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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5 11:3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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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约翰·厄普代克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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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们

夫妇们试读:

淫乱,一种富足生活的外延

一、东方的体验

二○○七年二月十二日《文学故事报》转载《南方人物周刊》的一篇报道——《苏秀:一个女民警的另类体验》——以下摘录几段:

在凤凰网这个名叫“性情解码”的栏目中,苏秀面对镜头,平静地说出了埋藏已久的一个惊天秘密:她,曾经两次参加了一种叫做“换偶”的成人性游戏,还创办了一个拥有近七万会员、国内最大的“夫妻交友”网站!

一位女子公开自己的换偶经历,无疑给二〇〇六年岁末的新闻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这条新闻瞬间被全国各大网站转载、放大;苏秀的照片也随即出现在各大门户网站;这条新闻也引发了全国网友的大辩论。

……

苏秀的做法也将整个家族推上了道德的风口浪尖,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家庭内部出现了分化。一个亲戚讥讽地说:“苏秀缺钱告诉我啊,我可以介绍她去一些宾馆。”苏秀的父母对这件事情一直保持沉默……也有苏秀的朋友说,苏秀的行为的确让整个家族蒙羞,让这个家族里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尴尬中,并且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这之后不久,苏秀的工作单位——礼泉县公安局对苏秀作出停职检查的决定,要求她“随叫随到、接受审查”,对于她的“违犯请假程序规定”、“涉嫌传播淫秽物品”等问题展开调查。在苏秀的自述中,那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

由于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苏秀于去年十一月向单位提出辞职,县公安局对苏秀作出辞退决定。小小的礼泉县再也没有这个性道德的异教徒的容身之地了。

……

苏秀丝毫不掩饰自己最初听到“换偶”二字时的吃惊和质疑。“当时我和我的先生还在北京的一所大学进修,他偶然向我提起了这个事情。我听到以后的第一反应,与你们现在的反应一模一样,我说他是不是疯了。违背了家庭的伦理,有悖于世俗的道理常规。同时心里的确在想,真的有人在这么做吗?”苏秀不太愿意多说自己究竟是如何被丈夫说服的。

……二、西方的记录

这篇人物报道所讲述的事情发生在中国二十一世纪初的一个小县城。《夫妇们》这部小说讲述的是美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个小镇上几对夫妇的生活。相同之处是“换偶”性游戏;不同之处是:前者是真实报道(只有名字是化名),后者是虚构小说。作为新闻报道,前者具备了足够的新闻效应,而作为小说写作,后者要表达、描写、挖掘和突破的东西却是太多了。

全书共分五章,直接描写夫妇“换偶”全过程的文字,当是第二章——《阿普尔-史密斯夫妇及其他游戏》。“史密斯”在书中是指“小史密斯夫妇”,而“阿普尔”则是“阿普尔比夫妇”,作者把两个姓氏简化后组合在一块儿,称作“阿普尔-史密斯夫妇”,很巧妙,是个很好的构思,既可以作为个案解剖,又是全书夫妇们换偶性生活的参照。在“阿普尔-史密斯夫妇”个案中,四个人有三个——哈罗德、弗兰克和马西娅——是受过大学教育的,没有受过教育的一个,珍妮特,原来做过应召女郎,因此在外人看来,换偶性事儿一定是应召女郎珍妮特带了头,事实上马西娅是始作俑者;而马西娅带头,并非她性欲过旺或者对性事本身过于好奇,而是她在与弗兰克和珍妮特,即阿普尔比夫妇的亲密交往中,被弗兰克的两只大手迷住了,觉得能和那双大手有肌肤之亲,是求之不得的。于是,她主动出击,和弗兰克勾搭成奸后,暗中的奸情如鱼得水,其乐无穷,一发而不可收。凭借女人的敏感,而且是应召女郎出身的敏感,珍妮特首先感觉到了自己的丈夫弗兰克出轨了,但没有和丈夫正面解决,却去找马西娅的丈夫哈罗德睡觉,寻找平衡,或说报复。但是,哈罗德要她拿出证据才会相信,才肯配合。寻找证据,不论什么样的,都是一个不大容易的过程,因此马西娅和弗兰克的换偶性事儿本来很有写头,应该多写,作者却惜墨如金或一带而过,重点写珍妮特寻找证据并设法让哈罗德相信的全过程。没有令人着迷的情节,却吊足了读者的胃口,两对夫妇换偶性交的社交生活写得曲里拐弯,令看客雾里看花,不能不信又不可全信。他们饱受他们父母古板的婚姻与拘泥形式的遁词之苦,避开一种基本的忠贞,提倡一种夫妇间随意和公开的陪伴关系。偷鸡摸狗的享乐主义正当其时,一个国家还完全没有受到残忍的自我糟践的威胁,时代的氛围介于恒定不变和逐日变化之间,所有的判断,即使是消极的判断,在这种氛围里都似乎缺乏智慧。他们有人认为“我们真的腐败了。我们四个都腐败了”,而有人则说“如果我们彼此尊重,算不上多么腐败”;有人认为“公开交换配偶睡觉,那很可怕,一团糟……就算别人都不在乎,可孩子们还是要想一想的”,有人则认为“这事儿在月亮上还算事儿吗”?开始阶段,他们似乎很开心,彼此寻找快活。他们的换偶性游戏可以随意到“我困了,头晕,谁带我上床睡去?”“我们来吧!我们就在同一间屋子里干吧!快日我这头白光光的母羊儿吧,我想看见她快活得咩咩叫唤!”然而交换配偶的事情一旦公开并频频发生,这种事情的好奇之处却在渐渐淡出。还是做过应召女郎的珍妮特,首先感觉到躺在自己粗俗的丈夫身边睡觉,“感觉另一个男人的精液仍然在自己的大腿间湿漉漉的”不是一种正常滋味,因此首先认为马西娅“上完了大学,所以她就比你知道更多的淫乱技巧”,进而“怀疑马西娅、哈罗德和弗兰克都上过大学,深解其中的奥秘,把她当枪使了”,可“在某种程度上想摆脱,某种程度上又不想摆脱”,轰轰烈烈的换偶性事儿终于成了她的一种病态,她因而去求助他人,求助心理医生,使得他们的换偶活动不了了之。三、另类男女主人公《夫妇们》的主人公皮特的出场很色情,但是很难和自己的妻子把色情进行到如鱼得水,只好干了“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的把戏。在所有的夫妇们社交的圈子里,他是唯一一个进教堂的男人,而从一个建筑工程师的眼光审视塔博科斯这座小镇唯一最古老最高大最宏伟的教堂,“一只金灿灿的公鸡在塔博科斯高空翻飞”令他神往;也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下,他第一次在太阳光下仔细从旁审视了女主人公福克茜的出场。男女主人公的故事从这里开始。第一章是全书最长的,但是真正写到男女主人公的接触和来往的文字并不多,因为他们各有自己的家庭生活。毕竟,在人类“饮食男女”的三元素中,男女之事排在最后。

皮特三十多岁,身量不高,胆小如鼠,一张茶盘子脸,一头红发,与别人合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他建筑师出身,监管公司的建筑项目和质量。妻子安杰拉则是淑女风范。她的一举一动令人羡慕,抬手动脚多姿多态,还有一股令人难以接近的高贵气质。她做姑娘时当过老师,娘家小有资产,处于养尊处优的地位。皮特是荷兰移民的后裔,凭手艺在社会上谋生,在给安杰拉家修理房子时把安杰拉搞到了手,因此一直处于被人屈尊俯就的地位。在夫妇们的社交圈子里,所有的男人都把安杰拉当作梦中情人。除了这样令人垂涎的妻子,皮特还有两个性格不同却同样可爱的女儿。尽管没有生养儿子是心病,但是皮特对两个女儿充满父爱,把大女儿送到教堂唱诗班去感受氛围,他因此每个星期日都到教堂陪伴女儿,坐在讲堂里想心事儿。为了让小女儿摆脱死亡观念的纠缠,他先后买来两只仓鼠给她做宠物,而且为了做仓鼠笼子费尽心思。在他看来,家庭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

