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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9 18:5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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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青,方铭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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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文集(6卷本):小说卷(上)(平)

苏青文集(6卷本):小说卷(上)(平)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苏青文集(6卷本):小说卷(上)(平)作者:苏青,方铭排版:KingStar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2-01ISBN:9787539656311本书由安徽教育网络出版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

近几年,因张爱玲文学成就日益彰显,而带动了苏青作品的重新发现与阅读热潮。张爱玲与苏青,是20世纪40年代上海“孤岛”文艺的两朵奇葩,就在当时,张爱玲曾郑重声明:“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就是低估了现地的文化水准。如果必须把女人作者特别分作一档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张爱玲:《我看苏青》)这一番“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的话,从自视甚高的张爱玲口中说出,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青(1914—1982)本名冯允庄,早期发表作品署名冯和仪,后以苏青为笔名。20世纪40年代,她的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在《风雨谈》月刊连载,1943年7月由天地出版社出版,成为半年间印行九版的畅销书。随后她又陆续写了《续结婚十年》《蛾》《歧途佳人》等小说。1942年10月,她创办了《天地月刊》,更多地从事散文写作。1944年,上海四海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第一部散文集《浣锦集》,次年夏又有《涛》(天地出版社)、《饮食男女》(天地出版社)和《逝水集》(自印)问世。

苏青没有一下子被“炒热”,这固然由于没有像张爱玲被海外的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辟专章论赞,也不曾受到国内文学史家们在现代文学史中提到。但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历史在筛选着文学。”历史是公正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苏青的作品陆续问世并再次赢得广大读者;研究者开始将她写入中国现代小说史;海外和国内报刊也常有纪念她的文章发表。这一切说明,随着政治气候的清明宽容,广大读者审美趣味的多元期待,文学史家批评视野的宽阔放射,苏青将会愈来愈被历史定位和得到正确评价。

现在先说一说苏青的小说创作。苏青的小说成就主要体现在这里选入的三部小说中。《结婚十年》和《续结婚十年》,是带有作家自己的人生体验的自传体小说;《歧途佳人》也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写一个叫符小眉的女子在险恶人生波涛中沉浮的故事。

苏青小说数量不算多,但体现了独有的思想和艺术特色。第一,女性主体意识在饱和着血肉的生活中得到鲜明的表现。《结婚十年》和《续结婚十年》主要写“我”与旧家子弟徐崇贤结婚后,先怎样发现丈夫与寡妇瑞仙调笑;后又知丈夫与某诗人之妻丽英有染。“我”在旧家族与礼教习俗的歧视下,连续为丈夫生下二女。到上海自立门户时,因丈夫不给生活费而发生冲突,“我”决意学习写作,卖文以补家计又遭丈夫的极力反对。在爱情与生计发生危机时,只好决意离婚。“我”离婚后成为自由职业的文人,既对自己的儿女牵肠挂肚,又在奔走谋生中备尝酸辛。作品充满世态炎凉的感慨和自立自强的执着追求。如《结婚十年》第十六章作者曾情不自禁地通过主人公抒发胸怀:“我是一向只希望别人有了我,便再不愿作第二个想的;假如什么地方有人比我更出风头,我便不去了。我呀,宇宙的中心应该就只有一个我呀!蔚蓝的天空中假如罗列着无数隐约的星星,我便应该是那个寒光泻照万里的大月亮;千紫万红的花园里假如充满着没名目花卉,我便应该是那一茎高招的白莲花,飘然站在池中央,向四周围点首微笑着,但却不与它们紧拢来在一起作侪辈的。”读苏青的小说,如果我们只是同情、叹息一个弱女子是如何在重重叠叠的旧礼教与旧习俗中挣扎与呻吟,那还不得要领;更重要的是看到她怎样打破千关万锁,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屹然独立于当时国破家亡的环境中,取得显赫的文学声名。“成为自在的女性优美地存在着”,这是张爱玲和苏青的共同理想,而当时在沦陷区的民众生活非常困苦,依附于男性的女人更加不幸,苏青走出了一条以文谋生、以文自娱的道路,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我敢预言,苏青的小说首先将因其自主意识而汇入当今世界女性主义文学的洪流,以其现代性的生成与增长,会引来越来越多的读者的。第二,民俗的恣意描写与世情的深入刻画。苏青在《结婚十年》里,最使读者倾心的是她对20世纪30年代中国民俗和民族深层心理的真实描写,而且她笔下渗透着女性的独有的情感体验,写来使人有如临其境、感同身受的亲切。像一开头叙说那新旧合璧的婚礼,坐花轿,捧绢花,穿红缎鞋,行献茶礼等等,繁文缛节,煞是有趣。作者中间插入描写初坐花轿,想起散发吐舌的女性轿神,使“我”深感宋康王的以怨报德;新娘不能下床,只好翻个身,跪在床上,扯开枕套,偷偷地将小便尿湿枕头;“我”怀孕时,公婆家人优礼有加,都主观地认定生产的必是长孙壮男,及至一胎、二胎,连续生下二女,又写家人的全部失望与冷淡。这些民俗描写连带心理表现,活活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仍然是这样新旧并陈、古今杂糅地天天上演着平凡生活的悲喜剧。这些生动、逼真的生活氛围几乎充塞在全书里,显现了作家飘逸挥洒的才气和艺术表现能力。再者,作者写“我”冲出家庭,走向社会,先当小学教员,又做家庭教师,以及后来求职的种种遭际,就自己的视、听、触、想,而把人情浅薄、世态炎凉诸等社会世相刻画描写得极其深刻。如《结婚十年》中“小学教员”这一章以及《歧途佳人》对外表俊秀而内心复杂的史亚伦整个人的描写,都做到入木三分、力透纸背。有的论者以为在抗日烽火中,由张爱玲主导的“吱吱喳喳地谈着写着小儿女情事”是一种男性声音到女性叙事风格的转变,其中也包括苏青在内。我个人以为这是皮相之见。事实上,苏青的笔触要阔大、深刻、老练得多,提升题材的意义也高得多。也许苏青不具有张爱玲独特的艺术才华,但苏青却避免了张爱玲过分沉溺性的、阴冷的语声。第三,苏青的小说风格总体上是明朗、坦白平实的。它世俗而不俚俗,平实而不清浅。有人说,从她那里,往往没有得到什么启示,却感染了现实生活的活力与热情。也有人赞扬苏青的《结婚十年》,说她的好处是坦率,写作时能够忘掉自己,仿佛第三者的事似的没有禁忌。更多的人却以为:苏青究竟是健康的,充实的,她的心地是干净的。我想这些话语都可以作为苏青小说艺术风格的诠释。

