角的厅局级干部。

宁城的“文痞”“政客”在茶余饭后闲聊中说:宁城北边是黄河,西边是沙漠,南边是香山,自古以来只产名酒,不产大官。原因是沙漠脚下的泉水清澈甘甜,适应酿酒。俗话说,当官要有靠山,宁城北边没有高山峻岭做屏障,风脉不好,宁城的人在政界最高就混个厅局级到头了。所以宁城人自嘲自慰地说,不是宁城人没本事,而是姜子牙在上天撒菜籽(官种子)时没撒匀,湖广、江浙、蜀撒的稠了,宁城撒的稀了。

马杰小时候也听老人们这么说。等长大上学时,翻开中国现代史便更加证实了这种说法。要不,元帅、将军全出在别的地方,而宁城听说只出了一位少将,是南方某省城的卫戍副司令。

上小学时马杰就想,自己家境贫寒,无家族势力,久病的父亲也经常受村里人的欺负,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那时,看别人还敢欺负家里人。

马杰出生在乡村,当地姓马的多,所以叫马家庄。马杰很少听父亲说起自家先辈们的故事。是邻居蒋爷爷在弥留之际告诉他:“孩子,你爹领你们不容易,你们在这儿是独脉一支。你的太爷当初逃荒时带着你的爷爷来到这里安家落户,到现在几代人了。要说你们的根在哪里,我和你爹谁也说不清楚,只听老人们说,宁城的人都是从山西大槐树迁来的。除此之外,古时候这里的人不是逃难流放,就是迁徙到这里来的。”

马杰尽管小,但很懂事,他明白蒋爷爷病重了说话就困难,所以打消了刨根问底的念头,他只知道蒋爷爷对父亲好,经常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来他家转悠。马杰还记得父亲因病早逝时自己只有十几岁,是蒋爷爷替他出谋划策、料理后事、看门守家,成了他的监护人。这些记忆使后来走上工作岗位的马杰每次回老家时都要去看望他老人家。蒋爷爷溘然长逝时,马杰视如亲爷爷一般,请了假前去送终。

马杰的父亲出生在旧中国,在八岁时就过早地失去了父亲,十四岁时母亲也去世了。马杰的父亲跟他的爷爷相依为命,与同伴在浩瀚的腾格里沙漠里的盐湖里取盐,经过长途跋涉,举步维艰,换得一些维持生计的零用钱。他给土地大户打短工,给商人拉骆驼,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人穷志不短,身小人机智。

那时,在宁城黄河边有遐迩闻名的渡口码头。汉张骞通西域打通了古丝绸之路,渡口是去兰州、固原、平凉、庆阳、西安的必经之渡。南北道路、水旱码头在此处交汇。渡口两岸绿树成荫,村庄错落有致,这里古往今来都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明清时古渡就被列为“官渡”,曾设盐务局,比利时人和中国盐务人员在此经营管理盐务。内蒙古察汗池、通湖池、雅尔格勒汗产的青、白、红、黑盐由此销往内地。驼队的铃声从冬响到春,由定远王府和其他王府组织的盐运每年进入宁城九万多次,每峰骆驼驮两袋盐,每袋七十五公斤,每年运量达一千三百五十多万公斤。

日寇侵华时占领了呼和浩特,吉兰泰盐池的东线盐运中断。继而转向大后方的宁城渡口,这里便成为盐业集散的大市场。宁城得水陆交通的天时地利之便,向北又有方圆百里的盐湖,盐的交易成为宁城市场交易的亮点,来自兰州、内蒙、中原地区的商贾云集。盐资源的丰富,贩盐成本的低下,为许多商人实现财富的积累提供了广阔的天地。“叮当、叮当……”的驼铃声,长长的驼队,饱经风霜的拉骆驼的小伙,成为当时宁城一道特有的风景线。

马杰的父亲马吉龙土生土长在这里,因风土人情熟,干活卖力,头脑机灵,不长时间便与那些商人混得烂熟。

走过漫山遍野的沙棘、冰草、红柳地,穿过一望无际的盐碱湖,登山峁看故乡,黄沙万里长。黄沙吹老了岁月,也锤炼了拉骆驼的小伙。一位来自内蒙的盐商逗趣这位十四五岁的小伙:“听说你经常只身一人从盐湖往出背盐,一次就是百八十斤,耐力不错,我不大相信。”年轻小伙那浓眉大眼的脸上顷刻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他知道自己的好事来了,便走上前来说:“确有此事,我怎样才会让你相信呢?”那位生意人用手提了提羊皮衣领,耸了耸肩,傲慢而大度地指着身后骆驼身上的一袋盐说:“小鬼,这是一百二十斤,你把它卸下来,背着它跟着驼队不停地走二十分钟,大约走一公里而不掉队,不允许歇下,到了盐渡你想要啥我给你啥。”吉龙毫不犹豫回答:“老板,说话算数,我就要你三只骆驼,你不一定舍得。”盐商爽快地说:“好。要是不行,你给我拉一年的骆驼,只管吃喝,工钱分文没有。”“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言为定。”

脚下黄沙茫茫,耳边驼铃声声,小伙子与沙漠之舟一起负重,步履艰难地迈着步子,踏出深深的脚印,向着理想的彼岸前进。结果拉骆驼的小伙赢了,盐商实现诺言。原来是阔绰的盐商看上了小伙,有意要扶持他。不几天,当马杰的父亲马吉龙拉着三只骆驼驮着几百斤盐回到村里时,整个村庄都沸腾了。

随着私运湖盐的泛滥,宁城政府加强了盐运的管理,禁止官商之外的盐商和百姓私采私运湖盐。小伙子当盐商的美梦从此彻底破灭了。

吉龙经常给爷爷讲盐商走南闯北的见闻,他恳求爷爷说外面的世界大,他要到京津去闯一闯,或许能挣点钱,好成家立业。马吉龙与爷爷商量后卖掉了自己那三只可爱的沙漠之舟。

此时,马吉龙的爷爷已是五十四岁的人了。俗话说养儿防老,而今相依为命的祖孙俩却要天各一方,吉龙他爷爷于心何忍?但为了圆孙子的梦,只有叮嘱他:“娃,你是快十五岁的人了,俗话说‘男儿不吃十年闲饭’,是该做点事的时候了,到外面站住脚就干,不行还要好好回来。”马吉龙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又去和蒋爷爷道别,请他多关照自己的爷爷,依依惜别之后便踏上了东行的征途。

吉龙从比较闭塞的宁城外出闯世界时,可谓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当时正值抗战爆发,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把祖国的大好河山糟蹋得遍体鳞伤。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东亚共荣”“王道乐土”下安有乐土?吉龙盘缠花完,打工干活再蓄路费。没活干,一路乞讨,到北京后又到了天津。映入吉龙眼帘的是大影院、歌舞厅、劝业场、外国人的大教堂,比楼房高的客轮、货轮,一望无际的大海,客货川流不息的天津码头。军舰、客船上挂着太阳旗和五彩缤纷的三角彩旗。衣衫破旧、满身汗渍的中国劳工在日本兵的枪棒下修筑着码头。吉龙心里想:“日本人真能,修筑那么大的码头,那么大的石头,他们居然用铁链子拴上来稳固它。”日本兵设了进出港口的关卡,刁钻刻薄地盘查着行人,有几个狗腿子用皮鞭抽打着搬运东西的工人。吉龙发现这里虽然危险,但有活干。几天的细细观察,他初步掌握了码头上的情况。正在他思谋着干什么能挣钱糊口时,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位戴眼镜的老者因赶着上船,慌忙中摔了一跤,皮箱、提包、行囊碰翻在地,天性善良的吉龙便上去扶起了老者,帮他捡起了行李,并把他送到了船边。那老者千谢万谢后掏给了吉龙几枚铜板。长时间的无奈无助中,吉龙出于好心帮忙却无意中换得了几个小钱,他真不知如何是好,激动得不知所措。

吉龙初来乍到,对他来说劳有所得的商品意识在脑子里还是零。而老者的小费给他僵化的脑子开了窍。吉龙手攥铜钱,灵机一动,这不就是一份差事吗!从此他肩扛、手拎、身背,一根扁担在码头上迎来送往,居然混饱了肚子。

这天下午,马吉龙刚把一车货物送上船,擦了擦汗正准备歇一会儿,一娇美但焦急的声音传到了耳际:“伙计,快来帮忙。”马吉龙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珠光宝气的少妇在喊他。少妇怀抱小孩,肩挎一个皮箱,手拎一个纸箱,像漏网之鱼一样一边焦急地瞧着码头,一边惊恐地看着身后,无疑是在躲避追逃。马吉龙二话没说,放下茶碗,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一手接过小孩,一手拎起纸箱就走。一阵小跑后吉龙把母子俩安全地送到了船上。那少妇拿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对着马吉龙说:“小兄弟,谢谢你。给,拿着,将来会有大用的。”说着将一枚硬币抛到岸上,马吉龙在愣神中捡起那枚硬币,看是一枚外国硬币,便说了声:“谢谢夫人,保重。”随后消失在人流中。这时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伙追了过来,但为时已晚,轮船在汽笛声中缓缓离开了码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已是五年,日本已宣告投降。马吉龙多少积攒了点银两,他乘火车,坐汽车,最后骑着一头毛驴回到了阔别五年的家乡。

而此时,他的爷爷已在翘首企盼中流干了泪,哭瞎了眼。久别重逢,祖孙俩抱头痛哭。马吉龙握着他爷爷的手说:“爷爷,你的眼睛……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要找活好好干,多挣钱养活好您老人家。”爷爷抽泣着说:“你走后的第三年,我的眼睛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多亏了杏花一家的照应,快去看看她们。”

马吉龙在外闯荡五年,增长了见识,变得成熟多了。他像是留洋、进修回来的学者,身上多少罩着一丝金色的光环。

吉龙浓眉大眼,鼻正口方,他的言谈举止以及打工锻炼出的做事认真、坚忍不拔的态度和意志,深得同伴们的钦佩和同龄姑娘的青睐。在马吉龙闯关东的五年时间里,早就有一位邻家姑娘代他承担起了孝敬老人的责任。姑娘叫杏花,从小与吉龙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杏花中等个,棱鼻凤目,扎一对齐肩的小辫。她说话沉稳,干活利索,与吉龙是同姓不同宗的邻居。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玩泥巴、打沙枣、挖野菜、打猪草、掏雀窝。常常是上午为玩争红了脸,下午又和好如初。吉龙长大了去背盐时她也要跟着一起去,后来吉龙赢了骆驼,她帮着割草喂那庞然大物,还调皮地硬拉着吉龙扶她骑骆驼。吉龙要闯世界,杏花闹着父母让吉龙也要把她带上。吉龙回来后,只要一有空,杏花就跑到吉龙家帮他爷俩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农忙季节,吉龙总是主动帮杏花家犁地、割麦、收粮食。时间在流逝,爱情在增长,他们彼此在心里深深地爱着对方。“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吉龙平时承包了两家的农活,闲时帮别人家干活挣钱。过年了,他用自己挣来的钱为爷爷买了洋布、洋糖、烧酒,给杏花买来头巾,用一颗爱心回报着爱他的人。这时吉龙已是十八九的英俊小伙了。

大年初三,吉龙穿上在天津做好的中山装,上面故意插上一支钢笔,戴上曾经从三轮车上捡到的礼帽,再牵上驴子,让杏花坐在驴背上,到宁城逛街看社火。

一路上,吉龙为了消除杏花骑驴的胆怯与外出的拘谨,给杏花讲在天津、北京的见闻。吉龙说:“我给你讲个《大与小,多与少》的笑话。讲得不好你可不要骂我。”杏花催促他快点说,吉龙便一本正经地讲了起来。说过去有一个员外,家里的三个女儿分别嫁给了秀才、卖伞的、傻子。丈母娘的五十大寿这天,当了一辈子秀才的岳丈喝得高兴,便有意考考三个女婿的文才。便说:“今天是你岳母大人的寿辰,我们可谓是儿孙满堂,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福多烦少。三位贤婿以‘多少,大小’为题,隐含自己的职业打哑谜、对对子助助酒兴,岂不美哉!”三个女婿异口同声称赞老岳丈大人说的“极是”。大女婿想,若说对对子,此乃小婿的拿手好戏,便当仁不让拱手抱扇道:“我有一宝贝从不离手,冬天用的多,夏天用的少,摇开大,合起来小。”岳父母连连称妙,心里夸赞着大女婿的对答巧妙,也没有跑题,公子王孙把扇摇,正是这样。二女婿也不甘示弱,便模拟着雨天撑伞的样子上前道:“我有一毡房实在奇妙,雨在房上打,水在房下流,雨天用的多,晴天用的少,撑开大,收起来小。”岳父母满意地直点头评判说:“谜意直切主题,又隐含了从事的职业,妙。”傻女婿老三正抓耳挠腮谋算着如何应对尴尬的场面时,只见臃肿肥胖的丈母娘正被两个女婿逗笑得全身颤动,合不拢嘴。他忽然连声叫停说:“有了,有了。”岳母说:“傻女婿快讲,快讲。”傻女婿便扭着肥笨的身子,走上前指着老岳母的胸说:“岳母大人有个宝贝从不离身,自己摸得少,他人摸得多,站起来看着小,蹲下去看着大。哈哈……”只见屋内的女婿、媳妇、大姐们笑得扭成了团。丈母娘也跟着一阵大笑,等猛地反应过来时羞得面红耳赤。岳丈大人恼羞成怒呵斥道:“闭嘴,混账东西。”杏花有时听得入神,有时听得咯咯发笑,臊得直拧吉龙,骂他是“坏贼”。

到了城里,吉龙把驴子寄存在别人家,拉着杏花逛店铺,尝小吃,之后二人到戏园子看大戏。杏花心里乐开了花,直戳吉龙的后背说:“看你今天的穿戴,人家都跟看怪物一样看你,我都不好意思。”吉龙则一本正经地说:“你不知道,咱穿的这叫中山装,头上戴的叫礼帽。你知道啥叫中山装吗?中山装就是孙中山大总统经常穿的衣服。孙先生逝世后,人们为了表达将中山先生事业进行到底的决心,去掉长袍马褂,时兴明兜制服。就连这袖口的纽扣也是有来头的。原来是四颗一排,现在改为三个,它代表‘三民主义’。你看街上也有穿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市面上就会时兴起来的。不信,凭这身‘行头’,进戏园子都不用买票。”杏花说:“别吹了,谁信呢。”吉龙郑重其事地说:“待会儿你拿着瓜子挽上我的胳膊,心里想着没有守门人,挺胸抬头,目不斜视,边走边嗑你的瓜子,要有人要票我应付就是了。”

杏花心里慌得没底,不愿跟他“丢人”,但经不住吉龙再三劝说,稍稍放下心来,心想大不了补两张票而已,说着已到了戏园门口。杏花便按吉龙说的装腔作势起来。吉龙则把礼帽稍稍往下压低,背着手,挎着杏花,堂而皇之地走进了戏园门口。守门人刚想拦住要票,见来人衣冠不俗,气质非凡,便问:“先生,你的票?”吉龙不慌不忙地从上兜掏出了那个在天津打工时捡到的政府干事的工作证,在对方面前“嗯”地虚晃一下,便收了起来。守门人一看那小本本上印的国徽,便一改尊容为笑脸示意:“先生,您请。”

进入黑洞洞的戏园礼堂,杏花一颗扑扑直跳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须臾,大戏在一阵锣鼓家伙“隆格哩格”的铿锵声中拉开了帷幕。台上灯光闪烁,光彩夺目,左右两侧两副对联引人注目: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将一时悲欢离合细细看来管叫拍案惊奇一曲阳春换醒千秋梦两样面容演尽忠奸情

随后只见舞台上出来好多大花脸,红黄蓝白黑,咧嘴又瞪眼,红脸的关公,黑脸的张飞,白脸的曹操,“哇呀呀”“叽叽喳喳”唱了起来。杏花什么也看不懂,只是一个劲地捏吉龙的手。

吉龙看戏时,想起了一位儒商给他讲的“舞台小世界,人生大舞台”这句话来,他假装深沉地对杏花说:“人生好像一出戏,舞台上他们在模仿古人演,现实中我们在临时发挥演,谁装得像,谁就演得好。”

杏花对吉龙的唠叨不知所云,她只是心有余悸地想着刚才进门紧张的事。她问吉龙:“看你装得人模人样像回事,还真让你混进来了。你那本本是从哪来的,看来还挺管用的。”吉龙耐心地破解了这其中的秘密:“我在天津时,好多政府官员接受检查的时候常常掏出这样的一个小本本一亮,执勤人员看也不看就能过关。后来,我才知道可别小瞧这个小本本,他表明了主人的身份、地位,这叫证件。能拿着它的一般都不是平民百姓,所以我进戏园门口时一亮这个证件,他们还以为我是市党部的稽查官呢。”

杏花使劲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下说:“看你再骗人。”她心里敬佩吉龙的胆识,他们一会儿说话,一会儿观戏,反正谁也弄不懂上面在演啥。

百年修来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转眼间,这年,吉龙二十,杏花十八,吉龙家请蒋爷爷为媒到杏花家提亲。杏花父母知道他们俩一块长大,彼此心仪,是天生的一对,便各方面从简,给他们操持着办了婚事。

婚后的小两口自然是一对雏燕出双入对,夫唱妇随,恩恩爱爱。但几年来却一直没有孩子。

解放了,他家的大女儿桂芳、二女儿桂娟、三女儿桂琴相继问世。吉龙的爷爷整天拄着拐杖笑嘻嘻地眯缝着眼,手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领着三个孙女在院内阳面的墙角下笑哈哈地给她们讲故事,摸索着为她们梳头扎小辫。有时他自言自语地说:“娃儿们,你们真真是赶上了好日子,你爸你妈他们不容易,天天在地里干活,快点长大,好替你妈干活,让她在家歇着。等她身子骨硬朗了,要是再给你们生一个小弟弟该多好啊!”

