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德明——台湾铭传大学校长(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作者：朱冰

出版社：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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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德明——台湾铭传大学校长试读：

前言

早在1996年，我即萌生组织世界各国为数不多的大学女校长进行交流合作的想法，但当时忙于学校的学科建设和转型，这一想法被搁置下来。直到2001年，在诸多同事的帮助下，我才将这一构想变成现实，召开了大学女校长“新世纪高等教育发展战略国际论坛”。此后论坛每隔两至三年举办一次。2006年，论坛挂靠中国教育国际交流协会，组建了世界大学女校长论坛组委会，负责论坛的筹划、组织工作；2009年，在江苏有关部门的关心和支持下，成立了江苏中外大学女校长教育发展基金会，为论坛筹集资金。迄今，世界大学女校长论坛已在中国北京、南京、厦门举办五届，并在新西兰、日本、美国、土耳其、津巴布韦和墨西哥等地召开六次分论坛，吸引了79个国家的800余人次大学女校长。

十年来，在与各国大学女校长的交流互动中，我深刻地感受到，女性在高等教育领域作为决策者和领军者可谓凤毛麟角，其人生历练和办学实践值得浓墨重书。翻阅每位女校长的简历、细读她们给论坛提交的论文，总能激起我发自内心的共鸣，赞佩她们的治校理念、管理智慧和人格魅力。每一位女校长都拥有鲜为人知的心路历程、卓尔不凡的领导能力与永载史册的辉煌业绩。

我的一位好友、著名女性传记作家赵凤翔教授曾说：“女人要写女人。”这给了我很大启发——女校长要研究女校长。追溯大学女校长成长、成才、成功的道路，总结女性领导力的形成规律和独特优势，开展大学女校长及女性领导力研究，出版相关研究成果，就成为“世界大学女校长论坛”活动的自然延伸。

2010年，我们筹划设立了“完善中国现代大学制度视域中世界女子高等教育及大学女校长研究”课题，组织来自中国传媒大学等单位约80余人的研究团队，选定34个国家80余位大学女校长，进行个案研究和群像描绘；对23个国家的女子大学进行历史梳理与全面考察。2011年，这一课题获得教育部人文社科重大委托项目立项；2013年，由该课题主要研究成果结集而成的“世界大学女校长·女子大学”丛书，获得国家出版基金资助。

这套丛书由四个系列组成，具有三个鲜明特点。四个系列：女子高等教育系列、中外大学女校长个案研究系列、女校长群体研究系列和“世界大学女校长论坛”图文集锦系列。三个特点：一是全景式描述。丛书对世界范围内大学女校长及女子高等教育，首次进行比较全面的观照和挖掘。女校长研究既有共性的揭示与比较，又有个性的剖析与呈现；女子高等教育研究既有全球视野的巡礼，又有具体国别的探究。二是人物传记式的写作方法。丛书以访谈当事人、发掘第一手资料为基础，研究和写作的过程力求再现传主的人生轨迹、突出其办学理念和治校业绩。三是可读性强。传主的真知和作者的匠心历历可见，读者能够在图文并茂中感受到智慧和灵感的融会。

这套丛书是对女性通过教育追求真善美、通过自身努力彰显智仁勇的真实颂扬。著名女作家冰心曾说：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女人，就会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女性不仅是真善美的化身，也应是智仁勇的写照。阅读这套丛书，我们可以了解到，女性如何通过交流互鉴，凝聚智慧、取得共识；体认困境，直面现实、自立自强；付诸行动，同心同力、坚持不懈。

这套丛书是对“女性是改造世界的温柔力量”的生动诠释。置身于男性居主导地位的社会管理体系中，女性要取得成功，需要充分展现女性特质，发挥女性优势，要以女性特有的视角观察、思考、解决问题。阅读这套丛书，我们可以看到女校长们如何在战略决策上，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引领未来；在具体工作中，体贴入微、心系师生，用愿景激励师生，用行动示范师生，用厚德包容之心协理校务；在领导风格上，追求完美和精致，重视以人为本，在管理中实现个人的发展与事业发展的契合。

这套丛书是对高等教育及大学女校长社会价值的全面展示。众所周知，高等教育是形塑社会结构及价值体系的重要载体，大学校长是具有社会象征、示范和引导意义的特殊群体。女性接受高等教育、女性担任大学校长，在改变高等教育生态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社会结构变迁、家庭角色分工、社会责任担当、时代价值导向。阅读这套丛书，我们可以看到女子高等教育和大学女校长的发展历程，正是社会不断进步、两性趋于平等的见证，而她们成长的艰辛和不易，也呼吁现代社会迈向更加平等、公正、和谐的完善之路。

丛书已然油墨飘香，感激的话语也充溢心头。感谢江苏中外大学女校长教育发展基金会为项目提供启动经费，感谢教育部将此课题列为人文社科重大委托项目，感谢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提供国家出版基金资助。特别感谢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第十届全国妇联主席陈至立女士担任项目和丛书的总顾问，并欣然作序。

感谢这套丛书的传主、作者和编审们。他们在繁忙的本职工作之余见缝插针，千方百计，保证了任务圆满完成。传主们倾力支持、积极配合；作者们夜以继日，数易其稿；编审们孜孜不倦，精益求精。这种认真负责的精神，令人感叹。课题跨越四载，屡遭挫折，历尽艰辛，常常使我们困扰于“山重水复疑无路”，而殚精竭虑之后的新意迭出，我们则惊喜于“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作者之中定会有著名的传记作家、女性研究专家脱颖而出。

感谢中国传媒大学文科科研处、出版社，为项目的完成和丛书的出版提供了有力保障。丛书煌煌五十本，从策划、组织、申报、撰写到编辑、装帧，学校教师及出版社职工都是主力军，都是可靠、堪用、高效的突击队。如今项目和丛书按期完成、保质保量出版，我要向他们衷心致谢！

任何一项事业，都是“一人启其端，百人扬其华”。我只是一个组织者、牵线者，项目得以完结、丛书得以问世，应归功于各位热心的支持者、参与者。让每一位年轻的女性都能自由地筑梦、勇敢地追梦、幸福地圆梦，是我最乐意为之奔忙的事业。我们期待，有更多的有识之士能参与到这一有意义的工作中来。刘继南2014年7月于北京

作者简介

祖籍四川南溪。美国威尔斯利学院哲学（人文学）博士。铭传大学创办人暨永久荣誉校长。秉承“人之儿女，己之儿女”的理念，奠基了铭传大学的今日辉煌，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资深教育家；仰仗“含着微笑，奋斗到底”的精神，培养一代商科精英，被誉为东方女性的杰出代表。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NGO国际大学校长协会颁赠的“世界最杰出女教育家奖”、世界国民外交协会颁赠的“地域领袖奖”等荣誉。

Teh-Ming Pao graduated from Peking University and got her doctoral degree in Wellesley College of the United States. She was the founder and permanent honorary President of Ming Chuan University in Taiwan. Pao worked hard to lay a strong foundation for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for Ming Chuan University. She was presented the World's Most Outstanding Female Educator Award by NGO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University Presidents of the UNESCO and Regional Leadership Award by PTPI.

总启 她的世纪——从历史到心灵

一个人物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时代历史的缩影。本书的主人公包德明——一位穿越百年的杰出女性，她的一生正如是。

半生大陆，半生台湾——从清末、民国，到今日中国；政治、商业、教育；信仰、理想，人性；故土、爱情、亲情；包德明的个人史折射出的丰富含义近乎驳杂。当今日多元化的世界有了愈加宽容的底色，当历史给予写作者以回顾的契机，时代又明智地成全了一种多维度摹写的可能。

台北—南京—四川，这是台湾铭传大学溯源小组的路线；北京—厦门—台北，这是中国传媒大学写作小组的足迹。彼此映照，互为补充，展开于两岸之间的田野调查使得本书呈现出多线叙事的模式，同时也就更能接近客观真实。

复原一个时代的惊心动魄，呈现一位女性校长的精彩人生。不论对于诗人抑或戏剧家，学者还是作家，隐匿于历史真相背后的内心大戏，永远值得写作者付出激情与智慧去追索。

上篇 爱情与家族——从四川到北平

溯怀桂花街

南溪包家

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农历七月二十二日这一天，一场来势汹涌的暴风雨骤然席卷了四川省南溪县。

广漠穹庐风驰云卷，抑郁闷热之感弥漫。倏尔，浓墨层染的云涛翻腾成一条不羁翱翔的黑蛟，自天际一路肆意撕咬。它驰风骋雨，穿梭游弋如入无人之境，金乌华彩瞬息黯淡无踪。一瞬间，黑云压城，暴雨倾盆，飞花乱絮舞簌簌，浮埃碎石逃仓皇。

南溪县居民惧其声色，纷纷锁紧房门。然而，在县内桂花街包家宅院，让所有人的心都为之紧紧揪起的，却并非这场惊心动魄的暴风雨。“哇！”

一道划破苍穹的雷霆在偌大的包家宅院响震激荡，此时此刻，房内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呱呱坠地降临人世。纵然窗外依旧电闪雷鸣，感受着襁褓中新生儿温热的体温和强健跳动的心音，抚触着婴孩依稀娟秀的眉眼，包家人紧张期待的心终于轰然落地。

这个在雷电交作的暴风雨天降临的婴孩，就是包德明。

回溯最初，或许正是在暴风雨中的诞生之时，冥冥中，苍天便赐予包德明一股与生俱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和魄力，让她在今后一个世纪的漫长生命源流中，能够矢志不渝地坚守理想和信念，始终含着微笑，奋斗到底。

关于她一生的传奇画卷，就将从这片生养她的美丽故土徐徐铺展开来。

骤雨初歇，云过天霁，朗朗乾坤一洗暴雨肆虐的痕迹，逐渐还原了南溪县本来的面貌。南溪处在宜宾、泸州、自贡三方品字中心，是金沙江、岷江合流后长江的首个县府，自古便有“万里长江第一县”的美誉。城外地势北高南低，西北倚靠峰峦挺秀、古木参天的云台山。绵亘迤逦的丘陵点缀在苍茫林海间，川中梯田如层叠的翠色裙裾舞旋蜿蜒，形成一派质朴盎然的川蜀风光。史载南溪城周有八景：琴山松风、芦亭晚渡、海楼烟雨、龙腾夕照、仙观晴霞、镇澜夜月、瑞云叆叇、桂溪钓艇，这些仙境般的至美之景至今仍能从苏轼、李涉等文人骚客的墨迹中窥见一隅。唐代诗人岑参在南溪龙腾山建筑屋宇、留恋寓居时，曾留下“竹径春未扫，兰樽夜不收。逍遥自得意，鼓腹醉中游”的慨叹。而明成祖朱棣微服出访路过南溪县游宾镇，品桂花听蛙鸣，更是挥笔题诗曰：“闻似月中丹桂香，听如天宫仙乐鸣。此情此景醉游客，幽山胜地好留宾。”

多少年来，迢迢长江由古城池码头“文明门”横穿县南，南边庐江自西北缓缓向东流去，南溪县居民的朝夕栖居就依傍这一脉泓波亘古延续。因城郊肥水灌溉，土地肥沃，居民多以农渔为生，自给自足之余经营商贾，过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乡野生活，可谓怡然自得。蜀地是道家的发源地，川派建筑一向追崇“返璞归真”的意境。在南溪城内，朴素淡雅的民居又多融入了一份如水的温柔，沿江构筑的宅院演绎了“巷穿城、水融街、楼重院、门临江”的独特“水城”风貌。清晨，在幽幽曲巷里穿梭的居民，不时为酒香与豆香所缠绕驻足。南溪高粱酒素有“一滴香三省，一杯醉两年”的传世美誉，到了民国时期，酿酒技术更是堪称一流。糟房内醇厚浓郁的酒香蒸腾，如琼浆玉液，未饮人先醉。而东街“郭大良心”铺面贩售的豆腐干，与涪陵榨菜、宜宾芽菜、内江大头菜、李庄花生等巴蜀老字号齐名，它沿袭了南溪千年传统工艺，玲珑剔透，酱汁四溢，令人垂涎欲滴。近午，繁华集市错落的吆喝声、城南龙腾书院琅琅的读书声、河边浣洗归来的妇女嬉笑声，交织变奏，经久不绝。咸和号当铺的熙来攘往、奎星阁的觥筹交错、织坊的经纬翻飞、怀德栈的车水马龙、谦丰商号的人烟浩穰，使彼时居民并不多的小城镇充溢着俗世的喧闹。待到月上梢头，白日喧嚣终于褪尽，沿河散步，或树下围坐“摆龙门阵”的居民也悠悠归憩了。普通南溪县民的尘世一生，便在这日月相继的永恒轮回中蹒跚远去。