至于具体深入论析苏青小说写作有哪些优点,我们不如引录苏青自己的话来说明,虽然是“夫子自道”,但不失客观与实际,并尤见这位女作家的坦诚。“至于《结婚十年》呢?所叙述的事根本是合乎周公之礼的,恋爱、结婚、养孩子都是一条直线的正常的人生道路,既没有变态行为,更不敢描写秽亵。”“我只觉得这本书缺乏‘新’或‘深’的理想,更未能渲染出自己如火般热情来,不够恨,也不够爱。家庭生活是琐碎的,这本书也显得有些琐碎起来了;假如勉强要替它找寻出一些价值的话,那只有说平实的记录也可以反映出这个时代吧。”“最后还得老着脸皮替自己说几句好话,我觉得这里有些写景兼抒情的句子还不噜苏,譬如说在末章所写的关于将病前刹那吧:‘……我一路上迷迷糊糊地想着。渐渐地,脚下似乎感到轻松起来,前面的马路则像往上浮,愈浮愈高了,天空显得冷清清地,树叶子满空掉下来撩得人眼花,我的心只跟着秋的晚风晃动。’又如‘……这几句话,雷轰电掣般直刺进我心房,我默默地听着她的话退出去,陡然觉得对外面的世界起了无限依恋。一片法国梧桐叶子掉下来,我轻轻把它拾起了端详着,造物为什么有生必要死呀,我不忍遽弃掉它,因为我相信它或许还有些气息在留恋着片刻的残生。’这种将病及既病后心境,我确实是有过的,就是今天重读一遍,也还能撩起我的轻微的哀愁。”“至于认真替女人抱委屈的,则有:‘没有一个男人能静心细赏自己太太的明媚娇艳,他总以为往后的时间长得很,尽可以慢慢儿来,殊不知歇过三五年便生男育女了,等他用有欲无爱的眼光再瞥视她时,她已变成平凡而噜苏的,抱在怀中像一团死肉般的妇人。这时候他会厌恶她,恨她,觉得她累赘,仿佛不虐待她一下不足以泄自己被屈抑的愤怒似的;她假如含泪忍受住了,也许就能够挨到白头偕老,像一对老伙伴似的直到最后的撒手为止。但是她不能够,她的回忆太鲜明了,她只记得开始恋爱时的刹那,那是一个梦,她把梦来当做现实,结果觉得被欺骗了——其实欺骗她的还是自己,而不是他,男人家事情忙,谁还有这么好记性的牢记着八年或十年前的梦呓,永远迷恋在梦中,一世也不睁开眼来瞧下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于是:‘……女人的梦也应该醒了,反正迟早些总得醒的。花的娇艳是片刻的,蝶的贪恋也不过片刻,春天来了匆匆间还要归去,转瞬便是烈日当空,焦灼得你够受,于是你便要度过落寞的秋,心灰意冷地,直等到严冬来给你结束生命。世间上没有永远的春天,也没有久长的梦……’又如描述妇女跟丈夫上舞场的情况:‘……这里多的是一条条蛇似的女人,紧紧缠住你丈夫,恨不得一口把他连钱包都吞下了,撇得你冷清清地在一旁,牙齿痒痒的发恨,却又不得不装大方。这里的音乐也许是迷人的,但也带些酸楚与凄凉,仿佛有着幽情没诉说处,丈夫在倾听别人的,或是抱着你舞时也眼看着别处,搂着别人时倒像贴心贴意,他以为你也可以拣个把好看的舞女跳,但是天晓得,女人同女人搂着跳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呀?’——女人活着真是很少意思的,我写这段时,禁不住眼泪纷纷掉下来了。”(以上均引自苏青:《〈浣锦集〉与〈结婚十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苏青的自白应该对我们今天阅读她的作品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最后,总括说,苏青的自叙体小说的成就堪与西方的《简·爱》媲美,自然她的叙述是深深根植在中国民族传统中的。我以为。2015年11月于安徽大学一新旧合璧的婚礼徐正甫 苏俞淑宜 为(长男)崇贤(长女)怀青 结婚启事谨詹于中华民国21年10月10日下午3时在青年会举行结婚典礼概从简略恕不柬邀特此敬告诸亲友谨希谅鉴

双十节的早晨,当我们的结婚广告刊出时,天还没大亮,房间里却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了。母亲昨夜是同我一床睡的,那是N城的规矩,说是在遣嫁的前夕,娘该伴着女儿睡,好在夜里细细教她做媳妇的道理。可是母亲没有教我,她上床的时候,我早已睡熟;第二天还不到五更时分,她便匆匆起身,料理杂事去了。其后只进来过一次,叫我先在床上吃些点心,吃好了仍旧睡下,千万别起身,在花轿没有进门以前。

坐花轿是我乡女儿的特权,据说从前宋康王泥马渡江以后,就逃到我乡某处地方,金兀术追了过来,康王急了,向路旁的一个姑娘求救。那个姑娘便叫他躲起来,自己却诳兀术说康王已逃向前方去了,因此救了康王一命。后来康王即位,便是高宗,想报此恩,可是找不到这位救他的姑娘,于是便降旨说凡N府姑娘出嫁,均得乘坐花轿。这轿据说乃是仿御轿形式而造,周围雕着许多凤凰,轿前一排彩灯,花花绿绿,十分好看。按照一直传下来的规矩,只有处女出嫁,才可坐花轿,寡妇再醮便只可坐彩轿(在普通轿子上扎些彩,叫彩轿),不许再坐花轿。若有姑娘嫁前不贞,在出嫁时冒充处女而坐了花轿,据说轿神便要降灾,到停轿时那姑娘便气绝身死了。

母亲当然相信我是处女,因此坚持要我坐花轿,不可放弃这项难得的特权。我觉得坐了花桥上青年会去行文明结婚礼,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但一则因为羞答答的难于启齿,二则恐怕母亲疑心我有他故,以为我在怕轿神降灾而不敢坐了,所以结果还是由她们主张,坐花轿就坐花轿吧。

花轿是由男宅雇定,抬到我家来迎亲的,进门的时候已经晌午了,我正在床上着急,因为整个上午没有起来,大小便急得要命。好容易听得门外人声鼎沸,房间里的人也骚动起来了,孩子们哭呀哭:“妈呀!花花轿子来啦!我要去,囝囝要去看呀!”我知道花轿到了,心中恰如遇到救星,巴不得她们一齐出去,好让我下床撒了尿再说。不料她们却不动身,只在窗口张望,一面吆喝着孩子不许顶头迎上去,说是冲了轿神可不是玩的。她们喊:“囡囡,不许上去,快回来呀!新娘子还在床上没起来哩,快来看新娘子打扮呀!”真糟糕!他们还不肯放我自由哩。那时我的小便可真连拼命也自忍不住了,然而却又不能下床,给人家笑话说:花轿一到新娘子便猴急起来自己窜下床了,那还了得吗?我急得流下泪来。泪珠滚到枕上,渗入木棉做的枕芯里,立刻便给吸收干了,我忽然得了个下流主意,于是轻轻地翻过身来,跪在床上,扯开枕套,偷偷地小便起来。小便后把湿枕头推过一旁,自己重又睡下,用力伸个懒腰,真有说不出的快活。不一会,吹打手在房门口“催妆”了,我拿被蒙住了头,任他们一遍,二遍,三遍的催去,照例不作理会,正想朦胧入睡时,伴娘却来推醒我了。

