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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12:2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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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晓乐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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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吴晓乐著.--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6

ISBN 978-7-5057-4688-6

Ⅰ.①你… Ⅱ.①吴… Ⅲ.①家庭教育 Ⅳ.①G78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69687号著作权合同登记号 图字:01-2019-2427本书由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经由四川一览文化传播广告有限公司独家授权北京磨铁图书有限公司,发行销售地区仅限中国大陆地区,不包含香港、澳门地区。书名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作者 吴晓乐出版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发行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经销 新华书店印刷 天津旭丰源印刷有限公司规格 880×1230毫米 32开9.75印张 182千字版次 2019年10月第1版印次 2019年10月第1次印刷书号 ISBN 978-7-5057-4688-6定价 49.80元地址 北京市朝阳区西坝河南里17号楼邮编 100028电话 (010)64678009

让日常阅读成为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你们的孩子,都不是你们的孩子,乃是“生命”为自己所渴望的儿女。他们是借你们而来,却不是从你们而来,他们虽和你们同在,却不属于你们。你们可以给他们以爱,却不可给他们以思想,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像你们,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那射者在无穷之中看定了目标,也用神力将你们引满,使他的箭矢迅疾而遥远地射了出去。让你们在射者手中的“弯曲”成为喜乐吧;因为他爱那飞出的箭,也爱了那静止的弓。——纪伯伦《先知·论孩子》(冰心 译)他不是笨,也不是迟钝。他不过是个吓坏的孩子。——第一个家《人子与猫的孩子》她偷偷希冀着,父亲待会儿就会走过来,对她说一句:好女儿,你也辛苦了。——第二个家《一脉不相承》无论她去了一所很好的学校还是很糟糕的学校,都不会影响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已经定型了。她只是换了一个时空,发呆,放空,等下课,每个夜晚,陪着孤单的母亲,在不同的餐厅里品味精致的餐点。——第三个家《必须多动》穿上这制服,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不是读书的压力,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压力。”——第四个家《私的迷思》这世界上最伤人的话是什么?“其实当初生下你不是我的意思。”——第五个家《他没有家了》每一次,她看着纪小弟抱着球消失得不见人影,她坐在家里等待。时钟的指针无情地向前,她知道打球的儿子是最快乐的,但她不能确定,这样的快乐可以维持多久。——第六个家《天赋》他不是个习惯和他人分享心事的人,他找我倾诉,而我不过是他相处半年的家教——这表示他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其他人都太靠近他的真实生活,我的距离够远,只能听,什么也不能做,这是他最需要的,一个聆听而不介入的角色。——第七个家《衣柜中的小剧场》妈妈笑吟吟地对他说:“不要害怕,无论你长到多大,妈妈都会保护你的。”听到这句话,他宛如在冬天被扔进游泳池,全身冰凉。——第八个家《怪兽都聚在一起了》

和母亲将近第一百次的和解失败时,她决定宽恕自己,和解或许可行,但不是现在。——第九个家《高才生的独白》推荐序 走进故事屋杨翠(台湾东华大学华文文学系副教授)

逐页阅读《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好像闯进一座故事的城堡。作者的文字清畅灵动,我依循书页的节奏与动线,走进一间间故事小屋,见证了一则则生命文本。

晓乐有很好的说故事能力。每个故事的开场,以一句去脉络化的话语,铺设一条时空甬道,让主角现身引路,点燃故事的灵魂,营造悬念,开启想象,抢夺你的目光,让你不由自主想要继续看下去。

作者的叙事策略,不见张牙舞爪,也没有虚文矫情,淡描实说,却高潮迭起,每一则读来,都让我不禁鼻酸。这就是晓乐的文字魅力:简洁、素朴、精确、有韵味,场景调度灵活,画面感、戏剧性饱满,营造出鲜活的临场感。

然而,晓乐高明的说故事能力,以及文字美学的展演功夫,都不是这本书真正动人的原因。《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让我们感到震动,是因为她掌握了故事本身的节奏与脉动。或者说,是因为她曾深深走进这些孩子的生命之中,与他们一同呼吸、一同吞吐这个世界的浊恶空气。正因为紧紧贴靠过这些生命文本,所以她可以听见青春生命的幽微哭泣,它演绎着苦闷、伤痛、畏怯、愤怒、欢喜、欲望和绝望。

晓乐家庭教师的身份,以及她的自省性格,让她得以听见这些故事,见证故事主角的人生恶斗;也正是家庭教师的身份,让她找到了一个独特的观察与叙说位置。家庭教师与一般教学工作者不同,他们是一对一的,是目的明确的(孩子成绩提升、考试亮眼);体制内的教育工作者,家长必须去讨好他们,但家庭教师不是,在家长心目中,你是我花钱请来的“契约劳工”,随时被评鉴,随时被检验,也可以随时被换掉。

从某个角度来说,多数家庭教师是以执行家长的意志为目标;然而,实际上,家庭教师比较像一个中介者,他必须在父母与孩子间寻求最好的平衡点,才能顺利完成家教的使命,让孩子保持最佳状态,也让自己能够维持工作。

然而,家庭教师又不仅是一个中介者;中介者可以游移,可以将自己客观化,也可以随时抽身离去,但家庭教师很难如此。家庭教师的工作场域,是别人的家庭,他必须进入一个私领域,才能扮演中介的角色。书中,晓乐发现自己早已成为一个陌生家庭的介入者,她不知不觉地介入他者的生活、亲情、冲突,甚至还介入他们的秘密与伤痛。她也经常徘徊于主动介入与否的矛盾中:眼镜仔一再遭受亲情暴力,她挣扎许久,终究不曾挺身而出,自责不已;纪小弟被母亲夺去理想中的人生,她挺身而出,却被冷冷地揭露“你是局外人”的尴尬处境。

一个自觉与自省的家庭教师,必然会陷入“局外人/局内人”的困境,她会不断自问,我是要参与其间,还是要保持距离?晓乐正是这样的家庭教师,她对每一个受苦的生命主体,都不只是进入与离去而已,她不断徘徊于观察者与介入者、批判者与自省者之间,她的灵魂,也因而黏附了受苦者的伤痕。最后,这些故事,全都渗透她自身的灵魂。也因为渗透自身,这些故事才能打动我们。

这本书中的每一则故事,都是一场生命的恶斗。故事中重叠着故事,不只是孩子的,不只是母亲或父亲的,走笔最后,作者现身,诉说自己与母亲的故事。然而,作者其实早已现身,早已穿梭在字字句句之间,嵌入每则故事场景之中,渗透到每个孩子的呼吸与换气间隙。

书中的每个孩子,无论他们在世俗认定中是成功或失败,他们的生命,都烙印着奋战过后的伤痕。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战斗,他们的奋战对象却都是至亲,特别是母亲。

这些故事里的母亲,形象各异,却都是以爱为名的刽子手。眼镜仔的母亲把他照顾得很好,但成绩一旦不如她意,就狂乱施加暴力;陈小乖的母亲自私冷漠,将孩子视为生命的负担,不愿回应他对母爱的渴求;若娃的母亲紧迫盯人,爱的照顾成为无法抛弃的沉重负荷;巧艺的母亲疲惫苍老,只为拼着命让女儿念私校;茉莉的母亲强势严厉,总是对女儿下指导棋;纪小弟的母亲以自己规划的目标和节奏,逼迫他照章学习;汉伟的母亲保护过度,强势介入孩子的学习与生命场域;高才生的母亲以否定代替赞美,逼迫女儿更上层楼。

