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砚计划·故事新编(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9 05:2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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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以鬯

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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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砚计划·故事新编

胭砚计划·故事新编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故事新编/刘以鬯著.--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6(胭砚计划)ISBN 978-7-5473-1470-8Ⅰ.①故… Ⅱ.①刘… Ⅲ.①小说集-中国-当代 Ⅳ.①I247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85430号故事新编刘以鬯 著统筹策划 彭毅文责任编辑 彭毅文特约编辑 宋子江插图设计 方块阿兽书籍设计 山川制本出版发行:东方出版中心地  址:上海市仙霞路345号电  话:021-62417400邮政编码:200336印  刷:山东鸿君杰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开  本:890mm*1240mm 1/32字  数:372千字印  张:18.75版  次:2019年8月第1版第1次印刷ISBN 978-7-5473-1470-8定  价:88.00元版权所有,侵权必究如图书有印装质量问题,请寄回本社出版部调换或电话021-62597596联系。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寂寞芳心

杜十娘是一个妓女,整日周旋于王孙公子之间,嘻嘻哈哈,看来非常快乐,但实际上,她的心境是十分寂寞的。寂寞教她懂得思索,却弄坏了她的脾气。她不喜欢奉承别人,面对熟客,稍不如意,也会大发脾气。王孙公子花了银子,还受闲气,照说杜十娘的楼梯必定冷清清的;然而事实恰巧相反,钟意她的男人,一天比一天多,巨商富户,皆以与杜十娘同席对杯为荣。

昨天晚上,有一帮河南人,在十娘房中请客。十娘讨厌这些市侩太浓的商人,喝了些闷酒,忽然呕吐起来,客人们以为她病了,吩咐丫鬟扶她上床;然后纷纷离去。十娘倒在床上,未解衣,就昏昏睡去。睡至中宵,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对大眼金鱼,在水缸里相互追逐。早晨醒来,十娘将梦中所见的情形,告诉丫鬟秋喜。秋喜两眼骨溜溜地一转,说:“鱼水欢!鱼水欢!这是喜事!”

十娘酒意未消,头部重甸甸的,有点嗫嚅。听到秋喜的解释后,爱理不理地白了她一眼,说:“喜事?像我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喜事?”“十娘。”“嗯?”“你为什么老是这样愁眉不展的?”

十娘抿嘴不语,兀自向窗边走去。朝秦暮楚的生活,已使她感到厌倦,年纪轻轻,却有一片荒凉的心境。

她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珠,俯视庭园,长廊假山间,尽是嫖客、王八、丫鬟……“迎春院”的大门口,有购买色情的王孙公子进来,也有购买色情的巨商富户出去。

十娘是看惯了这种情景的,但是今天感触特别多,是否因为做了一个梦的缘故,她不清楚,只觉得虚爱假情演得再迫真,不能归落于实地。她虽然是个妓女,然而终归是个女人——而且年纪刚过十九。

十九岁是黄金一般的年华,应该懂得爱别人,或者被别人爱了;但是,十娘的爱情在什么地方?

正这样想时,丫鬟秋喜从楼下疾奔而至。二、年轻的书生

秋喜笑嘻嘻对十娘说:“有个太学生看中你了!”

十娘正坐在窗前拨弄琵琶,听到秋喜的声音,立刻就放下琵琶,回过了头来,问了一个字:“谁?”

秋喜满面春风,笑得见牙不见眼:“据月朗姐说,有个太学生昨天在大街上见了你一面,回去后,连书也不读了,到处打听你的住址,知道你在这里,现在竟摇摇摆摆地赶来了。”“在楼下?”“是的,现在楼下客堂里与妈妈在品茗。”

十娘痴痴地望着窗子发愣,自言自语地:“一个太学生,怎么会到迎春院来的?”

秋喜挪前两步,伛偻着背,低声悄语的,在十娘耳畔:“他……他很年轻,眉清目秀,举止斯文,谁见了也欢喜。快,快,让我替你梳头。他……就要上楼来了。”

十娘虽然只有十九岁,但是心情早已苍老,对于那些到妓院来寻花问柳的王孙公子们,从不寄存任何希望。秋喜很兴奋,但是十娘却懒洋洋的,完全打不起劲儿。

秋喜取过木梳来,替十娘梳了几梳,走到窗边去摘了一朵红牡丹,轻轻插入她的发鬓。这时候,楼梯上忽然响起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有人拉起门帘,十娘横波一瞅,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书生:

小方脸,一双清明无邪的眼睛,笔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头戴绸巾,身穿鱼白海青,手持真金扇,风度翩翩。

十娘羞涩地低着头。秋喜迎上前去,请他进来,坐在檀木圆桌边。“这是我家杜十娘。”秋喜沏了一盅茶,端到公子面前,含笑盈盈,开始做穿针引线的工作了。

公子闻言,立即站起身来,走到十娘面前,很有礼貌地,拱手作揖:“小生这厢有礼了。”

十娘有意无意地,对他投以一瞥,欠欠身,还了礼,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请教尊姓?”三、爱的浸润“小生姓李,单名一个甲字。”

十娘抬头凝视,发现李甲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那笑,像燕子在水面点出的波纹,浅浅的,冷冷的,含着了迷人的韵姿。“请教贵处?”十娘问。

李甲答:“我乃浙江绍兴府人,家严是绍兴府的李布政。”(注:“布政”即承宣布政使,明代省级的地方最高长官。)

十娘听了这句话,心中喜不自胜,横波对李甲一瞅,李甲正睁大了灼灼有光的眼睛,睖着十娘,睖得她未开口,就带点羞怯神情。十娘是北京城最漂亮的女子,十三岁破瓜,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七年之内,不知道接过多少客人。客人虽多;但是没有一个可以使她刻骨倾心的。有人说:“杜十娘脸如莲萼,唇似樱桃,虽然误落风尘中,倒也生得一副铁石心肠。”