女主人公福克茜二十六七岁,碧眼金发,高个子,漂亮,不仅自己有学历,丈夫肯也是一表人才、一流头脑、在大学里进行尖端科学研究,她在他们夫妻生活进入七年之痒时怀了孩子,应该说是为这个家庭增添了一个稳定因素。为了孩子,他们来到了塔博科斯,在盐沼地上买下了一栋临海的房子。

从传统的写作看,男女主人公在塔博科斯小镇相遇,看似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男女主人公的所有活动都在为各自的家庭忙碌,都在经营自己的婚姻。长相、地位、性格都有很大差异。两个人始终没有往一起结合的心思,他们似乎很难摆脱各自的婚姻,重组为另一对夫妇。然而,正是这种离间写作,单单把一个很有吸引力的诱饵——性——突出来,吊起读者“看看他们到底怎么走在一起”的胃口,成为本书最大的特色。四、性事儿的地位

皮特的职业是建筑师,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之一,新来的惠特曼夫妇因购置了临海的房子,福克茜因此有了和皮特接触的理由。出于商业利润的考虑,皮特对改建惠特曼夫妇的房子一开始并不热心,但是受好感和好奇心的驱使,皮特最终还是接受了惠特曼夫妇的雇佣。皮特和福克茜开始了交往。一个是雇主,一个是雇工,皮特恪守雇佣关系的规矩,竭力为顾客着想:节约、节俭而保证质量。在一个精益求精的建筑师职业的外表下,皮特的内心世界很卑微,很黑暗。皮特的父母在一起车祸中丧生,给他造成了一辈子的阴影。移民的身份,自从孩提时代起就总被人呵斥,成长的岁月是一个把大脑锻炼得麻木的过程。这个世界能够在广袤无垠的表面的任何一点上不待见他,已经成了一个数学上的悖论,成了他的一种折磨。虽然在婚姻上攀了高枝儿,但是老婆冷落他,雇员看不起他,他的朋友都是他老婆的朋友,他怎么奋斗都是一个孤儿,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传统上算作一见钟情范围的好感和吸引力等因素,很难让男女主人公碰撞出火花。福克茜的主动出击一再受挫,只有要求皮特上床求欢这招最灵。这是皮特的强项,一点就着,地位、身份、心理阴影和生活层面在性交面前都不在话下,性事儿成了男女主人公碰撞的火花。夫妇们换偶性游戏是一种氛围,但是男女主人公的性事儿不是换偶性事儿。他们的交媾有传统上的严肃性,那就是导致一种重新选择,重新组合。一如作者给出的理由:“造化以性为诱饵,让我们走向悬崖,掉下悬崖的人受到亲切的对待。大人物都有私生子。”小人物皮特的婚外情也有了私生子,这看似可以成为他们走在一起的理由,皮特却坚决地把它消灭在了萌芽状态。为了打胎,他甚至不得已把自己的老婆拱手送到别的男人床上。

男女主人公都没有把他们的通奸当作重新组合的基础,都想适可而止,为此他们作出了各种努力,但是造化弄人,性是人类最基本的活动之一,刻骨铭心的鱼水之欢不是说了就了的。他们的通奸结束之时,却是他们重新组合的开始。历尽波折,在他们终于组成另一对夫妇时,读者才明白过来自己读了一个爱情故事,只是这个爱情故事的基础不再只是以爱情、地位、经济基础以及共同的情趣为主要因素,而是把性提高到了最高的地位。

确实,如果人类能把一切世俗社会的条件看轻,甚至“郎才女貌”也不是择偶条件,而把性作为男女婚姻的首要标准,也许人类社会真的就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平等状态了。《夫妇们》一书的最大价值也许就在这里。五、人物象征的作用《夫妇们》一书近四十万字,除了男女主人公这条主线占去的约一半篇幅,另一半篇幅是留给“夫妇们”的。上文提到的“阿普尔-史密斯夫妇”看似占了近一章的篇幅,但是写的是夫妇们换偶性生活的共同之处,他们的不同点则写得惜墨如金,却又有内在联系。比如“索-丁夫妇”,即索尔兹夫妇和康斯坦丁夫妇,他们的换偶性游戏和阿普尔-史密斯夫妇基本一样,却因为没有遵循“男女私通的本质本来是互相独立”的原则,陷入太深,以致有一方最终丢掉了工作。又比如索恩夫妇和加拉格尔夫妇,前者的妻子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把皮特拉到了床上,丈夫表面上讹诈皮特,实际上却在隔岸观火,而后者的丈夫一贯表现得洁身自好,对妻子十分放心,其实妻子借口学习鲁特琴和陶艺,早已红杏出墙了。又比如格林夫妇和约翰夫妇只写了夫妇生活的不幸的对比:格林夫妇不能生育,而约翰夫妇是丈夫患癌症而死。《夫妇们》的写作,彼此都有象征性质,或说参照系数。

夫妇们的饮食生活写得最多的是他们的夜生活。他们在晚宴上跳舞,聊天,喝酒,做游戏,猜字谜,而在这些活动中作者以写人物性格为主,而他们的性格往往用他们的名字作部分象征,例如皮特的名字和福克茜初恋的彼得相近;福克茜的英文名字和英语单词“狐狸”相似,暗示她身上的动物性元素;例如安杰拉的名字就是“天使”的意思,表明她的高洁和性冷淡等等。不过,谁都没有弗雷迪·索恩这个人物更具象征性质。不仅“弗雷迪”与“弗洛伊德”两个名字相近,他的所有活动也实在和别的男性相去甚远,给人半人半仙的印象。在小说中,他是牙科医生,而在家中的卧室内则摆满了有关性的文学书籍和社会科学书籍,并以弗洛伊德的《释梦》为代表。一方面,他活生生的,他不仅对异性恋习以为常,对同性恋也很着迷。他认定多数夫妇的换偶活动不仅是彼此满足换偶的娱乐,更与同性恋的娱乐有关系。他又像一个小丑,给所有聚会带来欢乐。他一直在写一个剧本,令朋友望眼欲穿,但是最终看到的却只是一个剧本的人物表,可细究起来,人物表里的名字,在英语里都和男女性器官有关系。另一方面,他像一个跳大神的,喜欢为人指点迷津,还每每以性学家的面目出现,书中最辩证的一段话出自他的口:“很早很早以前,我还是个小男孩儿,对我的妈妈和爸爸一直琢磨,我认为这个世界有两种人:A.日人的人;B.被日的人。你老兄有趣的东西是,皮特你这浪子,你认为你是A,而实际上你是B。”“你老兄有趣的是,”皮特说,“你既不是A,也不是B。”

他的AB角色,实际上就是“雌雄同体。这边迎奉性乐,那边享受雌雄之快”,为此他在书中把三四个不同的单词生拉硬扯在一起,弄出了一个书中最长的英文单词,Androdextrorogerogynous,一共二十三个字母,翻译出来不是一个词儿,而是一个大句子。他对安杰拉垂涎已久,通过要挟皮特,终于和安杰拉睡在一个被窝里时,他却怎么也坚挺不起来,安杰拉使出浑身解数引诱,得到的还是“软塌塌,蔫儿蔫儿的,他的一套家伙事儿在她的手里像三个鸡蛋,煮熟了,剥皮了,烹饪了,她端上了餐桌”而已。安杰拉备受打击,昏沉沉睡了过去,他倒硬撅撅来了劲,对着安杰拉的肚脐眼儿手淫了一把,给小说营造了最幽默、最诙谐、最意味深长的一景。