其后,便有两个伴娘来替我化妆,我的五姑母坐在旁边指点,房间里满是看客,我生平从不曾当着人涂脂抹粉,心里觉得怪不好意思。可是五姑母却得意洋洋,巴不得多些人来欣赏才好,因为我这天的新娘装束完全是她出的主意,母亲一向信任她,当然不会不同意。她说时下的礼服虽然都用白色,但是她看着嫌白色不吉利,主张一定要改用淡红绸制,上面绣红花儿。纱罩也是淡红色的,看起来有些软绵绵惹人陶醉。手中捧的花是绢制,也是淡红色的,这是我五姑母顶得意的杰作,她说鲜花易谢,谢了便不吉利,不如由她用人工来制造一束,既美丽,又耐久。她真替我设想得周到,处处是吉利第一,好看第二,头上的花环也用粉红色,脚上却是大红缎鞋,绣着鸳鸯,据说这双鞋子因与公婆有关,因此不能更动颜色。我的身材既矮且小,按理一双高跟皮鞋是少不了的,“但是,”我的五姑母说:“你年青不明白道理,这双红缎鞋子却大有讲究,你穿着它上轿,换下来便妥为保存,将来等到你公婆百年之后,你要把它拿出来缝上孝布,留出鞋跟头一阔条红的,那便是照你公婆们上天堂的红灯,假使你今天穿了皮鞋,将来又怎能缝上孝布呢?不是害你公婆只好黑暗中摸索着上天堂了吗?”我想好在礼服是长裙曳地,穿什么鞋子都看不见,红缎便是红缎的吧。

打扮完毕,外面奏起乐来,弟弟便来抱我上轿了。据说那时我应该呜呜的哭,表示不愿意上轿,由弟弟把我硬抱上。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那太冤枉了弟弟,他事实上并不会强迫我上轿嫁出去,那是真的。然而他还得循俗抱我,累得额上青筋暴涨,好容易喘着把我抱到轿前,我赶紧下来,走进轿子。那时只听得客人们都哗笑起来,据说为的是我不该自己进轿,还该由他把我推进去,才算合理。可是我既已进去了,再出来也不好意思,只得索性一屁股坐定,垂头闭目装新娘样子。说起这坐轿的规矩来,母亲倒是教过我的,她说坐定后绝不能动,动一动便须改嫁一次,我不敢动,直到后来伴娘把一只滚烫的铜炉放在我脚下了,灼得我小腿都快焦掉,不禁左挪右挪的,把屁股不知颠动多少次。至于我将来是否便会再嫁三嫁至于多次嫁呢,那是有待事实证明的了。

于是四个轿夫上来关好轿门,放好轿顶,花轿里便几乎全是漆黑的了,闷气煞人。脚下的铜炉一阵阵弥漫出热气来,逼得人昏沉沉的,我生怕窒息了,移时反冤枉落个不贞的罪名。我孤零零地闷坐在轿中,与我作伴的,据说还有个轿神,她是吊死鬼,因不服恶霸抢亲而吊死在轿中的,后来皇帝封了她,叫她专门考察这轿中新娘的贞节与否。她这时正高踞在我的头上,若是发现我稍有不贞之处,便会马上把我处死。我虽然自信决没有处死的罪名,可是总也有些害怕她散发吐舌的吊死鬼样子,因此闭了眼睛抵死不敢向上观看。轿中又热又闷又黑暗,冥冥中还伴着个可怕的轿神,我奇怪康王当时为什么要以怨报德,把捞什子花轿赐坐给我乡女人?我想,这样看来,怪不得后来他会害死精忠报国的岳武穆呢,原来真是个昏君!真是个昏君!

正愤愤间,花轿在青年会礼堂停下了。接着又是一阵骚动,仿佛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于是有人吆喝着让路,轿门开了,眼前光亮起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把我的裙子扯了一下,我知道那叫做“出轿”,我便可以走出来了。只是我刚才在上轿时曾给人家讪笑过一次,还怕这次太急了又要惹人笑话,因此仍旧端坐在里面不敢自己下来,于是小姑娘退出去了,一个脸孔苍白,嘴唇涂得红菱般的少妇探首进来打量我一下,回头悄声对旁人说:“这个新娘子是N城人打扮,呒没上海派头。”我听得怪刺耳,不禁心里动起气来。

慢慢地,慢慢地,随着音乐的拍子,一步一挨,我挨到了礼堂中间站定了,顶使我奇怪的是,前面没有一个兴奋地,带羞地等候着我的新郎,倒反而是我站定了在等候着他,让众人品头评足地说个高兴。后来客人中居然也有人查问新郎究竟躲到哪儿去了,我这才知道我的新郎原来不按新式规矩先我而入席,却是遵循着从前的旧式结婚的习俗,预先躲藏好了,表示不愿拜堂,要家人把他找着了硬拖出来,这才无可奈何地勉强成礼。这规矩虽不是他自己首创,但不知怎的,我对于这点竟是感到非常不快。等了许久许久,我的新郎总算在众人拍手声中趑趄着出来了,在我的右旁站定,便听得一个女人声音在悄声嗔着他:“跟你讲过多躲一会,怎么这时就跑出来?”我不禁偷眼向右面脚下望过去,只见贴近新郎旁的是一双银色高跟皮鞋,银色长旗袍下摆,再望上去,越过银色的双峰,在尖尖的下巴上面,玲珑地、端正地安放着一只怪娇艳的红菱似的嘴巴,上唇微微翕动着,露出两三粒玉块般的门齿。我不敢再往上看,因为我怕接触她的眼光。

婚礼在进行了,新郎新妇相对立,三鞠躬,我微微战栗着,生怕失仪。许多来宾都不按座位,纷纷围上来看,主婚人,介绍人都给挤到旁边去了,霸占在女方主婚人席上的是一个粗黄头发,高颧骨,歪头颈的姑娘,她正咧着嘴向新郎笑,一面喊哥哥,一面扮着鬼脸,显得她的尊容更加丑陋了,我不禁暗暗打个恶心,低下头去,不再观看。

婚礼完了,我们都在结婚证书上盖了章。证婚人,介绍人,统统都在上面盖过了章,崇贤与我便是百年偕老的夫与妻了。他那时才二十岁,我才十八岁,假如我们都有六十岁寿命的话,便足足要做上四十年的夫妻。

行礼毕,伴娘领着我退了出去,在一个耳房中换过妆,重又进入礼堂里来。这次贤已先我而在,他也换了长袍马褂,仆役铺好红毡,我们便站在上面向长辈族人及亲戚们行献茶见面礼了。先是翁姑,继而伯公伯婆,叔公叔婆,而至于舅公舅婆,姨公姨婆,姑丈公姑婆等等,一对对,一双双,挨了下去,有几个孑身守寡的婆字辈女人都推三阻四地不肯上来,说是不祥之身,叫新人免礼了吧,后经新郎一请再请,始噙泪接过盘中的茶去。

长辈见过,见平辈了,那个歪头颈的姑娘原来便是我的小姑,我不禁偷望了贤一眼,拼命忍住发笑,贤不曾看我,但他似乎也感到这点,脸上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姑娘却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她的眼珠凸了出来,眼圈上虽涂着青灰的颜色,却掩饰不住她的红眼睑的毛病。她真是一个丑丫头,我想。

后来,贤在招呼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上来见礼了,她不胜幽怨地瞅了他一眼,轻轻嗔他道:“你倒好,也来搭我寻开心。”说着,撅起她红菱似的嘴巴装出生气的样子,但是贤一笑,她也就马上笑了。贤扭转头来半像对我讲,半像对自己讲似的说声:“算了吧!”接着就请别人上来同我们见礼了。

他家的亲族真多,见礼毕,天已全黑了。于是大部份人都到他家去喝喜酒,只剩少数爱吃西菜的男客,留在青年会自管自吃大菜。回家去的时候,我同贤分坐了两顶官轿,他在前面,我在后头,一路如飞地抬到本宅。本宅里外照样也是挂灯结彩,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前进大厅中陈列着我的嫁妆,花花绿绿,在供女客们批评指摘。她们指摘我五姑母送我的顶讲究的绣花枕套,指摘我母亲煞费心计给购来的各种摆设,嫉妒冷笑的语句不时投进我的耳中来,我恨不得马上跑上去拧她们的嘴,大声地告诉她们说:“那些东西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叫你们来批评啥个屁话?”可是我究竟是个有教养的女儿,我不敢这么做,看看她们愈来愈胆大,索性批评到我的面貌来了;尤其是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拣着我走过时偏要悄声对那个歪头颈的小姑娘说道:“新娘子面孔虽还不难看,不过身材太矮啦不好,同你哥哥一些勿相配。”她是个苗条身子,在笑我生得矮小,哼!

