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全三部)(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9 07:17:54

点击下载

作者:刘斯奋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白门柳(全三部)

白门柳(全三部)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

封面

版权信息

第一部 夕阳芳草

第二部 秋露危城

第三部 鸡鸣风雨第一部夕阳芳草

目录

CONTENTS

引子

第一章 谋复出贿通首辅,巧机变宠夺专房

二妾争宠

书房训子

共议难题

春闺情浓

点评 ——钱柳姻缘

第二章 冒公子求援尚书府,众社友纷争寒秀斋

拜访尚书

时局深忧

喜获佳音

乞丐成灾

聚议社事

点评 ——冒襄的情绪

第三章 顾眉娘妙曲钓金龟,阮大铖无聊排新剧

当街敲诈

文酒风流

眉娘妙曲

闯席求援

书房奥妙

点评 ——黄宗羲的声音

第四章 遇淫威宛娘惊虎口,激义愤书生斥牙行

寺内搜人

私藏小宛

痛失善本

胁迫出头

牙行凶焰

心怀鬼胎

点评 ——思想的锋芒

第五章 争名位兄弟阋墙,辩正邪师生反目

圆圆被骗

迫问实情

挑拨人心

僧房戏谑

上门算账

揭破阴私

点评 ——立场与是非

第六章 痴情女梦迷病榻,失意人夜访半塘

噩梦惊魂

不速之客

倾诉悲喜

苦留后约

矢志相从

点评 ——名士与名妓

第七章 钱谦益心灰意冷,柳如是妇唱夫随

舌剑唇枪

访友消愁

家仆之累

收服李宝

交易不成

遁迹园林

借诗励志

点评 ——游园惊梦

第八章 游金山泪承谑吻,走尸林悲动长吟

金山遇友

各怀心事

天意成全

抱负不同

全家自尽

生灵涂炭

京师见闻

点评 ——大思想家

第九章 惜遗才深忧重虑,应乡试意马心猿

苦候情郎

放言无忌

贵人援手

背信疑云

整装赴试

考场百态

卖婆点拨

武庙求签

点评 ——贡院

第十章 借戏班小计赚胡子,斥阉孽私语动侯生

用计撮合

馋猫借戏

当众允诺

借戏骂奸

点评 ——水阁赋诗

第十一章 乱象纷呈上书碰壁,奇器迭出传教有方

满腔赤诚

当头棒喝

危机四伏

共赏秋菊

西洋教士

谒见首辅

点评 ——扁平人物

第十二章 施援手三招制恶,谈时局一夜惊魂

勾引道姑

抱病理财

码头绑架

好事多磨

酒席圈套

辣手制恶

警报频传

点评 ——如是手段

主要人物表

返回总目录引子

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

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被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来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在坍塌的岩层底下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是如此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它的半爿已经死掉,剩下黝黑朽烂的一段木橛;另外半爿艰难地扭曲着,又挣扎着坐了起来,却再也直不起身子。于是,它就这么弓着腰,坐着,过了一年又一年……

渐渐它变得很衰老了,连南方吹来的熏风,也不能使它恢复一点活力。一年到头似乎都沉浸在冥思默想当中——它在想什么呢?是回忆无忧无虑的儿时光景?是重温辛酸而甜蜜的少年春梦?还是追抚凌霜傲雪的壮岁情怀?这些都无从知道。只是,它的枝干一天天地干枯下去,它的花朵和叶子也一年比一年稀少了。

有一阵子,它好像已经死掉。不过,冬至过后,山南的梅花纷纷开放,它那粗糙僵硬的枝丫上,冷不丁又开出一朵憔悴的小花。看上去,就像一个奄奄待毙的老人,忽然睁开了一只发红的、黏滞的眼睛……

当年洪水滔天、山崩地裂的可怕一幕,想必还时时浮现在它的眼前。它无法理解,那一场埋葬了它的理想、青春和最优秀伙伴的奇祸巨变,是受着什么样一种力量主宰?又为什么偏偏降临自己的头上?!这终古难平的怨愤,像利爪揪扯着它的心。每逢风雨之夜,它就会转侧难眠,巍巍颤颤地抖动着那只瘦骨嶙嶙的独臂,发出凄厉的呼啸,咒骂命运的不公和天地的无情……

有一天,一位踽踽而行的旅人经过这里,这株悲惨的老梅树引起了他的惊异。他绕着它反复端详了半天,最后坐下来,抚摸着老梅巨大而支离的躯干,默默地用心声同它交谈了很久、很久。直到红日西沉,徐徐升起的暮霭使山谷变得一片苍茫,他才站起来,抖一抖衣服上的泥土,背起行囊,大步走去。

自此之后,老梅树安静了,它更加沉默。有好几年,它不再开花,也不再长叶,仿佛打算就此长眠下去……可是,一种缓慢的转机终于来临——那已经死掉、铁石般坚韧的表皮,有如一领沉重的护甲,本来紧紧地裹住老梅树的躯体,竟无声地坼裂了。开始是不显眼的一道缝,不久,裂缝扩大了,接着又出现了第二道、第三道……看来,老梅树正从身体内部拼命向外挤迫。它在力图摆脱老死的皮层对于剩余生命的窒息,摧毁与生俱来的这一部分身体对另一部分身体的横蛮禁锢!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悲壮绝伦的自我搏杀。夜深人静时,山谷里老远就听见那发自心肺的沉重喘息和含泪的嘶喊。最后,老梅树被自己弄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有一次,它偶然在月光下看见自己丑恶不堪的影子,竟害怕得浑身发起抖来。

终于,又硬又厚的坚甲瓦解了,剥落了!

而它,这梅树,仍旧是蜷曲受苦的姿态,仍旧是残缺支离的躯体,可它已经获得了新生。几年后,它出乎意料地抽出数十丫粗壮碧绿的新枝,接着,小骨朵儿似的蓓蕾就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枝头。在一个凄清微冷的冬晨,它终于开出了满树璀璨的繁花。

瞧,它如今有多美啊!山南的梅花浓艳如火,山北的梅花晶莹如雪,它呢?既不是红色,也不是白色,而是一种恬静柔和的绿色。无疑这绿很轻,很淡,骤眼一看,你会错认这是一株白梅,须得把它同真正的白梅放在一起,才会分明显出它其实是绿的。更为特别的是,在阳光下看,它还不怎样,而当天色昏暗,或是在夜里,它的每一片花瓣,都会幽幽地发出光来。这时,它仿佛不是一株梅花,而是一位美丽的精灵。轻风吹过,微光颤颤,它便轻盈地舞蹈起来……它的香气也不寻常,细细的,凉凉的。在满山红梅浓烈的香气包围中,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可是,你仔细嗅嗅,那凉凉的香气又冒出来,愈久愈烈,愈鲜明。末了,你就只嗅到这一种凉凉的细香了。

消息很快传扬开去。人们成群结队来观看这株幽谷奇葩。荒凉寂静的山谷顿时热闹起来。丛生的杂草之间,不久便踏出一条一条的路径。风雅之士们甚至在花下排开筵席,疏疏地点上几盏灯烛,作长夜之赏。它成了诗中的佳题,画中的尤物,以至香闺中的腻友。人们经常地提起它,再三地宣扬它,把它说得出类拔萃,超凡绝俗,神而又神……