追寻县史源流一粟，千年沧桑掠影如白驹过隙，为南溪县烙下了一枚枚鲜明的印迹。史载南溪建县一千四百多年，古称“奋戎城”、“仙源坝”。南朝梁武帝大同十年（544年）在此境建南广县，隋文帝仁寿二年（602年）更名南溪县，沿用至今。古往今来，不知几度春秋，环绕四周的明代石城墙，忠实地将这个鸡犬相闻的静谧小镇与外界的喧扰隔离开来。元代镇南塔、明代映南塔幸免于光阴的淘沥，依旧巍峨地矗立在南溪城南郊外。临江守驻的三座明清城门（文明门、广福门、望瀛门），已沉默地看尽了纷繁世事的潮起潮落、斗转星移。而古时“九宫十八庙”的断壁残垣，仍在某个街角巷尾，等待着一场与羁客的不期而遇。明崇祯时所建三元宫、清雍正九年所建文昌宫，连同崇祯九年筑三元殿和道光十三年倡修的节孝祠，便是历史在南溪县桂花街上涂抹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彼时的桂花街，沿街桂树整齐排列成林，金秋时节桂香云外飘。这些沿街的桂花树，相传为包氏族人百年前栽种。包德明的十二载童年时光，就是在南溪桂花街上的包氏祖宅度过的。彼时包家家境富硕，全家四代二十余人共居一处大宅院内，姊妹兄弟、姑嫂妯娌相处得十分融洽。穿过狭窄弄堂里苔藓湿滑的石板路，昔日包家大院如一尊神塑，威仪地坐落在路的尽头。临江而筑的四合院，素墙青瓦，灰塑螯角，独特的穿斗木结构，飞檐下不施斗拱，垂柱间用照面坊，交南溪县川派民居接处以展翅雀支撑。檐口瓦当烧出“福、禄、寿、喜”的栩栩字样，门楣浮起“三龙戏珠”、“五蝠呈祥”的繁复石雕。铜雀紧锁的朱门后隐着庭院深深，穿廊梁柱的乌漆上蒙着尘粒纤纤，镂空花雕的窗棂间漏着光影疏疏，古韵流转的金兽内燃着檀香冉冉。在素雅大气但不失端庄秀美的包家院落里，一进一井，一草一木，无不透露出书香门第独有的内敛气度和大家风范。包氏自古恪守的传统道德和诗礼家风，如一股深入髓骨的丹田之息，经历了纷繁世事的磨砺与沉淀，洗尽铅华，更显底蕴深厚，荡气回肠。

南溪县“麻雀虽小”，实际上却是一块人杰地灵之地，豪富之家并非少数。即便如此，彼时的包家，在当地也可谓是名门望族，邻里间流传着“南溪风水好，包家点翰林”的说法。包家历代耕读，族谱记载，明代末年，先祖包国栋游学四川，后定居南溪。包氏祖上有善岐黄者，在朝为御医；有览古博今者，为学界称颂。而包德明的曾祖父更是清代赫赫有名的川蜀大书法家——包弼臣。时任四川盐源县训导和资州学政的包弼臣，熔北碑的沉雄强力与南帖的扬洒灵动为一炉，创立了独树一帜的“包体字”。而包弼臣不仅“书名躁于遐迩”，而且“画工尤绝”，尤其博得慈禧太后的赏识赞许，也惹来守旧派的不满忌羡，还被冠上“字妖”的称号。在亲自掌理南溪郊外的龙腾书院时，包弼臣不似书院讲习经学的迂腐道学家，却更像生性豁达的风流名士，让人啧啧称奇。而包德明的父辈一代，因循读书育人的传统，启迪座下弟子自发向学。一辈人恪尽职守，孜孜教学，一时桃李天下，享誉邻里乡间。铭传大学的钮则诚教授参加溯源小组，亲访南溪，闻得包氏读书育人的祖绩后，曾感慨道：龙腾书院曾为南溪学者宿儒包弼臣先生所掌理，他正是铭传大学创办人包德明女士的曾祖父。有了这一历史因缘，大家便容易了解到，包校长自政界急流勇退，发心办学校的原始动机了，原来这其中蕴藏着家学渊源、香火不断的兴学理想一派相传呢！“字妖”包弼臣及其书法作品

包德明有兄弟德馨、德宇二人，还有一个妹妹德琴。幼年的包德明有着蜀中女子温婉细腻的容颜，齐颚短发帖服在脸旁，眉眼间一派女孩子的烂漫俏丽，一出生便获得了全家人的由衷宠爱，殷实家底也让她无须为吃穿用度而困扰，童年生活可谓无忧无虑。但身为包家长女的包德明，也受到了“严慈相济，教爱相辅”的中国传统家庭教育，从不“纵姑息之爱”。她的父亲包熊文，幼年时接受祖上口授心传，精通辞赋文墨。包父既多年浸淫古代经史子集的氛围，深知“蒙以养正”、“早喻教”的重要性，尤其秉承“女之生，必有傅姆。自能食能言，约其德于宽裕慈惠。先嫁三月，祖庙未毁者，教于公宫；祖庙既毁者，教于宗室，以成妇顺，而后亲礼成焉”的观念，自幼教授给包德明知义、明礼的儒家文化和孝、敬、教、礼、让、慈、勤的女子德行。同时包熊文曾入川南经纬学堂习得新学的经历，无形间使包德明免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糟粕荼毒。包家几百年来的家教和风范，深深触动了包德明稚嫩的心灵，涵养了她坦荡包容的胸怀。包德明之母曾倩君夫人，是虔诚的佛门女弟子，包德明在幼少时曾追随母亲走遍南溪七座观音寺庙，这在包德明的慧根上又培植出一副“菩萨心肠”。而先祖读书育人的事迹也早早地在这个天真的女孩心里，埋下了一颗名为“信仰”的种子，夜以继日，终有一天春风化雨，繁茂成林。

南溪桂花街上祥和静谧的日子，恰若生命之树的一滴岁月霖露，在包德明短暂的童年记忆中，凝固成一枚纯洁无瑕而又弥足珍贵的晗光琥珀。但是，随着心智开化，她渐渐懂得了这个竹篱茅舍的南溪县，不可能始终是青史穹宇中的闲云野鹤，早在很久之前，这块桃花源便已无法避少女时期包德明（左一）与家人合影免地卷入了一场腥风血雨中。在看似无忧无虑的乡间耕读生活背后，两个新旧时代的对峙与摩擦、更迭与碰撞，终将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炫丽火花！

“超人”之梦

包德明的童年，正处于清代末年，国家内外交困、命运多舛。广厦将倾的清朝皇室，已日薄西山，整日鼓吹“天朝大国”的虚名，年复一年地沉沦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万丈深渊，泥足难拔。且观！洋务运动的号角折损在甲午战争硝烟弥漫的屠戮沙场上，百日维新的笙歌扼断在慈禧太后翻云覆雨的金口懿旨间，预备立宪的烽火猝熄在党派贵族权力厮杀的腥风血雨下。可叹！这边是，战场上千万中国人的鲜血与骸骨，那边是，锦榻间八旗子弟的鸦片枪与蝈蝈笼；这边是，饥荒中饿殍哭嚎的一曲惨绝人寰的离歌，那边是，宫廷内伶优演绎的一出水袖凌舞的皮黄；这边是，北洋水师“折戟沉沙铁未销”的残甲遗铳，那边是，新学之徒“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的问道维艰。在历史旋涡中，封建朝廷的舰舸迷失了既定航道，蜂拥而至的革命军似澎湃的沦波推着它的桨叶，如狼似虎的侵略者如猎猎的劲风鼓着它的桅帆，早已被腐蚀空的船舱何能抵御外界的惊涛骇浪？这叶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夜雨扁舟，只能生生载着四万万同胞在滚滚风云中随波逐流，迫不及待而又无可奈何地向着1912这个特定的年份晃荡驶去。

包德明生长的南溪县，也随着这国运的衰微失去了往昔的安详与静谧。

自古以来，南溪就是一块兵家必争之地。长江沿岸和品字中心位置，使其从汉代岑彭伐蜀、诸葛亮派遣赵云经长江而过南溪县境（214年）起，历经东晋、唐、北宋、南宋、元、明、清各代，一直备受各路兵家的重视。及至清末，外国侵略者用坚船利炮震飞了阖紧的国门，堂而皇之地在长江部署军事力量。外国炮舰驶入中国内河和条约港口，大型军舰停泊在中国沿海港口，是根据1858年《天津条约》第25款随意性解释的结果。该款规定：“英国师船，别无他意，或因捕盗驶入中国，无论何口……地方官妥为照料”……使用武力，或用炮舰威胁使用武力，在19世纪后半期发生的“教案”中，是不断使用的威胁手段。

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英国侵略军以武力开拓川江航运，派少校魏森统率“山鸡”“山莺”两艘浅水炮舰上溯川江，“山鸡”舰更是直接从泸州停泊南溪之后驶至叙府。面对锃亮炮口的威胁挑衅和外国侵略者的嚣张跋扈，淳朴的南溪县民无比清晰地预感到，剑拔弩张的严峻局面下，战事一触即发，它时刻威胁着自己的家园。就在第二年的六月二十一日，清廷正式昭告苍生，涕零谒庙，慷慨誓师，决与列强“一决雌雄”。

而与这纸宣战诏书几乎同期而至的，是另一张关于“新政”的圣旨。

义和团运动后，清政府惧于国民不满情绪，“举凡朝章国政、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制、财政，当兴当革当省当并，如何而国势始兴，如何而人才始盛，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备始精”，史称“清末新政”（1901年）。可真正实施起来，“裁冗衙”“裁吏役”“停捐纳”的设想却变为方便剥削的一面“新政”幌子。头悬“筹款”圣旨，地方官府“别出心裁”设立了粮捐、房捐、新捐、学捐、铺捐、膏捐、统捐、摊捐等名目。光绪三十年（1904年），南溪县城设立了酒税局，规定凡槽坊烤酒，每斤征钱四文。就在包德明出生的那一年，四川总督赵尔巽为了筹集军饷，于南溪设糖税分局，征收繁复的税捐。

朴实诚恳的南溪县民本期待着被搜刮去的民脂民膏能锃亮军械，一扬国威，将杵立家门口的敌寇驱逐出去。但难以置信的是，地方官员面对外国列强时霎时换了一张谄媚逢迎的嘴脸。之前，南溪城中百姓愤怒于洋人嚣张，曾于光绪九年围攻伞匠街天主教堂，谁料秉承着“息事宁人”态度的官府却主动赔偿了结。光绪二十一年至二十六年，南溪县火地沟宵民进行了三次反帝斗争，结果都因清政府派军队镇压并赔偿教堂而不了了之。而在光绪三十三年，县府在城内帝主宫设立外国警察机构，洋人昭然持枪游街，巡视镇压“暴民”。直至宣统三年（1911年），为了偿还上海橡胶股票风暴中向列强的借款，清廷在邮传大臣盛宣怀的策动下，更是宣布“铁路国有”政策，将已归商办的川汉、粤汉铁路收归国有。痛吾国之衰落，憎贼寇之跋扈，哀民生之多艰，南溪县民压抑已久的熊熊怒火，一刹那被清政府的屈膝卑拜和列强的颐指气使给彻底点燃了！同年九月，“应召率众而来，闻警揭竿而起”的南溪罗龙乡民谢宝真、仙临刘春山、新添铺陈举廷援枹而鼓，由三路围攻县城，与成都、新津、温江、双流等地轰轰烈烈的反清同志军交相辉映，形成一股穿云裂石般的力量，让一手酿造“成都大屠杀”的时任四川总督赵尔丰所自豪的“尽数扎西、建两路”的“全川精锐”割须换袍，弃甲曳兵！湖南、湖北、广东、四川同志军“均各聚众盈千累万，大张旗帜”，昨日波澜无惊的巴蜀、湘鄂、广粤地域，一场名曰“保路运动”的星星之火，渐渐蔓延成燎原之势。剑脊斩空金气肃，旌旗凌霄黑云摧，这场浩浩荡荡的铁路风潮，直接引燃了辛亥革命前夜的第一声炮响。

清宣统三年（1911年），辛亥革命。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清王朝的艨艟猛然撞向了前方命定的礁岩，支离破碎的残骸洒满了江面，映日飘零东逝去。千浪淘尽，故垒西边，南溪县又是另一番崭新的天地。