我赌气再不要去听她们,我只想休息。半天的站立,鞠躬,跪拜,把我的脚腿都弄酸了,半新不旧的婚礼真累死人。我的房间在哪里?我的新郎又在哪里呢?二洞房花烛夜

前厅、中厅,以及后面正厅的汽油灯照得雪雪亮,喜筵已经摆好了,众宾客纷纷入座,秩序很凌乱。新娘坐筵在正厅上首,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周围围着大红缎盘锦花的桌裙,水钻钉得满天星似的,虽在强度的灯光下,也能够闪闪发出光亮来。我换了套大红绣花衫裙——那是旧式结婚的新婚礼服——头上顶着珠冠,端然面南而坐。在我的面前摆着一副杯筷,四只高脚玻璃盆,盆内盛着水果,一字排在当前。较远的一张八仙桌上,整齐地放着珠五牲,灿烂夺目。桌前落地放着对大蜡台,铸着福禄寿三星像,高度与我身长仿佛,上面燃着对金字花烛,发出它们熊熊的火光。桌上尚有两对小台,有玻璃罩子,夜间也燃红烛。正厅左右两边各摆四桌酒席,阶前一排也有好几桌,两个大天井都用五彩满天帐罩住了,也摆酒席,楼上也有,后来据他们统计,这晚共摆百多桌酒,到的宾客有一二千人。正厅以及正厅外面的天井中都坐着女客,中厅是男女席都有,中厅外面的天井以及前厅中则都是男宾席,男席的酒菜较女席好,这也是习俗,女客们绝不会生气。我坐的这席上的菜也与男宾一样,可是我不能吃,新娘坐筵是照例不举箸的,眼看着一道道热气腾腾,肉香扑鼻的菜及点心捧了上来,我只好暗中咽口唾沫。伴娘们虎视眈眈地在旁监视着——与其说侍候,不如说监视为确——因为那桌菜收下去全是她们的好处,这也是老规矩。前厅中猜拳赌酒,吵得热闹,夹着管弦乐队的弹吹声,唱戏声,扰得你耳朵一些也不得安宁。女宾席虽然比较斯文一些,只是孩子们爬上跳落,抓这样要那样的,一会儿指头烫痛了,一会儿舌头咬出血了,哭呀吵的,也够嘈杂。在诸般杂乱之中,我的心里只踮记着一个问题,就是:我的新郎究竟在哪里?

当我的新郎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们已对坐在房内饮合卺酒了。这次说是饮酒,其实也是不沾唇的,只在伴娘等人的导演下扮演出活剧而已。一会儿礼毕,房门外奏起乐来,便是送子讨喜包了。接着众宾客蜂拥进来,实行“闹房”。闹房是N城的大礼,不可或缺,据说是“愈闹愈发,不闹不发”,“发”当然是指发财喽!闹房以男客为主,他们也有组织,推出一个为首的人来,叫做闹房总司令。我们这次的闹房总司令是贤的舅母的第二个儿子,他们都叫他“八戒和尚”。他们一窠蜂似的进来了,我吓了一跳,眼睛望着贤,心想他们不知将怎样为难我们哩!不料他倒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独自倚着窗口站定了看着这批醉醺醺的野男人们把我团团围定,一个个抢着提出无理的要求:

——我们要新娘唱一支外国歌!

——我们要新娘跳一支舞!

——你不答应;便要你跑过去同新郎亲一个嘴!

——喂,新娘子,——我问你今天吃几碗饭?

——我问你几时生小孩子?

——先养弟弟还是先养妹妹?

——…………?

——…………!

我茫然站在中央,心里又急又恼,只凭着伴娘们在同他们交涉讲斤头,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正为难间,幸而有一班老太太、太太们来了,这些醉小子倒也晓得礼道,让出一条路来。于是老太太按次坐定,叫伴娘另外端过一把椅子来,当中放下,叫我就坐在这把椅上面,这时我重又堕入五里雾中,不知她们在闹什么花样。我坐定后,她们中有一位银白头发瘪了嘴的老太太,便来施发号令,命人拿烛台来。“不用烛台,老奶奶,我有电光灯。”闹房总司令上来献殷勤了。“不用你管,”他的祖母拒绝了他,一面仍命令下人:“拿烛台来!”

一个伴娘把烛台递到她手里,她接着颤巍巍地拿到我面前来仔细照看。她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我眉宇之间,半晌,把烛台交还了伴娘,对我说道:“好孩子!你的眉毛锁结得密密紧紧的,幽娴贞静,的确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好小姐!”“而且新娘子五官端正!”另一个态度大方的中年妇人也来凑趣:“真是个福相。你老太太有了这末好的外孙媳妇,明年准抱玄外孙子。”“真的,”老太太瘪着嘴巴笑了:“但愿你们小两口子和和气气,应了姑婆金口,明年给你公婆养个胖小子吧。”“一定的!一定的!”醉汉们抢着替我答了。老太太们谈了会闲话,便自一个个退出去了,最后,贤的外婆也站了起来,一面预备走,一面吩咐她孙儿道:“阿棠,别闹得太凶了,他们孩子家脸嫩,搁不住你们瞎取笑的。他们今天也累了,早些让他们安歇了吧!”

正说间,有几个小姐少奶奶也闻风追着进来了,最后进来的正是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她的脸上新擦过粉,红菱似的嘴巴,唇膏涂得特别多。老太太见了她进来怪不高兴的样子,她向她眨了一眼,说道:“瑞仙,你来扶着我回去吧!”少妇露出失望神情,但不敢不过来搀扶,她的眼睛睇视着贤,贤便上来替她求情:“老奶奶。你让大嫂子在这里玩一会吧,我来扶你回去。”“不,”老太太坚决地说:“你们新房里图吉利,她是个……”少妇的脸色倏地变了,她气愤愤地过来,使劲搀住老太太,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我不懂究竟,只是心里纳闷。

于是闹房的人又旧话重提了,他们要我同贤接吻。我当然给他们不理不睬,这样吵呀吵的十二点钟多了,伴娘们苦苦央求:“诸位老爷!时候不早了小姐同姑爷该安歇了!就是诸位老爷辛辛苦苦的,也请早些去安歇了吧。”“要我们出去容易,就叫你们小姐快些同姑爷亲个嘴好了!”他们一起嚷了起来。

一个年青的伴娘回答道:“亲嘴是床上的事,当着众位老爷,我们小姐怎么肯呢?我想……”“你想什么?”那个叫阿棠的和八戒和尚的总司令发话了:“既然你们小姐不肯亲嘴,就是你来代一个吧!”说得众人都拍起掌来。

伴娘飞红了脸,说道:“老爷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想,我是说,还是叫小姐同姑爷拉拉手吧!”