可怜的梅树是多么激动呀!它吃惊,怀疑,不知所措,终于快活得哭起来了。

从此,它变得十分辛苦忙碌。络绎不绝的来客令它简直应接不暇。为着不使每一个人失望,它一天到晚殷勤地微笑着,尽量舒展开繁密的新枝,毫不吝惜地把异彩和奇香奉献给四方八面。只怕不够表达自己的感激和热诚,第一次花朵凋落后,它紧接着又开出了第二次繁花。这下,引起的轰动更大。游客们纷纷去而复来,都要躬逢这梅开二度的难得盛事。山谷里愈加熙来攘往,挨挤不开。各式各样的茶寮、货摊、食担、杂耍乃至戏棚,都竞相出现,热闹的景象赛过盛大的庙会。到后来,连远近的达官贵人们也不惜降贵纡尊,携眷而至,说是“与民同乐”。于是,又有人竭力凑兴,悬出厚赏,为梅花征求名号品题。据说,由于争议纷纭,始终悬而未决……

花团锦簇的日子过得飞快。渐渐,梅树又感到了一种寂寞,一种美中不足。不知为什么,它越来越经常地想起过去,想起它走过的那一条苦难的、坎坷的道路。它忽然觉得,它有好多好多故事,准备向人们述说。这些故事无疑并不美丽,甚至也不动听,但一个一个都那样真实,那样亲切,那样重要!与眼前的一切相比,似乎实在得多,也有意思得多。梅树很奇怪自己竟会把它忘却了这么长久。现在每回想一次,它都止不住心头发颤,热泪盈盈。啊,应当向人们一一讲出来,讲出来!

于是,它这样做了。但人们的反应如此冷淡!他们一个劲儿地盯着美丽的花朵,露出不胜倾倒的神情,然后,以爆发的喝彩,打断了梅树用微弱、发抖的声音说开了头的故事……

梅树又一次地吃惊、迷惑,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但没有灰心,它忍耐着,等待着,年复一年地开出更盛更美的花朵。它的名气传得更远了,慕名者从千百里外不绝拥来,以一瞻风采引为毕生幸事。然而看客如云,流年似水,它所期待的、愿意倾听它的心声的知音者,却始终没有出现……

哦,也许这样的人是有的?也许他只是不了解梅树的心思?也许他混杂在众多的围观者当中,梅树没能辨认出来?也许他根本挤不进密密层层的人墙,只好站在远处看上几眼,就走了……谁知道呢!

梅树明显地憔悴了。它变得心灰意冷,闷闷不乐,一天到晚像失魂落魄似的,连一年一度的花期,也没有心思料理了。

在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它静悄悄地死了。

震惊的游客深为失望,痛惜不已!他们流连凭吊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散去,从此不再来。

古老的山谷渐渐恢复了昔日的荒凉冷寂。待到游人踏出的路径重新长起离离的芳草,梅树的遗骸也朽败、霉烂,化为尘土之后,一切便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没有存在过一样。

然而,心上的痕迹是不容易抹平的。慢慢地,在当地居民中间,传出了一种说法——

那株梅树其实还在。只要遇上天阴下雨的时节,或者月色朦胧的夜晚,山谷中迟归的樵夫和狩猎的山民常常会看见,那株梅树忽然又在老地方出现了。他们甚至看得清枝头上淡绿的花朵,嗅得着那凉凉的幽香。当他们试着走近,一切便像烟雾似的消逝了。

于是,当地的人们说:这是那株梅树的影子,是它的灵魂。它不肯死心,还在

守候着,要将它的故事告诉一个愿意把它写下来的人……点评——梅与柳

一部题名为“柳”(«白门柳»)的长篇小说,为什么用一则“梅”的寓言作为全书的楔子?作者用心,诸君不可不察也。

在中国古典文学的情境里,梅与柳,向来有着特别的地位。诗歌史上,咏梅诗与咏柳诗占了相当大的分量。大体说来,梅,暗香浮动,凌霜傲雪,喻示着深邃的灵魂与高洁的品格,人们最看重的,是其背后的象征含义。柳呢?芳春之柔条,婀娜迎风,人们看重她的姿态,像是与人挥手,依依不舍,脉脉含情。

柳,是具体的、感性的、生动的,«白门柳»的文学性,即呈现出这么一种“柳”的特征。然而,作者的野心在于,他并不以文学性为满足,必得超越一般的文学性,达至对最深沉的情感、最深邃的思想的表达。梅,就是对柳的超越。——抽象对形象的超越,思想性对文学性的超越。柳,是柔条,是优美。梅,是虬枝,是苍凉美、崇高美。用梅的寓言作楔子,引出标题为柳的故事,就是宣示:这是柳的故事,但又不仅仅是柳的故事,其实还是梅的故事。柳,是这个故事的形态;梅,是这个故事的精魂。

这部书,写的是一个天崩地解的时代。我们不无惊讶地看到,哪怕在天崩地解的大危局、大变局中,那些个知识分子,依然活出了趣味,活出了尊严,活出了柳一般活泼喇喇、婀娜多姿的生命形态。这是因为,王朝虽已老去,而在王朝老死的皮层上,却长出了新的生命: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有别于以往的“文人”“士子”“读书人”,这些簇拥着民主思想的蓬蓬勃勃的生命,在当时的中国是最最年轻,生机盎然的。

这新的生命的产生,其实是一种挣扎、蜕变,有着异常沉重、艰辛的历程。老树上的新枝,是“身体内部拼命向外挤迫”出来的,“它在力图摆脱老死的皮层对于剩余生命的窒息,摧毁与生俱来的这一部分身体对另一部分身体的横蛮禁锢”。柳,就是在天崩地解的时代里催生出来的启蒙知识分子的活泼生命。梅,就是我们民族文化古老的精魂。民族文化如何从身体内部诞生出足以与现代对话的民主主义思想,这惊心动魄、悲壮绝伦的自我搏杀故事,就是本书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全部内容的要义。

柳的姿态,梅的精魂,长久地守候着,等待一位知音,把这个故事写下来。本书的作者以此自况,当然,他也在等待着更多的知音。“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第一章 谋复出贿通首辅,巧机变宠夺专房二妾争宠

偏西的早春阳光,透过窗外竹树丛的间隙,把斑斑驳驳的影子,铺洒在梅花暖帘上。每当轻风摇动翠竹,那一帘碎影,便像溪水般来回流淌。地板上厚厚的红氍毹,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紫檀木桌椅,使这房间的基本色调显得十分和谐;而华美的泥金描花草围屏,映衬着大铜火盆里通红的炭火,又增加了寝室的温暖和宁帖;粉壁上那帧独一无二的北宋院画人物,颇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家世;在画的下面,还摆着一张式样素雅的古琴,两架收拾得纤尘不染的线装书;一只装饰着走兽图形的景泰蓝博山炉,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淡薄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在房间里浮荡……这间小小的、整洁舒适的闺房,虽然是用绫罗锦绣和金玉器皿布置起来,显得奢华而富丽,却依然保持着高雅的气息。这里看不见一样多余的摆设,也没有一样是可以缺少的,即便是一根雀翎、几片绿叶,都经过精心的挑选,反复的比较,被安插到最恰当的位置上。

躺在悬着流苏锦帐的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上的柳如是,靠着白缎红花软枕,斜瞅着那一帘竹影,渐渐觉得目眩起来。她重新把眼睛闭上一会儿,从大红云缎被底下,慢慢地伸出来一只雪白的胳膊,然后,又伸出另外一只,悠悠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十四岁的丫鬟红情,听见响动,踮着小脚儿从围屏后面转出来。她长着一张苹果样的小圆脸,和一双灵活的眼睛。看见女主人打算起床,她就走近前去,轻轻地把柳如是扶起来,又从暖笼上取下一件绿绒女衣,替女主人披在身上;然后,走到靠门内侧的一张八仙桌旁,用一只仿成化斗彩葡萄纹茶盅,细细地沏了一杯酽茶,送到柳如是手中,含笑请安道:“夫人,您醒了,睡得可好?”

