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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4 16:5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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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普罗斯佩·梅里美,傅雷,李玉民(译)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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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门

卡门试读:

卡门

作者:[法]普罗斯佩·梅里美,傅雷,李玉民(译)设计:小暑暑排版:小暑暑出版社:文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4-20ISBN:9787549624874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文洁若著名翻译家,是中国翻译日文作品最多的人。很多日本作家如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的作品,都是经由她首次介绍给中国读者。与丈夫萧乾合译《尤利西斯》,造就了一段文坛佳话。2002年获日本政府颁发的“勋四等瑞宝章”, 2012年获“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柳鸣九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教授。在法国文学史,西方文学思潮,文学理论与美文作评、文学名著翻译以及学者散文写作方面均有丰厚劳绩,有“著作等身”“学术胆识卓越”的美誉。其论著与译作已汇集为《柳鸣九文集》(15卷),共约600万字。2006年被评选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最高学术称号“终身荣誉学部委员”。郭家申俄语翻译家,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文学语言系。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副所长、编审。长达60年的翻译经验,累计翻译字数约500万字,翻译作品达30部。译著有:《外国当代戏剧选》 《艺术创造的本性》 《高尔基自传三部曲》 《一个沉思默想的女人》 《迷惘的微笑》等。话剧译本《华沙曲》获辽宁省翻译奖。罗新璋1957年毕业于北大西语系。1963年转入国家外文局《中国文学》杂志社从事中译法文学翻译工作,1980年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从事法国文学创作。曾花四年时间手抄200多万字的傅雷译文,在翻译时更是字斟句酌,力求精益求精,享有“傅译传人”的美誉。主要译有《红与黑》《特利斯当与伊瑟》《列那狐的故事》《猫球商店》等。巴蜀译翁(杨武能)1938年生于重庆,师从叶逢植、张威廉、冯至等先生,国家社科基金重大研究项目“歌德及其汉译研究”首席专家。先后荣获联邦德国总统颁授的德国“国家功勋奖章”、联邦德国终身成就奖性质的洪堡学术奖金,以及国际歌德研究领域的最高奖歌德金质奖章。著作译作数量众多,影响较大的包括《浮士德》《少年维特的烦恼》《格林童话全集》《魔山》等。李玉民从事纯文学翻译近40年,出版作品上百部,总计翻译字数达2500万字。主要译作有:《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缪塞戏剧选》《艾吕雅诗选》等;主编《纪德文集》(5卷)、《加缪文集》(3卷)。在李玉民的译作中,有半数作品是他首次向中国读者介绍的。周克希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在华东师大数学系任教二十八年,又在译文出版社当过十年编辑。译有普鲁斯特、福楼拜、圣埃克絮佩里、大仲马和萨勒纳弗等人的小说。著有随笔集《译边草》《译之痕》《草色遥看集》。谭晶华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原上海外国语大学常务副校长,现任该校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会长、上海翻译家协会会长。出版众多著作、论文、辞典和教材、文学名著译作120多部(篇),350余万字。黄宜思中国政法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黄雨石之子。译有《罗马帝国衰亡史》《澡盆故事》《远航》《六便士之家》《罗马史》等。于2008年和2009年两度担任中国翻译协会主办的全国“韩素音青年翻译奖”竞赛评委。曹明伦四川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翻译协会理事、成都翻译协会会长,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译有《爱伦·坡集》《弗罗斯特集》《培根随笔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等多种英美文学经典。姚锦清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教授,上海市语委英译专家。参编《20世纪欧美文学史》《外国文学名著赏析辞典》及《外国抒情诗赏析辞典》。主要译作有《布赖顿硬糖》《心灵的激情——弗洛伊德传记小说》等。王之光浙江大学教师,长期从事文学和文化翻译教学与实践,已经出版的有《发条橙》《索多玛的120天》《小妇人》《圣经故事》《法国电影》等,还有汉译英作品如《台湾简史》《中美关系史》等。陆求实中国翻译协会专家会员、上海翻译家协会理事,致力于日本文学译介多年,译有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吉川英治、渡边淳一、村上春树、岛田雅彦等人作品,曾获“上海翻译新人奖”“上海优秀中青年文艺家”“上海文艺家荣誉奖”, 2011年荣获日本“野间文艺翻译奖”。吴刚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翻学院副院长、教授,英美文学博士,上海市翻译家协会理事。出版有《霍比特人》《美与孽》《莎乐美》等翻译作品30多部。姚向辉青年译者,译作有《教父》《七杀简史》《漫长的告别》《马耳他之鹰》等。汪洋毕业于北京大学,翻译家,外国文学资深编辑。从事英、日文文学翻译、编辑工作十余年,已出版译著有《D之复合》《人类灭绝》《鹰翼行动》《百年法》《亲爱的提奥——梵高传》《红字》等,涵盖推理、科幻、军事、惊悚、艺术史及经典文学等领域。刘勇军知名青年翻译家,译风简练而深邃。译有《月亮与六便士》《刀锋》《不安之书》《生命不息:归来》《日出酒店》《遗失的时光》等经典作品。卡 门一

一般地理学家说孟达一仗的战场是在古代巴斯多里-包尼人的区域之内,靠近现在的芒达镇,在玛尔倍拉商埠北七八里的地方:我一向疑心这是他们信口开河。根据佚名氏所作的《西班牙之战》和奥须那公爵庋藏丰富的图书馆中的材料,我推敲之下,认为那赫赫有名的战场,恺撒与罗马共和国的领袖们背城借一的地点,应当到蒙底拉附近去寻访。一八三〇年初秋,因为道经安达鲁齐,我就做了一次旅行,范围相当广大,以便解答某些悬而未决的疑问。我不久要发表的一篇报告,希望能使所有信实的考古学家不再彷徨。但在我那篇论文尚未将全欧洲的学术界莫衷一是的地理问题彻底解决以前,我想先讲一个小故事。那故事,对于孟达战场这个重大的问题,绝不先下任何断语。

当时我在高杜城内雇了一名向导,两匹马,带着全部行装,只有一部恺撒的《出征记》和几件衬衣,便出发去探访了。有一天,我在加希那平原的高地上踯躅,又困乏,又口渴,赤日当空,灼人肌肤,我正恨不得把恺撒和庞培的儿子们一齐咒入地狱的时候,忽然瞥见离开我所走的小路相当远的地方,有一小块青翠的草坪,疏疏落落的长着些灯芯草和芦苇。这是近旁必有水源的预兆。果然,等到走近去,我就发现所谓草坪原是有一道泉水灌注的沼泽,泉水仿佛出自一个很窄的山峡,形成那个峡的两堵危崖是靠在加勃拉山脉上的。我断定缘溪而上,山水必更清冽,既可略减水蛭与虾蟆之患,或许还有些少荫蔽之处。刚进峡口,我的马就嘶叫了一声,另外一匹我看不见的马立即接应了。走了不过百余步,山峡豁然开朗,给我看到一个天然的圆形广场,四周巉岩拱立,恰好把整个场地罩在阴影中。出门人中途歇脚,休想遇到一个比此更舒服的地方了。峭壁之下,泉水奔腾飞涌,直泻入一小潭中,潭底细沙洁白如雪。旁边更有橡树五六株,因为终年避风,兼有甘泉滋润,故苍翠雄伟,浓荫匝地,掩覆于小潭之上。潭的四周铺着一片绿油油的细草,在方圆几十里的小客店内决没有这样美好的床席。

