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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4 23: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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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维尔吉妮·格里马尔蒂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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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余生的第一天

我余生的第一天试读:

楔子

“我用性命担保他什么也没有察觉到。”玛丽自言自语,她每次紧张或兴奋时都会这样。

她把搅拌器放进搅拌盆里,看着各种配料跳华尔兹似的转起来,最后混合在一起。准备工作快完成了,就差放进烤箱里去烤一下。桌子摆好了,冰箱里塞满了饮料,气球也打好气了。她今天一大早就开始做准备,毕竟这一切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构思好了。

几个月前,她的丈夫趁着电视新闻和晚间电影之间的空当,突然宣布他受够了现在的生活。“我快烦死了,”他说,“我们还没到四十岁就过得跟老人似的!”

她一声不吭地把药茶端到茶几上,蓝色的马克杯是给他的,粉红色的则是给她的。不过,她的脑海里已经冒出了无数个回答,有些甚至显得无理取闹。明明是他自己宁愿看电视,也不愿多看自己的妻子一眼,是他坚持要求她放弃学业当个家庭主妇,是他从来没空一起出门,假期出游就更不用说了,是他一个月才宠幸似的碰她一次,是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甚至都懒得去遮掩了。

她往沙发上自己习惯的地方一坐,吹了吹滚烫的茶水,然后笑了一下:“亲爱的,你今晚的睡衣可真好看。”

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好满四十周岁。玛丽将送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惊喜……

晚上七点三十分。鲁道夫关上办公室的门,转身朝电梯走去。

他知道玛丽给他准备了一个惊喜。他二十岁的时候她这样做了,三十岁时也是,四十岁的时候当然也不例外。

她试图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没这种天分。有一天,他从浴室里出来时,不小心发现她正对着电话叽叽咕咕的。“这是个惊喜。”她说。你说什么惊喜呢。无非他走进门,所有朋友一齐喊“生日快乐”,他得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然后收下一堆礼物,他们喊他“老鲁”,他还得装作觉得好笑的样子,大家一块喝香槟、吃恶心的蛋糕,最后躺在床上,后悔为什么晚上没去跟娜塔莎一起过,或者蕾雅,或者随便其他哪个,总之不是玛丽就行。

晚上七点半。玛丽害怕起来,她很久都没像这样吓得直哆嗦了。

她最后又转了一圈,以确保所有事情都万无一失。她把客厅里的家具全部推到边上,把比萨、生日蛋糕、吐司、纸杯蛋糕,还有玻璃杯甜点摆到中间,饮料也拿了出来。客人们应该快到了,鲁道夫二十五分钟之后到家,他每晚都这个点回来,刚好赶上新闻的片头音乐。

还剩最后一个小细节要处理。

七点五十分。鲁道夫把敞篷车停在房子前。

为了推迟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他点燃一根香烟。究竟自己是怎么沦落到如今这种令人厌恶的境地的?甚至连这场派对,他都压根没有任何兴趣。

他把烟头在家门前的烟灰缸里摁灭,然后按下门把。装得高兴点儿,得装得高兴点儿才行。“生日快乐,鲁道夫!”

他们全都在里头。他的两个女儿、父母、大学校友、同事、牌友,还有牌友的妻子、小孩。为了让他开心,所有人都扯着嗓子欢呼,随后再一个个走过来跟他打招呼。“那么,四十岁是什么感觉?”“该懂事了,老鲁!”“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四十岁的人,别担心……”“生日快乐,老爸!”“你得先拆开我给你的礼物,就是那个白色的小盒子。”“亲爱的,我们永远爱你。这四十年来,你一直都让我们引以为豪!”“所以说,你的中年危机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当他的哥哥走上前来和他拥抱时,鲁道夫已经和差不多十五个人寒暄过了。“小鲁,你看到信封了吧?”

他并没注意到什么信封。尽管信封就放在桌子的正中央,几乎不可能被忽略掉。那是一个白色的、简洁而又普通的信封,就跟他平时打开的一沓又一沓的信封一个样。然而对于眼前的这个,他预感到它会异乎寻常。

鲁道夫:

你想要一个惊喜,我现在就送给你:我走了。

生日快乐!玛丽

P.S.我还邀请了娜塔莎、伊莎贝尔、热拉尔蒂娜、蕾雅、萨比娜、洛尔、奥雷莉、马若莱娜、纳迪娅等。她们大概晚上九点到,每人还带了一支蜡烛过来。如果你仔细数的话,你会数出四十支来的……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嘛!你能一下子让四十个小火苗骚起来,哦不对,烧起来呢!

Part 1

每到一处中途停靠的地方,她都觉得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受。或许生命真的可以在四十岁重新开始。

1

这是玛丽第一次坐飞机。医生给她开了些镇静剂,可当她踏上登机桥的时候,她丝毫不感到焦虑。事实上,她压根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甚至连一丝罪恶感都不存在。她想象昨晚鲁道夫站在客厅中间完全不知所措的情景,拼命寻找自己那忠诚的配偶缺席的正当理由,但就算这样做也没用,如今任何事情都无法扰乱她内心的平静。

她当然还是有过一些犹豫的,然而那只在她做决定的当晚才出现过。

那是一个周六,鲁道夫出门打扑克牌去了,双胞胎女儿跟往常一样每逢周末就回家里住。她们母女三人在厨房里,一起简单弄点家常便饭,准备整个晚上边吃东西边看电视。朱斯蒂娜讲讲她在一家公关公司实习的事情,莉莉说说她的戏剧课,玛丽在一旁听着,尽情享受当下的时光。家里回荡着她的宝贝们的笑声,这是整整一个星期里她最喜欢的时刻。

一年多前,她们因为学业去了远方,不光是家里,连玛丽的心里都变得空荡荡的。以前她们互相斗嘴,有时又狂笑不止,还把东西弄得乱七八糟,而这些都让玛丽忘了自己的生活其实是死气沉沉的,是她们俩闹哄哄的声音让她对此视而不见。可当她们把行李塞进后备厢离家出门时,掩盖真相的帷幕终于被掀了开来。

首先是朱斯蒂娜提起这个话题:“妈妈,我们想跟你说个事,不过你也别太当真了。”

玛丽坐下来,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莉莉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玫瑰红葡萄酒。“我们都爱你,你知道的。爸爸也是,我们也爱他。但我们再也不想看到你们在一起生活了。”

“……”“真的。说实话,你们自己也发现了吧?你们就跟老头老太一样,只要一说话就会吵起来,真没意思。再说了,别人也都是这么说的。”“什么意思?别人都说什么了?”“比方说,爷爷和奶奶,他们俩都奇怪你们怎么还住在一起。姨妈也这么认为。还有莫雷尔太太,你认识的,就是马克西姆的妈妈,她也说你看起来太可怜了。”“马克西姆他妈妈?”“嗯,总之,别人都这么觉得吧。你们为什么不离婚呢?”