民国元年（1912年），南溪桂花街上的包德明只有四岁，朝代的风云变迁并未能触动稚嫩童子的那颗不谙世事的洁白心灵。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乡邻拜谒间、高堂叨唠中、巷道耍玩时，包德明周身的一幕幕风雨飘摇、天翻地覆的变化，还是在静悄悄地改变着她的生活：俯仰间，曾经普天膜拜的万乘至尊轰然坍圮，知县鹤龄在滇军逼临时早早弃城落逃；游街串巷的黄发垂髫憨头憨脑地传唱着“痛剿川民太寡情，官军奸抢还烧杀，激得人人不顾生”的民谣，农事暇余的渔民耕夫津津乐道地摆谈同志军义勇揭竿起义的“龙门阵”；县议事会、团练总局才刚悬匾于壁，县里女子小学、第三中学就已选址筹立……旦夕更迭，青史弥新，从生杀予夺的国之舛途到故乡前尘的烽火狼烟，从朝下臣子的奴颜婢膝到一方志士的碧血丹心，从皓首穷经的科举废亡到涓滴成河的新学盛行，每一回经由乡民之口娓娓道来，都在包德明的脑海中激漾起一道道涟漪，余韵久久回荡不息。因为承袭了百年家学渊源，包德明也曾不止一次地在汗牛充栋的经史子集中领略过古代巾帼英雄那叱咤风云的神采：花木兰替父从戎的“勇健娇娇媲丈夫”，平阳公主统率娘子军的“非常妇人之所匹也”，梁红玉擂鼓退兵的“红颜摧大敌，须眉有愧”，穆桂英捧印挂帅的“敌血飞溅石榴裙”……而就在自家蜀地，还曾出过秦良玉这样一个响当当的奇女子，她因顽强抗清被南明隆武帝加封太子太保、忠贞侯，并受御笔亲誉“学就四川作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堪为“巾帼不让须眉”的一代典范。

听着看着，不知不觉中，包德明混沌懵懂的神智逐渐如蒙尘珍珠，吹尽狂沙始见光彩夺目。古今交错，那些烟云瀚海中坚守信念、救亡图存的前人形象，那些浩繁卷帙中“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英雄事迹，给包德明苍白的童年世界点缀上了明媚鲜妍的色彩。谁能料到，就在总角孩提还在上房揭瓦、嬉耍顽劣时，潜移默化间，包德明内心的一腔救国救民的鸿鹄之愿，已经开始崭露头角，逐渐奠定了她今后悲悯宁人的理想基调。又有谁能料到，终有一天，这个昔日的南溪女童，不再甘于一隅冷眼观望历史，她也亲身投到了激情澎湃的峥嵘岁月中，触碰世事的瞬息变幻，并且在历史的舞台上占据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段一百年至死不渝的风雨梦，就从包德明心系长江矿工安危的那一刻起，慢慢地破茧成蝶。

中国矿采之迹可循至六七千年前，清代“百余年来，云、贵、两湖、两粤、四川、陕西、江西、直隶报开铜铅矿以百数十记，而云南铜矿尤甲各行省。盖鼓铸铅铜并重，而铜尤重。秦、鄂、蜀、桂、黔、赣皆产铜，而滇最饶”。康熙年间改土归流后，与四川一衣带水的云南跃居为矿采重镇，铜、铅等矿产品通过金沙江输送出川，巴蜀则将食盐等物资送入滇黔地区。尽管如此，两次鸦片战争后，矿场仍采用穿峒式、残柱式、高落式等极端落后的土法，勘探煤苗、开石凿洞、通风泄水、夯筑运输均依靠繁重劳力。咸丰十年底（1860年）开始“借法自强”的洋务运动，将近代矿业放在了与农工商并重的地位，引进机器和西方先进生产方式用于煤炭、金属矿产开采。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甲午战争结束后，日、英、德帝国恃强凌弱，相继在中国开矿。清朝覆灭前后，中国有五百多家民间和半官方创办的、利用机械动力的制造业和矿业企业。20世纪第二个十年中开办的矿场多集中在沿海和长江流域。然而，因单纯机器移植而不谙技术，矿区“举凡攻采煎炼，皆先用土法，土法不合，始参以西法州引”。江岸边欣欣向荣的机械矿采背后，是无数矿工命悬一线、暗无天日的劳作，“如遇松硖，竭二十四人之力，一昼一夜尚能攻进一尺；如遇硬硖，竭昼夜之工，止能攻进一寸”。这种不计后果、滥采滥挖式的掠夺性采矿方法不但致使资源损失率高，且矿工劳动条件极端恶劣，伤亡事故屡见不鲜。1925年宜宾附近，背煤的寡妇和儿子

在一次摆渡长江彼岸时，包德明亲眼目睹了长江矿工的真实生活。矿井设备简陋，施工原始野蛮，仅凭一根纤细的缆绳连接着地上与井下、光明与黑暗、生存与死亡，一旦土崩地裂，百千人在劫难逃。矿工风餐露宿，赤裸的肌肤没有一处不是黢黑皴裂的，他们不熟悉白昼的眼瞳森然黯淡，因常年米糠野菜充饥而显得瘦骨嶙峋。乍一眼望去，刚从矿井中出来的工人，竟有几分像那从阎罗地狱爬上人间的鬼差骷髅，着实令人毛骨悚然。年幼的包德明见到这胆战心寒的一幕，震惊之余，心里总不是滋味。当同行的人心有余悸地谈论起这番江岸奇闻时，包德明却已暗暗思忖着将来做一名工程师，能够有朝一日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改进粗糙简陋的矿采技术，让万千矿工过上安居乐业的温饱日子，万万不能再让他们的命运绑在一根绳上随风摇摆。

但此时包德明内心的理想和她朝思暮想的未来世界，却非平常人所能理解。同龄伙伴沉湎于草野中扑蚱蜢、石滩边捞河鱼、枝丫间弹雀鸟的童年春光，而家中大人忙着府前迎门送客、堂上高谈阔论，哪有片刻余暇去理会一个黄口小儿的联翩浮想？更有甚者，眉宇间竟流露出“区区一个女娃子何来此番离经叛道的念想”的不屑神色。如此的不屑绝非简单的鄙夷，而是源自传统世俗的偏见。虽然辛亥革命推翻了名存实亡的晚清王朝，但是长达千年的封建统治，却在赤县留下一条挥之不去的幢幢鬼影，它拘押着浮世尘生的碌碌灵魂，尤其给樊笼女子拷上一把牢不可摧的精神枷锁，那就是冷酷森严的封建等级观念和宗法礼教。“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封建礼教，使得传统中国女性除了恪遵政权、族权、神权之外，还要经年累月地忍受“取诸阴阳之道”的夫权支配。“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三座大山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面牌坊，束缚禁锢着女子的发肤与魂魄。包德明周边正有许多此般晚清汉人女子：她们脚下束着丑陋畸形的三寸金莲，头上挽着一丝不苟的结锥盘髻，身上披着繁复累叠的锦衣褶裳，日日注意卑躬屈膝、正襟危坐，夜夜唯恐罪犯七出、断发休离。这些可怜可悲的女子，如同附着在参天大树上的菟丝子，“少则待食于其父，长则待食于其夫，老则待食于其子”，她们攀援寄生在宗族、夫婿、子息身上，终生软禁在影门后的四方天地，还不得不忍受眠花宿柳、妻妾成群的良人的打杀，唯一的反抗竟是琼闺绣阁内的两行残泪，鸳鸯女事上的一抹殷红，火盆灰烬里的半截云笺。一生囚奴，半生牛马，她们就如此盼了一辈子，盼到颜色枯槁、形销骨立，得到的只是宗祠灵牌上“忠节烈妇”这四个模糊字迹。几百年来，不论朝代如何更换，不论是太平盛世或战祸频仍，中国乡村的道德、信仰和风俗习惯却始终不变。乡下人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很不错，不必再求进步。生命本身也许很短暂，但是投胎转世时可能有更大的幸福……婚姻是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决定的。通例是男子二十而娶，女子十八而嫁。妻子死了，丈夫大概都要续弦，中人之家的女人如果死了丈夫，却照例要守寡。守寡的可怜人算是最贞洁的，死后皇帝还要给她们建贞节牌坊。这种牌坊在乡间到处可以看见。清宣统元年（1909年）四川境内的牌坊

民国初年，男尊女卑的观念依旧根深蒂固，如影随形。一纸薄薄的剪辫令斩去了男子头顶的一束发髻，浩浩荡荡的放足会却解不开女儿脚下长长的裹足布。所谓女性解放的口号和倡导，期冀与等待，渐渐化成一瞬浮光掠影，碎为一池镜花水月。而在闭塞蒙昧的乡间，长久以来传统礼教的鞭笞与拷打，更是使懦弱的堂妇习惯了疼痛与屈辱，将这些遗风旧俗视为一味甘之如饴的蛊毒。面对周围人愚昧庸俗、故步自封的举止，包德明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总有着想要改变现状的念头。可是，尽管因“新式”家风而使她不至于沦落成粗鄙村妇，但“礼教”——这尊庙堂之上岿然不动千百年的泥胎木塑，岂容得一个小女子搬弄挑战？这一点，在包德明的童年记忆里有着深切的体会。最初，听到家中宾客或高谈宏论，或览闻辩见，或推心置腹，躲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包德明，禁不住想插嘴，提几句自己的疑惑和见解。孰料，她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便碰上了父亲严厉责怪的目光，吓得她不得不把所有的话吞咽回肚。事后，被众人视为“大家闺秀”的母亲不仅没有安慰包德明，还反复叮嘱告诫她，堂上不准小孩特别是女孩任意插嘴说话，要做到“恭慎、寡言”的“静之德”。几次下来，小包德明逐渐变得沉默不语，不喜欢同他人交流，只是常常在脑海中晃过无数的大胆想法。她总是缩在角落里不知思索着什么，邻里玩伴常以此嘲笑戏弄她，还给她冠上了一个“超人”（意为怪人）的外号。

就这样，在斑斓幻想和冰冷现实的不断冲撞中，这位小“超人”的童年时光慢慢流逝。但是，常感到抑郁孤独的包德明，心底志气的耀眼火苗却没有一日熄灭过。纵然斋堂案上残破泛黄的《教女遗规》《女诫》《闺范》《列女传》《女四书》，南溪乡野随处可见的节妇庙、烈女辞、贞节匾、御赐旌表，街坊邻里昭然宣扬的“女子参政，男子进德，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论调，一言一行，历历在目，全然刺痛着她向往平等与尊重的心灵，内心坚定的包德明还是决然以不缠足、不蓄发的实际行动标榜“常与男子争胜”的雄伟决心。年幼的她坚持留着齐至下颌骨、帖服耳廓的蓬松短发，以一双天足坦然踏遍南溪的村舍巷道。这些看似叛逆离奇的举动，曾经引来旁人的迷惑、不屑、嘲讽，甚至指斥，但包德明仍勇敢坚定地与封建歧视观念背道而驰，愈行愈远直至贯穿整个生命。

因为她始终相信，只要奋斗到底，总有一天会梦想成真。

七叔提携

流光容易把人抛，眨眼便是1919年的春天。

十二岁，正是懵懂少年美妙的豆蔻年华，包德明就是在这段时间由青涩蜕变为成熟。与此同时，未曾停歇的历史轮轴再次无情地碾压过南溪这片乐土。辛亥革命后，掌控中央政权的袁世凯在1915年倒施逆行，悍然宣布复辟帝制，企图建立万世一系的“洪宪王朝”。隔年，前云南督军蔡锷与将军唐继尧等人宣布云南独立，并策动武装起义，邻近的黔、蜀、湘、桂等地很快卷入其中，史称“护国运动”的全国反袁斗争开始风起云涌，掀起了万丈波澜。在南溪县城，北洋军冯玉祥部第十六混成旅攻占县城后，不久就遭到川军二师刘存厚部截击，与两翼包抄的护国军渐成掎角之势。三股力量齐聚县内，展开殊死鏖战，所到之处硝烟弹雨，战鼓齐鸣，城内兵革满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而就在战事正酣之时，一场令人措手不及的疫情紧随着从天而降。全县猝然爆发了霍乱、赤痢、伤寒、白喉等传染病，一时间，患者多达六千余人，死者近三千人。县知事不得不急召绅学各界，成立临时议事会，商讨应对事宜。惨遭天灾人祸而流离失所的江安县四面山、南井等地数百饥民，在名叫蒋狗儿的乡民率领下杀团首，攻打南溪县城，收缴城中财物，焚毁丰豫当铺，破监狱，纵囚犯，掳豪绅富商数十人而去。不久，四川军务帮办刘文辉开始预征粮款供军食，南溪从是年起至1932年，连续八年共预征田赋二十六年。短短数月，南溪县内民不聊生，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纷纷举家迁徙。

这是包德明第一次近距离目睹战火纷飞的血腥场面：城内兵戎惨烈、死伤相藉，灾民颠沛流离、沿街乞讨。虽然硝烟最终散去，但是许多亲人、邻居、伙伴的熟悉面庞却已永远飘逝于天国。伫立府前的包德明，紧紧攥起拳头，眼底燃烧着恐惧、忧虑、痛苦与愤怒之火。就在此刻，包德明被迫感知到命运艰险多端、生死瞬息变换，她内心的悲悯情绪油然而生。这种悲悯之情无时无刻不在咬噬着包德明的良知，但家族的严加管教又将她萌生的冲动压制在怀。愤懑与无奈间，包德明学会了隐忍和等待。