他们起先不答应,后来看看已是一点一刻钟了,大家一个个打起呵欠来,便只得就此罢休,叫我同贤拉了拉手。

客人散后,伴娘们替我卸了妆,把房间收拾干净了,烛台洋灯都拿出去,只剩下床边大梳妆台上的一对花烛。收拾完毕,她们都叩下头去,说几声“早生贵子”,道了晚安,便自出去向帐房间领喜包去了。房中只剩下我同贤两人,颤抖着的,行将燃尽的烛光映在窗上,幽暗地,而又寂静地悄然无语,我微微觉得有些恐惧。

我们两个人谁都不敢开口,我本来是斜倚在梳妆台旁的,这时索性面对着镜,疲乏而又无聊地剔着自己的指甲。贤似乎也同此感觉,他在桌上拿了支香烟,擦根火柴把它燃着了,吸不到两口,却又把它放下,口中轻轻吹起口哨来。过了一会,窗外似乎有人来窥视了,悉索有声,贤便前去张望一下,把窗帘扯得更紧些,然后再到门隙处观察一番,慢慢地踱到我的身后来。梳妆台上的大镜子里映出他颀长的身子,我的高度只能及到他的胸口。

他迟延了片刻,轻声而又不大自然地说道:“青妹,我们早些睡了吧!”

两点钟了,还说早。

我不作声,把头直低到胸前,胸口跳得厉害。

他搓着双手,又踱回桌旁去,见上次吸过的一根香烟尚未燃完,便重又把它夹了起来再吸。吸了两口,索性把它扔到痰盂里去了,于是接连打两个呵欠,又对我说道:“我要睡了,青妹,你也早些安歇了吧?”顿了一顿,又说:“你今天也累够了。”

我在喉咙底下“嗯”了一声,只是不动步。他却自管自地脱了衣服睡了,我这才开始后悔起来。我想:假如他竟自睡着了,不喊我,我是不是就在这儿站过夜呢?

梳妆台的镜子中映出自己疲乏的面容,两颧通红的,像是疲劳过度,虚火上升的样子。两眼呆滞而又乏神地,眼圈有些黑,我知道再不上床,整夜便要患失眠了。

幸而贤又在帐里喊我了,没有掀开帐子。我不敢再错过机会,就自脱了外衣,羊毛衫裤连袜子都穿着,也不另换睡衣。到了帐子外面,我又踌躇着站定了,疲倦使我急于上床,胆怯却又使我不敢揭帐,我茫然站在床前有二三分钟之久。

可是里面的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一些声息也无,我想他也许已经睡熟了吧!这样一想,我的胆量就稍微大了一些,一鼓作气地把帐子揭开,天哪!他正睁大了眼睛瞅着,脸朝着外边,对我点头微笑。

床上只有一条棉被,是大红软缎上面绣着“百子图”的,他已把身子钻进它里面了,那夜的枕头也只有一只,说是什么鸳鸯枕的,真糟糕!假如我早进来,便可把这两样要紧物事抢到,如今却让他尽先占用了,叫我如何是好?同他并头睡下去呀,太不成话。就是睡在脚后,也觉不好意思,他的身子已密密紧紧地裹在被头里了,我难道上去把它掀开,自己一同钻进去吗?我后悔不来个捷足先得,如今疲倦透了,眼看着人家舒舒服服地睡着,正同饿着肚皮坐筵时看人家吃大鱼大肉一般,心中恼恨非常,便把帐子摔下转身出来,倚在梳妆台旁,忍不住独自垂泪。三风流寡妇

我病了,在结婚后的第二天。

患的是伤风,鼻塞头重。但是沉重的头上还得加上顶沉重的珠冠,因为新娘装束须待三天后始除去,那时候宾客们可以散了。

于是我打扮齐整,清早在公婆及各长辈亲戚跟前捧过茶,略吃些点心,便垂头端坐在新房里,以供众人的鉴赏及开玩笑。

崇贤是新郎,照例不得久留在房内,否则便要被人讥笑,就是他父母知道了,也要不开心的。新房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幼幼,一齐拥上来把我围在中心。我孤零零地坐着,鼻子痒痒的,只想打喷嚏。我想让喷嚏打出来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拿手帕用力揿住鼻子吧,一面眼泪汪汪地几乎要哭出来了。

擦干眼泪,我偷眼向四周望望,心里很难过。他,崇贤,害我受了凉,自己却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怕什么人家讥笑?难道做新郎的便不该陪陪病着的新娘?所有看见的人几乎都围在这里了,只是公婆当然不肯轻易进新媳妇的房间,还是她,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瑞仙,也不曾见个影儿。“她该不是在外边同崇贤鬼混罢。”我不知怎的忽然会想到这上头去,心里像中了枚刺。“不会的,她是个寡妇,所以得避开些。”自己解释着,拔去这心中的刺。

可是到了晚上,这刺终于贯穿我的胸膛,再也拔不出来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刚从公婆房里请过晚安回来,捧住沉重的头,拖着疲倦的脚腿,一步一步走进房门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有男女夹杂的笑话声,一个说:“看你对我们这样,昨夜同着你的新娘,又不知怎的……呢?”“别瞎说,”是贤的回答声:“昨夜里,我真的同她一些关系都没有。好嫂子……”“得哩得哩,”瑞仙的娇声又接上来了:“你同她有没有关系干我屁事!瞧,人家今天疲倦得已经连眼圈都有些黑了,鼻子红红的,都是你太狂,才害得她伤风!”接着,便是吃吃的娇笑一阵。

我几乎气昏过去,两腿软软的,头更加沉重起来了。心里想:好一对无耻的男女,深更半夜,在拿我做谈话取笑的资料。想到这,忽然听见另一个女人声音在讲话了,谢谢天,有第三者在内总还不打紧吧?

于是我听第三者究竟怎样说法,她说:“哥哥,你得保重身子,同她避开些,伤风顶容易传染——”

訇然一声,我推进门去,站在这个歪头颈姑娘的面前。

贤走近来,怪不好意思地瞧我一眼,柔声说道:“你来了吗?我们正在等你呢!”

我冷笑了一声,半晌,才把脸仰起来对着他的脸,大声吼:“请你快些避开些吧,当心伤风传染给你。反正……”说到这里,我的声音颤抖起来了,再也说不下去。但是我的脾气却是话不说完不痛快的,于是低下头拼命忍住眼泪,半晌,才迸出一句:“我与你又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

贤的脸红了起来,他无可奈何地望了瑞仙一眼,然后对着自己的妹妹央求道:“杏英,你们早些去睡吧,明天见!”

