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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6 03:3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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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郁达夫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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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台的春昼

钓台的春昼试读:

写在前面

郁达夫(1896—1945),现代中国文坛巨匠。他为后人留下了许多或是感伤的或是深思的或是明快的篇章——包括小说、诗歌、散文,其艺术成就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令后来者难以超越。特别是他的游记散文,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

郁达夫的一生,漂泊不定。为了生计和游览,他的足迹遍及北京、安徽、江苏、浙江、福建、广东等地,是个不折不扣的旅行家。他所到之处,尽情领略,把“灵感赋予了每一朵浪花、每一片绿叶、每一块蠼岩、每一株小草,让大自然的一切具有性格和情味”(刘海粟)。《钓台的春昼》精选郁达夫的游记、风景散文约三十篇。这些作品,写山水名胜、描景色风物,语言不事雕琢,章法不受限制,风流倜傥,不拘一格,充分展示了作者横溢的才华。郁达夫的审美理想与文学观,使得他能在作品中充分发挥自己的人格主体性,成就其在现代散文史上独特的魅力。

郁达夫的游记一如他的为人,具有非常鲜明的个性:有的看似观光看景,实则带着怜天悯人的激情;有的隽永飘逸,尽显他借山水的依托而展现的浪漫;有的在描述山水风光的同时,将当地的人文历史、风俗和掌故娓娓道来,这使他的游记更丰满充实。

郁达夫的游记,不可不读,它将引领我们去触摸定格在现代时空中中国的山山水水与作者的深深屐痕。

第一辑 钓台的春昼

钓台的春昼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而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圈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地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咿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地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绊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褥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阴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洲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地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观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厉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的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泰。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象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地严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象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达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槃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祟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象他那样的顽固内容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地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写

感伤的行旅

犹太人的漂泊,听说是上帝制定的惩罚。中欧一带的“寄泊栖”的游行,仿佛是这一种印度支族浪漫的天性。大约是这两种意味都完备在我身上的缘故吧,在一处沉滞得久了,只想把包裹雨伞背起,到绝无人迹的地方去吐一口郁气。更况且节季又是霜叶红时的秋晚,天色又是同碧海似地天天晴朗的青天,我为什么不走?我为什么不走呢?

可是说话容易,实践艰难,人秋以后,想走想走的心愿,却起了好久了,而天时人事,到了临行的时节,总有许多阻障出来。八个瓶儿七个盖,凑来凑去凑不周全的,尤其是几个买舟借宿的金钱。我不会吹箫,我当然不能乞食,况且此去,也许在吴头,也许向楚尾,也许在中途被捉,被投交有砂米饭吃有红衣服着的笼中,所以踏上火车之先,我总想多带一点财物在身边,免得为人家看出,看出我是一个无产无职的游民。

旅行之始,还是先到上海,向各处去交涉了半天。等到几个版税拿到在手里,向大街上买就了些旅行杂品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空中,“Over the hills and far away!”坐在黄包车上的身体,好像在腾云驾雾,扶摇上九万里外去了。头一晚,就在上海的大旅馆里借了一宵宿。

是月暗星繁的秋夜,高楼上看出去,能够看见的,只是些黄苍颓荡的电灯光。当然空中还有许多同蜂衙里出了火似地同胞的杂噪声,和许多有钱的人在大街上驶过的汽车声溶合在一处,在合奏着大都会之夜的“新魔丰腻”,但最触动我这感伤的行旅者的哀思的,却是在同一家旅舍之内,从前后左右的宏壮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娇艳的肉声,及伴奏着的悲凉的弦索之音。屋顶上飞下来的一阵两阵的比西班牙舞乐里的皮鼓铜琶更野噪的锣鼓响乐,也未始不足以打断我这愁人秋夜的客中孤独,可是同败落头人家的喜事一样,这一种绝望的喧阗,这一种勉强的干兴,终觉得是肺病患者的脸上的红潮,静听起来,仿佛是有四万万的受难的人民,在这野声里啜泣似地,“如此烽烟如此(乐),老夫怀抱若为开”呢?

不得已就只好在灯下拿出一本德国人的游记来躺在床沿上胡乱地翻读……一七七六,九月四日,来于思堡,侵晨。早晨三点,我轻轻地偷逃出了卡儿斯罢特,因为否则他们怕将不让我走。那一群将很亲热地为我做八月廿八的生日的朋友们,原也有扣留住我的权利;可是此地却不可再事淹留下去了。……

这样地跟这一位美貌多才的主人公看山看水,一直的到了月下行车,将从勃伦纳到物络那(Vom Brenner. bis Verona)的时候,我也就在悲凉的弦索声,杂噪的锣鼓声,和怕人的汽车声中昏沉睡着了。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我自身却立在黑沉沉的天盖下俯看海水,立脚处仿佛是危岩峻兀的一座石山。我的左壁,就是一块身比人高的直立在那里的大石。忽而海潮一涨,只见黑黝黝的涡旋,在灰黄的海水里鼓荡,潮头渐长渐高,逼到脚下来了,我苦闷了一阵,却也终于无路可逃,带黏性的潮水,就毫无踌躇地浸上了我的两脚,浸上了我的腿部,腰部,终至于将及胸部而停止了。一霎时水又下退,我的左右又变了石山的陆地,而我身上的一件青袍,却为水浸湿了。在惊怖和懊恼的中间,梦神离去了我,手支着枕头,举起上半身来看看外边的样子,似乎那些毫无目的,毫无意识,只在大街上闲逛、瞎挤、乱骂、高叫的同胞们都已归笼去了,马路上只剩了几声清淡的汽车警笛之声,前后左右的娇艳的肉声和弦索声也减少了,幽幽寂寂,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似地,只有间隔得很远的竹背牙牌互击的操塔的声音,大约夜也阑了,大家的游兴也倦了吧,这时候我的肚里却也咕噜噜感到了一点饥饿。

披上绵袍,向里间浴室的磁盆里放了一盆热水,漱了一漱口,擦了一把脸,再回到床前安乐椅上坐下,呆看住电灯擦起火柴来吸烟的时候,我不知怎么的斗然间却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孤独。这也许是大都会中的深夜的悲哀,这也许是中年易动的人生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我觉得这样的再在旅舍里枯坐是耐不住的了,所以就立起身来,开门出去,想去找一家长夜开炉的菜馆,去试一回小吃。

开门出去,在静寂粉白和病院里的廊子一样的长巷中走了一段,将要从右角转入另一条长廊去的时候,在角上的那间房里,忽而走出了一位二十左右,面色洁白妖艳,一头黑发松长披在肩上,全身像裸着似地只罩着一件金黄长毛丝绒的Negligee的妇人来。这一回的出其不意地在这一个深夜的时间里忽儿和我这样的一个潦倒的中年男子的相遇,大约也使她感到了一种惊异,她起始只张大了两只黑晶晶的大眼,怀疑惊问似地对我看了一眼,继而脸上涨起了红霞,似羞缩地将头俯伏了下去,终于大着胆子向我的身边走过,走到另一间房间里去了。我一个人发了一脸微笑,走转了弯,轻轻地在走向升降机去的中间,耳朵里还听见了一声她关闭房门的声音,眼睛里还保留着她那丰白的圆肩的曲线,和从宽散的她的寝衣中透露出来的胸前的那块倒三角形的雪嫩的白肌肤。

司升降机的工人和在廊子的一角呆坐着的几位茶役,都也睡态朦胧了,但我从高处的六层楼下来,一到了底下出大门去的那条路上,却不料竟会遇见这许多暗夜之子在谈笑取乐的。他们的中间,有的是跟妓女来的龟奴鸨母,有的是司汽车的机器工人,有的是身上还披着绒毯的住宅包车夫,有的大约是专等到了这一个时候,夹人到这些人的中间来骗取一枝两枝香烟,谈谈笑笑藉此过夜的闲人吧!这一个大门道上的小社会里,这时候似乎还正在热闹的黄昏时候一样,而等我走出大门,向东边角上的一家茶馆里坐定,朝壁上的挂钟细细看了一眼时,却已经是午前的三点钟前了。

吃取了一点酒菜回来,在路上向天空注看了许多回。西边天上,正挂着一钩同镰刀似地下弦残月,东北南三面,从高屋顶的电火中间窥探出去,似还见得到一颗两颗的黯淡的秋星,大约明朝不会下雨这一件事情总可以决定的了。我长啸了一声,心里却感到了一点满足,想这一次的出发也还算不坏,就再从升降机上来,回房脱去了袍袄,沉酣地睡着了四五个钟头。二

几个钟头的酣睡,已把我长年不离身心的疲倦医好了一半了,况且赶到车站的时候,正还是上行特别快车将发未动的九点之前,买了车票,挤入了车座,浩浩荡荡,火车头在晨风朝日之中,将我的身体搬向北去的中间,老是自伤命薄,对人对世总觉得不满的我这时代落伍者,倒也感到了一心的快乐。“旅行果然是好的”,我斜倚着车窗,目视着两旁的躺息在太阳和风里的大地,心里却在这样的想:“旅行果然是不错,以后就决定在船窗马背里过它半生生活吧!”