可是我不能自鸣得意,说这样一个清幽的地方是我发现的。一个男人已经先在那儿歇着,在我进入山谷的时候一定还是睡着的。被马嘶声惊醒之下,他站起来走向他的马,它却趁着主人打盹跑在四边草地上大嚼。那人是个年轻汉子,中等身材,外表长得很结实,目光阴沉,骄傲。原来可能很好看的皮色,被太阳晒得比头发还黑。他一手拉着坐骑的缰绳,一手拿着一支铜的短铳。说老实话,我看了那副凶相和短铳,先倒有点出乎意外,但我已经不信有什么匪了,因为老是听人讲起而从来没遇到过。并且,全副武装去赶集的老实的庄稼人,我也见得多了,不能看到一件武器就疑心那生客不是安分良民。心里还想:我这几件衬衣和几本埃尔才维版子的《出征记》,他拿去有什么用呢?我便对拿枪的家伙亲热的点点头,笑着问他是否被我打扰了清梦,他不回答,只把我从头到脚的打量着。打量完毕,似乎满意了,又把我那个正在走近的向导同样细瞧了一番。不料向导突然脸色发青,站住了,显而易见吃了一惊。“糟了糟了,碰到坏人了!”我私下想。但为谨慎起见,立即决定不动声色。我下了马,吩咐向导卸下马辔,然后我跪在水边把头和手浸了一会儿,喝了一大口水,合扑着身子躺下了,像基甸手下的没出息的兵一样。

同时我仍暗中留神我的向导和生客。向导明明是很不乐意的走过来的……生客似乎对我们并无恶意,因为他把马放走了,短铳原来是平着拿的,此刻也枪口朝下了。

我觉得不应当为了对方冷淡而生气,便躺在草地上,神气挺随便的问那带枪的人可有火石,同时掏出我的雪茄烟匣。陌生人始终不出一声,在衣袋里掏了一阵,拿出火石,抢着替我打火。他显然变得和气了些,竟在我对面坐下了,但短铳还是不离手。我点着了雪茄,又挑了一支最好的,问他抽不抽烟。

他回答说:“抽的,先生。”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我发觉他念的S音不像安达鲁齐口音,可见他和我同样是个旅客,只不是干考古的罢了。“这支还不错,你不妨试试。”我一边说一边递给他一支真正哈凡那的王家牌。

他略微点点头,拿我的雪茄把他的一支点上了,又点点头表示道谢,然后非常高兴的抽起来。“啊,我好久没抽烟了!”他这么说着,把第一口烟从嘴里鼻子里慢慢的喷出来。

在西班牙,一支雪茄的授受就能结交朋友,正如近东一带拿盐和面包敬客一样。出我意料,那人倒是爱说话的。虽然自称为蒙底拉附近的人,他对地方并不太熟悉。他不知道我们当时歇脚的那可爱的山谷叫甚名字,周围的村子的名字,他也一个都说不上来。我问他有没有在近边见到什么残垣断壁、卷边的大瓦、雕刻的石头等等,他回答说从来没留意过这一类东西。另一方面,他对于马的一道非常内行,把我的一匹批评了一阵,那当然不难。接着又背出他那一匹的血统,有名的高杜养马场出身,据说是贵种,极其耐劳,有一回一天之中赶了一百二十多里,而且不是飞奔便是疾走的。那生客正说在兴头上,忽然停住了,仿佛说了这么多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而且懊恼了。“那是因为我急于赶到高杜,为了一件官司要去央求法官……”他局促不安的这样补充,又瞧着我的向导安东尼奥,安东尼奥马上把眼睛望着地。

既有树荫,又有山泉,我不由得心中大喜,想起蒙底拉的朋友们送我的几片上等火腿放在向导的褡裢内。我就教向导给拿来,邀客人也来享受一下这顿临时点心。他固然好久没有抽烟,但我看他至少也有四十八小时没吃过东西:狂吞大嚼,像只饿极的狼。可怜虫那天遇到我,恐怕真是天赐良缘了。但我的向导吃得不多,喝得更少,一句话都没有,虽然我一上路就发觉他是个头等话匣子。有了这生客在场,他似乎很窘,还有一种提防的心理使他们互相回避,原因我可猜不透。

最后一些面包屑和火腿屑都给打发完了,各人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吩咐向导套马,预备向新朋友告别了,他却问我在哪儿过夜。

我还没注意到向导对我做的暗号,就回答说上居尔伏小客店。“像你先生这样的人,那地方简直住不得……我也上那边去,要是许我奉陪,咱们可以同走。”“欢迎欢迎。”我一边上马一边回答。

向导替我拿着脚蹬,又对我睒睒眼睛。我耸了耸肩膀表示满不在乎,然后出发了。

安东尼奥那些神秘的暗号、不安的表情、陌生人的某些话,特别是一天赶一百二十里的事和不近情理的说明,已经使我对旅伴的身份猜着几分。没有问题,我是碰上了一个走私的,或竟是个土匪,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西班牙人的性格,我已经摸熟了,对一个和你一块儿抽过烟、吃过东西的人,尽可放心。有他同路,倒反是个保障,不会再遇到坏人。并且我很乐意知道所谓土匪究竟是何等人物,那不是每天能碰上的。和一个危险分子在一起也不无奇趣,尤其遇到他和善而很斯文的时候。

我暗中希望能逐渐套出陌生人的真话,所以不管向导如何挤眉弄眼,竟自把话扯到翦径的土匪身上,当然用的是颇有敬意的口吻。那时安达鲁齐有个出名的大盗叫作育才-玛丽亚,犯的案子都是脍炙人口的。“谁知道在我身边的不就是育才-玛丽亚呢?”这样思忖着,我便把听到的关于这位好汉的故事,拣那些说他好话的讲了几桩,同时又对他的勇武豪侠称赞了一番。“育才-玛丽亚不过是个无赖小人。”那生客冷冷的说。“这算是他对自己的评语呢,还是过分的谦虚?”我这样问着自己,因为越看这同伴越觉得他像育才-玛丽亚了。我记得安达鲁齐许多地方的城门口都贴着告示,把他的相貌写得明明白白——对啦,一定是他……淡黄头发,蓝眼睛,大嘴巴,牙齿整齐,手很小;穿着上等料子的衬衣,外罩银钮丝绒上装,脚登白皮靴套,骑一匹浑身棕色而鬣毛带黑的马……一点不错!但他既然要隐姓埋名,我也不便点破。

我们到了小客店。旅伴的话果然不虚,我所歇过的小客店,这一个算是最肮脏最要不得的了。一间大屋子兼做厨房、餐厅与卧室。中间放着一块平的石板,就在上面生火煮饭;烟从房顶上一个窟窿里出去,其实只停留在离地几尺的空中,像一堆云。靠壁地下铺着五六张骡皮,便是客铺了。整个屋子只有这间房。屋外一二十步有个棚子似的东西,算是马房。这个高雅的宾馆当时只住着两个人: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都是煤烟般的皮色,衣服破烂不堪。我心想:古孟达居民的后裔原来如此。噢,恺撒!噢,撒克多斯·庞培!要是你们再回到世界上来,一定要诧异不置呢!