柳如是没有回答。她远远地瞟着窗前的一张紫檀木书案。那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张诗笺。她心不在焉地揭开茶盅的盖子,凑在嘴边轻轻地吹着热气,问道:“老爷——又作诗了?”“啊,老爷又作了两首七律,真好!早一阵子着人送进来的。婢子见夫人正睡着,没敢惊动,就搁在书案上了——夫人您这就看?”

柳如是摇摇头,啜了一口茶。这是她平日爱喝的兰雪茶,泡冲时又加进一点松萝茶叶,使茉莉的香味稍煞,而茶味更酽。她含着茶,就在红情捧来的唾壶中漱了口,抱着膝盖,又出了一会子神,终于掀开锦被,把两条腿儿垂落在床沿上。等红情服侍她穿好衣裳,裹好了脚,又把一双瘦才半指的红绣鞋儿替她套上之后,她就扶着红情的肩膀,踩着花梨木脚踏,款款地走下地来。

她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标致女人,因为长得娇小玲珑,看上去还要年轻一点——一头又黑又亮、缎子似的丰厚柔软的长发,椭圆形的、异常白净细嫩的脸蛋,一双顾盼含情的细长眼睛,在远山般弯曲的眉毛下,流动着美妙动人的波光。光洁平整的前额,使她的脸容显得高雅;微微张开的鼻翼和紧闭的小巧的嘴唇,又使她有一种果决的、桀骜不驯的神情。她生性耐冷,虽然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气,也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暗花紫绒衣裙,越发见得轻盈俏丽。去冬以来,她一直都在闹病,举止之间,时时显出娇弱不胜的样子。

她不慌不忙地走到窗下的紫檀木书案前,拿起了那页诗笺,看见上面写着:献岁书怀二首香车帘阁思葱茏,旋喜新年乐事同。兰叶俏将回淑气,柳条刚欲泛春风。封题酒瓮拈重碧,嘱累花幡护小红。几树官梅禁冷蕊,待君佳句发芳丛。香残漏永梦依稀,网户疏窗待汝归。四壁图书谁料理?满庭兰蕙欲芳菲。梅花曲里催游骑,杨柳风前试夹衣。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

诗后有一则附注:

辛巳冬,河东君赴姑苏疗疾,越岁未归,不胜蒹葭之思。诗以促之。越

三日,谦益舣舟姑苏,迎返常熟。眷眷此情,耿耿是心,河东君当能察之也。

下署“谦益,崇祯十五年壬午元旦”。

柳如是的目光在最后几句附注上逗留着,终于哼了一声,把诗笺放在一边,随即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她先歪着脑袋,对镜子端详一下自己的影子,特别仔细地察看了眼角和嘴边。直到证实这些地方依旧滑嫩光洁,并没有出现哪怕一丝皱纹,她才放下心来,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在脸上的一小块枕衾压出来的嫣红痕迹上轻轻揉搓着,一边转动着脖颈,使自己的面影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和表情,反映在镜子里。末了,她似乎被自己依然娇艳动人的风韵逗弄得快活起来,便把头一仰,对红情说:“嗯,来吧!”

红情起初听见女主人“哼”的一声,止不住心头一跳,捉摸不透是吉是凶,正有点惴惴不安。这会儿她连忙答应一声,把几上一只镶嵌着螺钿和玛瑙的梳妆匣子移过来,开始动手替女主人把睡乱了的发髻拆散,小心翼翼地把瀑布般倾泻下来的丰厚长发捧在怀里,然后拣了一把象牙大梳,梳理起来。她生怕把女主人扯痛了,下梳很轻,很慢,一边梳,一边笑着说:“不是婢子又爱说嘴,夫人这头头发,真是越来越漂亮好看了,又黑、又密、又匀净。梳子下去,像到了水里似的,自自然然就顺溜了,半点儿劲也不费。婢子见的人也不少,可从来没见过夫人这样的好头发!”

说着,她偷眼觑了觑镜子,发现女主人半眯着眼睛,像在沉思,对她的恭维讨好似乎根本没有留意。红情于是揣摩刚才那一声冷笑,大约不是冲自己来的。她暗暗松了一口气,闭嘴不说了。

然而,当她打算移开眼睛,却忽然发现,女主人威严的目光,正从镜子里怀疑地盯着她。“嗯,你做什么?”柳如是问。

红情的脸顿时涨红了。“没、没做什么呀!”她惊慌地说。“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刚才?哦,刚才婢子是说,夫人这头头发……好看……”于是,她把刚才的话,连忙重述一遍。

柳如是默默地听着,脸色这才渐渐平和下来。可是只一忽儿,她重新皱起眉。“嗯,这也罢了。”她说,“我问你,我叫你打听的事,你去了么?”“啊,婢子已经打听回来了,正要向夫人禀告。”红情赶紧说道。“怎么样?”“听说朱姨太还在闹,今儿吃罢午饭,她就把少爷叫到后楼上去,又哭又叫的,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还摔了好些家伙。”“她都骂些什么?”“这……婢子可就、可就不知道了。”“哼!”柳如是眼睛一瞪,猛地回过头,却不提防带动了头发,慌得红情连忙跟着踉跄了一步。不过,当她重新站稳之后,柳如是已经把自己控制住了。她醒悟到,朱姨太骂她的话,其实不用问也可想而知是些什么内容,难怪红情不敢当她的面复述出来。“那么,还有其他的人呢,他们怎么说?”她悻悻然问道。

红情惊魂初定,她生怕女主人责怪,不敢再隐讳,便把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禀报出来。她说,由于最近柳如是同三房朱姨太的争宠愈演愈烈,特别是前些日子,柳如是到姑苏“治病”期间,向老爷——前礼部右侍郎、现罢官在家的钱谦益——提出一定要把朱姨太驱逐出府之后,钱府上下,如今已经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朱姨太,一派支持柳如是;此外,谁也不帮,站在一旁瞧热闹的也还不少。自然,老爷是一心护着柳如是的,老爷的那班子门客,以及府里那些同朱氏有仇怨的人也一样。不过由于朱姨太进府的日子长,人熟地熟,加上又是钱家唯一的少爷的生母,所以总的来说,眼下还是支持她的人居多。像大总管何思虞两口子、侄孙少爷钱曾、大丫鬟月容这些人,都是朱派。大太太陈氏,表面上不偏不倚,据说也是支持朱氏的。在她的影响下,陈家的那一伙亲戚,也都成了朱派。正因为有这些倚仗,朱姨太才敢扯破脸皮大吵大闹。此外,还有消息说,常熟城里那些同钱谦益一向有矛盾,而对钱谦益与柳如是的结合尤其不以为然的乡绅,如今都在盯着钱府内的这一场争斗,扬言倘若钱谦益敢驱逐朱氏,他们就要联名写状,声讨钱谦益伤风败俗,不顾廉耻,把他弄个名声扫地……

在红情这一次述说的当儿,柳如是始终静静地听着,再也没有打断她。不过,她仍然不止一次竖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脸蛋也一次一次因发怒而憋得通红。红情说完了好一会儿,她仍然咬着牙,现出恶狠狠的神色。