江南的风景,处处可爱,江南的人事,事事堪哀,你看,在这一个秋尽冬来的寒月里,四边的草木,岂不还是青葱红润的么?运河小港里,岂不依旧是白帆如织满载行驶的么?还有小小的水车亭子,疏疏的槐柳树林。平桥瓦屋,只在天空里吐和平之气,一堆一堆的干草堆儿,是老百姓在这过去的几个月中间力耕苦作之后的黄金成绩,而车磷磷,马萧萧,这十余年中间,军阀对他们的征收剥夺,虏掠好淫,从头细算起来,哪里还算得明白?江南原说是鱼米之乡,但可怜的老百姓们,也一并的作了那些武装同志们的鱼米了。逝者如斯,将来者且更不堪设想,你们且看看政府中什么局长什么局长的任命,一般物价的同潮也似地怒升,和印花税地税杂税等名目的增设等,就也可以知其大概了。啊啊,圣明天子的朝廷大事,你这贱民哪有左右容喙的权利,你这无智的牛马,你还是守着古圣昔贤的大训,明哲以保其身,且,细赏赏这车窗外面的迷人秋景吧!人家瓦上的浓霜去管它作甚?

车窗外的秋色,已经到了烂熟将残的时候了。而将这秋色秋风的颓废末级,最明显地表现出来的,要算浅水滩头的芦花丛薮,和沿流在摇映着的柳色的鹅黄。当然杞树、枫树、桕树的红叶,也一律的在透露残秋的消息,可是绿叶层中的红霞一抹,即在春天的二月,只教你向树林里去栽几株一丈红花,也就可以酿成此景的。至于西方莲的殷红,则不问是寒冬或是炎夏,只教你培养得宜,那就随时随地都可以将其他树叶的碧色去衬它的朱红,所以我说,表现这大江南岸的残秋的颜色,不是枫林的红艳和残叶的青葱,却是芦花的丰白与岸柳的髡黄。

秋的颜色,也管不得许多,我也不想来品评红白,裁答一重公案,总之对这些大自然的四时烟景,毫末也不曾留意的我们那火车机头,现在却早已冲过了长桥几架,抄过了阳澄湖岸的一角,一程一程的在逼近姑苏台下去了。

苏州本来是我侬旧游之地,“一帆冷雨过娄门”的情趣,闲雅的古人,似乎都在称道。不过细雨骑驴,延着了七里山塘,缓缓的去奠拜真娘之墓的那种逸致,实在也尽值得我们的怀忆的。还有日斜的午后,或者上小吴轩去泡一碗清茶,凭栏细数数城里人家的烟灶,或者在冷红阁上,开开它朝西一带的明窗,静静儿的守着夕阳的婉晚西沉,也是尘俗都消的一种游法。我的此来,本来是无遮无碍的放浪的闲行,依理是应该在吴门下榻,离沪的第一晚是应该去听听寒山寺里的夜半清钟的,可是重阳过后,这近边又有了几次农工暴动的风声,军警们提心吊胆,日日在搜查旅客,骚扰居民,像这样的暴风雨将到未来的恐怖期间,我也不想再去多劳一次军警先生的驾了,所以车停的片刻时候,我只在车里跑上先跑落后的看了一回虎丘的山色,想看看这本来是不高不厚的地皮,究竟有没有被那些要人们刮尽。但是还好,那一堆小小的土山,依旧还在那里点缀苏州的景致。不过塔影萧条,似乎新来瘦了,它不会病酒,它不会悲秋,这影瘦的原因,大约总是因为日脚行到了天中的缘故吧。拿出表来一看,果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将近中午的时刻了。

火车离去苏州之后,路线的两边,耸出了几条绀碧的山峰来。在平淡的上海住惯的人,或者本来是从山水中间出来,但为生活所迫,就不得不在看不见山看不见水的上海久住的人们,大约到此总不免要生出异样的感觉来的吧。同车的有几位从上海来的旅客,一样的因看见了这西南一带的连山而在作点头的微笑。啊啊,人类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细胞,只教天性不灭,决没有一个会对了这自然的和平清景而不想赞美的,所以那些卑污贪暴的军阀委员要人们,大约总已经把人性灭尽了的缘故吧,他们只知道要打仗,他们只知道要杀人,他们只知道如何的去敛钱争势夺权利用,他们只知道如何的来破坏农工大众的这一个自然给予我们的伊甸园。啊呀,不对,本来是在说看山的,多嘴的小子,却又破口牵涉起大人先生们的狼心狗计来了,不说吧,还是不说吧。将近十二点了,我还是去炒盘芥莉鸡丁,弄瓶“苦配”啤酒来浇浇磈磊的好。三

正吞完最后的一杯苦酒的时候,火车过了一个小站,听说是无锡就在眼前了。

天下第二泉水的甘味,倒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人留恋的地方。但震泽湖边的芦花秋草,当这一个肃杀的年时,在理想上当然是可以引入入胜的,因为七十二山峰的峰下,处处应该有低浅的水滩,三万六千顷的周匝,少算算也应该有千余顷的浅渚,以这一个统计来计算太湖湖上的芦花,那起码要比扬子江河身的沙渚上的芦田多些。我是曾在太平府以上九江以下的扬子江头看过伟大的芦花秋景的,所以这一回很想上太湖去试试运气看,看我这一次的臆测究竟有没有和事实相合的地方。这样的决定在无锡下车之后,倒觉得前面相去只几里地的路程特别的长了起来,特别快车的速力也似乎特别慢起来了。

无锡究竟是出大政客的实业中心地,火车一停,下来的人竟占了全车的十分之三四。我因为行李无多,所以一时对那些争夺人体的黄包车夫们都失了敬,一个人踏出站来,在荒地上立了一会,看了一出猴子戴面具的把戏,想等大伙的行客散了,再去叫黄包车直上太湖边去。这一个战略,本是我在旅行的时候常用常效的方法,因为车刚到站,黄包车价总要比平时贵涨几倍,等大家散尽,车夫看看不得不等第二班车了,那他的价钱就会低让一点,可以让到比平时只贵两成三成的地步。况且从车站到湖滨,随便走哪一条路,总要走半个钟头才能走到,你若急切的去叫车,那客气一点的车夫,会索价一块大洋,不客气的或者竟会说两块三块都不定的。所以夹在无锡的市民中间,上车站前头的那块荒地上去看一出猴犬两明星合演的拿手好戏,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因为我在看把戏的中间就在摆布对车夫的战略呀。殊不知这一次的作战,我却大大的失败了。

原来上行特别快车到站是正午十二点的光景,这一班车过后,则下行特快的到来要在下午的一点半过,车夫若送我到湖边去呢,那下半日的他的买卖就没有了,要不是有特别的好处,大家是不愿意去的。况且时刻又来得不好,正是大家要去吃饭缴车的时候,所以等我从人丛中挤攒出来,想再回到车站前头去叫车的当儿,空洞的卵石马路上,只剩了些太阳的影子,黄包车夫却一个也看不见了。

没有办法,只好唱着“背转身,只埋怨,自己做差”而慢慢的踱过桥去,在无锡饭店的门口,反出了一个更贵的价目,才叫着了一乘黄包车拖我到了迎龙桥下。从迎龙桥起,前面是宽广的汽车道了,两公司的驶往梅园的公共汽车,隔十分就有一乘开行,并且就是不坐汽车,从迎龙桥起再坐小照会的黄包车去,也是十分舒适的。到了此地,又是我的世界了,而实际上从此地起,不但有各种便利的车子可乘,就是叫一只湖船,叫她直摇出去,到太湖边上去摇它一晚,也是极容易办到的事情,所以在一家新的公共汽车行的候车的长凳上坐下的时候,我心里觉得是已经到了太湖边上的样子。

开原乡一带,实在是住家避世的最好的地方。九龙山脉,横亘在北边,锡山一塔,障得住东来的烟灰煤气,西南望去,不是龙山山脉的蜿蜒的余波,便是太湖湖面的镜光的返照。到处有桑麻的肥地,到处有起屋的良材,耕地的整齐,道路的修广,和一种和平气象的横溢,是在江浙各农区中所找不出第二个来的好地。可惜我没有去做官,可惜我不曾积下些钱来,否则我将不买阳羡之田,而来这开原乡里置它三十顷地。营五亩之居,筑一亩之室。竹篱之内,树之以桑,树之以麻,养些鸡豚羊犬,好供岁时伏腊置酒高会之资;酒醉饭饱,在屋前的太阳光中一躺,更可以叫稚子开一开留声机器,听听克拉衣斯勒的提琴的慢调或卡儿骚的高亢的悲歌。若喜欢看点新书,那火车一搭,只教有半日工夫,就可以到上海的璧恒、别发,去买些最近出版的优美的书来。这一点卑卑的愿望,啊啊,这一点在大人先生的眼里看起来,简直是等于矮子的一个小脚指头般大的奢望,我究竟要在何年何月,才享受得到呢?罢罢,这样的在公共汽车里坐着,这样的看看两岸的疾驰过去的桑田,这样的注视注视龙山的秋景,这样的吸收吸收不用钱买的日色湖光,也就可以了,很可以了,我还是不要作那样的妄想,且念首清诗,聊作个过屠门的大嚼吧!