玛丽一口气喝光了那杯玫瑰红葡萄酒,寻思着该回答什么才好,却什么都想不到。“还有就是,好吧,爸爸出轨了,你知道的,对吧?”朱斯蒂娜继续说道。

“……”

莉莉阻止妹妹说下去,伸出一只手来抱住她妈妈的肩膀。“算了,朱朱,够了,你没必要再提这个。”“的确没必要,不过,得让她知道才行啊。老妈,我不是故意要你难过,你明白吧?我只是想要你过得幸福,但我很清楚你不幸福。你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个老太婆似的。”“谢谢你,亲爱的,你真是太善良了。”玛丽笑着应道。“或许离开了爸爸,你才会去好好照顾你自己。”

莉莉朝电视瞥了一眼。“好啦,我们去客厅里吧。节目要开始了!”

在那次谈话以前,玛丽从来没有考虑过要离开鲁道夫,毕竟她曾经无比热烈地爱过他。

她第一次认识他时,他才刚过毛头小子的年纪。他在一个摇滚乐队担任主唱,原因是他曾在一篇报道上看到这样能吸引到女孩子的说法。他任由头发和绒毛般的胡须不断长长,抽蓝盒的高卢金丝香烟让声带变得粗哑。而她则是班上叛逆的学生,在牛仔裤上割几个破洞,把马丁靴蹭到石灰墙上磨旧。他们听着涅槃乐队的歌曲拥吻,伴着蝎子乐队的音乐做爱。他给她写了几首歌,她把两人的名字刻在树上,他把手链借给她戴,她带他去见自己的父母,他带她回到自己的老家奥弗涅大区,她对他说“我永远爱你”,他们租了一所公寓,她怀孕了,于是他向她求婚,她辍了学,他也丢掉了麦克风,她的幻想最终随之破灭。

玛丽的额头抵着舷窗,看着底下的跑道越来越快地向后移动,然后飞机飞上了天空。出发,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她现在终于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了。天哪,这可真是刺激!“帮帮我,我快不行了。”

在旁边的座位上,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用力地掐着玛丽的大腿,指甲都快抠进肉里去了。“太太,您还好吗?”“不好,一点都不好。我要下飞机。”“哎呀!我觉得这可能不大好办,您带降落伞了吗?”“我可一点都笑不出来。”“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让您放松一下。”玛丽回道,“我这儿有几片镇静剂,如果您需要的话,我拿一片给您?”

邻座的太太用颤抖的手紧紧地抓住脖子上挂着的玉石项链。“我之前没吃,因为担心有副作用,我觉得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她错了,因为现实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2

飞机降落了,安娜的思绪还在上空飘荡。“简直就跟做梦一样,您说是吧?”

玛丽把书、苹果音乐播放器,还有小记事本收进包里。她压根没用到它们,因为她根本就无法集中注意力。邻座的乘客吃了镇静剂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接下来的飞行途中,玛丽都在听她着迷地赞叹那些壮观的云彩啦,神奇的鸟儿啦,美味的咖啡啦,还有豪华的机翼啦。她人倒是挺友善的,时间也过得很快,不过玛丽偶尔还是禁不住想问她要不要再服一片,因为这样就可以直接送她去见周公了。

安娜用手搓搓双腿,她感觉脚有点麻了。“谢谢您给的药。”她乐呵呵地笑道。“能帮上忙的话,我也很荣幸。”“我都忘了问您……哎呀我可真是没礼貌!您是来马赛旅游的吗?”“差不多,可以这样说吧……”“我也是,我去坐邮轮。三个月待在一艘轮船上,而且我还晕船,这想法可真荒唐,对吧?”

玛丽笑了起来。“我想我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真的吗?您也是去‘一个人环游世界’主题的邮轮?”“是的,太不可思议了,居然这么巧!”“对啊,真想不到,”安娜回应道,“无巧不……”“祝您玩得开心!我们可能还会在船上碰面的。”“您也玩得开心!希望您在旅行途中能实现自己的期望。”

从马赛机场出来之后,玛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里的空气跟巴黎的没什么不同,然而到处都飘浮着一股自由的甜美气息。她第一个想法就是把手伸进包里去翻手机。她得告诉两个女儿自己平安抵达了第一个目的地。过了好几秒她才想来,自己并没有带手机。因为带上手机的话,她就会觉得自己像被一条绳子绑住似的,不得不发送和接收信息,而她需要断开联系。反正她的女儿也知道在紧急情况下如何联系上她,剩下的就是由她自己去寻找未来生活的前进方向了。

她之前打电话给电话运营商申请取消手机套餐时,电话另一头的男人问她是不是见异思迁看上更好的了。她顿时泪如雨下,的确是时候离开了。

出租车司机一口北方口音,讲起话来却是南方人的腔调。“您坐个邮轮要带这么多行李啊?”他从后视镜里对她说。“我要在邮轮上待三个月,所以嘛。”“啥?三个月?您不会是傻了吧?您在船上待三个月能干啥呀?”“就是一个人环游世界。”“这我就不懂了……”

玛丽笑着摘下了耳机,看来她在车上也无法集中注意力。“行,我给您解释解释。”她说,“以‘环游世界’为主题的邮轮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虽然并不是很多,也算是出现好一阵子了。简单来说,就是在一百天之内环游七大洲四大洋,中途停靠三十多个国家。”“噢,可真是了不得!这才是旅行嘛!可是为啥说是一个人?船上那么多人,跟‘一个人’这仨字完全不沾边啊!”“这倒是一个全新的概念,甚至可以说是同类型邮轮的处女航了。事实上,所有的乘客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噢,对,我在电视上看到过类似的玩意!就跟婚介所差不多,是这种吧?那船舱里可就有好戏看了,如果您懂我的意思的话!”

司机哈哈大笑起来,玛丽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起笑出了声。“正好相反。这是专门给那些想要自己一个人待着的人所准备的,甚至有规定明令禁止乘客之间成双结对。”“在一块那又怎样?扔进海里去?嗬,喂鲨鱼?”“差不多是这样吧。总之,我觉得对于那些想在旅途中找到艳遇的人来说挺扫兴的。正常来说,我们上这艘船都是出于同一个目的:就是重新找到自我。”“这点子倒不错!可您为啥要找回自己呢?您看起来还挺年轻的!”

玛丽都快笑哭了。“谢谢夸奖!其实我刚刚离婚,需要摆脱过去、重拾自我才行。而且我一直都想要坐一回邮轮,我的丈夫却完全不感兴趣。所以,当我在旅行社的橱窗里看到那张海报时,我一下子就冲了进去。”

司机使劲地按了按喇叭。“走啊,往前开啊!你难道还想等禁行牌变绿啊?话说回来,要是您喜欢上了一个人,那该怎么办呢?”“这不可能发生。心里有空位的时候,人才会喜欢上别人。我现在可完全不是这种情况。”“这可不是您能决定的。一见钟情,就跟地震一个样:我们人类是斗不过的。”“行了,您都快成知心大姐了。”

玛丽再也不想把自己的心交给另外的人。上一次她把心托付出去,对方却任意糟蹋。她由此推断,人们是不会去珍惜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于是便把自己的心包裹在气泡膜里以避免受伤害。并不是非得两个人在一起才能幸福,否则说得就好像生活不过就是为了爱情,成双结对的人才有资格获得幸福似的。除了爱一个人,明明还有大把事情可以去做……“快看那边,那个黄色的烟囱!”司机突然叫道,“那是您的邮轮!”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起程。

3

“您好,我是阿诺尔德。请问您带登船牌了吗?”

