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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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卡车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排版:skip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5-01ISBN:9787532765904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传统上,把条件式看成是一种语式。也可以认为条件式实际上是直陈式的一种(假设性将来)时态。
条件式,就其本义而言,表示一件或然的或不真实的事,这事的实现乃是某个假设、某个条件形成的结果。(条件式也用来)表示一种单纯的想象,似乎把事件转移至虚构领域(尤其是儿童在玩游戏编故事时使用的先导性条件式)。莫里斯·格雷维斯《法语习惯用法》(阿蒂埃版)………… …………
片头字幕:
全景。从十二号国家公路前往(伊夫林省)蓬查特兰。到达一座广场,卡车在那里。萨维姆牌三十二吨货车。蓝色。带拖车。停着。
普莱吉尔工业区的一座圆形广场。四周是空地。几辆旅行汽车。
远处是Z.A.C.(城市规划发展区)。
卡车停在那里。发动机正对着我们。卡车发动了。向我们开过来,然后转弯。轮子驶过银幕。卡车消失。又在圆形广场出现。消失。空广场。
影片开始。(伊夫林省)特拉普工业区。横移镜头。工地。建筑土堆。棚户木屋。然后是树林,穿过树林远处是伊夫林圣康坦。
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画外音:
这是一条通往海边的公路。横穿一座巨大赤裸的高原。(停顿)
然后一辆卡车开到。
慢慢通过乡野。
白色的天空,冬天的天空。
有雾,很淡,田野上、大地上到处弥漫。
静默。然后音乐。
这个地方昏暗封闭。窗帘拉上。灯亮着。地毯。镜子。这是个起居的地方。日光从白窗帘透入,说明是白天,但是门窗关闭。中间有一张圆桌子。有两个人坐在桌子旁:热拉尔·德帕迪约和玛格丽特·杜拉斯。桌面上放着稿子。这部影片的故事是念的。他们将要念这个故事。
只有夜色降临后才看得到这个地方的外面。
影片放映时,背景有变化,但是内景在同一个地方,只是一些物品如桌子、灯,变换位置。光线保持不变。手拿稿子的阅读方式也不变。
这个地方可以称为:暗室或阅读室。
除了画外音以外,整部影片都在这个地方展开。
影片里的音乐伴奏没有特殊的场景提示,也不设任何让人感到音乐存在的书面标志。
现在,暗室开始工作。
德帕迪约:
这是一部电影?
杜拉斯:
这原本是一部电影。(停顿)
不错,这是一部电影。(停顿)
卡车消失了,后来,又出现了。
可以听到海涛声,在远处,但是很响。
然后,一个女人等在公路旁。她打手势。卡车向她靠近。
这是一个中年妇女。穿着像城里人。(停顿)
您懂吗?
德帕迪约:
是的,我懂。
杜拉斯:
四周没有一幢房子。
她带着一个旅行袋。
她乘上卡车。
卡车又开了。
他们离开了海边。
德帕迪约:
他们在什么样的地方?
杜拉斯:
那无关紧要:
可能是博斯,往夏特勒去的路上。
或者在伊夫林的移民区。
特拉普工业区。
音乐(迪亚贝利主题)。
横移镜头。
连绵不断的仓库、大型超市、广告牌。近景中有卡车交错而过。
杜拉斯的画外音:
这时她可以开始观看风景。
远处是海,
公路,
白色天空,
寒冷,
形形色色的东西。
然后她唱歌。
移镜头结束后静默。
暗室。
杜拉斯:
可以看到卡车的驾驶室,室内很暗。
司机和搭车女人都不说话。
他们坐在一起是命运使然,并不和谐。(停顿)
您懂吗?
德帕迪约:
是的,我懂。
杜拉斯:
他们面对着公路,这条公路涌入他们的眼里。(停顿)
这里有音乐。
影片里听到的音乐可以看出是从卡车收音机里放出来的。(停顿)
车外的光线可以比车内明亮,像雪光似的。(停顿)
司机和女人望着车外的光、公路、赤裸的田野、泥地,望了好久。(停顿)
可以看到卡车驾驶室座位上面有一张两用铺位,躺着一团影子,这是一个人。卡车上的第二名司机。他在睡觉。他在整部电影里一直睡着。(停顿)
司机和女人的共同处是,在同一辆车里面孔对着公路;他在干他的工作,而她被他带着走。
您懂吗?