隔墙有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爷孙的对话不想让刚从地里干活收工走到门口的杏花听了个真切。杏花心里难受极了,却还佯装笑脸跟爷爷打着招呼。她想:“谁让自己的肚子这么不争气,至今还没生个带把的。”吉龙虽然没有什么怨言,但他企盼着什么杏花心里十分清楚。看左邻右舍家家都有男儿郎,干活说话,就连邻里吵骂打架也底气十足,何况马家已是祖辈五代单传,想到这,她只能自责和垂泪。

几次晚上,她在枕边对吉龙说:“我想给你生个男娃。”吉龙总是打趣地笑着说:“生呀,谁不让你生了。谁让你大腿一撇一生就是一个丫头片子。”之后又怕杏花往心里去,便装出若无其事地说:“可能还不到时候呢。观音娘娘是有安排的,三女三男,下一个准是男娃。睡吧,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呢。”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开始了。杏花家和全国大多数农民一样,在大集体耕畜缺少、生产能力低下的劳动条件下,拉架子车,背背斗,平田整地,用愚公移山精神,无休止地将地表的黄土从地里拉到牲畜的圈里,再从圈里拉到田里。性格要强的杏花常常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和男劳力一样拉一辆车子运土。超负荷的体力劳动,累得她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女性所特有的优美身段逐渐在变形,锻炼出了一副骨骼坚硬的身板。干一天她能得八个工分,她只想着多挣工分,年终粮多钱多,让三个女儿都上学,将来有个男娃了不挨饿不受累,争强好胜的性格将她推向了个人能量发挥的极限。

中国女性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她们常常能以惊人的毅力在精神上承受着委屈的同时巾帼不让须眉,还一如既往地用柔弱的肩膀和脊梁撑起社会和家庭所赋予的责任。

生产劳动中,杏花和吉龙一样同工同酬,博得了社员们的称赞。

清晨的牛毛细雨湿润了塞上秋收后光秃秃的大地,酣沉的睡眠稍稍缓解了昨日身体的疲劳,大红公鸡阵阵的报晓声催醒了因整天辛劳而沉睡的人们。杏花匆匆起床,简单收拾好屋子,与吉龙推着架子车,扛着铁锹来到上工的生产队大院。队长说:“今天男人挖渠,女人往饲养组拉土。”按照队长的安排,社员们稀稀拉拉地各就各位。

秋雨小却连绵不绝,从田野里取上满满一车土要经过十二分钟,走一公里路才到饲养组。几个往返下来,杏花的脊背上已经雨汗难分,她额头上挂满了水珠,肩膀上升腾着热气。大自然有神奇的造山能力,中国老百姓也有非凡的造山本事,集腋成裘,积土成丘。杏花她们在短短的十几天,手推肩扛,把地里的土运到饲养组前的空地上,一车车地堆积起了方圆二亩地大的山丘。队长说积累多少土,就有多少肥,来年就有多大产。这一冬几十头牲畜的圈可有土垫了。

时间接近中午收工吃饭时,杏花载着满满的一架子车土鼓足力气,远远一阵小跑,脚板蹬上劲向着山一样的土堆冲了上去。车子顺着光滑的辙印闯到半山腰时,忽然“咯嘣”一声,挎在杏花肩上的绳子断了,杏花一个趔趄,“哎哟”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坡道上,腰腹垫在了一块土坯上。架子车像是脱缰的野马顺着陡坡,顺溜溜地向坡角外滑了下去。

杏花只感觉腹部一阵要命的绞痛,一股血液从下身流了出来,便昏了过去。周围干活的人闻讯都赶过来,急忙用架子车把她送到了公社卫生院。

在收工回家路上的吉龙得到杏花摔伤的消息后,把肩上扛的铁锹扔给邻居,像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赶到了医疗站。

早已守候在母亲身边的大闺女桂芳,眼睛已哭得红肿得像烂透了的桃子。杏花头顶上空挂着药瓶,面色蜡黄,像睡着了一样。吉龙大步流星扑到病床前,用他那长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握住杏花冰凉的手,使劲地摇着说:“杏花,你咋了,你快醒醒呀!”

第二天,杏花终于醒了过来。吉龙怜惜地说:“都是我不好,就不该让你吃那么大得苦。”杏花说:“你一个人肩上扛着五六口人的嘴吃饭,我不帮衬着,咋行?”吉龙心里百感交集,心想自己能有这样贤惠体贴的妻子真是前辈子修的福啊。想到这里,他深情地对杏花说:“甭说了,你呀,就安心养病,家里有岳母照料着呢。”

住院刚十天杏花就坚持要出院。庄邻四舍都来看望这个平时待人热情厚道、贤惠能干的媳妇。杏花身体康复后,吉龙再也没让她干过重活。杏花除了操持好家务外,带着辍学的大女儿桂芳、二女儿桂娟参加生产队的除草、打坷垃、割草等一些相对轻松的劳动,日子也算过得有苦有甜。

这一年,桂芳她那饱尝新旧社会甘苦的爷爷在走完人生七十三个春秋后去世了。老人临咽气前叫着吉龙的小名说:“柱子,你父母早逝,你跟着我受尽了罪,终于娶上了杏花这样一个好媳妇,又赶上了新社会的好日子,本想等你们生个男娃,我抱上重孙后,安心地去见你的父母,看样子我没这个时光了。你们去求求菩萨,生个男娃,马家五代单传,可不能在你这辈手里断了根啊。”

吉龙如负千钧重担。

杏花想:“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啥我就没这个本事,没生男娃的命呢?”杏花经常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两年过去了,杏花、吉龙夫妻俩的恩爱之情有增无减。只是杏花再也没感觉自己的肚子有鼓起来的迹象。

杏花像是过早地进入了妇女更年期,闲来时全身充满着无端的烦躁,脾气也大了,有时还怪吉龙亲近自己少了。吉龙稍稍与邻家的女人打个招呼,开个玩笑,她就会觉得吉龙已移情别恋,迟早要抛弃自己。闺女们干活她总嫌笨,说碗洗得不净,猪喂迟了,骂她们那么大的人了,干啥都没眼色。有时她出神地望着三闺女桂琴,想着她要是个男孩该多好。在神经质的时候,她会一把拉过桂琴,抱起这个四岁的小女孩,又是亲又是摸,恍然间,又把她搡得远远的,自言自语地说:“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农闲时,杏花经不住邻里姐妹的攀扯,一帮五六个女人骑上自行车带着三女儿桂琴进城。农村婆姨进城,无非是从有限的积累中拿出一点点现金去购买家里最急用的东西,给小孩买几块糖,连个两毛钱一盘的回锅肉也舍不得开洋荤。

杏花经不住她们几个的缠磨,便与她们一块来到市第二医院的妇产科。挂号,排队,接受诊断治疗。

直到快下班了,她们才看完病,一帮女人提着包、拎着药、兴高采烈、谈笑风生地走出了医院。杏花拉着饿哭了的小女桂琴,也顾不上给孩子买吃的,眼里浸着泪,手放在兜里紧紧攥着那张体检报告单走在同伴们的后面。归途中,张姓的开起了同伴王氏的玩笑说:“王婆子那个傻蛋,看病时医生问她:‘月经不调,日期如何?’她说:‘日起来还是蛮舒服的!’大夫气了说她:‘我是问日期准不准?’她却说:‘准得很,每次一下子就戳进去了!’大夫又说:‘我是问你经期咋样?’她答道:‘进去?进去它就动个不停,我还能咋样?’大夫被她气得忍无可忍,愤然问道:‘我是问你经期每次有几天。’王婆子红着脸说:‘他哪有那么凶哦!每次进去不过一袋烟的工夫就完了,’大夫急了,赶忙用手比划着说:‘我是问你经期有多长?’王婆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你是说他那个呀,进去半截就到底了。’”还没等笑话讲完,三个婆娘的自行车便碰到了一块。王姓女人红着脸右手搓着左胳膊肘,张姓女人蹲下在揉脚脖子,刘氏双腿一夹校正着车把……

而此时的杏花已有两分痴呆,她手里牢牢捏着那张报告单,仿佛在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药。她知道它的分量,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子宫破碎,不能再孕”。意味着她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她在医院里对医生声嘶力竭地喊:“不,不……一定是你们搞错了。”医生说:“千真万确,难道上次你摔伤是假的?”

医生的话在杏花耳边像挠人耳腮的蚊虫,吱吱叫着,挥之不去。手里的报告单,像一颗秤砣,沉重得仿佛要吊破她的兜,砸伤她的脚。杏花像是酗酒后的醉汉,只觉得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几次差点要碰上行人,同伴们叽叽喳喳谈些什么她充耳不闻,不知所云,有时只是勉强地笑。但,此时此刻,有谁知道一个勤劳朴实而命运多舛的农村女人的苦衷呢?

自行车轱辘在慢悠悠地转动着,杏花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哀莫大于心死”,她抱怨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要让她承担这断子绝孙的罪名,她自责自己对不起吉龙和吉龙的爷爷。她想:“爷爷的夙愿自己是不能实现了。”杏花信马由缰、有气无力地尾随着她的姐妹们在天擦黑时总算回到了家。

吉龙和两个女儿迎上前来问她在城里吃啥好的了,她只是摇头。桂芳给她端来饭,她也不接,无精打采地脱鞋,上炕,拉被蒙头大睡。看到杏花闷闷不乐的样子,吉龙问三女桂琴:“你妈咋了?”桂琴乖巧地低着头说:“不知道。”

吉龙生气地走到炕沿边喊道:“咋了,逛够了,还挣下功劳了!”他虽嘴上那么说,心里却想着:“杏花近来一直都这样,爱发无名火,爱生无端气。”也没把杏花不高兴的事没放在心上,只顾忙自己的去了。

晚上休息时,吉龙凑到杏花跟前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看没反应,又挠她的痒痒,杏花一把抓过吉龙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吉龙一阵激动,钻进了杏花的被窝,杏花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她攥紧丈夫的手,把脸移靠在吉龙的胸膛上。杏花夫妇顿时感到一阵温馨和幸福向他们袭来。十几年来,坎坎坷坷,他们同舟共济,患难与共。无论生活有多么困难,生产劳动再苦再累,只要能在一起同床共枕,只要依偎在对方身边,他们就彼此感到欣慰,生活中再大的压力顷刻就会烟消云散。爱是他们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强大动力。想起过去的岁月,他们想,如果可以在这爱的海洋里徜徉一生一世该是多么好啊!

一阵缠绵之后,杏花慢慢静了下来,她鼓足了勇气郑重其事地对吉龙说:“孩他爹,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你可千万要挺住,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爷爷,对不起你们马家,你还是再找一个女的吧,我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胡说,不要哄我。”吉龙惊愕地说。“我不会骗你,医院里说的,这是证明。”“杏花,这是真的?”吉龙疑虑重重。

杏花泣不成声,她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去医院检查的经过告诉了丈夫。

吉龙紧紧抓住那张白纸,慢慢挪下了坑,穿上鞋,走到方桌前,点亮煤油灯。已戒了两年烟的他卷了一支旱烟不声不响地抽了起来,一连五支,过足了烟瘾,直到夜深人静,他才磨磨蹭蹭地抱一床被子和衣睡了。

杏花像是做错了事,丢了什么似的,整日郁郁寡欢。吉龙呢,干什么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吉龙发现那些天天和杏花在一起干活的婆娘们有时远远看见他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吉龙茫然不知所措,但杏花心里十分清楚。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杏花夫妇的情绪似乎好了许多,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天,桂琴用手揉着红肿的眼睛,哭哭啼啼、磨磨蹭蹭地走了回来。杏花问她:“你又跟谁打架了?不听话的孩子。”桂琴抽泣着说:“我在小牛家玩‘过家家’,村东头的小马猴骂我爹是‘翘尾巴’(意为没有男孩传宗接代、继承香火),我见他骂大人,便抓了一把土撒在他脸上,他姑就出来打我,骂我家就是‘翘尾巴’。”吉龙越听越窝火,穿好衣服要去质问那个泼妇,杏花死死抓住丈夫的胳膊哭着不让他出去惹事。吉龙只好蹲在炕沿上抽旱烟、生闷气。

在农村,三纲五常、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思想并没因中国解放而解放,它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无时无刻不禁锢着人们的头脑。谁家没男孩或男人少,就要遭人嘀咕、遭人白眼、受人欺负,更何况吉龙几代都是单传,在这里根本没有宗族势力的庇护。对此恶俗,杏花、吉龙心知肚明,但只能忍气吞声。乡邻无端的侮辱像一盆冰冷的脏水泼面而来,凉透了这对无辜善良的夫妇的心。士可杀,不可辱,吉龙决心听取杏花的规劝,离婚重找一个,一定要生个男孩。

斗转星移,时光飞逝,已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盛夏。在经历了多次情感与礼孝的斗争后,想着精神垮塌、百无聊赖、整天唉声叹气寡言少语的丈夫,杏花心疼极了,她心中蕴藏了几个冬夏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了,中国妇女那温顺善良、善解人意、勇于为心上人牺牲自己而舍生取义的大义德行驱动着她。她决心牺牲自己、牺牲婚姻、牺牲自己这美满幸福的家庭,为了马家香火的延续,为了吉龙后继有人,即使上刀山下油锅,杏花也义无反顾。

这天,杏花宰了花公鸡,割来了肉,打上了酒,买了一盒烟,桌上摆好了四菜一汤,请自己二十几年来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丈夫,还有三个机灵乖巧的女儿一起吃“最后的晚餐”。等小孩吃饱到外面玩去后,杏花给丈夫和她的杯中酌上酒,碰杯后他敬你一杯、你敬她一杯。杏花脸如桃花,吉龙却心如刀绞,杏花说:“我天生无德无福,但我不能让你马家断了香火,成为罪人,趁我们还处在生育年龄,我必须退出来,你要再走一步,小孩全部由我带,想她们了你就来看看,这没有什么想不通的。这比起杀头来就容易的多了。我也可再找一个家里人手全的把孩子拉扯大。再说你有了接班人,我高兴,别人再也不会指指戳戳了,你就会挺起腰杆子做人。来,为了我们的后代干杯。”

男儿有泪不轻弹。吉龙只觉得鼻子发酸,两行泪珠刷刷地从脸颊两边落了下来,他转身拉过杏花的双手相拥着抱头失声痛哭,嘴里喃喃地说:“杏花,我的好杏花……”

经过一年情与孝的煎熬,吉龙、杏花在婚姻上各自向前走了一步,各自组合了新的家庭。杏花不想让吉龙有拖累,她心甘情愿地带着三个女儿远嫁他乡。吉龙呢,与一位霜居多年且有三个孩子的一位知识妇女常婶联了姻。

一年以后,这位经历过辛酸,气质高雅、性格倔强的常婶终于如愿以偿地给吉龙生下了一个男孩。吉龙此时异常兴奋,他难以用言语来表达对妻子的感激之情,逢人便说是老天赏给了自己一个男娃,是观音菩萨的恩赐。在这之前,吉龙按蒋爷爷的提议去过就近的卧龙寺上香求佛许愿。如今几代人的愿望与企盼梦想成真,他激动得一会儿亲妻子,一会儿抱起那小宝贝看啊看啊总觉得看不够。吉龙请当过老师的妻子给孩子取个名字,妻子说:“现在是新社会了,养儿育女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应该让他成才,改变祖辈受苦受罪的命运,就叫他马杰吧。”吉龙说:“到底是秀才,没错,就听你的,就叫马杰。”说完抱起小宝贝亲了又亲,看了又看,嘴里还念叨着:“马杰,马杰,你的名字叫马杰,马杰快快长大,快快成才呀……”

常婶出生在本城的一个商人家庭,比杏花小两岁,上过高中,解放后曾在本城小学教书。农村“食堂化”时,常婶看到在一大二公的社会背景下有些人弄虚作假搞浮夸,就连托儿所这样的幼教园地,也搞得事假人空,便无意中说了一句:“托儿所是驴粪蛋子外面光。”“四清”运动开始后,这一句话便让她戴上了政治上“不清白”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高帽子,从而被停职接受劳动改造,一干就是十多年。在这种大环境下,马杰和他的同母异父的哥哥姐姐们也常常处于嗷嗷待哺的状况,而且成为有些人歧视欺压的对象。

家境的窘困,政治运动的迫害,加之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一贯从事脑力劳动身体瘦弱的常婶来说,是致命的摧残。常婶变得脾气古怪、面孔冷漠,家里远没了往日的快乐。三年后,常婶又生下桂玲,再度与吉龙分手。马杰、桂玲归吉龙,常婶带自己原来所生的一男两女。

此时的桂芳、桂娟、桂琴已先后婚配。而年近五十岁的吉龙既当爹又当妈,领着马杰、桂玲在苦难中度日。

吉龙带着一对儿女居住在东侧两间祠堂,常婶带着她的一男两女住堂屋与西侧的偏房,他们楚汉为界,经纬分明。

早年丧母逝父的吉龙再度重复着他爷爷只身操持家务的辛酸生活。

吉龙年轻时为生计奔波不顾冷热饱暖,这让他患上了严重的肺病。吉龙上工时用羊皮袄将马杰小心翼翼地裹上,手里提着劳动工具,身上背着孩子。到田间地头后,把马杰放在朝阳避风的田埂旁,再去挖土、平田、整地、散粪。收工回家,冷灶冰炕,再给两个孩子做饭,就这样起早贪黑,饥寒交迫,在贫病交加的逆境中挣扎着。