玛丽把船票递给这个身穿白色制服立在邮轮入口的男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露丝在踏上“泰坦尼克”号的那一刻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吧,但愿她的命运不会有同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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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8

号船舱,从A栈桥过去。欢迎您登上‘飞利奇塔’号,德尚太太!”

大厅十分宽敞,以玛丽的品位而言甚至有点过于华丽了,太过像拉斯维加斯的风格,但的确完全营造出了异国他乡的感觉。大理石的地面,镀金的装饰,巨大的水晶吊灯,观光电梯一直升到令人眩晕的高度,墙上爬满了植物,地上铺着彩色的地毯,到处都被璀璨的华灯所照亮,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乘客觉得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在此之前,她的假期都只是在奥维涅那边亲戚的房子里度过的。在过去的二十年间,每年的八月一日,他们都会把行李装在休旅车上,为了躲避车流和热浪,总是选择在大半夜开车出发。他们和鲁道夫的哥哥、他的妻子以及儿子相聚,然后无所事事地消磨两周时间,接着又原路返回。玛丽总是幻想能去别的地方发现新的风光。有一回,她在超市里参加了一个去墨西哥旅游的抽奖活动。她并没把它当回事,没想到居然中了奖。她把机票藏在餐巾底下想给鲁道夫一个惊喜,他当时的反应她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我们能用它赚上一笔呢,你把这个放到好棒角二手交易网上去卖吧。”“我们能自己去啊,”她坚持道,“那里有很多东西值得去看,而且那儿的沙滩就跟天堂一样!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你和我两个人……你考虑一下?”“那你说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傻瓜?你都不知道我的工作有多……”“八月份?就这一次,我们不去奥维涅了……”“简直胡说八道!”他说着便把机票扔到地上,“他们刚把房子的游泳池翻新了一遍,你居然不想去好好享受享受。如果你不喜欢我哥,你就直说。”“可是我们从来没出过远门啊!你知道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梦想。如果是因为你的飞机恐惧症,我知道一个可以体验的场馆,那个地方看起来还蛮不错的……”“别说傻话了,这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可千万别到处说我害怕坐飞机,别把我当成一个白痴。这事就到此为止,你可以把声音调回来了。”

她取消了静音,并把中奖券放在好棒角二手交易网上卖了出去。他们拿这笔钱买了一台平板电视放在奥维涅那座房子的房间里,还买了新的车胎,另外她还开始收集一样东西:那些她想去却去不了的地方的旅游DVD。

在等电梯的空当,玛丽努力按捺住内心想要赶紧看一眼自己的船舱的冲动。她有种仿佛回到十五岁的感觉,像个少女从父母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一般。周围的旅客也都跟她一样兴奋得直冒泡。四周人头攒动,热闹拥挤。小册子上写道,今天大概有一千个来自不同国家的乘客登船。有年轻的,不那么年轻的,以及不再年轻的,微笑的,激动的,也有紧张的,迷茫的,准备充分的,冷漠麻木的,健谈的,慌乱的,烦躁的,等等等等。所有人都不一样,不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大家都是一个人来的。而且,鉴于他们没有改变现状的打算,可以打赌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离了婚的、分开了的、丧偶的或者是失恋的,都是一群像她一样在生活的航行途中遭遇海难的人。和这些跟她境遇相同的人待在一起,令她感到些许安心。即使深陷孤独,她也觉得仍有他人围绕在身边。这跟她和鲁道夫相处时的感觉正好完全相反。

电梯把玛丽还有一大群人送到A栈桥上。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安娜左顾右盼,希望能找到这个声音的来源。“安娜,您还好吗?”“哎哟我的老天爷,玛丽,见到您可真开心!这儿人多得都把我给弄晕了,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她说着一把抓住了玛丽的手臂。“您在哪间船舱?”“523。他们跟我说是从这儿走过去,但这里实在是太大了,我都迷路了!”

玛丽跟着指示牌,一路陪着安娜来到了她的舱门前。“喏,您看,我的房间就在那儿。如果您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找我。”“谢谢,您真是太好了!我并不想浪费您的时间,可是……”“怎么了?”“您愿意今晚跟我一起吃饭吗?我需要适应适应这里的环境,这些新鲜的玩意都把我给折腾疯了。”“非常乐意。不过您得先等我一小会儿,我有点事情要先去处理一下。”玛丽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578号船舱比照片上看起来的还要大。玛丽一眼扫过去就知道自己会喜欢上这个房间。屋里有张双人床,上面铺着蓝色的厚羽绒被,一张配有椅子的白色写字台,一张双人沙发,几个壁橱,电视柜上摆着电视机,床头柜上放着一盏台灯,一间盥洗室,一台小冰箱,一台塔西磨咖啡机。而最为豪华的是,玻璃门外的阳台上摆放有一把折叠式帆布躺椅、一张桌子以及两把椅子。虽然她为此多花了一大笔钱,不过没有什么东西是她的储蓄账户所支付不起的。

莉莉和朱斯蒂娜一出生,鲁道夫就提出让玛丽全心全意照顾家庭。最初几年,她过得很幸福。她非常珍惜能够陪伴两个女儿长大的机会,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幸运的。但当她们上学以后,日常生活便被无聊所侵蚀。玛丽开始查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咨询复学的相关事宜。鲁道夫却不希望她这样,因此千方百计地逼她屈服于自己的想法。

眼看着恭维(“你值得过上更好的生活”)、怪罪(“你想把闺女们放到托管班吗”),还有侮辱(“傻瓜,你连书都还没念完”)都只能让她的计划沉寂短短一阵子,他最后扔出一个令她无力反驳的条件,彻底了结了这桩心事。“我每个月打一笔钱到你的账户上。这样的话,如果你是因为没钱才想出去工作,那么你现在有了。如果是因为无聊,那你也有笔预算能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银行账户底下的数字每月都在增长,她却从来都没碰过这笔钱。鲁道夫就此还经常责备她,说她没必要到处跟别人讲丈夫不给妻子钱花。多亏了这趟邮轮之旅,她总算找到了一个花出去的好方法。如今,他应该为她感到自豪才对。

忽然响起几声敲门声,是邮轮的服务员过来运送玛丽的行李。

她把绿色的箱子放在床上——她把旅行中必不可少的东西都放进里面了——拉开拉链,托起几样东西,取出她要找的那个。随后她走到阳台,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就十二月底的天气而言,今天算是暖和的。

风景开始晃动起来:邮轮正驶出港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塞上耳机,播放让-雅克·高德曼的歌曲,然后把毛线团放在膝上,微笑着打起毛衣来。

4

“玛丽,您真是美极了!我都差点认不出您来了。”

玛丽笑着接受了安娜的赞美。“我其实不大知道怎么穿搭才好,不过谢谢啦,安娜!您看起来也很不错。”

玛丽脱掉路上穿的便服,换上了黑色长裤和卡其色的毛衣,涂上睫毛膏并且扎了个马尾辫。安娜则穿着和早上一样的西装套裙,不过换了一种颜色。“啊,您还带着包吗?”玛丽问道,“您知道我们在船上不需要带钱,只需要刷一下‘飞利奇塔卡’就可以了。”“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的手机在包里头,我在等一个电话。”“好吧。您想去哪儿吃?”