就在羽翼渐丰的包德明翘首以待青天翱翔之时，南溪这方土地上发生了一件令人欣喜的事，那就是自办女学的兴盛。戊戌政变后，受“救亡图存”时代主题的感召，以“兴女学”和“不缠足”为重点的中国近代妇女运动兴起，曾经明言“中国此时情形，若设女学，其间流弊甚多，断不相宜”的《癸卯学制》也随着清王朝西风残照之势而烟消云散。在此期间，近代女学之风缓缓吹拂了巴蜀之地。不仅拳拳之心的教育界人士、留学生纷纷回国宣扬妇女解放，地方官绅及家眷也不乏开明之士，为这股女学潮流推波助澜。就在包德明出生的前一年，四川女学堂数量、学生人数均名列前茅，一跃成为全国女子学校教育普及率发达的地区。同年，清政府被迫颁布《奏定女子小学堂章程》和《奏定女子师范学堂》，允许设立女子学堂。虽然南溪“以家庭教育包括女学”仍是主流，但县立女子小学的络绎往来、逐日兴盛，使得从小便坚信“受教育可以出人头地”的包德明心中满怀着期待，期待着一个能够让自己畅所欲言、施展抱负的时代到来。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在迢迢山水隔阻的乡间村落，教育兴国的开明之举面对森严强大的世俗壁垒，终究是杯水车薪、九牛一毛。就在少女包德明被梦想鼓动的同时，她听闻身边一些不足及笄的玩伴，竟渐有牵线做媒者登门，商量筹备嫁娶事宜，弹指间便传出择吉日婚配的喜讯。包德明眼瞅着脸庞尚显稚气、不知生活忧愁的同龄女子，已经开始端居在浮光绰约的春闺内，煞费苦心钻研妇容妇德，一针一线刺绣戏水鸳鸯，她们仅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要与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男子共度漫漫余生，不能反抗也无力反抗。这时，包德明猛然意识到，在传统闭塞的环境里，一个女人的既定命运，就是早早选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坐守宅院相夫教子，从此“嫁乞随乞，嫁叟随叟”，粗茶淡饭、家长里短聊以度日，白白耗尽青春韶华与风发意气，一辈子也别想奢望踏出县门半步。就像“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不说别人，眼前终生侍奉翁姑，克尽子媳孝心的母亲，不正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对于她们而言，学识仅仅是美满姻缘的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是春宵帐暖的一件似懂非懂的谈资，这与包德明渴望通过教育实现报国夙愿的想法大相径庭。1923年成都平原上的婚轿

多少漫漫长夜，枕席间包德明心有不甘，辗转难眠：难道自己一腔济世热血，就要拘于这弹丸之地，顺着这既定轨道陨落于命运的谷底吗？就在她苦思冥想之时，冥冥之中心底有一声呼唤传来。“走出去！”

包德明不禁为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愈想压抑忍耐却愈是强烈清晰。她聆听着砰砰搏动的心脉，那里似乎潜藏着一头蠢蠢欲动、几欲破闸而出的幼兽，它勇敢无畏地叫嚣着、奔跑着、撞击着，仿佛拥有一种开天辟地、睥睨世俗的野心和魄力。走出去，走入广袤天地中去，她偷偷念道着。

一瞬间，豁然开朗。

很多年后，包德明的儿子李铨揣想母亲毅然离家的初衷时，是这么说的：她总觉得旧式家庭如果要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可能不会有一个让她这种年纪轻的女孩非常好的一个将来。她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女青年，所想的东西是违反传统。传统女性只要乖乖在家里，长大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家庭。女子无才便是德，就是认为能够嫁到好家庭，有一个好丈夫，就是女人的一辈子。她不甘这种生活，而是有救国救民的一种思想……我相信她当初抱着这个想法，因为她看得很清楚。家里念书识字都是用私塾的方式，并没有现代化的教育。但是她不一样，认为受最好的教育是出人头地的最短捷径。同时她也觉得那时妇女蛮可怜的，每天都被绑在一个笼子里。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将她们解脱出来，其实就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思想。

当万千思绪已经无法隐瞒时，包德明便不自觉地用一种矛盾的心理重新审视了一遍生养自己十二载的家族。一方面，包德明既感怀于名门望族的繁盛优越，但另一方面，她亦察觉到它西风落叶的凋零颓势。包家四代为官，祖产自然可观，然而到了民国时代，热衷办学的父亲未能谋捷径扩充家底，女眷又限于世俗观念赋闲在家，以致一家老小坐吃山空，经济渐显拮据。天生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使身为长女的包德明深怀兴盛家族的抱负，她非常清楚，要想将这个旧式家庭从即将衰落的窘境中挽救回来，唯一的途径就是让自己出人头地，以求能光耀门楣。但是，在包德明心底自始至终认定的“出人头地的最短捷径”——“最好的教育”，却又在那时男尊女卑的重压下可遇而不可求。既要生存，又反要扼断生存的道路，这不正是中国旧社会恢诡谲怪的乱象之一吗？

就在包德明即将满十二岁的时候，契机出现了。

那一年春天，任职于北洋政府的七叔包熠文回到南溪老家探亲。如果说包德明的父亲是清末赫赫有名的儒家学者，那么这位七叔便是民初凤毛麟角的科技先锋。他自铁路学校毕业后，凭着浓厚兴趣和坚韧精神，考入了当时直隶最高学府——北洋大学堂。这所新式学堂，最早源于洋务运动时期盛宣怀“自强首在储才，储才必先兴学”的理念，后来受到光绪皇帝御批而诞生。北洋大学堂结束了中国封建教育的一千多年历史，转而效仿美国哈佛、耶鲁大学，设置了采矿、冶金、土木、水利、机械工程、铁路交通等大量新兴专业，成为近代中国第一所综合性高等学府。包熠文在北洋大学堂土木工程系研读时，恰逢由詹天佑主持的京张铁路建设如火如荼之日。这条中国第一条自主设计建设的铁路，前因不断向西延伸至绥远，后因国民政府定都于南京，北京改称北平，遂最终易名为平绥铁路。在校孜孜求学、成绩斐然的包熠文，毕业后很快受到北洋政府的倚重，派遣参与平绥铁路工程建设。为职务之便，包熠文带着一家人长年在北平居住。

因为自小接受近代新式教育，并且久处东西文明荟萃一堂的京城，回到老家，在与同族亲戚见面时，包熠文泰然自若，畅谈时务，言行举止全然不似道貌岸然、不懂装懂的地方乡绅，这让躲在门边偷听的包德明感到分外好奇新鲜。彼时恰逢新文化运动还正热火朝天，“五四”运动锋芒毕露的时期。袁世凯的复辟幻梦早已破灭，但尊孔读经的逆流并未随之烟消云散。中外反动派在全国先后成立“孔教会”“尊孔会”“孔道会”，出版《不忍杂志》和《孔教会杂志》，鼓吹“有孔教乃有中国，散孔教势无中国矣”的论调。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的同流合污，有的偃旗息鼓，有的彷徨苦闷，但以陈独秀、李大钊、鲁迅为代表的激进派和以胡适为代表的温和派，却投身于“反传统、反儒教、反文言”的新文化运动中，大张旗鼓地宣传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包熠文满怀忧虑地谈到时局，谈到《讨袁宣言》和护法运动，谈到《布尔什维的胜利》和俄国十月革命，谈到《新青年》和“两位先生”（德先生Democracy，赛先生Science），谈到《文学改良刍议》和白话之风，谈到《娜拉》和妇女解放……包德明不知不觉地抬起头紧盯着七叔，眼底溢满痴迷和向往的神色，一动不动地侧耳聆听着，连小伙伴喊她玩耍也置若罔闻。看到端坐一边，认真聆听自己的小包德明，包熠文暗忖这位“超人”侄女真不简单。后来经过多次接触，包熠文感觉到包德明言语中透露出浓厚、热切的求知欲，眼眸中总是闪烁着果敢无畏的智慧光芒，他便萌生了将包德明带往北京见大世面、接受先进教育的念头。

就在包熠文试探地询问包德明时，她欣喜若狂，差点不假思索脱口答应，但霎时心里就拔起了一座情感与理智的天平。包德明开始冷静地掂量权衡：一端是南溪县的空谷跫音，是等闲人家的幸福和天伦之乐的温暖；一端是大世界的风云际会，是背井离乡的孤独和寄人篱下的凄清。那一刻，包德明异常清楚，留置或是追随，甘于平庸或是奋斗到底，一念之间，片言只语，就将是人生截然不同的际遇。抉择无疑是艰难的，但却容不得考虑太久。包德明选择了微笑着闭上眼睛，默默将手置于胸间，聆听灵魂深处潜藏已久的、最忠实的答案：“我要去。”

刹那间，透过逼仄天井上的方寸苍穹，她仿佛看到一行大雁追逐着金乌华彩，由南向北疾疾飞掠。它们追随的方向，正是自己遥望的梦想彼岸。曾几何时，年幼的她还像笼中鸟般，蹦跶在南溪闲适安逸的枝丫丛林之间，但愁春光短暂。而如今，包家有女初长成，羽翼渐丰的包德明，眼看着就要挣脱一切束缚，义无反顾地随着这群大雁翱翔北上了。或许这一天，冥冥之中她早有预感。终有一天，有关理想与信念的征程，终会离开南溪故土，在另一处未知的广袤天地扬帆起航！

漫漫求学路

京城学潮

明代著名画家文征明曾这样描写京城西郊：“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白鸟似江南。”

在这位与祝允明、唐寅、徐真卿并称“吴中四才子”的南方俊才笔下，苍凉浩瀚的燕都竟然堪比妖娆柔媚的南国水乡。但不知是由于旅途颠沛、车马劳累，还是兴奋和惊奇的心理作祟，第一次背井离乡的包德明，根本无法将记忆中的秀雅南溪和眼前北平的浮光掠影联系起来。在这个十二岁女孩的心里，沿途的一切见闻都是新奇的、震撼的，是一个与南溪故土截然不同的大世界。

北平。

千年京畿，万世蓟都。自至元四年（1267年）忽必烈在金中都城东北另筑宫室城郭、五年后大都成为元代首府，至辛亥革命后（1912年）清末帝溥仪脱袍退位、黯然搬离紫禁城，这座“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诚天府之国”的八百载帝都，已历经了元、明、清三朝的风雨更迭。伴随几番革故鼎新的青史沿革，光是地名便在星移物换间几次更换。金钗之年的包德明刚到京城时，“北平”之名早在明建都时（1427年）就已消失，谁也没有想到，斗转星移，它又会重返历史舞台，继续被人们称叫。距离1926年蒋介石北伐誓师不过两年，奉吉黑三省便漫城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国民政府迁都金陵不仅使京城首府之位不再，绵延六世纪的“北京”之名也被改为“北平”。

当然，纵使蹉跎岁月的刀光剑影在粉灰斑驳的城墙留下伤痕累累，却始终无法削减古幽州半分的潋滟湖光和蓊郁山色。京城里有名的“燕台八景”——太液睛波、琼岛春云、道陵夕照、蓟门烟树、西山霁雪、玉泉流虹、卢沟晓月、居庸叠翠，始终是“十室之邑，三里之城，五亩之园，以及琳宫梵宇”之骚客文人心驰神往之地，同时也让刚刚踏入北平的包德明向往不已。此刻的她，恨不得做一只腾云展翅的云雀，一遍又一遍地掠过那芦花翩跹的陶然亭、三春杨柳的什刹海、金碧琉璃的紫禁城、九龙藻井的祈年殿、梵音佛光的潭柘寺、古韵肃穆的十三陵……“四九城”的清水芙蓉和古韵遗迹，包德明未曾在书中领略过，只是一路听七叔包熠文如数家珍般细细数来，就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求知欲望，迫不及待地想将此般盛景全都揽入囊中。