每位母亲都用力过度,为孩子规划人生棋局,检视他们的落子方位与下棋节奏,母亲的意志,嵌入孩子的每一颗棋子之中,让他们沉甸甸难以举棋。书中的孩子,因而都有着哀伤的灵魂。眼镜仔在暴力下总是畏怯,他像一个无声的游魂。陈小乖更是让人不舍,他聪明、有序、理性、求知欲高、学习能力强、很会打理自己,然而,所有这些,都只是他换取母爱的路径,是他以高度意志力勉力维持的恐怖平衡。因为母亲的冷漠与疏离,他的内心有一个秘密、一个破洞、一个随时会引爆的X档案。最后,企求不到母爱的眷顾,他终于选择放弃自身,他说:“我没有家了,这就是事实。”

若娃与陈小乖相同,都是既伤痛又温柔的孩子。陈小乖以张狂武装自己,其实默默收纳痛感,温柔守望母亲;而若娃则认识到,认定女儿有“多动症”,照顾生病的女儿,是母亲唯一的生命意义。因此,她宁可伪装生病,配合演出,为了守护母亲的生命价值,“我不能没有ADHD”。

汉伟的故事,更让我低回不已。故事妈妈、导护妈妈、爱心妈妈,是小学常见的校园风景,母亲在教学场域的热情投入,仿佛燃烧的星星,照亮了每个小朋友。然而,剧本并非经常如此。有个“好母亲”,确实曾让汉伟感到骄傲,但时间并不长,“好母亲”变成魔怪,介入他与同侪之间,母亲炽热的爱,让汉伟沾染难以闻问的气息,成为友情的绝缘体,被世界放逐,终而自我放逐,“随便你”“都可以”成了他的口头禅与人生注解。

这些母亲,甚至都不知何时丢失了自己的孩子。然而,晓乐并非意在建构“妖魔化”的母亲形象,她以一个介入者的温柔眼睛,穿透这些母亲的生命底蕴,悲悯她们身上来自父权家庭的长年未愈的伤痕,有的甚至还身处“伤痛进行时”之中。这些母亲,多数也曾经历各种轻视、疏忽、离弃、暴力、威迫,背负着这些伤痛,她们又被赋予看守孩子、教养孩子、决定孩子未来的所有责任。书中的许多母亲,总是担心着,如果没把孩子的成绩提高、选项变好、未来点亮,会让自己陷入被丈夫谴责、冷暴力、离弃的险境。

不曾被好好疼爱,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去爱人。爱是一种能力,然而,爱的方式需要学习。有些爱,可以如练习曲,在一遍一遍的演练中,逐渐完备。然而,父母对孩子的爱,却不允许有练习,因为,至亲的爱虽然很牢固,但亲情的伤痛也很顽固,父母每一次错误的爱的试验,都可能给孩子烙下永恒的暗影,埋下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后记中的作者现身,让整本书萦回着更温暖的光色。有时我们会努力不够,有时我们会用力过度,但更多时候,我们可以放下姿态,寻求和解。就算绕过整个地球,亲情的微光,总还是会在密林幽深处,闪烁引路。你伤痕累累,但返乡不会无解。自序 记得那些脸吴晓乐

我们服膺一套教育方法,往往是因为这套方法教出了一个“成功”的小孩。坦白说,这样的想法其实很空洞,把小孩好的、坏的打包成一团,再归因于“父母的管教”,不仅忽略了其个人特质,也忘了把他所处的环境纳入考量。

一样的教育方法,可能打造出一个世俗眼中的成功模范,也可能将一个小孩的天赋摧残殆尽,只是后者的情形没人关心,我们不喜欢失败的例子,只想倾听教育神话。

这些话不是我想的,是我的挚友、其中一篇故事的主角说的。

写书过程中,她的话反复在我脑海里盘旋。

在你看完这些故事后,也许会问,这些过程有无夸大不实的色彩?

很遗憾的,答案是——没有。更多时候,我受到的诱惑是:把那些发生过的事,写得更正向、明亮且温暖,不妨将那些伤害淡化、舒缓吧。朋友说得没错,失败的例子太不讨喜了。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记得那些脸,我记得他们的表情以及他们对我说过的话。若是为了取悦谁,而低估了那些伤害的施加以及承受,那我就是作为目击者,在做出不实的证言。这样,我会对不起那些伤痕,因为没人记得它们。

借朋友的话来说,以下我写的九篇故事:

没有一篇是普罗大众乐见的教育神话;

没有一篇看了会感到喜悦;

没有一篇看了心中不会乱糟糟的,甚至觉得烦。

然而,这些事情确实发生过。

不仅确实发生过,极可能仍在发生……

☆为了保护隐私,书中人名、绰号均为化名。第1个家 人子与猫的孩子

他的反应,仿佛这场对话与他无关,他是局外人。

A frightened child

我很少想起眼镜仔。他是我的第三个学生,家住台北荣星花园附近。

说到眼镜仔,他整个人干干瘦瘦,捏不出几两肉,倒是戴了一副很笨重的眼镜。眼镜仔说,他近视已经七八百度了,医生曾恐吓他,再不控制一下,他长大后可能就要失明了。可是,眼镜仔控制不了,他每天都用眼过度。

随着年纪渐长,或许是出于对往事的怀恋,我常常想起最初的几个学生。

除了眼镜仔,对,就除了他。

这么多年过去,在回忆的长廊上,一一唱名我教过的学生时,我总忽略眼镜仔。想起他总是不愉快,甚至连“荣星花园”四个字,在记忆上也成了一种负担。

令我不愉快的,并非眼镜仔这孩子,相反我很喜欢他,但想起他,就无可避免地,必须同时面对在他背后,那些我无力处理的人事。

眼镜仔的妈妈,不妨称她小圆妈好了。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圆滚滚的,脸圆手圆,身材也圆。初次见面,我就见识到她强势的作风。她语速很快,连珠炮似的朝我射来,说话时手腕的摆动幅度也非常大:“老师,我跟你说,我这孩子就是笨,做什么事情就是慢,怎么教都教不会,之前的老师都放弃了。”她一抬眼,扳指一算,“你是他第十个还是第十一个家教。我跟他说,这次再没效,我就一个老师也不给他请了,放他自生自灭!”

我尚未接腔,她又急着开口:“老师,我儿子如果不乖,或者题目写错,你就用力给他打下去,孩子有错,就是要教育,我不是那种小孩子被打就反应过度的妈妈。”

闻言,我知道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但是,阿姨,我不打学生的。”

小圆妈的动作慢了下来,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我:“我看你的资料,你才大学一年级,十八九岁对吧?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听到体罚就皱眉,好像体罚是多残忍的一件事!”小圆妈哼了一声,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会这样想,是因为你们欠缺教小孩的经验,以为轻声细语,爱的鼓励,小孩子就能乖乖向学,顺利进步了。事情绝对没有你们所想的这么简单,我提醒在先,你教过我儿子之后,我们再来讨论打不打小孩的问题。”

在小圆妈唇片翻动、口沫横飞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诡异的景象——

从头到尾,眼镜仔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弯腰驼背,近乎无声地呼吸着。他的四肢不长,又佝偻着身躯,整个人看起来更小了。他直盯着自家木桌上的纹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们一眼。

他的反应,仿佛这场对话与他无关,他是局外人。

结束与小圆妈的初步接触,我跟眼镜仔来到他的房间。

在我们打开试题本五分钟之后,他走入我内心最柔软的角落:我指出一个错误,那只是个非常细小、无关紧要的小瑕疵,他的反应却非常剧烈,肩膀很快地拱起来,背部连动地微弯成弓形,脸侧向与我相反的方向。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近乎条件反射。

我紧张地问:“怎么了?”“我以为你会打我。”“我为什么要打你?”他的问题令我震惊不已。“妈妈不是允许你了吗?”“但我不也告诉过你妈妈,我不会打你吗?”