在众多家庭把解决温饱问题当做首要任务时,吉龙凭着他早年闯荡社会的经历与见识,思谋着在禁锢的社会经济条件下如何改善生活走出困境的问题。

祠堂的房檐下是木质结构,朝阳,暖和,前方是一堵带天门缺口半封闭的土墙。小院四周封闭,像立起的火柴盒。不知什么时候,这块风水宝地引起了鸽子的青睐,先后飞来了两只鸽子。刚开始它们早出晚归,像住店的游子一样,三天来了,两天走了。吉龙便搭上梯子给它们在房檐下架纸箱、竹篓、破筐,在里面放上麦草等取暖的东西,筑巢引凤。之后,这对鸽子每天早晚叽叽咕咕地起居作息,给小马杰兄妹带来无穷的欢乐,也给简陋沉寂的残缺之家注入了生机,一家人虎口让食,经常给它们喂点糜子、稻谷,小家伙们欢快地大饱口福。不久,这对野鸽子正式在此定居了下来。过了一段时间,房檐下的鸽子渐渐多了起来,从冬到夏,鸽下蛋、蛋孵鸽。马杰家的鸽子由开先的十几只,最后发展到二百多只。清晨,群鸽出窝展翅飞翔时,马杰家的院子仿佛猪八戒进高老庄——兴云腾雾,黑云压城,荫天蔽日。觅食饱腹劳燕飞归时,如雷震子下凡,气势非凡。鸽子一多鸽粪就多,一年到头积满了厚厚的一层。来年开春,吉龙用架子车拉了将近十车鸽粪往自己开垦的自留地里施肥,粪多地肥,蔬菜、粮食产量比别人家的高了许多。当人们还处于窘迫困境的边缘,常常青黄不接、食不果腹、面呈菜色时,吉龙听取别人的建议,每三天在鸽子饱食回归要饮水的木槽、水盆里,撒上一些碱面。鸽子啄吸碱水反胃时便将储藏在胃里的粮食一股脑儿地全部吐出。这样,每只饱食的鸽子能倒出一二两粮食,二百多只鸽子就可以贡献出近二三十斤杂粮。吉龙便将这些粮食精捡细选,小麦、水稻、玉米、草籽归类筛选,精心淘洗晾干,加工后充饥。杂米草籽在鸽群无处觅食的雨雪天作为公粮补济反销给那二百名“义勇军”。一年内在别人吃半饱、野菜代粮度难关的条件下,这队“空降兵”着实解决了吉龙一家人的吃饭问题。

鸽子一月孵一批仔鸽,繁殖能力极强,曾一度出现了“鸽满为患”的繁荣景象,吉龙便在天亮之前,将白天观察盯准的品种不好的肥乳鸽和老弱病残的一一拿下,沸水烫毛,开肠剥肚,配葱蒜与辣椒,大火爆炒,吃鸽子面。炊烟袅袅中,香味四溢,谗坏了周围邻家的小朋友。他们只尝两三块,便把自己的小玩具、零食补偿给马杰兄妹。由于马杰的义气、聪明,渐渐就成了村队乡邻的孩子王,小家伙们全都围着他,帮他家运土拉粪;簇拥着他,在他的指挥下欢快地玩“老鹰抓小鸡”“打坷垃仗”“跳楼门子”“骑死驴”“打判官”的游戏。

为了防止野猫对鸽群的袭击和乡邻中“馋嘴猫”的偷摸,马杰发动小朋友捡来玻璃茬、沙棘、沙枣刺,帮父亲设防在墙头,使不善的来者望而却步,有效地维护着鸟类王国和平与发展的空间。

马杰在同龄人中拥有“空军司令”的头衔,但他还不满足,听说邻居家的母猫下了一窝猫仔,便哭着嚷着要养猫,以圆他的“三军总司令”之梦,父亲知猫会捕鸽便没有应承。时间长了,父亲经不住马杰的软磨硬泡,加之屋里有老鼠在糟蹋粮食,便允许他抓了一只。抱来的小猫乖巧亲昵而又听话。马杰丢下鸽子,就抱起猫,没事就与小朋友去小渠沟抓鱼。小鲫鱼和吃剩下的鸽子骨头都源源不断地送到猫嘴边,使小猫茁壮成长起来。小猫生活条件相对优越,但从未忘记自己捕鼠护院的职责,那些可恶的孽障只要有动静,闯入的视线便定叫它们有来无回,马杰的家里从此消除了鼠患。

小猫调皮可爱,爱干净讲卫生,闲来便蹲在炕头上用小巧的前爪又挠又摸自己的小脸,大小便时总是迈着时装小姐的步子,不慌不忙地来到院内,在鸽粪堆上刨开一个小坑,完事后便用土粪掩埋上。有时,双爪合抱马杰的小皮球或桂玲的毛线团忘乎所以、乐此不疲地玩个不停;有时,还在马杰和桂玲的逗趣下后腿直立托起胖乎乎的身板,给他们兄妹敬礼作揖、耍杂技,逗得兄妹俩咯咯直笑。天气稍冷时,小猫总是像农村无事的懒汉般穿过小院中觅食戏玩的鸽群,伸展腰肢,懒洋洋地躺在布满阳光的窗台下,看着地下忙碌着的群鸽。“兔子不吃窝边草。”猫、鸽井水不犯河水,和睦相处,成了睦邻友好的朋友。直到猫长成断奶的猪娃那般大,从没见它有过非分之想或越轨捕鸽的劣迹。

就在马杰一家享受着鸽群这些白色精灵带来的恩惠时,小院屋檐下的群鸽先后两次在夜间遭受了强敌的袭击。夜间,房檐下一阵骚动,吉龙白天劳累了一天,睡得香,也没理会,第二天清早,打开门只见一地鸽毛,几天过后便发现群鸽丢失了大半。小院上空地下一片狼藉,其惨状犹如日本兵偷袭了珍珠港,马杰的空军基地被毁,全军覆没。吉龙重新整理好鸽窝,马杰一家人像福尔摩斯一样推测着、侦探着各种可疑迹象。马杰的父亲一连几夜控制着自己的睡意,半夜披上羊皮袄在外面巡查,密切注视着外面的动向。但见,墙头的玻璃尖、沙枣刺像一个个小哨兵,按部就班地坚守在那里,门是紧闭的,城防工事固若金汤,“黑客杀手”难道从天而降?吉龙百思不得其解。几天的通宵达旦,未见异常,便放弃了夜间巡检。憋足的瞌睡,使他睡得呼噜声阵天动地。

不几天,“黑客杀手”再次对小院屋檐下的群鸽进行了扫荡。清晨,群鸽的羽毛,窝巢内的茅草杂物蛋壳蛋黄遍地都是,屋檐下的鸽窝东倒西歪,现场惨不忍睹。马杰父子愤恨交加,一家人沉浸在深深的惋惜和愤恨之中。而此时的家猫正舒展腰肢,隆起那肥硕剽悍的身躯,伸着懒腰。此时在吉龙的眼里,这只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小东西,顿时满身笼罩着疑云,看来是祸起萧墙,哪充当遭殃军的罪魁祸首还能是谁?

马杰的父亲让马杰抱起已是壮年的大猫,将它装入一口旧麻袋里。马杰问父亲:“这是干什么?”父亲说:“送它回老家。”马杰不明白父亲说话的意思,只是听着猫在封死的麻袋里焦躁地叫唤着。这时马杰的父亲想得更多的是那可爱乖巧的二百多只可爱的小精灵,在短暂的十天内杳如黄鹤,再无踪影。以后再也无乳鸽可掏和吃“回销粮”救济的好事了。想到这,马杰的父亲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从门后抓起憨笨的镢头,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让你嘴馋,让你狠心……”只见沉沉的镢头几番举起落下,猫在几声哀鸣中鸣呼哀哉了!那从小就招人喜欢的猫就这样永远告别了马杰他们。

望着血迹斑斑的麻袋,马杰兄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兄妹俩无耐地摇着父亲的手说:“爹,不是它干的,根本不是它干的……”

三天后,在一个阴天晚上的凌晨两点钟,马杰的父亲起夜解手,正开院门时,忽然从祠堂的房顶上蹿下了一只狐狸大小的东西,狡黠地擦身一闪而过,一下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吉龙只觉得一阵心痛,悔恨交加地病了好几天。

由于多年的辛劳,吉龙积劳成疾,身患肺病,天冷和冬季便咳喘连连,上气不接下气。有时皮肤肿胀,家里没有女人照顾他,他依然用那孱弱的身躯、不倒的精神支撑着这个家。马杰兄妹衣服破了、鞋子烂了,他就在灯下凑合着缝补上,实在没法修补了,便请邻居针线活好的妇女帮忙。周围的邻居说:“马杰他妈心太硬了,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从来也不管管,还是老秀才呢。”吉龙也憋着一口气,从不求她为孩子做这弄那,倒是马杰兄妹年纪小,母子的天性,使他们常去母亲那边溜达。一次,马杰同母异父的兄长为了争得在生产队当会计的职位,在家里摆了四菜一汤,请生产队的头头吃喝,来人酒足饭饱后,悠闲地斜倚在墙角叠起的被褥上跷着二郎腿吐云吐雾。马杰兄妹在炕沿下眼巴巴看着桌上的剩菜,希望旁边的母亲、哥姐或客人给他们一口残羹冷炙,但屋里的人全然无视他俩的存在。成年后的马杰,每每一想到那揪心的一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母亲、哥姐的好来。但马杰清楚地记得,自己曾是“空军司令”时的一天傍晚,端出的鸽子肉反而让他那大哥大姐们三尝两品吃了个底朝天。

马杰一家三口人与常婶一家四口人同住一院,虽“划江而治”,却藕断丝连。吉龙与常婶正式分手的那一年,常婶又给马杰生了个小妹,起名叫桂宁,也归常婶。桂宁来世之前可能是由于营养不良或母亲年老再孕的缘故,长到四岁仍不会走路。听老年人说是关节不开。吉龙便背上他城里乡下的看病,在别人家丧事出殡的早上抱着桂宁从送葬的队伍里跑前跑后,从棺木下“钻关”,吉龙脑袋碰得干痛。

吉龙拖儿带女,体弱多病,生产队队长看他不能干重活,便安排他到队里的麦场上看草料场。草料场方圆四亩地大,稻草、黄豆秆堆积如山,这些草料是一个生产队百十口牲畜过冬度春的全部饲料。吉龙深知队长对他照顾的情分,也知看护责任的分量和干系的重大。便领着一对儿女带上所用什物到此安家。吉龙在场地养了一条小白狗、一只奶山羊和三只小花鸡。小狗晃着白绒绒的小尾巴跟着他们蹿出蹿进,像个游动的岗哨,草料场只要一有动静它便“汪汪”叫个不停,成了吉龙得力的看场护料的耳目。奶山羊翘着悠长的山羊胡,嘴巴“吧唧,吧唧”地咀嚼着美味的豆秆豆叶,同时为主人奉献着新鲜的奶汁。三个小雏鸡死一丢一,剩下的一只在草堆边、豆秆旁勤快地用双爪翻腾着豆苇,不时地刨出黄澄澄的豆子,使它本身下蛋的身躯里面淤满了板油和肠油,最终肥得不能再产蛋。

鸡在啄食的同时,又像个侦察兵,为它的主人刨出了增收创效的新希望。

一日,吉龙披着羊皮袄,腋下夹着棍子,从草料场巡视赶走了“打野”的五六匹骡马和三头掘食的母猪,坐在看守房朝阳的一面晒太阳,这时太阳已斜移西方,阳光洒满了整个草料场,初冬的稻草堆在夕阳映照下闪着金光。吉龙眯起那饱经风霜的眼睛,神情安逸地看着自己养的已有药壶大的小花鸡在豆秆堆边啄觅豆子。只见,那些经过反复碾压筛滤的豆秆豆苇下不时从鸡爪下蹦出一粒粒黄澄澄的豆子,一一进了鸡腹,不到半小时,小花鸡的胗囊便填得滚瓜溜圆,懒洋洋、慢腾腾地托着企鹅般肥笨的身子回到鸡舍。吉龙想,我在这里晒太阳只有半个时辰,小花鸡就在半个时辰内填饱了肚子,没有三四两粮食难以充饥。想到这,吉龙一阵兴奋后来了精神,他穿好皮袄,提上小板凳,冲进刚才小花鸡刨食的地方,翻起上面的豆秆,打开缺口,扒出一个窝子,坐了下来,像小花鸡一样的捡起了豆子。吉龙忘我地翻了捡、捡了翻,太阳落山时,他用衣角兜着约有大半碗豆豆,满脸阳光灿烂地走进了简陋的小屋。晚饭后吉龙向马杰、桂玲兄妹兴奋地讲述了“豆秆堆里挖宝”的故事。第二天早上,吉龙喊住吆喝着“食豆腐”的小贩,用大半碗黄豆称得了半斤白玉板似的豆腐,中午,一家人好好改善了一顿。

之后,桂玲便一头扎进豆秆堆里。桂玲已是八九岁的女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心灵手巧,懂事又早,便替代了向草秆要食的父亲。每天午饭过后就蒙上花头巾,端上家中豁口的蓝沿碗,来到豆秆堆下重复运作着豆秆堆里寻食的劳动,乐此不疲。马杰放学了也插手干,夸父逐日,愚公移山。春节前,草料场的豆秆堆被兄妹俩翻了个底朝天。桂玲的小手冻红了,脚趾头冻肿了,但家里的那条长条毛口袋鼓囊囊地胀大胀高了。吉龙赶集卖了它,足足一百六十多斤。吉龙用卖豆子的钱给马杰兄妹做了新衣服,剩余的钱,割肉、打酒、买麻花,办置了多年以来很少有过的丰盛年货。

塞北的冬天来得早,广袤的黄土地上吹着凛冽的寒风,西北风裹着大雪,不到一个时辰,大地万物便银装素裹。吉龙在草料场上扫开一块积雪,在其间均匀地撒上秕谷,布开鸟网,放开长线,然后隐蔽在草堆后只等着觅食的麻雀。

一支烟的工夫,只见一只只麻雀在叽叽喳喳的欢呼声中纷纷落在指定地点,吉龙网雀技术娴熟,此时他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做好准备,在秕谷被麻雀啄吞过一半的时候,紧抓网绳的双手霍地从右手向左侧敏捷翻扣一百八十度,雀网在机关驱动下嘭然弹过死死地罩住了群雀。马杰拿着纤维袋跟着父亲飞快地冲上前捉拿战利品,只见那些平日乖巧的生灵,在网下蹦跳着、挣扎着,不一会儿便成了主人的囊中之物。之后被脱毛烧烤爆炒,成为盘中餐。

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至今,在害虫泛滥的恶性循环中,马杰还回忆着当时麻雀成群结队、忽东忽西、啄虫剥粮的疯狂场面。那时的麻雀,被视为“四害”之一,是政府提倡猎捕的对象。而现在麻雀少了,它的“成分”从“四害”转向“受重点保护的益鸟”,反而日日思君不见君,农药污染、猎杀使之然也。“仓禀实而知礼节。”在饥饿贫困线上挣扎的人们有时会被贫困泯灭“人之初、性本善”的一面。

初冬的一天。天擦黑时,一对雌雄大花狗在爱的呼唤中,羞怯地迈着稳健的步子心情激动、情意融融地来到麦场上,几回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后,咬嘴弄舌,行起了房事。只见威猛的雄性大黑狗勇敢地跃上了它的情侣,一阵抽动后将身躯滑了下来,然后尾部对尾部像城市里的清障车,车尾与车尾倒挂,激烈而颤抖地反向拉动着对方,雌性的大花狗在痛快地呻吟着,雄性的大花狗在痛苦地哀嚎着。据说狗的生殖器有鱼钩式的倒刺,因血管膨胀带动筋肉膨胀,倒刺便卡在雌性的阴部深处,非射精不松软。狗的哀鸣和忘我的呻吟,便招来了乡村里那些“精明人”的趁火打劫,他们操起棍棒,拿上麻袋绳索闻讯而来,公狗和母狗在没有尽兴时,是从不分开的,爱得情切,痛得深刻,直至招来杀身之祸。只见乡邻们残忍地将两条麻袋罩在对死无动于衷、为爱视死如归的两条狗身上,一顿乱棍打下,一对恩爱鸳鸯便在哀嚎中命丧黄泉。之后被乡邻扒皮开膛剥肚,辣爆狗肉,桶煮狗肉,配上黄酒下肚后御寒过冬,狗皮经过加工后成为防寒隔潮的褥子。

草料场看守房距村庄有二十几个田头的路程。吉龙虽然身患肺病,但远离乡村,远离了农家烧炕做饭时涌动的烟雾,他的痼疾好了许多。猛烈的气喘咳嗽多在天寒地冻时,冬天是吉龙的劫难期,他是乡村医院的常客。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他拄着一根木棍,身披短羊皮袄,慢悠悠地走在草料场通往乡村医院的路上,因咳嗽不停而抽搐着,因哮喘剧烈而涨紫了脸,然后吃力地向医生诉说着哪儿哪儿不舒服,之后,便抱着一兜的青霉素等消炎润肺止咳化痰的药回来。

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和困难的家庭条件,使吉龙不得不作出让马杰上学、桂玲在家照顾自己的抉择。桂玲小但很懂事,承担了力所能及的家务,她就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提水、烧饭、捡粪、烧炕。不到十岁的她勇敢地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家里的生活重担。土炕上只有光溜溜的席子,家徒四壁,但她打扫得干干净净,锅碗筷勺也摆放得整整齐齐,炕上屋内都收拾得有条不紊。村庄上、下地干活的人或一块玩的姐妹有事没事都爱到草料场转转,都称赞她利落能干。

早年,从甘肃过来逃荒要饭的多,许多人家晚上都不愿收留他们过夜,便把他们应付搪塞到草料场。多灾多病的吉龙,认为自己家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凡是看着老实厚道的便留他们过夜。有的外地人运气不好,一天也没要上一口饭,吉龙便在炕洞里的煨火里给埋上两个土豆。闲聊半个时辰便扒出焦黄炙手的土豆让他们充饥。完了大通炕上一觉睡到大天亮走人。

一位个大体壮的甘肃平凉复退军人复员后不堪家乡的贫困,来到这里讨饭,暮投草料场。闲聊中,吉龙看他见多识广,又有体力,劝他挣钱,把他介绍到汝箕沟下井背煤。军人在那里一干便是三四年,春节回家前总是来到小场房看望一下吉龙父子,让他们帮忙买上百十斤宁夏大米和一些辣椒面带回家,之后总是留下点钱,让吉龙零花。