从现代社会学的角度看,弗雷迪是作家笔下的弗洛伊德式的人物;从传统的文学上追根溯源,他是罗马神话里的蒂利希阿斯。关于这个神话人物,有必要在这里交代几句。罗马神话中的主神朱庇特饮酒时和妻子朱诺谈论两性交合的快感。朱庇特认为女人能从中得到更大的快感,而朱诺不以为然。两个人争执不下,决定要蒂利希阿斯来作评判。因为蒂利希阿斯原为男子,只因一天在林中看见两条蛇交尾,举杖击打,伤了蛇,变为女人。七年后,他又看见两条蛇交合,心想上次击蛇变了性别,这次再打也许可以变回来。于是再打蛇,果真变了回来。他因此有了两性的体验,被选来作评判是最合适的人。他听了双方的说辞,立刻表示朱庇特说得有理,即女人在性交中更有快感;然而,朱诺听了大怒,报复他,让他成了瞎子。朱庇特想帮助他,可是改变不了妻子的决定,只好赐予他预言的能力,作为补偿。

由此看来,读懂了书中弗雷迪这个虚构人物,可以说就读懂了《夫妇们》一书要表达的一半内容。六、物质象征的意义

如同厄普代克的所有长篇小说写作,所有的社会因素和政治因素都在《夫妇们》一书里得以表现。本书的背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种族歧视、酗酒、堕胎、人分三六九等、职业有高低贵贱;美苏冷战对峙、古巴导弹危机、越南战争泥淖、肯尼迪总统遇刺……都在正确的时间和背景里得到表达。然而,作为社会因素之一的宗教因素在《夫妇们》一书里,远远超出了政治因素。象征塔博科斯小镇的教堂在书里一开始的亮相,堪称最细致、最专业的描写,而在结尾部分,这座教堂在暴风雨中被雷电击中而燃起大火,大火燃烧的过程,又成了最细致、最专业的描写。在教堂无比壮丽时,教堂顶上有“一只金灿灿的公鸡在塔博科斯高空翻飞”;当教堂付之一炬时,“那个风向标公鸡,亮闪闪的,仿佛烟熏和雨淋都奈何不了它,一动不动地站在窄窄的尖顶上”。书中那所壮丽宏伟的白色教堂是为人崇拜的上帝的象征,是清教徒礼拜的上帝,它的另一种意义是指万能的力量的上帝,就是那只风向标雄鸡。教堂作为宗教信仰的标志,在一场火与水的毁灭中,由抽象的宗教信仰转化成了对雄性性器官的具象崇拜,从此阐明了厄普代克的一段名言:

关于一般意义上的性交,让我们尽一切手段按细节所需要的,不过还要按它在社会上和心理上的种种更逼近真实的联系写进小说之中吧。让我们把性交移出密室,取下圣坛,放在人类举止的连续统一体之上吧。亨利·米勒的一些情节具有人类的共鸣;《洛丽塔》一书中的性交,在那个疯子装腔作势后面回响着真实;我发现D·H·劳伦斯从女人观点上写的性交,相当令人信服。在个人意识的微观世界里,性的事件是巨大而毫不逊色的;让我们努力把它们的分寸写出来吧。“它们的分寸”,究竟“分”有多大,“寸”有多小,说来轻松,把握起来谈何容易。据说,D·H·劳伦斯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在西方长期遭禁,其中一个很主要的原因是有关性事儿的表达过于直白,尤其是对男女生殖器的名字直呼其名。这实在是个有趣的现象。祖先已经把那些字眼造出来了,但是写作却必须避开,否则就是犯忌,犯禁,有碍风化。然而,人类就是在制造禁区和突破禁区的反复中发展的,方向则是更有利于人类生活的自由、舒适与博爱。在《夫妇们》一书中,厄普代克像是豁出去了,性事儿的表达异常直白、直接,不管书中人物什么身份,何种性格,只要事关性事儿,表达一概到位,对男女生殖器不仅直呼其名,而且叫法多种多样——普通的,高雅的,粗俗的,隐晦的,隐喻的……好在汉语这方面的表达历史悠久,不仅仓颉这位造字大手笔给我们留下了丰富遗产,历代祖先们在写作中早已发扬光大,雅俗结合,更别说当今的网络语言在大众语言的开发上各显神通了。如果本书性事儿的汉语表达不够理想,那是译者笔拙,别无理由可说。七、厄普代克的语录

一九六七年,厄普代克在接受《巴黎评论》时说:“我写了《夫妇们》,这是因为我的生命节律和我的作品需要它,不是为了迎合引起幻觉的批评的声音。”从中我们看得出,厄普代克写作《夫妇们》用心的程度。为了体现“生命节律”,作者不仅用心塑造人物形象,构思故事情节,还经常通过人物之口或者在适当的上下文中,造出一些类似语录的精彩句子,而且一定和性事儿有密切关系,以下摘录一些:

大自然,这个悲伤的折磨人的好东西,有种子,也有稗子。

所有的女人都喜欢做爱,所有的女人都美丽,如同一个你用得着的马桶。

每一桩婚姻都往往由一个贵族和农夫构成。

但是红杏想要出墙,图的就是在这个世界风光一把。什么行为都不是绝对私密,寻求点掌声在情理之中。

为什么不能和朋友上床呢?总比和敌人上床好吧?我总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一听说有人和自己最好的朋友的老婆上了床,就会大惊小怪。多明白的事儿,他最好的朋友的老婆是他看见得最多的嘛。

人家说男人会在自己的老婆怀孕时结交上第一个情妇。

女性的性器官愚不可及,那玩意儿让我们一次次进入一种上瘾的状态,而我们的头脑又要我们摆脱出来。

如果人们不能暗中私通,那生活可就太没劲了。

我们都是动物,我们身上携带着死亡。

对我来说,那事儿不过是他多上了几次厕所而已。

我们不是在将来一个特定时刻死去,而是我们所有时间都在死去,全方位死去。

没有什么能左右人类,只有性、禁欲主义和星辰。

女人是温柔的有成果的存在物,她们出现在我们中间会让罪过繁衍。

那种事儿从来就算不上事儿,不是吗?人们需要了,就借事儿说事儿,还都是因为我们那些愚弄人的清规戒律。

他如同扎猛子,一下子看见人死是多么貌似有理,死神一点不像彗星撞向地球的东西,而是在同一平面上发生的必然现象,如同出生、婚姻和每天到来的邮件。

飞黄腾达,名声远播:这才是真实的东西。

性事如同金钱,多多为善。

我们爱恋的第一个目标是母亲的胸脯。我们送给亲人的第一批礼物是屎巴巴,一个婴儿的屎巴巴。

女人皮肤过热,通常在床上都妙不可言。

这么多年来,我只是他一星期发泄一次的婊子。

不管哪个男人,脱掉所有的衣服,你和人家上床,都会怜香惜玉的。

从教育的观点看,婚姻是夫妇自己管理的一顿圣餐。

也许,男人喜欢新女人,而女人与她们认识的男人才能进入最佳状态。

某种可悲的事实是,在性交活动中,女人的人格没有男人的人格显得重要。八、小说的风格

厄普代克一直是美国写实主义的领军人物,《夫妇们》也不例外。除了现实主义写作的种种特征,本书中男女主人公没有用引号的对话,作者用异体字特别表达,既是他们的话语,也是他们的心理流露、暗中勾通和剪不断理还乱的回忆,是本书的特色之一。男主人公皮特的意识流式的心理活动,在书中占了更大的篇幅,他的机灵、胆小、性意识等特点都是通过这种写作得以表现的。他的一些心理活动的表达,有长有短,内容跳跃,不讲语法,算得上出类拔萃,堪称这部小说的精华,不妨欣赏下面一段比较长的文字:

那把中国餐刀掠过眼前。那把一尘不染的电椅就在那间有人看守的屋子里。地震震断了大教堂的檐头。饱含矿物质的海洋。打结的丝带。突击队的钢琴丝。肠子里的螃蟹。气管里的鸡骨头。滑溜溜的冬天的马路。误读的测高仪。消防队扑灭了烤焦的泥土院子里的西班牙香烟,又一个无聊的黎明,散发出世故的气息。爱奥尼亚来的男孩。童床里闷死的缺胳膊短腿的婴儿。坏死的肾把皮肤变成了金黄色。手枪打开花的天灵盖。大堆的冠状动脉。断头台。破损的电梯电缆。冰层轰隆隆开裂并快速坍塌:在密执安的湖上,渔民会驾驶他们的破车到气泡底上,屏住呼吸上升到有缺口的光线下。打谷机。乱闯的鲨鱼。舌头松软的脱水。脸色发黑的窒息。溃烂的麻风病。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切腹自杀。大火。浴室的煤气。剥头皮刽子手舞动刮刀。刽子手那修表匠面色般的专注。肢解架的拉动。大海的吮吸。狮子那猫一样的啃啮。松动的岩石,滑溜的靴子,梦境般的坠落。帝王的震怒。子弹,炸弹,瘟疫,船难,疏忽的感染,错误的回应。粉碎的挡风玻璃。醉酒医生愚蠢地耸肩而去。冰上脆弱的阴影,一筹莫展的冷冻的星星之下:闷声闷气的塌陷,晦涩的大口喘气,不可阻拦地栽下。九、人类富足的表达

一九六三年《夫妇们》出版后引发的反响,远比中国的苏秀接受网络采访后引起的反响热闹。“波士顿的报纸用轰动的调子对它大喊大叫”,“《大西洋》杂志登载了戴安娜·特里林发怒的女妖精式的呼叫”,《时代》周刊把厄普代克印上了封面,但他的形象是一副“露出歪牙”的样子。厄普代克因此处于“人们能看见我几乎每天早上拖着沉重步子走向我的办公室”的状态。亏得厄普代克当时只有三十来岁,体力和精力处于鼎盛期,随着他每本书对人类性事儿的深入探讨,人们发现《夫妇们》一书不过是他探讨人类性事儿的里程碑而已。

平心而论,作家打破任何一个禁区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写作。性的禁区又非同寻常。如果说写小偷的作家,不必要非有偷窃的经历的话,那么写性事儿的作家同样不必要非有丰富多彩的性经历。然而,行窃是外在的行动,而性事儿是内在的行为;行窃是公开场合下的暗事儿,而性事儿是密室里的明事儿。行窃是少数人的犯罪行径,而性事儿是每个健康人都有的行为。行窃是一种偷偷摸摸的不爽之事,而性事儿却是人类的最高享受形式之一。更何况,性事儿关乎人类的繁衍和生存。然而,令人信服的性描写往往会让公众发生误会,以为作者本人即便不是淫乱之人,也算得上性经历非常丰富的人物。事实上,厄普代克生性内向,为人随和,和妻子玛丽相伴一生,从未有过什么绯闻。如果厄普代克关于性的写作令人信服,只能说明他的创作力、想象力和探讨精神非同一般。禁区就是禁区,闯得进禁区的人终归是少数,因此可借鉴的东西寥寥无几。厄普代克说:“《夫妇们》的部分描写,是自从《兔子,跑吧》一九五九年后期发表以来所发生的性行为的变化。”而“性行为的变化”与美国社会的变化密切相关。按照“饮食男女”的顺序,人类有吃有穿之后,男女之事必会盛行。换句话说,性事儿是人类社会富足后的必然现象。无论中国文学还是世界文学,性事儿的经典之作都是富足社会的一种写照。英国的《范尼·希尔》如此,中国的《金瓶梅》也如此。莎士比亚如此,曹雪芹也如此。厄普代克所处的时代是美国物质生活逐渐走向富足的时期,美国人的享受之风渐成燎原之势。英国一九六三年《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一案的胜诉,宣告了西方社会性开放在法律上的解禁。避孕药物和避孕措施的发明,给性生活创造了更为宽松和自由的条件,解除了思想和精神上的压力。上帝创造人类的神话被科学一一破解,宗教信仰因此完全边缘化。性交不再只是传宗接代的唯一用途,成了更多的人追求最具刺激的享受的一种方式。诸多元素表明,《夫妇们》是应运而生的一本书,是人类认识自身的不可多得的参考书目之一。

二○○九年一月二十七日,约翰·厄普代克的心脏停止跳动,给世界文坛留下了五十多部作品,其中大多数都对性事儿“津津乐道”,而《夫妇们》只是他对性事儿“津津乐道”比较多的一本。认真阅读和体会他的作品,认识我们今天渐渐富足起来的世界,认识人这种高级动物的肉体、心理和精神的活动,应是怀念这位勤奋多产的作家的最好方式。苏福忠二○○九年十二月于太玉园二人居

献给玛丽

普通市民,哪怕在职业上级别很高,身上都会有一种倾向,认为有关他所属的社会生活的种种决定,是一个他无法左右的命运问题——正如同罗马帝国时期所有帝国版图上的罗马臣民一样,这是一种有利于宗教复活的情绪,却是一种不利于维护现行的民主的情绪。——保罗·蒂利希引自《宗教的未来》

我们爱恋肉体:它的味道,它的色调,

它的停尸房的腐臭味,从死神的下巴散发出来。……

如若你易碎的骨头在我们沉重而温柔

的下巴下破裂了,那能怪我们吗?——亚历山大·布洛克引自《锡西厄人》第一章欢迎到塔博科斯来“你怎么看这对新来的夫妇?”

哈尼马夫妇,皮特和安杰拉,在宽衣解带。他们的卧室是一间矮顶棚的殖民地时期的屋子,木结构刷上了淡白色,市场上叫蛋壳色。春天的夜气紧紧地贴在寒冷的窗户边。“哦,”安杰拉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们俩看样子还年轻。”安杰拉是一个细软棕色头发的女人,三十四岁了,臀部和腰间不停地加重,可是脚脖子却还像女孩子的一样修长结实,走起路来脚步轻盈矫捷,仿佛纯净的空气胀满了碍手碍脚的衣服。年龄只是在她的下巴柔和的线条和两只手上触摸过,尤其手背青筋毕露,指尖发红了。“有多年轻,准确一点好吗?”“哦,我说不准。男的三十多四十了。女的要年轻得多。二十八岁了?二十九岁了?你是想做人口普查吗?”