安娜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这船太大,弄得我晕头转向的。船上好像有好几家餐厅来着,是吗?”

玛丽可一点都没有晕。她已经把邮轮的地图和规定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几乎把这些内容都印在脑海里了。她的生活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新奇的事物了,并且由于每天都按部就班,她变成了非常有条理的那种人,需要掌控一切事物。她知道船上有五家餐厅、一个超市、一家电影院、几家商店、一座图书馆、一家理发店、几个游泳池,她的船舱里有额外多出来的一床被子,接待处有一个电话,一支通晓多种语言的医疗团队,一个太平间;她还知道中途停靠的每个地点以及所有行程安排、船上主要工作人员的面孔、每段航行的时间,当然还有餐厅的菜单。“西班牙餐厅挺吸引我的,”她说,“我看到说他们做的海鲜饭非常好吃。”“那就听您的了!我也很久没吃过海鲜饭了。再说他们那儿应该还有桑格利亚酒,简直完美。”

玛丽和安娜坐在长椅上,围在一张共用的大桌子边就餐,正式开始了她们在邮轮上的第一个夜晚。一同分享一道菜,而且吃的还是需要动手剥壳的贻贝和虾,是会增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没过多久,大家就已经和身边一同进餐的乘客聊起天来。玛丽听到身后传来几个像是德语的单词,右边应该是在讲英语,再远一点的地方飘来几句意大利语,或者是西班牙语吧,这两种语言她总是会搞混。

她上一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用到意大利语是八岁时候的事了。那次,她的父母带着她和妹妹去意大利露营玩了几天。她对于发掘异国文化满怀热情,把整整一本九十六页的草稿本都给画满了,并且发誓以后要多去旅行。她也不算完全撒谎:毕竟她一直在收集旅游DVD。“请问您是法国人吗?”

坐在安娜旁边的一个棕发美女用力吸着虾头的汁。“能听到有人讲法语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里只有外国人呢。你们看看,周围只有老人,如果他们还不说法语的话,那我都不想活了。对了,我叫卡米耶。”“我是法国人,”安娜回答道,“不过话说回来,恐怕我同时也是个老太婆。”“那总归比不是法国人要好,我最受不了寂寞了。”

玛丽抬了抬眉毛。“那么,我想您上错船了吧。”“没有,我就是不大懂什么独自啊孤独啊之类的玩意,反正我也没仔细看那本小册子。总之我必须得去环游世界,在这段时间就只有这趟邮轮能选了。”“必须?”安娜重复了一遍。

卡米耶开始吃起她面前的鸡肉。“对啊,我受够了慢吞吞的生活节奏,工作啦,朋友啦,账单啦……我还没到二十五岁呢!所以我就请了假,给自己一个挑战:我要在每个国家都拿下一个男人。”

坐在玛丽身旁的一个灰头发的男人差点被一小片西班牙辣香肠给呛死。“您要在每个国家都拿下一个男人?”安娜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嗯,当然啦!其实,也不是说我每次都非得和那个人睡在一起,对吧。除非他真的特别帅,不然的话亲个嘴也就够了。”

灰头发的男人在长椅上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玛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您是干什么工作的?”她问。“我在一家私人银行管理财产,而且只负责那些大客户。不敢相信吧,因为我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典型的专业人士。”

玛丽赶紧抓过一张餐巾纸挡住嘴,以免把桑格利亚酒给喷出来。安娜摇摇头,扑哧一声笑了。卡米耶也学着她们,举起了自己的酒杯。“为我们的环游世界之旅,干杯!”“为我们的环游世界之旅,干杯!”

三个女人坐在上层甲板的帆布躺椅上,每个人身上都裹着船舱里多出来的那床被子,一起度过了晚上的时间。

卡米耶详细地阐述了她的宏伟计划,安娜感觉肚子不舒服,琢磨着是不是晕船的前兆,玛丽则讲了她在丈夫生日那天留给他的“惊喜”。

遥望着头顶的星星,她蓦然对现状有了清楚的认识。此刻她身处一艘航行在地中海的邮轮上,身边没有亲人,远离她所熟悉的世界,却和一个焦虑不安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以及一个欲壑难填的年轻女孩待在一起。

她本来可能会害怕、有罪恶感、后悔不迭,然后掉头回去,取消全部计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回到家里。然而她还是更喜欢现在这种久违的充斥全身的感觉:自豪感。

直到安娜突然哭了起来。5

玛丽昨晚喝了太多酒,也吸了太多烟。对一个不吸烟的人而言,两根半的烟已经算很多了。轻轻的敲门声把她从睡梦拉回到现实中来。电视机上的红色数字信号显示现在是七点钟。她和安娜、卡米耶聊了一整晚,回来之后才睡了不到五小时。

她掀开羽绒被。已经很多年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很有可能是邮轮晃动的原因。一切就如同那种自由的感觉一样,如影随形般围绕着她。

她迅速套上一件睡袍,打开门,看到安娜站在面前,双眼红肿,嘴角向下耷拉着。“早上好,玛丽。首先,我必须要跟你说明,正常情况下,我并不是那种随便向别人吐露心事的人。”“进来吧,我还没穿好衣服。”

她顺从地坐到沙发上,玛丽则坐在床角上正对着她。“我夜里一直没睡,”安娜叹了口气说,“我想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毁了自己的一辈子。”“昨晚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哭的?”“是的。我之前不敢跟你们说,所以撒了谎。可现在,我必须得说出来,我再也没办法把它憋在心里了。你愿意听我说吗?”“当然啦!你想要喝点橙汁吗?”

安娜一边绞着纸手帕,一边向玛丽倾诉了一切。

她今年六十二岁,和她的伴侣多米尼克在一起已经将近四十年了。两人如此亲密无间,以至于他们决定不要孩子。“两个人在一起,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有一个孩子反而会显得多余。”

安娜以为他们之间的和谐与默契会永远不变。夫妇俩从来没有过裂痕,最多也就有过几次小争执而已,而且通过沟通很快便和好如初。在朋友眼里,他们是模范夫妻,他们自己也常常重复说能够找到彼此真是无比幸运,他们对于幸福的定义就是两个人在一起。

但就在几个月前,多米尼克的行为举止突然变了。他以前总是高高兴兴的,现在却变得郁郁寡欢。原因是他的公司遇到了一个新的竞争对手,而对方正在抢夺他最重要的几个客户。如果他不能阻止客源流失,那么他就得辞退手下的同事,同时放弃公司。

他已经不计日夜地工作,可情况还是越来越糟。他几乎把每分每秒都花在了公司上。每天早上他都起得比安娜还早,洗澡时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噪声,接着便轻轻地关上门离开家。到了晚上,他都是在她睡着之后才回来,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在她身旁躺下,免得吵醒她。难得几次他们能碰上一面,他的心思却都在别的事情上。他又焦虑又紧张,令人捉摸不透。安娜的生活顿时变得寂静无声,因而备感孤独。“我很害怕。我当时快退休了,以前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快退休,但那阵子,我却开始担心了。退休以后每天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啊?一连串无声无息的日子……而且他还不在身边?我没法想象自己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下过日子。完全不可能!所以,我就试着让他振作起来……你有面巾纸吗?”“没有……卫生纸可以吗?”