一时草料场的看守房成了临时客栈,成了难民的安乐窝。一位甘肃临洮姓蔡的老汉领着自己十五岁的辍学的女儿来这里讨饭,早出晚归,一住就是十几天。那时,马杰已十四岁多,上初中一年级,已初懂人情世故,老抱怨父亲把不相干的人收留在自己家里,让同学乡邻说“爱招讨吃”。尽管对方招惹马杰说话,问长道短,马杰嘴上应着,心里总认为无聊,不愿搭理那些“山里人”。一天放学,路过邻居家,一位大嫂对马杰开玩笑说:“马杰,你爹给你找了一个好俊的山里媳妇,快回去看哪!”马杰气不打一处来,抱头快步跑进家门,憋红的小脸气鼓鼓的,父妹谁招他他都不理。不一会儿,那位姓蔡的老汉领着女儿蔡妮回来了,看到马杰背的书包,蔡妮反复用手摆弄着粗黑的长辫,闪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凑上前来与他搭讪说:“小哥上初中了?听说你学习好,从一年级到初中都是班长,了不起,咱们穷人的孩子肯下苦,就一定能成才,看古代的花木兰,一个弱女子就能替父从军,最后当了尚书。”

桂玲好奇地问:“尚书是多大的官?”蔡妮解释到:“尚书就相当于现在的周总理。”之后便给桂玲完整地讲了木兰从军的故事。之后说:“小兄弟,我讲的都是书本上的,你马上就会学到的。”桂玲一家人被她的学识所折服。马杰也慢慢舒展了紧锁的眉宇,心想她如生在我们宁城,学习肯定比我好。便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把乡邻嫂子的玩笑抛到九霄云外。吃过饭,蔡妮主动要求帮马杰到沟边给羊打草。蔡妮与马杰一边割草一边谈论学习上的问题,他们谈得融洽,很快成了密不可分的朋友。

晚上休息,父亲居中,马杰居左,桂玲居右,一家人靠炕的外侧睡。蔡妮与他父亲居窗边和衣而卧。半夜里马杰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把他的小手抓住,缓缓放在一宽阔丰满的胸脯上,马杰觉得一阵紧张,想抽回已身不由己。只是朦胧感觉到全身发热,下身的小东西硬了起来,并有滴水珠般的潮湿。他们一动不动,各自平躺着身子,谁也不知自己在云里还是雾里。短暂的兴奋和激动过后便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马杰上学起得早,蔡妮父女也要起早赶路。简单梳洗过后,蔡妮父女向吉龙道别说:“不知以后何时再来?”他们要上省城乞讨。出门后蔡妮拉着马杰的手悄悄说:“我会记得你的,你要好好学习,再见了!兄弟。”马杰若有所失,茫然地看着他们离去。

吉龙不喝酒,但每次进城都要捎回一瓶“骆驼牌”白酒,藏在壁橱里。壁橱是在盖这小房子时,特意少砌了两块土坯块,在上面担上木棍留下的。每当好酒的生产队长来这儿检查工作歇脚时,或是在别人干活、自己到这睡觉时,吉龙总是殷勤地拿出酒,让他喝上两口。有时给队长硬塞上一包“长城”牌香烟,吉龙的热情让历届生产队长都很满意和高兴,他们看吉龙一家可怜,就让吉龙看了近十年的草场,挣工分过日子。

一次生产队长进屋,严肃地对吉龙说不许以后在草料场看守房收留“讨吃”的人。从此吉龙家再没敢收留外地人过夜。

更让吉龙和常婶头痛的是已年满四岁的幼女至今还不会走路。常婶一家人外出劳动时,可怜的桂宁便哭得满脸泪珠和鼻涕。常常一个人坐在地上,屁股冻得冰凉,挪动着胖胖的身子去追寻无奈的妈妈。大集体管理严而劳动忙,家里人一下地干活紧张忙碌得谁还记得有个半瘫的小女孩。

一天,桂宁又从家里爬了出来,爬半程,用屁股支撑着往前挪半程,哼哼叽叽,哭着叫妈妈。吉龙从小屋的小窗口远远看见桂宁已爬挪到村庄与草料场的路途中间,便让桂玲跑上前去把她抱回场房。吉龙擦干女儿的眼泪和鼻涕,给她炒了半碗黄豆。桂宁便高兴地背起哥哥马杰的书包,一翻身坐在炕桌上,双手抱着铅笔盒,摇得哗哗响,口里不停地重复着:“上学、上学……”逗得一家人直笑。

冬天,那些晚上没处留宿的甘肃人便结伙睡在草料场沟对面的麦草堆里。麦草堆比整个草料场大,占地好几亩,像山一样矗立在对面。它也是吉龙看守的范围。吉龙从小出过远门,受了一辈子苦,深知出门人的可怜,对他们偷宿麦草堆里,睁一眼闭一眼。每一次巡视到那里总是嘱咐他们“千万不可点火”。三九寒天,那些人冻得难耐,便顾不了许多,他们从草堆中抽出十几个麦草捆子后,像动物一样把洞掘得幽深,仍经不住寒冷刺骨的西北风。深更半夜便爬出来在远处点火取暖,稍微暖和了,再钻入草堆里熬过漫漫长夜。

凌晨三点多,吉龙一家被救火的嘈杂声惊醒。出门一看,整个麦草堆火光冲天,消防车的高压水管正鼓足了劲把水刺向半空高的火舌,大火好像越浇越旺。村民无奈地从沟里用盆子端的端、用桶子提的提,把水浇向火海,但根本无济于事。有时,人在大自然和灾害面前显得多么渺小而无能为力啊。

大火着了三天三夜,吉龙连吓带愁三天三夜没合眼没吃饭。派出所带走了他,说他玩忽职守,致使公共财产化为灰烬,损失重大,里面很可能烧死了数人。

吉龙战战兢兢汇报了情况,派出所在问非所答中做了笔录。看吉龙拖家带口的,又因惊吓不吃不喝病怏怏的样子,害怕再出人命,便让生产队长领走了。

吉龙被扣罚工分,由原来的一天六分二降成四分,以示处罚。

当人们还在一大二公的思想禁锢下,过着凑合温饱而经济依然拮据的生活时,马杰的父亲早就思谋着如何摆脱单一向工分和农田谋生存的问题。自留地只许解决日常生活的必需,农产品如偷偷摸摸地销售,就会当成资本主义的尾巴被割。为了解决马杰兄妹的穿衣上学费用,他便在排水沟岸上的野坡平整出一块块菜地,还督促马杰兄妹闲暇时背起背斗去捡粪。“庄稼一朵花,全靠肥当家”,投入便有产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经他精心培育的蔬菜苗肥体壮。茄子长得如蓝边碗大,南瓜大得桂玲双手合抱不起来,宁城有名的紫皮蒜有小孩的拳头大。礼拜天马杰的父亲早早起来,把这些纯天然的绿色食品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天不亮就骑上自行车赶到市里,送货上门到国营饭馆。

马杰的父亲还是最早实践植树造林、绿化大地、治理水土流失的新时代新型农民之一。马杰家墙后有一条大渠,盛水期,水势凶猛,墙后的路堤被渠水冲刷吞噬切削成长长的“V”形豁口,阻断了交通,直接威胁着房屋后墙的基础。酷暑盛夏,吉龙便从自己的大柳树上砍下树枝。没有木材打桩,他犯着忌讳,不听邻居的劝阻,从渠水中捞起流淌漂浮的棺材板,砍成橛子,脱光衣服,泡在水里打桩。旁边栽上柳棒,压上麦草、草伐、柳枝、杨树桩和盛土的破麻袋。积土成垒,精卫填海。暑去秋来,不久这些防洪工事便与路堤牢牢地黏在了一起,渠畔平坦而宽敞,既方便了行人车马,又稳固了家屋的后方。五年后这长不过十米的“围堤工程”上长出了一排碗口大小的椽材。它像一道绿色屏障,守护着马家的宅基。

马杰的父亲在他家的房前屋后栽满了树。有钻天杨、北京杨、桃树,还有经过枝剪修选自生自长出来的柳树、沙枣树、槐树、椿树。北京杨躯干直、生长快,在农村适合做梁材,如果有足够的养肥,长七八年便可做盖房子的大梁,一棵树就可卖二百元,相当于当时职工一年的收入。马杰的父亲便从水渠里捞、沟坡边捡,用架子车拉回死猪,给那些“可塑之材”挖坑追肥。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又过了七八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马杰家门前屋后的树、梁材类有二十棵,行材大小的有四十棵,椽材大小的有二百余棵,家院被绿色浓浓包围。春天,五棵桃树一字排开,鲜花怒放,将家院装扮得春意盎然。初夏,十余棵沙枣树上麦粒大小的小黄花吐露着芬芳,叫人心旷神怡,过路人到此也要多吸几口香气。

马杰家树多,每年都有可伐卖的大树,年年栽,年年伐,它已成为接济家庭开支的摇钱树、聚宝盆。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的土地和骡马驴牛分到了农户手里,秋后的庄稼草料被农户抢收积压在自己家里,那些草料由原来的集中堆放在麦场上,化整为零高高地堆在农户的房顶上、牲畜圈棚上,吉龙看守草料场的生涯也相应地宣告结束了。鉴于吉龙家的特殊情况,生产队决定将排水沟对岸的二亩韭菜地和一亩庄稼地分给他家。

大集体的农业生产处于粗放型经营状态,韭菜地也毫不例外,那本应是碧绿的菜畦,却由于苗多肥少,一排排、一行行韭菜长得跟严重缺乏营养的小女孩的毛发一样黄黄瘦瘦。吉龙便雇上拖拉机,拉满一车稻草到内蒙古草原换来一车羊粪,经过十余天的间苗,再把行间的土挖取,用架子车拉到排水沟沟坡,用背斗将羊粪铺满取掉土的沟堑。头年让韭菜铆长,故意让大片大片的韭菜叶全烂在地里。韭菜苔一一采集下来卖了,韭菜花分给周围的乡邻淹上过冬。来不及打花结成籽的秋后收籽出售。结果到了第二年初夏,那曾贫瘠的二亩地里的韭芽根仿佛憋足了劲头,霎时释放了浑身的能量,片片枝叶长得如马莲,又宽又肥。那时可食的蔬菜品种微乎其微。乡邻们拿着块儿八角、鸡蛋粮食,换走了大部分。吉龙逢集再套上毛驴车拉到城里出售。吉龙做生意活,韭菜出售慢的时候,便不失时机地将韭菜换上油盐酱醋。与卖熟食的小摊贩兑换成水煎包子、菜、面食。马杰兄妹也因此成为足不进城就大饱口福的宠儿。

昨夜一场酥酥的细如少女睫毛的春雨,今朝绽放在粉红色桃花的酒窝里。勤劳可爱的蜜蜂收到桃花粉红色的纸笺后,便一刻不停地远道千里来赴约,恰好于今晨桃花笑脸灿烂的时候赶到,没有休息便不知疲倦地从这朵的心窝跳到那朵的心窝,不停梳理着桃花们的心思,交流着桃花们的感情,那些还没有绽开芳容的桃花们,努着粉红色的小嘴,埋怨着蜜蜂们的偏心。蜜蜂们知道,到了明天或者后天,她会给她们同样的惊喜和关爱,她是毫无偏见的。

太阳升起来了,柔柔的手指抚摸着杨柳的腰肢,抚摸着花儿们的心扉,照耀着散发着泥土和青草混合香味的大地。鸽子在天空飞过,展示着自己健康的体魄,在空中划出优美如舞的弧线,鸽哨在空中滑过,谱写出只有作曲家才能谱就的和谐旋律。

初夏的排水沟两岸,田野里一派生机盎然。吉龙进城卖菜回来一般都在下午两点左右,每次他都把毛驴拴在草滩的树桩上,自己坐在菜地边的杨树下,悠闲遐意地看着经过自己辛勤劳作换来的美好景观。一个个黄蜂扇动着金色的翅膀在菜叶上嗅来嗅去,一只只红的、花的、白的、黑的蝴蝶,一会儿飞到杂草间,一会儿飞到菜畦里,霎时又飞到麦地里。大地像被绿色的地毯所覆盖,头顶上是蓝天白云,身后是缓缓流淌的浅黄色的渠水。吉龙常常沉浸在这良辰美景中,迷花倚树,大自然的清新,洗涤了他的五脏六腑。一到夏天,他便一改老残病弱的样子,仿佛经过冬眠的漫长岁月一下子苏醒了过来,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勇敢。他常常这样静静地坐着,观赏着诱人的景色,心中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想着子女的前途、幼女的疾病和远嫁他乡的杏花。想着想着,昨日收割韭菜的劳累和早起的困乏不知不觉地侵袭过来,他便因陋就简脱下布鞋枕在头下洒脱地进入了梦乡。正是:四周绿色临畔秀,一夜溪声入梦清。

桂玲天姿聪颖好美,她把看守菜地的小房子当成了自己的乐园,小房子门前有两米长、一米宽的走道,她用草铲铲得平平整整。在两块土基子(土坯)高的围墙外栽种了桃树,点种了喇叭花、牵牛花、花生果、葵花子。每到初夏或深秋时分,桂玲的小院像个花园。牵牛花的丝丝藤蔓缠到桃树枝上、向日葵秆上,花朵均匀地布满了枝蔓,花蕊紫中透红,芳香宜人。春天,桃花盛开,粉红色的花瓣映衬着桂玲那天真烂漫的脸。一棵棵长高了的葵花像亭亭玉立的女警护卫着她的小家院。小花鸡已长成了老母鸡,悠闲地叨啄着草籽,一双灵巧的爪子不慌不忙地扒拉着菜地,搜寻着害虫和鲜嫩的芽叶,肥硕的虫子是它的美味佳肴。人面桃花,世外桃源,马杰一家生活在简陋又广阔,狭小而“富有”的地方。优美的自然风景和诚实友善的兄妹俩,吸引了他们的小伙伴,他们来这里帮着锄草、菜、装车,吉龙在收工时给他们分了韭菜,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

马杰一家的生活设施虽然简单,但居住的自然环境是乡邻没法比的。广袤的田野,开阔的空间,沟渠纵横、植被繁茂的草地沟坡,新鲜的空气,造化了他们的灵气,激发了他家从事最早的原始生态养殖。马杰家驴、猪、鸡、羊为数不多,但样样俱全。满沟畔的苦苦菜、猪草、刺芥盖、猪耳朵菜,韭菜地里许多可食的杂草成了这些禽畜绝好的绿色食品。

邻里家养的猪多数挑食长得慢,看到马杰家茁壮成长的小白猪,他们没能从饲料资源等客观条件上找原因,而是说一向吃惯苦头的吉龙手气好,抓得猪娃肯吃能长上膘快。丰茂的草料、精心的喂养使已长成中年大小的那贪吃贪睡的家伙,像是缺少教育的纨绔子弟,无事生非,显得少有安分。那懒东西,吃饱了便哼哼叽叽,埋头大睡,饿了就直挺着嗓子嗷嗷直叫。更恼人的是,它有事没事地经常像机灵的袋鼠直起身子把前蹄趴在墙头上,用那倔强柔中带刚的嘴巴拱掘掀翻那雨后潮湿疏松的墙头上的土坯块。那锲而不舍的劲头,把那本身单薄的圈墙忽闪忽闪地摇得跟地震一般,不几下就是一个大豁口,然后纵身一跃,放荡不羁地摇着光秃细长的小尾巴,把本来生机盎然、整齐划一的菜园糟蹋得一塌糊涂。长此以往,圈将不圈。吉龙就想,家畜中的牛马羊都能用枷锁绳索束缚,猪为何不行?于是他找来一根锹把粗的沙枣木,锯成两截,用烧红的铁棍,烫钻成孔,穿系上皮绳,装上转环,挽上缰绳,像驾驭牲口一样给它上好枷子板,而后搭棚、打桩、拴豢养之。乡邻均以为奇,前往观之、论之。

夏天,马杰闲暇时常常望着房后满满当当的渠水陷入深深的遐想。渠水汹涌澎湃地在房后不远的桥头下的闸坑里回荡着、翻腾着。从冬到夏,急流和漩涡切削冲刷着两边的坝岸,形成一个方圆四亩地大小的水坑。水面宽大,上面漂浮着的黄瓜、西红柿、菜叶、枣子、沙枣以及各种杂草,集中淤积在桥头下。乡下的孩子便从渠岸边折下杨树条、椿树枝,猫下腰像钓鱼又像划桨一样划拉着可食的漂浮物。他们捡起枣子、沙枣,用水淘洗干净与伙伴们分而食之。然后自由自在地拾起路边的扁平形的石子,站在水流冲积起的潮湿的沙滩上向水面击去,比试着看谁扔出的石子远,冲击的重切点多,争老大。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的宁城,自然环境保护得好。每到夏秋之际,沟渠里流淌游跃着数不清的鱼、鳖、虾、鳅,等到田野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谷低头、香喷喷的瓜果飘香的时节,引黄灌溉的闸口停了水,大沟小渠的水变得清澈透明,木梳大的黄河鲤鱼、鲫鱼,沿着水势顺流而下,纷纷涌向排水沟。马杰住处东侧的那条比小渠大、比大沟小的排水沟的下位,地势相对陡立,水流湍急,一群一群的小鱼蹦跳着、徘徊着,像银色锦缎似的水中奔命。

吉龙割来沟畔边的柳条、杨树枝编成篱笆式的筛网,固定在水位落差大的地方,横插在水沟。第二天清早起来,那斜插的网筛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鲶鱼、小鲤鱼、小鲫鱼、淡水虾和钢笔长短的泥鳅。马杰兄妹把太小还活着的顺手丢进大排水沟里放生,已经窒息而死的喂鸡喂猪,鲜活的挑拣出来刮鳞去腮,做干炸鲫鱼、泥鳅钻豆腐、清炖鲫鱼。鲜活的大鱼用竹篮、背篓装起,用自行车托运进城赶集去售,还有的送给左邻右舍。一连二十天,每天落网的龙子龙孙都有足足一背篓。马杰兄妹带着丰收的喜悦,拣选卖送,增加了收入,改善了生活,增进了邻里关系。