皮特敷衍地一笑了之。这个男的长了一头红头发,身体结实;他不比安杰拉高,却显得个儿高。他那与生俱来的大同小异的荷兰人相貌,因为一种后天的美国人元素——一种心虚的幽默的贪婪,一种无言的质问——而格外扎眼。他妻子的慵懒总是出人意外,一种源自高贵的自信的不同新鲜感,仍然令他着迷。他认为自己粗糙,看见妻子纤巧,是那么婀娜多姿,一举一动都好像是优雅和诚实的刻意流露,他真的自愧不如。他和她,安杰拉·汉密尔顿,相遇的时候,她已是一个青春期刚过的年轻女子,她的活力渐趋迟缓,看人视物摆出一种做张做致的款款的样子,她裸露的脖子侧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可挑剔的美;这样一位美人儿在学校教书打发日子,和父母亲住在修女湾,而他在给她父亲打工,一起打工的还有军队里交下的朋友,他们首批活儿之一是修建一座凉亭,可以眺望大海,也可以看见一块巨大的巧克力色的岩石,因为稍稍调整角度便看见它像一尊女人侧影,修女头巾轮廓清晰可见。那里有一处悬崖,一片丰沛的绿莹莹的草坪,灌木丛修剪得像桌面一样平整。住房里摆了许多座钟,例如落地大座钟、船舰钟、镀金钟、黑漆钟、做工精细的四球钟摆的银匣钟。他们的求爱活动匆匆而过,很快忘在脑后,如同一次魔法,或者一次错误。时间不声不响地来了。所有的时钟匆匆旋转,滴滴答答,把他们的疑虑匆匆冲淡,一切从简,不拘小节。安杰拉的父亲是一个智慧融于笑容的人,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套装,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却也无济于事。安杰拉本是一个娇宠中长大的女儿,享尽百般呵护,一辈子做老姑娘才是理所当然的。生儿育女要不惜任何代价。他在女儿的婚事上听任女婿摆布。哈尼马夫妇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在他们的婚礼之夜过去九个月便出生了。九年过去了,皮特仍然觉得安杰拉身上浸透了一种雇佣他的优越的力量。他似乎用一种自卫的口气说:“我只是在琢磨他们处在什么样的婚姻阶段。男的看样子相当冷淡,孑然一身的样子。”“你希望他们处在我们的婚姻阶段吗?”

她这种冷淡寡薄的口气让他很生气,怎么说他此时此刻相信,他们身置这间包围在四月夜幕中的卧室,灯火明亮,亲密无间,将会集结起足够的热烈的力量,让他们过渡到同床共寐。他觉得充当了一个傻子。他说:“没错。处在幸福的七重天上呢。”“这么说我们就在幸福的七重天上吗?”她的话音听起来很遥远,欣然相信这样的说法。

他们站在各自的衣柜门前,衣柜面对着一个没有启用的镶嵌松木板的壁炉,灰泥涂成了天蓝色。这住宅是一座优美的十八世纪农舍,内设八间屋子。另有一个仓房、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和一道紫丁香树篱,都算资产。过去的几任业主都养过活蹦乱跳的男孩儿,在仓房一侧添置了一个篮球圈和一个小沥青篮球场。在这两英亩的另一个角落,伫立了一片弧形的树林,与一个紧邻的果园接壤。再往远处是牛奶场。沿了那条大路走出七英里,一片难得一见的去处,是修女湾小镇;向北再行二十英里,就到了波士顿。皮特论专业是一个建筑工,对舒适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情有独钟,他已经爱恋上这所住宅,长方形的低矮屋子啦;手工打造的护壁板和椅子扶手啦;窗户秀气的窗棂及其古旧的窗格玻璃点缀的椭圆形、淡紫色泡泡啦;如同煤烟日久天长向上拥塞形成的入口,壁炉前的砖清扫得凹陷的地面啦;他用银色绝缘纸把阁楼糊裱得看起来像拱形珠宝盒或者阿拉丁的岩洞啦;还有那个添置得满满当当的殷实的地下室,他们五年前搬进来时只是一个满地狼藉的地窖呢。他喜爱这所房子迎接太阳那柠檬色菱形光斑的样子,每个季节都来者不拒,听任太阳光白天里慢慢地转圈儿移动,如同一艘在弧线上行驶的船只的船室。所有的房子,房子里的一切,都让皮特惬意,但是他那谦卑的荷兰人观念,对他究竟应该被允许占有这世界多大地盘,因为拥有这片平整的地块而得到了恰到好处的满足,从那条大路算起两百英尺,距离镇子中心一英里,距离大海四英里。

安杰拉则是海盗船“新贝德福”号的捕鲸首领的后裔,想要一处可以眺望大西洋的家产。镇子上新来的夫妇,惠特曼两口子,通过加拉格尔&哈尼马房地产代理公司,把她惦记的那座房子买下来时,她心痛至极,尽管那房子坐落在老罗宾逊区,只是一所需要大修的仓促建成的避暑去处。可是房子面向一大片盐碱沼泽地,通风良好,位置孤立也不在话下。去年冬天,她和皮特到那里去了好几趟。它是一九○○年左右修建的一层农舍。二十年代初,它被吊起来固定在柱子上,下面新建了一层地面,外加了一道遮棚长廊,把起居室遮暗了。后来,新房主们接出来一间仆人用的厢房,比主体建筑的水平低了两个台阶。皮特向安杰拉指出了拙劣的木匠活儿,例如斑驳的石膏墙壁,锈迹斑斑的铁管,一碰即碎的橡胶绝缘旧电线,动物和雨水啃噬的哗啦作响的门窗框。主卧室的一道亮光泻下来。唯一的热气从起居室地上的一个圆节气门送进来,下面是一眼安装在无墙土坑里的人工续煤的火炉。满满当当的地窖还需要清理出来。结实的内墙和配套的供暖设备是必须配置的。房顶也必须更换。排水沟、门窗框也必须换掉。还有顶棚。厨房很少见,不能使用;仆人们只是在夏天使用厨房,制作龙虾沙拉。在两边临风的侧面,杉木板已经翘起来,风化了,吹掉了。房子要价四万,最低也要立即支付一万二。让皮特掏这笔钱不堪承受。站在宽大的石板排水沟上,看得见冬日景致下的横向水道沼泽与山楂树、桤木遍地的海岛,远处是金属蓝的海峡与盐碱般煞白的沙丘,再往远处便是大海那磨盘一样的边缘了。安杰拉最后同意了他的看法。房价确实不堪承受。

眼下,皮特想起这座房子他当初及时缩手,没有购买,却从房子的买卖中坐收了一份合伙人的好处,因而对他已经拥有的住房便倍加喜欢了。他感觉周遭的一切都轻巧地维持了对称。他想象到他的两个圆脸蛋的女儿睡在屋子里的小样儿。他死死盯着他妻子的肌体的曲线,她那优美的成熟。

安杰拉把晚会上戴的珠宝卸下来,从头顶往下脱衣服,那件黑色的露肩裙装。柔软的毛线挂住了她的发卡。她用力拽时,灯光照见了她衬裙上一溜火星,静电使衬裙的尼龙紧紧贴在她的两侧。衬裙提起来时,露出了袜端和袜带。她的头套在裙子里,她的体态万方,悦目,瓷实。

爱欲蠢蠢欲动,他责备她说:“你和我一起生活不幸福。”

她解开了夹住的衣服,向他侧过身来。灯光从桌子上的皱褶亚麻灯罩照射过来,把她的下巴照出了阴影。她在变老。一年前,她会反驳这样的责备。“你怎么能,”她问道,“一见女人就吊膀子呢?”“一见女人就吊膀子?我吊了吗?”“当然你吊了。你知道你吊了。大个儿的,小个儿的,年老的,年轻的,你都恨不得吃了她们。甚至黄脸婆子,像贝尔纳黛特·安,你也不放过,就是可怜的小醉鬼比阿·格林,你也一样往上贴,全然不顾她已经麻烦多多了。”“你好像也很投入,整个晚上都和弗雷迪·索恩窃窃私语。”“皮特,我们不能背对背地不断去参加晚会。我回到家觉得肮脏。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我们这种生活方式。”“你愿意我们肚皮对肚皮地去吗?告诉我。”——他已经脱光了上身,她讨厌紧绷赤裸的皮肤像盾一样矗在那里,上面长满了十字架状的黄毛毛——“你和弗雷迪一谈就几个小时,都在说些什么?你们俩像孩子一样躲在角落里玩游戏。”他向前跨了一步,眼睛眯了起来,红红的,透出一股杀气。她强忍住没有往后退步,知道他这种咄咄逼人的情绪需要性交才能平息,他是在求欢。