其实,这评语未必完全正确。十娘已经不是一个小女孩了,懂得爱别人;也需要别人的爱,只是风尘知己不易找,所以一直将感情收藏起来,轻易不肯乱动。

如今见到李甲,虽然只交谈了几句,已经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围困住了。她是在男人堆里长大的女人,与李甲相对而坐,竟会局促不安地,一直低垂眼波,偶尔投以匆匆的一瞥,立刻就会不好意思地合上了眼皮。

李甲是个读书人,未逢美色,一见风华绝代的杜十娘,目光久久停滞在她的粉颊上,中了魔道似的。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个年轻人,就是这样的,从早晨坐到下午,呆呆的,连茶饭都不思。秋喜站在门外,常常掀起门帘,向里观看,只觉得十娘今天的神色,与往日不同,可不知道他们在无言中,究竟得到了些什么。

其实,他们无言相对,眼波互传,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切已是尽在不言中。

客人接一连二地涌至,十娘一概谢绝了。鸨母大怒,奔上楼来责问秋喜。四、鸨母面孔

秋喜对鸨母说:“刚才十姐关照过的,今天不接客了!”鸨母脸一沉,摆出不好惹的神气,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十姐见了这位姓李的客人后,神不守舍的,好像完全不能自已了。”“但是不接客怎么可以?”

秋喜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中午时分,张财神来,十姐也不见。看样子今天随便什么人来,十姐都不会接见了。”“不行!”

鸨母怒气冲冲地掀起门帘,闯进门去,走到十娘面前,双手往腰眼一插,问:“十娘,你知道我最疼你,为什么老跟我作对?”

十娘用冷峻的目光睨了鸨母一眼,抿着嘴,脸上露出无限憎厌的神情。

鸨母不见她开口,怒气更盛了,伸出食指,对准十娘鼻尖点了几下,一边吊高嗓子,哗啦哗啦的,唾沫星子喷了十娘一脸:“如果个个像你这样,我这院子还开得下去吗?你自己想想看,从早晨到现在,多少稔客给你拒绝了?你不想好,可别叫我去得罪人!”

十娘正欲分辩时,李甲忽然站起身来,很有礼貌地向鸨母拱手作揖:“妈妈请坐。”

鸨母昂着头,嘴唇噘得很高很高。李甲见她怒气未消,当即从衣袖里取出两锭五两重的银子,笑嘻嘻的,说:“妈妈,这一点小意思,算不得什么,聊表敬意耳。”

鸨母看见了雪白的纹银,立刻转怒为喜,堆上一脸阿谀的笑容,瘪着嘴,说:“相公,何必这样客气?”然后伸手接过银子,对十娘霎霎眼,扮了个鬼脸,蹑足走出厅堂。这些势利人总是这样子,李甲心中也不觉得怎样不受用。

十娘有点羞惭,白净的脸颊泛起红晕。李甲贪婪地欣赏她的美丽,她则探手掠掠散在额前的鬓脚,像娇羞无限,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在这里吃晚饭吧,吃过晚饭,弹琵琶给你听。”五、团年饭

此后,李甲与十娘朝夕相处,日子过得非常甜蜜。两人情投意合,打得火一般热,成天关上房门,不许外人搅扰他俩的诗样情意。稔客们一再上门求见,皆遭拒绝。那老鸨眼看十娘似痴似醉地迷上了李甲,心中很不自在,只因李甲用钱极爽,看在银子份上,一样耸肩媚笑,奉承不暇。

爱情是一撮火,它使青春的力量在燃烧中壮大。

爱情是一杯酒,它使一个人的感受走进诗样的梦境。

爱情是一把钥匙,它启开了心扉,让快乐从里面走出来。

快乐的日子,最容易过。从细雨蒙蒙的清明节到大雪纷飞的冬至,李甲一直用银子抵抗鸨母的噜苏。

李甲是个太学生,离开绍兴时,带的银子倒也不少;但是鸨母的噜苏永无休止,长期挥霍总不是一个办法。

整整九个月,十娘没有接见过第二个客人。

整整九个月,李甲没有读过一本书。

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就产生了一些令人头痛的后果。杜十娘是北京城最红、最美、最出名的妓女,忽然谢绝接客,当然会引起很多猜疑的。

于是消息传开了,说十娘已萌从良之志。事情给李甲父亲的朋友听到了,写了一封信给浙江的老布政。老人大怒,写信来催李甲立即南返,李甲舍不得离开十娘,老是延搁行期,下不了决心。

大除夕,十娘特为李甲摆下一席酒,两人相对而坐,吃团年饭。饭后,十娘亲手剥了一只汕开蜜橘,放在盘中,送到李甲面前。

李甲眉头一皱,感喟地叹口气。十娘问他:“今晚是大除夕,我们吃团年饭,应该高高兴兴地喝些酒,为什么长叹短吁的,郁结不散?”

李甲不说话,也不动弹,像僵了似的,只顾望着圆窗发呆。十娘再追问一句,他才无限怨怼地说:“父亲又托人给我带来了一封信。”六、囊箧渐空

十娘问:“信上写些什么?”

李甲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边走向圆窗,边说:“父亲要我立刻赶回浙江。”“你的意思呢?”“我不愿意离开你。”

十娘垂下眼皮,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是喜悦?抑或悲哀?论理,她是应该劝李甲回去的;但是,李甲走了,她势必又要恢复接客。十娘早已厌倦风尘生活,所以必须留住李甲。

留住李甲,当然不能接客。不接客,就得送银子给鸨母花用。李甲离家来京,带的银子虽不少,可也不能算多,在院中住了九个月,吃喝打赏,没有一样不需要钱。时到如今,囊箧渐空,鸨母不逐,李甲也无法再耽下去了。

十娘并非不知道李甲的情形,只是不想开口罢了。明天是元旦,按照院中规矩,凡是稔客,必须爽爽快快地拿些银两出来,打赏那些鸨母、王八、丫鬟……

李甲第一次在院中过年,也许还不大清楚这种情形。十娘怕他没有准备,想提醒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是不说出来,明天一定会在众人面前出丑的。

怎么办呢?