眼镜仔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低头,右手捏着试题本,指甲陷了进去。“妈妈跟之前的每一个家教建议,只要我犯错,就打下去;我再犯错,就再打下去。多打几次,我就会记得不要再犯相同的错了。”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我好像真的很笨,被打这么多次,还是常犯一样的错。上一个家教是男的,打人很用力,我很怕他。他最后还是辞职了,他跟我妈抱怨:‘我打你儿子打得都累了。’”

眼镜仔似乎想到什么,抖了一下,又说下去:“那个家教走了之后,妈妈对我发飙很久,她说我很笨、很没用,没人愿意教我,害她必须一直找老师。”

他没再说话,把手放在膝盖上,上半身小小的。“我不会打你,不管你错再多题。”“真的吗?”他很淡漠,不怎么相信的样子,“之前有个女家教,好像跟你一样大,要么就比你大一点点,她也跟我说‘我不会打你’,但是到最后……她还是气到忍不住了。她说:‘你真的很笨,我没遇过像你这么不受教的学生。’老师,我跟你说,我妈是对的,我真的很笨,又迟缓。有一天,你也会受不了,想要打我的。”

他的头仍旧低垂着,我听见他的呼吸有些乱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决定重申立场:“我是真的、真的不会打你。”“为什么?”“我也是接受体罚长大的学生。”

眼镜仔微微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视线又急忙转向桌上的橡皮擦。“我初中念重点班,理化老师是个一天到晚嚷嚷着要退休的老头,他基本上不教书了,只立下一个规矩,八十分,少一分就打一下。我有个单元真的搞不懂,考了六十一分,被打得死去活来。之后,我狂(1)写、狂算题目,基测时理化一题也没错。”“你好强。”“不,一点也不。上了高中之后,我的理化很烂。我很困惑,想了一段时间才明白,在过去,我读书是怕被老头打,自己本身其实没有读理化的乐趣,等到升上高中,没人打我了,我反而不晓得怎么读书。又因为老头的关系,我很讨厌理化这一科,一点也不想碰。”

看眼镜仔似懂非懂的模样,我补充道:“用成绩来决定体罚,我觉得这是最不负责任的方法,当下或许呈现出不错的成果,但之后可能会制造出更多问题。”

他默默地听着,没有应声。“所以,假设你考差了,我们就换个方法;你如果再考差了,我们就再换个方法。我不想打学生,打学生也代表我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跟耐心。我想解决问题。”“真的吗?”他看着我,我们的眼神有了交会。

我终于看清楚,他藏在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其实又圆又亮。☆

在没有体罚的前提下,我得正视一个事实:眼镜仔教起来确实令人有些情绪。

一模一样的题型,也许前一分钟才耐心讲解完,他仍无法正确作答。更多时候,我已经极尽暗示之能事,只差没直接伸手指出答案了,他的思路却像是被谁猝然设了个路障,没办法再前进了。我又观察一阵,发现他对于“写下答案”这动作特别有心魔。

每一次,握着笔,就要写下答案了,他的眼睛开始骨碌碌地转,在空调恒温二十五摄氏度的室内,汗水大肆奔流。见他这么难过,我也跟着屏息,空气稀薄了起来,不由得抬手扇一扇。

也有几次,他的笔尖抵在纸面上,紧张不安的眼神频频向我送来。那眼神,像是在默读我心底的念头,也像是在预防我下一秒钟的动作。

经过几次心理的攻防,我忍不住开口了,请眼镜仔放过自己,也放过我。我告诉他:“你不用紧张,你写错了,大不了我重新讲一次,我不会打你。”

他吞了吞口水:“之前的老师都会盯着我看,一题一题跟,只要我写错了,他就马上拍我头,好几次,我的眼镜都被拍掉在桌子上。”“是你先前提过的打你打得都累了的那个老师吗?”我在脑海里搜寻可疑人物。“嗯。”眼镜仔维持平时的淡然,点了点头,“他是妈妈请的家教里面最贵的,补习班名师。他跟妈妈保证,没有他救不起来的学生,妈妈于是给他很高的时薪。一小时,好像是一千二百块吧,还常常加课,一个星期,可以上六小时。可是,我的成绩还是时好时坏,妈妈有时候受不了,会怪老师,老师跟着急起来,就一题一题地盯我,如果我写错,他会马上拍我头,或者拿热熔棒打我手心。”“每一题?”“对,那个老师坐得很近,这么近啊——”眼镜仔用手比画出距离,“他的视线会黏在我的考卷上,等我作答,只要我写错,完了,(2)死定了。有一次,段考前一天,他拿一张自己出的试卷给我做,我错的题超过一半,他非常、非常生气,铆起来打,拼命用热熔棒打我小腿,我很痛,可我不敢哭。”“你妈妈知道那个老师打你打得这么凶吗?”

眼镜仔摇摇头。“为什么不告诉你妈?那个老师叫你不能说吗?”“不是。”“那到底是为什么?”“因为,”眼镜仔有点不自在,“老师打我,是我的错,我没有把题目做好。我跟妈妈说,妈妈只会更生气,搞不好也会打我一顿。”

我不禁怀疑:眼镜仔不是笨,也不是迟钝。

他不过是个吓坏的孩子。

平常讲解题目时,顺着题意一步一步进行拆解、推导,这过程他可以跟得很稳很好,此时进行口头提问,他也能答得很理想。然而,一旦面临把答案用铅笔誊上去的瞬间,他就像中了石化术,从头到脚僵硬起来。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一旦犯错,拳脚就会伸过来。所以,他在答题时,眼前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关卡,他无法跨越这道关卡,反复质疑,踟蹰再三。一场四十五分钟的考试,他可能浪费了三十分钟,只为了跨过一道“我可能会写错”的关卡。

真要给眼镜仔下一个结论,我会说,这孩子最大的问题在于缺乏信心。

他不相信犯错是件很寻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因为,过去的几任老师不给他犯错的空间。

他一点也不迟钝,只是被套上了重重枷锁,是以走得较常人忐忑,较常人戒慎,最终不免给人一种笨拙、迟钝的印象。但他并没有外界所料想的蠢笨。☆

模拟考成绩下来那天,台北细雨斜织。我站在门外,还来不及收好雨伞,就听到一阵急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圆妈三步并作两步下楼,门被打开,她脸色有些古怪。我一进屋,她便紧紧跟在后头,一开口就是抱怨:“唉,老师,我跟你说,这孩子真是没救了。我真想不通,我给他的读书环境这么好,为什么他就是没办法争气点?”“考得很不理想吗?”

小圆妈说:“我跟他父亲给他估计的理想PR值是九十三,他只考了八十三,PR值只有八十三。老师,你告诉我,在台北市,这样的成绩,哪一所明星高中要他?”

眼镜仔的PR值为八十三,简单说来,他的分数高于参与该次测验的约83%的学生。照理说,是很亮眼的成绩。但是,台北市的竞争确实很激烈,一个细微的差错,能上的学校就会下跌一到两个名次。“老师你看,我都给他请名校的家教了,他还给我考成这样。”小圆妈的话中多少有怪罪我的意思。我习以为常了,这份职业,领的是他人眼红的时薪,雇主自然有一套“教学质量检测”的标准,最典型的,莫过于定期举行的段考、模拟考。若学生考不出亮眼的成绩,家长最直白的心态莫过于:那我砸大钱请你来做什么?