看见女主人这样子,红情又害怕起来。她十分清楚女主人脾气急躁,担心会迁怒自己,正想说上几句赔小心的话。然而,没等她说出口,柳如是已猛地站了起来。这一次,红情有了准备,等柳如是使劲夺回头发时,她就连忙松了手。

柳如是把头发紧紧攥在手里,开始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似的,急速地走来走去,嘴里愤愤地问:“那么老爷呢?老爷他怎么样?”“哦,老爷,老爷……”“算了!”红情讷讷的样子,愈加激起柳如是的怒火。她咬牙切齿地说:“什么‘眷眷此情,耿耿是心’,哼,说得好听!亏他还有脸写在纸上,巴巴地送来给我!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什么人,会信这一套!去——”她一把抓起案上那张诗笺,用力朝地上一摔,“把这破纸片儿给他退回去,就说本夫人不要!”“是!”红情连忙答应,但却迟疑着。“去呀!”柳如是瞪大眼睛喝叫。

红情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违拗。她赶紧捡起诗笺,急急忙忙地向外走去。

红情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刚走到月洞门前,却意外地发现钱孙爱少爷——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不知为什么没有人跟随,正独自一人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一见红情,他那焦急的脸上顿时现出获救的神情。“哎,柳太太——起来了么?”他急匆匆地问。

这位钱孙爱少爷,是柳如是的对头朱姨太所生,也是钱家唯一的少爷。平日锦衣玉食,百般宝爱自不必说。按理,他应当长得又肥又壮;但是偏不,这位少爷自幼便羸弱多病,长大后,那张还算清秀的脸上,总是血气不足,一双肩膀又窄又小,身子还仿佛有点佝偻。不知为什么,每当瞧见他那又细又长的脖子上,支着一个晃晃悠悠的小脑袋,红情就忍不住想笑。不过,她此刻却没有这种心情。“咦,少爷,你怎么还敢到这儿来?你不怕朱姨太知道?”红情站住脚,吃惊地问。她很清楚朱姨太对于儿子到我闻室来,是多么深恶痛绝,更何况是眼前这种时候。“你别管!”钱孙爱摇一摇头,“我只问你,柳太太起来没有?”“嗯,你要见她?”

钱孙爱点一点头。“干什么哩?”“有事!”钱孙爱不耐烦地说。

要在往常,红情就替他通报了。可是今天她看见钱孙爱身边没有人跟着,胆子就大起来:“先告诉我!”“不!”“那我不给你报!”红情傲然地把手中的诗笺一扬,“夫人派我去干事哩!”“哎,别,你别……”看见红情要走,钱孙爱慌了,连忙拦住她,随即低下头去,犹疑了一阵,终于低声说:“我、我想求她,别、别把我娘赶出去……”

红情本来已经摆出一副捉弄人的样子,听了这话,神情顿时变了。她怔怔地瞅着钱孙爱,半天,轻轻地叹一口气,说:“只怕、只怕她不会答应。”“啊,为什么?”

红情动了动嘴巴,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好吧,我替你去报!”她说,转身向里走去。

钱孙爱呆呆地目送着,渐渐又变得紧张起来。他大瞪着眼睛,脸色也更加苍白;随后,就开始神经质地来回走动……

好大一会儿,从那间垂着梅花暖帘的闺房里传出了柳如是可怕的吼声:“不见,不见!谁也不见,让他滚!”

钱孙爱浑身一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似的呆住了。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渐渐现出一种恐惧的神色。突然,他抱着脑袋,逃也似的跑了开去。书房训子

钱孙爱急急忙忙地走着,出了东偏院的门,向左一拐,走进备弄里来。直到我闻室那边的声响完全听不见了,他才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放慢脚步。

长长的备弄从后楼一直伸向前门,两边都是高出屋脊的黑瓦白粉墙,把宅第的正院同右边的一爿院落分隔开来。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漏窗,漏窗外,正院的高堂华屋和左院的亭轩花树历历可见。这宅子又大又深,尽管住着老幼尊卑数十口人,仍旧十分幽静。特别是这条备弄,主要是供夜间巡逻和防火用的,白天走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会儿更是连个人影也看不见。钱孙爱听着自己的足音在青石板上橐橐地回响着,不由得害怕起来。他赶快从最近的那个侧门往里一钻,回到正院里头。

刚才在我闻室所受的惊吓,一直不曾消失,而且愈来愈变得像一团破布似的堵塞在心头。这使钱孙爱感到伤心、困惑,摆脱不开。说实在话,这一次,他虽然是为朱氏求情而来,而作为生母,朱氏对儿子也一向极其钟爱,百般纵容,但奇怪的是,他对朱姨太始终缺乏亲近之感。而且,朱姨太越是把他当成心头肉、掌上珠,她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越低。特别是当钱孙爱逐渐懂事之后,朱氏的专横、鄙俗、愚蠢和唠叨,都叫他感到受不了。仅仅由于纲常礼教的训诲和约束,才使他从理智上觉得应当尊敬她、维护她,站在她的一边。

诚然,钱孙爱还有另外一位看着他长大的女人,那就是大太太陈夫人。陈氏对于钱家的这位唯一的少爷,自然也十分疼爱。按照钱氏的家规,陈夫人才是钱孙爱名正言顺的“母亲”。不过,这位老太太是个秉性懦弱的女人。她过去受二房的王姨太欺负,王姨太被朱姨太逼回娘家之后,她又受朱姨太的欺负。无可奈何之余,陈夫人迷信上了佛法,一心一意地埋头诵经、吃素,还招了一个名叫解空的老尼姑来家里住着,一天到晚讲经参禅,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同钱孙爱也慢慢疏远了。今年元旦过后,陈夫人知道钱谦益到苏州去把柳如是接回常熟来,她就领着解空回娘家去,说是打算在那边多住些日子——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如果说对这两位母亲,钱孙爱都缺乏强烈的亲近感的话,那么,他对于住在我闻室的这一位“母亲”柳如是,却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尽管柳如是蛮横地要把朱姨太赶出府去,刚才又是那样粗暴地对待他,但是钱孙爱仍然感到对她恨不起来,这一点使他十分苦恼。这位柳如是,听说本是苏州府盛泽镇一位很有名的妓女,半年前,才由他的父亲把她娶回家里来。钱孙爱清楚记得,当他第一次看见这位新母亲时,她的年轻,她的美丽,她笑眯眯地瞧着他时那种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情,都叫他害臊得不得了,以至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几天之后,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到东偏院那一幢小小的、特地为柳如是新盖的我闻室去,想再看一看这位美丽而又神秘的女人。柳如是仍旧用那种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气瞅他,还不客气地说他像个小痨病鬼。可是,当钱孙爱又害臊又生气,打算立即逃出去时,柳如是却笑眯眯地捉住他的手,态度又变得十分亲昵,并把他留下来玩耍。在随后的一个多月里,钱孙爱在柳如是那儿学会了许许多多有趣的玩意儿——射覆啦,投壶啦,猜枚啦,掷骰子啦,唱小曲啦,用墨把脸抹黑跳胡旋舞啦,钱孙爱又惊又喜,越玩越着迷。从此,只要父亲不在家,他就跑到我闻室去,缠着柳如是玩这玩那。由于笨拙和怯懦,他常常遭到柳如是的嘲骂和捉弄,还挨过她打。但是,钱孙爱毫不怨恨,他怕的是柳如是不理睬他,把他赶出去,不准他再来。事实上,很快地,钱孙爱就被禁止到我闻室去了。不过并不是柳如是这样做,而是他的亲娘朱姨太。当朱姨太发现她的宝贝儿子竟然也被那骚狐狸“迷”上了,登时又惊又气。她立即率领仆婢气势汹汹地赶到我闻室,把钱孙爱“抢”了出来,还同柳如是大吵大闹了一场。不用说,自从那一次之后,钱孙爱的快活日子便宣告结束了。