一开始,安娜尝试和他商量。这是他们的强项:沟通——每次别人问起他们长久相处的秘诀时他们所宣扬的东西。她跟他解释说自己觉得很孤单,甚至宁愿继续去上班算了,起码那里还有同事。他好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做出了不少努力,可是很快就又泄气了。

她在对方生命中所占据的位置再也不是最重要的了。于是在一天晚上,当他直到半夜都还没回家时,她从床上爬起来,把他的东西都塞进行李箱里,然后把它放在家门外边,钥匙留在门锁上,接着她便回房间睡觉了。“真的吗?你没开玩笑吧!”玛丽惊讶地问道。“我只是想让他对我的行为有所反应,我不相信他真的会拿着箱子直接走掉。我当时以为他肯定会摁门铃或者打电话给我的!”

然而都没有。多米尼克拎着箱子消失了,是真的销声匿迹了。安娜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也留了数不清的语音信息,还在他的办公室前等了好几小时。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才回复了她。他说他很失望,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需要她的支持,她却没有站在他这一边。再加上她总是拒绝他的求婚,他再也无法相信她了。他需要时间,停下来好好想一想。

安娜抽噎着继续说下去。“他说得对:我对他的态度一直很恶劣。我本该在他第一次求婚的时候就答应他的,但我当时不想这样。我们不需要这个,我害怕这会毁掉什么东西。”“他再也没回来吗?”玛丽问。“等等,我还没说完呢!”

没有了多米尼克在身旁,安娜一直提不起精神来。没了他,她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不想做。未来的图景越来越清晰,却与她所向往的南辕北辙。一切都让她想到过去,一首歌、一部电影,抑或是一种气味,她继续抑郁下去。就在那时,她干了一件她称之为“至今为止最大的蠢事”。

那是一个同事间的聚会,大家聊些趣闻八卦,同时也灌了不少酒。其中让-马克也在场,他是个程序员,却非常懂得安慰他人。

她跟他倾诉自己的心事,他认真地聆听,不停地说些亲切的话语,抚摸着她的手臂,终于让她停止了哭泣。后来,她稀里糊涂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他的房间里,并且还跨坐在他身上。当他撕开一个安全套的包装时,她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地爬起身,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衣物,甚至来不及重新穿好衣服就一溜烟逃走了。“挺好的啊,你及时停下来了!”玛丽说。“多米尼克可不是这么想的……”“该死!”“唉,是啊……”

经过几周的反思后,多米尼克意识到自己很想念另一方,便邀请她到两人都特别喜欢的一家餐厅,打算告诉她自己希望能够重新一起生活。她欣喜若狂,觉得自己不应该对他撒谎。反正她和让-马克之间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他应该感到放心,并且理解她的。

然而不幸的是,他并没有如预期一样接受她的坦白。他一声不吭地瞪着她,而她则低头盯着盘子里的金头鲷,就这样结束了晚餐。“一个星期后,他把他的全部东西都拿走了。一眨眼的工夫!四十年共同生活的回忆就通通塞进一辆搬家货车里头了。我一直目送他到路的尽头,盼望着车能掉头回来。但它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你没试过跟他好好解释一遍,把事情给说清楚吗?”

所有的办法她都试过了。她给他写信、发短信、说明理由,也哭过、恳求过、承诺过,她甚至去找过一个有名的通灵人,据说那人能够远程操控指定的人选,然而还是无济于事,仿佛他把她从生命当中删掉了一样。这趟邮轮,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自己要起程了。短信写得模棱两可:“我走了,再见。”她期盼着对方会有一个回应。如果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爱她,他就会担心,就会想知道更多的情况,不会让她就这样离开。从昨天开始她就没有离开过手机,可它连一次都没响过。“结束了,”她叹口气道,“我失去了他。”“我替你感到难过,安娜。你看起来很坚强,我相信你一定能够重新振作起来的。”“我不想振作起来,我想要他回来。我根本没办法不爱他。”

玛丽得去盥洗室拿第二卷卫生纸给安娜才行。“我不大确定这能不能改变什么,不过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6

大巴车快挤满了。邮轮的乘客们如今坐在黄色的座椅上,手里拿着相机等待出发。显而易见,在巴塞罗那的游览活动当中,有导游陪同参观的一日游最受欢迎。“我的天哪,人可真多!我们都快被闷死了!你们确定不想去做水疗吗?”

安娜用手帕轻轻拍打额头。如果她是一个人的话,她更愿意去参加人数少点的活动,在人群里会让她烦躁不安。但是按照玛丽跟她解释的那个计划,为了重新赢回多米尼克,貌似今天下午趁着自由活动时间就得开始行动。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必须得在场。

卡米耶也加入了她们。对于她要实现的征服目标来说,加泰罗尼亚区的首府是个不错的起跑线,她一直都对拉丁帅哥情有独钟。“见鬼,剩下的座位都是隔开的,我们没法并排坐在一块!”“没关系,”玛丽回应道,“参观结束后我们再碰面吧。”

自从上船以后,她就很少有时间留给自己,能够一个人待会儿对她来说没有坏处。年轻时,她痛恨孤独,需要无时无刻不被人包围着;而之后她却承受了长久的孤独;最终,孤独反而成了她的同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已经对孤独习以为常了。

她朝第三排靠窗的一个空座位走过去。靠走廊的那一侧坐着一个男人,双腿舒展地伸到前面的座椅底下,正埋头看一本旅行指南。玛丽认得这头灰色的头发。前一天晚上他跟她们共用一张桌子,还差点被卡米耶的话给呛死。所以他也是法国人了。“先生,不好意思。”她说。

没有反应。“对不起,先生,我想坐过去。”

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喂喂!您能听到我讲话吗?”她碰了碰他的肩膀重复道。“这个位子被占了。”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啊,抱歉,您在等人吗?”“不是。可是您看得到我的背包就在这儿吧。”“您是在开玩笑吧?”

“……”“先生?”