Mine be a cot beside the hill

A bee-hive’s hum shall soothe my ear;

A willowy brook that turns a mill,

With many afall shall linger near.

The swal’ow,oft,beneath my thatch

Shall twitter from her clay-built nest;

Oft shall the pilgrim lift the latch,

And share my meal,a welcome guest.

Around my ivied porch shall spring

Each fragrant flower that drinks the dew;

And Lucy,at her wheel,shall sing

In russet-gown and apron blue.

The village-church among the trees,

Where first our marriage-vows were given,

With merry peals shall swell the breeze

And point with taper spire to Heaven.

这样的在车窗口同诗里的蜜蜂似地哼着念着,我们的那乘公共汽车,已经驶过了张巷荣巷,驶过了一支小山的腰岭,到了梅园的门口了。四

梅园是无锡的大实业家荣氏的私园,系筑在去太湖不远的一支小山上的别业,我的在公共汽车里想起的那个愿望,他早已大规模地为我实现造好在这里了;所不同者,我所想的是一间小小的茅篷,而他的却是红砖的高大的洋房,我是要缓步以当车,徒步在那些桑麻的野道上闲走的,而他却因为时间是黄金就非坐汽车来往不可的这些违异。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看将起来,有钱的人的心理,原也同我们这些无钱无业的闲人的心理是一样的。我在此地要感谢荣氏的竟能把我的空想去实现而造成这一个梅园,我更要感谢他既造成之后而能把它开放,并且非但把它开放,而又能在梅园里割出一席地来租给人家,去开设一个接待来游者的公共膳宿之场。因为这一晚我是决定在梅园里的太湖饭店内借宿的。

大约到过无锡的人总该知道,这附近的别墅的位置,除了刚才汽车通过的那支横山上的一个别庄之外,总算这梅园的位置算顶好了。这一条小小的东山,当然也是龙山西下的波脉里的一条,南去太湖,约只有小三里不足的路程。而在这梅园的高处,如招鹤坪前,太湖饭店的二楼之上,或再高处那荣氏的别墅楼头,南窗开了,眼下就见得到太湖的一角,波光容与,时时与独山、管社山的山色相掩映。至于园里的瘦梅千树,小榭数间,和曲折的路径,高而不美的假山之类,不过尽了一点点缀的余功,并不足以语园林营造的匠心之所在的。所以梅园之胜,在它的位置,在它的与太湖的接而又离,离而又接的妙处;我的不远数十里的奔波,定要上此地来借它一宿的原因,也只想利用利用这一点特点而已。

在太湖饭店的二楼上把房间开好,喝了几杯既甜且苦的惠泉山酒之后,太阳已有点打斜了,但拿出表来一看,时间还只是午后的两点多钟。我的此来,原想看一看一位朋友所写过的太湖的落日,原想看看那落日与芦花相映的风情的;若现在就赶往湖滨,那未免去得太早,后来怕要生出久候无聊的感想来。所以走出梅园,我就先叫了一乘车子,再回到惠山寺去,打算从那里再由别道绕至湖滨,好去赶上看湖边的落日。但是锡山一停,惠山一转,遇见了些无聊的俗物在惠山泉水旁的大嚼豪游,及许多武装同志们的沿路的放肆高笑,我心里就感到了一心的不快,正同被强人按住在脚下,被他强塞了些灰土尘污到肚里边去的样子,我的脾气又发起来了,我只想登到无人来得的高山之上去尽情吐泻一番,好把肚皮里的抑郁灰尘都吐吐干净。穿过了惠山的后殿,一步一登,朝着只有斜阳和衰草在弄情调戏的濯濯的空山,不晓走了多少时候,我竟走到了龙山第一峰的头茅篷外了。

目的总算达到了,惠山锡山寺里的那些俗物,都已踏踢在我的脚下,四大皆空,头上身边,只剩了一片蓝苍的天色和清淡的山岚。在此地我可以高啸,我可以俯视无锡城里的几十万为金钱名誉而在苦斗的苍生,我可以任我放开大口来骂一阵无论哪一个凡为我所疾恶者,骂之不足,还可以吐他的面,吐面不足,还可以以小便来浇上他的身头。我可以痛哭,我可以狂歌,我等爬山的急喘回复了一点之后,在那块头茅篷前的山峰头上竟一个人演了半日的狂态,直到喉咙干哑,汗水横流,太阳也倾斜到了很低很低的时候为止。

气竭声嘶,狂歌高叫的声音停后,我的两只本来是为我自己的噪聒弄得昏昏的耳里,忽而沁的钻入了一层寂静,风也无声,日也无声,天地草木都仿佛在一击之下变得死寂了。沉默,沉默,沉默,空处都只是沉默。我被这一种深山里的静寂压得怕起来了,头脑里却起了一种很可笑的后悔。“不要这世界完全被我骂得陆沉了哩?”我想,“不要山鬼之类听了我的啸声来将我接收了去,接到了他们的死灭的国里去了哩?”我又想,“我在这里踏着的不要不是龙山山头,不要是阴间的滑油山之类哩?”我再想。于是我就注意看了看四边的景物,想证一证实我这身体究竟还是仍旧活在这卑污满地的阳世呢,还是已经闯入了那个鬼也在想革命而谋做阎王的阴间。

朝东望去,远散在锡山塔后的,依旧是千万的无锡城内的民家和几个工厂的高高的烟突,不过太阳斜低了,比起午前的光景来,似乎加添了一点倦意。俯视下去,在东南的角里,桑麻的林影,还是很浓很密的,并且在那条白线似地大道上,还有行动的车类的影子在那里前进呢,那么至少至少,四周都只是死灭的这一个观念总可以打破了。我宽了一宽心,更掉头朝向了西南,太阳落下了,西南全面,只是眩目的湖光,远处银蓝濛淟,当是湖中间的峰面的暮霭,西面各小山的面影,也都变成了紫色了。因为看见了斜阳,看见了斜阳影里的太湖,我的已经闯入了死界的念头虽则立时打消,但是日暮途穷,只一个人远处在荒山顶上的一种实感,却油然的代之而起。我就伸长了脖子拚命的查看起四面的路来,这时候我实在只想找出一条近而且坦的便道,好遵此便道而且赶回家去。因为现在我所立着的,是龙山北脉在头茅篷下折向南去的一条支岭的高头,东西南三面只是岩石和泥沙,没有一条走路的。若再回至头茅篷前,重沿了来时的那条石级,再下至惠山,则无缘无故便白白的不得不多走许多的回头曲路,大丈夫是不走回头路的,我一边心里虽在这样的同小孩子似地想着,但实在我的脚力也有点虚竭了。“啊啊,要是这儿有一所庵庙的话,那我就可以不必这样的着急了。”我一边尽在看四面的地势,一边心里还在作这样的打算,“这地点多么好啊,东面可以看无锡全市,西面可以见太湖的夕阳,后面是头茅篷的高顶,前面是朝正南的开原乡一带的村落,这里比起那头茅篷来,形势不晓要好几十倍。无锡人真没有眼睛,怎么会将这一块龙山南面的平坦的山岭这样的弃置着,而不来造一所庵庙的呢?唉唉,或者他们是将这一个好地方留着,留待我来筑室幽居的吧?或者几十年后将有人来,因我今天的在此一哭而为我起一个痛哭之台,而与我那故乡的谢氏西台来对立的吧?哈哈,哈哈。不错,很不错。”末后想到了这一个夸大妄想狂者的想头之后,我的精神也抖擞起来了,于是拔起脚跟,不管它有路没有路,只是往前向那条朝南斜拖下去的山坡下乱走。结果在乱石上滑坐了几次,被荆棘钩破了一块小襟和一双线袜,我跳过几块岩石,不到三十分钟,我也居然走到了那支荒山脚下的坟堆里了。