车轱辘由阜成门悠悠转进阡陌纵横的巷道，街边玩耍的幼童一边捞起镇在街口井里的红樱桃，一边哼唱轻快俏皮的童谣：“平则门拉大弓，前面就是朝天宫；朝天宫写大字，过去就是白塔寺；白塔寺挂红袍，过去就是马市桥；马市桥跳三跳，过去就是帝王庙；帝王庙摇葫芦，过去就是四牌楼；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卖估衣；打个火，抽袋烟，过去就是毛家湾；毛家湾扎根刺，过去就是护国寺；护国寺卖大斗，过去就是新街口；新街口卖大糖，过去就是蒋养房；蒋养房安烟袋，过去就是王奶奶；王奶奶啃西瓜皮，过去就是火药局；火药局卖细（钢）针，过去就是老墙根，老墙根人两头多……”琅琅清脆的旋律一直缭绕在包德明的耳畔。从迂迴曲折的胡同里拐出，黄包车又将一行人拉往人声嘈杂的市集，眼前闪过的是鳞次栉比的“同仁堂”“内联升”“瑞蚨祥”“六必居”，琳琅满目的丸散膏丹、市匹鞋帽、煎炒爆烤、古玩玉器、珠宝钻翠，熙来攘往的贩夫走卒、游医卜算、儒士学童、名媛高官……北平的各色风物人情，令包德明好奇不已。京师的纷扰尘事如同万花筒里的斑斓倒影，一幕接一幕，悉数映入她渴求的眼底。（正阳门外大街路西、大栅栏以北的廊房二条）这一带，如果追溯到元大都时期，并不是繁华闹市，那时的米市、面市、鸡鸭市、缎子市、帽子市、铁器市、金银珠宝市都集中在北城。明代以后，商业中心南移到了正阳门内的棋盘街一带。永乐初年，官方在四门建立店铺，称为“廊房”，分三等租给客商，资金雄厚的便选为“廊头”，廊房头条、二条便是自那时始。到了清代，前门外一带便大大繁盛，超过了前朝，“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热闹繁华亦莫过于此”，店铺林立，摊位满街，四方客商云集，日夜游人如织。所谓“东贵西富，南城禽鱼花鸟，中城珠玉锦绣”，这“珠玉锦绣”的“中城”便是指前门外一带繁华的商业中心。

不仅九衢三市的花天锦地让包德明应接不暇，民间传统的珍馐美馔也让她垂涎欲滴。周作人曾称南方吃食是“嘉湖细点”，北方是“官礼茶食”。其中松酥绵软的“八大件”“八小件”又是京式糕点的典型。一百零八种的满汉全席是普通百姓难以奢望的，但“三大钱儿买好花，切糕鬼腿闹喳喳，清晨一碗甜浆粥，才吃茶汤又面茶；凉果糕炸甜耳朵，吊炉烧饼艾窝窝，叉子火烧刚卖得，又听硬面叫饽饽；烧卖馄饨列满盘，新添挂粉好汤圆”的日子，过得照样有滋有味。要是哪天腰包鼓囊些，还能学鲁迅一样呼朋唤友地凑一桌两元钱的“便席”，四冷荤、四炒菜、四大碗、一大件，直教人饱嗝连连。所谓皇城根下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不外乎就是豆汁灌肠、炒肝爆肚、奶油炸糕、驴打滚儿、艾窝窝、豌豆黄……但其平实质朴中却不知怎地透出一份精微细腻，回味无穷。尽管不同于包德明一生钟爱的川菜，但此时年幼的她还是被熏然香气勾得口水直流。

从喧嚣闹市抽身而出，晃悠悠的京城一游便也戛然而止了。包德明走入青瓦灰砖的四合院，京城的万象浮生还似一曲绕梁余音，让穿过砖雕影壁的她久久不能平静。北平的惊鸿一瞥，为初来乍到的包德明推开了一扇象征命运转折点的窗扉。大都会的包罗万象，正等待着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女上演人生大戏。然而谁人能预测，当包德明满怀憧憬地掀起锦瑟华年的人生扉页，她所描绘的第一笔鲜明的青春记忆，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民国时期北平旧照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当满清王朝犹如困兽四处碰壁时，一股股席卷八荒的力量正暗流涌动，几欲挣脱封建牢笼桎梏。孙中山已率领中国同盟会，猛然掀起武装起义的滔天狂澜，革命军策动的辛亥战役，打碎了混沌皇室的西风残照。然而，走投无路的晚清王朝才刚轰然倒塌，初生的民国政府还没理清头绪，嚣张跋扈的各路军阀就已欲覆地翻天。浑浑噩噩十余载，“以人民为主体为国家”的口号仍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对内是软弱无能的北洋政府姑息养奸，纵容军阀割据混战；对外是条约傍身的帝国列强挑衅不辍，规划租界，疯狂掠夺中国资源。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警钟长鸣，日本借对德宣战的幌子，在中国控制了青岛和胶济铁路全线，强行夺取德国在山东侵占的权益。直至1918年德国丢盔弃甲，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的胜利凯歌奏鸣。隔年，包括北京政府和广州军政府联合组成的中国代表团在内，战胜国在巴黎召开“和平会议”。但是，这场冠冕堂皇的会谈实则成为列强分赃的骗局。面对中国代表团强烈要求取消列强在华特权，以及废除“二十一条”、索回山东权益的两项提案，受控于美英法帝国的巴黎和会不仅一一无视，甚至在对德和约上，明文规定把山东特权全部转让给日本。不顾国内民众的强烈斥责，谄媚懦弱的北洋军阀政府，竟准备签字承认这一丧权辱国的条约。

奇耻大辱，焉能忍气吞声！一时间，全国各界人士尤其是热血青年，把鼎沸民情化为一股开天辟地的爱国热潮。这股燎原星火首先从北平各高校腾腾燃烧，瞬间蔓延至京城的各个角落，胡同里的包家宅院当然也无法平静。油然滋生的爱国激情，如同漫天黄沙，掩盖了包德明对京城名迹的追逐，掩盖了她对风土人情的渴知，甚至掩盖了她对即将迈入的学堂——北京高等师范附小的好奇。当时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读书的七婶从外面匆匆赶回家，为包德明捎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5月3日傍晚，北大学生在法学院礼堂召开“学生会”，邀请13所中等以上的北京学校代表参见。在北京新闻研究会导师邵飘萍报告了巴黎和会的前后经过之后，有的学生痛哭失声，有的上台慨慷陈词。法律系学生谢邵敏，扯下衣襟，咬破手指，用鲜血写下“还我青岛”四字。最后，许德珩起草了一份宣言，号召进行游行示威。

还没听完，包德明就使劲鼓起掌来，跃跃欲试地央求七婶带着她，一起加入学生请愿队伍。七婶考虑到包德明年龄小，本想拒绝，却禁不住她言辞恳切地一再请求，便也应允了，但是再三叮嘱她要紧随身旁。

1919年5月4日的京城，风雨飘摇。

当包德明被七婶引领着到达集会现场时，京城各校三千多名学生已群聚在天安门外。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逐渐汇聚起一阵阵波澜壮阔的怒海狂涛，让全面戒备的军警溃不成线。群情激奋的学生爬到高处，慨然发表“打倒卖国贼”的演说。台下热血高涨的人群一面奋力挥舞着龙飞凤舞的横幅，一面嘶声怒吼着嘹亮穿云的口号，抗议日本的恶霸心态，抗议政府的无能懦弱！北京卫戍司令李长泰和公安局长吴炳湘先后抵达现场，态度卑谦地劝阻学生回去，但都收效甚微。爱国之士开始结成浩荡的游行队伍，向东交民巷使馆区进发。原本站在队伍外侧的包德明，目睹这惊心动魄的激动一刻，所见所闻的全是神色凛然的青年学子。包德明的耳边回荡着如雷贯耳的请愿口号：“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宁肯玉碎，勿为瓦全”“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童年故土那些为争取独立而浴血奋战的英烈形象，不知怎地再一次晃过眼前，逐渐和轰轰烈烈的学生浪潮重叠交错。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深深触动了包德明的内心，她的满腔悲愤转化为一股澎湃冲劲，推动着她向前迈动脚步，紧紧跟随着浩浩荡荡的请愿队伍，呼喊着“收回山东权利”、“废除二十一条”……

渐渐地，包德明情不自禁地松开了牵着七婶的手，个头矮小的她眨眼间就融入了汹涌的人潮。等同样处在游行队伍中的七婶反应过来时，哪里还有包德明的踪迹！她顿时紧张起来，四处寻觅包德明的踪影。怒不可遏的学生砸碎了曹汝霖官邸的后窗，与包德明七婶同校的数理部学生匡互生穿入宅院敲开门锁，顿时人潮蜂拥进门。请愿者捣毁家私，点燃汽油，痛打章宗祥，一连串动作下来才解心头怒焰。等到驱车前往的吴炳湘鸣枪示意，学生队伍混乱散去，于慌乱中脱身的七婶这才发现包德明正倒在路边。原来，正当气喘吁吁的包德明踉跄着紧随请愿队伍时，碰上一处路面湿滑，再加上一阵阴冷潮湿之风袭来，霎时将纤弱的她刮倒在浪潮里。而纷乱逃离的人群已无法顾及这个小女孩，几方推搡下来，体力不支的包德明就瘫软在街面上。七婶看到后，赶紧一把抱起她，飞奔至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医疗室。经过多番急救折腾，晕厥过去的包德明才缓过来，恢复了神智。“五四”运动时期的游行队伍

当十二岁的包德明像小英雄一样，从“战场”上负伤凯旋时，七叔包熠文先是斥责她轻举妄动，良久叹息后，却又赞许她的爱国精神。听到七叔的肯定，少女包德明涌起的是一股超越年龄的豪情，参与这场几乎断送自己性命的“五四”运动，远远不只是一时的血脉贲张，还有那永恒的精神信仰。虽然追求“德先生”（Democracy）和“赛先生”（Science）的道路上荆棘丛生，却愈发坚定了她永不服输的态度和刺股读书、知识救国的决心。这也正是七年后在师大附中就读的她，再次毅然投身“三一八”学潮的原因所在。

1923年，“五四”回声袅袅未绝，直皖战争烽烟甫熄。在北方，曾因镇压学生运动备受诟病的曹锟，操弄着贿选手段登上总统宝座。有良知的青年反感此般乌烟瘴气的作为，对北洋政府的不满情绪与日俱增。在南方，蒋介石麾下的北伐军大战告捷，爱国学生闻讯而喜。1926年，直奉争锋期间，日本军舰掩护奉系军舰驶进天津大沽口，炮击国民军致死十余名。面对中国守军的顽强反击，被逐出大沽口的日本军队竟然联合英美等八国，向段祺瑞政府发出要求中国军队“撤出大沽口国防设施”的最后通牒。义愤填膺的精忠之士，再次策动请愿浪潮。

1926年3月18日，包括学生和普通民众在内的五千余人，聚集在天安门抗议示威，在李大钊主持下召开了“反对八国最后通牒的国民大会”。广场北面临时主席台上，高高悬挂着孙中山遗像和“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标语。曾经风雨构筑的梦想之国，如今却被军阀和外国列强的铁蹄践踏！熊熊炽热的愤懑火焰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位志士仁人。在大会结束后，游行队伍踏着滚滚尘嚣，由天安门出发，经东长安街、东单牌楼、米市大街、东四牌楼，势不可当地向铁狮子胡同东口进发，最终停驻在段祺瑞执政府门前。

然而，就在示威民众代表与卫士长交涉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唯恐局势失控的段祺瑞执政府，竟然命令预伏军警以武力驱散游行队伍，更不惜真枪实弹向无辜群众开火！尖锐的枪鸣声猛然惊醒抗议人潮，大家四处逃散，但仍躲不过无情的枪弹，血淋淋的广场路面，四十七具尚且温热的尸体横陈于地，两百多名伤员哀嚎呻吟。

这就是著名的“三一八”惨案。这桩惨不忍睹的悲剧，瞬时引发举国上下爆炸式的反响。为纪念“三一八”惨案中殒命的女师学生刘和珍，鲁迅曾撰文写道：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在沉默中爆发的各地学生，不约而同地为“三一八”惨案掀起巨浪狂潮，纷纷群起游行抗议。这个时候的包德明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便奋不顾身地再次投入到游行中。她深知专横跋扈的军阀，到处都在捉拿游行学生，稍有不慎便会有牢狱之灾，甚至命丧黄泉。但包德明从来都不是懦弱胆小之人，更不会因暴力威胁而示弱。她偷偷溜出家门，昂首挺胸走进示威队伍，奔走呐喊，为死难者鸣不平。个头矮小、满脸稚嫩的她，夹在一群大学生中很是显眼。而这一幕，恰巧被认识包德明七婶的人看见。闻风而动的佩枪警察赶到后，很快将游行队伍冲散，包德明聪明机智地趁着混乱人群，抄小道离开了危险之地。事有凑巧，当天队伍中有一名死难者是包德明七婶的朋友。那个目睹包德明游行的人，糊里糊涂地误传消息给包家说死的是包德明，这下把包家上下吓得魂飞魄散。就在七婶失声痛哭时，“死而复生”的包德明踏进家门，看着错愕不已的家人，一头雾水。可以想象彼时的尴尬场面，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北师深造