德帕迪约:
我懂。
杜拉斯:
他们共有的是这条公路和这个景色。他们四周是寒冷、荒凉的空间和冬天。(静默)
这个本子可以不考虑任何排演。(静默)
德帕迪约:
她说话吗?
杜拉斯:
她快说话了,快了。
德帕迪约:(停顿)
她是谁?
杜拉斯:落魄的人。(停顿)
您懂吗?
德帕迪约:
懂。(停顿)
杜拉斯:
他们之间唯一共同的特征,就是严峻的眼神。面对着眼前的这片空白、赤裸的冬天和海。(停顿)
影片开头,两人一言不发,可以说明人物之间的最初关系。
关系是疏远的,几乎漠不关心的,机械的。
这可以为未来的关系发展做一个铺垫。
德帕迪约:
未来会有关系吗?
杜拉斯:(停顿)
可能永远不会。
德帕迪约:(停顿)
您认为呢?
杜拉斯:(停顿)
永远不会。
特拉普工业区。横移镜头,第一次移镜头的继续。连绵不断的仓库、大型超市、广告牌。近景中有卡车交错而过。
音乐。
杜拉斯的画外音:
这时她可以开始说话了。
她说她看到车外的东西。
她说:要看的东西真多……
太多了……
多得烦了……您不觉得吗?
他没有回答。
静默。
她闭上眼睛。
她还在说话。
她说:别以为我睡了。
恰恰相反。
暗室。
杜拉斯:
片子可以拍得很快,您看……时间上一点不要拉长。
拖拖沓沓。
片子可以拍得不贵。从这部片子的性质来看,不妨使用简陋的设备。(停顿)
也可以拍成黑白片。(停顿)
我念这一段:
这时她开始唱歌,唱给自己听。
眼睛始终注视前方。
窗外景色,始终是壮丽赤裸的博斯山丘。
或者是:
壮丽荒凉的移民区。(停顿)
她说话。她说:
这哪儿能说是山丘,说是山包还差不多……才那么点儿……您看……
……像地心里的压力稍稍往外拱……地下是水,或许是湖……要找寻出路……是水源……通过这里往外喷……往外涌……(停顿)
地球努力要把自己的秩序颠倒,真叫人吃惊。到处这样,里面的东西轮着要变成外面的东西……
这里,一切刚刚启动,还看不出来。(停顿)
您看:一切都停了下来,而这时……就在这个时候……睡眠停止……
静默。
德帕迪约:
您相信什么?
杜拉斯:(停顿)
跟您一样,相信一切革命都是不可能的。(停顿)
您看,她还在说话。(停顿)
她说:
看啊,这是世界末日。
德帕迪约:
她在指什么?
杜拉斯:(停顿)
她在指海。
夜。建筑土堆。远处是用于移民规划的空地。没有一棵树。一片荒地。荒地中央是铺面占好几公顷、灯火通明的欧尚超市。
音乐。
杜拉斯的画外音:
她可以是指海。(停顿)
她说:看啊,这是世界末日。
任何时刻。
每一秒钟。
到处。
海都在向外扩展。
她说:是的,这样更好。
这那么困难……那么……那么艰苦……那么……
还是这样好。
这样更好。
我相信,这没必要……(停顿)
她说:以前,这里已经是海了,这里。
那里,您看。
那里。(停顿)
他说:您到底在说什么?
她说:我在说话。(停顿)
她唱了起来。
她闭上眼睛,唱了起来。
暗室。
杜拉斯:
她可以谈许多东西,谈沿途经过的地理环境,谈世界末日、死亡、太空中地球的孤独、人类起源的最新发现。
说这些话时,并不要求她对所谈的问题有正确的认识。谈科学、地理、最新的星系发现时她可以犯错误,偶尔也可以犯大错误。(伊夫林圣康坦)韦里埃工业区。横移镜头。一家卡车工厂。然后,几块赤裸的空地,然后远处是树林。
音乐。
杜拉斯的画外音:
卡车开上了一条交通繁忙的公路。
她谈到火星。
她说:您看见了吗?月球上什么也没有。火星上什么也没有。
土星上什么也没有。
有的只是死亡的、连细菌也不沾的地面,寸草不生的土壤。
他说:
火星上……什么也没有?
她说:对,是我错了。他们在火星上找到了……
她说:石头和风。(停顿)
她说:这是人类的新政治环境。
他问:
相对上帝来说的?