马杰兄妹吃腻了水产品,但对抓鱼捕鱼情有独钟。这里开采煤矿的人多,炸药、雷管、导火线的来源足。盛夏深秋之际,许多人为调剂改善生活,便三天两头携带上爆炸品来到马杰家住的排水沟上下游的大闸坑里扔上几瓶炸药。随着一两声巨响,水柱滔天,大地为之一震,只见十余个灰墨色的小黑点慢慢露出水面。墨点由小变大,像落水的酒瓶在宽阔的水面上慢慢地上下地晃悠着。那是游向内地的黄河鲤鱼在强大的炸药震撼,鱼胆受到了破坏便漂浮。猎手在一阵惊喜中拿起长长的捞兜小心翼翼地打捞起战利品。

每当听到炸鱼的炮声,马杰从不奔向人多眼杂的闸坑处凑热闹,而是静候在下游默默地注视着水面静观其变。小妹桂玲总是默契地把自家特制的捞兜递给兄长并注意观察着水流。

电雷管内有正负电极的接触点,外接两根细小的微型电线。改制时,马杰经心经意地抓住一头,将带线的一头轻轻踏在脚下,用脚尖轻轻地碾压,再来回轻轻地转动,便将密封的黏合物倒出,然后轻轻地取出电极管线,磕净里面的杂物。之后剥下一两根火柴头装进里面,再插入切口整齐的导火线,一个安全保险的土雷管便改制成功了。马杰往空酒瓶里一小撮一小撮地装进碾压成粉末状的炸药,装到七八成时,再插入带导火索的雷管,雷管的位置位居瓶中炸药的中心。之后先装进干黄土,再用能插入瓶口的小木棍振捣密实,最后用潮湿的泥土封住瓶颈部分,一件爆炸品就这样诞生了。这将意味着许多鱼类就要面临着生命的结束。

在强烈的炮击下,那些离震中较远的鱼当时在闸坑中虽未直接露出水面,但最后在几番生与死的挣扎中,昏昏沉沉地随着水流时显时隐地逃过炮手们的关卡封锁,等流淌到二三百米时,已身不由己地将上半身斜躺着露出水面,便成了马杰的网中之物。马杰独享着渔翁之利,这些一斤左右的大家伙,常常成为价格看好的卖品或送人的宝贝,给他的生活、学习带来了额外的补给。

马杰在大人们炸鱼的实战中,飞快地掌握了炸鱼的诀窍。他从别处讨要来炸药,发动小伙伴们找来雷管导火线。雷管是电用的,用起来虽然安全,但要使用电池、电线,有时常常不能引爆。既浪费,又耽搁事。马杰在他人的指导下,学会了把电雷管改为导火索的土雷管。

马杰炸鱼不像大人们心血来潮胡乱盲目地去浪费炸药。包产到户后,人们爱护集体设施的意识慢慢淡漠了,不涉及自身利益,谁也不愿管闲事。有的人炸鱼想着桥头下的鱼多,总是把炸药扔在离桥头很近的地方,炸起的鱼就多。但马杰认为,长此以往桥基定会被慢慢震裂受损,实为损公利己。只要马杰在场他都会委婉地劝阻他们:“桥头下,虽然聚鱼,但多是鲶鱼,鲶鱼命大,即使中炮,没两三天肚子泡不胀就不会浮出水面,况且桥头下石头多,炸药瓶扔下,多半会出现未爆先碎的情况。”对方见马杰小小年纪但见解有理,便对他有点刮目相看。

马杰炸鱼时选在减水的时节。那时水量小,鱼肥且相对集中,炸药就可发挥其应有的能量。马杰年纪虽小,但办事沉着冷静,在宽大的水面上炸鱼时,他对称地选好两个投掷点,在装好炸药准备引爆时,让伙伴们疏散开,他把两瓶炸药,分别摆放在就近带斜坡的地方。先在一瓶前掏出火柴棍,将磷头按在导火线头部,再用火柴盒带黑墨的一边去擦划,只见一道火花过后,导火索喷着火舌,飞快燃烧着。马杰不慌不忙,站稳脚跟,按照预先选好的方位沉稳有力地投掷出去,接着如法炮制点燃第二个炸药瓶的导火索,投向了第一瓶的对面。投掷的两瓶炸药在宽广的水面上“、”地连续冒着水泡。马杰一声令下叫伙伴们在四周的水边,投下土块,自己则抱着一个大土坯扔向桥洞里,把分散在边缘和桥洞的猎物驱赶到设计的震中。只听连续两声“嘭、嘭”的巨响,一条条洁白的鲤鱼伴随着冲起的水柱腾空而起,接着又像跳水运动员一样一个个美丽地翻身扎身水面。霎时,整个闸坑的水面上,被炸中的鱼仿佛在表演水上芭蕾,只见一条条洁白如玉的生灵,优雅轻缓地漂浮在水面,整个水面白花花的一片,只听伙伴们惊喜地叫喊着,用捞兜搂拉着,有的折下干枯的树枝;有的折下沟边的椿树条划拉着;有的干脆挽起裤腿跳下水用手抓。机智勇敢给他们带来了可观的收获。

吉龙一家虽然生活较为困难,但人缘较好,常有乡邻亲友没事过来转转。不知是出于安慰还是真的羡慕,见面总是说:“吉龙生了一对乖儿女。”吉龙总是谦虚地说:“是上天赐给的。”久而久之,世界观尚不成熟的马杰心里总是琢磨这句话,他常想,人的命运可能是上天安排的,上天早就给每一个人做好了家庭组合,有的是终生夫妇,有的只能是半路夫妻,这是缘分注定的。比如自己的身世和父亲的一生足可为证。有的人天生脾气暴躁,婚配时对方往往是性格温顺的;男的是粗心憨厚的,女的必定是细心精明的;有的是兄妹好几个非呆既傻,半途夭折,其中总有一个是当官有钱大富大贵的。爷辈、父辈中间只要有吃斋念佛乐善好施的,子孙必定平安无事,就连考大学的命中率也高。

上小学的马杰,每次从家里背起书包走向学校时,胸中总是荡漾着一份激情一团火,那是老师同学和熟悉的校园激发的。每天,天还蒙蒙亮他就翻身点亮煤油灯起床上学。冬天,父亲早早把棉袄棉裤塞进热被窝,让热炕烘的暖洋洋的才给他穿上,马杰穿衣时就觉得无比温暖。马杰他爹总是在早晨烧炕时用一个发亮的铁锹头当锅用,伸进火红的炕洞里,给他烙上死面饼子,塞进他的书包。马杰穿戴好衣服,系好红领巾,然后快步走下沟坡,来到每天取水的冰窟窿下勇敢地掬起冰凉的渠水洗脸,之后再抖干手上的水珠,呵着紫红的小手,唱着革命歌曲,迈着矫健活泼的步子高高兴兴地来到学校。

马杰天资聪慧,学习好,人缘好,又有组织能力,每一届班干部换届选举他都是班长,期末都是“三好学生”。每天他到校早,开门生炉子,打扫卫生,等同学们到齐了,室内已是干干净净、暖暖和和。

时间是磨平一切记忆的最好武器,勤奋好学,表现积极的他,一直在同学们的心目中留有美好的印象。

下午的午间操是校园内最沸腾的时间。高年级的同学在球场打篮球,一些胆大不安分的学生便趁体育老师的房间里没人,从办公室里一个个地抱出了篮球、排球。马杰想,别人能抱自己也能抱,便溜进了体育老师的房间,一看各种球全被大伙抱完了。这时他发现盛球的木箱式的大柜门开着,便猫起腰爬上箱沿,把头和身子伸了进去拿球。箱子深,而他胳膊短,他几乎是在扎猛子附下身子摸索着。忽然只觉得有人从后面抓住自己的衣领往下按自己。马杰恼怒同学们开玩笑太过火,怪他们手下无情把自己往死里憋,便骂到:“放手。”见同学全没了往日嘻嘻哈哈的声音,而且身后的手力如此之大,全没有住手的意思。马杰便抽身缩回直起腰来,才看清对方是体育老师,吓得一身冷汗,一溜烟地从体育老师的腋下跑了。

五年级的时候,马杰班长的地位面临着一位陈姓同学的挑战,对方学习一般但表现好,与老师的关系密切。在老师的提名下,被选为班长,那个当班长的同学上任后全没了以前的好表现,拿着班门钥匙常常迟到,做值日不能按时点炉子,到上自习了教室里还是乌烟瘴气。老师问怎么回事,他便把责任全推到值日生身上,加之爱打小报告,同学们意见很大,但怒而不言。班长学习不踏实,但盛气凌人,常常动辄训斥别人。此时的他就像土坷垃掉进茅坑——激起了公愤(粪),马杰巧妙地团结班上几个得力干将机智地与他斗法。早自习,班长带领大家朗读昨天刚学的课文,当读到成语“参差不齐”时把“差”字读错时,早有一同学站起来说:错了,是“呲”的音而不是“杈”的音,诸如此类,起哄吵笑。到班主任的课时,好事者将盛有活老鼠的塑料袋偷偷塞进班长的书包里。课中间,老鼠“吱吱”直叫,吓得班长一阵喊叫,全身上下乱找,只见老鼠已咬破塑料袋,伸出脑袋顶着塑料袋,像是披了雨披的幽灵在教室里来回蹿,吓得女生狼嚎。事后班长向老师说有人设局让他当众出丑,老师命令他调查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一年后,老师嫌他当班长把班里搞得不成体统,不能服众,便重新任用了马杰。

马杰读完小学,离开村庄到距家十几公里外的镇办中学上初中。

镇办中学紧靠镇政府旁,校园占地方圆二十几亩。北边是四季积水的臭水坑。马杰和他的同学们肩扛背斗,手握铁锹从沟渠里取土,经过三届学生不懈努力,终于化水坑为平地,建成了十余亩地大的操场。

虽然马杰从小生活在缺少母爱的残缺家庭里,但很少受苦。身体单薄的他对体育活动全无兴趣,更无心得。长跑、短跑一直是班里的“落把子”,什么仰卧起坐也是凑凑合合。只能勉强打打排球、羽毛球凑热闹,乒乓球在班里还数得上。

操场上,面色黝黑的体育老师沙场点兵,“稍息、立正”,机械而严肃地训练着他们。马杰不知道体育老师也有课程教学计划,只盼着老师能让他们多打打篮球、排球。而体育老师一个劲地搞队列训练,主要进行环操场长跑,一跑几十圈。每次体育课总有几个女同学掉队,或站或蹲在操场边休息。马杰也想停下歇息一会儿再跑。但仔细观察不见有男生掉队的,便不好意思地硬着头皮坚持下来。马杰想,其实像自己一样力不从心的同学肯定不少。你看他们“哼哧、哼哧”地大口喘着气,有的甚至上气不接下气,脸脖胀得通红,可就是谁也不甘落后,谁也不愿掉队。

马杰只盼着老师早点发出起步走或立定的口号,但世上的东西就是这样怪,你越是盼着希望来到的时刻,越是那么慢。马杰身不由己地跟着队列在操场快速旋转着,体力不足但脑力有余,他跑着跑着,甚至怨恨起体育老师的无情和偏袒。马杰想:那些偷懒耍滑的女生掉队既不请假,又不打招呼,没见老师批评过,而我这样的老实蛋在这里只能干受罪。难怪人们都说爱哭的孩子有奶吃,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都会在女性面前大度和怜香惜玉,衣冠楚楚的男老师也概莫能外。想到这里,马杰越跑越生气,不禁仇恨起他的体育老师来,只盼着有哪个男生说肚子痛或找个理由停下来离队掉队,如有这种情况发生,他就会马上停下来成为他的难兄难弟。

马杰实在坚持不下来,趁老师目光转移时,溜出了队列。两圈后老师终于发出了全班同学企盼已久的起步走的口号,又走了两圈后,马杰和那些掉队多时的女生先后稀稀拉拉地进入了队列。

五人一组横排队列练习时,马杰一组被操练的时间最长。最后老师对他进行单独训练,老师吹着哨子让他绕操场走步转圈。马杰想这纯粹是老师在泄愤报复,有意难为自己。马杰在哨音的催促下向前走着,三个来回过去了,马杰看老师仍没有结束的意思,同学们众目睽睽地盯着自己,马杰窘困得全身浸透了汗。按惯例该转身时,马杰想为何老师不喊“转弯”,马杰有恃无恐,在哨音的驱动下,径直向前,走出了操场,走向田间地埂上,哨音没落,马杰脚步不停,直至走得从全班师生的视线中消失了。

马杰到学校院墙外的宿舍里开门舀了半勺水一口饮下,顿觉舒服极了,但心里却像做贼似的通通跳个不停。十分钟过后,他在宿舍坐立不安,等身心稍稍平静又偷偷返回到操场边的院墙前,一边偷看着操场上的活动情况,一面盼着下课铃声的响起。只见操场上,女同学围成一圈在打排球,男同学打起了篮球,剩余的同学有的走进了教室,有的在树阴下乘凉。马杰在心神不宁中想:得罪了老师这可怎么办,过两天如何在体育课上面对老师?操场上已没有了体育老师的影子,体育老师是否小肚鸡肠去找班主任打自己的小报告去了。马杰想,管不了那么多,由他去吧,便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溜进了教室。

下午的两节课,马杰在惴惴不安中胆怯地艰难度过,只是害怕体育老师到班里揪出自己来收拾。好不容易熬到放学,马杰正想着溜之大吉,不料班长叫住他说:“张老师叫你过去。”马杰一下子觉得腿软了,因为听别人说体育老师性格暴躁,曾打过比他个子还高的学生。马杰想迟早有这么一回,索性壮着胆子来到体育老师的宿舍。体育教师说马杰人小胆子大,讽刺他说:“我这个庙小,供不起你这个大神。”马杰辩解说:“我实在跑不动,她们好几个女生自行离队,你为什么不批评她们,只欺负老实蛋。”体育老师空摇着手说:“不可理喻,你是男生,你要是例假来,我也不让你跑操。回去,下次注意点。”

马杰一路上直纳闷,例假来了就不跑操,例假是不是到医院开个病假证明,我也搞个“例假”。马杰心里是这样想的,但从没去过医院。以后也再没在体育课上掉过队,直到过了三年,初中毕业时他才知道“例假”是怎么回事了。

十五岁是花季少年时期,一个人从思维、生理到体质都在发生着突变。一向乖巧的孩子会变得有个性且自尊心强,刚上高中的马杰的世界观在家庭、社会和学校的影响下也在潜移默化地转变着。

马杰酷爱文科课程,尤其对文学读物情有独钟。暑假期间,他借来了《第二次握手》,张扬笔下的主人公苏冠兰、丁洁琼、叶玉涵之间的爱国情、友谊情、爱恋情在他纯洁的心灵上激起了情感的涟漪。丁洁琼鹅蛋脸,丹凤眼,亭亭玉立的身材,善解人意,愿为她人幸福勇于牺牲的宽广胸怀,对爱情执著纯情和不为荣华富贵所动的美德,爱国敬业的崇高精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成了他崇拜爱慕的偶像。小说的内容很吸引人,他躺在炕上,手捧小说爱不释手,连续看了两遍。每次看时他心里都异常兴奋激动。他被主人公的情怀感动得热泪盈眶,仿佛自己成了最理解女主人公的知音,恨不能自己飞到女主人公的身边向他倾诉缠绵许久的爱恋之情。

课余时间,同学们都喜欢用塑料皮笔记本抄录些名言警句。其中的内容和意思尽管大家一无所知或一知半解,但喜欢做笔记的同学仿佛谁记录的东西越多,谁的阅历知识就最广。马杰便在宿舍或作业完成的闲暇时光,阅读了四大古典名著。《红楼梦》文学含量高,初中的他除了对情节熟悉外,诗词妙语,大都一无所知。《三国演义》他读得最熟,他认为其中的谋略必有大用。《水浒》《西游记》他认为是编给小孩看热闹和老年人茶余饭后做谈资的,仅仅是泛读而已。

马杰的虚荣也一定程度上耽误了他的前途。初中以前在班上当惯了老大,便养成了骄傲浮躁的学风,偏文废理。英语、数学成绩初三时落到班上倒数后三位,而语文成绩班上第一,他的许多作文在同年级被语文老师当成范文来讲评。

离开家的学校生活对马杰来说相对困难得多,父亲通过关系先是在学校附近的饲养组找了住处,同村的几个学生合住在一起。不长时间又转住在镇卫生院。院长是他的邻居,在这里,许多与院方有关系的学生一下占据了医院新盖宿舍的三个单人间。放学上学,加之同学的同学,来来往往,一下热闹了起来。在这里,马杰起早贪黑认真攻读高中课程,吃在学校食堂。正处在长身体的他们,经常觉得腹中空空,打饭时只盼着掌勺师傅能将可口的饭菜给自己多倒一点。

学校的生活是五彩斑斓的,许多女生在课余花工夫阅读《红楼梦》《西厢记》和琼瑶作品等爱情小说,这些情窦初开、生理身心趋向成熟的少男少女课余时间互相谈论着书中主人公的命运,有同情、有怜爱、有惋惜、有怨恨、有爱慕。

时间已进入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社会处于变革时期,许多人的胆子超乎想象地变得膨胀了起来。对权、钱、财、色的追逐兴趣空前。全国恢复高考制度后,许多优秀的学子走出这所学校,飞到了北京、上海、西安,实现了人生历程的重要飞跃,并从此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走向光辉灿烂的明天。班主任向马杰他们骄傲地反复念叨着让学校和老师们引以自豪的考上重点大学的才子佳人,使劲地对他们打气鼓劲、循循善诱,帮助他们树立立志高考志在必得的信念。马杰和同学们暗下决心,起早贪黑,以自己的勤学苦读努力去圆大学梦,实现人生的理想,在学习上你追我赶的现象蔚然成风。

高二半学期过后,从宁城转入了两名女学生,一名插入一班,一名插入二班。她们入时的装束,保养得嫩白的皮肤和城里人特有的气质,使这所汇集农村子弟的学校一下子像镶嵌了两颗耀眼的星星。志向平平、胸无大志的学生仰慕她们。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栋梁,马杰对一时的物质享受不屑一顾,把这些当成奋力拼搏争取学有所成的动力,使足了劲,决心来个“鲤鱼跳龙门”,使将来的前途和境遇超过她们。