一步一步爬上楼梯。客厅里,眼镜仔站着。更精准的说法是,罚站着。

走进客厅,小圆妈不忘先给我倒杯茶水,同时也给自己的茶杯注入新茶。稍事休息之后,她把眼镜仔的成绩单取来,开始一科接着一科质问。“数学为什么错了六道题?上次你才错三道。”(3)“你不是告诉我,这次社会比较简单,却错了快十题?你真的努力了吗?”“还有英文,从幼儿园就给你补英文,没办法拼一次满分?”

眼镜仔支支吾吾,涨红了脸,不知从何辩解。

小圆妈越说越激动,一个箭步上前,扫了眼镜仔两个耳光,清脆的巴掌声回响在客厅之中,伴随着高八度的谩骂:“你怎么可以这么不成材啊!你爸的同事都在问你准备得怎么样,我哪好意思说,我的儿子在台北市可能找不到好学校念。”

两个巴掌,我和眼镜仔都吓坏了。

他抬起头来,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中有惊讶与屈辱。但他很快就恢复到习惯的处理方式:垂下眼,拳头紧握,把视线交给地面,一动也不动。

小圆妈的嘶吼一拨接着一拨,她将许多陈年往事一一掏出来,内容俨然是眼镜仔截至十四岁的失败史,包括幼儿园老师对眼镜仔不怎么样的评价、失常的小学入学考以及不上不下的小学毕业成绩……完全不顾我这个外人在场,她径自开展清算式的数落。她忘了叫我坐下,也可能是故意的,总之我形同被罚站,跟眼镜仔一起站着听,感觉像是听了一辈子那么久。结束时,偷瞄一眼时钟,才不过半小时。

小圆妈困倦地坐回沙发上,朝我们挥了挥手,说:“老师,你可以上课了。”

我不想上课,倒是非常想逃,脑海中闪过一百个逃离现场的借口,但又一一删除那些选项。我心明眼亮,假若我此时开溜,眼镜仔的处境将变得更为艰难。

一同经历暴风雨的洗礼,我与眼镜仔之间,不免萌发出一种近似革命情感的牵绊。我非常、非常想离开,但我不能离开。

我走了就是背叛。

我几乎是硬着头皮,踏进眼镜仔的房间。他拖着脚步,跟在我身后。

桌上,课本摊开了一半。

我们分别坐了下来,彼此面色尴尬、动作生硬,仿佛这是我们第一次上课。

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没有掉下来。他撑得很勉强。不在我的面前掉泪,似乎是他仅存的用以维护自己尊严的手段了。

为了填补我们之间的空白,我开始动起嘴巴。不过,我的声音有气无力,在同一页转了十分钟有余,好像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去。眼镜仔很细心,察觉到我的失落,他突然转过身,面向我:“对不起,老师,我让你失望了,我真是太笨了。”

眼镜后的双眼,涨得红通通的。

我只能避重就轻地告诉他:“你不笨,PR八十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沮丧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堂课结束得很苦涩。我们气色委顿,像是一起打了败仗的士兵。

临走时,小圆妈已经睡下了,眼镜仔的父亲去大陆出差,家里没有其他人,眼镜仔亲自送我到大门口。我出了门,转身回头,见他怯怯地躲在铁门后,声音细如蚊蚋:“老师,对不起,请你别生气,也不要辞职。下一次,我会考好一点。”☆

下回授课,出乎意料,眼镜仔的家里多了一篮幼猫。五只眼睛欲睁未睁的小猫在篮子里钻动,像是迎着光源,又像是躲着光源,发出细小的呜咽声。眼镜仔和小圆妈守在篮子旁,密切注意它们的一举一动。“这些猫咪怎么来的啊?”我好奇地问。

小圆妈说:“社区不知道哪个缺德鬼,不给猫结扎,让母猫生出一窝小猫。这也就算了,好歹这些猫才出生没多久,竟把这些猫仔随便用个破纸箱装着,扔在路边。这几天,幸亏附近养猫的人家接力喂食,小猫都活下来了。不过,昨天下大雨,纸箱淋湿了,又皱又烂,我接儿子回家,路过时,看见它们缩成一团,冷得喵喵叫,觉得很可怜,干脆全部捡回家照顾了。”

我心底一暖,这与我平素对她的印象出入不小。

门铃响起,她下楼应门,是邻居太太。

邻居太太拿个塑料袋,走了进来:“这是我家咪咪之前吃剩的猫奶粉,我检查过,还没过期,应该够这些小猫撑个几餐。明天一早,我再去买一包。”“谢谢,感激。不然我真不知道去哪里找这些。”

邻居太太蹲下来,细看那篮小猫:“真夭寿,瘦成这样。”

小圆妈也一起蹲了下来:“对啊,不知道最后能活几只。”

邻居太太简单讲解了一下喂食小猫的技巧,小圆妈听得非常专注,不时询问详情。

邻居太太赶着回去炒菜,待了一下就表示要离开。她走之后,小圆妈喂食幼猫的大业旋即开展。我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把小家伙们一一捧在掌心。那些猫还很幼嫩,毛发又细又带点湿气。小圆妈以食指隔着棉巾,一点一点地微微按压,拭去小猫身上的水汽,过程中她的手指轻微地颤抖。

之后,她把小猫放在桌子上,两指轻轻撑住小猫的上半身,让小猫保持坐姿。奶嘴一就位,小猫的前肢就本能地扶上奶瓶,大口大口地喝,蓝绿色的眼珠散发出慵懒的柔光。在小圆妈温温的掌中,幼猫们吸食着温温的奶水,待小猫全数喂食完毕,小圆妈温柔地擦干它们的嘴角,轻手轻脚地放回她精心布置的窝,窝底下铺了电热毯,温度调整至三十摄氏度。

幼猫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吃饱睡暖,五双眼睛一一合上。眼镜仔和小圆妈歪着头,兴致高昂地注视着小猫,指指点点,有说有笑。

我退后一步,注视着小圆妈与眼镜仔,在这一刻,他们比任何时候都像一对母子。

猫的孩子不用读书,只需要好好地吃、安稳地睡。猫咪长大了,也没有人举办考试,给每一只猫测量PR值,检验它们的学习程度。所以,小圆妈可以这么温柔地疼爱一群和她没有血缘、不曾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家伙。☆

教了三个月,虽然我跟眼镜仔的父亲不过打了几次照面,却也足(4)够拼凑出这位父亲的轮廓。他在一家中型规模的传产公司上班,从小职员做起,历经二十年的苦干实干,好不容易坐到总经理的位子。他习惯晚归,无论有没有加班、有没有应酬,最早也是九点到家。有一次他七点回到家,拿起一包鼓鼓的牛皮纸袋又匆匆出门,小圆妈注视着他的背影,眼中是深深的失落。

至于平常,一听到钥匙插入转动的声音,小圆妈就会像支火箭般从客厅冲出去,笑脸盈盈地站在玄关,给丈夫脱下外套,接过他手上的公文包,柔声问:“吃饱了没?”“要不要给你放洗澡水?”