她说:是的。
相对空虚来说的。
您看。
暗室。
德帕迪约:
依您看,结果会怎么样呢?(停顿)
杜拉斯(微笑):
可能就是结束。
画面上两人听音乐(迪亚贝利主题)。他们等待音乐停止……
德帕迪约(高兴):
那么,您是说……这是……一辆卡车……在海边开?……
杜拉斯(高兴):
是的……是这样……淡淡的雾……到处……弥漫……
德帕迪约:
是的……田野……公路……穿过一片赤裸的高原,卡车开过……是么?
杜拉斯:
是这样。
德帕迪约:
是这样,是这样……卡车开过这一切……可以听到海声……海涛声……远处……响亮。
杜拉斯:
……可怕……是的……可怕……风……没有人抵挡得了风……
静默,看得喜悦。
德帕迪约:
搭车的女人,她说了什么?
杜拉斯:
她说:
让世界走向毁灭,这是唯一的政治。
德帕迪约和杜拉斯(同时):
让—世—界—走—向—毁—灭—这—是—唯—一—的—政—治……
静默。
德帕迪约和杜拉斯(喜悦):
是这样……
静默。
一排新盖的一模一样的楼房,(伊夫林省)普莱吉尔规划发展区。白色。楼型相同。三角形阳台。远处是工业区的建筑土堆。人行横道线,他们停下:什么都没有。转弯。然后是笔直的公路,什么都没有。
音乐。
德帕迪约的画外音:
那位女士还说什么啦?
杜拉斯的画外音:
她说:一切都在一切之中。
到处。
任何时刻。
同时。
静默。
镜头停止。停在横道线上。
杜拉斯的画外音:
到处。
任何时刻。
同时。
那里,我们面前的屏幕上。
我就相信这个。
他问:
什么屏幕?
她说:
那里,我们面前。
那条公路。
暗室。
杜拉斯:
她还说。
她说:人永远到不了……
德帕迪约:
到不了哪儿?
杜拉斯:
那是……
静默。
您同意吗?永远到不了……?
德帕迪约(他对没有明确说出的事表示同意):
这就是说……可能您是对的……
杜拉斯:
她说:这那么……可怕……那么艰苦……那么艰苦……这是原话,我相信……
德帕迪约:
……是的……我相信……
静默。
杜拉斯:
您要来支烟吗?
德帕迪约:
看是什么烟……
杜拉斯:
我只抽蓝色高卢牌……(停顿)
您呢?
德帕迪约:
我抽斯特伊弗桑(带法语腔发音)……要明白,这是个习惯问题……
杜拉斯:(停顿)
是这样。
特拉普工业区。横移镜头。建筑土堆。混凝土搅拌机。还在施工、墙体敞开的楼房。然后是树林,通过树林,远处是伊夫林圣康坦。
音乐。
杜拉斯的画外音:
这时她开始谈自己。
她说她开始认出来了……她认出了看到的东西……
这条公路……
这个地区……
这些房屋……
这些人……
这个存在……
这个颜色……
这份寒冷……
他说话了。
他说:您撒谎。
这里从来没有人住过。
她说:没错……但是……
他又说了一句:您撒谎。(停顿)
她不说话了。
暗室。
德帕迪约:
那位女士说什么?
杜拉斯:
她说这些词:无产者……工人阶级……
她说:现在他们会说出谁是剥削他们的人……压迫他们的人……他们会读书……会写字……
德帕迪约:
以前他们不会读不会写。现在他们会读会写。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有了广泛的了解。
杜拉斯:
是的,他们对自己有了广泛的了解……她说:多大的进步……
坚定。
辉煌。
固定。
死亡。(停顿)
她说:无产者应该消失,他们又拒绝消失。
静默。朝着两人推镜头。
杜拉斯:
啊,我以前年轻的时候……
德帕迪约:
广岛……广岛……
杜拉斯:
是的,她那时愿意为爱情而死。
德帕迪约:
她确是为爱情而死的。
杜拉斯:
是的。(停顿)
然后,她的一生过完了。
她等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一百年。
她的一生过完了。
静默。
德帕迪约:
她是谁?
杜拉斯:
谁?
德帕迪约:
那位女士,搭车的女士。
杜拉斯:
落魄的人。
知道的只有这点。
静默。
德帕迪约:
她为什么哭了?