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天气寒冷,窗外飘起雪羽来了。房内虽有炭盆,并不暖和。逢到飘雪的日子,别说是巨商富户,纵或是劳苦阶层照样也要穿皮袍的。

李甲这天却没有皮袍穿,而且穿得很单薄,虽然室内不太寒冷,但也因此显得有点儿瑟缩。

十娘这才发现李甲身上穿得十分单薄,不禁猛发一怔,问道:“你在哆嗦?”“不,不,我一点也不冷。”“天气很冷,为什么穿得这么少?”“不上大街,不需要穿皮袍。”“不上街也不能穿得这么少呀?”

“……”“你的皮袍呢?”七、雪夜寒

李甲很窘,把头朝下一低,吞吞吐吐地答了一句:“我……我的皮袍……放在箱子里。”“为什么不拿出来穿?”十娘问。“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不上大街,何必穿皮袍?”“天气骤然转冷,外边正在落雪,不穿皮袍,会着凉的。”

说着,十娘霍然站起,婷婷袅袅地向卧房急走。李甲连忙奔上前去,拦住她的去路,用略带一点哀求的口吻问:“你……你到里边去做什么?”“开箱拿皮袍。”“我……我……我实在不冷。”

十娘捉住他的手,紧紧一握:“你看,这手冰冷的,还不加衣!”李甲强颜一笑,但是眼圈已经红了:“十娘,你何必多此一举呢?”十娘不理他,兀自疾步走入卧房,打开红色的漆皮箱,不觉大吃一惊,箱子里空落落的,只有单夹长袍,只是不见皮袄。“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甲垂着头,答不出话来。十娘仔细一想,终于想出个中原因。“当掉了?”十娘悄声问。

李甲痴呆呆地望着十娘,默默无言。十娘这才知道自己心爱的情郎,为了她,竟将最后几件可以变钱的皮袍也拿去当掉了。

想到这一层,面对着抵受不了寒气而正在发抖的李甲,心里一阵子发酸,热泪已夺眶而出。“明天是大年初一,你没有皮袍,怎么能够见人?”“我不下楼便是。”李甲稚气地说。

十娘用手绢抹干泪水,嘘口气,说:“你不下楼,人家会上楼来讨压岁钱的。”“这……这……这……怎么办呢?”

十娘走到樟木大橱边,掏出钥匙启锁,拉开橱门,取了十几锭银子出来;然后锁上大橱,将银子交与李甲。八、除夕赎当

李甲窘极了,怎样也不肯收受。十娘说:“拿去,先赎一件出来,余下的钱,作为明天打赏下人用。时候已不早,快去快来。今晚是大除夕,当店是通宵营业的。”

李甲心里充满了矛盾,显然有些无所措置了。

十娘像哄骗孩子似的:“拿去吧,我们怎样也不能让别人讪笑。我们第一次在一起过年,大家应该高高兴兴。”

听了这一番话语,李甲才伸出抖巍巍的手,将银子收下。十娘催他快去,说是准备烫一壶绍兴花雕,等他回来共饮守岁。李甲无奈,只好冒着风雪上街,天气严寒,雪羽纷飞;北风刮在脸上,如同小刀子一般。街上行人十分拥挤,李甲惟恐被院中王八瞥见,故意用衣袖蒙着面庞,东闪西避,脸颊上湿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雪水?抑或眼泪?

从当店里出来,李甲已经换上皮袍了,腋下挟着那件夹袍,匆匆赶回迎春院。

院中灯火通明,没有一个房间是暗的。风尘中人规矩特别多,大除夕通宵点灯,叫作“亮财向”,意思是:灯光所及处,财神就会将金银财宝送来了。

李甲并非不知道这规矩,只是心事太重,竟没有想到这一层,走入院中时,被太亮的灯光吓了一跳。

老鸨站在客堂门口,睁大了眼睛盯着他。

他很窘,连忙将腋下的衣服藏到背后;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四面的灯光亮如白昼,老鸨早已看得清清楚楚。“这样大的雪,你上哪儿去了?”老鸨用沉浊的鼻音问。

李甲堆上一脸尴尬的笑容,期期艾艾地:“在……在朋友……朋友家里吃团年饭。”“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李甲脸上倏地发紫,呆磕磕地愣了半晌,然后抖着声音答道:“哦,这……这是朋友送的字画!”

鸨母纵声大笑,笑声好像飞箭一般,射在李甲心上,又刺又痛。九、可怕的笑声

李甲奔上阁楼,掀起门帘,走入房内,气喘吁吁,怎样也压不下惊悸的心情。

十娘问他:“为什么这样慌张?”

李甲说:“那……那……老鸨看见我挟了一包东西进来,笑得很可怕。”“不要太敏感。”“但是她的笑声含有嘲讽的意味。”“别理她,快来喝杯花雕,驱驱寒气。”

李甲坐在八仙桌边,若有所失。鸨母的笑声,仍在他耳际回绕。十娘最能了解他的心情,举起小小的酒杯,送到李甲嘴边,劝他饮,李甲呷了一口,泪水就像荷叶上的露珠一般,簌簌掉落。“为什么又要难过了?”十娘怅怅地问。

李甲答话时,木然无表情:“我想……我们不久就要分手了。”“无端端说这些话干吗?”

李甲心一横,坦白说出真情:“我再也不能打肿面孔充胖子了,继续耽下来,一定要被鸨母咒骂的。”“截至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拉下脸子,你又何必这样自卑呢?等她指名叫骂的时候,再设法对付她不迟。”

说着,又给李甲斟了一杯酒。李甲用手指抹去脸颊上的泪痕,仰起脖子,将酒一口呷尽。十娘讲了一个笑话给他听,想逗他快乐;但他老是愁眉不展地浸沉在痛苦的思索里。一种新生的自卑感,使他不敢抬起头来正视现实,在郁郁寡欢中,终于形成了难以振作的悲观情绪。

夜渐深。红木小条桌上燃着一支红烛,火光跳呀跳的,照得满室通明。烛旁有只香炉,炉内燃着檀香屑,香气四溢,增加了不少罗曼蒂克气氛。

窗外大雪纷飞,屋檐已有冰条挂下。十娘本来计划守岁的;由于李甲郁郁不舒,竟一反守岁的习俗,拉拉李甲的衣袖,悄声对他说:“天气这样冷,我们去睡吧!”