书生意气、生机盎然的校园是社会发展的重要阵地,它是世外桃源、圣地净土。但在人心思安的环境条件下,传统积习的温床也在滋生着邪恶现象。冬眠的蚊子、苍蝇在惊蛰时分蠢蠢欲动。农村城镇的无业游民、游手好闲之徒臭味相投地走在了一起,他们自恃人多势众,流窜在城乡,打架斗殴,无事生非。那些没考上通过关系上学的学生,一会窜到学生宿舍,一会儿游荡在学校门口,看谁不顺眼便去找茬。他们平时主动结交那些学习不好和以上学为负担的落后生,通过威逼利诱,想方设法让他们也变成新的社会“小混混”。这些人早早染上了“江湖”恶习,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使许多男女学生过早地离开了学校和家庭的视野,忘了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放弃了对科学文化知识的追求,在颓废空虚的灰色轨迹中自我迷失,最终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不久,那两位从城里来的女生便成了这些社会混混进攻的对象。她们在放学和下晚自习时常常不敢单独回宿舍,心中充满着身后随时出现的魑魅魍魉的影子。他们在熟悉和完全掌握二位女生的习性后,便厚颜无耻地堵截,寡廉鲜耻地上前搭讪,说是请求做个朋友。女生天性怕事的软弱性格,以及害怕学校和同学知道的心理,正中这些社会渣滓的下怀。在软硬兼施下她们不得不常常瞒着同学,身不由己“请”他们到宿舍或被请到小饭馆陪酒抽烟,由此便经常迟到早退、旷课缺勤,荒废了学业。受他们的影响和蛊惑,那些学习成绩中下游的学生,慢慢失去了上进心,被他们招降纳叛。这些学生以认识社会地痞为荣,为能有这样的朋友做靠山而自豪。在学校拉山头,在班里搞小宗派,受一些言情小说的影响,一些学生看异性同学的目光是火辣辣的,甚至上课传纸条,眉来眼去,放学钻树林,不进宿舍不回家,谈情说爱。

马杰的母亲常婶现在已经摘掉了“右派”的帽子,结束了艰难困苦的日子。马杰和两个妹妹随着母亲的复职转上了城镇居民户,当上了在农村居住的“居民”,这无疑为马杰走出农村铺平了道路。

马杰正视自己学业上理科偏差的实际,高中分科时选择学文科。马杰想,自古以来,无论什么朝代,武官打天下,文官治天下。学理科将来只能搞科研,做学术的常常都被搞政治的所统治。加之自己理科偏差,还是上文科班考文科实际一点。马杰没有因自己是居民户而在同学们面前表现出优越感,他不想仅仅是被招工捧个铁饭碗就算了,他决心学好文化,通过高考和深造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马杰在同学们面前的言行举止较为稳重,但在文科上的特长有时锋芒毕露,有时还显得幼稚可笑。马杰敬佩语文老师的博学多才,常常被他出口成章妙趣横生的演讲折服得如醉如痴,有时达到忘我的境界。

老师讲到晴雯之死,把司棋不小心说成麝月。马杰心知肚明,只是下课时找适当的机会当面修正了老师的错误。一贯作文在班上独占鳌头的他,从此作文评讲课上宣读的范文再也没有他作文只言片语的影子,而同学们常常在学生之间互相传阅着自己的作品。大家心悦诚服地说马杰写的说明文《猫》,把小宠物刻画得栩栩如生,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马杰和同学们听了被选读的范文,觉得说啥也没有《猫》在文笔结构、描写上的优势,私下均愤愤不平。

一次老师讲到《出师表》,便串讲起《三国演义》上的人物,说《三国演义》上除复姓以外,姓名全部是两个字。如孙权,姓孙名权,字仲谋;曹操,姓曹名操,字孟德。马杰低头听着老师的讲课不知咋地却不由自主地说:“不至于此。”心里想着还有几个人物的名字不是两个字。马杰近似于自言自语的悄悄话,立刻引来了全班同学近似于惊异的目光。讲兴正浓的语文老师被这个“刺头”的言论打搅得一下怔在讲台上,那略带难堪的表情稍纵即逝,便心平气和地叫起了马杰:“本人治学不够严谨,愿闻其详。”马杰先是害怕,但马上定下神来,双手扶着课桌,嬉皮笑脸地对老师说:“还有诸葛亮的老丈人名字叫黄承彦,孙权的妹妹、刘备后来的夫人叫孙尚香,等等。”语文老师让马杰就座,把淡淡的惭愧立刻转化成灿烂的欣喜,动情地说:“马杰说的极是,这就告诉我们学习要认真,做学问要谨小慎微,还是《师说》说得好,在某些方面,‘师不一定贤于弟子,弟子不一定不如师’。”

马杰不知老师是在讽刺自己,还是赞赏自己;是自找台阶给自己尴尬的处境打圆场,还是褒贬兼而有之。

中午放学,马杰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态走在放学的路上,他低着头,走得很慢,抱怨自己脑笨口快,得罪了老师,给大家留下了爱出风头、总爱表现自己的印象,以后老师和同学们不知怎样看待自己。

马杰正盘算着晚饭后主动到老师那里负荆请罪的事情,这时从身后传来了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哎,我们的大秀才,怎么走路还闷闷不乐的?是在思考问题吧?在语文课上的精神头到哪去了?”马杰掉头搭眼一瞧,是班上的“蓝精灵”。“蓝精灵”名叫张静,大名与人严重名不副实。她人机灵,身材小巧玲珑,在班上勇于发表自己的观点,常常有独到的言论,说话做事我行我素,爱跟男生吵架。身材虽小,但确实是浓缩了的精品,脑子活,学习成绩中上。因她说话顾忌少,不讲情面,所以杀伤力大。她曾在全校女子径赛中几次夺过前一二名,是全校有名的小飞毛腿,便有男同学恰如其分地给她冠名为“蓝精灵”。

在班里喜欢张静的人太少,挑剔她的人多,她从不在乎。她常引用名人的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勉励别人。一次,一男生故意恶作剧地趁上体育课时拿去了她刚从新华书店里买的《新编高考复习指南》,张静在上下午课时,翻箱倒柜,问前排询后座,无人知晓。张静怒不可遏,气得瞪起丹凤眼,顺手把一本书砸在桌子上喊到:“他妈的,哪个东西不值钱,拿了老娘的书,买不起别看,偷偷摸摸就能考上大学?羞他先人了。”同学们都被她那无所顾忌、不可一世的劲头搞懵了、烦透了,一个个投上敌视的目光。张静全不在乎,还是一个劲地操先人、道祖宗地臭骂,但无济于事,直到放学也没能逼出那本书来。

学校没有宿舍,住宿问题都是学生自行解决。张静的舅舅在镇上工作,与医院院长熟悉,通过关系张静也住进了医院后排的单身宿舍,便成了与马杰一墙相隔的邻居。马杰虽然不欣赏张静那泼辣的性格,但对张静丢书表示同情,也讨厌那种自私自利损人利己的人和事。马杰想:张静平时学习好,疾恶如仇有正义感,人有个性没有错,这在当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明哲保身的社会风气下难能可贵的。因此,马杰对她有独特的好意,但同学们只看到的是她的缺点,丢书事件更让她一时成了众矢之的。马杰在班上只能表示同情,还必须沉默。

张静的家距学校较近,她常常是放学回家吃饭。今天丢了书,心情不畅,索性也不回家,同室的人都上灶打饭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宿舍里生气。马杰中午饭后没涮饭盒,便到隔壁找水刷洗。门开着,马杰信步走了进去,只见张静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知道她还为丢书的事赌气,便顺手又找了一个盛饭的家什,从学生灶上打来了两份捞面条。

马杰劝张静快吃饭,张静怎么也不端饭。马杰就坐在张静宿舍的炕沿边上边“吸溜”着饭边说了起来:“张静,你也太要强了。一本书搞得全班同学都不开心,书还没找来,结果是冤死好人笑死贼。你那样一闹,假如是我拿了那本书,既挨骂又丢人,还能还你书吗?”张静歇斯底里地说:“你滚,你们男生都没一个好人,人家快气死了,你还在这说风凉话,你知道那本书是城里一个好友托人给我买的。它来之不易,再也求之不来了。谁那么下三滥,肯定是唐强那个坏东西拿的。”

马杰安慰她说:“我也讨厌那种自私自利的人,想看了吭一声,我想你不会不借给他的。行了,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明天就给我的表哥写信,给你在省城买一本原模原样的,我表哥在省立大学办公室工作,估计没问题。来,吃饭。以后可不能由着性子在班里胡闹,女孩子注意点影响好,书上不是说以柔克刚、温柔淑贤是中国妇女的美德,女性的伟大之处也在于此。”

张静在马杰的劝慰下心情总算好了点,最后她接过了马杰递给她的饭盒。面有点黏了,她加了点开水,翻了两下,背对着马杰,爬在放梳洗用品的简易条桌上斯文地吃了起来。

十天后,马杰果然给她弄来一本复习资料,虽不是原名,但内容好于丢失的那一本。这之后,张静视马杰为大哥一般。

马杰在课堂上“露了脸”,正在悔懊自责中不能逾越时,忽然听见了张静那熟悉的玩笑声,马杰边走边向张静诉说着自己的心事。

听了马杰的心里话,本来小他一两岁的张静便收起了嬉笑的面容。那小巧挺拔的鼻尖下的樱桃小口只是淡淡一笑,却又像小姐姐一样一本正经地接过马杰的话说:“马杰,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现在是高考的关键一年,你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给老师‘纠正错误’,先不说同学们对你的看法,老师嘴上不说,还不知心里怎么想。你把各门功课都赶上去了,高考时会有你脱颖而出的机会,我建议我们的‘大秀才’还是找个适当的机会,去找老师谦虚地承认错误,大度一点,因为他是班主任。”

马杰十分感激张静,一向善解人意的她总是像戴着一副透视眼镜,目光锐利地洞察他的心事,那娓娓动听的话,说得有理有据。马杰心里想着张静这么贤能,却恃才傲物,与班上同学关系搞得如此僵硬,看样子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己争强好胜而又不被同学们理解,真是一件憾事。

走进医院大门时,马杰告诉她:“自己只是小声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没想到却引起了老师和同学们的注意。”他告诉张静:“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晚饭后,找老师谈谈,征得老师谅解,谢谢你的肺腑之言。”

半月后,学校在宁城剧院包电影。看过电影后,同学们有的回家了,有的直接回到各自在学校附近租住的宿舍。马杰正琢磨着自己是回家还是返校时,听有人喊他,马杰远远看见张静和一个女同学手里各拿着一根雪糕推着自行车并肩朝自己走来。等走近一看,另一位同学是刘颖。马杰问她们是不是要遛街逛商店,张静说:“非也。”马杰问:“你们到此有何贵干?”刘颖抢先说:“现在没事干,张静请我们到她家玩,不知‘秀才’意下如何。”马杰痛快地同意了。

张静家住在宁城与他们学校的中间,她们骑上自行车,谈着电影里的故事,有说有笑地前进着。刘颖说:“看马杰最近心事重重的,什么事让你这么不高兴?”马杰嬉笑着说:“也没什么。”之后,旁若无人叽里咕噜地背诵起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中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皎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思。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刘颖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念词不知所云,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诗兴:“行了,行了,又卖弄是不?”刘颖正想进一步数落马杰时,对面来了一辆毛驴车,刘颖担心路窄,怕挤上了并排而行的马杰张静,便跳下了自行车。张静与马杰并驾齐驱,她给马杰讲了自己身遭报复,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经过。

原来“逼宫”找书事件发生后,有人告诉班上的唐强说:“张静到处散布谣言说是你拿了她的书。”唐强听后十分恼火,一次放学的路上指使社会上的小混混堵住张静。对证是非时,张静一口咬定书就是他拿了。根据是别人在他的宿舍里见过那书,唐强让张静拿出人证物证,张静不肯,说他心虚。唐强恼羞成怒,使眼色让帮凶踢了她两脚,扇了一记耳光走人。事后张静觉得委屈,别人偷书还打人,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最后以交体检费为名向她妈要了钱交给堂兄,堂兄便请客找人,又把唐强和那个帮凶狠狠揍了一顿。她堂兄一帮子出手较狠,直打得对方讨饶并保证再不敢滋事,才放了他们。张静胜利的豪情溢于言表,谈兴正浓时,刘颖已赶了上来,张静叮咛马杰让他注意保密。

二十分钟过后,马杰他们来到了张静家。和许多同学家一样,张静家也不例外。农家院落门口堆满了柴草,草棚下拴着一头毛驴一头牛。房子虽有些陈旧,但屋内外却收拾得有条不紊。院内一位老人安详地坐在东屋的窗前贪婪地沐浴着快要西斜的阳光。张静介绍说这是她爷爷。见有客人来到家里,张静的母亲和姐姐忙把他们让进屋里,擦桌子,拉椅子,端茶倒水忙个不停。农家人憨厚好客,直热情得叫马杰感到浑身不自在。张静要帮家里人做饭,他母亲坚决不让她插手,让她陪着马杰、刘颖说话。

马杰想,自己家里要是来了同学那才叫人难受呢。马杰一家三口人全住在田野里,父亲为了他,七凑八借买了一排别人家搬进城后空闲的房子。家里基本上是面徒四壁。炕上没有像样的铺盖,屋里没有装门面的家具摆设。只是院前院后的白杨树、院中的两棵苹果树和三棵核桃树的绿色给这个家增添了点生机。如若家里来了客人,不可能得到像张静家母亲姐姐样的帮衬和招呼,对缺少母爱的他来说,此时此刻马杰的心情是难以言状的,他多么想有个完整的家。

清晨,马杰起个大早,沿着炉渣铺成的校园小路,背诵着王勃的《滕王阁序》。小路在两排教室的中间,直通宽阔的操场,操场四周的喇叭花吐露着芬芳,翠绿的柳树迎风飘拂。小路很短,几分钟便能走完,马杰倒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里拿着书,来回走着。这是一段不平凡的路,马杰在上面走了两年,还要走上一年。谁也不知一年以后的人生道路将会如何。不一会儿,马杰凝视着远近的树木、校舍、操场,陷入了深深的遐想之中。在这里,学习生活是何等的艰苦,有解题攻关的烦恼,有探求真知的思索。也是在这里,同学们感受着生活的温馨甜美,品尝着增长知识攻关闯隘的乐趣,寻觅人生的真谛。在这里过往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改变,当初迅疾而略带忙乱,而今沉稳而不失矫健。面对校园里的小路,马杰感慨万千,心里说:人的一生要走很长很长的路,然而每一步都须认真踏实,只有走好这条小路,才能稳健而顺利地踏上生活的大路。

班里的优等生在专心致志地加紧复习功课,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迎接高考的学习生活中;学习成绩处于中流的同学也在你追我赶只争朝夕;学习成绩处于末流的同学也从不懈怠,绝不放弃高考这个改变人生命运的机会。同学们辛苦得可怜又可敬。马杰、张静、刘颖三人学习成绩处于中上,他们都能保持平静的心态对待学习,对待自己面临的处境。他们相互勉励着,又暗暗地在心中较着劲。有的同学兄长姐姐考上了大学,十天半月地从外地写信给他们的弟妹,以特有的方式鼓励他们认清形势,进取拼搏。已落实政策迁居城里的常婶对马杰说:“你若考上大学,皮箱等行李用品全由妈负责。”马杰嘴里应诺着,但心里说:“你在城里拿你的工资过城里人的生活好了,我爹虽穷,他能供我从一年级上到高中,就能供我上大学。”

校园内处在紧张严肃的气氛中,而校外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社会上的痞子,依然与那些自甘堕落的后进学生混在一起。从城里来的那两位漂亮女生,早已改变了她们在新的学习环境下学有所成的初衷。只三四个月的时间,便与那些社会混混交上了朋友,这些人在她们放学时便等在校门口死拉硬扯涎着脸闯进学生宿舍,约女生阔绰地跨入饭馆嗑瓜子、吃大餐、喝格瓦斯。此时的她们全然忘了自己要去实现远大理想的目的,老师对她们是哀其不悟,恨其不争。

从学校到宿舍,马杰与张静同路同行的机会多。他们无话不谈,张静的话题中内容较多的是班里的同学谁讨厌、谁邋遢、谁与别人有纠葛、谁在与外面的异性交朋友。马杰直言不讳地批评她“是非”,但张静说这是“军情”,不值得信任的人我还懒得说这些呢!马杰转念一想,张静虽然爱挑剔别人,但她聪明又心直口快,对自己还算诚心诚意,可称得上莫逆之交,但传统的“女孩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在马杰心脑里已占有了重要位置。马杰心目中的理想女性是宽厚、谦让和贤惠,外加端庄俏丽。很显然,用这种标准去审视张静的待人做事的确是残酷的。而平时与张静形影不离、少言寡语、沉稳端庄的刘颖却在马杰的心目中留下了较好的印象。张静喜欢与马杰在一起探讨时政,海阔天空地侃谈,却很少触及感情世界里的边角。马杰常常是眼观对方谈话的表情,心里在想着张静性格上的好强与世故,时常将她与刘颖进行莫名其妙的对比。尽管同龄人中俏丽女子不少,如果让自己选择将来的恋人,那“任弱水三千,我只取其中一瓢”。毫无疑问,无论从身材、相貌和性情上,刘颖占着一定的优势。

每当想到这儿,马杰的心在突突直跳,脸在微微发红,自己已是青春少年,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年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同学们正处在直面人生的非常时期,都在发奋拼搏,自己尚一事无成,有什么理由去过早地考虑儿女私事呢。马杰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他定下神来,决心静下心来抓学习,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留到将来。