钱孙爱叹了一口气,他弄不明白,在他看来应当和睦相处的这两个女人,何以竟会变得像仇人冤家似的势不两立,一天到晚争吵不休,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下去。如果不是这样,该有多好!不过,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他从朱姨太的口中知道,柳如是现在正千方百计要把他亲娘挤出去,她已经向父亲声言,要是朱氏不走,她宁可重回盛泽!钱孙爱为这事忧心忡忡,焦虑不已。刚才他摆脱了身边的跟随,私下去求见柳如是,谁知却碰了一鼻子灰!钱孙爱觉得,凭着朱氏是自己的生母这一点,父亲最终大概不会把她驱逐出府,也不会放柳如是走;但是指望这两个女人和好,只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钱孙爱感到了一种悲哀,如同被人遗弃了似的,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明白他。他心头一酸,几乎掉下泪来。他停住脚步,站在悬着“半野堂”横匾的大厅前,瞅着屋檐上啁啾营巢的一双燕子,怔了半天,终于没精打采地折回来,朝西偏院走去。

通往西院的门影里,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她们是些看守门户的女仆,也有个把寄食的穷亲戚。她们闲日没事,照例坐到这地方来,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嘁嘁喳喳地起劲谈论着什么。看见钱孙爱走来,这伙人都一齐住了口,纷纷站起,向小主人亲热地问好。钱孙爱心里正烦恼,低着头只管走过去。

钱孙爱一踏进西院,就听见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原来钱谦益的贴身仆人李宝,还有自己的书童张卉儿正沿着复廊急急地朝他走过来。“少爷,你上哪儿去了?找得小人好苦——老爷叫你去呢!”李宝一边说,一边站住行礼。

听说父亲传唤,钱孙爱有点意外。不过他也懒得打听,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跟着李宝走。

当钱孙爱登上荣木楼的二楼,来到他父亲的书房——匪斋里的时候,钱谦益正低着头,在看一封信。他用威严的鼻音“唔、唔”地答应着儿子的问安,随手指一指靠窗的几张花梨木椅子,让他坐下,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信件。

这是钱谦益的妻舅陈在竹从京师带回来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是如此重要,如此令钱谦益错愕为难,以至他已经反复看过四遍,仍旧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会儿他又仔细地从头再看一遍。

信是一位正在朝廷做官的朋友写来的。一个多月前,钱谦益派陈在竹带了七千两银子到北京活动,希望能获得复官起用的机会。陈在竹找到这位朋友,承他帮忙,与内阁首辅周延儒搭上了线。陈在竹把银子花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就带回来这样一封信。

在明朝后期,人们写信的习惯,除了一份正文之外,还有所谓“副启”。副启是一种不具名的信,用以请托办事或谈机密事宜。本来只通行于官场,后来就成为一种繁文缛节,不管有没有特别的话要说,一律都要有副启,否则就会被认为不恭、不厚,副启甚至有多至三四封的。现在钱谦益手里的这封信,也有三封副启。不过,这一次倒不是那位做官的朋友故意多礼,而是因为他要谈的事情确实涉及许多机密,不可告人,也不便署名。

信的正文照例是些寒温起居的客套话,钱谦益也懒得再看。他拿起了第一份副启。

这上面的内容,谈的是关于明王朝当时抵御“建虏”——山海关外清兵的进攻,以及对“流寇”——李自成、张献忠等部的农民起义军作战的一些最新消息。大意是说:自从山海关外的门户重镇锦州遭到清军的大举围攻,朝廷派蓟辽总督洪承畴率八总兵步骑十三万出关拒敌,于松山至查山一线大败,几乎全军覆没以来,洪承畴率残兵万余退守松山城内,被清军重重围困已达三月有余,形势日见危殆。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前往救援的军队能够尽快突破重围。否则松山一失,锦州亦势难支撑,如果锦州也落入清军之手,那么山海关的形势就岌岌可危了。

钱谦益看到这里,不由得冷笑一声,心里说道:“做梦!”驰援的军队开赴松山已有一两个月,他们的将领徘徊不前、畏敌如虎的情况,钱谦益屡有所闻。如果真能突破重围,也不会拖到今天了。他算定松山的陷落只不过是早晚的事。于是,他不由得大为感慨地想起,早在两个月前,他曾经上书当道,建议从援军当中分出一半兵力,乘船从海路分进合击,形势就会不同。可惜竟不能用!

信中接下去谈到南方流寇日益猖獗,朝廷自去年督师杨嗣昌畏罪自杀,总督傅宗龙战死,剿寇军事一再受挫。继福王、襄王死难之后,唐王也于南阳殉国。李自成连陷许州、禹州等十余城,再度进围开封。幸而最近朝廷重新起用孙传庭为兵部侍郎,令他督京师军驰援开封,保定总督杨文岳亦发兵会剿,闯贼大败,死伤过半,现已溃散南窜,相信不日可望剿平云云。

钱谦益又不禁摇摇头,他根本不相信李自成会很快被“剿平”。据他所得的消息,李自成主动解围后,已南克襄城,复攻西华,正包围左良玉于郾城。想到这些在朝大臣,竟然如此盲目乐观,轻信前方送回的虚假捷报,钱谦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丢下这份副启,拿起下面一封。

这一封写得比较简略,主要是说,自从周延儒重新进入内阁,当上首辅之后,颇思振作有为,举措处事,能够顺从众意,对于东林党旧人,也想捐弃前嫌,倾心相结。现在他位高权重,很受皇上信用。

信到此便终止了,但友人的用意不难理解。他是在暗示钱谦益,现在确实存在着一个机会,而成败的关键则操在周延儒的手中。钱谦益如果想重新获得起用,对于这位周相公的要求是不能不认真加以考虑的。不过,钱谦益明白,周延儒现在之所以愿意捐弃前嫌,并非由于此公大度,实在是由于他的这一次东山再起,全赖朝廷中东林、复社一派的人,暗中给他帮了忙、出了力的缘故。

第三封副启,钱谦益看过的次数最多,也看得最仔细。他不必再看,信中的字句也还记得清清楚楚。

在这封副启中,友人代周延儒向钱谦益提出一项政治交易——周延儒愿意在钱谦益复官起用的事情上帮忙;不过,作为回报,钱谦益必须设法运用自己在东林党人和复社成员当中的强大影响,停止对一个名叫阮大铖的人的激烈攻击,并且不再在政治上与之为难。信的最后几句是这样写的:

阮圆海虽名在逆案,第念彼尚无大过。今闻复社诸生,日夕汹汹,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圆海惶惶不可终日,情殊可悯。语云:君子不念旧恶。足下又何惜反掌之易,不放彼一线生路耶?