元旦。雪已晴,屋脊上铺了一层棉花似的积雪,又厚又白的,在阳光的照射下居然结成冰块。十、秋喜报忧

十娘早就起身了,穿着一袭桃红花缎皮袄和红裙,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头发乌黑油亮,额前有几条疏疏落落的“刘海”,益发显得妩媚了。

秋喜手托福漆茶盘,冉冉走到梳妆台边,先道“恭喜发财”;然后将一盅元宝茶放在十娘面前。十娘还了礼,取出一个红包递与秋喜,斜眼一瞟,发现秋喜脸有忧色,忙问:“你怎么啦?今天是大年初一,为何皱紧眉头?一定是叫人欺侮了,是不是?”

秋喜想开口,但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梗塞住了,踟蹰半日,又将话语咽了下去。十娘见她如此表情,知道内中必有蹊跷,因此,正正脸色,坚决要秋喜把心事说出来。“快讲!”“刚才……刚才……”秋喜欲言又止。十娘追问她一句:“刚才怎么样?”

秋喜头一沉,压低嗓子,说:“刚才老太婆,当着众人讥笑李公子。”“她说了些什么?”“她说有人亲眼看见李公子昨晚挟了一包东西从当店走出来。”十娘听了,不觉猛发一怔,心里乱乱的很不好受,咬着嘴唇不出声。“这怎么办呢?”她暗自忖度:“要是老鸨知道公子囊箧已空,公子就无法再在这里耽下去了。”

于是,故意在秋喜面前悄声说了几句话,企图替公子挽回已失面子:“准是那人眼花,认错人了,公子有的是银两,哪里会去当店?一定没有这回事。”

秋喜嘟着嘴:“老太婆还叫月朗姐来劝你打发李公子走,不然的话,她准备亲自赶他出去了。”“不行!李公子在院中花的银两不算少,岂可对他如此无礼?”

这时,李甲醒了,听到嘁嘁喳喳的谈话声,一骨碌翻身下床,披了皮袍,走出厅来。“你们在谈些什么?”他问道。

十娘连忙堆上一脸笑容,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十一、咒骂

从初一到元宵,李甲老是躲在十娘阁楼上,非必要,绝不下楼。鸨母是个多么厉害的女人,随便什么事,一过眼,就能猜料出几分。打从大除夕起,她开始怀疑李甲囊箧已空,再加上半个月不敢露面,益发增强了她的信心。她不能让一个穷光蛋独占她的摇钱树,因此差遣秋喜上去唤叫十娘,说是有事跟她商量。十娘并不愚蠢,知道鸨母脑子里转的什么念头,沉着脸,推说头痛,不愿下楼。

这一下,可把鸨母气坏了,认为十娘的倔强,完全是李甲教唆的。于是,霍然站起,怒冲冲地走到楼梯口,直着嗓子,疯狂咒骂。“穷光蛋!你快些滚出去!没有银子,就别在妓院里充阔佬!”十娘站在房门口,侧耳谛听。鸨母的话语,一个字像一枚钉,扔在她的心坎里,又刺又痛。

但是鸨母见十娘仍不下楼,心中一气,索性指名大骂了:“李甲,这里不是救济所!你在院中白吃白住了一整年,亏你还有面孔耽下去!”

十娘惟恐李甲听了不好受,连忙将房门轻轻掩闭;然后冉冉走到内房,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气,笑嘻嘻地说:“李郎,我陪你下一盘棋,好不好?”

李甲感喟地叹息一声,摇摇头,说:“她骂我的话,我全听到了。”

十娘心乱似麻,紧紧搂住李甲,含泪作笑,百般劝慰:“不要难过,老太婆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当是耳边风,过了就算。”

李甲用眼对四下瞅了一圈,痛苦地抬起头来,说:“都是我不好,害你受这么多的委屈!”“你为甚不好?我不许你说这种话。”十娘用纤纤玉指掩住他的嘴。“如果我手上还有银子的话,她就不敢这样乱骂人了。为今之计,我只有离开这里了,也好免得你再受闲气。”“不,不,你不能离开我!”十娘哭了,泪水像断线珍珠一般簌簌掉落。十二、逐客

房间里充溢着郁结的气氛。李甲鼻子酸了,眼睛发潮。十娘百般劝慰;但是李甲却作了这样的表示:“十娘,我迟早终归离开这里的!我必须将你忘记,希望你也能忘掉我。”

李甲的话,一句句镌在十娘心里,使她感到了一种难以描摹的凄抑。这些年来,十娘不知道结识了多少王孙公子,可是没有一个能像李甲那样令她刻骨倾心的。李甲早已窃去了她的心;而十娘也有从良之意。如今,李甲要走了,她必须设法留住他。

因此,十娘对李甲说:“不要离开我!千万不要离开我!老太婆的事,一定有办法可以对付的。”

话语刚说完,忽然有人敲门。李甲大吃一惊,以为鸨母上来赶他出院了,恓恓惶惶地躲在屋角,瞪大了一对受惊的眼睛。十娘走去开门。

门启开后,原来是秋喜。

秋喜神色紧张,娇喘吁吁的,一见十娘,立即反背将门掩上。十娘细声问她:“有什么事吗?”