很可惜的是,伉俪情深的光景时效并不长,等到夫妻俩前后进入主卧室,氛围将大不相同。起初,只能偶尔捕捉到几缕窸窸窣窣、刻意压低的谈话声。不久,声音越来越大,即使隔着一堵墙壁,我和眼镜仔都听得清楚分明。“你到底是怎么教小孩的,一个月跟我拿那么多钱,却连个儿子都搞不定?你知不知道,魏经理的女儿去年考上北一女,陈董的儿子(5)(6)今年也推甄上清华大学了,每次开会,谈到自己的儿子我就头痛,模拟考的PR值没一次过九十,在台北市区,能有什么好高中可以读?我跟你郑重警告,我不会让他去读那些没听过名字的学校。他没考好,干脆送他到美国。”

没隔几秒,小圆妈的尖叫传过来:“送到美国?一个儿子养到十五岁,只因为高中没考好,你就要把他送去美国?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我就得一个人在家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情绪化,看清楚一点好不好?台湾现在的竞争很激烈,未来会更激烈,你儿子的资质又不比人强,不早一点送出去培养一些外语能力,培养一些国际观,你再这样盲目地宠下去,非得等到我们的独生子日后在职场上被别人狠狠比下去,你这做妈的才甘心吗?只怕到那时,你放手也来不及了。”

讲课的音量终究无法盖过夫妻激昂的龃龉,我看着眼镜仔,想从他脸上瞧出一点端倪。

他看着课本,语气轻缓镇定:“没关系,我早已习惯了。”

我没有多问,只是很难过,捏着他的肩膀,良久说不出话来。“老师,我真的不介意啦,赶快来做下一题吧。”☆

大考的日子一步步逼近,经过几次模拟考,小圆妈的标准不是没有做过调整,PR九十,PR八十八,最终降到PR八十五,眼镜仔没有一次达标。小圆妈怒气冲冲,她说:“我都降低标准了,为什么你还是做不到?”

她在我面前“算账”的情景越来越常上演。呼巴掌,拧手臂,用脚踢踹,情况越演越烈。有一次,我们课上到一半,小圆妈冲进房间对着眼镜仔破口大骂,只因她打了个电话给老师,关心眼镜仔近日的上学情况,老师诚实答以“容易分心”四个大字。

每一次,我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眼镜仔挨揍。有时候,事情很快就结束了,一记拍头,小圆妈就把他交给我了。有时候,伤害的过程会久一点,他会被拧耳朵,拧到他的脸涨成猪肝色,小圆妈才甘愿放手,饶过他。

每一次,我鼓起勇气,几乎要站出去护着眼镜仔,到最后,仍是选择却步与退缩。

我混淆了自己的身份。说到底,我只是个一周提供两次教育服务的家教,还是说,我有更大的责任,必须积极阻止这一切?更糟糕的想法是,我怀疑小圆妈是故意打给我看的,谁叫我拒绝体罚。她故意挑在上课前,声嘶力竭地呼喊,动手动脚地演给我看,暗示我:“看啊,你也没有多会教嘛。”

小圆妈是家庭主妇,又不喜外出,也不热衷社交,她能说心事的伙伴就那么两三个。她的存在价值,是肯定,还是否定,主要交由丈夫来决定。然而丈夫给的期望太沉重,她一个人难以承受,只得分流给眼镜仔,分流给我这个一周不过出现五小时的外人。每周时间一到,我无可回避地必须出现在这个家,她看到我,明白自己满涨的情绪将得到出口。

我、眼镜仔、小圆妈,我们三人不知不觉地掉进一条食物链,吊诡的是,位居食物链最上端的眼镜仔的父亲,一个星期拨给眼镜仔的时间,可能没有几小时。☆

有一天,小圆妈不打了。

她掩着脸,哭倒在沙发上:“你不认真念书,你爸爸都不想回家了。他说,你是扶不起的阿斗,让他很失望,看到你就心烦。怎么办?爸爸不想回家了。”

眼镜仔不吭一声,走了过去,坐在母亲身边。

母子俩哭成一团。笼子内的小猫,被送走了三只,剩下两只,轻轻地喵喵叫。

我旁观着,心底清楚这一切的荒谬,这样温馨的光景没有太长的寿命,小圆妈会再度对眼镜仔动粗的,时间早晚而已。只要眼镜仔的父亲执着于儿子的成就,只要小圆妈持续把丈夫放在人生的第一顺位。她今天只是累了,明天会重振士气来鞭策眼镜仔的。

我辞职了。简言之,我背弃了与眼镜仔的诺言。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有多少个夜晚,我走过荣星花园,来到眼镜仔的家,心中布满灰色悲观的想法。按下门铃的那一刻,我的心又惶恐又颤抖,迎在前方的,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我无疑是以一种夹着尾巴的狼狈姿态,落荒而逃。

这也是我极少想起眼镜仔的原因。一想起就感到刺痛,想起他厚重镜框下那怯生生的眼神,想起他曾经给予的信赖,想起他挨揍后,反过来安慰我的敦厚。在我离开之后,小圆妈是否打得更凶了?她是否对儿子更绝望了?她能明白我辞职的理由吗?

最后,我很怕去想象的是,眼镜仔还在台湾吗?他是否已被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7)

眼镜仔住在透天厝里,含顶楼共四层,他的书房和卧房是分开的,以住在台北市的小孩而言,他拥有很奢侈的生活空间。他上下学由小圆妈开名车接送,用很好的手机,书包是那种有伸缩把手的昂贵款式。他很难找到一套衣物、一双鞋子不是从百货公司买来的。

眼镜仔的父亲拥有良好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善于社交辞令,熟知商场进退的规矩,穿着要价不菲的手工西装和定制皮鞋。他只有眼镜仔这一个儿子,只要对眼镜仔的未来有助益,任何名目他都愿意投资。小圆妈外表雍容优雅,在外人面前说话轻声细语,她花很多时间栽培眼镜仔,定期通过电话和老师交流儿子近况,老师曾夸小圆妈是个十分尽责的好母亲。(8)

眼镜仔每天的早餐必定有一瓶鸡精和一只鸡蛋,吃完早餐后,小圆妈会递给他维生素、鱼油和钙片等,待他吃下了,她才安心带他去上课。

任何人见了,都会说眼镜仔的命很好,生活在很幸福的环境中。

他的父母好爱他,而他们的爱很正常。(1) 基测是台湾初中升高中的考试,类似于大陆的中考。——编者注(本书脚注如无特殊说明,皆为编者注)(2) 台湾的学校会在一个学期内进行几次阶段性测试,称为段考。(3) 社会是台湾基测的考试科目之一,考试内容涵盖地理、历史、公民与社会三个领域。(4) 指包括工业、农业、第三产业在内的传统产业公司。(5) 台湾的高中生考普通大学,必须先参加大学学科能力测验,之后可利用此成绩报名推荐甄选(简称推甄)申请入学,类似大陆的自主招生。(6) 指位于新竹市的台湾清华大学,前身是北京的清华学堂。(7) 通常指层数在两层以上、门户独立、产权独立、内部楼层可互通的独院住宅。(8) 以台湾传统工艺熬制,萃取整只鸡的营养精华的滋补品。在台湾流行。第2个家 一脉不相承

她偷偷希冀着,父亲待会儿就会走过来,对她说一句:好女儿,

你也辛苦了。

Like mother like daughter

茉莉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明玉的心是核桃。

如何在没有工具的前提下,取出核果,又维持核果的无伤呢?这是很大的智慧。

自小,茉莉一家就是村内瞩目的焦点。茉莉的父亲敏雄继承祖业,专营南北货,事业规模不小,地方上的人看见他,大都清楚他的身份来头。事业臻至高峰时,敏雄娶了一位来自台北的大小姐——明玉。婚后明玉给敏雄生了一对儿女,男的叫柏宥,女的叫茉莉,兄妹俩都遗传了明玉好看的脸蛋,五官精致、肤色白皙。