她没有俯就,自管从衬裙下解开她的袜带。她这个动作很容易被逼就范,反倒让他先败下阵来;皮特在壁炉前停下来,他的光脚踩在炉边光滑的砖上凉气袭人。“他是个半吊子,”她漫不经心地评说弗雷迪·索恩。她的下巴这时压在胸前,声音低了许多;她向下探去的两臂把乳房夹起来,黑黢黢拢成一堆儿。“不过,他净说些女人有兴趣的话。食物啦。心理学啦。孩子的牙齿啦。”“心理学的话,他都说了些什么?”“我们今天晚上各自看见的,他都谈论了。”“说谁了?”“你知道。我们俩。每对夫妇。”“弗雷迪·索恩眼里的我,是个不掏钱喝酒的人。他眼里的你呢,是一个受用的大屁股女人。”

她对这样的恭维并不领情。“他认为我们是一个圈子。一个许多脑袋围起来的魔圈儿,把夜晚打发过去。他跟我说,他一个周末看不见我们,就会惶惶不安。他认为我们彼此组成了一座教堂。”“那是因为他不到真正的教堂去。”“哦,皮特,只有你一个人到教堂去。不算天主教教徒。”他们在圈子里知道的天主教教徒,是加拉格尔夫妇和贝尔纳黛特·安。康斯坦丁夫妇已经不信教了。“我精力充沛,让人惊讶,这是根子,”皮特说,“一种罪过不断加深的感觉。”他穿着白色条纹短裤,猛地向前跃去,全身的重量便落在了那两只粗指节的手上,倒立在那里。他绷直的脚趾头直指他投射在顶篷上的锥形影子;他脖子上和手臂上的青筋暴突起来。安杰拉向别处看去。她过去看他这样子都看烦了。他又干净利落地双脚落了地;他的妻子默然以对,让他有些难堪。“我主圣明,”他说,两手拍打起来,为自己鼓掌。“嘘,你会吵醒孩子们的。”“嗨,我干吗不能吵醒她们,她们老是吵醒我嘛,这两个小吸血鬼。”他跪下来,挪动着膝盖走到了床边。“爸爸,爸爸,醒醒了,爸爸。周末报纸来了,猜猜登载了什么?杰姬·肯尼迪怀孩子了!”“你好狠心,”安杰拉说,还在有条不紊地脱衣服,两只手把看不清的障碍一一排除。她打开了她的衣橱的门,这样一来她的丈夫就看不见她的身体了。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弗雷迪对另一件事情也有看法,认为这件事情让孩子们受罪。”“因为哪件事情?”“我们的社交生活。”“得了,你要是不给我性生活,那我不得不寻求一种社交生活嘛。”“如果你以为那种态度就是接近女士的途径,那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他厌恶她的这种口气;这种口气让他想起过去的日子,那时她还在教孩子。

他问她道:“孩子们为什么在受罪呢?那是你认为他们在受罪。不吃苦中苦,怎么知道后天的甜?”他觉得,只要是谈论吃苦受罪的事儿,他比她懂得多,没有他,她只会按照她父母养活她的方式养活他们的女儿,生活在一个不复存在的世界里。

她下决心很严肃地回答他,用她的耐性把他蠢蠢欲动的念头打消掉。“那是正面的受苦受罪,”她说。“可我们所给与她们的,是潜移默化的忽略,她们根本注意不到。我们不动声色,只是能躲就躲。比如说,弗兰基·阿普尔比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但是他却在浪费年华,他只是乔纳森·小史密斯的出气筒,因为他们的父母老是在一起缠绵。”“活见鬼。我们大家生活在这个愚昧无知的乡镇,一半原因就是为了孩子们。”“可是我们是那些生活有乐趣的夫妇。孩子们只是跟着大人的节奏。去年冬季,她们并不喜欢那些滑雪旅行,站在那个T型围栏滑道冻得直哆嗦,活受罪。女儿们整个冬天都想在星期天参观博物馆,一个暖暖和和的博物馆,里面到处是鸟儿,但是我们没有带她们去,因为我们不得不全家出动,我们的朋友没有我们加入就会大惊小怪,搬弄是非。最后艾琳·索尔兹带她们去了,多亏了她,要不然她们整个冬天都去不成了。我喜欢艾琳;她是我们中间唯一保持了自由的人。她的自由是懂得放弃的结果。”“你今天晚上喝了多少酒?”“只是弗雷迪不让我多说话才多喝了些。”“他是个半吊子,”皮特说;他模糊地感觉到遭到了拒绝,有些憋气,就很想起码能得到彻底拒绝的讨价还价的条件,于是跳过磨损得像戴尔夫特精陶通道一样的炉边砖地,一脚踢开挡住安杰拉的衣柜门,差一点打中她。她赤身裸体。

他也赤身裸体。皮特的手、脚、头、生殖器和体格高大的人的一样,仿佛造物主看出来那具冷却的肉体捏弄得太小了点,于是抢注了最后一波血浆,血浆便一股脑儿窜到这些肢体末端来了。他绷着身体,工具磨损的手掌握起来,杂技演员一样的背有点驼,仿佛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重负。

安杰拉本来躲起来了,这下僵住了,一条胳膊护着她的奶子。一片有光泽的花粉状苍白,是夏天泳装在她身上留下的影子,凸显了她那激人欲火的肥嘟嘟的外阴。她的腹部向前松弛,是她两次怀孕的结果。她厚实的大腿根的两条腿,看得见静脉曲张。然而,她那上粗下细的两条胳膊,光溜溜的,很对称,看上去如同少女的玉臂;她那雪白的双脚高高拱起,两根小脚趾都没有着地。她的脖子、手腕和三角形阴毛丛,因为那个掩饰不住的逃避架势,看起来像三个支点。但是,好似门廊上的夏娃,她羞赧地收缩着身子,像尊石雕。她僵直地呆着。她那两只蓝眼睛浅浅地蓄了两汪猫儿一样的目光。她的肌肤透出憎恨的气息。他没有敢触摸她,尽管她的娇媚近在咫尺,令他口干舌燥。他们俩的裸体像衣服一样各领风骚,让对方极度渴望。皮特觉得壁炉的气流吹在他的脚脖子上,对安杰拉收缩的肩膀后面的夜晚敏感起来,那是一团膨胀的夜气,紧紧地贴在泡泡玻璃窗格和单薄的窗棂上;那又是一团黑色的夜气,饱含了第一次成长的渴望和处女座、狮子座和双子座的悬浮空间的轮廓。

她说:“真霸道。”

他说:“你迷人。”“这真的很糟糕。我要去穿我的睡衣呢。”

叹气,在光亮和色彩的撞击中此起彼伏,哈尼马夫妇穿了睡衣,爬到床上,困顿疲乏。

如同惯常,皮特参加晚会后总是迟迟睡不着。孩提时代,等他参加的晚会不多,现在参加晚会令他不胜兴奋,生殖器都会增大。他触摸自己的那话儿,让自己进入梦乡。很快,他的妻子在他身边睡得死沉。她说过,她一向不做梦。他顿生爱怜,把手伸进那件小棉睡衣,映现出他的触动,只见他抚摸着她温暖背部的大块肌肤,希望她在沉睡中能够梦见一个蜿蜒流动的自己讲得出来的寓言,第二天一早还记得起来。她在寓言中是一条峡谷,而他是一场风暴。他是一头温和的雄狮,在她的河边洗浴。他不能相信她从来都不做梦。他昨天晚上梦见自己做了一个出访的老牧师。走在乡间,他穿过一条高速公路,在路中间的隔离带上等待了很长时间。等待的工夫,他俯瞰一条乡村峡谷,只见小小的房屋的烟囱在冒烟。他必须在那里进行家访。他穿过剩余的马路,如释重负,这时一名警察骑了摩托车赶来,讲着德语,把他逮捕了。