瑞仙的脸色马上铁青起来,倏地站直身子,拖着这位歪头颈姑娘,一面走出去一面冷笑道:“新郎下逐客令了,快些走罢!”说着,用力把门一拉,訇然响了起来。

随着关门的响声,我沉重地倒在床上,额角像火烫一般。

但是第三天,我又强戴上沉重的珠冠,在众目睽睽中“入厨房”去了。厨房里什么都是现成的,伴娘告诉我只要过去掀开锅盖,手拿锅铲把烧着的羹汤搅动几下,入厨房大礼便算完成了。我想,这个容易,于是依言右手揭起锅盖,左手拿起锅铲来要去搅时,只听得远处一阵哈哈,那面夹着瑞仙的尖锐声音说道:“你们快瞧新娘子的外国派头呀,左手拿锅铲!”接着,众人都喁喁私语起来,有的伸长脖子朝我瞧:我的左手正擎着锅铲,觉得放下又不是,不放下又不是。

我无可奈何地向后望了一眼,意在求伴娘替我解围。不料蓦回头,瞥见远处瑞仙的脸正对着自己,僵白的下巴尖端,一只红菱似的嘴角上正挂着一串讥笑。于是我恼怒了,索性左手握紧锅铲,在锅里连搅几下,然后扑的一声,把锅铲直丢进锅中央。沸着的羹汤飞溅起来,溅在各人的衣上,于是一阵骚动,孩子们锐叫着,女人们咕哝着,大家纷纷退了出去。我笔直站在灶前,额上如火烫般,耳中嗡嗡作响。但还听见瑞仙的声音似乎在门口冷笑:“好大脾气的新娘子,贤叔叔,你可得小心侍候哪!”

贤的侍候功夫的确是不错,我病倒在床上,他总是小心地坐在床沿上照料着。过了三朝,宾客们都散了,我因为卧病在房里,没有一一送他们的行。贤说:“你静静地将息着吧,这里再没有客人了。”我心里暗暗欢喜:没有客人,当然没有瑞仙喽!

贤陪着我,无事便谈谈上海大学里情形。那时他正在上海S大学念书,离他的外婆家里不远。“你到外婆家里去,常常碰着瑞仙吧!”我把眼睛睁大了,急切地问。

他点点头;瞧我一眼,又摇摇头。

渐渐的,我也知道瑞仙的简单历史了。她的娘家姓白,嫁到卢家,给贤的外婆做长孙媳妇,还不到两年,她的丈夫便害痨病而死亡了。“所以我们结婚那天,外婆不许她进房呢。”贤说了又向我解释。我点点头,大家没有话说,静默了一会,我便朦胧入睡了。

等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只见床沿上坐的是王妈,贤却不在房内。我心想问她,又不好意思。只得忍住了。后来次数一多,我便觉得诧异起来,于是故意装睡,瞧他怎样。他见我睡了,果然轻轻喊几声“青妹”,我不应,他便悄悄地溜出房门。一会儿,王妈就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了。

我闭着眼睛静听,屋子很大,全都静悄悄地。忽然,对面书房里似乎有男女二人低低合唱着歌,女的声音像瑞仙,男的当然是崇贤喽,他们唱的是《风流寡妇》。

我张开眼睛猝然问:“王妈,卢家少奶奶没回去吧。”

王妈说:“是的,她跟老太太两个还留在这里,因为再半个月便是这里太太的生日了,她们要等过了这天才回去。也许,”王妈笑着对我瞧瞧:“那时候你少奶奶大好了,少爷也跟她们一起动身去上海念书呢。”“那时候我也许就死了呢——王妈,你去休息休息吧,这里用不着你侍候。”我说完了就闭上眼睛;王妈出去后,我的心里更空洞起来,爱与恨,妒忌与气恼,统统消失了,我只静静地听他们合唱《风流寡妇》。

从此我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了,但是我仍旧装着,不肯起床。贤每次坐在床沿上,我总是对他说道:“出去玩玩吧,你累够了。”他笑着摇头,说是愿意陪我,但脸上却又不免讪讪的。我也不去管他,只自闭目装出睡觉的样子。

在夜里,我坚持不肯同他并头睡,说是怕病菌传染给他。他也不勉强,而且每次在脚后睡下的时候,总是静静的,连动都不动一下。“他并不需要我哩!”我心中想,眼望着淡绿色帐顶。“他的心目中原来只有一个瑞仙呀!”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茫茫无边的大海中央,漂流着,一些没有归宿的地方。

也许他们俩要好早在我们结婚之前吧!是她在事实上占夺了我的丈夫呢?还是我在名义上攫取了她的情人?

但是爱情是奉献决不是占夺与攫取呀,我要回南京去!我回到C大去!于是我决定等过了这次婆婆的生日,便要动身了。

婆婆的生日在十一月三日,那天清晨,我很早便下床打扮起来。我穿的是紫红薄呢夹旗袍,紫红呢制高跟鞋,在长的烫发上面,打着个紫红呢制的小蝴蝶结儿。于是我薄薄的敷了层雪花膏,二十多天卧在床上藏得我皮肤也白皙了,淡淡涂些胭脂口红便得。我是美丽的吗?当然不,但是我总年青呀!

捧着茶,我走到公婆房间里,瑞仙已先坐在那边了。她的脸孔扑得太白,嘴唇涂得太浓,眉毛画得太细,太长,我觉得她一些都没有自然之美。但是我却不能不承认她的人工之美呀,窄窄的黑绸旗袍,配着大红里子,穿在她的苗条身子上面,我真想不出有“太”什么不好的字眼可批评;若是一定要批评的话,那只有说她是“太好看”了。

晚上,大厅中张着寿宴。一家人团团围坐着。上首是卢老太太,我的公婆分坐在两旁,瑞仙的位子在我婆婆旁边,我与贤两个则并坐在下面斟酒。贤的样子似乎很快活,他一面替众人斟酒,一面劝我也喝,他说:“多吃些吧,你到这里以后,一直病着,还没有好好的吃过些什么东西呢!”

我暗中想:“好吧,我明天动身赴校以后,恐怕此生再也不会回来了,今夜就算是你们替我送行。”想着,酒便一杯杯灌下去。

酒是什么滋味的,我不知道;人们怎样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了。我只觉得眼前模糊得很,心中模糊得很,似乎胸口在卜卜跳,似乎身子驾着一片落叶在大海中飘荡着。海面起波涛,澎湃着,一会儿汹涌起来了。海风怒吼着,我只觉得整个宇宙在动摇,周身痛楚得很。慢慢的,慢慢的波涛静止下来,周围悄无声息,我觉得自己躯壳给摧残了,剩下一颗空空洞洞的心,没处安放。

我不禁流下泪来,但马上有人给我拭干了,我诧异地睁开眼睛仔细瞧,那是贤,正与我并头睡着,在一个枕头上。

第二夜,我们便上了轮船,与我同行的除贤外尚有卢老太太同瑞仙二个,但是她们都是到上海,不去南京。

第三夜,贤送我上火车了;瑞仙一定要与他同送,我也欣然答应下来。车行时,午夜的风,吹得人凉飕飕地。贤拉着我的手,悄声说:“保重身体呀!”我点点头,马上抽出手来,用指尖将瑞仙的手一拉,务必使她触不着我的结婚戒指,于是低低向她说道:“请你原谅我吧,好嫂子!”