老婆子一看见我的旅伴,就大惊小怪的叫了一声。“啊!唐·育才大爷!”她嚷着。

唐·育才眉头一皱,很威严的举了举手,立刻把老婆子拦住了。我转身对向导偷偷递了个暗号,告诉他关于这同宿的伙伴,不必再和我多讲什么。晚饭倒比我意料中的丰盛。饭桌是一张一尺高的小桌子,第一道菜是老公鸡煨饭,辣椒放得很多;接着是油拌辣椒;最后是迦斯巴曲,一种辣椒做的生菜。三道这样刺激的菜,使我们不得不常常打酒囊的主意,那是山羊皮做的一种口袋,里头装的蒙底拉葡萄酒确是美好无比。吃完饭,看到壁上挂着一只曼陀铃——西班牙到处都有曼陀铃——我就问侍候我们的小孩子会不会弹。

她回答说:“我不会,可是唐·育才弹得真好呢!”

我便央求他:“能不能来个曲子听听?我对贵国的音乐简直是入迷的。”“你先生人这么好,给了我这样名贵的雪茄,还有什么事我好意思拒绝呢?”唐·育才言语之间表示很高兴。

他教人摘下曼陀铃,便自弹自唱起来。声音粗野,可是好听。调子凄凉而古怪。至于歌辞,我连一个字都不懂。“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我跟他说,“你唱的不是西班牙调子,倒像我在外省听见过的左旋歌,歌词大概是巴斯克语。”“对啦。”唐·育才脸色很阴沉。

他把曼陀铃放在地下,抱着手臂,呆呆的望着快熄灭的火,有种异样的忧郁的表情。小桌上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又庄严,又凶猛,令人想起弥尔顿诗中的撒旦。或许和撒旦一样,我这旅伴也在想着离别的家,想着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逃亡生活。我逗他继续谈话,他却置之不答,完全沉溺在忧郁的幻想中去了。老婆子已经在屋子的一角睡下。原来两边壁上系着根绳子,挂着一条七穿八洞的毯子做掩蔽,专为妇女们过宿的。小姑娘也跟着钻进那幔子。我的向导站起身子,要我陪他上马房。唐·育才听了突然惊醒过来,厉声问他上哪儿去。“上马房去。”向导回答。“干什么?马已经喂饱了。睡在这儿罢,先生不会见怪的。”“我怕先生的马病了,希望他自个儿去瞧瞧,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办。”

显而易见,安东尼奥要和我私下讲几句话,但我不愿意让唐·育才多心,当时的局面,最好对他表示深信不疑。因此我回答安东尼奥,我对于马的事一窍不通,想睡觉了。唐·育才跟着安东尼奥上马房,一忽儿就单独回来,告诉我马明明很好,但向导把它看得名贵得不得了,用自己的上衣替它摩擦,要它出汗,预备终宵不寐,自得其乐的搅这个玩艺儿。我已经横倒在骡皮毯上,拿大衣把身体仔细裹好,生怕碰到毯子。唐·育才向我告了罪,要我原谅他放肆,睡在我旁边,然后他躺在大门口,可没有忘了把短铳换上门药,放在当枕头用的褡裢底下。彼此道了晚安以后五分钟,我们俩都呼呼入睡了。

大概我已经相当的累,才能在这种客店里睡着。可是过了一小时奇痒难熬的感觉打扰了我的好梦。等到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就起来,私忖与其宿在这个欺侮客人的屋子里,还不如露天过夜,便提着脚尖走到门口,跨过唐·育才的铺位。他睡梦正酣,我的动作又极其小心,居然走出屋子没把他惊醒。门外有一条阔凳,我横在上面,尽量的安排妥贴,准备把后半夜对付过去。正当要第二次阖上眼睛的时候,仿佛有一个人和一匹马的影子,声息全无的在我面前过。我坐起一瞧,认出是安东尼奥。他这个时间跑出马房,不由得令人纳闷。我便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先瞧见了我,站住了。“他在哪儿呀?”安东尼奥轻轻的问。“在屋子里睡着呢,他倒不怕臭虫。你干么把这马牵出来呢?”

那时我才发觉,为了要无声无息的走出棚子,安东尼奥撕了一条破毯子,把马蹄仔细裹上了。“天哪!轻声点儿,”安东尼奥和我说,“你还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吗?他便是育才·拿伐罗,安达鲁齐顶出名的土匪!今天一天我对你递了多少眼色,你都不愿意理会。”

我回答:“土匪不土匪,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又没抢劫我们,我敢打赌,他也决无此意。”“好吧。可是通风报信,把他拿住的人,有二百杜加的赏洋可得。离此五里,有个枪骑兵的驻扎所。天没亮以前,我还来得及带几个精壮结实的汉子来。我想把他的马骑着去,无奈它凶悍得厉害,除了拿伐罗,谁也不得近身。”“该死的家伙!他什么事得罪了你,你要告发他?并且你敢断定他真是你所说的那个土匪吗?”“当然啰。刚才他跟我上马房,对我说:你好像认得我的。倘若你胆敢向那位好心的先生说出来,仔细你的脑袋——先生,你留在这儿,待在他身边,不用害怕。只要知道你在这儿,他就不会疑心。”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了一程,和屋子离得相当远,人家不会再听到马蹄铁的声音。安东尼奥一眨眼就把裹着马脚的破布扯掉,准备上马了。我软骗硬吓,想留住他。

他回答说:“先生,我是一个穷光蛋,不能轻易放过二百杜加,同时又为地方除一大害。可是你得小心点儿,倘若拿伐罗醒过来,一定会抓起他的短铳,那可不是玩的!我事情已经做到这地步,不能后退了,你自个儿想办法对付罢。”

那坏东西跨上马,踢了两下,一忽儿便在黑影里不见了。

我对我的向导大不高兴,心中也有点儿不安。想了一会儿,我打定了主意,回进屋子。唐·育才还睡着,大概他餐风宿露,辛苦了几日,此时正在补偿他的疲乏和瞌睡。我只得用力把他推醒。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凶狠的目光和扑上短铳的动作。幸而我防他一着,先拿他的武器放在离床较远的地方。

我说:“先生,很抱歉把你叫醒,可是我有句傻话要问你:倘若这儿来了五六个枪骑兵,你心里是不是乐意?”

他纵起身子站在地下,厉声喝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只要消息准确,别管它哪儿来的。”“一定是你的向导把我出卖了。嗬,我不会饶了他的。他在哪儿?”“不知道……大概在马房里吧……可是另外有人告诉我……”“谁?……总不会是老婆子吧?……”“是一个我不认得的人……闲话少说,只问你愿不愿意看到大兵来。如果不愿意,那么别耽误时间。不然的话,我向你告罪,打搅了你的好梦。”“啊,你那向导!你那向导!我早就防着了……可是……我不会便宜他的!……再见了,先生。你帮我的忙,但愿上帝报答你。我不完全像你所想的那么坏……是的,还有些地方值得侠义君子的哀怜呢……再会了,先生……我只抱憾一件事,就是不能报你的大恩。”“唐·育才,希望你别猜疑人,别想到报复,就等于报答我。“这儿还有几支雪茄给你路上抽的。祝你一路平安!”