到了平地的坟树林里来一看,西天低处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尽,走到了离坟不远的一个小村子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五点多了。村里的人家,也已经在预备晚餐,门前晒在那里的干草豆萁,都已收拾得好好,老农老妇,都在将暗未暗的天空下,在和他们的孙儿孙女游耍。我走近前去,向他们很恭敬的问了问到梅园的路径,难得他们竟有这样的热心,居然把我领到了通汽车的那条大道之上。等我雇好了一乘黄包车坐上,回头来向他们道谢的时候,我的眼角上却又扑簌簌地滚下了两粒感激的大泪来。五

山居清寂,梅园的晚上,实在是太冷静不过。吃过了晚饭,向庭前去一走,只觉得四面都是茫茫的夜雾和每每的荒田,人家也看不出来,更何况乎灯烛辉煌的夜市。绕出园门,正想拖了两只倦脚走向南面野田里去的时候,在黄昏的灰暗里我却在门边看见了一张有几个大字写在那里的白纸。摸近前去一看,原来是中华艺大的旅行写生团的通告。在这中华艺大里,我本有一位认识的画家C君在那里当主任的,急忙走回饭店,教茶房去一请,C君果然来了。我们在灯下谈了一会,又出去在园中的高亭上站立了许多时候,这一位不趋时尚,只在自己精进自己的技艺的画家,平时总老是呐呐不愿多说话的,然而今天和我的这他乡的一遇,仿佛把他的习惯改过来了,我们谈了些以艺术作了招牌,拚命的在运动做官做委员的艺术家的行为。我们又谈到了些设了很好听的名目,而实际上只在骗取青年学子的学费的艺术教育家的心迹。我们谈到了艺术的真髓,谈到了中国的艺术的将来,谈到了革命的意义,谈到了社会上的险恶的人心,到了叹声连发,不忍再谈下去的时候,高亭外的天色也完全黑了。两人伸头出去,默默地只看了一同天上的几颗早见的明星。我们约定了下次到上海时,再去江湾访他的画室的日期,就各自在黑暗里分手走了。

大约是一天跑路跑得太多了的缘故吧,回旅馆来一睡,居然身也不翻一个,好好儿的睡着了。约莫到了残宵二三点钟的光景,槛外的不知从哪一个庙里来的钟磬,尽是当当当当的在那里慢击。我起初梦醒,以为是附近报火的钟声,但披衣起来,到室外廊前去一看,不但火光看不出来,就是火烧场中老有的那一种叫噪的人号狗吠之声也一些儿听它不出。庭外如云如雾,静浸着一庭残月的清光。满屋沉沉,只充满着一种遥夜酣眠的呼吸。我为这钟声所诱,不知不觉,竟扣上了衣裳,步出了庭前,将我的孤零的一身,浸入了仿佛是要粘上衣来的月光海里。夜雾从太湖里蒸发起来了,附近的空中,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叉桠的梅树林中,望过去仿佛是有人立在那里的样子。我又慢慢的从饭店的后门,步上了那个梅园最高处的招鹤坪上。南望太湖,也辨不出什么形状来,不过只觉得那面的一块空阔的地方,仿佛是由千千万万的银丝织就似地,有月光下照的清辉,有湖波返射的银箭,还有如无却有,似薄还浓,一半透明,一半粘湿的湖雾湖烟,假如你把身子用力的朝南一跳,那这一层透明的白网,必能悠扬地牵举你起来,把你举送到王母娘娘的后宫深处去似地。这是我当初看了那湖天一角的景象的时候的感想,但当万籁无声的这一个月明的深夜,幽幽地慢慢地,被那远寺的钟声,当嗡,当嗡的接连着几回有韵律似地催告,我的知觉幻想,竟觉得渐渐地渐渐地麻木下去了,终至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两只脚柔软地跪坐了下去,眼睛也只同呆了似地盯视住了那悲哀的残月不能动了。宗教的神秘,人性的幽幻,大约是指这样的时候的这一种心理状态而说的吧,我像这样的和耶稣教会的以马内利的圣像似地,被那幽婉的钟声,不知魔伏了许多时,直到钟声停住,木鱼声发,和尚——也许是尼姑——的念经念咒的声音幽幽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方才挺身立起,回到了那旅馆的居室里来,这时候大约去天明总也已经不远了吧?

回房不知又睡着了几个钟头,等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前窗的帷幕缝中却漏入了几行太阳的光线来。大约时候总也已不早了,急忙起来预备了一下,吃了一点点心,我就出发到太湖湖上去。天上虽各处飞散着云层,但晴空的缺处,看起来仍可以看得到底的,所以我知道天气总还有几日好晴。不过太阳光太猛了一点,空气里似乎有多量的水蒸汽含着,若要登高处去望远景,那像这一种天气是不行的,因为晴而不爽,你不能从厚层的空气里辨出远处的寒鸦林树来,可是只要看看湖上的风光,那像这样的晴天,也已经是尽够的了。并且昨晚上的落日没有看成,我今天却打算牺牲它一天的时日,来试试太湖里的远征,去找出些前人所未见的岛中僻景来,这是当走出园门,打杨庄的后门经过,向南走入野田,在走上太湖边上去的时候的决意。

太阳升高了,整洁的野田里已有早起的农夫在辟土了。行经过一块桑园地的时候,我且看见了两位很修媚的姑娘,头上罩着了一块白布,在用了一根竹竿,打下树上的已经黄枯了的桑叶来。听她们说这也是蚕妇的每年秋季的一种工作,因为枯叶在树上悬久了,那老树的养分不免要为枯叶吸几分去,所以打它们下来是很要紧的,并且黄叶干了,还可以拿去生火当柴烧,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在野田里的那条通至湖滨的泥路,上面铺着的尽是些细碎的介虫壳儿,所以阳光照射下来,有几处虽只放着明亮的白光,但有几处简直是在发虹霓似地彩色。

像这样的有朝阳晒着的野道,像这样的有林树小山围绕着的空间,况且头上又是青色的天,脚底下并且是五彩的地,饱吸着健康的空气,摆行着不急的脚步,朝南的走向太湖边去,真是多么美满的一幅清秋行乐图呀!但是风云莫测,急变就起来了,因为我走到了管社山脚,正要沿了那条山脚下新辟的步道走向太湖旁的一小湾,俗名五里湖滨的时候,在山道上朝着东面的五里湖心却有两位着武装背皮带的同志和一位穿长袍马褂的先生立在那里看湖面的扁舟。太阳光直射在他们的身上,皮带上的镀镍的金属,在放异样的闪光。我毫不留意地走近前去,而听了我的脚步声将头掉转来的他们中间的武装者的一位,突然叫了我一声,吃了一惊,我张开了大眼向他一看,原来是一位当我在某地教书的时候的从前的学生。

他在学校里的时候本来就是很会出风头的,这几年来际会风云,已经步步高升成了党国的要人了,他的名字我也曾在报上看见过几多次的,现在突然的在这一个地方被他那么的一叫,我真骇得颜面都变成了土色了,因为两三年来,流落江湖,不敢出头露面的结果,我每遇见一个熟人的时候,心里总要怦怦的惊跳。尤其是在最近被几位满含恶意的新闻记者大书了一阵我的叛党叛国的记载以后,我更是不敢向朋友亲戚那里去走动了。而今天的这一位同志,却是党国的要人,现任的中委机关里的常务委员,若论起罪来,是要从他的手中发落的,冤家路窄,这一关叫我如何的偷逃过去呢?我先发了一阵抖,立住了脚呆木了一下,既而一想,横竖逃也逃不脱了,还是大着胆子迎上去吧,于是就立定主意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态度,前进了几步,和他握了握手。“啊!怎么你也会在这里?”我很惊喜似地装着笑脸问他。“真想不到在这里会见到先生的,近来身体怎么样?脸色很不好哩!”他也是很欢喜地问我。看了他这样态度,我的胆子放大了,于是就造了一篇很圆满的历史出来报告给他听。

我说因为身体不好,到太湖边上来养病已经有二年多了,自从去年夏天起,并且因为闲空不过,就在这里聚拢了几个小学生来在教他们的书,今天是礼拜,所以才出来走走,但吃中饭的时候却非要回去不可的,书房是在城外××桥××巷的第××号,我并且要请他上书房去坐坐,好细谈谈别后的闲天。我这大胆的谎语原也已经听见了他这一番来锡的任务之后才敢说的,因为他说他是来查勘一件重大党务的,在这太湖边上一转,午后还要上苏州去,等下次再有来无锡的机会的时候再来拜访,这是他的遁辞。