火车开动了,我独自伏在窗口上,痴痴尽向他们站的地方瞧:在深夜里,微弱的灯下,他们还似乎站着没有动,让两条长长的影子并卧在地上。渐渐的,车开远了,影子看不见了,我倏地伸出刚才与他们握过的手,将结婚戒指用力捋下,觑人不注意便塞在皮箧底里。“是深秋了呀!”我轻轻吁一口气,在二等车上朦胧打起瞌睡来了。四爱的饥渴

回到学校里,已经是深秋天气了,但我却怀起春来。对于“春”的幻想,我本来很模糊,只记得在十五岁那年的春天,庙里有菩萨开光,我跟着云姑姑去看开光戏,台上坐的刚巧是“龙凤配”,乃刘备娶孙夫人的故事。不知怎的,我当时对刘备却一些也不注意,注意的倒是粉面朱唇,白缎盔甲,背上插着许多绣花三角旗的赵云。他的眉毛又粗又黑。斜挂在额上,宛如两把乌金宝刀。这真是够英雄的,我想,有他护送在孙夫人车后,便显得刘备完全是一个没用的脓包了。当时我就希望自己是孙夫人,而刘备最好给东吴追兵擒去杀了,好让赵云保护着我双双逃去。

从此我便“爱”上“赵云”,白天黑夜都做着梦。闲下来的时候,我只把一部《三国演义》翻来覆去地看,从赵云出现起,到他的将星殒落止,我都一字一句一段一章地细读下去,生怕把他的生平有些微遗漏的地方。后来看的遍数多了,我便知道某某几页有他的名字,而某某几页没有,当然前者更加值得一读再读的。而且我的读书眼光又自不肯与人苟同,人家读赵云故事总是注意他长坂坡救阿斗等事,而我却是注意他后来与黄忠等分取四郡,险些儿给赵范逼牢招亲一节。他不爱赵范的寡嫂,真使我暗暗快意不置。不过,他后来终于也娶了亲哪,否则,儿子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的老婆是谁,演义上没有说起,则其美不如二乔貂蝉,其才又不及黄承彦之女是可知的了,这颇使我在怏怏之余,似乎还觉得欣慰一些。

于是我到了有所思时期了,我的理想中英雄是粉面朱唇,白缎盔甲,背上还插着许多绣花旗的。但这种人物在眼前究竟有没有呢?当然没有。因此我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了,自己暗暗在腹中寻思:堂兄弟是说不上那种事情去的,表兄弟虽不少,但因为厮混熟了,也就看不出他们的伟大来。至于其他,我读书的地方是女中,根本就没有接触男性的机会。甚至于仅有几个男教员辈,也是老者居半而丑者居半。而且凭着他们这般老丑,校长先生还不放心,要在距教员宿舍三五丈远处,高高竖起块“学生止步”的木牌来呢。

自己没有机会找英雄,母亲便只好代我作主找了来,那就是崇贤。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我们订了婚,订婚后便由人介绍通信,但却始终未曾见面。同一毫不相识的男孩子通信,这滋味,可真有些甜丝丝的。最初他呼我WC女士,后来写着怀青两字,再后来是青,青妹,我的青了;至于我对他呢,也是礼尚往来,由CY先生而至于崇贤,贤,贤哥,只没有冠上我的,因为我心头实在跳得厉害,再也没有勇气写,更加没有勇气写好后寄出去给他瞧了。

也许有人会奇怪,我为什么这样倾心于一个毫不相识的未婚夫,而且这样兴奋地同他通着信吧?可是我自己对于这个却一些也不希奇,因为每当我写信给他的时候,便有一个粉面朱唇,白缎盔甲,背上插着许多绣花三角旗的人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的心给他摇动得厉害了,便想呕出些字来,稍微可以宽舒一下。本来我是预定每当接到他的来信后第三天才写回信的,因为这样比较矜持,回得太早了,怕他要笑我心急,瞧不起我。可是事实上我是一接到信便觉得白盔甲英雄的影子在晃动起来了,心里颠倒难受,只想呕,呕出三四张信纸的字才会舒服一些。——若要呕得痛快,恐怕七八张信纸还写不完呢,但是我不敢多写,这也是矜持。写好之后又不敢即寄,塞在枕头套里,在没人瞧见时偷偷抽出来读着,恨不得即刻寄出去才好,等到第二天傍晚,我终于忍不住了,把它悄悄丢入邮政信箱里,一面心里却又唯愿邮差慢些来把它收去,帮忙我则个,替我完成这件困苦的矜持的工作吧。

及至他在信上称我为“亲爱的妹妹”时,已经是暑假,我在S女中初中毕业了。由于他提议,经我母亲同意,我便转学到F中学高中部去。F中学是男女同学的,他初中就在这里读的,现在则与我一同进了高中,不过他编在甲组,我编在乙组罢了。学校里的风声可传得真快,当我的姓名还没有在新生录取单上揭晓时,人家都已经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了。以后只要在走廊或操场上一相遇,便会惹得众人拍手哄笑起来。那时我仍旧不认识他,不过察言观色,只要众人一笑,便见近处有一个颀长的影子窜逃开去了,我知道那便是他,当然不敢细看。事后自己想想,一瞥中似乎还记得些模糊印象,他穿的是白衬衫白西装裤子,面孔却是看不清楚。

虽然在同一学校里,我们还是没有见面交谈的机会,大家仍旧通着信。我把写好的信丢在校门口邮政信箱里,由邮差带往邮局盖过章,再寄回本校,由他到门房里去拿了出来。这样通信了一年,直到他的毕业离校为止。只不过我再写信的时候再不见那个白盔甲,插三角旗的英雄影子了,代替它的,却是他穿着白衬衫白西装裤子的颀长的身躯。

他是我的英雄呀,我暗暗想,心中觉得快乐而且幸福。本来,在男女同学的学校里,粥少僧多,女生总是不乏被追求机会的,于是我便为他拒绝了一切非英雄的追求。“一院芳菲今有主,崔郎从此莫留诗。”这是我所做的咏桃花诗中的佳句。被国文教师密密地圈过,在自己心中也便牢牢地记着。他是我的英雄呀,我的!我的!我的!

但是,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瑞仙呢?“一院芳菲……”我再也念不下去了,心里只觉得难过。自己的命运不是正像桃花瓣儿,片片给摧残了,散落在地上,还是没有主儿来收拾吗?什么幻想都消失了!白盔甲,背后插着绣花三角旗的英雄对我已经不发生兴趣,至于那个穿白衬衫,白西装裤子的人?他也是别人的,别人的呀!

我觉得心头空虚,空虚得厉害,只想马上抓住一件东西,把它撕碎了拼命咬,咬……

C大的女生宿舍共有四所楼房,以东南西北为名,我住在南楼,窗子正对着大门。大门进来,便是会客室了,每晚饭后,我凭窗眺望,只见一个个西装革履的翩翩少年从宿舍大门进来,走进会客室,一会儿门房进来喊了:“某小姐,有客!”于是那个叫做某小姐的应了一声,赶紧扑粉,换衣服,许久许久之后,才打从我窗下姗姗走过,翩然跨进会客室去了。我们一室中连我共有五个女生,她们四个都是吃了晚饭会客去了。九点钟后便只剩下我一个人,睡在自己的床上,看见电灯雪亮的,照着其余四张空床,心里多难过呀!

于是我怀春了,不管窗外的落叶怎样索索掉下来,我的心只会向上飘——飘到软绵绵的桃色云霄。而且,从前我对于爱的观念还是模糊的,不知该怎样爱,爱了又怎样,现在可都明白了。我需要一个青年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夜偎着我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

但是,事实上,我却独睡在寂寞的宿舍里,对面,脚后,头边都横着一张张的空床。好容易,等到我朦胧入睡了,床缝里几只臭虫便爬出来,爬上枕头,偷吻着我的颈与耳朵。

我的……呢?