说罢,我向他伸出手去。

他一声不出握了握我的手,拿起他的短铳和褡裢,和老婆子说了几句我不懂的土话,就赶向棚子。不多一忽儿,我已经听见他的马在田野里飞奔了。

我吗,我又躺在凳上,可是再也睡不着。我心上盘算:把一个土匪,也许还是个杀人犯,从吊台上救下来,单单因为我跟他一起吃过火腿吃过煨饭,是不是应当的。向导倒是站在法律方面,我不是把他出卖了吗?不是使他有受到恶徒报复的危险吗?但另一方面,朋友之间的义气又怎么办呢?……我承认那是野蛮人的偏见。这个土匪以后犯的罪,我都有责任……可是凭你多大理由都打消不了的这种良知良能,果真是偏见吗?在我当时所处的尴尬局面中,也许怎么办良心都不会平安的。我对于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的问题,还在左思右想,委决不下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五六名骑兵和安东尼奥,他可是小心翼翼的躲在大兵后面。我迎上前去,告诉他们土匪已经逃走了不止两小时。老婆子被班长讯问之下,回答说她是认识拿伐罗的,但单身住在乡下,不敢冒了性命的危险把他告发。她又说,他每次到这儿来,照例半夜就动身。至于我这方面,得走上好几里地,拿护照交给区里的法官查验,具了一个结,然后他们允许我继续去做考古的采访。安东尼奥对我心怀怨恨,疑心是我拦掉了他二百杜加的财源。但回到高杜,我们还是客客气气的分手了。我尽我的财力重重的给了他一笔犒赏。二

我在高杜耽留了几天。有人指点我,多明我会修院的图书馆藏有一部手稿,可能供给我关于古孟达城的宝贵的材料。仁厚的教士们把我招待得非常殷勤。白天我便待在修道院中,傍晚到城里去闲逛。太阳下山的时候,高杜很多闲人挤在高达奎弗河的右岸。那儿有一股浓烈的皮革味,因为当地制革的历史很悠久,至今享有盛名。同时你还可欣赏一个别有风味的景致。晚钟没响起以前几分钟,就有一大批妇女麇集在河边,站在很高的堤岸之下。那队伍可没有一个男人敢混进去的。只要晚祷的钟声一响,大家便认为天黑了。钟敲到最后一下,所有的女人都脱了衣服下水。于是一片叫喊声、嘻笑声,闹得震天价响。堤岸高头,男人们欣赏着这些浴女,把眼睛睁得挺大,可惜看不见什么。但那些模糊的白影映在深蓝的河水上,使一般有诗意的人见了不免悠然神往。你只要略微用点想象力,就可把她们当做狄阿纳与水神们的入浴,还不用怕自己受到阿克丹翁的厄运。有人告诉我,有一天几个轻薄无赖凑了钱,向大寺司钟的人行贿,教他把晚钟的时间比规定的提早二十分。虽然天色还很高,高达奎弗河的浴女却毫不迟疑,对晚祷的钟声比对太阳更信任,泰然自若的换了浴装,而那装束一向是最简单的。那一回我没有在场。我在高杜的时代,司钟的绝不贪污。暮色朦胧,只有猫眼才分得出最老的卖橘子女人和高杜城中最漂亮的女工。

一天傍晚,日光已没,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正靠着堤岸的栏杆抽着烟,忽然河边的水桥上走上一个女的,过来坐在我旁边:头上插着一大球素馨花,夜晚特别发出一股醉人的香味。她穿扮很朴素,也许还相当寒酸,像大半的女工一样浑身都是黑衣服。因为大家闺秀只有早晨穿黑,晚上一律是法国打扮的。我那个浴女一边走近来,一边让面纱卸落在肩头上。我在朦胧的星光底下看出她矮小,年轻,身腰很好,眼睛很大。我立刻把雪茄扔掉。这个纯粹法国式的礼貌,她领会到了,赶紧声明她很喜欢闻烟味,遇到好纸现卷的烟叶,她还抽呢。碰巧我烟匣里有这种烟,马上拿几支敬她。她居然受了一支,花一个小钱问路旁的孩子要个引火绳点上了。我跟美丽的浴女一块儿抽着烟,不觉谈了很久,堤岸上差不多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觉得那时约她上饮冰室饮冰也不能算冒昧。她略微谦让一下也就应允了,但先要知道什么时间。我按了按打簧表,她听着那声音似乎大为惊奇。“你们外国人搅的玩艺儿真新鲜!先生,您是哪一国人呢?一定是英国人罢?”“在下是法国人。您呢,小姐或是太太,大概是高杜本地人罢?”“不是的。”“至少您是安达鲁齐省里的。听您软声软气的口音就可以知道。”“先生既然对各地的口音这么熟,一定能猜到我是哪儿的人了。”“我想您是耶稣国土的人,和天堂只差几步路。”(这种说法是我的朋友、有名的斗牛士法朗西斯谷·塞维拉教给我的,意思是指安达鲁齐。)“嗬!天堂!……这里的人说天堂不是为我们的。”“那么难道您是摩尔人吗?……再不然……”我停住了,不敢说她是犹太人。“得了罢,得了罢!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人,要不要算个命?您可听人讲起过卡门西太吗?那便是我呀。”

十五年前我真是一个邪教徒,哪怕身边站着个妖婆,我也决不会骇而却走。当下心里想:“好罢,上星期才跟翦径的土匪一块儿吃过饭,今天不妨带一个魔鬼的门徒去饮冰。出门人什么都得瞧一下。”此外我还另有一个动机想和她结交。说来惭愧,我离开学校以后曾经浪费不少时间研究巫术,连呼召鬼神的玩艺也试过几回。虽然这种癖早已戒掉,但我对一切迷信的事照旧感到兴趣,见识一下巫术在波希米人中发展到什么程度,对我简直是件天大的乐事。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进饮冰室,拣一张小桌子坐下,桌上摆着个玻璃球,里头点着一支蜡烛。那时我尽有时间打量我的奚太那了。室内几位先生一边饮冰,一边看见我有这样的美人做伴,不禁露出错愕的神气。

我很疑心卡门小姐不是纯血统,至少她比我所看到的波希米女人不知要美丽多少倍。据西班牙人的说法,一个美女必须具备三十个条件,换句话说,她要能用到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要适用于身上三个部分。比如说,她要有三样黑的:眼睛、眼皮、眉毛;三样细致的:手指、嘴唇、头发。欲知详细,不妨参阅勃朗多末的大作。我那个波希米姑娘当然够不上这样完满的标准。她皮肤很匀净,但皮色和铜差不多;眼睛斜视,可是长得挺好挺大;嘴唇厚了一些,但曲线极美,一口牙比出壳的杏仁还要白。头发也许太粗,可是又长,又黑,又亮,像乌鸦的翅膀一般闪着蓝光。免得描写过于琐碎,惹读者讨厌,我可以总括一句:她身上每一个缺点都附带着一个优点,对照之下,优点变得格外显著。那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犷悍的美,她的脸使你一见之下不免惊异,可是永远忘不了。尤其是她的眼睛,带着又妖冶又凶悍的表情。从那时起我没见过一个人有这种眼神的。波希米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人的这句俗语表示他们观察很准确。倘若诸位没空上植物园去研究狼眼,不妨等府上的猫捕捉麻雀的时候观察一下猫眼。

当然,在咖啡馆里算命难免教人笑话。我便要求美丽的女巫允许我上她家里去。她毫无难色,马上答应了,但还想知道一下钟点,要我把打簧表再打一次给她听。

她把表细瞧了一会儿,问:“这是真金的吗?”