他为我介绍了那另外的两位同志,我们就一同的上了万顷堂,上了管社山,我等不到一碗清茶泡淡的时候,就设辞和他们告别了。这样的我在惊恐和疑惧里,总算访过了太湖,游尽了无锡,因为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已同逃狱囚似地伏在上行车的一角里在喝压惊的“苦配”啤酒了。这一次游无锡的回味,实在也同这啤酒的味儿差仿不多。1928年11月在途中记

杭江小历纪程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星期四,晴爽。

前数日,杭江铁路车务主任曾荫千氏,介友人来谈,意欲邀我去浙东遍游一次,将耳闻目见的景物,详告中外之来浙行旅者,并且通至玉山之路轨,已完全接就,将于十二月底通车,同时路局刊行旅行指掌之类的书时,亦可将游记收入,以资救济Baedeker式的旅行指南之干燥。我因来杭枯住日久,正想乘这秋高气爽的暇时,出去转换转换空气,有此良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所以就与之约定于十一月九日渡江,坐夜车起行。

午后五时,赶到三廊庙江边,正夕阳晻暧,萧条垂暮的时候。在码头稍待,知约就之陈万里郎静山二先生,因事未来。登轮渡江,尚见落日余晖,荡漾在波头山顶,就随口念出了:“落日半江红欲紫,几星灯火点西兴”的两句打油腔。渡至中流,向大江上下一展望,立时便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愉快,大约是因近水遥山,视界开扩了的缘故;“心旷神怡”的四字在这里正可以适用,向晚的钱塘江上,风景也正够得人留恋。

到江边站晤曾主任,知陈、郎二先生,将于十七日来金华,与我们会合,因五泄、北山诸处,陈先生都已到过,这一回不想再去跋涉,所以夜饭后登车,车座内只有我和曾主任两人而已。

两人对坐着,所谈者无非是杭江路的历史和经营的苦心之类。

缘该路的创设,本意是在开发浙东;初拟的路线,是由杭州折向西南,遵钱塘江左岸,经富阳、桐庐、建德、兰溪、龙游、衢县、江山而达江西之玉山,以通信江,全线约长三百零五公里。后因大江难越,山洞难开,就改成了目下的路线,自钱塘江右岸西兴筑起,经萧山、诸暨、义乌、金华、汤溪、龙游、衢县、江山,仍至江西之玉山,计长三百三十三公里;又由金华筑支线以达兰溪,长二十二公里。建筑经费,因鉴于中央财政之拮据,就先由地方设法,暂作为省营的铁路。省款当然也不能应付,所以只能向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及沪杭银行团等商借款项,以资挹注。正唯其资本筹借之不易,所以建筑、设备等事项,也不得不力谋省俭,勉求其成。计自民国十八年筹备开始以来,因省政府长官之更易而中断之年月也算在内,仅仅于两三年间,筑成此路。而每公里之平均费用,只三万余元,较之各国有铁路,费用相差及半,路局同人的苦心计划,也真可以佩服的了。

江边七点过开车,达诸暨是在夜半十点左右。车站在城北两三里的地方,头一夜宿在诸暨城内。诸暨 五泄十一月十日,星期五,晴快。

昨晚在夜色微茫里到诸暨,只看见了些空空的稻田,点点的灯火,与一大块黑黝黝的山影。今晨六时起床,出旅馆门,坐黄包车去五泄,虽只晨光晞暝,然已略能辨出诸暨县城的轮廓。城西里许有一大山障住,向西向南,余峰绵亘数十里,实为胡公台,亦即所谓长山者是。长山之所以称胡公台者,因长山中之一峰陶朱山头,有一个胡公庙在,是祀明初胡大将军大海的地方。五泄在县西六十里,属灵泉乡,所以我们的车子,非出北门,绕过胡公台的山脚,再朝西去不行。

出城将十里,到陶山乡的十里亭,照例黄包车要验票,这也是诸暨特有的一种组织。因为黄包车公司,是一大集股的民营机关,所有乡下的行车道路,全系由这公司所修筑;车夫只须觅保去拉,所得车资,与公司分拆,不拉休息者不必出车租;所以坐车者,要先向公司去照定价买票,以后过一程验一次,虽小有耽搁,但比之上海杭州各都市的讨价还价,却简便得多。过陶山乡,太阳升高了,照出了五色缤纷的一大平原,乌桕树刚经霜变赤,田里的二次迟稻——大半是糯谷——有的尚未割起,映成几片金黄,远近的小村落,晨炊正忙,上面是较天色略白的青烟,而下面却是受着阳光带一些些微红的白色高墙。长山的连峰,缭绕在西南,北望青山一发,牵延不断,按县志所述,应该是杭乌山的余脉,但据车夫所说,则又是最高峰鸡冠山拖下来的峰峦。

从十里亭起,八里过大唐庙,四里过福缘桥,桥头有合溪亭,一溪自五泄西来,一溪又自南至,到此合流。又三里到草塔,是一大镇,尽可以抵得过新登之类的小县城,市的中心,建有数排矮屋,为乡民集市之所,形状很像大都市内的新式菜场。草塔居民多赵姓,所以赵氏宗祠,造得很大,市上当然又有一验票处。过此是五泉庵,遥望杨家楼塔,数里到避水岭,已经是五泄的境界了。

避水岭上,有一个庙,庙外一亭,上书“第一峰”三字。岭下北面,就是五泄溪。登岭西望,低洼处,又成一谷,五泄的胜景,到此才稍稍露出了面目;因为过岭的一条去路,是在山边开出,向右手下望谷中,有红树青溪,像一个小小的公园。岭西山脚下,兀立着一块岩石,状似人形,车夫说:“这就是石和尚,从前近村人家娶媳妇,这和尚总要先来享受初夜权,后来经村人把和尚头凿了,才不再作怪。”

大约县志上所说的留仙石,上镌有“谢元卿结茅处”六字的地方,总约略在这一块石壁的近旁。

自第一峰——避水岭——起,西行多小山,过一程,就是一环山,再过一程,又是一个阪;人家点点,山影重重,且时常和清流澈底的五泄溪或合或离,令人有重见故人之感。过西墙弄的桥边,至里坞下朱,眼界又一广;经徐家山下,到青口镇,黄包车就不能走了,自青口至五泄的十余里,因为溪水纵横,山路逼仄,车路不很容易修建,所以再往前进,就非步行或坐轿子不可。

自青口去,渡溪一转弯,就到夹岩。两壁高可百丈,兀立在溪的南北,一线清溪,就从这岩层很清的绝壁底下流过。仰起来看看岩头,只觉得天的小,俯下去看看水,又觉得溪的颜色有点清里带黑,大约是岩壁过高,壁影覆在水面上的缘故。我虽则没有到过莱茵、多瑙的河边,但立在夹岩中间,回头一望,却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学习德文的时候,在海涅的名诗《洛来拉兮》篇下印在那里的那张美国课本上的插画。

夹岩北壁中,有一个大洞,洞中间造了一个庙,这庙的去路,是由夹岩寺后的绝壁中间开凿出来的。我们爬了半天,滑跌了几次,手里各捏了两把冷汗,几乎喘息到回不过气来,才到了洞口;到洞一望,方觉悟到这一次爬山的真不值得。因为从谷底望来,觉得这洞是很高,但到洞来一看,则头上还是很高的石壁,而对面的那块高岩,依旧同照壁似地障在目前,展望不灵,只看见了几丝在谷底里是很不容易见到的日光而已。

从夹岩西北进,两三里路中间,是五泄的本山了;一步一峰,一转一溪,山峰的尖削,奇特,深幽,灵巧,从我所经历过的山水比较起来,只有广东肇庆以西的诸峰岩,差能和它们比比,但秀丽怕还不及几分。

好事的文人,把五泄的奇岩怪石,一支支都加上了一个名目,什么石佛岩啦,檀香窟啦,朝阳峰,碧玉峰,滴翠峰,童子峰,老人峰,狮子峰,卓笔峰,天柱峰,棋盘峰……峰啦,多到七十二峰,二十五岩,一洞,三谷,十石,等等,真像是小学生的加法算学课本,我辨也辨不清,抄也抄不尽了,只记一句从前徐文长有一块石碣,刻着“七十二峰深处”的六字,嵌在五泄永安禅寺的壁上——现在这石褐当然是没有了——其余的且由来游的人自己去寻觅拟对吧!