信中的这个“圆海”,就是阮大铖的别号。此人在天启皇帝朱由校在位时做过光禄寺丞,因为阿附大宦官魏忠贤的“阉党”,参与迫害反对宦官专政、主张开明政治的东林党人,所以到了崇祯皇帝朱由检即位,严厉究治魏忠贤,阉党之徒纷纷遭到斥逐,阮大铖也名列“逆案”,被革去官职,灰溜溜地跑回家乡怀宁。后来家乡闹农民暴动,安身不住,他只好又跑到当时称为“留都”的南京去当寓公。可是此人不甘寂寞,仗着有的是钱,在南京库司坊内建了一座雕梁画栋的“石巢园”,天天在那里大摆筵席,轻歌艳舞,招揽宾客,还组织了一个名叫“中江社”的小集团。他眼见明王朝内忧外患日益严重,急需懂得军事的人才支撑危局,于是也装模作样地说剑谈兵,吹得天花乱坠,希图博得“知兵”的名声,东山再起。没料到这一来,可就激怒了聚集在南京城里的一批“复社”的士人。

复社是继东林党之后出现的又一个江南士大夫以文会友的团体,成立于崇祯五年,由太仓人张溥、张采合并江南若干文社组成。复社名义上是“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实际上是继承东林党开放言路、改良政治的主张。复社中的不少骨干成员,就是东林党人的子弟,他们与东林党人士互相呼应,在江南一带形成了极大的政治势力。这些人气愤不过阮大铖的嚣张放肆,曾在崇祯十一年,由顾杲、吴应箕、陈贞慧、黄宗羲等一百四十人联名起草了一份«留都防乱公揭»,历数阮大铖的罪状,揭露其阴谋野心,满城张贴分派,鸣鼓而攻,弄得阮大铖在南京安身不住,只好逃到郊外的牛首山下躲起来。但他仍然不甘心,这一次,瞅准周延儒再度入阁拜相,花费应酬甚多,他一家伙就送了一万两银子。周老头儿受了这一份厚礼,当然不能不有所报答,于是也乘着钱谦益有求于他,提出了这样一桩政治交易。

钱谦益慢慢地把信叠整齐、折好,重新装回封套里。以他的老于官场世故,对于这一类弄权纳贿、私相授受的勾当,早已熟悉得很,所以并不特别吃惊。不过,他仍然感到有点气愤:周老头儿这一次重新上台,明明是靠的东林的力量,谁知他却不知感恩,仍然向自己提出这样狠辣的条件。钱谦益深知此事非同小可,虽说他现在是东林党仅存的几个领袖之一,在士林中享有很高的声望,但是阮大铖是东林公敌、逆案罪人,要复社那一班士子放弃对他的攻击,让他能够东山再起,真是谈何容易!弄不好,自己就有可能身败名裂,连老本都会赔个精光。想到这里,钱谦益不禁烦躁起来。他站起身,背负着手,开始在屋里来回走动。

钱谦益是个瘦高个儿,黝黑的脸膛,高耸的鼻梁,一部威仪凛凛的花白胡子。他去年刚做过六十大寿,头发是全白了,而且左耳背得厉害,听人说话时,总是侧起脑袋。不过,他身子骨还相当硬朗,一双细眯眼睛也尖利有神。头戴方巾,脚下珠履,大概是为着显得年轻些,他穿了一身藕色莽绒阳明衣。

钱谦益在室中来回踱了一阵,突然站定,用洪亮的嗓门喊道:“来人!”

仆人李宝应声出现在门口。“你去,马上把陈在竹、钱养先两位老爷给我请来。”“是!老爷。”因为怕主人听不清,李宝大声答应着,然后将一沓拜帖呈了上来。

钱谦益翻了翻,一共有五六份之多,看名字都不认识,估计是些慕名进谒的士子,便说道:“我知道了。这会儿没工夫见他们,帖子留下,告诉他们过些日子再来吧。”

李宝答应了,又大声说:“工部严老爷从姑苏来,说是专程来拜望老爷,现住在馆驿里,刚才派人来打听老爷什么时候得空,严老爷要亲自趋府拜候。”他不等钱谦益发问,又补充说:“严老爷的拜帖刚才也呈给老爷了。”

钱谦益倒没留意有这样一份拜帖。他把那沓帖子重新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他轻轻摇着拜帖,沉吟了一下,说道:“你告诉来人回禀严老爷,就说不敢有劳严老爷车驾,明早我亲自上馆驿拜望他。”

李宝答应了,但仍旧不走。钱谦益皱着眉头问:“还有什么?”

李宝又禀告说:“崇明县盐户孙振南前两日派人送赆仪来,布政张老爷也派来送礼的人,现还在客房里住着,等老爷示下。”

钱谦益一听,不觉生起气来:“混账东西,叫何总管打发他们就完了。这些小事也值得拿来禀告!”

等到李宝退出去之后,钱谦益转过脸来,眼光这才落到了儿子的身上。

钱孙爱斜靠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尚未返青吐芽的小树林,脸上现出一派茫然的神气,对于父亲刚才的举动,根本就没有留意。

钱谦益默默地瞅着儿子。近半年来,因为筹划起用的事情——请托、应酬、措置款子、打听消息,花去他不少精力和时间;待到腾出身来,又忙着去陪伴新婚的如夫人柳如是,所以,他实在有好长时间没有仔细打量过儿子。现在,他发现儿子好像又消瘦了些,脸色更苍白了,身子还有点儿佝偻……一阵莫名的悲戚之感,忽然涌上了钱谦益的心头。他想到,自己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早年也生过三个儿子,但都没能养下来,好容易到了四十八岁那一年,才由朱氏替他生下这么一个儿子。常熟钱姓他们这一房,几代都是一子单传,看来轮到自己,也仍然改变不了这种命运。本来,只要有一个儿子,就可以不必再担忧将来祖宗祠墓无人祭扫,自己也不至于成为“若敖之馁鬼”。但是,还得想到,钱家眼下这偌大产业,将来就要全部压在儿子这一副又软又嫩的肩膀上,他——能承受得起么?这孩子自幼单弱多病,性情又怯懦,完全不像个“克绍箕裘”的人物……

钱谦益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是难以捉摸。自己一生营营役役,机心用尽,总算弄到今天这样一个“东林领袖”“文坛祭酒”的显赫地位;而且,把父祖辈传下来的一份家业,又扩大了好几倍,满以为上可无愧钱氏列宗之灵、下可振兴子孙于后世了。但是,命运给自己安排的继承人,却偏偏是这样一个角色。自己一生枉自逞强,到头来又安知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一刹那间,他心灰意冷,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和衰弱。他摇摇头,竭力想摆脱这种不愉快的思绪,于是勉强打起精神,提高声音问道:“你——来了么?很好。嗯,这会子你觉得身子好些了么?可吃的什么药?”

仿佛从遥远的思路上被呼唤回来似的,钱孙爱转过脸来,呆呆地望着父亲,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他站起身,重新向钱谦益行礼、请安。“嗯,问你觉着身子可好,吃的什么药哩!”钱谦益发觉儿子显然没有听清他刚才说的话,于是重复了一遍。“孩儿觉……觉着好些了。不敢有劳爹爹挂心。孩儿这会子吃的是三清一气丸。”钱孙爱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向很畏惧他的父亲。虽然父亲对儿子并不特别严厉,可是钱谦益那种旺盛的精力,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使钱孙爱同他相对时,总受到莫名的威胁,有一种被压倒的感觉。“什么丸?”钱谦益没有听清。

钱孙爱重复一遍药丸的名字。

钱谦益皱着眉说:“怎么取这么个刁钻古怪的名字!唔,你可要仔细着,有些个庸医没本事,专靠弄这些名堂骗人。银子花得不少,其实呢,全是白费!”“这是喻先生开的方子。要是爹爹觉着不妥,回头孩儿就对他们说不吃了。”“嗯,吃着吧,先吃着吧!真的不好,再换不迟。”停了停,他又补充说,“若是喻嘉言开的方子,怕倒是有效的。”“是。”钱孙爱恭敬地应诺着。

这样说过之后,有好一阵,父子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钱孙爱低头站着,钱谦益又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瞥见家人李宝在窗外的走廊里朝这边张望,可是没有理他。“你——今天见过你三娘么?”终于,钱谦益打破沉默,换了一个话题。“孩儿每天都向娘请安的。”“唔,很好,很好。”钱谦益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管自考虑着。“可是——”他突然说,“你三娘不好,很不好!”他的语气有一点急促,同时迅速地看了儿子一眼。

钱孙爱低着头,没有吱声。

也许因为看不出儿子的表情反应,钱谦益有一点着急。他咳嗽一声,加重了语气:“听说她这几天尽在闹,闹!闹得很不成话,还骂出许多极其难听的话。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我们这样的人家,岂能让她一个劲地胡闹,这成何体统!”