我们重新出发的时候,已经完全到了夜里,大半铺子都已关门,差不多没有行人了。我们穿过高达奎弗大桥,到城关尽头的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屋子外表绝对不像什么宫邸。一个孩子出来开门,波希米姑娘和他讲了几句话,我一字不懂,后来才知道那叫作罗马尼或是岂泼·加里,就是波希米人的土话。孩子听了马上走开了,我们进入一间相当宽敞的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小桌、两只圆凳、一口柜子,还有一瓶水、一堆橘子和一串洋葱。

孩子走后,波希米姑娘立即从柜子里拿出一副用得很旧的纸牌、一块磁石、一条干瘪的四脚蛇和别的几件法器。她吩咐我左手握着一个钱画个十字,然后她作法了。她的种种预言在此不必细述,至于那副功架,显而易见她不是个半吊子的女巫。

可惜我们不久就受到打搅。突然之间,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裹着件褐色大衣,只露出一双眼睛,走进屋子很不客气的对着波希米姑娘吆喝。我没听清他说些什么,但他的音调表示很生气。奚太那看他来了,既不惊奇,也不恼怒,只迎上前去,咭咭呱呱的和他说了一大堆,用的仍是刚才对孩子说的那种神秘的土语。我所懂的只有她屡次提到的外江佬这个字。我知道波希米人对一切异族的人都这样称呼的。想来总是谈着我罢。看情形,来客不免要和我找麻烦了,所以我已经抓着一只圆凳的脚,正在估量一个适当的时间把它向不速之客摔过去。他把波希米姑娘粗暴的推开了,向我走来,接着又退了一步,嚷着:“啊!先生,原来是你!”

于是我也瞧着他,认出了我的朋友唐·育才。当下我真有些后悔前次没让他给抓去吊死的。“啊!老兄,原来是你!”我勉强笑着,可竭力不让他觉得我是强笑,“小姐正在告诉我许多未来之事,都挺有意思,可惜被你打断了。”“老是这个脾气!早晚得治治她,看她改不改!”他咬咬牙齿,眼露凶光,直瞪着她。

波希米姑娘继续用土语跟他说着,渐渐的生气了。她眼睛充血,变得非常可怕,脸上起了横肉,拼命的跺脚:那光景好像是逼他做一件事,而他三心两意,委决不下。究竟是什么事,我也太明白了,因为她一再拿她的小手在脖子里抹来抹去。我相信这意思是抹脖子,而且那多半是指我的脖子。

唐·育才对于这一大堆滔滔汩汩的话,只斩钉截铁的回答几个字。波希米姑娘不胜轻蔑的瞅了他一眼,走到屋子的一角盘膝而坐,捡了一个橘子,剥着吃起来了。

唐·育才抓着我的胳膊,开了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一声不出的走了一二百步,然后他用手指着远处,说:“一直往前,就是大桥了。”

说完他掉过背去很快的走了。我回到客店,有点狼狈,心绪相当恶劣。最糟的是,脱衣服的时候,发觉我的表不见了。

种种的考虑使我不愿意第二天去要回我的表,也不想去请求当地的法官替我找回来。我把多明我会藏的手稿研究完了,动身上塞维尔。在安达鲁齐省内漫游了几个月,我想回马德里,而高杜是必经之路。我没有意思再在那里耽久,对这个美丽的城市和高达奎弗河的浴女已经觉得头疼了。但是有几个朋友要拜访,有几件别人委托的事要办,使我在这个回教王的古都中至少得逗留三四天。

我回到多明我会的修院,一位对我考据古孟达遗址素来极感兴趣的神甫,立刻张着手臂嚷着:“噢,谢谢上帝!好朋友,欢迎欢迎。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我哪,就是现在跟你讲话的我,为超度你的灵魂,念了不知多少天父多少圣哉,当然我也不后悔。这样说来,你居然没有被强盗杀死!因为你被抢劫我们是知道的了。”“怎么呢?”我觉得有些奇怪。“可不是吗,你那只精致的表,从前你在图书馆里工作,我们招呼你去听唱诗的时候,你常常按着机关报钟点的。那表现在给找到了,公家会发还给你的。”“就是说,”我打断了他的话,有点儿窘了,“就是说我丢了的那只……”“强盗现在给关在牢里,像他这种人,哪怕只为了抢一个小钱,也会对一个基督徒开枪的,因此我们很担心,怕他把你杀了。明儿我陪你去见法官领回那只美丽的表。这样,你回去可不能说西班牙的司法办的不行啦!”

我回答说:“老实告诉你,我宁可丢了我的表,不愿意到法官面前去作证,吊死一个穷光蛋,尤其因为……因为……”“噢!你放心,他这是恶贯满盈了,人家不会把他吊两次的。我说吊死还说错了呢。你那土匪是个贵族,所以定在后天受绞刑,绝不赦免。你瞧,多一桩抢案少一桩抢案,根本对他不生关系。要是他只抢东西倒还得谢谢上帝呢!但他血案累累,都是一桩比一桩残酷。”“他叫什么名字?”“这儿大家叫他育才·拿伐罗,但他还有一个巴斯克名字,音别扭得厉害,你我都休想念得上来。真的,这个人值得一看。你既然喜欢本地风光,该借此机会见识一下西班牙的坏蛋是怎样离开世界的。他如今在小教堂里,可以请玛蒂奈士神甫带你去。”

那位多明我会的修士一再劝我去瞧瞧“挺有意思的绞刑”是怎么布置的,使我不好意思推辞了。我就去访问监犯,带了一包雪茄,希望他原谅我的冒昧。

我被带到唐·育才那儿的时候,他正在吃饭,对我冷冷的点点头,很有礼貌的谢了我的礼物,把我递在他手里的雪茄数了数,挑出几支,其余的都还给我,说再多也无用了。

我问他,是不是花点儿钱,或者凭我几个朋友的情面,能把他的刑罚减轻一些。他先耸耸肩膀,苦笑一下,然后又改变主意,托我做一台弥撒超度他的灵魂。

他又怯生生的说:“你肯不肯为一个得罪过你的人再做一台?”“当然肯的,朋友,可是我想来想去,这里没有人得罪过我呀。”

他抓着我的手,态度很严肃的握着,静默了一会儿,又道:“能不能请你再办一件事?你回国的时候,说不定要经过拿伐省。无论如何,维多利亚是必经之路,那离拿伐也不太远了。”