杜拉斯:(停顿)
这段爱情故事。她可能有过的爱情故事。(停顿)
她的身体也是他的身体,日日夜夜不分离——跟自己的身体。
德帕迪约:
跟谁?
杜拉斯(微笑):
二十亿男人。(停顿)
德帕迪约:
她做了错事啦?(停顿,微笑)
杜拉斯:
没有。
这是青春年代的一些迷误。
智力的迷误。
静默。
杜拉斯:
我相信这是很早以前发生的事。
那时革命、阶级斗争这几个词是清清楚楚的,大家还不知道后面隐藏的又是什么呢。
德帕迪约:
清楚的变得模糊了。
杜拉斯:
是的。大家再也不读什么。
大家再也不看什么。
德帕迪约:
在做以前谁也不知道这是空的。
在做一件事以前,怎么知道这件事不值得去做呢……?(停顿)
不曾去做的人,他们就知道了吗?
杜拉斯:(停顿)
不知道。(静默)
德帕迪约:
卡车在干什么?
杜拉斯:
您不是看见了吗?
德帕迪约:
是的,我看见了。不知疲劳的。
杜拉斯:
是这样。
它会往前开。
它往前开。
德帕迪约:
是的。(停顿)
夜以继日,它穿过田野。
穿过土地。
杜拉斯:
是的,它也可以沿着海开。
沿着海洋开。
是的,不知疲劳的。
德帕迪约:
是它可以载着我们走……
杜拉斯:
是的。您看它的路线,像一条轨迹。一种书法:
不可识别。但是清清楚楚。
德帕迪约:
它是蓝色的。
杜拉斯:
它是蓝色的,是的,蓝色的。
德帕迪约:
是的。
朝蒙福尔拉莫里去的公路。平原,薄雾,冷,一望无际的麦地,卡车来了。从远处看到。它远去了。穿过银幕。
音乐。
杜拉斯的画外音:
她说起她会在景物雷同的地方旅行。
她说这不取决于地方,也不取决于其他。
他没有问是什么取决于什么。
然而是她代为做了回答,
她说:
我说的是时间安排问题。
静默。
她也可以谈到她童年住过的一座城市。
离法国很远。
热带城市。
她说:那里有一条大河。
她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问哪座城市。
这样她就谈到其他城市。
其他好多城市。
静默。
她会说:我头脑晕眩,充满了叫声。
充满了风。
这时我就写东西,偶尔这样做,不过也有好几页。(停顿)
要不然我就睡觉。
音乐结束。静默。
暗室。
德帕迪约:
她会去哪儿?
杜拉斯:
这个么……
他可能会问她的……
她说了个方向……
好像是海的方向。
德帕迪约:
他说这也是他要去的方向吗?
杜拉斯:
他含糊说了一点。他对她不感兴趣。
静默。
这部影片要达到的主要目的:
他们一起关在同一个地方:卡车驾驶室内。
司机。女人。女士。卡车上的女士。
德帕迪约:
他没有问她是谁吗?
杜拉斯:
没有。他没有想问她是谁。他什么也没问……他跟一个中年妇女没什么好说的。他的习惯一板一眼。还带歧视:一个中年妇女,不会叫人感兴趣。
静默。
树林。白霜。
然后是滚动的卡车车轮,然后是卡车驾驶室,空画面。
然后是(工业区)韦里埃桥。
音乐(迪亚贝利主题)。
杜拉斯的画外音:
她还在说。她说:
您运的是什么货?
德帕迪约的画外音:(停顿)
我不知道。货是打好包来的。(停顿)
装船出海。
杜拉斯的画外音:
去哪儿?
德帕迪约的画外音:(停顿)
我不知道。
音乐结束。
摄影机静悄悄探察卡车驾驶室、座位。
韦里埃。
杜拉斯的画外音:
她说:这很怪,货物……人……越积越多,到处都是,隔一段时间,来了,走了,一批又一批,各自有各自的故事。
暗室。
德帕迪约:
她等在这条公路上干什么?
杜拉斯:
这可以有好几种解释。她可以是为了私事到另一个地方去,比如说,她的汽车抛锚了,她必须回家去,这个地方很偏僻,哪辆车先来她就搭哪辆车……(停顿)
德帕迪约:
还有呢?