“……”

玛丽看了四周一眼,剩下的座位都是靠走廊的,这样的话她就看不到什么风景了,她想要坐在这个位子上。卡米耶隔着两排坐在后面,她朝空中举起一个拳头给她加油打气。大巴车开动了。那个男人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读着原来那一页。“行,好啦,得了吧,就让我过去呗。别人都在看热闹呢。”“您打扰到我了,我正在看书。”

玛丽弯下腰,冷笑着在他耳边低声说:“真不凑巧,我最烦您这种类型的人了。行吧,如果您不让我过去的话,我就从您身上爬过去,坐在这个破背包上面。”

灰头发的男人依旧纹丝不动,过了几秒,尽管视线仍停留在书页上,他把自己的背包抓过来放在腿下,屈起双腿让她过去。

玛丽点了点头。“先生,非常感谢。”“哼。”

她从他的膝盖和前面座椅之间的缝隙中穿过去,随后坐下来,为了让自己放轻松,她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不停向后移动的加泰罗尼亚的房子。虽然车上的乘客看起来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可她还是觉得有点尴尬。她从来都不喜欢引人注目。这个家伙却把她逼进了死胡同,火气一下子就蹿上来了,根本没办法控制住自己。她把双手压在大腿下面,好让它们别抖得那么厉害。身上那套贤惠的家庭主妇的服装这会儿突然变得特别紧,到处都嘶嘶啦啦地响,仿佛快要裂开。

她刚才的举动就好像意味着留下一个好的第一印象已不像以前那么重要了,就好像她再也不关心别人是怎么看她的了。其实她还是在乎的。

保护壳之下隐藏着的那个陌生的自我令人恐惧。但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充满活力了。

游览完巴塞罗那几个著名景点之后,旅游大巴在旧港那里停下,好让游客自由享受下午的时光。玛丽、安娜和卡米耶在哥伦布纪念碑下会合。“你们打算干什么?”“我们准备去兰布拉那儿逛逛,您有兴趣吗?”“兰布拉是什么地方?”安娜问。“那是一条特别热闹的大街,有咖啡馆啦、真人雕像啦、表演摊位啦等,总之是巴塞罗那绝对不能错过的一个地方!”玛丽引用了她看过的一张DVD里的介绍。“那我就不跟你们去了,我要去追拉丁帅哥!”卡米耶一边喊一边跑远,“等会儿见啦,姑娘们!”

安娜向她挥手致意。“我真羡慕她那么无忧无虑啊……”“你也试着享受一下吧,看看现在的天气多好啊!还有这座城市真是太美了,不是吗?”“是啊。圣家族大教堂真是令我惊叹不已,如果我能和多米尼克一起分享就更好了……”

兰布拉大街从眼前延伸开去,玛丽一把勾住安娜的手臂,拉着她走过去。“来吧,我们有大把事情要做。”

7

这已经是她们去的第三家报刊亭了,安娜在前两家商店都没有找到想买的东西。在她看来,玛丽的计划几乎注定要泡汤,但她还是听从了这个建议。她原来以为自己已经错过了最后一次机会,没想到又出现了一个额外的机会,她当然不会去拒绝它。

玛丽本来没有打算在这趟航海旅行中结交朋友,她原本所预想的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情况。她曾想象自己在邮轮上思考,在异国风光前沉思,参观景点,品尝美食,漂浮在游泳池里,总之都是一个人。这就是她所需要的,也是她选择这趟航行的原因。安娜和卡米耶却阻碍了她的计划。她和另外两人一起共度了许多时光,而且预计接下来的旅途也多半会和她们待在一块,不过说到底,她并不讨厌这样的陪伴。

她曾经有许多朋友,而且是一大帮。高中时期,他们十多个人形影不离,有女生、男生,还有一对对情侣。他们把友谊刻在学校操场边的一把长椅上,彼此约定永远不分开。他们一起设想未来,想象各自有了家庭之后,依旧会在晚上出来聚会,一想到那时他们中间还会多出几个小孩,就笑得更加开心了。他们一边骑着小摩托车一边发誓,绝对不会变成那种连几分钟都挤不出来给朋友的大人。他们的确信守了承诺,彼此没有失去联系。他们依旧是脸书上的好友,互相在照片底下点赞。玛丽知道桑蒂亚有两个小孩,亚历克斯住在伦敦,艾玛是弗洛朗斯·福雷斯蒂的粉丝。

除了她的妹妹、鲁道夫同事的妻子以及女儿朋友的妈妈,她就没有别的来往了。能在旅途中遇到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女性同伴,肯定不是没有意义的。她们俩和她一样,都是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所选择的方向将会决定余下的一生,处于这样一个重要关头。她们三人在一起并不会变得更明智,大抵也不会变得更坚强。但是,至少她们不会再孤单。“我觉得就选这张吧。”

安娜把手伸向明信片陈列架,从中拿出一张,上面是一对恋人在热气球上俯瞰巴塞罗那。

玛丽点点头。“这张很好啊,你还要再买一支笔吗?”

她的计划其实很简单。

多米尼克对安娜的感情产生怀疑,因为她没有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持。为了让他有所反应,她故意没有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她本应消除他的疑虑,这样做却反而增添了他的疑惑。所以如今她要试着去让他重新相信自己。

她们两人坐在一家当地特色餐馆的露天座上。安娜啜饮了一口桑格利亚酒,然后从包里掏出明信片。当她把它放到桌子上时,却又开始打退堂鼓了。玛丽用笑容鼓励她。安娜深吸一口气,随后用那支从纪念品商店里淘来的银色钢笔,慢慢地写下之前就想好的内容。在贴好了邮票的信封上,她填上多米尼克的地址,封好信封,接着便靠在椅背上,一动也不动。“我不敢把它给寄出去,我太害怕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呢?”玛丽问道,开始吃她点的那份土豆洋葱蛋饼。“我怕永远失去他。不过,也许我已经失去了,可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他很有可能不会喜欢这个的,会以为我在嘲讽他。”

玛丽摇了摇头。“我敢肯定不会的,我相信他在等着你这边的准信,他现在一定很迷茫。”“或许你说得没错,但我担心自己还是没有勇气。你知道的,我就是个胆小鬼……”

作为对上一句话的回答,玛丽当即放下叉子,一把抓起信封,站起身来快步跑过步行街,停在几米开外她刚才发现的一个信箱前。取信时间是在两小时后。她望了安娜一眼,对方看起来似乎已经惊讶得停止了呼吸,玛丽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把信封塞进了邮筒。她的勇气在沉睡许久后终于重新浮上了水面。8

卡米耶坐在玛丽的露天阳台上跟她们讲述了自己在加泰罗尼亚的艳遇。她们三人围在两个纸箱子边上,腿上盖着被子保暖,一边吃比萨一边分享八卦趣事。“过来看看这个帅哥!”

卡米耶把智能手机伸到对面两人的眼皮底下。屏幕上一个男人摆着姿势,棕色的头发半长不短。“我要把他设置成手机壁纸,等到下一次我就再换一个人,这就成了人们所说的动态壁纸了!”