我说:“是的,我一定得经过维多利亚,绕道上邦贝吕纳去一趟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为了你,我很乐意多走这一程路。”“好罢!倘若你上邦贝吕纳,可以看到不少你感到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挺美丽的城……我把这个胸章交给你(他指着挂在脖子上的一枚小银胸章),请你用纸给包起来……”说到这儿,他停了一忽,竭力压制感情,“……或是面交,或是托人转交给一位老婆婆,地址我等会儿告诉你——你只说我死了,别说怎么死的。”

我答应一切照办。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和他消磨了大半天。下面那些悲惨的事迹便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三

他说:我生在巴兹丹盆地上埃里仲杜地方。我的姓名是唐·育才·李查拉朋谷阿。先生,你对西班牙的情形很熟,一听我的姓名就能知道我是巴斯克人,世代都是基督徒。姓上的唐字不是我僭称的,要是在埃里仲杜的话,我还能拿出羊皮纸的家谱给你瞧呢。家里人希望我进教会,送我上学,我可不用功。我太喜欢玩回力球了,一生倒楣就为这个。我们拿伐人一朝玩了回力球,便什么都忘了。有一天我赌赢了,一个阿拉伐省的人跟我寻事:双方动了玛基拉。我又赢了。但这一下我不得不离开家乡。路上遇到龙骑兵,我就投入阿尔芒查联队的骑兵营。我们山里人对当兵这一行学得很快。不久我就当上班长,正当要升做排长的时候,我走了背运,被派在塞维尔烟厂当警卫。倘若你到塞维尔,准会瞧见那所大屋子,在城墙外面,靠着高达奎弗河。烟厂的大门和大门旁边的警卫室,至今还在我眼前。西班牙兵上班的时候,不是玩纸牌就是睡觉。我却凭着规规矩矩的拿伐人脾气,老是不肯闲着。一天我正拿一根黄铜丝打着链子,预备拴我的枪铳针,冷不防弟兄们嚷起来,说:“打钟啦,姑娘们快回来上工了。”你知道,先生,烟厂里的女工有四五百,她们在一间大厅上卷雪茄。那儿没有二十四道的准许,任何男子不得擅入,因为天热的时候她们装束挺随便,特别是年纪轻的。女工们吃过中饭回厂的时节,不少青年男子特意来看她们走过,油嘴滑舌的跟她们打诨。宁绸面纱一类的礼物,很少姑娘会拒绝的。一般风流人物拿这个做饵,上钩的鱼只要弯下身子去捡就是了。大家伙儿都在那里张望,我始终坐在大门口的凳上。那时我还年轻,老是想家乡,满以为不穿蓝裙子,辫子不挂在肩上的,绝不会有好看的姑娘。况且安达鲁齐的女孩子教我害怕。我还没习惯她们那一套:嘴里老是刻薄人,没有一句正经话。当时我低着头只管打链子,忽然听见一些闲人叫起来:呦!奚太那来了。我抬起眼睛,一瞧就瞧见了她。我永远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五。我瞧见了那个你认识的卡门,几个月以前我就在她那儿遇到你的。

她穿着一条很短的红裙,教人看到一双白丝袜,上面的破洞不止一个,还有一双挺可爱的红皮鞋,系着火红的缎带。她把面纱撩开着,为的要露出她的肩膀和拴在衬衣上的一球皂角花。嘴角上另外又衔着一朵皂角花。她向前走着,把腰扭来扭去,活像高杜养马场里的小牝马。在我家乡,见到一个这等装束的女人,大家都要画十字的。在塞维尔,她的模样却博得每个人对她说几句风情话。她有一句答一句,做着媚眼,把拳头插在腰里,那种淫荡无耻,不愧为真正的波希米姑娘。我先是不喜欢她,便重新做我的活儿。可是她呀,像所有的女人和猫一样,叫她们来不来,不叫她们来偏来,竟在我面前站住了,跟我说话了:“大哥,”她用安达鲁齐人的口语称呼我,“你的链子能不能送我,让我拿去系柜子上的钥匙呢?”“这是为挂我的枪铳针的。”我回答。“你的枪铳针!”她笑起来了,“啊,你老人家原来是做挑绣的,要不然怎么会用到别针呢?”

在场的人都跟着笑了,我红着脸,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她接着又道:“好吧,我的心肝,替我挑七尺镂空黑纱,让我做条面纱罢,亲爱的卖别针的!”

然后她拿嘴角上的花用大拇指那么一弹,恰好弹中我的鼻梁。告诉你,先生,那对我好比飞来了一颗子弹……我简直无地自容,一动不动的愣住了,像木头一样。她已经走进工厂,我才瞧见那朵皂角花掉在地下,正好在我两脚之间。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我竟趁着弟兄们不注意的当口把花捡了起来,当做宝贝一般放在上衣袋里。这是我做的第一桩傻事!

过了二三小时,我还想着那件事,不料一个看门的气喘吁吁,面无人色的奔到警卫室来。他报告说卷雪茄的大厅里,一个女人被杀死了,得赶快派警卫进去。排长吩咐我带着两个弟兄去瞧瞧。我带了两个人上楼了。谁知一进大厅,先看到三百个光穿衬衣的,或是和光穿衬衣相差无几的女人,又是叫,又是喊,指手划脚,一片声响,闹得连上帝打雷都听不见。一边地下躺着个女的,手脚朝天,浑身是血,脸上给人用刀扎了两下,画了个斜十字,几个心肠最好的女工在那里忙着救护。在受伤的对面,我看见卡门被五六个同事抓着。受伤的女人嚷着:“找忏悔师来呀!找忏悔师来呀!我要死啦!”卡门一声不出,咬着牙齿,眼睛像四脚蛇一般骨碌碌的打转。我问了声:“什么事啊?”但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因为所有的女工都跟我同时讲话。据说那受伤的女人夸口,自称袋里的钱足够在维里阿那集上买匹驴子。多嘴的卡门取笑她:“嗬!你有了一把扫帚还不够吗?”对方听着恼了,或许觉得这样东西犯了她的心病,便回答说她对扫帚是外行,因为没资格做波希米女人或是撒旦的干女儿。可是卡门西太小姐只要陪着法官大人出去散步,后面跟着两名当差赶苍蝇的时候,不久就会跟她的驴子相熟了。卡门说:“好吧,让我先把你的脸掘个水槽给苍蝇喝水,我还想在上面画个棋盘呢。”说时迟,那时快,卡门拿起切雪茄烟的刀就在对方脸上画了个X形的十字。

案情是很明白了。我抓着卡门的胳膊,客客气气的说:“姊妹,得跟我走了。”她瞅了我一眼,仿佛把我认出来似的,接着她装着听天由命的神气,说:“好,走吧,我的面纱在哪儿?”