杜拉斯:
没了。闲着无聊。(停顿)
她旅行。
静默。
德帕迪约:
当她搭上卡车,主要目的达到了吗?
杜拉斯:
达到了。他们关在同一个地方,度过一段时光,难以转身,动弹不得,在同一个地方,一段时光,主要目的达到了。他们同时,又从同一个空间,看到同样的景物。(停顿)
表现他们的差异,本来是影片的目的。他们关在卡车驾驶室内——这是个原始空间。
静默。
德帕迪约:
在他与她之间……在司机与女士之间……有什么?
发生了什么?
杜拉斯:
一路上都是她说话,说说停停,您看到。
她谈起国家。风。最新的科学发现。这个地区的交通困难。
谈起一个叫亚伯拉罕的小孩子。
谈起爱。
她出其不意地说:
除了爱以外就不存在什么故事。
德帕迪约:
有人问她什么了吗?
杜拉斯:
没有啊。不过您看到这人前后有点矛盾,说话颠三倒四。
德帕迪约:
这可以是一部关于……爱的影片?
杜拉斯:
是的,什么都谈。
这是一部什么都谈的电影。
在同一个时刻什么都谈,
也就是谈爱。
省级公路。麦地。
没有念白。
远处看到卡车,卡车穿过银幕。
音乐。
暗室。
杜拉斯:
我看到他们关在驾驶室内,仿佛受到车外光线的威胁。(停顿)
这种光线叫他们害怕,我的印象是您和我也像受到它的威胁,担心一道光突然汹涌地闯进驾驶室,闯进暗室……忧虑灾难,这才是政治的智慧。
静默。
德帕迪约:
活动分子,是从不怀疑的人。
杜拉斯:
是这样。
奋起要实现各种琐碎的要求——都是改善命运的物质要求。
德帕迪约:
物质要求……
杜拉斯:
是的……住房改善……交通方便……度假费用低廉,这是斗争的主要目的。
德帕迪约:
他会这样说吗?
杜拉斯:
那名司机?他没有。
他可能认为这没必要说。
整个时间差不多都是女的一个人在说话。
德帕迪约:
他看她了吗?
杜拉斯:
没有。他什么也没看。
他夹在两种身份之间。视野也受到这个限制。
我忘了跟您说,她可能深受这种绝对权威的影响,以一个阶级为主决定其他阶级命运的影响。
她年轻时如此。
后来也是如此。
德帕迪约:
他们同样都异化了?
杜拉斯:
是的,从这点来看,他们同样都异化了。
静默。
杜拉斯:
救世主的最后一位化身是无产者。
她以前是这样相信的。
神圣的上帝:无产者。
她以前是这样相信的。
无人有权对无产者的责任表示异议。
她以前是这样相信的。
对活动分子的责任不应该有异议,不然就是对工人阶级的亵渎。
她以前是这样相信的。
没有人敢,没有人再敢对工人阶级的责任表示异议:那是亵渎。
她以前从来不敢。
有很长一段时期。
静默。
杜拉斯:
然后有一天她看到:
企业主和无产者串通一气。
他们的忧虑是相同的。
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他们的策略是相同的。
在每一个人身上杀死另一个人,从基本前提上损毁他:自身的矛盾。
静默。
后来有一天她看见了。
那是夏天。
一批新兵坐着坦克开进布拉格。(停顿)
您可能还记得吧?
这些人稚气未脱,面带笑容,傻傻的很可爱。
这些新杀手。
这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冲突造成的结果。
他们对这个结果很自豪。(停顿)
很长一段时期,她睁着眼睛没看见。
这一天她看见了。
静默。
德帕迪约:
这种焦虑只是物质的焦虑。
这种焦虑是工人阶级的焦虑。
只有这种物质的焦虑,才值得重视。
其他方面的焦虑呢?