在十六载求学生涯中，包德明参与了两场规模宏大的请愿浪潮。彼时年少的她，竟也早早历经了生命的大风大浪。然而，当周围同学难掩惊奇地一遍遍询问包德明那些经历时，她却将这些死里逃生的往事，认定是求学生涯的“小插曲”。因为对于她来说，还有坚守一世的使命亟待完成。

博古烁今的北平，风起云涌的北平，在这座凝聚泱泱古国兴衰荣辱的城池，有多少摩肩接踵的儒生慕名而来，求学于各个学府。每一个或扎根或飘零于北平的人身上，都映照着它潮起潮退的痕迹，也都拨动着它时缓时急的指针。十六年荏苒更迭，“五四”运动、军阀混战、北伐胜利、定都南京、“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在惊涛骇浪的皇城根下，怀揣鸿鹄之志的莘莘学子，或多或少有些砥砺中流的坚毅果敢。而对于包德明来说，这十六年，她只是如饥似渴地啜吮着大世界的风雨霖露，殷勤浇灌着童年时种下的梦想种子，期盼它能够有朝一日开花结果。每念及此，包德明在面对眼前这条艰难坎坷的求学道路时，就充满了愈行愈远的信念和勇气。

在谈及她这段漫长的求学时光时，钮则诚教授曾说道：我对包校长最推崇的是传统中国典型的读书人。她是1908年出生的，那个时代作为一个女性，能够读到中学的没有几个。能够进北京师范大学，能够当大学校长，更是寥寥可数。然而20世纪初期，她不但中学毕业，还能够坚持念到师范大学，最后当校长，这是十分厉害的。她的出身其实非常好，但却一直想进到北京去学习。因为她整个人格特质就是很典型的中国传统读书人，她非常尊重读书人，她自己就是个读书人。

漫漫十六载，包德明接受的是与乡野私塾截然不同的现代化教育。从小学到大学，她先是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小就读，苦读七年后毕业直升北师附中。四年后中学毕业，包德明考入北平师范大学经济系，先修一年预科，再正式攻读四年本科。在这些旧传统与新文明兼容并蓄的伟大学府里，十六载光阴的洗礼让包德明感悟出铭刻一辈子的哲理：人生的舞台，时时刻刻都有着不同的剧本，不同的场景，不同的角色，呈现不同的戏剧效果。每个人不管演绎何种角色，都应当尽心竭力，让生命活得精彩而没有遗憾。受这份岁月感悟的熏陶影响，纵览生命源流，当包德明处在不同生活阶段、承担不同任务分工时，都能拿捏得恰如其分，这便是她人生哲理的最好印证。1931年，从北师附中毕业的包德明，背负着勇气与信念的鼓鼓行囊，快步迈向她十六载求学路的下一站。

北平师范大学，这所印刻在学生时代的包德明生命中的学校，它的名字，也如同“北平”一般，几经辗转更换。暮年时，包德明总将北平师范大学认作为北京大学。当向台湾溯源小组的钮则诚教授求证时，他笑着称这真是一笔“糊涂账”。民国时期国立北京师范大学校门

其实，北平师范大学的前身是和北京大学同宗的“京师大学堂”。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维新派大臣李端棻在《请推广学校折》中提出的“京师大学”构想，经光绪皇帝颁布的《明定国是诏》得以实现。同年七月京师大学堂创建后，旗下的师范馆单独迁出，并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改为京师优级师范学堂。民国元年，改订学制，并改称为“国立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而它的教育实习场所，也就是包德明所上的高师附小附中。在历经了调整课程、扩充专业、广招生源、设研究科和延聘名师等改革措施后，1923年，学校更名为“国立北京师范大学校”。梁启超、吴承仕、陈垣、黄侃等知名学者，都曾是这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师范大学的教师。1927年，奉系军阀进京后，昭然宣布将包括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在内的九所国立大学合并为“国立京师大学校”。隔年东北易帜，国民政府又将这熔炉式的学校改为“北平大学”。直到1929年，这九所学校才各归其位。由于“北京”变名“北平”，北京师范大学也就顺势变为北平师范大学。

正是这些纠缠不清的动荡变迁，才使包德明总把两所学校混为一谈。在她心目中，这两所学校授予她的学识与见地，都难以泯灭，是来之不易的珍宝。尤其是北平师范大学，其严谨校风和优良传统，使得“教育可以兴国”的校训，被一代代学子恪守延续。在这里，包德明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学子，他们不仅“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而且在勤于攻读的同时磨砺德行，享有交口称赞的美誉。也正是这座学府的高品格高风范，以及同道中人的嘉言懿行，给青年时代的包德明，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

在北平师范大学的四年里，包德明主修古典经济学。这门17世纪下半叶由英法漂洋过海而来的新兴学问，涉及经济增长、国际贸易、货币经济和财政问题等方面的学科。废寝忘食的苦读不仅使包德明成绩斐然，而且培养了她独立思考的能力。最让她深有感触的，就是古典经济学的缔造者——亚当·斯密（Adam Smith）。他所著的《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将资本主义经济学发展成一个完整体系。这位经济领域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居然还是大学逻辑学和道德哲学教授，兼负责学校行政事务。古典经济学关心的是国家经济问题，虽然那时学者也非常强调个人利益必须得到尊重，但他们更强调的是如何使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保持协调。就如亚当·斯密的名言“国家大事相比个人更重要”。当包德明偶尔瞥见亚当·斯密的这句话时，感悟良深。包德明从这门经世致用的学问中，抓住的并不只是枯燥乏味的经济规律，更是一种处世经验和生存原则，这无疑为她后半生辗转港都、在商界崭露头角埋下了意味深远的伏笔。

刚到北平时，包德明曾流连忘返于这个盛世太平的古都，它的光鲜亮丽让少年时期的她痴迷不已。但随着年岁的增长，目睹了民间各色人群生活之态后，褪去懵懂青涩的包德明，逐渐发觉在花团锦簇背后也有许多心酸和无奈。看着社会上充斥着那么多不幸和艰难却无人问津，悲天悯人的她在哀痛和愤恨之余，开始梦想着做一名服务社会的社工人员，尽匹夫之力为人民做一些有益的事。然而从众多新兴的报纸和杂志中看到一些激励民心的珠玑文字后，她又梦想要做文学家、哲学家。有时候想做的事太多，连她自己都不知如何办才好。就在她进入北平师范大学求学时，她从浩若烟海的外国史书中读到了令其终生铭记的两则故事：

1806年普法战争中，法国战胜普鲁士，痛吃败局的普鲁士民心一蹶不振。就在举国最为抑郁悲观的时候，哲学家菲希德（Johann Gottlieb Fichte）在昏暗的啤酒馆内，进行了一场震惊四座的爱国演讲。虽然这篇《德意志国民的演讲》后来被臭名昭著的希特勒所利用，但那时菲希德所倡导的以民众教育复兴民族的远见卓识，在经过六十多年的教育实践后，终于换来了1870年攻溃法国、一雪前耻的胜利。当时普鲁士的毛奇将军，将这份得之不易的胜利归功于小学教师对广大民众从小的素质教育。1932年曾参与《中华民国宪法》编制的张君劢翻译了此文，更加深了包德明对菲希德教育理念的认识。

另一则教育兴国的故事也让包德明记忆犹新：1864年，丹麦遭普鲁士侵略，五分之二国土岌岌可危，农村沦落到破产边缘，对外贸易陷于停顿。“丹麦人民之父”——教育家葛龙维（Nicolai Frederik Severin Grundtvig）主张“平民优先于贵族官吏，富豪与农民享同样生活，法律人人平等，受教育机会均等”，致力于推动“人生启蒙”的观念，倡导建立“民间中学”。这种没有等级观念的民众高等学校和其所推行的典型的草根教育，涉猎广泛，其不设考试、随时入学的制度，可让农民在农闲时接受历史、人文及生存技能等知识的熏陶，使得越来越多的平民百姓在学习中不断提高自身的文化素养，这也正是丹麦民族终身学习传统的由来。葛龙维的教育倡导理念使得那时还处于农业国的丹麦完成了浩大的农村改造运动，成为自给自足的经济独立国家。

这两则教育强国的实例，使得踯躅在抉择岔路口的包德明豁然开朗，虽然有诸多梦想，但她几经周折，兜兜转转，最终还是顺理成章地飞回原点，她献身教育事业的决心也愈发坚定了。

新旧交融

浸淫百年家学渊源，自幼抱定“最好的教育，是出人头地的最短捷径”理念的包德明，深知报效国家仅凭一颗赤血丹心是无法企及的。当追随七叔千里迢迢奔赴京城时，这个人文荟萃的首善之地，正猎猎呼啸着“五四”新思潮的骤雨暴风。受其影响，豆蔻年华的少女心田里，一簇民主与科学的星星火苗正蒸腾跃动。她时刻渴望着寒窗外分秒竞速的变化，即使沉浸在孤灯下旋起旋退的学海波涛中，也泯灭不了她一腔热血报国的激情。中国儒家传统文化，陶熔了包德明明礼知义的思想，锻造了她忠贞爱国的品德，涵养了其坦荡包容的胸怀，为她今后的待人处事树立了标杆。而西方外来文化新思想，又赋予了包德明紧跟时代、不被潮流淘汰的观念，时刻启示她对权利和义务平衡的认知，为其后半生对子女的教育和对同事、学生的态度，奠定了举足轻重的基础。

在包德明的求学征程中，有两个人对她今后人生道路的选择与坚守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一个是七叔包熠文，而另一个则是胡适先生。他们所带给包德明的，恰恰是传统与现代两种不同理念的水乳交融，一方是恪遵诗礼的家风祖训，一方则是自由民主的新式浪潮。

要成就一位铁骨铮铮而又端正娴雅的女子，严明的家庭教导在包德明的成长之路上起到了尤为重要的作用。包家重诗礼，崇传统，七叔包熠文虽受西学影响，但骨子里仍是遵守古训之人，在七叔家寄居的十六载光阴中，包德明深受不苟言笑的七叔的严加管教。此时的北平，一般文化人的嗜好，不外乎就是在饭馆里凑钱吃“便席”，在广和楼的戏园里赏听皮黄，在茶座中临窗啜茗食脯，在琉璃厂买古籍碑帖等等。日复一日，“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升，身穿瑞蚨祥，腰缠四大恒”的京师百姓，过着浮世偷欢的闲适日子。荣宝斋的字画、亨得利的钟表、月盛斋的酱肉、张一元的茶叶、十八街的麻花、狗不理的包子，这些流传百年的金字招牌，已经没入皇城衣食住行的经脉骨髓。然而，随着与西方交流的日益密切，世界文明蜂拥而来，涌入北平这池原本波澜无惊的静水。一袭袭洋装丝袜摩登时髦，一杯杯咖啡红酒醇香四溢，一幢幢花园别墅拔地而起，一辆辆有轨电车穿梭来往，一夜夜十里洋场歌舞升平。照相馆里镁光灯闪烁不停，戏院里文明戏和西洋话剧连番登场，电影院内黑白哑片渐入佳境。当时北平外籍人士的交往世界中，一种“地道的北京方式”的生活就是“租住一座清代的皇宫，摆上种种古玩，训练一大帮仆役，款待访问的贵人名流。周末，你还要在西山租赁一座古庙，在跑马场养一群马匹，供打马球、乘骑、赛马之用。你要去北京俱乐部打网球，去狗展把你的狗给人看”。素来平易近人的北平，也开始盛行莺歌燕舞的靡靡之音，更有纸醉金迷的衣香鬓影。桃李年华的包德明也绝非草木泥塑，再加上青春懵懂无邪，自然也曾耽于灯红酒绿的浮华。民国时期的文明戏剧照

在她念中学时，有一天约好和同学晚上外出游玩。那天放学回家，包德明立马换下学堂制服，忍不住翻出压在箱底的一件便服。修身裁剪的便服款式简单，没有花哨的图案和线条，但却是耀眼鲜妍的大红色。平常包德明不敢穿这样的衣服上课，但想到今日外出游玩可以放松一点，女孩爱美的天性使她还是忍不住换上新衣服出门了。包德明随同学去看了场话剧，剧散后意犹未尽，大家商量着又去咖啡馆聊天。犹豫再三的包德明终究禁不住诱惑，跟着伙伴走了。结果不知是不是气氛热烈，谈话正酣，等一伙人意兴阑珊散去时，已是夜凉如水，华灯初上。想到平时七叔管教甚严，暗叫不好的她赶紧小跑回家，结果途中正好被一路寻找她的包熠文撞个正着。七叔一见包德明身着艳丽红裙，孤身一人晚归，当即便脸色铁青。到家后，他立马训令她把便服换下，然后二话不说便操起剪子，将残留体温的便服铰了个稀烂。自此之后，她再也不敢私自偷跑玩闹，也不敢在衣着服饰上过分奢华。