她把面纱没头没脑的包起来,一双大眼睛只露出一只在外面,跟着我两个弟兄走了,和顺得像绵羊。到了警卫室,排长认为案情重大,得送往监狱。押送的差事又派到我身上。我教她走在中间,一边一个龙骑兵,我自己照班长押送监犯的规矩,跟在后面。我们开始进城了,波希米姑娘先是不做声,等到走进蛇街——你大概认得那条街吧,那么多的拐弯真是名副其实——到了蛇街,她把面纱卸在肩膀上,特意让我看到那个迷人的脸蛋,尽量的扭过头来,和我说:“长官,您带我上哪儿去呢?”“上监狱去,可怜的孩子。”我尽量用柔和的口气回答。一个好军人对待囚犯,尤其是女犯,理当如此。“哎哟!那我不是完了吗?长官大人,您发发慈悲罢。您这样年轻,这样和气!……”然后她又放低着声音说道:“让我逃走罢,我给您一块巴尔·拉岂,可以教所有的女人都爱您。”

巴尔·拉岂的意思是磁石,据波希米人的说法,有秘诀的人可以拿它做出许多妖术:比如磨成细粉,和入一杯白葡萄酒给女人喝了,她就不会不爱你。我却是尽量拿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回答:“这儿不是说废话的地方。我们要送你进监狱,这是上头的命令,无法可想的。”

我们巴斯克人的乡音非常特别,一听就知道跟西班牙人的不同。另一方面,像巴伊·姚那这句话也没有一个西班牙人说得清。所以卡门很容易猜到我是外省人。先生,你知道波希米人是没有家乡,到处流浪的,各地的方言都能讲。不论在葡萄牙、在法兰西、在外省、在加塔罗尼亚,他们都到处为家。便是跟摩尔人和英国人,他们也能交谈。卡门的巴斯克语讲得不坏。她忽然之间跟我说:“拉居那·埃纳·皮霍察雷那(我的意中人),你跟我是同乡吗?”

先生,我们的语言真是太好听了,在外乡一听到本土的话,我们就会浑身打颤……(说到这里,唐·育才轻轻的插了一句:“我希望有个外省的忏悔师。”停了一会儿,他又往下说了。)

我听她讲着我本乡的话,不由得大为感动,便用巴斯克语回答说:“我是埃里仲杜人。”

她说:“我是埃查拉人——那地方离开我本乡只有四个钟点的路程——被波希米人骗到塞维尔来的。我现在烟厂里做工,想挣点儿钱回拿伐,回到我可怜的母亲身边,她除了我别无依靠,只有一个小小的巴拉察,种着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要是能够在家乡,站在积雪的山峰底下,那可多好!今天人家糟蹋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跟这些流氓、骗子、卖烂橘子的小贩不是同乡,那般流氓婆齐了心跟我作对,因为我告诉她们,哪怕她们塞维尔所有的牛大王一齐拿着刀站出来,也吓不倒我们乡下一个头戴蓝帽、手拿玛基拉的汉子。好伙计,好朋友,你不能对个同乡女子帮点儿忙吗?”

先生,这完全是她扯谎,她老是扯谎的。我不知这小娘儿一辈子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可是只要她一开口,我就相信她,那简直不由我做主。她说的巴斯克语声音是走腔的,我却相信她是拿伐人。光是她的眼睛,再加她的嘴巴、她的皮色,就说明她是波希米人。我却是昏了头,什么都没注意。我心里想,倘若西班牙人敢说我本乡的坏话,我也会割破他们的脸,像她对付她的同伴一样。总而言之,我好像喝醉了酒,开始说傻话了,也预备做傻事了。

她又用巴斯克语和我说:“老乡,要是我推你,要是你倒下了,那两个加斯蒂人休想抓得住我……”

真的,我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对她说:“那么,朋友,你就试一试罢,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你!”

我们正走过一条很窄的巷子,那在塞维尔是很多的。卡门猛的掉过身来,把我当胸一拳。我故意仰天翻倒。她一纵就纵过了我的身子,开始飞奔,教我们只看到她两条腿!……俗话说巴斯克的腿是形容一个人跑得快。她那两条腿的确比谁都不输……不但跑得快,还长得好看。我呀,我立刻站起身子,但是把长枪横着,挡了路,把弟兄们先给耽搁一会儿。然后我也往前跑了,他们跟在我后面。可是穿着马靴,挂着腰刀,拿着长枪,不用想追上她!还不到我跟你说这几句话的时间,那女犯早已没有了影踪。街坊上的妇女还帮助她逃,有心指东说西,跟我们开玩笑。一忽儿往前一忽儿往后的白跑了好几趟,我们只得回到警卫室,没拿到典狱长的回单。

两个弟兄为了免受处分,说卡门和我讲过巴斯克语。而且那么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一拳就轻易把我这样一个大汉打倒,老实说也不近情理。这种种都很可疑,或者是太明显了。下了班,我被革掉班长,判了一个月监禁。这是我入伍以后第一次受到惩戒。早先以为唾手可得的排长的金线就这样的吹了。

进监的头几天,我心里非常难过。当初投军的时候,想至少能当个军官。同乡龙迦,米那,都是将军了;夏巴朗迦拉,像米那一样是个黑人,也像他一样亡命到你们贵国去的,居然当了上校;他的兄弟跟我同样是个穷小子,我和他玩过不知多少次回力球呢。那时我对自己说:过去在队伍里没受处分的时间都是白费的了。现在你的记录有了污点,要重新得到长官的青眼,必须比你以壮丁资格入伍的时候多用十倍的苦功!而我的受罚又是为的什么?为了一个取笑你的波希米小贼娘!此刻也许就在城里偷东西呢。可是我不由得要想她。她逃的时候让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双七穿八洞的丝袜——先生,你想得到吗?竟老在我眼前。我从牢房的铁栅中向街上张望,的确没有一个过路女人比得上这鬼婆娘。同时我还不知不觉闻到她扔给我的皂角花,虽然干瘪了,香味始终不散……倘若世界上真有什么妖婆的话,她准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天,狱卒进来递给我一块阿加拉面包,说道:“这是你的表妹给捎来的。”

我接了面包,非常纳闷,因为我没什么表妹在塞维尔。我瞧着面包想道:也许弄错了吧。可是面包那么香,那么开胃,我也顾不得是哪儿来的,送给谁的,决意拿来吃了。不料一切下去,刀子碰到一点儿硬东西。原来是一片小小的英国锉刀,在面包没烘烤的时候放在面粉里的。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块钱的金洋。那毫无疑问是卡门送的了。对于她那个种族人,自由比什么都宝贵,为了少坐一天牢,他们会把整个城市都放火烧了的。那婆娘也真聪明,一块面包就把狱卒骗过去了。要不了一小时,最粗的铁栅也能用这把锉刀锅断。拿了这块金洋,随便找个卖旧衣服的,我就能把身上的军装换一套便服。你不难想象在山崖上掏惯老鹰窠的人,决不怕从至少有三丈高的楼窗口跳到街上。可是我不愿意逃。我还顾到军人的荣誉,觉得开小差是弥天大罪。但我心里对那番念旧的情意很感动。在监牢里,想到外边有人关切你总是很高兴的。那块金洋使我有点气恼,恨不得把它还掉,但哪儿去找我的债主呢?这倒不大容易。