秋喜说:“不好了,快将李公子送出院去避避锋头”。“为什么?”十娘问。“因为,”秋喜怯怯地对躲在屋角的李甲瞅了一眼;然后压低嗓音说:“老太婆决定亲自上楼来辱骂李公子。”

李甲听了,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十娘劝他暂时到外面去避一避,等鸨母怒气平息了,再回来。李甲想不出第二个办法,只好问十娘要了些碎银,准备出街去找同乡柳遇春聊天。

这时候,楼梯蓦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甲怔住了,站在门背后,浑身发抖。“快开门!”鸨母在门外大声怒吼。

十娘心一横,三步两脚走去拉开房门。

那鸨母一见十娘,两眼瞪大如铜铃,吊高了嗓子,破口大骂:“贱货!你究竟打算干是不干?吃我们这行饭的人,谁不前门迎新,后门送旧?自从李甲这穷鬼来到这里后,你老是失魂落魄的。”十三、剥衣“别说是新客,连旧客都断光了!现在,我要你马上赶他出去!从此以后,再也不准他踏进大门一步!”

十娘从小就学会了忍耐,听过鸨母的咒骂,心中虽气,却不敢出言顶撞。鸨母这个雌老虎,脸皮厚,手段辣,院中上上下下,包括王八在内,没有一个不惧怕她。

但是站在门背的李甲却有点吃不消了,脸一红,终于蹑足逃了出去。

鸨母用鄙夷不屑的目光瞅着李甲,任由他溜出去,不加阻拦。秋喜究竟是受过训练的丫鬟,见到这种情形,立刻端茶,点烟,还绞了一把热手巾给鸨母。“妈妈,别动肝火了,气坏了身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喝盅茶,有话慢慢讲。”

鸨母这才坐下了,脸孔依旧绷得很紧,狠狠地盯着十娘,眼睛里仿佛有一撮怒火在燃烧,热辣辣的,一直烧到十娘心里。“你想想看,我辛辛苦苦将你抚养成人,为的是什么?那李甲这穷鬼有什么好?不读书,不做事,专靠女人吃饭,一点出息也没有!”

十娘也生气了,抬起头来,极力为李公子分辩:“妈妈,你这话说得一点道理也没有。李公子当初也不是空手上门的。”

鸨母嗤鼻冷笑:“此一时,彼一时,干我这行户营生的人,讲不得情义。”“但是——”十娘的嗓子也不弱:“我,我爱他!”

鸨母想不到十娘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一恼,举起桌上的茶杯愤然往地上一摔。“臭货!贱货!算你有胆,老娘今天非给你一点厉害看看不可!”说罢,霍然站起,匆匆走到房门口,大声唤叫王八上楼。

王八上来了,手里拿着早已准备好的麻绳和皮鞭。“剥去她的衣服!”鸨母怒叱。

王八像狗般听话,卷起衣袖,走到十娘身边。十娘昂着头,毫无惧色。十四、鞭挞

王八将她的衣服剥下了,十娘依旧一动不动。

秋喜跪在鸨母面前求情,鸨母不理她,只顾咆哮如雷:“将她绑起来!”

王八将粗麻绳往十娘胴体上团团捆绑。十娘昂着头,闭住眼睛,木然站在那里,毫无畏缩的表示。

鸨母手持皮鞭,怒气冲冲地走到她身旁,双手往腰际一插,叱道:“答应我,从今天起,恢复接客!”

十娘还是闭住眼睛,脸上呈露着愤恚之情。

鸨母狞笑了,举起皮鞭,“胡”的一声,抽在十娘背脊上。十娘依旧昂着头,依旧闭着眼睛,依旧站立在那里,不哭,不嚎,不吶喊。

鸨母眉毛倒剔,扁扁嘴,直蹦直跳地咆哮起来。“把李甲赶出去!跟他一刀两断!”十娘固执地摇摇头。

鸨母怒不可遏,举起皮鞭,一连又抽了两下,十娘背脊上立即出现了两条血痕。十娘忍住痛,皱皱眉,紧紧捏住拳头,不出声。鸨母见她如此倔强,心内的怒火终于狂燃起来了,咬紧牙关,索性用鞭柄猛掴十娘脸颊。

憎恨使十娘产生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勇气。她宁死也不肯屈服。

那站在一旁的王八,眼看暴力不能发生任何作用,惟恐鸨母无法落场,趁此挪前两步,拉拉扯扯地将鸨母劝开。鸨母满脸怒容,脖子的青筋都凸了出来。“贱货!今天饶了你!不过,你得好好记住我的话,不然,休怪老娘不讲交情。”

说罢,将沾有血迹的皮鞭往地板上一扔,悻悻然夺门而出。王八闪了闪三角眼,走到十娘面前,解开粗绳,扶她进入内房。“睡一会吧,不要太固执。妈妈一向最疼你,只要你肯听从她的话语,我敢担保日后决不会难为你的。李甲这个穷小子有什么好?让他走吧,也好省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你以为我说得对吗?”十五、消极的反抗

这是王八的“忠告”,其实完全是猫哭老鼠假慈悲,一点诚意也没有。十娘本想骂他几句的,只因身上伤处肿痛,懒得开口了。王八见她不理不睬的,自觉没趣,也就提起粗绳和皮鞭,匆匆离开阁楼。

此时,秋喜进来了,知道十娘被打。连忙取了药粉来敷抹伤处。十娘被鸨母打成这个样子,愈想愈气,泪水已经涌上眼眶,还极力忍住不让泪水淌下来。秋喜一边替她敷药;一边劝她不要难过,十娘两眼直直地盯着帐顶,咬牙切齿地说:“秋喜,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你有这样的决心?”“嗯。”“老太婆肯放你走?”“这迎春院不是监狱,我没有犯过什么法,总不能将我一辈子关在这里!”

十娘终于耸肩啜泣了;但是她并不悲哀。她只有愤怒。秋喜替她敷好伤口,问她要不要吃东西,她摇摇头。秋喜绞了一把热手巾给她。叫她好好休养。

这时,忽然有人轻敲房门,十娘以为是李甲,连忙差秋喜去迎接,结果迎来了王八。

十娘厉声疾气地问他:“打也给你们打过了,还有什么事?”