看到她如此兴奋,玛丽和安娜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头猎物名叫米格尔,他在很远处就被锁定了。紧致结实的屁股被褪色的牛仔裤裹着,正中她的胃口。猎人观察了他一会儿,而后才在暗地里偷偷靠近。只有一次进攻机会,所以她绝不能犯错。猎物没有任何反抗,就掉进了垂涎三尺的捕猎者的微笑里,只需要再合上陷阱就可以了。

从航行一开始,卡米耶就自吹自擂:她要接连征服世界各地的男人,而且是不动感情、不加顾忌、不受牵绊的那种。然而事实是,她并不确定自己能成功。她还没有对两位新朋友坦白的是,面对男人,自己其实并非什么情场高手。说实在话,在迄今为止的人生当中,她只有过一个男朋友。而对方甚至都没把她当成真的女朋友。

两年前,卡米耶还是个胖子。既不是圆滚滚、胖嘟嘟、肉乎乎,也不是丰满、肥硕、强壮。一个字,就是胖。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就把自己用一层又一层的脂肪包裹起来。为了让别人忽略她的肥胖,她学会了一系列技能。

别人可以用一长串形容词来描述她:幽默风趣、乐于助人、温文尔雅、勤奋努力、擅长绘画、感情丰富、充满活力,或许还有仔细认真。但这仍旧不够,外在的肥胖还是比内在的修养更为显眼。所以,卡米耶是那个爱开玩笑的胖子,是那个被邀请去晚会上活跃气氛的好伙伴,而当慢狐步舞的音乐响起时,却是被遗忘在角落的那个人。“真是可惜啊”这句话,无疑是她从出生以来听得最多的。奶奶认为她可爱的脸蛋配上她圆胖的身体真是可惜,父亲认为她不再努力减肥真是可惜,朋友们认为她不陪她们逛街真是可惜,弟弟认为她把蛋糕吃光了真是可惜,男生认为她喜欢上他们真是可惜。直到她遇到了阿尔诺。

那时她十八岁,他在第二学期期中空降到她的班上。他们第一次做爱时,他把灯关掉了,她以为他是出于周到。他经常来看她,他们把房门关上,在里面看电视、复习功课、拥抱亲吻。她很想知道他究竟看上自己哪一点。

他不想被别人知道两人的关系。同班的情侣总是不受欢迎的,所以保守秘密更好。这个秘密一藏就是三年。有一天,他没来找她,她就给他留了一个信息,却被另一个朋友不小心看到了。顿时流言四起,最后在一个夜晚的聚会上终结。当时阿尔诺和卡米耶在公共场合当面对质,随之结束的还有他们的故事。“你们真的觉得我会跟那个胖妞在一起?”他说。她哭了,别人都为她辩护,于是他就离开了。

那晚回到家后,她脱下衣服,对着镜子观察自己肥胖的身体。她攥紧拳头,用尽全力一块接一块地搓身上的皮。肚子上的赘肉松软无力地垂到下腹,丑陋的胸部,大腿粗得令她不得不叉开腿走路,浮肿的脸庞,恶心的屁股。她痛得要死,浑身通红,但脂肪就是不融化,它们甚至都没办法被捏起来。从第二天起,她开始新一轮的节食,可惜只坚持了四天。

两年前,卡米耶存够了一笔零花钱做手术。她拉着一个塞满了宽松T恤的箱子,满怀希望地去到一家诊所。医生跟她解释说这将会非常痛苦,战斗才刚刚打响。她则回答说真正奏响的是她重生的号角。

他们缩小了她的胃,从而提高了她的自信。体重秤上的指针一公斤一公斤地往下降。当她减掉四十五公斤之后,她又做手术把松弛的皮肤给切掉,接着开始运动,进行新一阶段的治疗。最后她申请调职到一家没人认识她的事务所。

过去六个月,她都和朱利安共用一间办公室。她其实还想和他分享更多的东西,而不仅仅是一顿顿午餐。他只需要让她递过来一份文件,就足以令她心里头如小鹿乱撞。然而,当他邀请她共进晚餐时,她却感到恐慌。她还没准备好,害怕自己没有足够的经验,害怕他看见她的萎缩纹,害怕在他身上重蹈覆辙,害怕自己表现糟糕……她请了一年的假,决定来个恋爱速成培训。“你和米格尔最后进展到哪一步了?”安娜问。“哦,我们只是舌吻过而已。他的舌头有点软,这说明其他的也不大好。”

9

终于又能踏在坚实的土地上了。邮轮在海上航行了两天后,把乘客运到了丰沙尔——马德拉群岛的首府城市。玛丽站在码头边上,开始向安娜和卡米耶一一列举推荐的活动。“我挺想去杰朗角上野餐,你们呢?”“那是一座古建筑吗?”安娜问。“不是,那是一处海岸边的悬崖,据说风景特别壮观。”“哎哟,那我还是尽量避免靠近悬崖边缘吧……”“我读到说那儿还有人玩山崖跳伞呢,”卡米耶补充道,“我觉得我和这儿挺来电的!”

安娜皱了皱眉。“为什么叫‘来电’?”

这回,大巴几乎是空的。玛丽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灰头发的男人,坐在第三排靠走廊的位置上,双腿伸到前面的座椅下,眼睛盯着书看,背包又搁在旁边的座椅上。

她突然很想从他的脚上踩过去,把他的相机直接摔到地上,或是假装一不小心,猛地给他一拳。她很少会有这类想法。事实上,倒是有过一次。那是针对若赛特·拉尼史,一个人如其名的邻居。

悬崖边上有一个延伸出去的玻璃观景平台。望着呈现在眼前的美景,玛丽屏住了呼吸。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

山坡上的梯田紧密相连,农民通过一条专用的缆车线能下到那里。远处,当地特色的小房子面朝着广袤无垠的大西洋。脚下的海浪无休止地来回冲刷着岩石。她深吸了一口含碘的空气,这可是她在DVD上无法体验到的东西。即便是那个灰头发的男人也被这片景色给吸引住了,他紧紧抓住扶手,不再阴沉着脸。

在这个离地面五百八十九米的高处,玛丽感觉终于可以和自己的灵魂和谐共处了。她俯瞰着一切,无论是风景,还是她的生活以及目前的状况。“好啦,你们在悬崖边上待够了吗?我头又晕、眼又花!”

安娜站在离观景台二十多米远的地方,双手捂住眼睛,只敢透过手指缝看外面。卡米耶见她那副模样,笑着牵起玛丽的手。“好吧,走啦,我们回去找她。不然的话,她就得狠狠地揍我们一顿了。”“正好,我也觉得有点饿了!”

木桌子的位置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离悬崖边不太近,这样就不会吓到安娜;但视野基本不受影响,尤其是还能看到在山崖边跳伞的人。

野餐快结束时,卡米耶看中了那个跳伞教练。他一定长得很帅,对此她百分百确信。尽管他被头盔、太阳镜以及连体服装给包裹得严严实实,她还是不肯却步。“你们想试飞一下吗?”她问。“我想我宁愿去死。”安娜答道。“玛丽你呢?”“我不知道……但看起来还是挺震撼的!”“去吧,玛丽,大胆一点!”安娜大声地鼓励她,“其实我也想去,不过我吓得腿都软了,别跟我一样。”

玛丽长长地吸入一口气。“行吧,好嘞,和老鹰一起滑翔去咯!”