来自台北的明玉,对儿女的期待也有些不同。

兄妹俩不过五六岁,明玉即在他们耳边慎重表明:“虽然我们住在台南,但是等到你们十五岁,哥哥要去台北考建中,妹妹去考北一女。兄妹俩一个穿卡其色的制服,一个穿绿色的制服,若是如此,做母亲的也就没有遗憾了。”

明玉说这些话时,有一种妖魅的氛围,像是在撒娇,也像是在许愿。她的眼神晶亮,小茉莉可以看见母亲眼中的小火焰,烧出熠熠的明暖。那时,小茉莉还不懂“北一女”这三个字,但已能辨识绿色,她猜北一女与绿色之间,笃定有什么魔法或者宿命般的联系。为了母亲,为了留住明玉眼中那道光的神采,她必须得到那颜色,那绿。

小茉莉上初中时,明玉定了成绩标准——九十分。少一分,打一下。考卷发下当日,就是论定赏罚的日子。像是世界上大部分的标准一样,这标准也不乏弹性,明玉心情好的时候,八十五分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反地,倘若不巧那天她心里有事,八十九分还是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柏宥的标准是八十分。“为什么哥哥的标准比我低?”小茉莉如此问过。“因为你是女生。”怕女儿不懂,明玉又加重语气,“记住这个道理,在这世上,女生表现九十分,跟男生表现八十分,在外人眼中是差不多的。更要紧的是,即使你可以表现出九十分,放在心底就好,在男人面前不要太骄傲。一旦你太强硬,压过男人的锋芒,就是自己把日子搞得很难过。”明玉的一席话,仿佛是药,更像是毒,注入茉莉的血液里,在她睡下的夜晚,绕着她周身奔流。

有一回,小茉莉数学不及格,考完她已经觉得不妙,等到考卷发下来时她更是吓得手脚发软。该死的是,那回考试失手的人不多,老师不给加分,无疑是给小茉莉判了死刑。回到家,她脸色发白,明玉跟她讨考卷,她颤抖着从书包里摸出那张纸呈给明玉。明玉见了,眉头一抬,一句话也没说,抄起电视柜旁的藤棍,一阵猛打。

小茉莉很早就懂得,疼痛是一种自己必须学会与之共处的事物。明玉打到十来下时,她已经不那么痛了。她两手撑地,跪在地上,背蜷得像虾米。她在等待,等待明玉打得手酸。茉莉不是第一天认识自己的母亲,明玉一旦拿起棍子,就很难放下,除非累了。

汗水滑进她的眼睛,她恍惚之间想起一件事,柏宥也考过一次五十八分,明玉只是念了两句,摸摸他的头催他快吃饭,吃完饭赶紧念书。她心里不由得酸酸的,掉下眼泪,跟汗水和在一起。☆

一天,远方来了一个人。

封实多年的核桃,微微地裂了缝。

那天是茉莉父母很得意的日子。柏宥考上了阳明山那所医科大学,茉莉考上了北一女。茉莉的父亲大手笔地办了二十几桌席,但凡常来茉莉家走动、泡茶聊天的,见者有份。整个场子,敏雄净是“柏宥”“柏宥”地喊,一下子说“柏宥快点来这儿看这位阿姨”,一下子又是“柏宥快来见这位议员叔叔”。茉莉考上北一女的喜悦,完全给柏宥考上医科大学的光环遮盖住了。

茉莉把眼前所有人事收入眼底,偷偷希冀着,父亲待会儿就会走过来,对她说一句:好女儿,你也辛苦了。只要父亲一句话,她就可以忘记过去七八年间,她拒绝的那些游玩邀请、被明玉没收的课外读物、被关在家里的寒暑假——当然,也包括她这七八年挨过的棍子。

只要父亲一句话,她的伤口会好的。

好不容易,熙来攘往中,父女的眼神对上了,聚光灯降临,茉莉屏住呼吸,最佳女主角的梦幻时刻,她已经背诵好台词,“不会的,爸爸,读书一点也不辛苦”,脸上要挂着轻盈的微笑,语气务必温柔婉转。然后,父亲会说:“你真是个懂事的女儿。”

敏雄咧开嘴,对茉莉笑开一嘴黄牙:“茉莉,你快去妈妈的梳妆台上,把哥哥的成绩单拿来。邓叔叔来了,说不信有人的数学可以拿这么高分,他要眼见为实,我偏要叫他心服口服!”

像是有谁在胸口撒了盐,茉莉的心房心室瞬间萎缩了。

她吸了吸鼻子,上二楼,进房拿了成绩单要往回走,在楼梯转角撞到一个瘦瘦的人影。尽管楼梯光线不足,但是不影响香味的传递,茉莉闻到淡淡的香气,犹豫地唤了一声:“小阿姨?”记忆中,只有小阿姨有洒香水的雅兴。人影出了声:“茉莉,我找你找好久了。”

果然是小阿姨。

小阿姨是家族里的传奇,众人说起她总有点顾忌。传说她年轻时谈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两人交往五六年,男方却娶了小阿姨最好的朋友。小阿姨没有说过男方一句坏话,只是她也没有结婚,在台湾的日商公司做了几年行政工作,存了一些钱,最终跑到日本长住,接一些翻译的工作,也出过几本居家整理的书,日子过得恬定优雅。“小阿姨,你在找我啊?”茉莉有些受宠若惊。“对啊,在楼下没看到你,你爸说你在二楼,我就亲自来看看啦。”小阿姨笑着祝贺,“茉莉,恭喜你啊,北一女不简单,这可是你妈妈的梦想。”“啊?”茉莉困惑地抬起脸。“你不知道?”小阿姨说,“你母亲从小到大都很会念书哟,初中读北二女,高中想考北一女,可惜失常了,分数让我爸,也就是你外公很失望。你母亲想重考,你外公不答应,说女生没有挑选的资格,没人把钱花在栽培女儿读书上。你外公给两条路走,看你妈要认命一点去念其他学校,还是趁年轻早点嫁人。你母亲也有些赌气吧,看一眼你爸的照片就点头了。幸好敏雄是个好人,算疼你妈,否则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小阿姨迟疑了一下,偏着头,语气有些斟酌,“你母亲嘴里没说,但我猜她心底很怨吧,你外公太重男轻女了。”

越听到后头,茉莉的嘴巴张得越大。像是在未受到邀请的情况下,无意间踏入一座私人花园。花园和墙外的风景截然不同,里头有外人不知晓的枯荣。茉莉终于懂了绿的真实意义,懂了母亲每一次朝她大腿抽打的狠劲。茉莉也想起舅舅,那个让外公、外婆头疼得要命的儿子,大学重考三次才考上,快六年才毕业,堪比念医学系。毕业后,成天游手好闲,外婆看不过去,只好盘下一间杂货店让他做老板。

明玉很少在柏宥和茉莉面前提到自己唯一的弟弟。

不,明玉也很少提起自己婚前的情景。

茉莉翻遍了脑海,这才发现,自己对于母亲婚前种种一无所知。

明玉怎么不说呢?在成为母亲之前,她一定也有好多故事。“倒是给我捡到了好运,哥哥不长进,你外公没理由拒绝我念大学了。”小阿姨轻松地笑了笑,下一秒,她敛起笑容,眉心皱起,“茉莉啊,不要怪你母亲对你们兄妹俩这般严苛,这是你母亲心底的死结,她自己也不好过。”