王八堆上一脸阿谀的笑容,说:“楼上来了一帮关外巨商,久慕十娘芳名,今晚想在你处摆一席酒,热闹热闹!”“滚出去!”“但是,”王八用鄙夷不屑的目光对十娘一瞅,“这是妈妈的意思。”

十娘以拳击床,气得两排牙齿不住厮打。“你们究竟是人不是?”她说:“刚才用皮鞭抽打,现在却要我接客了。”

王八脸一沉,故意压低嗓子:“我劝你还是乖乖地化妆吧,不要惹她老人家动肝火。”“我死也不接!”“此话当真?”“我向来不说假话。”“好,等着瞧吧!”

说罢,王八走了。秋喜大惊失色。十六、谈判

秋喜劝十娘千万不要生气,得罪鸨母,没有好处。十娘意志坚定,宁死也不再接客了。

房间里的空气显得特别紧张,两个年轻女人屏息凝神地等待鸨母上楼。

等了一个时辰,门外全无动静。秋喜这才松了一口气,轻声对十娘说:“也许她让步了。”

十娘摇摇头说:“我知道她的脾气,她是不会罢休的。”“那怎么办呢?”“不要怕,我早已抓定主意。”

夜渐深,院中的歌声也不像先前那么喧哗了。有人叩门,秋喜走去一看:原来是李甲。

李甲看到十娘颊上有条伤痕,不觉为之一怔,忙问:“怎么啦?”十娘眼睛一闭,泪水就簌簌地掉落下来了。李甲走去问秋喜,才知道鸨母用皮鞭抽打过十娘。

夜已深,四邻笙歌皆止,天气仍寒,卧房内一片阒寂。李甲坐在床沿,呆望着十娘,心里仿佛万箭齐攒般难受。十娘的容颜虽有伤痕,依然在抑郁中呈露傲岸。李甲内心中只有歉仄,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十娘睁开眼来,幽幽地对他说:“睡吧,时候不早了。”他咬咬牙,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好,我走。”“走?走到什么地方去?”十娘焦急起来。

他转过脸去,耸肩饮泣。十娘连忙直起身子,抖着声音对他说:“相公,千万不要动摇你的信心,只要我们彼此相爱,别说是一个老鸨,就是十个老鸨也无法拆散我们的。”

李甲边哭边嚷:“都是我不好!我害了你!”

十娘眼泪汪汪地对他说:“拿出勇气来面对现实,一定会获幸福!”

李甲回过头来,久久凝视十娘,嘴角一牵,终于噙着眼泪微笑了。

爱情驱走了伤感的气氛;也驱走了失望。幸福已经在向他们招手了,只要意志能够坚定。十七、三百两

十娘向来是一个柔弱的女性,遇事,总是畏畏缩缩地躲在后面;但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纵然是老鸨的皮鞭,也不能阻止她付出真挚的情感了。

十娘心里早有打算,只因时机未熟,不敢遽尔采取主动。有一天,李甲出街到柳寓去下棋,鸨母又气势汹汹地奔上阁楼,找十娘谈判。鸨母说:“事情必须彻底解决,这样拖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十娘用沉着的语气反问她:“妈妈!依照你的意思,该怎样解决?”“很简单,一、如果你想继续留在院中,那么,从今晚起,马上恢复接客。二、你若不肯逐走李甲的话,那么,只好请你跟他一起出去做乞丐!”“妈妈,此话可当真?”

鸨母扁扁嘴,嗤鼻冷笑:“两条路,任你拣一条!”

十娘惟恐鸨母后悔,连忙追问一句:“妈妈,你要多少银子?”这一问,却把鸨母怔住了。鸨母最初的意思,无非想借此迫逼十娘答允逐走李甲。不料,十娘态度竟如此坚决,实在是大出意外的。在她的心目中,李甲是个穷光蛋,十娘绝对不会有勇气离开迎春院的。但是,十娘竟挑选了绝路。

鸨母气极了,可又竭力不让愤怒露在脸上。她不愿意十娘离去,只好讪讪地转换一种口气对十娘说:“你怎么愈来愈傻了?李甲这小子,连身上的衣服都已当掉,哪里会有银子来赎身?再说,你是吃惯用惯了的,跟他出去,不饿死,才怪哩!”“妈妈,饿不饿死,是我自己的事,请你别替我担心。我要问的是:妈妈,你究竟要多少银子?”

鸨母不肯说。

十娘催她将数目讲出来。

鸨母用手指搔搔头,皱着眉,问:“难道你真的要跟他走?”“妈妈!你说你要多少?”“如果是别人,没有千儿八百就不必讨论,至于李甲那穷鬼,老娘不好意思要多,算三百两吧!”十八、爱情的考验“三百两?”

鸨母见十娘脸上的抑郁之情消失了,心中一急,连忙补充一句:“这三百两纹银必须在三日之内交出,不然,休怪我老娘无情!”“但是,”十娘说:“李公子家居绍兴,这三天之期未免太短促了,教他到什么地方去筹?”“这是他的事!”说着,脸一板,悻悻然走出阁楼。十娘怕她反悔,故意奔上前去,拉住她,苦苦哀求:“妈妈,三日之期实在太短促,请你宽限十天吧?”

鸨母鄙夷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这穷鬼,别说是十天,就是一百天,也不一定拿得出银子来。好的,看在你的脸上,就宽限十天吧,不过,到了第十天,还拿不出银子来,就非赶他出院不可。”“妈妈,你不后悔?”“老娘说话向来有斤两。”

十娘回入卧房,不禁暗暗窃笑了,心忖:“这老太婆眼睛里除了银两,就没有别的东西!”