杜拉斯:
其他方面的焦虑,没什么。
这是阶级的特权。
静默。
您听,她唱歌了。
她闭上眼睛,唱起了歌。
森林。全景。
近景是结冰的水潭。背景是结白霜的桦树林。
音乐。
全景的尽头是一条公路。卡车。卡车沿着森林,穿过银幕,很慢。
杜拉斯的画外音:
听到海的声音了。
很远。
很响。(停顿)
后来她谈到其他城市。
其他许多城市。
较近的城市。
在葡萄园之间……夹在葡萄园和河流之间。
谈到其他的河流。
她可以说记得不那么清楚了。
他没有问哪些没有记清楚。(停顿)
她唱歌。
她闭上眼睛。
唱歌。
暗室。
杜拉斯:
她说话。她对司机说:
您是法国共产党员。
德帕迪约:
他对她说,这不关您的事。
杜拉斯:
是这样。
她对他说,您知道,卡尔·马克思……
她总是连名带姓一起说:马塞尔·普鲁斯特,皮埃尔·高乃依。列夫·托洛茨基。卡尔·马克思……
……一个怪癖……
静默。
德帕迪约:
他对着她看……
杜拉斯:(停顿)
是的……是这样。
德帕迪约:
还是第一次看。
杜拉斯:
好像是第一次看……
德帕迪约:
他是怎么想的?他是怎么说的?
杜拉斯:
他说,我明白了。
您是个反动派。
德帕迪约:
她怎么回答?
杜拉斯:
什么也没回答。她笑笑。(微笑,静默)
杜拉斯:
那时,他说:我明白了。您是从古希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她念)
是的,古—希。(停顿)
德帕迪约:
她没有听到吗?
杜拉斯:
听到了,听到了,她回答说:(微笑)
啊,您知道那个地方?……
您看到了,他们扩建了南面河边的房屋,向山坡上发展。
这很好……朝北,那是森林……
应该扩建。一个时期以来显得太小了……
静默。
德帕迪约:
他问:
您是搞政治的吗?
杜拉斯:
这个么……这个么。
她回答:
不。不搞什么。
我什么都不搞。
我什么都没有搞过。
省级公路,(伊夫林省)夏弗纳区。麦地,没有念白。卡车出现了,在远处,消失在坡上。穿过银幕。
音乐(迪亚贝利主题)。
暗室。
杜拉斯:
她也可以是上女儿家去,女儿刚生了个孩子。
静默。
她说:
您想一想,我的女儿不久前分娩,在我要动身的那天我的车子又坏了。(停顿)
是个男孩。
分娩还算顺利。(停顿)
我的外甥有个兄弟,跟我的女儿住在一个地方,那天外甥要去找兄弟,我就想我可以跟他一起去;但是没有一起去成,我迟到了一个小时,他已经动身了。那时怎么办呢?我乘火车去找妹妹,走得很匆忙,也就没有打声招呼,我到的时候,当然没有人,一名邻居告诉我,妹妹白天去看一位女友,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于是我决定看到车子过来就搭上去。(停顿)
妹妹住的地方很偏僻,一天只有一班火车,时间还很不方便。(停顿)
我也试过跟她通电话,但是问询处跟我说这地区下过暴风雨,电话出了故障。
沿海地区经常这样。
风,就是风,您看。
这里是大高原。风通行无阻。连棵树也没有。赤地一片。树遇到风不是被连根拔起,就是折断倒在地上,像遭到了屠杀。(停顿)
她唱起了歌。
长时间静默。当“她唱歌”时,杜拉斯把稿子放到桌上。
杜拉斯(又拿起稿纸):
她的歌声停止了。(停顿)
她说:原谅我,我唱歌,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我很高兴。我请您原谅。
我还应该对您说,我时常会陷入一种精神错乱状态。我一直不能理清我的思路,不能沿着一个想法说下去而不受另一个想法的干扰。
哦,您可以不听我说,我周围的人也是这样说我:大家不用听她的。
不过注意,并不总是这样,我有时也会谈一些更具体的事,我周围的人说,更严肃的事。(停顿)
我有时也会长时间不说话……是的……(停顿)
说实在的,我这人会这样,人人还不都会这样,说话,不说话。悲伤,或者快乐。(停顿)
但是这个,大家相信是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我周围的人感到遗憾,这个精神错乱,但是您看……不管怎样我也可以反驳说,我说话没有一定的逻辑,并不说明我自己没有一套逻辑。大家又说我太倔了,这词用得很多,您应该听到过。这其实是一句骂人的话。说小孩时就用:太倔了,他太倔了,她太倔了。