如同命运舞台上的关键桥段，“七叔剪衣”成为镌刻于包德明心中刻骨铭心的一幕，她时时刻刻告诫自己谨遵儒家明礼知义的大家风范，不能因浮躁骄横而失却持重克俭的处世原则。

谈到母亲当初这宗趣闻时，李铨感慨道：基本来讲她的个性是比较与众不同的，也是与生俱来的。但是我相信后来对她产生了影响的，一个是十二岁时候到了她叔叔婶婶家里，亲戚影响很大。她总跟我说，她的叔叔和婶婶就像非常严格的父母。但是包校长有一个新时代新青年的想法，所以她更能够接受那个时代的自由民主的想法。所以另一个比较厉害的影响应该是胡适之先生，比方像他的新时代新青年的内涵。不过我相信还是胡适之自由民主的思想影响她最厉害。

另一个对包德明思想影响重大的人，便是她在北平求学时的老师——胡适先生。

胡适，这个生存在举世嘈杂年代的谦谦君子，他不仅亲眼目睹了当时中外古今的光怪陆离，而且作为一个时代先驱的标志，他始终坚持信仰自由，坚持科学民主、为真理而真理，提倡社会改良与文化改造、健全个人主义等，并将这些理念化作一生的行动和坚守。而更重要的是，他把“自由主义”从书胡适先生本搬到了现实中，形成了一场持久的社会运动。他以怀疑精神，推动理性觉醒，形成独立人格；以杂志为舆论平台，倡导自由、容忍、多元的价值谱系；通过个人影响力反对独裁，推进民主政治的形成。而他所有的努力，又都处于20世纪上半叶自由民主低潮、而专制主义时髦的时代。尤其是他的朋友们都开始为各种专制独裁鼓吹时，他依旧恪守着自由主义的理想。

就是这位有着多年留洋经历，始终坚持中国自由主义，希望寻求超越阶级的和平发展道路的“非典型性”文人，给包德明带来了自由民主的春风，使其耳濡目染，收纳胸中，并一以贯之。

胡适对教育的看法，也使怀揣兴学梦想的包德明受益匪浅。作为新文化运动和“五四”时期教育界显赫的领袖人物，胡适是当时“影响中国教育的各种力量之中”，公认的影响最为深刻的先进知识分子。清末赴美留学的胡适，立志“归国后能以一张苦口，一支秃笔，从事于社会教育，以为百年树人之计”。在《非留学篇》中，他第一次阐明了自己所坚持的教育救国的根本立场。他认为“教育如此之糟”，是不可能有满意的社会改革的。而后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要以“七年之病，当求三年之艾”的精神，凭寸管木铎，“为祖国造不能之因”，用教育拯救华夏民族。这和包德明一直坚持的教育兴国理念不谋而合。1917年，胡适留学回国后，更是将教育视为拯救中国于危难的根本，因为教育不仅仅是“接受人类遗产”的必要途径，“增加生产力”的重要源泉，而且能够提高人的素质。

就在胡适受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后，由于北师和北大的合校纠葛，包德明曾有幸聆听胡适讲课，聆听他传授构建高等教育的重要性。当听闻台上温文尔雅的胡适，讲到“盖国内大学，乃一国教育学问之中心；无大学，则一国之学问无所折衷，无所附丽，无所继长增高”“盖国内大学，乃一国学术文明之中心；无大学，则输入之文明，皆如舶来之入口货，一入口立即消（销）售无余，终无继长增高之望”“如中国欲保全固有之文明哲学与历史而创造新文明，非有国家的大学不可，一国之大学，乃一国文学思想之中心，无之，则所谓新文学新知识皆无所附丽”之时，座下神情向往的包德明更是感慨良深，钦佩不已。老师的一袭话，将她原本对教育的浅薄认识，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广阔层面。

每当下课铃声奏响，学生蜂拥离席时，包德明还久久坐在座位上，不愿回神。她既感慨于胡适的人格魅力，又为其所践行的兴学理念所触动。而建立完整的教育体系，重在建设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这一理念，无形间为包德明今后创办铭传大学，并不懈三度改制的举动铺设了一条指向光明的道路。那时的包德明未曾想到，她与这个自青年时代就视为楷模的老师，已经结下了一段不解之缘，这段缘分并未随韶华凋零而烟消云散，而是多年之后，再次在她的生命之树上雕刻出一处难以磨灭的痕迹。

在这座新旧交融的城市里，十六年光阴已奠定了包德明一生的基调。在距离那时已近七十年岁月之后，台湾溯源小组探访北京后的感慨，或许能够对包德明与这座城市、这些人物的许多不解之缘，添上画龙点睛的一笔。北京这座古城培养出像包校长如此出色的人才并非偶然。包校长正是中国文化的缩影，在守旧的情怀中不忘创新。中国的成功辉映出包校长的成功，恰可看作是世纪交替的一个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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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佳人

人世间最美丽的故事，莫过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迟迟春日，煦暖和风抚慰了战乱带给人们的沉重创痛，被国仇家难压抑良久的北师校园感染了百草权舆的生机，从骨髓里散发出迷人的青春活力。1932年，包德明在北平师范大学念大二。此时已过花信年华的她，褪去了青葱岁月的羞涩懵懂，正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偶然漫步小桥荷塘，包德明蓦然发现，不知何时春日已姗姗而来。氤氲满院的韶光淑气惹了桃红柳绿，潋滟湖畔的曲柳新杨如同鲜妍活泼的垂髫少年，被风撩起的柔嫩枝条轻轻抚过绿波，惊扰了盘旋飞舞的玲珑春燕。面对满园姹紫嫣红，三月少女的心扉也漾起了层层波澜。

溯源小组钮则诚教授与包德明的接触，或许能够拂去半个世纪的凝滞尘埃，将少女时代的包德明栩栩还原：谈起包校长少女时代的形象，我们十分好奇她是哪一类型的学生。我想任何答案都不会比校长本人自己亲口告诉我们的来得传神。有一天她约了几位教授话家常，当我们好奇地问起她老人家年轻时代的风姿时，这位半生办学的教育家眯起眼睛，十分得意地答道：“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虽然她表示这是周遭同学对她的评价，但似乎也多少属于她一生行事的部分写照。

那时谨守俭朴静淑的家教，包德明总爱穿着一袭朴素淡雅的青布旗袍，几丝卷柔秀发披散在斜襟盘扣上，镶边半袖袒露出未戴玉镯的光洁手臂。葱白的纤纤十指拂过鹅蛋脸上的细叶柳眉，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少女时代的包德明，既有川蜀女子端庄清秀的俏丽容颜，举手投足间却又不失现代女性的飒爽热情。十六载漫漫求学路，她默默潜心于无边无际的书山学海，虽有满腹经纶，却脚踏实地而不浮夸显摆。萤窗苦读之余，包德明洞悉世事的旦夕风雨，谈吐间更有不输男子的远见卓识。当周遭同学都谈起自由恋爱时，玉洁冰清的她还只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素来世间万事，爱情终是最难叙说之事，它是生命的华彩乐章，是人生的千古咏叹，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宿命邂逅。爱情或如醇酒酣然激情，或如春风和煦绵长，或如飘萍瞬息翩跹，同样也就有甜蜜欢愉，有缠绵悱恻，有冷淡凄清，自然也有黯然神伤，梦寐魂驰。对于此时的包德明来说，少女纯洁无瑕的心灵，时刻充满着矛盾与挣扎：一面是渴望爱情的炙热，一面是思忖兴学的沉静；一面是对自由恋爱的观望，一面是对旧式婚姻的痛恶。她也曾为思考“爱情究竟是怎样”而孤枕难眠，辗转反侧。少女内心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像一颗陨落湖心的石子，漾起涟漪淡淡。但家事国事的风雨飘摇尚萦绕在包德明的耳畔，碌碌尘事还有革故鼎新之责未尽，哪有闲暇想此番缱绻缠绵。如此这般，包德明本想揽镜梳妆的手放下了，转而执起一旁的厚厚书册，谈恋爱的念想也就再次搁置了。旁人见天生丽质的包德明，平日里都是蛾眉紧缩，思虑重重的模样，也不热衷于灯红酒绿的交际活动，便悄悄流传开她“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称谓。而好事女伴更是有意无意地调笑她春风不解风情，真让包德明啼笑皆非。自己一腔报国的沸腾热血未能倾诉，不承想倒还落得一个“冷艳女子”的金字招牌，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虽然包德明没有理会闲言碎语，而是专心涵养德行，专攻学术，但纷扰议论并未止歇，且有愈演愈烈之势。那时候的同学都在揣测，究竟是哪位貌如潘岳，才比子建的有缘人，能够触动这位冷艳少女最柔软的情愫？而这一点，就连包德明自己也不甚清楚。

终于有一天，一位名为李应兆的北京大学研究生敲开了包德明那扇阖紧的少女心门。

李应兆祖籍广东省潮安县，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十二月廿六日生人。李氏为粤省望族，父亲李秋达和母亲林氏，育有子女六人，李应兆行次第三。李应兆的长兄李应瑞，不仅学富五车，精通文学书法，而且还酷爱藏书，家中竹帛堆积成库。从小受到兄长勤严管教，性格聪颖的他承袭书香门第的家学渊源，自幼束发受书，潜习国学，文笔畅达。后来潮安县中开办国民小学，因未学算术而失势的李应兆，插读四年级。毕业后，他考入了当时潮州的最高学府——省立金山中学。1923年，军阀专政混乱，民众生灵涂炭，自幼志向宏远的李应兆愤慨万分，曾联合校中同学奋起驱逐军阀所派的校长黎贯。这段峥嵘往事过后，寒窗苦读的李应兆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先读两年预科，后升至北大经济系。就在九校合并为北平大学时，他不满于悠远校史被湮灭而转读他校。一年后，因家境拮据，李应兆不得不回北大复学。由小学而中学以至大学，他都是同代人中的佼佼者，学业上的第一名位置从未旁落他人。民国初期国立北京大学第二院大门（来自北京大学档案馆）

遇见包德明时，李应兆正逢毕业之际，受聘留校成为经济系助教。当时正值北大增设研究生院，他还进入北大研究生院的社会科学研究部工作两年，钻研英国著名经济学家霍勃生（Jonhn A Hobson）的经济思想，曾对当时热门的马尔萨斯人口论作评论。作为马尔萨斯主义资产阶级学派的代表，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在其代表作《人口原则》和《政治经济学原理》中提出了“马尔萨斯人口论”，即认为人类必须控制人口的增长，否则，贫穷是人类不可改变的命运。这一影响深远的思想，在当时的中国甚至是世界都鲜有人理解的，而李应兆能以其敏锐的目光先知先觉并加以判断，着实令人钦佩。

研修经济领域，却一辈子热衷文学，李应兆不仅幼年时代就博览群书，还喜爱写史论文章。由于才思斐然，他在大学就读时曾创办《新平杂志》《平明杂志》以及《韩潮杂志》。在学校的北平分所做副研究员时，他还兼任《华北日报》的主笔，文字畅达，字字珠玑，班上同学甚至赐给他一个“广东才子”的美名。

天赐姻缘

一开始，李应兆和包德明由彼此相识的助教介绍而认识。初见时，包德明就对这个风度翩翩的男子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高大瘦削的李应兆，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脸型方正，浓眉大眼，声音洪亮。跟包德明打了个招呼后，就有点腼腆地垂下眼帘，彬彬英俊中却微微透露出一丝憨态，显得儒雅潇洒但不失质朴本色。民国初年，上大学的人不多见，研究生更是凤毛麟角，而研究生班的第一名李应兆，更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当然也是女生仰慕的对象，引得包德明也钦佩不已，不觉偷偷地瞄了他几眼。

那时，一群北平同学年轻气盛，风华正茂，相约一道出游赏玩。就在北平大学的未名湖畔，微风拂晓，春光烂漫，包德明和坐在身旁的李应兆相处甚欢，不知怎地就开始谈起各自的家世。李应兆诚恳地告诉她，自己虽然生于显赫的书香门第，但无奈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后一直是被寡母拉扯长大的。幼年时备受欺负，却养成了他倔强好胜的性格。他一直认为只要凭着坚定的意志，总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就是怀揣这样的信念，当时家中没有多余的钱供他上中学，他竟然瞒着母亲央求已成家立业的二哥借学费给他。二哥被他的坚毅和努力所打动，答应供他上学。但是家境贫寒还是迫使他不得不早早外出打工，每当下课回家，便替报纸写专栏文章赚取微薄稿费，以贴补家用。在最艰难最清贫的时候，李应兆几次因缴不齐学费而面临辍学窘境，但他都咬牙坚持了下来，一边省吃俭用，向亲戚朋友借钱挨过难关，一边废寝忘食地挑灯夜读。每一次考试在班上均名列前茅，刻苦的攻读终于换来一等奖学金，坐上第一名的宝座。也正是这股凛然不屈的骨气和艰苦卓绝的毅力，才使他一直坚持着读到大学，直至读到研究生，并最终在北大社会科学研究部崭露头角。