经过了革职的仪式以后,我自忖不会再受什么羞辱的了。谁知还有一件委屈的事要我吞下去。出了监狱重新上班,我被派去和小兵一样的站岗。你真想不到,对于一个有血性的男子,这一关是多么难受哇。我觉得还是被枪毙的好。至少你一个人走到前面,一排兵跟在你后面,大家争着瞧你,你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我被派在上校门外站岗。他是个有钱的年轻人,脾气挺好,喜欢玩儿。所有年轻的军官都上他家里去,还有许多老百姓,也有女的,据说是女戏子。对于我,那好比全城的人都约齐了到他门口来瞧我。哦!上校的车子来了,赶车的旁边坐着他的贴身当差。你道下来的是谁?就是那奚太那。这一回她妆扮得像供奉圣徒骨殖的神龛一般,花花绿绿,妖冶无比,从上到下都是披绸戴金的。一件缀着亮片的长袍,蓝皮鞋上也缀着亮片,全身都是金银铺绣的滚边和鲜花。她手里拿着个波浪鼓儿。同来的有两个波希米女人,一老一少。照例还有个带头的老婆子,和一个老头儿,也是波希米人,专弄乐器,替她们的跳舞当伴奏的。你知道,有钱人家往往招波希米人去,要她们跳罗马里,这是她们的一种舞蹈,还教她们搅别的玩艺儿。

卡门把我认出来了。我们的眼睛碰在了一起,我恨不得钻下地去。

她说:“阿居·拉居那。长官,你居然跟小兵一样的站岗吗?”

我来不及找一句话回答,她已经进了屋子。

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虽然人多,我隔着铁栅门差不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听见鼓声、响板声、笑声、喝彩声。她擎着波浪鼓儿往上纵的时候,我偶尔还能瞧见她的头。我又听见军官们和她说了不少使我脸红的话。她回答什么,我不知道。我想我真正的爱上她,大概是从那天起的。因为有三四回,我一念之间很想闯进院子,拔出腰刀,把那些调戏她的小白脸全部开肠破肚。我受罪受了大半个时辰,然后一群波希米人出来了,仍旧由车子送回。卡门走过我身边,用那双你熟悉的眼睛瞅着我,声音很轻的说:“老乡,你要吃上好炸鱼,可以到德里阿那去找里拉·巴斯蒂阿。”

说完,她身子轻得像小山羊似的钻进车子,赶车的把骡子加上一鞭,就把全班卖艺的人马送到不知哪儿去了。

不消说,我一下班就赶到德里阿那。事先我剃了胡子,刷了衣服,像阅兵的日子一样。她果然在里拉·巴斯蒂阿的铺子里。他专卖炸鱼,也是波希米人,皮肤像摩尔人一般的黑。上他那儿吃炸鱼的人很多,大概特别从卡门在店里歇脚之后。

她一见我就说:“里拉,今儿我不干啦。明儿的事明儿管!老乡,咱们出去蹓蹓罢。”

她把面纱遮着脸。我们到了街上,我却是糊里糊涂的不知上哪儿。“小姐,”我对她说,“我该谢谢你送到监狱来的礼物。面包,我吃了;锉刀,我可以磨枪头,也可以留做纪念;可是钱哪,请你收回罢。”“呦!他居然留着钱不花,”她大声的笑了,“可是也好,我手头老是很紧。管它!狗只要会跑就不会饿死。来,咱们把钱吃光算了。你好好请我一顿罢。”

我们回头进城。到了蛇街的街口上,她买了一打橘子,教我用手帕包着。再走几步,她又买了一块面包、一些香肠、一瓶玛查尼拉酒。最后走进一家糖果店,把我还她的金洋和从她口袋里掏出来的另外一块金洋和几个银角子,一齐摔在柜台上,又要我把身上的钱统统拿出来。我只有一个角子和几个小钱,如数给了她,觉得只有这么一点儿非常难为情。她好像要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什么甜蛋黄、杏仁糖、蜜饯果子,直到钱花完为止。这些都给装在纸袋里,归我拿着。你大概认得刚第雷育街吧,街上有个唐·班特罗王的胸像,那倒值得我仔细想一想呢。在这条街上,我们在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她走进过道,敲了底层的门。开门的是个波希米女人,十足地道的撒旦的侍女。卡门用波希米语和她说了几句。老婆子先咕噜了一阵。卡门为了安慰她,给她两个橘子、一把糖果,又教她尝了尝酒。然后替她披上斗篷,送到门口,拿根木闩把门闩上了。等到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就像疯子一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里唱着:“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

我站在屋子中间,捧着一大堆食物,不知放在哪里好。她却把一切摔在地下,跳上我的脖子,和我说:“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才是加莱的规矩!”

啊!先生,那一天啊!那一天啊!……我一想到那一天,就忘了还有什么明天。(唐·育才静默了一会儿,重新点上雪茄,又往下说了。)

我们一块儿待了一天,又是吃,又是喝,还有别的。等到她像五六岁的孩子一般吃饱了糖,便抓了几把放在老婆子的水壶里,说是“替她做冰糖酒”。她又把甜蛋黄扔在墙上,摔得稀烂,说是“免得苍蝇跟我们麻烦……”总之,所有刁钻古怪的玩艺儿都做到家了。我说很想看她跳舞,可是哪里去找响板呢?她听了马上把老婆子独一无二的盘子砸破了,打着珐琅碎片跳起罗马里来,跟打着紫檀或象牙的响板一般无二。和她在一起决不会厌烦,那我可以保险的。天晚了,我听见召集归营的鼓声,便说:“我得回营去应卯了。”“回营去吗?”她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难道你是个黑奴,给人牵着鼻子跑的吗?简直是只金丝雀,衣服也是的,脾气也是的。去吧去吧,你胆子跟小鸡一样。”

我便留下了,心里发了狠预备回去受罚。第二天早上,倒是她先提分手的话。“你说,育才多,我可是报答你了?照我们的规矩,我再也不欠你什么,因为你是个外江佬;但你长得好看,我也喜欢你。咱们这是两讫了。再会吧。”

我问她什么时候能跟她再见。

她笑着回答:“等到你不这么傻的时候。”然后她又用比较正经一些的口吻说:“你知道吗,小子?我有点儿爱你了。可是不会长久的。狗跟狼做伴,决没多少太平日子,倘若你肯做埃及人,也许我会做你的罗米。但这些全是废话,办不到的。哎,相信我一句话,你运气不坏。你碰到了魔鬼——要知道魔鬼不一定是难看的——他可没把你勒死。我身上披着羊毛,可不是绵羊。快快到你的圣母面前去点支蜡烛吧。她应该受这点儿孝敬。再见了。别再想卡门西太,要不然她会教你娶个木腿寡妇的。”

这么说着,她卸下门闩,到了街上,拿面纱一裹,掉转身子就走。

她说得不错。我要从此不想她就聪明啦。可是从刚第雷育街相会了一场以后,我心里就没第二个念头:成天在街上溜达,希望能遇上她。我向那老婆子和卖炸鱼的打听。两人都回答说她上红土国去了,那是他们称呼葡萄牙的别名。大概是卡门吩咐他们这么说的,因为不久我就发觉他们是扯谎。在刚第雷育街那天以后几星期,我正在某一个城门口站岗。离城门不远,城墙开了一个缺口。日中有工人在那里做活,晚上放个步哨防走私的。白天我先看见里拉·巴斯蒂阿在岗亭四周来回了几次,和好几个弟兄说话。大家都跟他相熟,跟他的炸鱼和炸面块更其熟。他走近来问我有没有卡门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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