于是弓身端起一只红漆方凳,走到大柜前,站上方凳,启锁,拉开橱门,捧出一只小小的描金箱,抽出箱盖,里面就有夺目的光芒射出来。

那箱内装满了翡翠和珠宝,都是名贵的饰物,有金无银,价值连城。

十娘看到这些东西,脸上终于露出安慰的笑容。暗忖:“只要半条颈链,我就可以跳出火坑,跟随李甲到南方去过好日子了。”

这样想时,十娘取出一条颈链,插入箱盖,将百宝箱放回原处,关上橱门,从凳上跳下来。

她心里说不出有多么的高兴,恨不得立刻叫秋喜出去兑掉颈链,把身价银子交与鸨母,离开迎春院。

但是转眼一想,事情又不能操之过急。李甲究竟还年轻,太多的钱财会使他消沉堕志。不如把颈链收藏起来,由他自己到外边去张罗身价银子,这样具有两个意义:一方面可以使他知道钱财不易筹得;另方面也可考验他的情感。十九、并头兰

十娘当然不会怀疑李甲的情感;但是李甲意志未必坚定。

过了些时,李甲回来了,说是进院时撞见鸨母,给她白了他一眼,所以心中甚为气恼。“不必气恼了,”十娘笑嘻嘻地将他拖入房内,低声悄语地对他说:“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只要你有三百两纹银。”“三百两?”李甲目瞪口呆,显然莫明究竟。

十娘兴奋无比,说话时,语调中含有强烈的快乐:“刚才我已经与老太婆讲定了,只要你有三百两银子,就可以替我赎身。”“但是——”李甲眉头一皱,非常为难地说:“我两手空空,到什么地方去筹这笔钱呢?”

十娘正正脸色,说:“你总还有些亲友在这里的,跟他们去商量商量,反正,老太婆与我约定了十天之期,不太迫促。”

李甲并无把握,叹口气,答应第二天一早就出去想办法。

第二天凌晨,东天刚刚泛起鱼肚白的颜色,十娘就将李甲从睡梦中推醒,压低嗓子对他说:“起身吧,此刻老太婆还没有醒,趁早出去想办法,有了银子,立即找她签字赎身。”

李甲睡眼惺忪,张大嘴,用手背掩在嘴唇前,频频打呵欠。天气很冷,十娘端了个火盆在床边。李甲一骨碌翻身下床,懒洋洋地走到绸幔背后去洗脸。

洗完脸出来,十娘忽然大惊小怪地用手一指:“相公,你看!”

十娘的手指对准着那只红木高脚花架,架上有一盆兰花,李甲回过头去仔细察看,才发现兰草开了花,而且是一朵并头的。“奇了,兰草也会开出并头花!”“这是好预兆,快出去想办法。这里有一些碎银,你拿去,肚饿时,随便找些东西充饥。”

李甲接过碎银,整整衣帽,蹑手蹑足地走向房门,十娘无限依依地目送他离去。二十、到处碰壁

十娘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相公!”

李甲拨转身子,细声问:“还有什么事吗?”

十娘欲言又止,咽口唾沫,把心里想说的话也吞了下去:“没……没有什么,早些回来就是!”

此时,天已大亮,李甲加紧脚步,匆匆走出迎春院。十娘心境愉快,冉冉走入客厅,点燃香烛,祈告上苍保佑李甲。

李甲上了大街,先向葱饼店买了两个葱饼充饥,然后走到一个父亲的好友张老先生那处求借。

张老先生平时对李甲倒颇为疼爱。只因李甲迷恋烟花,来京年余,一事无成。李布政一再来信催促,他也置之不理。为了这个缘故,张老先生对他早有不满。“你来作甚?”老先生问。

李甲堆上一脸的笑容:“愚侄决定依从父命,日内离京南返。”“这是再好也没有了。”“但是——”李甲期期艾艾地:“愚侄手头拮据,希望老伯借些盘缠给我,好打发行程。”

张老先生惟恐他骗去了盘缠,不作正经用,反去归还脂粉钱,将来给他父亲知道,不但不领情,可还会引起其他麻烦。

因此,这位世故老人就拱手拒绝他的请求了:“贤侄有所不知,老汉目前正值空乏,实在无力相助,惭愧,惭愧!”

李甲碰了个钉子,怀着飘忽彷徨的情绪,走上大街,呆立在街边,茫然莫知所从。没有办法,只好到东门外去找李民修。

李民修是李甲的族人,年纪已超出六十;但是论辈分,却与李甲同辈。李甲去年来京时,所有银钱往来,多数经由民修转账,自从结识十娘后,就不到民修处走动了。民修思想顽固,为人极其拘谨,对于李甲的行动,颇为不齿。

现在,李甲从城里赶出来找他,照理,他是应该予以接见的;但是他却托辞患病,故意回避。李甲气极,愤然回进城去。二十一、人情淡薄

天气骤然转冷,北风呼呼,吹在脸上,如同小刀子在刮,隐隐有点刺痛。李甲腹中十分饥饿,就近走进一家饭馆去吃馒头,无意中遇见了一位父执,本来是不好意思在这种场合开口的,只因一连碰了几个钉子,心内焦急万分,竟厚着面颜向他透露告贷的意思了。“请你帮帮我的忙,借三百两纹银给我,等我写信禀明家严后,立即饬人加利奉还。”

那人虽与李甲相识,平日甚少来往,听了这番话语,只是一味摇头,连饭都没有吃完,匆匆付账,像老鼠见到猫儿一般,疾步而出。

至此,李甲信心尽失,情绪低落。伙计端饭来,吃了两口,泪水就簌簌掉下了。

饭后,李甲去了几家门子,结果全是一样的。那些亲友几乎没有一个不知李甲狎妓作乐的事,认为他已无药可救,谁也不愿加以援助。

黄昏时,大雪纷飞,李甲已经走得筋疲力竭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回转“迎春院”。十娘亲手炖了一碗鸡汤给他,要他喝下,李甲摇摇头,泫然欲涕地说了一句:“十娘,我对不起你!”