茉莉看着小阿姨,心中思索着这段话。

小阿姨见茉莉没有答话,上前握住她的手,细声叮咛:“茉莉,到台北要小心身体。该花的地方不要省,书好好念,该玩的时候也不要辜负。我差不多要离开了,先下去找你母亲说话。”

她放开茉莉的手,转过身,往楼梯下了几步,又回过身,指指楼下灯火明亮处,要茉莉一起看。从她们的角度看下去,正好看见明玉搂着柏宥,和几位太太嬉笑着。明玉脸上的笑意是如此真挚。茉莉记忆中,母亲从没这样笑过,笑得如此好看大方。

茉莉站在阶梯上,心底难过,不想再往前。小阿姨没等她,自己下楼去了。

等小阿姨走远了,茉莉这才注意到自己口袋鼓鼓的。她伸手进口袋里一抓,是一个卷起来的红包,准是小阿姨刚刚塞进去的。

水汽浮上眼帘,茉莉再度吸了吸鼻子,装作没事地下楼,把柏宥的成绩单交给敏雄。☆

又三年,茉莉考进了台湾最好的大学。入学后,茉莉的成绩始终拔尖。刚升大四,一位张教授相中她,邀请她前往他的研究室,加入他的科研项目。茉莉是整间研究室里最年轻的面孔。

之后她考上研究所,张教授自然成了她的指导教授。张教授十分器重她,常夸她学习能力强、反应速度快,是他诸多重要研究的左右手。

茉莉的硕士论文写到七八成时,张教授把她叫去办公室,说有要事商量。

她手麻脚麻、诚惶诚恐地走进办公室,不晓得他有何打算。

张教授看到茉莉,心情显然不错,他双手交握,倒在舒适的沙发椅上:“我看你的论文进行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些增删修改的小事。茉莉,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有没有考虑去美国念博士?”“美国念博士?”

张教授打开了一扇大门,里头是茉莉从未想过的世界。“对啊,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两三年了,我看得出来,你的性格很沉稳,思考也很快,研究室其他学长、学姐都慢你几拍。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写推荐函。Y大学的教授是我的换帖兄弟,我们从高中认识到现在,只要我写一封信,这事至少就成功了一半。茉莉,你考虑一下,不用操心钱的事,美国学校多半提供奖学金,以你的能力,没问题的。”

跟张教授告别后,茉莉旋即买了张车票回台南老家。

敏雄没意见。明玉反对得很激烈:“不行,你千万不可以再往上读了。”“为什么?我读硕士时,妈不是也很开心吗?”“不是的。唉,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懂呢?”“那是怕美国学费太贵吗?张教授说,可以申请奖学金,下下之策就是去接点零工,妈,在美国生活,没想象中那样困难。”

再过几个月,柏宥就要结婚了,近日敏雄跟明玉为了儿子买新房、开诊所事宜,在几家银行之间忙得跟陀螺似的,茉莉只好往钱的方向去猜。“真是钱的问题,就好处理了。唉……”明玉长吁一声,埋怨地瞅了茉莉一眼,“你还搞不清楚吗?你现在二十四岁了,再念上去,等你拿到博士,都快三十了。”“三十又怎么了?”

明玉不耐地啐了一声:“你是在跟我装傻吗?谁要娶一个三十岁的女博士?”

茉莉一愣。

明玉拍拍她的肩膀,晓以大义道:“你赶紧把论文做个结束,快些回台南。我在帮你打听对象了,很不错的人选,台大医科的,大你八岁,在台北荣民总医院给人看病,听说看病很有耐心,病人都很喜欢他。这件事不能再拖了,人家父母很着急。我看过对方的照片了,头小小的,眼睛也小小的,鼻子还有点塌,但感觉是个顾家的老实人。”

在回台北的车上,半睡半醒之间,茉莉想起小阿姨,想起母亲的心结。

想得很深之后,她睡着了。☆

明玉口中的老实人,叫作永信。跟永信约会过几次后,茉莉很是气馁,与其说永信是个好脾气的人,不如说他很冷感。每回茉莉问:吃什么?今晚去哪儿?你喜欢我这件连衣裙的花色吗?永信一贯的回答是:都好。可以。还不错。

几次往返,茉莉觉得很累,不问了。

之后,只要跟永信出门,她便训练自己成为一个寡言的女人。

唯独在生物科学面前,茉莉才感受到永信的温度。永信订阅了很多自然期刊,他掩卷微笑的满足神情令茉莉印象深刻,甚至怀疑他对于其他生物的热情远胜过对人的。

茉莉曾向母亲表达对于嫁给永信的迟疑,明玉却一一反驳说,永信这样的表现最好,如此质朴静默的男子,婚后绝不会到处拈花惹草。

怕茉莉不甘心,明玉再补充道,永信的父母长居温哥华,茉莉嫁过去没有婆媳问题的苦恼。

茉莉于是嫁了。她不爱永信,但永信会是个好丈夫。

出嫁那天,明玉没有掉下一滴泪,她看着永信,满意地笑了又笑。

茉莉看着母亲,也没有掉泪。

婚后,茉莉搬去永信台北的公寓,没有出去工作。

明玉警告她:“别再想什么工作赚钱的事,都嫁给医生了,还差你这一份薪水吗?永信年纪大了,你当前的任务就是安分地给他生一个孩子。”

茉莉确实不缺钱。永信每个月的薪水,扣掉汇给双亲的孝亲费和自己的基本开销,其余全数交给她,也从不过问她打理金钱的方式,相同地,他也不过问她成天在家的作息,只要他下班时冰箱里有吃食即可。单就此点,明玉当初的推论没有错,永信对妻子缺乏热情,往好的方面想,他可以给予妻子很大的空间。

茉莉于是开始了她人生中最缓慢的时光。

每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跳过早餐,炒碗饭打颗蛋权充午餐。看看预录的影视剧,漫不经心地打扫、拍灰尘。待日照偏移,不那么晒的时候,她便踩着包子鞋,懒懒地前去百货公司地下一楼的超市买菜。去时搭公交车,回程亦然——即使手上提着两大包肉品和蔬菜。

她会开车,但她不要,搭公交车也不是为了环保或省钱,她的时间太多了,需要一个效率不高的移动方式来延长整段购物时间。

公交车摇摇晃晃,令她想起研究室的奔忙,那时老觉得时间好少不够用。

下车,硬币哗啦啦掉入投币箱,她才醒来,提醒自己,如今是医生的妻子了。

缓慢时光在婆婆滑了一跤后画上句点。

卖场员工拖好地,忘记放上告示牌,婆婆滑了一跤,伤到了脊椎。卖场经营者很有诚意,婆婆得到了一笔优厚的赔偿。照理说,请个看护帮忙照看两三个月,事情就可以圆满落幕了。但永信不放心,要茉莉飞去加拿大亲自看看。

茉莉很别扭,和婆婆相处不满二十四小时,就得协助她盥洗,等她如厕完给她提裤子。由于婆婆行动不便,二老又吃惯了中式料理,茉莉得早起挑鱼选肉,想菜单花色。

夜晚,茉莉懊恼得睡不着,偷偷地倒数归程。没料着,婆婆病愈了,自己却验出怀孕两个月。公婆很开心,叫她想办法留在加拿大待产,好让小孩拿身份。

永信也很乐见这个安排,要茉莉听公婆的话。

茉莉在加拿大生下一个女儿。初见婴儿,皱巴巴的,一团紫紫的肉,看起来一点也不可爱,还有些吓人。护士抱走婴儿,不知是怎么给她洗的,抱回来时,一身柔嫩薄透的肌肤,瞬间变成可爱的娃娃。抱着女儿的那一刻,茉莉哭了,觉得好神奇。