于是我又暗暗在腹中寻思了,法学院男生,是穿得顶讲究的,西装毕挺,神气活现,只是我嫌他们有些俗,而音乐系,美术系的男生呢?又头发太长,神情太懒,服装也太奇特而不整齐了,也未免刺眼。其他教育系男生带寒酸,中国文学系男生带冬烘气,体育系的又吃不消,若说外表看得入眼,还是我与读同系的——西洋文学系的男同学吧。他们的服装相当整洁,却又穿得相当自然;态度潇洒,却不像浮滑;礼貌周到而不迂;体格强壮而不粗蛮如牛;这是顶合适的了。还有一点最使我快意的是:他们对我都是非常尊敬,而且客气,这在他们也许是普通lady first道理,而我因为在爱的饥渴之中,却误以为他们对我真有些意思。

我是个满肚子新理论,而行动却始终受着旧思想支配的人。就以恋爱观念来说吧,想想是应该绝对自由,做起来总觉得有些那个。一女不事二夫的念头,像鬼影般,总在我心头时时掠过,虽然自己是坚持无鬼论者,但孤灯绿影,就无论怎么解释也难免汗毛悚然。

在我想你的时候,

你来了

——却不是我所真需要的。

于是我把一封封英文长信都退了回去,法文诗啦之类也撕掉,我的心中时时有着孤灯绿影之感。而且,我还有一种奇怪脾气,就是喜欢求爱而不喜欢被求,不幸我是女人,习惯使我矜持着,毕生不敢启齿向人求,同时又不能绝对避免被求的麻烦,这可真使人闷煞,恼煞呀。

栖霞山的红叶,飞满地上,终于成了泥土养料的一部份;后湖的水也冻了,荷叶断梗都横在岸畔,没有游艇载着多情的人儿来凭吊,我的心里依旧在怀春,但是天气是寒冷了,身上总不能软绵绵,软烘烘地,没奈何,只得借图书馆里的炉火,来温暖我执笔抄摘记准备大考的僵手。

图书馆里人并不多,天气虽寒冷,他们也许可以到电影院,跳舞场里去取暖。坐在我对面的常常是这个人,黑皮鞋,灰呢袍子,戴着一副白边近视眼镜,态度和蔼却又相当庄重似的。后来见的次数多了,大家似笑非笑,用以代替招呼。他看的是厚厚洋装书,还有几何画,似乎是关于工程方面的书籍。

有一次我走出图书馆时,他也出来了。照例似笑非笑地算作招呼,他突然问:“你到哪儿去?”“宿舍里。”我低低回答。“你是哪一系同学?”他又问,态度很自然。“西洋文学系。”我说了,不知怎的,反而有些局促的样子。“贵姓?”“苏。”

于是似笑非笑的算是道声再会,大家便分开了。回到宿舍里,我竟忘却寒冷,打开后窗面北而立,让北风狂吼着冲面而来,但我毫无畏惧地迎受着它的袭击,袭击猛烈时,我的眼睛已经被沙弹射中了,还抵死不肯闭,闪闪射出快乐的光辉来:北面有一所簇新高大的洋房,那正是工程馆呀!

人家都吃过晚饭了,我还站立着。那时假如我肯关上后窗,回头一看,宿舍的大门口就已经热闹着,一个个披着厚重的冬大衣,把头缩在大衣皮领里的少爷们都冲进会客室里去了。一会儿门房也缩着头,但没有大衣,头却缩不进棉袍的领里,只得用两手捧着,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喊:“某小姐,有客!”喊过一声,便不管某小姐听见不听见,径自捧着脸儿向后转,回到门房里屁股没坐定,却又不得不愁眉苦脸地被逼出来,喊另一个小姐了。我想,做门房的想要不在冬天里患了重伤风才怪。想犹未毕,果然听见楼下有一个沙喉咙带着鼻音,像正患着重伤风似的茶房在喊了:“苏小姐,有客!”

他竟没有在半途上喊一声就算,怪!

更可怪的,是他在喊过一声之后,还打着喷嚏上楼来了,手里擎着一张名片。我一跳跳到他的面前,劈手就把名片抢过来瞧,洁白而坚挺的纸头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三个长仿宋体大字:“应其民。”

于是我急得在房中团团转:出去呢?不出去呢?换衣服呢?还是不换?

门房可是怪到极点,这时还不回去,只捧住脸孔,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朝我瞧。我觉得自己倏地就脸热起来,赶紧也用双手捧住面孔,逃避门房似的跑出寝室,却又逃避寒冷似的跑进会客室里,他,那个穿黑皮鞋,灰呢袍子,戴着白金边近视眼镜的人就在众人中间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招呼我:“苏小姐!”“不敢。是应……应先生吧?”我说话声音很急促,两手放下来,脸上表情则大概也是似笑非笑的。五两颗樱桃

从此我与应其民便一天一天的熟悉起来了,我是每天下午四时许才上图书馆的,他总先自坐在那儿。见了我,他就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但马上把眼光移到书本上去,再也不说什么。我照例是坐在他对面,然而不知怎的,自从那晚上他来拜访过我以后,我就觉得不好意思,背着脸儿坐到另一个角落里去了,但坐定之后却又后悔不迭起来。我为什么不多瞧一眼黑皮鞋,灰呢袍子,永远戴着一副白金边眼镜的他呢?

我想起了白金边眼镜,我就联想到他的学者风度。他虽然没有贤生得漂亮,但态度却比贤稳重大方很多——拿他同贤一件件比较起来,我便再也没有心思读乔索了。一种狂炽的欲望逼得我回过头去,我似乎觉得全室的人都在用灼灼的目光瞧着我,我几次不敢,最后总算透视到他的白金边镶着的眼镜玻璃上了!但使我顶奇怪的,就是没有接触,没有交流,一些作用也不起,他还是静静地看他的书,书厚得很,当然是工程方面的。

于是我愤然了,谈科学的人难道都是死猪,一些风情也不解的吗?据说爱迪生就是在结婚那天途经实验室,走进去大做其实验,把新娘撇在门外半天理也不理的。如今他在看书的时候居然不理我,全室的人都瞧着我而只有他一个人不理会,呸!难道他真也是以爱迪生自居而把我……把我当做他的新娘吗?“好一个不怕羞的女人?”我想到这里,不禁恨恨地捶了自己一下,不许再想下去。一缕轻烟似的怅惘却又从我的心底冒出来,弥漫在整个的图书室里,弥漫在整个的宇宙之间。我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了,一行行蟹行文字,都化成烟样的雾,雾样的烟。慢慢地,慢慢地,从烟雾之中过来了一个灰色衣裳的男子,是他,在我身旁站定了,我觉得迷迷糊糊,只等他一声开口,把烟雾驱散,显露出整个光明的天地。

但是他总不做声。我奇怪地抬起头来看:原来他是在翻一本《韦白司脱大字典》,放在我身旁木架上,一本厚的,旧的,冰冷的,没有灵魂的东西!

雾凝成水,水结成冰,冰块压在我心头又冷又沉重,我战栗着离开图书馆,急急向前逃奔。

前面是阴暗的,淡黄色的太阳落山了。不到七点钟吧?图书馆的门还不会关呢,我先出来了,急急地向前走。

一阵更急的脚步从后面追了上来,是他,在我身旁站住了说:“一同去吃晚饭吧?”“也好。”我轻轻回答,心中迷迷糊糊地。

整个的冬天就是迷迷糊糊过去了,每天我同他在一室中看书,每晚我同他在一桌吃饭。他是湖南人,性格坚韧,坦白,乐观。我们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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