这次晚会是阿普尔比夫妇为了欢迎那对新来的夫妇——惠特曼夫妇——而举行的。弗兰克过去在埃克塞特或者哈佛就认识特德,或者丹。埃克塞特,哈佛:在皮特看来,那就是在打量窗格上涂了石灰水遮挡阳光的暖房。他闭上眼睛不再打量暖房。他不希望记住暖房。那是一道崖壁。

他的手指发硬,懒得抚摸,不再试图让他妻子做一个美梦了:一个她自己峡谷溪流上的婴儿,尼罗河畔的早上发现截住了裹在沙沙响的纸莎草里的摩西,还有埃及少女,绿柳如烟的河岸,独枝的荷花,方便的通道。基督出生前大自然的性器官。真霸道。母狗。把床的四分之三霸占了,仿佛在尽什么责任似的。松懈的嘴唇呼气吸气。话语进去又出来。处女通过耳朵怀孕。跟我谈论什么心理学。他再次优先抚摸自己那话儿。软塌塌的。枯萎的山茶花瓣。他青春的一根任意摆弄的象牙棍。想起一道裂缝或者在班级里一道阳光落在了他的大腿上:坚持背诵:有个人灵魂早死,却仍在呼吸。全班同学趴在课桌上冲他窃笑。邻桌的女孩儿穿件亚麻衬衫,很薄,她的乳罩带子清晰可见,袖子短得露了胳肢窝。腋毛可见,剃过。沃伊特。安娜贝勒·沃伊特。一个男人,一个沃伊特。自在的荷兰风俗习惯。嫁给了一个来自大拉皮兹的家禽农场主。她的舌尖儿妙不可言,有点儿方,很灵活。有一次,一次舞会后,车停在采石场旁法国式亲吻向他袭来,他在裤襟后射了出来。那时候更剧烈,眼儿更窄小,射速更迅猛。可不是他女友,而是他的内裤光溜溜的,远处泥炭味儿,裙衬布窸窣作响,正式舞会。眨眼的工夫,她暗中的舌头生生地压在了他的舌头上面。他身体把这消息一一传递给神经。瞬间僵直。触摸。展开的蜡制花瓣用作枕头立即吱吱作响。醒来。液体。罪恶的呆滞的东西。致使血液跳动缓慢,致使肌肉失去活力。他翻了个身,推了推枕头,躺平身体,躺直身体,试图让自己与一种看不见的纹理保持一条线,这世界的纹理,命运的纹理。放松。想象晚会的情景。

扭动。秃顶的弗雷迪·索恩,露出了潮湿的痴笑,放上了唱片。鼓鼓的。Huooff:cummawn naioh evvribuddi less.扭曲!治疗,把他们折腾得很可怕。他们在变老,在各自的家里很可怕。只有卡罗尔有点女人味儿,她盆骨的各个点儿构成了整洁的八字形状,手张开像温柔的刀,体重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一双静静的熨帖的穿袜子的脚,单薄,饥饿,她那种骨感棱棱的中学美人儿,比他社会地位高,动作,很酷很好看,忘掉的脚丫,眼皮优雅却微闭,使得弗兰克·阿普尔比在眼前跳动起来,腰胯没有逻辑,牙齿向外破碎,口香糖赤裸,棕色的呼气,讨厌的唾沫星儿。人人扭曲。小史密斯黑黑的发笑的脚。乔治妮的下巴坚定不移,仿佛再次就餐。安杰拉过分温柔,有点摇摆。加拉格尔活脱一个抽动的牵线木偶。约翰·安清醒地观看,一声不吭,笑眯眯的,在吸烟。转向皮特时,他友好地高声喧哗,好像喧闹出一串元音;皮特知道这个朝鲜人在这群摇摇晃晃的人中间,一个人顶得上一群人,可是怎么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谁也永远不光对自己诉说。贝尔纳黛特走过来,宽阔扁平的女人,两个人的尺寸,一半日本人,一半天主教徒,来自巴尔的摩,问皮特:扭一扭?在拥挤的摇动的屋子,阿普尔比家孩子们的游戏室,墙上挂满粉色的鸭子,贝尔纳黛特不断地碰撞他,用她那丝绸肥胖身体碰撞他,十字架在两个奶子中间蹦跳,大腿,手腕,碰撞他,这个黄脸妖婆子。Whoofwheeieu.哇塞。来狐步舞更来劲。他们都在卖傻,折腾得热气腾腾,这里越折腾越土气了。窗户刷过油漆,关上了。四壁摆了书籍。

皮特,这个莽撞的小个子荷兰小伙,觉得这镇上他的朋友面临一次浪潮般扑来的危险,他被这个镇子接纳是因为安杰拉来自汉密尔顿家族。男人们已经停止了事业,女人们不再生养孩子。剩下了酒和情爱。他们两个舞向康妮·弗朗西斯时,比阿·格林醉得四肢软绵绵,趴在他身上吊来吊去,累得他的腿和脖子酸痛,她那汗淋淋的奶子紧贴在他的衬衫上,好像在发问:他为什么不想操她。他不敢肯定她说过这种话,但是这话听起来很像荷兰语里的fokker,in de fuik lopen,他父母当初在暖房后屋里互相嘀咕的话,传到了他耳边就像这个样子。小皮特,美国小子,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喜欢和父母呆在非常暖和的地方,观看父亲厚实的很脏的大拇指摆弄苔藓,他母亲苍白的纤细的手指把很多钱用锡纸包起来,插在一个个绿色的钱插上。还有一次,皮特用孩子的眼光看见了纸带卷成的线轴;还看见了箱子装了彩色粗砂和卵石,用来做小花盆艺术图案,再把仙人掌、紫罗兰、瓷器屋和鼻子上反射光点的动物塑像置放在花盆上;还看见了抽屉里到处都是礼物卡,上面写了凸起的银色字体“哈尼马”,他的名字,他自己,把他的一切命运用字母组成星座:我,一个男人,阿门。在妈妈摆弄花盆、爸爸付账单的后屋办公室旁边,是一道道冷飕飕的露水点点的门,堆满了修剪过的玫瑰、正在染色的康乃馨、喜人的蝴蝶花和冷冻过的斜插的死唐菖蒲。皮特绷直身子,换了个姿势,从脑海里抹掉了暖房,又回到了晚会。

那对新来的夫妇。他们看样子自抬身价,自我爱怜,如同唐菖蒲。从坎布里奇移居过来的,高大,优良。新来的两个人颇让皮特恼火。这里的土壤不那么肥沃,却拥挤不堪。特德?肯。动不动就咧嘴露笑,实际上阴郁消沉,表现正确时总少不了冷嘲热讽。对科学上有点研究,但是不像安那样倾心数学,也不像索尔兹那样热衷微型化。他研究生物化学。爸爸不信任无机肥料,开了大卡车去家禽农场拉鸡粪:这是我自己的,我的故土。她名字叫得古怪,福克茜,一个娘家姓吗?菲尔福克斯·弗吉尼亚?她像南方人的样子。高挑个儿,橡树与红花草杂色的头发,两颊一直红扑扑的,如同风吹出来的或者正在发烧。她好像肚子里憋得厉害,两次在楼上的卫生间呆了很长时间。第二次下了楼,她把长筒袜口露在外面让皮特看见了,杂技演员似的向下斜仰身子。裙子倒放钟似的阴影里露出了袜子浅褐色的边缘。她看见他在窥视,便对他打量起来。好一双琥珀色眼睛。眼睛长了小刷子一样的睫毛,金色衬托着。

比阿。你说了些什么?我一定聋了。

和蔼的皮特,你听见了。我一定醉得不行了。原谅我。

你跳舞像神仙一样。

别逗乐了。我知道我不能跟你等同,你有乔治妮,我哪能比啊。她可不得了。她打网球可不得了。

你很能奉承人嘛。你真的认为我看得上乔治妮吗?