听完这一席话，包德明才知道，原来众人眼中出类拔萃的李应兆，并未依靠家族荫庇，而是完全凭借个人能力和永不服输的精神意志，获得如此让人惊叹的成绩和殊荣。这不正好和自己一直坚守的治学理念不谋而合吗？包德明顿时对眼前这个高大坚毅的男子，油然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而李应兆看着面前这位一直含着静美笑靥、默默聆听的女子，更是怦然心动，思绪萦绕。这段在潋滟风光的未名湖畔结下的渊缘，在两个年轻人心中埋下了爱情的种子，经过光阴雨露滋润，渐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之后，他们经常相邀在未名湖畔散步。当时，北平受西方文明影响，开始出现脚踏车、有轨电车、小汽车等新鲜的交通工具。包德明常骑着一辆小巧靓丽的脚踏车，四处游玩，徜徉在春日校园的繁花美景当中。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命定，每当她随意骑到一处时，不论早晚，不论地点，她总能瞥见李应兆的身影。大感意外地打过招呼，两人心里均是抑制不住的欣喜甜蜜之情。面对面坐在草坪上，这对同是书香门第出身，又承袭新思想、新文明，甚至有着同样奋斗精神的年轻爱侣，在和煦春风里，无所不谈。谈人生理想他们热火朝天，谈国事时局他们激昂澎湃，谈生活琐事他们兴致盎然，谈风趣见闻他们忍俊不禁，彼此只要一个眼波流转，就默契地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甚至只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那样心有灵犀。燕园旧照

由于专业相近，包德明时常就学业上的问题向李应兆请教，无论是怎样或细小或繁杂的问题，李应兆都用温柔语气，颇有耐心地向她解答，从来不推三阻四，这让包德明倍增好感。而李应兆在空闲之余也时常对包德明讲述自己知道的各种见闻。李应兆讲起自己小时候记忆力超群，非常喜欢读书，特别是读历史古籍，还时常写些史论文章，如《岳飞论》之类的。除此之外，他还特别留心政治时局，撰写过《吴佩孚下野后的时局》等评论文章。小时候有一次上课，依稀听到隔壁班上正在朗读《左传》中的《王夺郑伯政》这篇课文，侧耳倾听两遍后，一墙之隔的李应兆就能闭上眼睛复读一遍，让当时两个班的同学都目瞪口呆，直到现在自己都能将这篇文章倒背如流。包德明一听，顿时崇拜不已。而当包德明问起李应兆最难忘的人是谁时，他毫不犹豫地说是长兄李应瑞。李应兆家中有兄弟六人，才华横溢的李应瑞从小就对弟弟勤加管教，精通文墨的李应瑞写得一手苍劲有力的好字，每幅书法都被精装细裱挂在家族祠堂中，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客去茶香留舌底，睡余书味在胸中”等对联。李应瑞对排行第三的李应兆疼爱有加，管教也最为严苛。每次遇到李应兆背书背不出，长兄李应瑞马上就皱起眉头责问他。不过所幸自己记性好，从未让长兄失望。然而，和睦亲情很快便逢重创，李应瑞天生体质羸弱，再加上过分用功苦读，精力不济，不慎偶染肺疾，家中无钱医治，未及弱冠就命丧黄泉。那时五兄弟悲痛欲绝，跪倒床榻失声恸哭，闻之凄切。讲到这里，李应兆神情悲伤，眼角泛红。连包德明也被他的真情实感所感染，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紧紧攥住李应兆的手轻声抚慰。

冥冥之中天赐的缘分，命中注定互赠的爱情。一句柔情蜜语，一瞬眼波流转，两个人仿佛比翼齐飞的鹣鹣、并蒂同茎的莲花，如此贴近，如此亲密。随着接触的频繁，包德明蓦然感受到两颗年轻的心正像相互吸引的磁石一样，难以抑制地靠向对方，直至紧紧贴在一起，缱绻萦绕。言语交谈间，眉目传情间，两人不言而喻的情感愈发深厚凝重。终于，他们交握起对方的手，十指紧扣，互定终身。1933年7月，一对璧人结婚厮守。在亲友的祝福下，他们在北平举办了一场简单而温馨的婚礼，相视许下那句永恒的古老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这对夫妻郑重许下这句诺言时，他们在彼此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也在彼此的眼里预知了未来的幸福。当包德明和李应兆成为夫妻时，曾羡煞不少青年男女，指称他们为“才貌相称的幸福人”。同样出身书香世家、同样寒窗苦读、同样自强不息的他们从此包德明与李应兆于订婚前合影携手度过了往后的百年风雨，不离不弃。他们深知，谁也无法预料到生命旦夕风云，但只要在人生的道路上能够彼此牵手依靠，相知相惜，便已足矣。这场缘于志同道合而心生情愫的美满姻缘，或许真是天定的缘分，不然二人何能由西南、东南共赴北平，步入这一场心有灵犀的爱情。即使早年婚后物质生活并不充裕，即使而后包德明四处奔波谋生，李应兆身兼父职母职，主动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他们两人依旧自始至终相互恩爱尊重，举案齐眉。后来两人立志兴学报国，创办了铭传商专，李应兆为了跟包德明一起胼手胝足，共同打拼铭传教业，毅然决然辞去待遇优厚的教职。少年夫妻老来伴，妇唱夫随近四十年而无一怨言。这难道不是人间最美丽的爱情佳话？两人能够风风雨雨携手百年，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中篇 豪情与追随——从北平到重庆

年轻的校长

展翅故里

1935年，岁月的足迹缓缓延伸，这个时候的包德明已经二十七岁了，经历了求学、结婚、生子的人生历程，怀着事业的抱负，她再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岔道口。

那时的包德明，终于结束了北平十六载跌宕起伏的求学光阴。当她从北平师范大学的教授手里，接过那张饱含着艰辛和梦想的毕业证书时，她已非当初那个甫至京城的青涩少女。在包德明的身上，沐浴着包氏百年的娴静儒雅，洋溢着繁乱时代的沸腾热血，也散发着新婚燕尔的甜蜜喜悦。在她毕业那年，心中除了飘扬着斑斓光艳的梦想外，还翻滚着难以言喻的五味杂陈。二十七岁，正是春光烂漫的年纪，夜露寒窗外有广袤苍穹，等着青春年少的包德明大展拳脚。作为那时难得的知识女性，面对眼前惊涛骇浪的航道，她该如何掌舵命运的方向？面对脚下阡陌纵横的岔路，她又该如何把握人生的轨迹？这一次，深谋远虑如她，也无法预料自己的下一颗棋子将落在何处。是走？是留？她犹豫万分，踟蹰未决。但唯有一点坚如磐石，始终深埋心间从未改变，那就是兴学之志。又一个未眠之夜，在包德明的辗转反侧中慢慢流淌而过。当她好不容易松弛下来进入睡梦时，光阴仿佛溯流回十六年前。那时，金钗年华的包德明还是短发齐颌、眉眼团软的孩童，她即将从宁静闲适的南溪飞翔去风云际会的北平。梦里的包德明透过这个怀揣一腔风雨报国梦的小“超人”，扭头回望，仿佛看到了贞节祠前的烈女牌坊轰然陨落，溅起漫天飞尘；她似乎闻到了金灿灿桂花街弥漫的馨香，萦绕着碌碌百姓的尘世一生；她耳旁响年轻时的包德明起县中女子学校依稀传来的清脆读书声，渐渐盖过了绣阁内研读《女训》的喁喁私语……

梦醒过后，恍若隔世。

午夜梦回的包德明挑灯揽镜，盯着镜中女子那蛾眉紧锁的倒影，思绪凌乱。她拿出已被翻阅过千百遍的史籍，翻到那张被特别标注的泛黄书页，反复阅读着普鲁士以教育图强雪耻、丹麦以平民教育振兴国家这两则已能倒背如流的故事。刹那间，脑海中不知怎地晃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千古名言，她猛然醒悟过来，教育兴国可以从乡村做起。胸口那个始终鞭策自己的声音，又一次于冥冥之中传来。然而这一次，却并不是当初那句荡气回肠的“走出去”，而是一句更加坚定不移的“走回去”。

走回去，回到故乡，让自己的梦想在故土飘扬！

这一刻，包德明的心终于沉淀平静，世事喧嚣皆不在，唯有信念光芒还在闪烁，照耀着前行的道路。

1935年，南溪已不复昔日的村酒野蔬、鸡犬相闻。时代的烙印灼烫着县民的骨髓和神智，现代化进程将这个男耕女织的平和村落卷入了滚滚的历史洪流当中。当祖宅内的父母将身边瞬息万变的现象以书信形式讲述给包德明听时，她万万没想到十六载光阴变迁，那座深埋灵魂的记忆之城，已不复当年模样。

也正是在这一年，宋美龄跟随蒋介石督师西南，途经包德明的家乡四川，中途先后三次致书“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男女同校，在信函中曾提到当时四川等地令人担忧的吸食鸦片的情况和改革复兴的希望。四川、贵州及其余西区省份的民众，都被鸦片烟弄穷了，不良的官吏使他们种烟、吸烟以便大饱私囊。烟祸若不扫除，中华民族就要灭亡！所以我同委员长无论到何处，都要大声疾呼扫除烟祸！设法训练民众，禁止吸烟，免得我们的民众沦为奴隶。四川的人民有很大的机会可以复兴。因为这个地方的物产是最丰富的。但是四川与别省犯着一样的毛病，就是无人担起这复兴的责任。这也就是整个中国贫弱的原因！倘若你们考查世界上的大国，就知道他们强盛是因为能开矿产兴工业，制造他们所需要的一切物品，并且使人民有职业。中国人大半只知道墨守旧法，所以我们要耗费许多金钱，向外国购买大宗的舶来品。这种法子是不对的，……现在是我们要努力教导民众的时候，使他们知道这个新运动的目的和重要，然后个个人都努力新式的生产事业，这个就是达到富强惟一的办法。我们一定要这样做，否则的话，外国人就要来掠夺我们所有的一切，使我们做他们的奴隶了！民国时期吸食鸦片的乞丐

当读到宋美龄的这一篇忧国忧民的文章后，彼时一心想回家创业的包德明瞬间被焦急难耐的心情包围了，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向故乡，亲手捣毁鸦片烟枪，将那些囚禁在精神牢笼里的县民解放出来，帮助他们摆脱被毒瘾奴役的阴影，阻止他们再次陷入困苦潦倒的深渊中不可自拔。然而，纵使此时的包德明焦灼若狂，她仍清楚地知道，要想回家办学，自己还缺少一个绝佳的契机和一个合适的渠道。她思索着如何能以一个更好的方式，来抚平故土重创的痕迹，倾尽满腹经纶回报县民。

就在这时，一纸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聘书送到了她的面前。

民国初年，接受教育的女性本来就不多，能在新式学校读书读到大学的更少，能不远千里跑去北京求学的，更是少之又少。当南溪县政府得知远在北平的包德明竟然愿意放弃大城市的锦绣前程，回到家乡兴学育人，自然喜出望外，马上来信表示欢迎。而遂宁县政府得知消息后，更是抢先一步，立即拍电报力邀包德明担任

遂宁师范

当这一纸聘书传到包德明手中的时候，她轻轻抚摸着纹路细腻的信纸，心中万分感动。包德明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故土民众对兴教育人的由衷期盼，这份期待之情像一团火焰从包德明的指尖蔓延燃烧到内心。之前，她怎么也没料到热情淳朴的乡民，会将集智慧和责任于一身的校长职位，郑重地交托给年仅二十七岁的自己！她把聘书仔细包好，马上闭门在家，综合考虑年龄、能力以及威望等诸多因素，考虑自己是否能胜任校长一职。思忖再三，包德明还是决定顺从内心对梦想的渴望，同时她也坚信“奋斗到底”的理念一定会助自己乘风破浪，扫清回乡办学道路上的障碍。在这一次的命运岔道口，包德明凭借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大无畏精神和魄力，斩钉截铁地做出了改变一生的抉择——

展翅故里！

即使过去了七十多年，包德明当时的远见和魄力还是令台湾溯源小组的钮则诚教授感到由衷的钦佩。是什么动机使得一名师范大学毕业生在拿到学位后，便放下城里的生活和新婚的家庭，回到老家乡下去担任师范学校校长？我想唯有为国作育英才的热情加上个人牺牲奉献的精神方才做得到的罢！……年轻人大概不容易理解，为什么有人肯做这么大的牺牲？但正是这种择善固执，造就了包德明女士从二十七岁初任师范校长，到九十一岁自大学校长任上退休。大家不妨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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