马杰权衡利弊得失,认为自己不应当过早地坠入爱河。因为在马杰看来,人的感情是随着环境乃至身份地位的变化而变化的。农家子弟要想出人头地,唯一的出路就是去考学,只有考上学才能改变数辈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境遇。如果别人用功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自己却被情感缠身,甚至坠入情网不能自拔,整天满脑子红粉佳人,魂不守舍,哪还有心思去读书,势必成为孔乙己式的读书人。一个大学生出身的国家干部,与一个农家小伙不在一个层次,哪有共同语言,感情之春怎能长驻,生活没有依靠,感情自会枯萎。到那时,别说是对方变心,就是自卑也会让你望而却步,到时面对红颜美眉只能望洋兴叹,幸福甜美的感情和婚姻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自习课时,马杰捧着复习资料在校园后面小树林的田埂上背题。棵棵树苗吐露着嫩芽,朝阳的地方翠绿的杂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麻雀在枝头上和远处的田埂上、沟坡上飞来飞去,欢快地叫着。眼前鸟语花香的景象使他触景生情,他的神思已不知不觉地游离于书本。他身不由己地合上书本,把它放在田埂上,坐在上面。暑假读过那感人肺腑、激动人心的《第二次握手》后,他被苏冠兰、丁洁琼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后来他总是不时地想起这些高尚的男女之情。从小就缺少母爱,从来感觉不到女性温情的他逐渐对那冰清玉洁、柔情贤惠女性所特有的形象产生了爱慕和憧憬。而这些女性所具有的优点,像一件五彩的霓裳全部罩在班里的一个女生身上。

这个人离他并不远,她修长的身材,白里透红的面庞,大气热情的眼神,与丁洁琼一样的鹅蛋脸,颀长白细的脖颈,良好的人缘都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通过无数次有意无意的观察,在马杰看来,她仿佛就是丁洁琼的化身。她,就是整天与张静形影不离的刘颖。

相对学校,刘颖的家比张静家更近,步行十几分钟,骑自行车三五分钟就可到家。刘颖的父亲就在与学校毗邻的镇政府工作。很自然,父亲的办公室就成了她的理想宿舍,她想住就住,想回就回。镇政府干部的子弟与她一样,经常来往于学校、镇政府和家里,他们有时三四人一组、四五人一群在镇办公室里聊天、嗑瓜子。不久,镇上以学生们住镇办公室给他们的工作与环境添乱为由,决定任何人的子弟不得寄宿在镇政府大院,刘颖把行李卷便搬进了医院后院张静的宿舍里,自然而然地也成了马杰的邻居。上下课时,刘颖、张静的身影总是在马杰的视线里晃动着。女同学在一起嘻嘻哈哈、叽叽喳喳,马杰打趣她们是“鹊噪乌啼并立枝头谈祸福,莺来燕往相逢路上话春秋”。对方则反击他“酸秀才张口陈词滥调,鹦鹉学舌快闭上你的乌鸦嘴”。

紧张和艰苦的高中学习总算接近尾声。张静心里爱恋着马杰,马杰却不动声色地把刘颖当成自己的意中人。三个高中生友好地相处着,彼此勉励着,在学习上比学赶帮超,力争高考金榜题名。毕业的日子到来了,同学们众星捧月簇拥着班主任和其他代课老师进城合影留念。张静送给马杰一本笔记本,上面留着赠言。马杰回赠了一本,同时也赠送给刘颖一本,刘颖如法炮制顺赠马杰了一本。私下赠纪念品与搞联谊活动的形式一样,但三人的赠言和心思却迥然不同。

不久高考成绩出来,张榜在钟鼓楼。马杰的班上只有五名同学榜上有名,他和刘颖、张静却是名落孙山。

落榜的滋味是难以名状的,马杰不知道刘颖和张静的心情和处境怎么样,但可以料定同是天涯沦落人,情况也好不到哪里。而马杰就像是赫赫有名的战将,却一下子损兵折将,丢盔弃甲,败得一塌糊涂,败得难见江东父老。

马杰从小虽说不上娇生惯养,却也是父亲的命根子。在那别人还为温饱而愁眉不展的岁月里,一家人宁可粗衣淡饭,也从没让他缺衣少食吃苦受过罪。马杰天资聪慧,历经家庭风霜和苦难日子的磨砺,深知农家子弟求学的艰难,从小立志要发愤图强,希望自己的未来不再是修地球,甚至梦想通过自己的奋斗改变先辈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命运,让父辈兄妹同享荣华富贵,光宗耀祖。穷人的孩子立志早,上学时马杰没辜负亲人们的期望,连年三好学生,一至六年级班长,被乡邻同学们称之为秀才,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进入初中阶段,孩子正是年龄、身体、思想、性情变化的关键时刻。这期间马杰没能把握好自己,老师也不纠正他偏文厌理的错误倾向。马杰整天热衷于“政治”,奔命于班务管理、学校活动,加之数理化学科老师的频繁更替,理科成绩急速下滑,只是勉勉强强考上高中。而初中的学科基础至关重要,它对学生整个学业历程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初中理科成绩不行,到高中便是穷于应付,加之农村学校英语学习起步晚,最后学业情况难免出现文科冒尖、理科落后的畸形态势。马杰的落榜既在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等高考结束后,乡村传递着那些成绩上线的高中学子的名字时,马杰一连七八天不愿出门。尽管别人也没有冷言风语,但一向自尊心极强的他伤透了心,自责对不起十几年如一日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多病多难的父亲。是他很少让自己干家里田里的一把活,用病弱的肩膀身躯为自己遮风挡雨;对不起那勤劳懂事的桂玲小妹,是她用自己娇小的双手没完没了起早贪黑,与父亲托起能给马杰阳光雨露的太阳,而她自己从没上过学;对不起学校老师和同学们对自己的信任和期望。他恨自己,决心要惩罚自己,整个假期他拼命地在家里、在田间地头力所能及地劳动改造自己。

正当马杰陷入颓废而一蹶不振的自责自省中,一对熟悉身影忽然像美丽的天鹅降落在他的家院。“喂,我们的大秀才怎么在家当起了卧龙先生?找你们家可真难啊!”

随着马杰所住的东屋门的轻轻推开。马杰发现一张生动的脸显露在一向毫无生机的门口,身后是一张桃花面孔,马杰急促不安而又兴奋地翻身下炕,一边说:“我说大清早喜鹊在核桃树上喳喳叫个不停,原来是它的两姐妹要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啊!”马杰对张静、刘颖打着哈哈,一边让座一边倒水。张静看马杰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才知道一向要强的他受的打击也不小。刘颖却说:“看来大秀才并没受多大打击,还是那么风趣幽默让人钦佩呀!”马杰道:“我是落毛的凤凰,这叫苦恼人的笑。”

三个老同学便在屋里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马杰约她们到他家的老根据地韭菜地里转转,二人走在前,马杰锁门走在后。不一会就来到大排水沟。

日已正午,马杰的父亲和妹妹桂玲在沟畔的树阴下坐着,父女俩不知在说着什么,马杰向家里人介绍了同学,桂玲高兴地跟在张静、刘颖身旁,听她们说话。一会儿又到地里,割来了蔬菜,对他们说:“你们在这说话,我回家给你们做饭。”张静、刘颖羞怯地与马伯父打了声招呼,三人便沿着沟畔信马由缰地边走边说起高考中榜的同学分配去向,和同学之间谁准备复读再考,谁要去做生意,某某不想再念了,某某自己想念书而父母因家里负担重不让念,某某又经媒婆撮合准备秋后嫁人等。三人相互勉励着,决心败不馁,重整旗鼓复读再考。

张静、刘颖的来访,打破了马杰沉闷忧郁的生活,他在精神上又重新振作起来,白天在菜地里干农活,休息时温习功课。

一九八八年已是改革开放的第十年,人心思动,人心思富,受祖辈经商遗传基因影响的他,又试图寻找着另一条人生之路。马杰想即便是不能成功,也要尝试一下,这对自己也是个锻炼,于是决定利用暑假到外面去走走,一来是为了散心,二来是想探索经商之道。马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和妹妹,一家人一下午从韭菜地里择了一纤维袋韭菜苔。第二天,马杰起了个大早,骑上自行车,捎上韭菜苔赶到城里,将自行车放在姐姐家,便只身扛起那一袋子东西来到宁城火车站。从侧门走向站台,准备乘火车到省城将韭菜苔卖个高价钱。

火车站足有二十条股道,机车头冒着白烟,喘着粗气,有的跑得快,有的跑得慢,来来往往、穿织如梭地轰鸣着,一派震撼人心的场面。

马杰细心观察着火车运行的规律,猜测判断着列车行驶的方向。最后按照车头车尾停靠的趋向,登上了挂满四十余节车皮的货物列车的守车。守车里挤满了七八个与自己一样图省钱没买票的人。他们身边放着纸箱、竹篮、扁担。竹篮里装满了鸡蛋,听口音,里面有铁路家属,有农村小贩,他们南腔北调地谈论着生意上和社会上的事。他们是坐守车上省城贩卖鸡蛋的常客。

马杰上车时有点胆怯,但他转念一想,公家的火车,别人能上自己也能上。他上车后把袋子放好,从里面拿出两把韭菜苔,扎好袋口,又转身下车,等着运转车长的到来,等着火车的启动。

不一会,一个戴着大檐帽,身着铁路制服,左手提信号灯,右手提篮子的铁路职工向守车走来。随着来人的接近,马杰看清了那胳膊袖上“运转车长”字样的袖章,便鼓起勇气迎上前对车长说明来意,并将那两把韭菜苔塞进车长的篮子,车长上下打量了这个学生模样的后生,便轻轻地用头向车尾点头示意了默许的信号,马杰机灵地道了一声:“谢谢。”便蹬上了守车。

两三分钟后,列车“咣啷”一声猛地向后倒退了一下,将马杰身后站着的两三个人晃了个趔趄,车该开了。而后,在一阵“呜呜”的长鸣声中,列车慢慢启动了。马杰从守车的窗口看着外面。列车离开车站后,车长走了进来,坐在那简陋的铁椅子上,并示意马杰坐到那对面的空椅上。同车的商贩们向马杰投来了羡慕的目光,马杰有点受宠若惊,急促不安而又自豪地开始了平生第一次旅行。

列车风驰电掣地行驶着,马杰透过玻璃窗注视着车外的风光,只见外面大块大块的绿色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还是在上小学时,马杰就听同学讲省城的动物园里有狗熊、老虎,省城多么多么好,外面的世界好精彩。马杰便充满了向往,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到省城转转。但经济落后的农村和贫困的家境制约和阻止着这个梦想的实现。即便是到高中毕业时也没听全班有几个人到过省城。

马杰想着自己的小小愿望就要实现了,禁不住高兴起来。他思谋着到省城将韭菜苔卖个好价钱,思谋着能在商场上尝试一番,积累点经验,或能独辟蹊径,去实现人生的价值。

省城也无太大特别之处,与宁城相比,无非是人多楼高马路宽,行人衣着时髦。马杰乘一路汽车凭感觉在一个靠近家属区的班车停靠点下车,直奔家属楼区的深处,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摆摊设点,当起了小贩。省城确是像想象和听说的那样,物价高,人们舍得花钱。仅一个多小时,马杰以宁城两倍的价格卖完了那一袋子韭菜苔,便高高兴兴地乘汽车来到闹市区,找个饭馆吃了碗羊肉烩面,然后信步在大商场里转悠。商场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大街上美女如云。马杰在一大药店里给父亲买了两盒青霉素,便已是下午时分。等找到公园要看珍稀动物时,售票员告诉他还有半小时就要下班了。马杰便找到一路汽车,原路返回火车站,扒守车返回宁城。

麦收过后,马杰又约同伴来到集市上,挑个大的紫皮蒜买了一百多辫子,在公路上拦住东风大卡车捎带到省城,同伴找熟人借了辆脚踏三轮车将货拉到拖拉机厂家属区。马杰鼓动同伴吆喝兜售。省城人喜欢宁城的紫皮大蒜,因为这里出产的大蒜个大辛辣、享誉省内外。但由于缺少经验,所购的大蒜蒜辫太干,经过汽车一路颠簸,到省城卸车时,已散的一塌糊涂。马杰他们只能扎把论个卖,结果一个大子没赚上,一切开销除外,保了个老本。

转眼间,暑假已过,张静、刘颖回到母校继续复读,马杰刻意联系到另外一所中学就读。马杰想,基于往昔与张静她们形影不离的密切关系,如果自己同她们在一校复读,势必会随着时间的关系,感情的增进,复读的目的和树立的理想将会被儿女之情所吞没。

但理智与感情常常是一对孪生姐妹,他们虽然没在一起,但彼此的友情却不是时间和地域所能分隔的。信的来往有增无减,相互勉励,两个学校各班里人情变故通过书信尽展眼底。

逢星期日,张静、刘颖相约到马杰的学校看望他。马杰也是秘密到张静、刘颖的宿舍回访她们。虽然天各一方,还是互相保持着联系。

半学期过后,已随母亲落实政策成为城镇户的马杰深感复读并不得心应手,越来越觉得这样下去再度高考取得好成绩的渺茫。马杰想,知己知彼,方能取胜。看样子自己与大学之门无缘,还是现实一点,秦琼卖马,早打策略。

一九八八年的十月,宁城在经过多次大批招工后,又迎来了国有大型企业的大规模招工。招工的单位有固海扬水工程公司、建筑二公司、铁路等。出于对铁路工人戴上带有铁徽的大檐帽、手拿信号旗指挥列车的羡慕,还有暑假乘火车到省城的经历,马杰义无反顾地在招工志愿上填报了铁路。不久,招工的榜公布了,马杰以扎实的学业功底,自不必说被招录。

马杰休学待命两个多月后,经过三个月的集中培训,正式走上了工作岗位。

生活常常是事与愿违、阴差阳错的。马杰因视力欠佳,与火车司机、车站信号工作擦肩而过,被分配到与宁城相距二十余公里的一个三等站区,当了一名养路工人。

站区虽小,但在当地地位不低,镇政府、市场、厂矿、企事业单位众多。客货流动使小站常常热闹非凡。

马杰来自农村,为人诚实,加之多年的学校生活修养,使他养成一种寡言少语、内向孤僻的性格。铁路职工的调皮幽默,说话的粗俗,让马杰觉得与之为伍实在是羊入狼群格格不入。最让马杰鄙夷的是铁路子弟嘴上玩世不恭,行动上耍奸溜滑,处处表现出自以为是、自我欣赏的优越感。

马杰对他们的印象是,铁路子弟天生懒散惯了,要文化没文化,要力气没力气。能文能武的没几个,贫嘴滑舌的比比皆是。干活办正事时却是老母猪翻跟头——拿嘴撑。那时的马杰刚走上工作岗位,想不通这就是工友,这就是铁路,根本就不知道去适应、去应合,“明知不是伴,势迫且相随”,自己倒是孤芳自赏,听之任之随遇而安。但心里始终撑着一口气,铁路子弟有啥了不起,看将来“谁是天下英雄”。

养路工作单调乏味,一年四季酷暑严冬,风雨无阻,简单的工作秩序,笨重简陋的劳动工具,工作的内容就是拔钢轨、起道钉、砸洋镐。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大伙只盼夕阳下山赶快收工。

站内改道作业,老职工都抢着拿道尺、塞木塞、拧螺栓,那三十余斤重的铁撬棍被挑拣剩下,只能由他来扛。那沉笨的大家伙累得他“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不到两个小时他就支撑不住了,工长一会儿叫他向前,不几分钟老工人又要叫他朝后,他拖着沉重的身子连同工具频频弯腰、处处鼓劲,整天忙呼得像跑堂的店小二。即使稍有歇息的时间,也从不知道丢下那憨笨的家伙,其敬业精神虔诚得像天安门广场国旗护卫队的士兵。一个上午下来,马杰累得精疲力竭,稚嫩的两手打起了血泡,回到工区摘下了黑糊糊的油手套,便和着又脏又旧的工作服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了。正呼呼大睡进入梦乡时,工长又叫着该上班了,马杰又迷迷瞪瞪地抓起手套,将两个中午还没顾上吃的馒头塞进草帽,跟在工友身后边走边吃。

夏天,骄阳似火。馒头入口,便觉得嘴中嗓子里焦干得难受,便跑到车站的水井边,拧开水龙头,贪婪地喝着,直到喝得胀饱,再匆忙追赶上工友。

马杰从事养路工作的同时,经常替班看守道口。在这里他认识了家住附近的金坝镇的韩氏兄弟,之后又通过他们结识了金坝镇的孟四、薛五等许多朋友。

这时的马杰已是年近二十岁的青年小伙。家境的艰辛,工作的艰苦,使他变得成熟起来。马杰上班的第三年,为他既当爹又当妈的父亲熬过了他苦难的一生,油干灯枯地离开了人世。马杰为父亲没能享上一天福而抱恨终生。宁城人有个风俗习惯,就是在亲人入殓时,在其口中塞上一枚“口含钱”。悲痛欲绝的马杰便想起了父亲留下的那枚当年在天津码头上救贵妇人后得到的赏赐。当他翻箱倒柜找出那枚红布包了又包的镍币交给主持丧事的蒋爷爷时,老人那饱经风霜的老眼看了又看后果断地让马杰收好,毅然将身边人递上的一枚印有“乾隆通宝”的麻钱轻轻塞入逝者的口中。

三年养路生涯慢慢度过,马杰从沿线调往宁城。在公司的一线生产工作一干又是三年,由此也开始了他的城市生活。这期间,马杰与他朝思暮想的大专毕业的刘颖终成伉俪。张静心高气傲,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与同学完了婚。大妹桂玲已招工嫁人,小妹桂宁在父亲的呵护下经多方医治终能站立行走,最后大学毕业后在南方就职,与同学在那里结了婚。一家人都有了好的归宿。

夏末初秋,塞上处处花红柳绿,景色宜人,是旅游观光的大好时节。

经过充分酝酿,单位决定组织集体行动,近期内到沙湖去旅游,考虑到工厂生产的忙闲、家属随同的方便等因素,推来算去,择定礼拜六为外出游乐的黄道吉日。

前三天,单位领导就对这次旅游做了简单的计划和安排,公司从多种经营的收入中拿出几百元作为活动经费。马杰怎么也想不通,一贯只顾生产再生产而很少管职工娱乐的公司领导怎么会大发慈悲,经理居然热心和奢侈地买上自己平时舍不得享用的高级香烟,到上边软磨硬泡,终于请上了假,准备带上大伙去沙湖。