那还用说,凝视着模糊的远处,说话像唱歌。别费劲儿否认了,可是皮特——皮特?

我吗?我在这里。你还没有交换过舞伴吧。

你拿我逗乐。这不像话啊,你不应该拿人逗乐,皮特。皮特?

嘿,嘿。

我会好好待你的。总有一天,你会需要有人好好待你的,因为——可别恼了——你被心地不善的人包围着。

举例说出来是谁?可怜的安杰拉吗?

你恼了。我在你的身子里感觉得到,你恼了。

没有,他说,站开了一点,这样她那吊来吊去的四肢就不能死趴在他身上了,她一下子软瘫了,赶紧挺直身子,眨了眼睛,很受伤害的样子,可他继续说,我每次都尽量对喝醉的人温和些,可每次都会受到侮辱。

哦!——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喊,仿佛她挨了打。我本意是要表现得温和的呀。

粉刷的墙面经过两三场雨就会被淋掉,但是战后各家化学公司研制出了混合涂料,墙面坚持到冬季没有一点问题。在冬季,光照不是特别充足。密执安的雪把玻璃墙周围的地层堆得厚厚的,暖房里面响着催眠般的滴水声,水管弯弯曲曲地铺设在星星点点的苜蓿草的地面上,锈迹斑斑很脏,水在里面咕咕噜噜很难听。一个孩子在睡梦中喊叫起来。仿佛在梦中被卡住了喉咙。听声音,他猜测是南希。南希在三岁上就能够把鞋带系上了,现在刚五岁,已经开始吮吸大拇指,谈论死亡了。我永远长不大,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死的。露丝,南希的姐姐,去年十一月份九岁整,很不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你会死去的,大家都会死掉,连树木都会死掉。皮特拿不定主意是否去南希的房间里看看,但是喊叫没有再传出来。他倾听的真空地带里,均匀的、刺耳的、持续不断的呼吸声在流动。像一根针在深夜里干活儿。露丝的生日,他买了一只仓鼠;这个小动物,样子像袋子,黄褐色,白天老是打瞌睡,夜里却在供它活动的轮子上旋转一宿。皮特打定主意去给那个小轮子膏油,与此同时却努力听着轮子的转速计算他呼吸的时间。太快了;他的心脏跳得太快了,好像一下子鼓起来,仿佛猛地塞进去两种在这夜深人静的黑夜冒出来的可怕的念头:很快,他必须在印第安山上修建多所平房,而安杰拉却不想再要孩子了。他永远不会有儿子了。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吧。明天是星期天。

一辆卡车在马路上驶过,他侧耳聆听卡车的声音,细心捕捉卡车渐渐远去的尾声。他小的时候,听见夜里有东西奔驰而过就心情起伏,自己从中得到安慰,比如汽车和火车,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在瞬间的高原上持续奔驰,然后渐渐远去,留下他无人理睬,无人触摸,继续奔向芝加哥或者底特律、卡拉马祖或者巴特尔克里克,或者开往相反的方向,奔向动物踩下足印的雪地,奔向北方只有船只能够到达的半岛。后来建起来一座桥。他想象自己成了超人,胸膛是钢筋铁骨,火车头带箍的轮子碾过去也碾不瘪。平地火车远去的鸣笛好像用一根削得过分精细的铅笔画出来的,在实际中稍一触动便碎了。在大自然中,这样的东西不会成为一个点,不会成为一个完美的圈儿,不会成为无限之物,不会成为来世。卡车已经消失了。但是,一定还在,一定的。一定的。还在什么地方。

在新英格兰这个角落,介于普利茅斯和昆西之间,介于修女湾和雷斯敦之间,车流量很稀,他花了很长时间等待下一列火车开过来安慰他。安杰拉动了动,懒懒地避开了妨碍她好好睡觉的东西,一个想要出生的梦,他记起来他们上次做爱是一个星期以前,另一个季节,冬季。尽管他耐心地滑动,等待她的皮肤从深处获得快感,她最后却对性高潮的到来深感失望,要他速战速决算了。事毕,她转过身去,他的胳膊搂抱她的胸膛时,他的手指却抚摸到了意外的可悲的硬奶头。

安杰拉,你的奶头已经硬了。

硬了吗?

你有快感了,能达到高潮的。

我可不这样想。这只能说明我冷淡。

我来让你来高潮吧。用我的嘴。

不。我那里稀透了。

不过那是我搞的,是我的精液。

我就想睡觉。

可是这很可悲,你过去喜欢我跟你做爱的。

我看这没有什么可悲的。我们另一个夜晚再来就是了。

他仰躺在床上,像一个悬在屋坡上的小镇。他感觉到脸上掠过了他的舒适的房子什么地方吹来的微风,也许是来自松动的外重窗,也许是来自阁楼叶形饰物的裂口,也许是来自一个溜进门来的凶手。他滚动身子趴在床上,那座暖房在脑海浮动。桌子如同硕大的木盘子,鲜花生出花蕾,竞相开放,垂下花瓣,没有人购买。小小年纪,他对没有卖出去的花儿感到难过,祈求灰蒙蒙的暖房的光线保住鲜花希望的花冠和袭人的香气。他把聚会睃巡一遍,找个女人带回家里,于是选中了比阿·格林。亲爱的比阿,我当然想操你,瞧你汗淋淋的小身子骨,累得有气无力,娇小,温婉,我怎么能不想操你呢?就像所有的百合,难道不是吗?来吧,快把你的腿叉开吧。这事儿容易得很。啊。暖房的湿气和光线恒定不变,杂草繁衍不息;哪怕皑皑白雪堆满玻璃墙,好似一个学校课本里的一个切开的十字架部分,苜蓿草不知从什么地方蓬蓬勃勃地长出来,把桌子腿和锈迹斑斑的水管团团围住;脏兮兮的地上生出了绿莹莹的苔藓,浸透在出奇的安静的芳香中,坚固而深邃。他看见了他们,他的父亲和母亲,vader en moeder,在潮湿的大自然切割出来的多面体凹心光块里轻轻地活动,他们的身体是透明的,而他的脑海来到了悬崖边——脚下一滑,随后向下滑落。左拳紧紧握在自己身上,他在脑海里寻找那次晚宴,但是晚宴不在脑海里了。

上帝帮帮我吧,快帮帮我,把我从这里救出去。Eek ik,eeik ik.可亲可爱的上帝,让我入睡吧。阿门。

一只金灿灿的公鸡在塔博科斯高空翻飞。公理会教堂,一座希腊式圆顶尖塔庙堂,坐落在一片高地上,这里曾经是一块公共牧场,有一道棒球场网栏和一座铸铁带饰的大亭子,只是在阵亡将士纪念日用来为祈祷者遮风避雨,或者在圣诞节期间摆放基督诞生像。三处大建筑物接替了第一个礼拜堂,那原本是一个茅草屋顶的城堡,最后分别于一八九六年和一九三九年改造修建,一只镀金的风标足足向空中升高了一百多英尺,那是从旧教堂拯救下来的古董,此物可以追溯到殖民时期。风标鸡的眼睛是一枚英国一便士铜币。因为飓风、闪电或者修理,每一代人都要把风标鸡更换一次,尽管弯折和焊接很多,但总是能够修复如初。风标鸡在风中旋转,在太阳下闪耀,让马萨诸塞湾的渔民看见了陆地标志。镇上的孩子们长大成人,感觉那个风向鸡就是上帝。也就是说,如果上帝在塔博科斯活灵活现地现身,那就是这个到处可以看见却触摸不到的风标鸡。而且,如果它的便士眼可以看东西,那它可以一览无余,下面展现的像一张活动的地图。塔博科斯中心广场方圆一英里,包括一家由针织厂改造而成的塑料玩具制造厂,三四十家商店,几英亩大的停车场,数百座带有小院子的住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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