静默。
我想孩子的名字叫亚伯拉罕。我希望这个名字不会给他带来厄运。(停顿)
这是我女儿偏要给他起这么个名字。她丈夫不完全同意。(停顿)
他说孩子若用了这个名字,以后光为这件事就要替他担心。(停顿)
她偏要这样做。她丈夫说应该忘记这些名字,这些犹太词。他说给孩子起亚伯拉罕这个名字,这是煽动最恶劣的集体偏执狂,形形色色的歧视,犹太人大屠杀。
我女儿还是这样坚持,她把孩子叫做亚伯拉罕。
她丈夫是法国共产党员,这样一说您明白了吧。他要是把自己的孩子叫亚伯拉罕,害怕人家会说他是个种族主义者,他害怕。他说不是犹太孩子实在没有必要起这个名字。
应该跟您说明我们不是犹太人——不是。也不是阿拉伯人。
不是犹太人,也不是阿拉伯人。(停顿)
我女儿认为世界上普遍共有的东西是诗。还有爱。还有饥饿。(停顿)
她总是说一种歪理,时时刻刻会出现在我们心中,又被我们推开。但是没用,她说。她又说,幸而如此,不然只有等到死人死了才算完。(停顿)
我相信她在说自己的丈夫。
静默。
分娩很痛苦,但是孩子没有受罪。(停顿)
她唱歌了。
黑夜。斜坡。省级公路,在伊夫林省。远处是普莱吉尔的移民区。密度大,景物雷同。世界上这样的城区成千上万,这是其中的一个,灯光照亮着。
杜拉斯的画外音:
她可以说知道自己是不存在的。她掌握了一定的证据……内心的……
她说:这怎么说,
内在的?
内心的?……
静默。
她说:这是我在那里时发生的……
他说:您撒谎。
她不说话。
镜头结束时响起音乐。
暗室。
德帕迪约:
她哭是怎么回事?
杜拉斯:
她没有再哭。
静默。
德帕迪约:
她闭上了眼睛。(停顿)
他看见她啦?
杜拉斯:
没有。他只有人家要他看时才看。
他自己不再看什么了。
德帕迪约:
她又看到什么呢?
杜拉斯:
不多不少两块大陆。孤零零的。
海变得非常朦胧。日落以后宣布了宵禁。随着黑夜再也没有什么。森林爬上了边境的城墙。
在大陆之间是海洋。一望无际。
在大陆之间一无所有。
在大海前面是冲锋陷阵的坦克。有人监视前方。
静默。
她想到小亚伯拉罕。
静默。
特拉普,调车场。火车。车厢。火车。横移镜头。多云的天空,白色的。火车。火车。
杜拉斯的画外音:
她说以前有过孩子,有过生活,有一次,时间则说不上来了。
喂养过孩子。
但是她没弄清几个。
在哪里。
还有日期。(停顿)
亚伯拉罕。亚伯拉罕。
她总是说起他,但是没有人认识他。
别是她编出来的一个……犹太孩子?
一个犹太孩子?
编出来的?
镜头结束时响起音乐。
暗室。
远处的音乐越出整个画面。杜拉斯和德帕迪约长时间不开口,仿佛看到前一个画面,颓然没有了力气:那是装运犹太人的列车。
停顿,然后他们又开始说话。
德帕迪约:
几点钟啦?
杜拉斯:
还早呢。天还很亮。
静默。
德帕迪约:
卡车呢?
杜拉斯:
一直在开。
德帕迪约:
往前开。
杜拉斯:
总是这样的。
静默。
德帕迪约:
您要来支烟吗?
杜拉斯:(长时间停顿)
不要。(停顿)
您累了吗?
德帕迪约:
不。
杜拉斯:
不?
静默。
差不多快念完了。(停顿)
往下接着来。
德帕迪约:
好的。
静默。
杜拉斯。
再过一会儿,司机也要在公路餐厅停下,吃一份三明治。
她非常专心看着他吃,跟他谈起他的手。
她对他说:
一个男人要用这样的手碰我,我会受不了,这么粗,这么脏,受不了,受不了。
德帕迪约:
他笑了吗?
杜拉斯:
他笑了。
德帕迪约:
他说:这只手还行吧?
杜拉斯:
是的。还行。
然后他看自己的手。(停顿)
杜拉斯:
然后她说:您知道,我个人认为卡尔·马克思完成了任务。
静默。
杜拉斯:
然后她又开始唱歌。
她闭上眼睛。(停顿)
她看到自己眼睛后面的东西。
德帕迪约:
世界末日。(停顿)
杜拉斯:
他对她说:
嗨,您从古希精神病院来的,没错吧?(停顿)
她没有回答。
德帕迪约: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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