五泄寺,就是永安禅寺,照志书上说,是唐元和三年灵默禅师之所建。后来屡废屡兴,名字也改了几次,这些考据家的专门学问,我们只能不去管它;可是现在的寺的组织,却真有点奇怪。寺里的和尚并不多,吃肉营生——造纸种田——同俗人一点儿也没有分别,只少了几房妻妾,不生小孩,买小和尚来继承的一事,和俗人小有不同。当家和尚,叫做经理,我们问知客的那位和尚以经理僧在哪里呢?他又回答说:上市去料理事务去了。寺的规模虽大,但也都坍败得可以,大雄宝殿,山门之类,只略具雏形,惟独所谓官厅的那一间客厅,还整洁一点,上面挂着有一块刘墉写的“双龙湫室”的旧匾,四壁倒也还有许多字画挂在那里。

在客厅西旁的一间小室里吃过饭后,和尚就陪我们去看五泄。所谓五泄者,就是五个瀑布的意思,土人呼瀑布为泄,所以有这一个名称。最下的第五泄,就在寺后西北的坐山脚下,离寺约有三百多步样子,高一二十丈,宽只一二丈,因为天晴得久了,泄身不广,看去也只是一个平常的瀑布而已。奇怪的是在这第五泄上面的第一,二,三,四各泄,一道溪泉,从北面西面直流下来,经过几折山岩,就各成了样子、水量、方向各不相同的五个瀑布。我们爬山过岭,走了半天,才看见了一,二,三的三个瀑布,第四泄却怎么也看不到。凡不容易见到的东西,总是好的,所以游客,各以见到了第四泄为夸,而徐霞客、王思任等做的游记,也写得它特别的好而不易攀登。总之,五泄原是奇妙,可是五泄的前后上下,一路上的山色溪光,我觉得更是可爱。至如西龙潭——我们所去的地方,即五泄所在之处,名东龙潭——的更幽更险,第一泄上刘龙子庙前的自成一区,北上山巅,站在响铁岭岭头眺望富阳紫阆的疏散高朗,那又是锦上之花,弦外之音了,尤其是寺前去西龙潭的这一条到浦江的路上的风光,真是画也画不出来,写也写不尽言的。

上面曾说起了刘龙子的这一个名字,所谓刘龙坪者,是五泄山中的一区特异的世外桃源。坪上平坦,有十几廿亩内外的广阔,但四周围却都是高山,是山上之山,包围得紧紧贴贴;一道溪泉,从山后的紫阆流来,由北向西向南,复折回来,在坪下流过,成了第一泄的深潭;到了这里,古人的想象力就起了作用,创造出神话来了。万历《绍兴府志》说:晋时刘姓一男子,钓于五泄溪,得骊珠吞之,化龙飞去,人号刘龙子。其母墓在撞江石山,每清明龙子来展墓,必风雨晦暝;墓上松两株,至今奇古可爱,相传为龙子手植云。

同这一样的传说,凡在海之滨,山之瀑,与夫湖水江水深大的地方,处处都有,所略异者,只名姓年代及成龙的原因等稍有变易而已。

我们因为当天要赶到县城,以后更有至闽边赣边去的预定,所以在五泄不能过夜,只走马看花,匆匆看了一个大概;大约穷奇探胜,总要三五日的工夫,在五泄寺打馆方行,这么一转,是不能够领略五泄的好处的。出寺从原路回来,从青口再坐黄包车跑回县治,已经是暗夜的七点钟了;这一晚又在原旅馆住了一宵。诸暨 苎萝村十一月十一日,星期六,晴朗如前。

昨夜因游倦了,并去诸暨城隍庙国货商场的游艺部看了一些戏,所以起来稍迟。去金华的客车,要近午方开,八点钟起床后,就出南门上苎萝山去偷闲一玩。出城行一二里,在五湖闸之下,有一小山,当浦阳江的西岸,就是白阳山的支峰苎萝山,山西北面是苎萝村,是今古闻名的美人西施的生地。有人说,西施生在江的东面金鸡山下郑姓家,系由萧山迁来的客民之女,外祖母在江的西面姓施,西施寄住在外祖母家,所以就生长在苎萝村里。幼时常在江边浣纱,至今苎萝山下,江边石上,还有晋王羲之写的“浣纱”两字,因此,这一段江就名作浣纱溪。古今来文人墨客,题诗的题诗,考证的考证,聚讼纷纭,到现在也还没有一个判决,妇人的有关国运,易惹是非,类都如此。

苎萝山,系浣纱江上的一支小山,溪水南折西去,直达浦江,东面隔江望金鸡山,对江可以谈话。苎萝山上进口处有“古苎萝村”四字的一块小木牌坊,进去就是西施庙,朝东面江,南面新建一阁,名北阁,中供西施石刻像一尊。经营此庙者,为邑绅清孝廉陈蔚文先生,庙中悬挂着的匾额对联石刻之类,都是陈先生的手笔。最妙者,是几块刻版的拓本,内载乩盘开沙时,西施降坛的一段自白,辩西施如何的忠贞两美,与夫范蠡献西施,途中历三载生子及五湖载去等事的诬蔑不通。庙前有洋楼三栋,本为图书馆,现在却已经锁起不开了。

管西施庙的,是一位中老先生。这位先生,是陈氏的亲戚,很能经营。陪我们入座之后,献茶献酒,殷勤得不得了;最后还拿出几张纸来,要我们留一点墨迹。我于去前山看了未完成的烈士墓及江边镌有“浣纱”两字的浣纱石后,就替他写了一副对,一张立轴。对子上联是定公诗“百年心事归平淡”,下联是一句柳亚子先生题我的《薇蕨集》的诗,“十载狂名换苎萝”。亚子一生,唯慕龚定庵的诡奇豪逸,而我到此地,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对句,所以勉强拉拢了事,就集成了此联。立轴上写的,是一首急就的绝句:五泄归来又看溪,浣纱遗迹我重题。陈郎多事搜文献,施女何妨便姓西。

暗中盖也有一点故意在和陈先生捣乱的意思。

玩苎萝山回来,十一点左右上杭江路客车,下午三点前,过义乌。车路两旁的青山沃野,原美丽得不可以言喻,就是在义乌的一段,夕阳返照,红叶如花,农民驾驶黄牛在耕种的一种风情,也很含有着牧歌式的画意;倚窗呆望,拥鼻微吟,我就哼出了这样的二十八字:骆丞草檄气堂堂,杀敌宗爷更激昂。别有风怀忘不得,夕阳红树照乌伤。

骆宾王,宗泽,都是义乌人。而义乌金华一带系古乌伤地,是由秦孝子颜乌的传说而来的地名。

下午三点过,到金华,在金华双溪旁旅馆内宿,访旧友数辈,明日约共去北山。金华 北山十一月十二日,星期日,晴。

金华的地势,实在好不过。从浙江来说,它差不多是坐落在中央的样子。山脉哩,东面是东阳义乌的大盆山的余波,为东山区域;南接处州,万山重叠,统名南山;西面因有衢港钱塘江的水流密布,所以地势略低;金华江蜿蜒西行,合于兰溪,为金华的唯一出口,从前铁道未设的时候,兰溪就是七省通商的中心大埠。北面一道屏障,自东阳大盆山而来,绵亘三百余里,雄镇北郊,遥接着全城的烟火,就是所谓金华山的北山山脉了。

北山的名字,早就在我的脑里萦绕得很熟,尤其是当读《宋学师承》及《学案》诸书的时候,遥想北山的幽景,料它一定是能合我们这些不通世故的蠹书虫口味的。所以一到金华,就去访北山整理委员会的诸公,约好于今日侵晨出发;绳索,汽油灯,火炬,电筒,食品之类,统托中国旅行社的姜先生代为办好,今早出迎恩门北去的时候,七点钟还没有敲过。

北山南面的支峰距城只二十里左右,推算起北山北面的山脚,大约总在七八十里以外了,我们一出北郊,腰际被晓烟缠绕着的北山诸顶,就劈面迎来,似在监视我们的行动。芙蓉峰尖若锥矢,插在我们与北山之间,据说是县治的主脉。十里至罗店,是介在金华与北山正中的一大村落。居民于耕植之外,更喜莳花养鹿,半当趣味,半充营业,实在是一种极有风趣的生涯。花多株兰,茉莉,剑兰,亦栽佛手;据村中人说,这些植物,非种入罗店之泥不长,非灌以双龙之泉不发,佛手树移至别处,就变作一拳,指爪不分了。

自罗店至北山,还有十里,渐入山区,且时时与自双龙洞流出的溪水并行;路虽则崎岖不平,但风景却同嚼蔗近根时一样,渐渐地加上了甜味。到华溪桥,就已经入了山口,右手一峰,于竹叶枫林之内,时露着白墙黑瓦,山顶上还有人家。导游者北山整理委员黄君志雄,指示着说:“这就是白望峰,东下是鹿田,相传宋玉女在这近边耕稼,畜鹿,能入城市贸易,村民邀而杀之,鹿遂不返,玉女登峰白望,因有此名。玉女之坟,现在还在。”

这真是多么美丽的传说啊!一个如花的少女,一只驯良的花鹿,衔命入城,登峰遥望,天色晚了,鹿不回来,一声声的愁叹,一点点的泪痕,最后就是一个抑郁含悲的死!