但在不断的补充讨论中,大伙却嫌沙湖太远,取消了原来的打算。最终计划和行动在大伙众口难调的商讨下流产了。

有人建议莫如就近舍远,到黄河边游玩,捕鱼的捕鱼,垂钓的钓鱼,去领略流水潺潺绿草青青黄土沙山的塞上风光。

这天早上,最兴高采烈的莫过于几位师傅带来的孩子,他们有的带上水果,有的背着橘子汁、健力宝,那势头仿佛要做当代的徐霞客一般。

但天公不作美,上午就下起了牛毛细雨,不一会就成了豆大的雨点,厂房的水槽似乎在嘲弄人,幸灾乐祸地哗哗流着,本来就是锅底的公司大院涨起了漫过脚背的雨水,大伙的游意顿时减半。一时,经理对游与不游的问题犹豫不决,职工也各抒己见,议论纷纷。一半人认为既然假已请下了,莫如在车间随便搞搞活动。一部分已做好捕钓准备的坚持要按计划去郊游。面对众说纷纭,经理莫衷一是。最后拿出一个折中的办法,便把买好的水果食品分给每人一份,让大伙各行其便。

在单位上,谁也不会想到,在这集体活动的两派中,会产生第三派。马杰的师兄提议:“我们师兄几个莫如再买点东西到乡下朋友家聚会。”

早上十点钟,马杰师兄弟一行三人冒雨到汽车站坐上顺路的班车,不到半小时便落汤鸡似的来到距宁城十公里外的一个镇子上,该镇叫金坝镇。

马杰的朋友姓韩,因排行老二,人们习惯称他韩二,他是该镇南村的农民。韩二仗义豪放又忠厚,马杰和马杰的朋友跟他都很合得来。韩二家里除了妻子、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和一辆东拼西凑借钱买来的手扶拖拉机外别无他物。马杰戏谑他是不思进取,安于现状,但自我感觉良好,可谓“三间东倒西歪屋,一对贫困大方人”。面对别人的安慰、批评与同情,韩二总是显现着逐步走出贫困境遇开始大包干后的农民心态:“好着呢,我们是二亩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还图啥呢。”已然将刚刚摆脱了饥寒的生活,满足地当成小康。

进入韩二家门,一股浓浓的汗尿混杂的酸臭味扑鼻而来。这是孩子随地小便,衣物被褥长期不洗所致的特殊气味,这在过去的农村是见怪不怪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乱糟糟的大炕,炕上躺着三个大人,韩二跟老婆和衣盖着一床被子,旁边坐着三个孩子在大喊大闹,靠墙边躺着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韩二见马杰他们进来,赶忙掀开了与老婆同盖的被子,喊婆姨起来给客人倒水。妻子不好意思地迎着他们笑着说:“暖瓶里没水了,炭又烧完了,火昨天灭了。”一边说一边拿起一般家庭用来扫地的笤帚在孩子尿成地图的床单上扫着,划拉几下后请来人上炕。马杰师兄们放下手中的食品,扫视着屋里的一切。屋子因天阴显得潮湿而灰暗,桌面上看样子两三天没有擦了,日用品什么的胡乱放着,屋角放着几袋小麦,炕因孩子顽皮跳闹,有的地方已塌陷成瓢底。贴近墙角处躺着的人经主人介绍知他名叫宋勺子。正是:寄寓客家空守寒窗空寂寞,远避迷途退还莲蓬返逍遥。

经韩二讲,宋勺子在大集体时开煤矿挣了不少钱,他是该地区第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当初风光时,浓眉大眼,端正的五官,锃亮的背头,摇骰子拔宝,黑提包里的钱鼓鼓囊囊的,风流一时。最后大输,屋漏偏逢连日雨,船破却遭顶头风。祸不单行,酒后骑车又摔坏了胳膊,和妻子又离了婚,刺激了神经,得了精神分裂症,生活无着落,便开始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但人残志坚。他扬长避短,利用人们乐于同情病残者的心理,用绷带托肘荡天涯,扒火车上北京,下兰州,捡酒瓶,拾破烂,走东窜西混社会,不偷不骗当上了新型的“铁道游击队员”……

马杰知道,宋勺子与韩二家的关系源远流长。十多年前,宁城农村的许多人都坐上火车到遥远的汝箕沟、大峰煤矿去采煤。当时韩二的父亲资历最深,采矿技术在同行中也是佼佼者。一次韩父带人在井下采矿,煤井塌方,砸伤了他。此时身边的人都不知所措,宋勺子镇定自若,他飞快跑到外面拦了辆车将韩父直送省附属医院,不顾起早贪黑的劳累,守在床前床后喂药送水端屎擦尿,直至韩父脱离危险。又日夜奔波,千里迢迢把韩父送到金坝镇的家里。摆脱病危的韩父犹如刘备“白帝托孤”,嘱咐床前儿女往后要把宋勺子当恩人对待,并让韩母取出五十元钱作为酬谢,但宋勺子正言谢绝。

十余年后的今天,宋勺子虽然输光了钱,但豪气不减当年,只是病魔缠身人穷志短,不得不浪迹天涯糊口谋生。

宋勺子成了下山的老虎,落毛的凤凰,走到了谁家都被人见不得、看不起。韩二家离车站近,老宋下车回来就住在韩二家。有时把用废酒瓶换来的钱,十块、三块、五块给韩二,让韩二补贴家用。

下雨天,睡觉天。宋勺子睡得正香,被马杰叫醒了。老宋面庞胡楂连片,但仍留着背头,面容清癯,枕边放着鸭舌帽,挎在胸前胳膊上的绷带没有了,双目依然像寒冬里的两盏明灯,如不是病魔缠身困扰着他,如不是岁月流逝给他脸上烙下了皱纹,那气质,那五官,那机睿绝不亚于《密探》里的潘飞。

久别的寒暄后,马杰一行想尽快切入正题热热闹闹地聚会一下。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尽可能不让韩二破费。凡是在场的各尽所能集资就餐。常常是酒过三巡话如烟云,韩二自惭形秽,但不乏豪言壮语。“想当年我韩二随父在贺兰山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花钱如流水,视钱财如粪土,而如今混成了这样。”韩二垂头丧气,眼角变得湿润起来。“好了,谁也没说你比梁山好汉差,振作起来,当个包工头什么的,将来说不上还可以大块吃肉,凭秤分金呢,我们沾你光的时候还在后面呢。”“没事了,‘老汉穿裙子不顶了’,男子汉三十而立,可我三十八的人了还是守着这寒窑式的两间房子,美玲跟上我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可怜的守着我像个王宝钏,到城里做客看见你们的家道,真是天壤之别啊。工人老大哥就是好过,国家的福让你们享了,农民么,啥时候都不行。”说着感慨凄楚地喝了手中的一杯烈性白干。

提到这,马杰不禁想起了春节他给韩二写的一副春联:青风不嫌家贫,送来春光满园明月偏爱寒舍,照我农夫消遣

提到美玲,她确实跟着韩二受罪了,她的名字跟本人一样美丽灵秀,如果生在富贵之家,她与同名同姓的港台明星陈美玲媲美一点也不逊色,可生活上他们的处境却是天上地下之别。

认识韩二的都说他是个半吊子,不然的话周围邻居都早已盖上了新房,有的还是砖房。别人的手扶拖拉机整天东奔西忙的挣了大钱,见手扶车行市下跌,赶快处理掉又换上了四轮、三轮致富车。而韩二的手扶买回十年了,还没还清贷款的一半,即使是一暴十寒挣来的钱也不能买油修车。时逢中宝铁路全线动工,马杰利用在铁路上与工程指挥部领导的关系,给他联系拉道砟挣钱的活,但他嫌远,只好作罢。只是去年给单位拉了几车无烟煤,算是挣了几百元钱。朋友一场总算是出了点微薄之力,尽了点哥们之情。

十年来,韩二唯一比别人多的是生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这常常是韩二引以为荣的,韩二说“人是创造世界的动力,只要有了人就会有一切”。

韩二兄弟五个,成家的三个中最数他有福,生有两男一女。韩二别的牛不敢吹,唯一敢在生育上吹牛。他说:“我想让老婆生男的就不会生女的,想生女的不会生成男的。”韩大、韩三整天贩鸡贩蛋,都盖了新房,都有四位数的存折,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只是少人。韩大媳妇大腿一撇一下生了四个女孩,他苦瘦了身体累弯了腰,正抓紧贩蛋挣钱准备交罚款再生儿子。老三生活过得富裕,可老婆胖得跟《女奴》上伊佐拉的奶娘,结婚六年没生下个孩子。一次韩二跟弟媳吵架揭她的短时,只一句“鸡肥不下蛋”便骂跑了那个小富婆。

农村人说这叫有锅盔的没牙,有牙的没锅盔。有钱人没儿子,有儿子的没钱。这是多子多福的思想在作怪,有的人拿钱买着超生,越生越贫,结果越贫越生,恶性循环,难怪人们把计划生育工作当成天下第一难。

有人就有一切,韩二除了有人,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这句话概括韩二的本事是再恰当不过了。韩二种二亩薄田,不养猪不养鸡,没农家肥,又没钱买化肥,麦苗稻秧又黄又瘦,田里杂草丛生。老婆有病,自己又不去锄草,麦荒苗稀,青黄不接,种田没粮吃,开车没钱花,亲朋好友说他是干活没眼色,做事没心眼。

看着孩子一个个长大,韩二心里才开始吃起劲来。他把孩子交给老母,带上妻子和辍学的长子外出打工三年,后来用三年的积蓄和兄弟姐妹的帮衬终于盖起了一排一砖到顶的新居。

次子和幼女学习成绩很好,这常常使韩二感到自豪,韩二看他们是可塑之材,便鼓励他们好好念书,家里再苦再穷也从不耽搁他们学习上的供给。在韩二的心目中,子女争气,他吃苦耐劳也会觉得虽苦犹甜。子女是他拼搏与抗争命运的希望。

每年春节一过,韩二夫妇和儿子就早早外出做活挣钱,他说挣上钱好把屋子里的房顶装饰一下,墙刮白了,家具摆设一应置全,先给儿子娶媳妇,再挣钱供子女上大学。

马杰从养路一线调入的公司是上峰公司下属的一个子公司。公司有维修车间、商贸公司、工程公司、经营公司。马杰的具体工作是在维修车间干锻工。

当初马杰上铁路被阴差阳错地分配到治线工区,从事与庄稼汉一样的简单体力劳动,马杰的家里人包括他自己都看不起这份工作,但能怨谁呢?只能怪自己没有考上大学,是自己填志愿到铁路的,这都是命里安排好的。等想方设法调入上峰公司,公司里那么多岗位,他又偏偏被安排到维修车间当锻工打铁,其工作性质又跟农民有什么区别?真是时运不济,命运使然。

锻工房一开炉,整个车间烟熏火燎。刚开始,十二磅、十六磅的大锤整天抡得他腰酸背疼,四肢麻木。但锻工是室内车间作业,怎么也要比在沿线的工作环境好多了。这里不再有风吹日晒,工人们都是靠技术靠本事吃饭,工作各方面都能关照爱护他。

马杰的师兄弟都长得虎背熊腰,体壮力大,他们小瞧他身单力薄,干活时常常跟他飙劲,但锻工作业大都是机械加工,不全靠蛮劲,多数活靠得还是眼功、机灵和悟性,马杰在劳动中,以后者弥补了气力上的不足,师傅们都很喜欢他。

马杰毕竟是有文化的青年,他知道容忍磨炼意味着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与师傅和同伴们唠嗑开玩笑说:“在车间里,木工的祖师爷是鲁班,锻工的祖师爷是太上老君,而电焊、钳工、车工、刨工都是在锻工的基础上派生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煅工是其他工种的鼻祖。在现代化水平还不高的时代,处在作坊式的工厂车间,离了其他工种都能凑合生产,但没有锻工一切加工维修就成了无本之源,生产维修只能是纸上谈兵。”

有着几代人打铁家史的师傅,虽然手艺精湛,但从来还没琢磨过自己门道的来历,更没有听过像徒弟这样的理论。师傅尽管认为马杰在跟他的师兄弟胡侃,但细细想来还真是那么回事。

更让马杰觉得锻工工作与沿线养路工作不同,且有益无害的是,家里要是缺个斧子、锤子、菜刀、火钎、火剪什么的,这里都能加工。铁路上有的是废旧钢轨,只要是亲朋好友同事有求,自己倒也乐意帮忙。打开电钮,鼓风机一吹,一块看似毫无价值的铁块坯料,只要烧红夹到几百公斤打击力的空气锤,经过镦、拔、抡、拍,只要二十几分钟,这块原始坯胎就会魔变成各种家用工具。之后,用户便是“谢谢”、敬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同事之间也是互相有求,一定程度上改善彼此关系,雕虫小技派上了大用场。

马杰只能安心于现在的工作,但从前途着眼,他并不满足于现状。

太上老君在八卦炉前炼丹,马杰在生活中“炼狱”。

马杰对于锻工车间实在太熟悉了。在这里他一连干了好几年,他总觉得整天处在低矮的水泥预制板下使人伸不直脖颈。直到以后当上干部下来检查工作时,他只要往车间大门口一站,心情便不由得豁亮,浑身的血脉也觉得畅通了许多。

听着锻工车间里那满耳生风、震荡不息、如几百辆装甲车同时发动的巨大轰鸣声,他觉得自己的肌肉和内脏像刚擦洗完毕的零件,有力而欢快地运转起来。都说机器是冰冷而无情的,在这震耳欲聋喊破嗓子也听不见丁点回声的噪音海洋中,人显得如此渺小,活生生的人被淹没在一堆僵硬的钢铁当中。然而他,却觉得唯有因为人的存在和二百公斤重的空气锤的打击,还有来回滑行的高空索道般的天车,才使得车间里的一切充满了生命力。他喜欢长久地注视钢铁和钢铁互相撞碰的壮丽情景,那凝固的黑色轧辊挤压着撕磨着滚烫而柔软的红色钢锭,爆发出壮丽而耀眼的火花。就在这冷的钢与热的钢、亮的铁与暗的铁你死我活啃咬角逐的过程中,人才能体会到大工业生产的全部魅力与乐趣。

维修车间实行工时定额管理。一天的工时定额是四百八十分钟,即八小时。技术、工艺、设施的优劣,直接影响着工时定额的完成。比如车间一天安排每人四把斧子的工作量,工时定额规定每个斧子要加工成型需一百二十分钟,一天只要锻造出四个即可。随着对工作的熟悉和锻造技艺的提高,马杰他们半天就可完成全天的任务。夏季来临时,马杰师兄找车间主任建议对锻工车间实行任务包干,一天或一周的任务只要想法完成就可,不必拘泥于规定的八小时工作制,早干完,早下班。理由是锻工作业应因地制宜,夏天中午、下午天气热,室内温度高,人和设备在高温下疲劳作业,超负荷运转不利于人身、设备安全。几经磋商,车间负责人最后同意了马杰师徒的工作方案。马杰他们争得了劳动生产的主动权。

锻工车间由此彻底改变了以前劳动强度大、煎熬火热的状况。之后,应职工的要求,工厂的其他车间也逐步推行起这套工作方案。

真正得到实惠的是马杰。他抓住这有利的时机进行文化知识学习,为参加成人高考打好坚实的基础。

当年,马杰以高中时期较为扎实的学习基础参加了全国成人高考,被北京广播学院录取。马杰与车间领导搞好关系,半月生产,半月脱产,来到省城在分院进行了为期三年的专业学习。

大专毕业,马杰一直在繁忙的工厂上班,每天上半天班,工作干完,剩余时间便是自由空间。这样的工作环境让他有时间参与社交活动。这期间马杰结识了地方各阶层的许多朋友,他们有市歌舞团的虞姬、玉青、建华,市人大的秘书长,以及外单位的李朗、甘莹、巍山、候福、佳欣等。马杰利用专业知识学写新闻,请朋友在节假日为介绍联系的客户拍摄婚礼录像,也可谓是名利双收。烦闷时招集朋友聚会饮酒,工作、业余生活倒也丰富多彩、有滋有味。

大专毕业的第三年,上峰公司在全公司范围内向基层职工公开选拔数十名机关干部。马杰以平时新闻报道成绩突出、学历符合标准、笔试面试成绩好的优势被提拔为上峰公司的总经理秘书。对于一个落榜学子和从事近十年基层劳动生产的工人来说,马杰的身份可谓是发生了质的飞跃。

秘书工作对马杰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一向谦虚沉稳的他肯学肯钻,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很快就适应并胜任了本职工作。各种总结、报告、工作安排、信息、宣传报道、调研,干起来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因此深得上峰公司领导的赏识。

办公室工作迎来送往,马杰在单位内外的关系路子更广了,朋友也随之多了起来。

马杰的业余生活多半是与同事喝酒打牌。他喝酒猜拳水平太低,但酒量却大,酒场上言谈举止得体。打牌点臭,但干脆利落,废话少,牌风好,深得朋友的喜欢,地方上的朋友大都喜欢跟他玩。

时逢三月五日,是建华的生日。建华请马杰,又让他的女友玉青叫上她的好朋友,四人一起到宁城最新开张的一家火锅城吃饭。

火锅城是兰州老板投资装修的,楼上楼下的桌椅门窗古色古香。火锅城虽地处环城路边,但因价廉物美,味道好,有特色。虽相对偏僻,仍是门庭若市,座无虚席。

建华、马杰他们还算幸运,进入了一个别人预订好而又退掉的小雅间,里面素雅清静。各种菜盘上齐后,马杰举杯祝建华生日快乐,又端起第二杯预祝玉青两位女士“三八”节日好。他们边吃边聊,海阔天空无话不谈,其乐融融。席间,马杰得知次日又是玉青的生日,心里纳闷,难道一对有情人生日是如此的接近,看来那句古话应该颠倒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想到这,马杰便把他这句话说了出来,也就又有了再碰一杯的由头。

晚上,马杰请客到钟楼旁的飞天歌舞厅,唱歌喝啤酒直玩到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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