钱谦益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希望能看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可是钱孙爱还是低着头,闭着嘴,身子又开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看见儿子这个样子,钱谦益有一点失望,也有点生气。但他仍旧隐忍着,又说道:“我乃念你三娘服侍我许多年,又有抚育你长大成人这份功劳,本不想与她多计较,更不想为难她。只要她能安分克己,和衷御下,虚心敬诚,不惹是生非,让我这把老骨头安安稳稳再活上几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她不识大体,不知通变——嗯,我听说这些年来,她背着我弄权揽财,徇私纳贿,跋扈凶悍,做了许多不好的事,大大辜负了我对她的信赖和厚望!今天又放肆到连我都敢骂,这还了得!”钱谦益把桌子一拍,生气地瞪着钱孙爱,“而你——你是她的儿子,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规劝于她!你平日读的圣贤训诲,都读到哪里去了,嗯?”

没想到父亲突然把怒火倾泻到自己的头上,钱孙爱吓得一抖,“扑通”跪在地上。“爹、爹爹息怒,孩儿知、知罪了。”他惊惶地一瞥,不敢接触钱谦益严厉的目光。“我膝下就只你这么一个孩儿,钱氏的家业将来就全靠你来承担。可是你如此不长进,教为父怎样放心得下!又何以告慰列祖列宗于九泉?”钱谦益怒气不息。“启、启禀爹爹,孩儿其、其实也劝过三娘……”“劝过她,你?那么——你是怎么说的?”“孩儿请三娘不要再生气,不要骂……”“唔,她呢,她可听从?”钱谦益的语气中不无期待。

钱孙爱苦恼地摇摇头。

钱谦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又开始急速地走来走去,喃喃地说:“这个悍妇,这个悍妇!”他忽然停下来,望着钱孙爱,“所以,为父现在决定,把你三娘搬出半野堂,到城东旧宅去住些时候,让她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改过了,什么时候再搬回来。你——可听明白了?”

钱孙爱大吃一惊,顿时觉得心里像钻进了一群耗子似的乱得很。好半天,他才嗫嚅地问:“那、那么孩儿……?”“你当然不必跟着你三娘!”“可,可孩儿宁愿跟着三娘去的!”钱孙爱忽然伛下身去,哭起来。“胡说!”钱谦益厉声呵斥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明白事理。你要跟她去,那么,我问你,你打算置为父和你母亲于何地?再者,”他停了停,稍稍缓和了口气,“你是钱家的唯一传人,也该跟在我身边经些历练才是。”

钱孙爱眼泪汪汪地瞧了父亲一眼,不敢再坚持了。其实,真的让他迁出半野堂,去终日陪伴他的那位恣睢暴戾的三娘,钱孙爱也是不愿意的。他只是觉得三娘很可怜,父亲也忒狠心。他张了张嘴,还想说几句什么,但一触到父亲冰冷的目光,所有的勇气便都消失了。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伏在地上,哽咽着说:“但凭爹爹做主……”“嗯,这就很好!”钱谦益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像我的儿子。识大体,知通变,不因私爱而惑其心志,很好。起来吧!”说着,他走前两步,把钱孙爱扶起来。

由于终于说出了几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的这个艰难的决定,钱谦益觉得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特别是得到了儿子的理解,使他很高兴。由于某种说不清然而又是强有力的原因,他认为,在这种事情上,儿子的理解和支持,对于他来说是重要的。尽管钱孙爱站起来时,脸上分明地表露出痛苦的神情,眼睛还含着泪,可是钱谦益装作没看见。现在,他觉得应当用什么方式抚慰一下儿子,兼以表示父亲的慈爱。他做了个手势,让儿子等着,然后,转过身向隔壁的一个房间走去。

这是一间很大的藏书室,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图书典籍,有装在书套中的,也有保存在木匣子里的。钱谦益曾经花了大半辈子光阴,不遗余力地搜求各种珍本和善本书籍。在这些藏书中,有不少属于宋版和元版的稀世珍品。对于这批财富,钱谦益一向十分自豪,极为宝爱,轻易不让人参观借阅。现在,他一边在排列得过于拥挤的书橱之间困难地转动着身子,一边想着:这房子太小,该建一座新的藏书楼了。他弯下身子,从专门收藏珍本和善本典籍的那几个书柜里,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套用楠木匣子装着的宋版«倚松老人集»,才走出几步,又折回去。他踌躇了一下,终于把这套宋版的放回原处,改换了一套元刻大字本的«韩诗外传»捧到外面来,又从紫檀木书案上拿起一只古玉簪瓶,一并放在儿子面前,说:“这是为父心爱的两件宝物,现在传授与你。今后,你须刻苦自励,潜心学问,虚怀敏求,慎终如始,将来‘采芹’‘入泮’,克绍箕裘,方不负为父的一番训育深心——听明白了么?”

看见儿子垂手聆诲,眉宇之间似乎有悚然之色,钱谦益暗暗感到满意。他相信,经过自己这一番恩威并施,钱孙爱内心纵有不满,也必然消解,而且会感奋努力,自强上进。他停了一下,终于说道:“去吧!”

然而,当钱孙爱叩谢了父亲,费力地捧着那一部«韩诗外传»和那只古玉簪瓶,转过身慢慢走出去的时候,钱谦益目送着儿子那瘦削、佝偻的背影,心里不由得又一次涌起了先前那种忧心忡忡的感觉:将来,他当真能够“克绍箕裘”、光宗耀祖么?

…………“启禀老爷,钱、陈两位老爷已经来到,在外间等候多时了。”家人李宝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

钱谦益定了定神,立即想起眼前还有更为要紧得多、也棘手得多的事情,正亟待做出决断。于是,他把思绪从儿子身上收回来,虽然已经有点疲倦,但仍旧振作起精神,略为整理一下衣冠,说道:“请!”共议难题

客人们很快就出现了。

走在前面的是陈在竹。他身材矮胖,方脸,大嘴,小小的眼睛,淡淡的眉毛,无论什么时候都摆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一般人眼里,他性情爽直,胸无城府,只有钱谦益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此人其实计智深沉,精明强干,含而不露。他是钱谦益正室夫人陈氏的同胞兄弟,曾经替钱谦益办过几件极其棘手的大事,所以钱谦益对这位妻舅一向十分倚重。

走在后面的,是钱谦益的同族兄弟钱养先。他有着与钱谦益同样的黑脸膛和高鼻梁,只是更高更瘦,一双眸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早些年,他也常替钱谦益跑码头,近年因为犯了很重的风湿症,少出去走动了。现在,他扶着一根藜杖,一边走,一边习惯地用手背捶打着腰眼。

因为是至亲常客,钱谦益也不多礼,彼此揖了一揖,就分宾主坐下。老仆钱升奉上茶来,钱谦益知道陈在竹在品茶上十分讲究挑剔,问明是“毛尖”,便摆摆手,吩咐换过三两银子一斤的“岕片”。陈在竹点着头,一边从钱升手里接过茶,一边笑嘻嘻地问:“钱升,你孩儿入了学,你便是秀才的老爹了。你不回家去享清福,还在这儿穷忙作甚?”