过白望峰后,路愈来愈窄,亦愈往上斜,一面就是万丈的深溪,有几处泡沫飞溅,像六月里的冰花,溪里面的石块,也奇形怪状,圆滑的圆滑,扁平的扁平,我想若把它们搬到了城里,则大的可以镶嵌作屏风装饰,小的也可以做做小孩的玩物。可是附近的居民,于见惯之后,倒也并不以为希奇了。沿溪入山,走了一二里的光景,就遇着了一块平地,正当溪的曲处;立在这一块地上,东西北三面的北山苍翠,自然是接在眉睫之间,向南远眺,且可以看见南山的一排青影,北山整理委员会的在此建佛寿亭,识见也真不错;只亭未落成,不能在亭上稍事休息,却是恨事。从这里再往前进,山路愈窄亦愈曲,不及二里,就到了洞口的小村,双龙洞离这村子,只有百余步路了,我们总算已经到了我们的目的地点。

北山长三百余里,东西里外数十余峰,溪涧,池泉,瀑布,山洞,不计其数;但为一般人所称道,凡游客所必至,与夫北山整理委员会第一着着手整理之处,就是道书所说的“第三十六洞天”的朝真,冰壶,双龙的山洞。三洞之中,朝真最大,亦最高,洞系往上斜者,非用梯子,不能穷其底,中为冰壶,下为双龙。

我们到双龙洞,已将十一点钟。外洞高二十余丈,广深各十余丈,洞口极大,有东西两口,所以洞内光线明亮,同在屋外一样。整理委员会正在动工修理,并在洞旁建造金华观,洞中变成了作场的样子;看了些碑文、石刻之后,只觉得有点伟大而已,另外倒也说不出什么的奇特。洞中间,有一道清泉流出,岁旱不涸,就是所谓双龙泉水,溯泉而进,是内洞了。

原来这一条泉水,初看似乎是从地底涌出来似地,水量极大;再仔细一看,则泉上有一块绝大的平底岩石覆在那里,离水面只数寸而已。用了一只浴盆似地小木船,人直躺在船底,请工人用绳索从水中岩石底推挽过去,岩石几乎要擦伤鼻子,推进一二丈路,岩石尽,而大洞来了,洞内黑到了能见夜光表的文字,这就是里洞。

里洞高大和外洞差仿不多,四壁琳琅,都是钟乳岩石;点上汽油灯一照,洞顶有一条青色一条黄色的岩纹突起,绝像平常画上的龙,龙头龙爪龙身,和画丝毫不爽,青龙自东北飞舞过来,黄龙自西北蜿蜒而至。向西钻过由钟乳石结成的一道屏壁间的小门,内进曲折,有一里多深;两旁石壁,青白黄色的都有,形状也歪斜迭皱,有像象身的,有像狮子的,有像凤尾的,有像千缕万线的女人的百裥裙的,更有一块大石像乌龟的;导游的黄君,一一都告诉我了些名字,可惜现在记不清了。这里洞内一里多深的路,宽广处有三五丈,狭的地方,也有一二丈。沿外壁是一条溪泉,水声淙淙,似在奏乐;更至一处离地三尺多高的小岩穴旁,泉水直泻出来,形成了一个盆景里的小瀑布。洞的底里,有一处又高又圆方的石室,上视室顶,像一个钟乳石的华盖,华盖中央,下垂着一个球样的皱纹岩。

这里洞的两壁,唐宋人的题名石刻很多,我所见到的,以庆历四年的刻石为最古。石室内的岩上,且有明万历年间游人用墨写的“卧云”两字题在那里,墨色鲜艳,大家都疑它是伪填年月的,但因洞内空气不流通,不至于风化,或者是真的也很难说。清人题壁,则自乾隆以后,绝对没有了,盖因这里洞,自那时候起,为泥沙淤塞了的缘故。这一次旧洞新辟,我们得追徐霞客之踪,而来此游览者,完全要感谢北山整理委员会各委员的苦心经营,而黄委员志雄的不辞劳瘁,率先入洞,致有今日,功尤不小。

在洞里玩了一个多钟头,拓了二张庆历四年的题名石刻,就出来在外洞中吃午饭;饭后更上山,走了二三百步,就到了中洞的冰壶洞口。

冰壶洞,口极小,俯首下视。只在黑暗中看得出一条下斜的绝壁和乱石泥沙。弓身从洞口爬入,以长绳系住腰际,滑跌着前行,则愈下愈难走,洞也愈来得高大。

前行五六十步,就在黑暗中听得出水声了,再下去三四十步,脸上就感得到点点的飞沫。再下降前进三五十步,洞身忽然变得极高极大,飞瀑的声音,振动得耳膜都要发痒。瀑布约高十丈左右,悬空从洞顶直下,瀑身下广,瀑布下也无深潭,也无积水,所以人可以在瀑布的四周围行走。走到瀑布的背后,旋转身来,透过瀑布,向上向外一望,则洞口的外光,正射着瀑布,像一条水晶的帘子,这实在是天下的奇观,可惜下洞的路不便,来游者都不能到底,一看这水晶帘的绝景。

总之冰壶洞像一只平常吃淡芭菇的烟斗,口小而下大。在底下装烟的烟斗正中,又悬空来了一条不靠石壁流下的瀑布。人在大烟斗中走上瀑布背后,就可以看见烟嘴口的外光。瀑布冲下,水全被沙石吸去,从沙石中下降,这水就流出下面的双龙洞底,成为双龙泉水的水源。

因为在冰壶洞里跌得全身都是烂泥沙渍,并且脚力也不继了,所以最上面的朝真洞没有去成。据说三洞之中,以朝真洞为最大,但系一层一层往上进的,所以没有梯子,也难去得。我想山的奇伟处,经过了冰壶双龙的两洞,也总约略可以说说了,舍朝真而不去,也并没有什么大的遗憾。

在北山回来的路上,我们又折向了东,上芙蓉峰西的凤凰山智者寺去看了一回陆放翁写的《重修智者广福禅寺碑记》。碑面风化,字迹已经有一大半剥落,唯碑后所刻的陆务观致智者圯公禅师手牍,还有几块,尚辨认得清。寺的衰颓坍毁,和徐霞客在《游记》里所说的情形一样;三百年来,这寺可又经过了一度沧桑了。

北山的古迹名区,我们只看了十分之一,单就这十分之一来说,可已经是奇特得不得了了;但愿得天下泰平,身体康健,北山整理会诸公工作奋进,则每岁春秋佳日,当再约伴重来,可以一尽鹿田,盘泉,讲堂洞,罗汉洞,卧羊山,赤松山,洞箬山,白兰山诸地的胜概。兰溪 横山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一,晴快。

昨晚因游北山倦了,所以早睡,半夜梦醒,觉得是身睡在山洞的中间,就此一点,也可以证明山洞给我的印象的深刻。

晨起匆匆整装,上车站坐轨道汽车去兰溪。走了个把钟头,车只是在沿了北山前进,盖金华山的西头,要到兰溪才尽,而东头的金华山,则已于前日自诸暨来金华时火车绕过。此次南来,总算绕了金华山一匝,虽然事极平常,但由我这初次到浙东来游的野人看来,却也可以同小孩子似地向人夸说了。

在兰溪吃过午饭,就出西门江边,雇了一只小船,划上隔江西南面的横山兰阴寺去。

这横山并不高,也不长,状似棱形,从东面兰溪市上看来,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可取,但身到了此山,在东头灵源庙前上船,绕过南面一条沿江的山道,到兰阴寺前的小峰上去一望,就觉得风景的清幽潇洒,断不是富春江的只有点儿高远深静的山容水貌所能比得上的了。先让我来说明一下这横山的地势,然后再来说它的好处。