这一晚,三人回到各自的船舱后,都在记忆里回放这一天当中发生的事情。

卡米耶想起了莱昂纳多——那个帅气的教练。滑翔途中,她感觉到他的气息一直呼在自己的颈背上。之后他休息了一会儿,好和她一起在四周漫步参观,还带她去看了岛上最美妙的一个观景点。的确很棒,可是依然比不上他的嘴唇。

在回去的那一刻,他终于下定决心吻了她。他有点笨拙,但就第一次而言反而很完美。他应该没注意到她也同样笨手笨脚。她多想他在拍照的时候能摘下眼镜,可是这张照片作为壁纸也挺适合的。

安娜回想起她在丰沙尔逛的一家纪念品小店。她差点就想放弃那个计划,打算掉头就走,给自己找借口说翻遍整座城市都没找到一张好的明信片,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听任自己就此放弃。在改变主意之前,她挑了一张十分理想的明信片:一对情侣在悬崖边拥抱,头顶上空有滑翔伞飞过。她在背面写了几个字,然后把它塞进一个红色邮筒里,并且希望这个信箱不只是个当地的传统摆设,而是真的能用来寄信。

她想象多米尼克收到明信片时脸上的表情,但愿不是一脸不快吧。

玛丽回味着她在空中的飞翔。当她在悬崖上飞快地跑起来而后一下子冲向半空中时,她的心脏都快要爆炸了。下一个瞬间,便迎来自由。当她随风滑翔时,喜悦、满足夹杂着能量席卷而来。她想要大声呼喊,可能她真的叫了,她记不太清楚了。

幸好她拍了照片,不然她的女儿怎么都不会相信的。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八岁的小玛丽,当她和父亲一起注视着一群飞翔的鹤时,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有一天也要像鸟儿一样飞起来。现在这个小女孩终于能为她感到骄傲了。

10

理发店位于E栈桥上。今晚有跨年晚宴,玛丽准备好好庆祝一番。前一天夜里,她梦见自己留着一头红棕色头发,发色还很适合自己。醒来后,她就清楚地知道,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止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了。

每次她告诉鲁道夫说自己想换个发型,他都会反对:红棕色,是属于那些想要引人注目的女人的。她本身的发色很适合她。这的确没错,深褐色非常符合她直白坦率的性格。是时候该改变了。

一看萨布里亚就知道她是个理发师。一头前长后短的淡金黄色波波头,边上是两缕黑色的头发,这就是最明显的证据。对于即将开工的全新造型,她比玛丽本人还要兴奋。“我用一块毛巾挡住镜子,”她边说边照做起来,“这样的话,您最后才看得到结果,好吗?”

把自己的头发交给一个陌生人,而且自己还不准看,这完全超出了玛丽的理解范围,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不从座位上跑开。上一次她踏进一家理发店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次去是为了把白头发给遮盖住。女理发师坚持要给她剪短发尾并且“只需要一点点小动作,就能让头发看起来没那么稀少”。那次离开发廊的时候,玛丽感觉自己就像从宠物美容院里走出来的,顶着一头和奇奇一模一样的发型,奇奇是她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长毛垂耳猎犬。“所以说,您为什么要一个人坐邮轮呢?”萨布里亚边按摩头皮边问道。“我需要重新找回自己。”“您被甩了?”“是我离开了我丈夫。”玛丽答道,却祈求对方能闭上嘴,让她能好好享受按摩。“啊,这样挺好的!就像我常说的一样,不被甩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把别人给甩了。他干什么了?有外遇了?”“他什么也没干。他就是那样的人。”“他是什么样的人?同性恋?”

玛丽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不是!他就是那样的人,就这么简单。我再也受不了他的生活方式了。”“噢!好吧,”萨布里亚说着把手搭在了胸前,“我以前有个朋友,她名叫卡罗勒。她和我在同一所初中。我很喜欢她,她很风趣,而且她总是戴着很漂亮的耳环。总之,她跟您干了同样的事:就是离开她的丈夫。结果呢,她丈夫把她给杀了。我一点都没夸张,就一枪打在她头上,好像至今还有脑浆残留在墙上。您得当心点。算了,我说了这么多,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安娜和卡米耶这会儿大概在寻思她去哪儿了。她想象着她们看到自己的发型时脸上惊讶的表情。

她一个字都没跟她们提起过自己的安排,因为她想给另外两人一个惊喜。今天夜里,她们就要进入新的一年了。过去的玛丽就留在过去的一年吧。

白色的瓷砖地面逐渐被一缕缕褐色的长发覆盖住了。泪水刺痛着眼睛,但她不愿意哭出来,她已经哭得够多了。在所有那些丈夫声称自己“在开会”的晚上,她哭光了一个又一个面巾纸盒;所有那些年间,她一再试图说服自己他们仍是一家人;还有所有那些他收到的短信,吓他一大跳的手机铃声,所有那些失信的诺言。眼泪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但她不会再哭了,尤其不会因为这些掉到地上的褐色头发而哭。“美——极——了!您真是光彩夺目啊!”

萨布里亚从每个角度仔细观察玛丽,一边拍手一边轻声赞叹。玛丽感觉自己慢慢被恐惧所占据。有一些人是宁愿一辈子都不要去承受别人的赞美的。随后毛巾被拿了下来。

镜子里的人,是她。总算是她自己了。以前当她幻想未来生活时,这就是她所想象的自己的样子。她靠近看,转一转头,碰一碰头发,对此很是中意。带点卷的铜色齐发,刘海正好垂到她浅褐色的眼睛上。她差一点就想去抱住镜子里的人了。萨布里亚还在不停地鼓掌,玛丽对她很是感激。

安娜和卡米耶坐在上层甲板的帆布躺椅上。她们一边讨论,一边捧着一杯茶暖手。玛丽来到她们正对面,双手叉腰,高高地抬起下巴。“请您不要挡住我们的太阳好吗?”卡米耶抬起头来扔出一句话。“玛丽?”安娜惊呼一声,“玛丽,是你吧?我简直都不敢相信,你居然变得这么好看!”

安娜甚至特意站起身来去欣赏她的新造型。“你真是容光焕发啊,你弄得我都想去做个同样的发型了,神神秘秘的小家伙!”

玛丽得意地转了个圈。“谢谢,亲爱的!我本来想给你们一个惊喜的。我顺便还修了眉毛、化了点妆。我得花些时间去适应适应才行,不过我觉得还算可以吧。”“还算可以?”卡米耶大叫道,“你开玩笑吧!简直就是翻版朱莉娅·罗伯茨了!如果你在这船上没钓到一两个男人,那我就去当尼姑。”“那就准备好你的贞操带吧。我宁愿被鲨鱼吃了,也不会去谈什么恋爱。”

在挂着救生艇的另一侧,灰头发的男人倚在栏杆上,手里夹着根烟,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11

今晚是年末最后一晚。邮轮上安排了好几场主题宴会,有酒会、音乐会、桌游聚会和化装舞会。玛丽、安娜以及卡米耶决定换个身份角色来结束这一年,也就是说选化装舞会了。

为了这场舞会,邮轮还特地开了一家临时的化装用品商店。她们为了找到一件合适的服装,在里头花了整整两小时。安娜好几次差点就放弃了,因为每一套服装都无比夸张,她根本没胆量穿在身上;玛丽试了好几件才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一套;而卡米耶则迅速地选好、试穿,很快就定了下来。

舞厅里人满为患。天花板上挂着闪亮的装饰彩带、聚光灯以及迪斯科球灯,游客们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身体。

各式各样的服装打破了种种界限。佐罗在和米奇一起喝酒,一头大猩猩像被魔鬼附身似的手舞足蹈,神奇女侠和一个啦啦队美少女在吧台边讲知心话。

接近午夜时分,音乐声逐渐减弱。主持人宣布即将开始新年倒数。野姑娘玛丽、漫游奇境的安娜以及猫女卡米耶因为气氛和酒意而醺醺然,此时握住了彼此的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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