钱升正把一杯茶送到钱谦益手里,听了这话,就偏过平扁多皱的脸,不高兴地说:“舅老爷,旁人想赶我走还罢了,连你老也赶我?若早知到头来会这样子,当初我一准不叫他去读什么书!”“咦,这可奇了!”钱养先插进来,“这可是你前世修得的福气,多少人都巴望不来哩,你倒不高兴!”“是嘛,没准儿你那孩儿今年便考上个举人,明年再中个进士。到其时,你可就是老太爷了。只怕我们巴结都巴结不上哩!”陈在竹依旧笑嘻嘻的,也不知他是挖苦还是真心。“由他举也罢,不举也罢,反正我老钱升还是老钱升,还是在这儿服侍老爷太太!”钱升涨红了脸,固执地说,随即转过身,噔噔噔地走出去了。“嗬,好家伙!”陈在竹倒惊奇起来,“瞧样子他还真是王八吞秤砣——铁了心哩!”

钱谦益靠在椅子上,本来一直没吱声,这会儿抬了抬眼皮,发现陈在竹在瞅着他,便含糊地说:“自从去年,我替他孩儿落了籍之后,就没再拿他当奴仆看待。可他自小伺候我惯了,所以……”“唉,似他这等忠心不贰的,如今世上是越来越少了。”钱养先显得颇有感慨,“倒是到处听说奴婢得势,便翻脸不认主子的,哪怕你于他恩义再重,也全不中用,甚至有恣意殴詈、操戈入室的。所以嘛,这老钱升,你别说,还真算是难得喽!”

这样说过之后,两位客人便一齐沉默下来。因为他们知道,钱谦益急急忙忙地把他们呼唤来,绝不会无缘无故,必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现在他们都望着主人,等待他开口。

可是钱谦益尽自沉默着。因为一来,钱升和李宝还在进进出出地张罗茶点;二来,钱谦益觉得要谈的这件事,实在非同一般。尽管眼前这两个人都是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他也不打算立即和盘托出,但是该怎么向他们谈,谈到什么程度,他都未曾考虑清楚,所以还在迟疑。

看见主人的这副神气,陈在竹和钱养先知道他还需要时间考虑,也就不去催促他。钱养先拿起杯子,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忽然笑着说:“方才,有个客人从姑苏来,说起一件时闻,倒是有些意思。”

陈在竹乐呵呵地瞅着他,蛮有兴趣地问:“噢?愿闻其详。”

钱养先又呷了一口茶,看看钱谦益,又看看陈在竹:“嗯,不知二位——可听说过陈圆圆?”“怎么不知道!”陈在竹快活地眨巴着小眼睛,“陈圆圆么,姑苏城里烧得红半边天的小娘!色、艺、才,堪称三绝!前年在虎丘山塘,我还见过她一面。嘿,一出弋阳腔«红梅记»,演得是‘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嗯,对了,这几句还是如皋冒辟疆的品评。听说,辟疆同圆圆已经有约,早晚要把她娶回去——冒辟疆,平心而论,也算得翩翩浊世佳公子,配圆圆嘛,倒是还配得起——可是,怎么了,她?”

钱养先把茶杯往几上一放,叹息说:“闹出大乱子了!”

在一旁拈着胡子,似听非听的钱谦益,眼皮儿跳动了一下,转过脸来。

钱养先接着说:“这——说来只怕也是一场冤孽。正因那陈圆圆自恃容华绝代,歌舞无双,架子拿得挺大,名头也愈来愈响,不料就犯上了煞星。这煞星不是别人,乃系当今国丈爷田弘遇。前些日子,田皇亲派人到姑苏采买女孩子,闻得圆圆之名,就指定要买她。吓得圆圆东躲西藏,多亏有几个相好的孤老,甘愿为她效力,鼓噪起好几百个闲汉泼皮,日日守护着圆圆,还揎拳捋袖,舞枪弄棒,要同田府的人厮拼。如今这事闹到苏州府里,那田府的门客天天上衙门逼着要人,把知府大人急得斗昏鸡似的,团团乱转。这事还不知如何了局哩!”

陈在竹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唉,唉!那田皇亲可是好斗的?他的女儿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圆圆这一回,只怕是劫数难逃了。”“这倒也难说。”钱养先眨眨眼睛,“想那陈圆圆既以色、艺、才自恃,只怕一入田府,便立蒙眷爱,宠夺专房,从此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此番小劫,又安知非福?”“可是那田弘遇是个粗蠢不过的俗物。”钱谦益忽然开口说,“纵然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其奈不解情趣何!只怕圆圆到底还是明珠暗投。”

他的口气透着烦恼,没有瞧客人,神情越来越阴暗。末了,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意兴萧索地负手低吟道:“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陈在竹眨巴着眼睛,忽然哈哈地笑起来:“罢罢罢,这可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了,其实,‘圆圆’也罢,‘方方’也罢,萧郎也罢,冒辟疆也罢,我们又怎管得着人家被窝里的事情?来,还是喝茶正经。待会儿,我也有一件时闻,只怕姐夫更有兴趣哩!”

钱养先眼珠子一转,也说:“正是正是,还是喝茶,喝茶。”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钱升和李宝已经在八仙桌上摆出来一席茶点:两把宜兴砂壶,分别泡着重新换过的毛尖、岕片,三只极细的成窑杯子,在桌上摆成了品字形;当中是七八个小碟子——水饺、烧卖、馅儿饼、扁豆糕、蜜橙糕、韭盒、春卷摆了一桌。这时,钱谦益也回过神来,于是请两位客人入席,又对钱升和李宝说:“你们到外间侍候着吧,有事我会叫你们。”

钱升、李宝退了出去。席上这三个人喝着茶,各自吃了一两件点心。钱养先催促说:“竹翁,你到底又有什么好时闻?”

陈在竹嘴巴里正塞满了蜜橙糕儿。他啊啊呜呜地点着头,眨着眼,好容易把糕儿咽下去,又呷了一口茶,这才说道:“不是大得不得了的事,不过,却也可骇可叹——我去岁在京里时听说,前年孟冬祭太庙,群臣先至殿门外候驾。其时殿门未开,忽闻内有异响,众人正惊疑间,只见殿门大开,十余位龙袍帝冕的伟丈夫,从内徐徐走出,转眼不见;再看殿门,又复紧闭如故。当时见者,俱惊骇不敢言。及至皇上驾到,行礼之时,忽然殿内怪风卷起,灯烛全灭。陪祭群臣,无不失色俯伏;皇上亦因此惊悸成疾,下体软麻,不能行立,治疗百余日方始痊愈。及至去岁周阁老再相,祭庙之日,却是天气晴和,亦无异象,闻得龙颜甚喜,对左右叹道:‘周阁老毕竟是有福之人!’”

陈在竹说完,啜了一口茶,又夹了半块蜜糕放进嘴里嚼着,脸上仍旧乐呵呵的。他故意不加注解,知道钱谦益必定领会他的意思。

果然,钱谦益变得沉思起来。他转着手里的成窑杯子,仿佛在研究上面的纹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地说:“在竹说得不错,这一次,只怕非得打通周老头儿的关节,不过……”他沉吟起来,又顿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