衢港远自南来,至兰溪而一折,这横山的石岩,就凭空突起,挡住了衢港的冲。东面呢,又是一条金华江水,迤逦西倾,到了兰溪南面,绕过县城,就和衢港接成了一个天然的直角。两水合并,流向北去,就是兰溪江,建德江,再合徽港,东北流去成了富春钱塘的大江。所以横山一朵,就矗立在三江合流的要冲,三面的远山,脚下的清溪,东南面隔江的红叶,与正东稍北兰溪市上的人家,无不一一收在眼底,像是挂在四面用玻璃造成的屋外的水彩画幅。更有水彩画所画不出来的妙处哩,你且看看那些青天碧水之中,时时在移动上下的一面一面的同白鹅似地帆影看,彩色电影里的外景影片,究竟有哪一张能够比得上这里?还有一层好处,是在这横山的去兰溪市的并不很远。以路来讲,大约只不过三五里路的间隔,以到此地来游的时间来说,则只须有两个钟头,就可以把兰溪的全市及附近的胜景,霎时游望尽了。

横山上有一个灵源庙,在东头山脚,前面已经说过了;朝南的山腰里,还有一个兰阴寺,说是正德皇帝到过的地方,现在寺前石壁里,还有正德御笔的“兰阴深处”四个大字刻在那里;寺上面一层,是一个观音阁,说是尼姑的庵;最上是山顶,一个钟楼,还没有建造成功哩。

大抵的游客,总由杭江路而至兰溪,在兰溪一宿,看看花船,第二天就匆匆就道,去建德桐庐,领略富春江的山水,对于这近在目前的横江,总只隔江一望,弃而不顾,实在是一件大可惋惜的事情。大约横山因外貌不佳,所以不能引人入胜,“蓬门未识绮罗香”,贫女之叹,在山水中间也是一样。

晚上有人请客,在三角洲边,江山船上吃晚饭。兰溪人应酬,大抵在船上,与在菜馆里请客比较起来,价并不贵,而菜味反好,所以江边花事,会历久不衰。从前在建德桐庐富阳闻家堰一带,直至杭州,各埠都有花舫,现在则只剩得兰溪衢州的几处了,九姓渔船,将来大约要断绝生路。兰溪 洞源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二,晴朗。

去兰溪东面的洞源山游。

出兰溪城,东绕大云山脚,沿路轨落北,十里过杨清桥,遵溪向北向东,五里至山口,三里至洞源山之栖真寺。寺是一个前朝的古刹,下有赵太史读书处,书堂后面有一方泉水,名天池;寺右侧,直立着一块岩石,名飞来峰,这些都还平常;洞源山的出名,也是和北山一样,系以洞著的。

这山当然是北山的余脉,山石也都是和北山一系的石灰水成岩,所以洞窟特别的多。寺前山下石灰窑边上,有涌雪洞,泉水溢出,激石成沫,状似涌雪,也是一个奇观,但我们因领路者不在,没有到。

寺后秃山丛里,有呵呵洞,因洞中有瀑布,呵呵作响,故名。再上山二里,有无底洞,是走不到底的。更西去里余,为白云洞。

我们因为在北山已经见识过山洞的奇伟了,所以各洞都没有进去,只进了一个在山的最高处的白云洞。白云洞洞口并不小,但因有一块大石横覆在口上,所以看去似乎小了,这石的面积,大约有三四丈长,一二丈宽,斜覆在洞口的正中,绝似一只还巢的飞燕。进洞行数十步,路就曲折了起来,非用火炬照着不能前进,略斜向下,到底也有里把路深。洞身并不广,最宽的地方,不过两三丈而已,但因洞身之窄,所以仰起头来看看洞顶,觉得特别的高,毛约约,大约可有二三十丈。洞顶洞壁,都是白色的钟乳层,中间每嵌有一块一块的化石;钟乳层纹,一套一套像云也像烟,所以有白云洞的名称。这洞虽比不上北山三洞的规模浩大,但形势却也不同,在兰溪多住了一天,看了这一个洞,算来也还值得。

栖真寺后殿,有藏经楼,中藏有明代《大藏经》半部,纸色装潢完好如新,还有半部,则在太平天国的时候毁去了。大殿的佛座下,嵌有明代诸贤的题诗石碣,叶向高的诗碣数方,我们自己用了半日的工夫,把它拓了下来。

饭后向寺廊下一走,殿外壁上看见了傅增湘先生的朱笔题字数行,更向壁间看了许多近人的题咏,自己的想附名胜以传不朽的卑劣心也起来了,因而就把昨夜在兰溪做的一个臭屁,也放上了墙头:红叶清溪水急流,兰江风物最宜秋,月明洲畔琵琶响,绝似浔阳夜泊舟。

放的时候,本来是有两个,另一个为:阿奴生小爱梳妆,屋住兰舟梦亦香,望煞江郎三片石,九姑东去不还乡。

闻江山的江郎山,有三片千丈的大石,直立山巅,相传是江郎兄弟三人入山成仙后所化。花船统名江山船,而世上又只传有望夫石,绝未闻有望妻者,我把这两个故事拉在一处,编成小调,自家也还觉得可以成一个小玩意儿,但与栖真寺的墙壁太无关了,所以不写上去。龙游 小南海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三,仍晴。

晨起出旅馆,上兰溪东城的大云山揽胜亭去跑了一圈。山上山下有两个塔,上塔在仓圣庙前,下塔在江边同仁寺里。南面下山就是兰溪的义渡,过江上马公嘴去的;自兰溪去龙游的公共汽车站,就在江的南岸。

午前十点钟上汽车去龙游(按当日我系由兰溪绕道至龙游,所以坐的是公共汽车;如果由杭州前往,可乘火车直达,不必再换汽车),正午到,在旅馆中吃午饭后就上城北五里路远的小南海去瞻望竹林禅寺。寺在凤凰山上,俗呼童檀山,下有茶圩村,隔瀫水和东岸的观音前村相对。激水西溪和龙游江的上游诸水,盘旋会合在这凤凰山下,所以沿水岸再向北一二里路,到一突出的岩头上一大约是瀫波亭的旧址——去向南远望,就可以看得出衢州的千岩万壑和近乡的烟树溪流,这又是一幅王摩诘的山水横额。溪中岩石很多,突出在水底,了了可见,所以水上时有激纹,两岸的白沙青树,倒影水中,和瀫纹交互一织,又像是吴绫蜀锦上的纵横绣迹。小南海的气概并不大,竹林禅院的历史也并不古——是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僧妙寿所建,新旧《龙游县志》都不载——但纤丽的地方,却有点像六朝人的小品文字。

明汤显祖过凤凰山,有一首诗,载在《县志》上:系舟犹在凤凰山,千里西江此日还,今夜销魂在何处,玉岑东下一重湾。

我也在这貂后续上了一截狗尾:瀫水矶头半日游,乱山高下望衢州,西江两岸沙如雪,词客曾经此系舟。

题目是《凤凰山怀汤显祖》。

夜在龙游宿,并且还上城隍庙去看了半夜为募捐而演的戏。龙游地方银行的吴、姜诸公,约于明日中午去吃龙游的土菜,所以三叠石,乌石山等远处,是不能去了。

浙东景物纪略

方岩纪静

方岩在永康县东北五十里。自金华至永康的百余里,有公共汽车可坐,从永康至方岩就非坐轿或步行不可;我们去的那天,因为天阴欲雨,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车后就都坐了轿子,向东前进。十五里过金山村,又十五里到芝英,是一大镇,居民约有千户,多应姓者;停轿少息,雨愈下愈大了,就买了些油纸之类,作防雨具。再行十余里,两旁就有起山来了,峰岩奇特,老树纵横,在微雨里望去,形状不一,轿夫一一指示说:“这是公婆岩,那是老虎岩,……老鼠梯”等等,说了一大串,又数里,就到了岩下街,已经是在方岩的脚下了。

凡到过金华的人,总该有这样的一个经验,在旅馆里住下后,每会有些着青布长衫,文质彬彬的乡下先生,来盘问你:“是否去方岩烧香的?这是第几次来进香了?从前住过哪一家?”

你若回答他说是第一次去方岩,那他就会拿出一张名片来,请你上方岩去后,到这一家去住宿。这些都是岩下街的房头,像旅店而又略异的接客者。远在数百里外,就有这些派出代理人来兜揽生意,一则也可以想见一年到头方岩香市之盛,一则也可以推想岩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竞争的激烈。

岩下街的所谓房头,经营旅店业而专靠胡公庙吃饭者,总有三五千人,大半系程、应二姓,文风极盛,财产也各可观,房子都系三层楼。大抵的情形,下层系建筑在谷里,中层沿街,上层为楼,房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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