可惜永信不在场。他说医院很忙,叫茉莉自己带女儿回台湾。☆

女儿小叶是个很奇特的婴儿,很少哭闹,醒来的时候,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婴儿床上,脸抬得高高的,看着天花板。婆婆对于这样安静的婴儿感到不安,直说永信出生时,爱哭闹又好动,要茉莉带女儿去检查。茉莉带去给医生看,医生反笑她多心。

茉莉索性嗯嗯啊啊地回应婆婆的一切问题。婆婆不甘示弱,很快地发展出新的招数,三餐叮咛茉莉:“你回台湾后,要赶紧给永信添一个儿子。叶家一脉单传,永信他爸是独子,永信自己也是独子,叶家的香火不能就这样断了……”

小叶两个月大的时候,茉莉抱着她跳上飞机,逃回台湾。

在机场,永信与女儿初次见面,他接过小叶,上下端详了一会儿,又平静地交给茉莉,转身往停车位走去。茉莉有些失落,她安慰自己,永信还需要一点时间。

小叶大了一点,母亲跟婆婆不时打电话来,追问小叶的成长进度,还不忘下指导棋。“宝宝会坐着了吗?”“她开口说话了吗?她第一句话说什么?”“你不可以偷偷退奶哦,宝宝喝母乳,长大才会聪明。”“你有没有打碎小鱼干喂她吃,或者鱼油?吃鱼的小孩念书比较行。”

这两位母亲的共通点是,她们都教出了一位医生儿子,对于自己的育儿方法有种常人无法理解的自信,非要茉莉遵照她们的指示不可;至于她们理念不同之处,便成了战场,茉莉被困在中间,成了夹心饼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茉莉习惯在深夜躲进厕所哭,她咬自己的手以抑制哭声。她不能吵醒小叶和永信。

哭得头晕眼花时,研究室的情景反而变得很清晰,那个空间有一种稳定的逻辑和秩序,她在其中可以找到归属感,可以确定自己是一分子。可是当前的生活令她挫败,她无法归纳出另一种逻辑与秩序。在女儿、媳妇与母亲的角色之中,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茉莉的手满是齿痕,但永信没有看到。

回台后,丈夫嫌小叶半夜会哭,抱着枕头、棉被跑去书房睡了。

性的方面,她问过几次,可是永信不想。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开口,事情自然也不再发生。

小叶又长大了些,能自己大小便、进食,睡眠习性也稳定下来。

茉莉多出一些私人时间,可以多睡一点,她变得多梦,梦的内容很雷同。

是那个下午。

熟悉的办公室里,张教授坐在那张看起来很温暖的桧木办公桌边,双手轻松地往后放,支撑自己的重量。在他身后是大片的玻璃窗,窗帘拉起一半,午后的阳光透进来。

茉莉不得不眯起眼睛看着张教授,她以一种几乎是告解的口吻诉说:“教授,我不打算念博士了,仔细想了一下,我的学术热情好像不足以支撑我再走下去,请您不要生气。”

张教授看着茉莉,眼神复杂难解:“茉莉,我懂的,我懂你的苦衷,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只要你愿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的成就不止如此。”

只要你愿意——你的成就不止如此。

梦境一到这里,她就会浑身冷汗地惊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小叶。找到小叶之后,茉莉会抱起她,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抚摩她粉嫩的小拳头,她晶亮的双眼看着茉莉,好像茉莉是全世界她最爱的人。茉莉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她不后悔,她选择了最好的道路。☆

小叶三岁了,开始上幼儿园。

此时,永信要求茉莉带着小叶,陪同出席他与友人的聚餐,茉莉私底下称之为“医生会”,成员多是永信的同学,有些是学长学弟。毕业后,他们遍布台湾各地,有的落脚大型医院,也有的选择自行开间小诊所。每两三个月,他们就相约一次。地点多半选在酒店里的餐厅,隐秘性够,餐点还算理想。

医生有他们圈内的主题,诸如最近的医疗技术与器材、期刊论文、不同体系的作风及全民健康保险的问题,等等。茉莉没很认真听,那不是她该关心的,她有自己的仗要打。

那群医生的太太,世俗所称的“先生娘”,也有她们圈内的主题。这群女子,她们的人生脉络有些类似,例如,和医生结婚后,她们多半没再工作,全心投入相夫教子的生活。

茉莉起初对于认识一群新朋友感到新奇,几次聚会下来,她很快失去了兴致。她没办法融入这个小圈子,这些女人的话题排行榜,第一名永远是“如何栽培自己的小孩”。医生的社会、经济地位高,社会自然对医生的下一代格外关注。

茉莉是里头学历最高的,这些女人慎重地询问她:“你打算给小叶申请提早入学吗?”“小叶做过智商测验吗?”“你在家里会试着跟小叶用英文对话吗?”

也有不识相的问题:“茉莉,你还有生第二胎的打算吗?”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处境是,有些太太心中早已有了预设立场,和茉莉不过几面之缘,便一团火似的扑过来,亲昵地揉着她的臂膀:“我跟你说,我之前也是要拼生男,抓了好几帖‘包生男’的中药,结果老二还是女孩,最后朋友推荐,说万芳那里有一间不孕症中心,有个医生专门给人做‘精虫分离术’,很有效,我家小宝就是这样来的,你要不要试试看?我这里有他的电话。”

茉莉拜托永信,可不可以不要再参加“医生会”。

永信拒绝了,他有些动怒:“你跟小叶不去,大家会以为我们怎么了。”☆

小叶一日一日长大,她的一些特征也一日一日明显。她完全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她很安静,有些太安静了。见到认识的人,也不打招呼,更不会像同龄的孩子那样,喜爱伸出双手双脚丈量这世界的长宽。小叶喜欢据着一方桌角,随手抓一张纸就埋头画画。菜单是很好的材料,纸页光滑,落笔顺畅。有一次,纸画到没有余白了,她并不气馁,把创作的版图往墙壁上扩张。茉莉睡醒时,看到整片惨不忍睹的墙壁,底下还写了一行“4+4=8”。

茉莉怔了,倏地掉进回忆的长河。

那时她才上小学四五年级吧,考了第一名。老师送了一盒蜡笔,说是日本进口的,很宝贵。全班的眼球都粘在那盒蜡笔上,茉莉颤抖着双手,从老师手上接过那盒蜡笔。放学钟响,她兴奋地冲回家。柏宥不在,明玉去买菜了,茉莉有些孤单。她从抽屉里翻出旧报纸,开始画,涂得太激动了,蜡笔数度滚出纸张,在饭桌上留下蜡痕。明玉提着两塑料袋的菜回家,看到饭桌被弄得脏兮兮的,气得发抖,扔下塑料袋,先甩茉莉一个巴掌,再痛打一顿。“你不读书,给我画这什么五四三的。”明玉的话言犹在耳。

此时此刻,茉莉站在墙的前面,觉得自己像个母亲,也像个女儿。她的心思千回百转,好多念头缠卷在一起。她先拍下女儿的杰作,之后打了一通电话,预约粉刷墙壁的工人。

她没有叱责小叶。

相反地,她告诉小叶:“你真是我的小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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