十娘见他神情沮丧,知道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连忙好言相劝:“不要难过,只要我俩意志坚定,随便什么困难,终归有办法可以克服的。”“有办法?”李甲用怒眼对十娘一瞪,眼睛里好像有一撮怒火在燃烧,一直烧到十娘心坎里。

十娘有点怕;但还强颜作笑:“相公,你且息怒……”

李甲不让十娘把话语说完,立刻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这究竟是什么世界?一点温暖都没有!人们的眼睛愈来愈势利了,看见我,如同看见一条狗。他们只知道顾自己的幸福,却不管别人的痛苦!”“相公,不要生气,先将这碗鸡汤喝下再说。”

李甲抬起头来,对似花如玉的十娘一瞅,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刻骨的悲酸,眼睛湿润了,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激动积聚在心头。二十二、聊天解闷

十娘年纪虽轻,但已饱经沧桑,对于李甲内心的苦衷,她是非常了解的。她本想将那只百宝箱立即取出来交与李甲,可是她又怕这样做会使他不图上进。为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宁可让李甲多受些折磨,非至必要,决不资助李甲。

她要考验李甲是否真心爱自己。因此,这出苦戏还得继续唱下去。

吃晚饭的时候,李甲觉得有点头痛。十娘摸摸他的手,冷冰冰的,猜想他在外边受了些风寒,立即扶他上床,然后吩咐秋喜泡姜汤。

这一晚,李甲在床上辗转反侧,怎样也不能入睡。十娘怕他急出病来,心内十分不安。翌晨起身,李甲匆匆洗了脸,没有吃东西,又出街了。

雪未停,外边变成一片银世界。十娘坐在火盆边,尚且要发抖,想起正在街上奔走告贷的情郎,不禁泪流满面了。秋喜明白她的心事,劝她到隔壁月朗姐处去聊天,也好借此解解闷气。

这月朗姐是“迎春院”的第二块红牌,姓谢,与十娘最为投机。十娘没有事的时候,常找月朗下棋闲谈,如今有了李甲,两人间的来往就不像过去的那么亲密了。

谢月朗一见十娘,立刻含笑盈盈地迎上前来。“听说十妹要从良了?”谢月朗表示了自己对杜十娘的关心。十娘直率地点点头,并不隐瞒。“我真羡慕你!”月朗情不自禁地说了这句话,似有无限感触。但是十娘并无喜悦之情,相反地,她紧蹙着眉尖,脸呈悒郁。月朗问她为何愁眉不展?她说:“老太婆要李公子拿出三百两纹银。”“这有什么困难?”“不瞒月朗姐,李公子为了我,已经将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变卖了。”

月朗微微一笑,说:“这三百两纹银也算不了是什么大数目,你随便拿一件首饰出来,也就可以对付了。”二十三、寄存宝箱

十娘叹口气,身子朝前一俯,细声向月朗解释自己的苦衷:“银子的问题实在是很容易解决的,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怕李公子见财忘情,失去了应有的风度。”“你这人啊,也太过分了,既然已付出真挚的感情,就不应该再有不必要的猜疑。”“话虽不错,但是——”杜十娘附耳上去,低声对月朗说,“我不让他知道我有钱。”“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一个出卖爱情的女人;所以不想像嫖客那样出钱去购买爱情。”

听了这句话,谢月朗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点点头说:“我完全明白你的用意。”“所以……”十娘继续作了这样的一个要求,“我准备将一些首饰寄存在你处。”“不怕我侵吞你的财产?”月朗打趣地问。

十娘的态度很认真:“月朗姐姐,你我都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这些首饰是我用血汗换来的,别人无法体会个中的痛苦,你当然会知道这些东西的得来匪易。为了这个缘故,我才决定将我一生幸福所系的东西——首饰箱,交与你保管。”

月朗终于敛住笑容,被十娘的话语感动得目瞪口呆了。十娘说:“回头我将百宝箱拿过来。”

月朗非常激动地紧握十娘之手:“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替你好好保管!”

下午,雪仍未停,整个北京城变成一片银世界了。杜十娘为了考验李甲的情感,将百宝箱寄存在谢月朗处。她的计划是:只要李甲肯付出真挚的情感,她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向月朗取回百宝箱,交与李甲,给他一个意外的帮忙。十娘虽然信任李甲;但是那一份自卑感是无法消除的。她究竟是个青楼妓女,即使从良后,也决不能用百宝箱里的财物洗去这个污点。所以在决心跟李甲南下之前,她必须明确知道李甲是否真心爱自己。

现在,李甲为了替她赎身,冒着大雪在外边四处奔走。雪愈大,十娘愈烦闷。二十四、六院魁首

吃晚饭时,十娘端着饭碗,心里老是惦念着李甲,一口也吃不下。饭后,北风转劲,十娘心似刀割。“天气这么冷,为什么还不回来?”十娘兀自坐在卧房里饮泣拭泪。

这样想时,李甲回来了。十娘问他:“借到多少?”他摇摇头,用感喟的叹息代表回答。秋喜重新摆好碗筷,替李甲盛了一碗热饭。李甲一边吃,一边发脾气:“世态炎凉,我已看够丑恶的嘴脸!”

十娘对他说:“不要担心,还是由我来想办法吧!我有几个要好的小姐妹,也许她们肯帮助我一些。”

但是李甲却说:“明天,让我再去试试。”

十娘不便劝阻,也就解衣就寝,好在限期尚有八天,无需急急拿出颈链来。

翌晨,李甲又是一早就出院,奔走竟日,依旧一无所获,回来时,垂头丧气,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第四天,李甲在外边到处碰壁,自感羞惭,再也无颜回院去见十娘了。没有办法,只好到柳遇春处去借歇。

柳遇春是李甲在“国子监”读书时的同乡,国子监是国家设立的最高学府,明代初年,凡是秀才中的优秀公子或落第举人,始可入监读书,称作“监生”。柳遇春与李甲同为监生,再加上同乡之谊,所以彼此相处得十分投契。

遇春一见李甲,忙问:“哟!你比上一次我见到你时消瘦得多了,究竟有什么心事?”

李甲长叹一声,将自己与杜十娘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柳遇春听。柳遇春听了,颇不以为然。他坚信像十娘这样的一个京中名花是绝不会有真情实感的。“老兄,别痴心梦想了,”柳遇春说,“杜十娘是北京名妓,六院的魁首,即使要赎身,也不是三百两纹银可以解决的事。”

李甲极力为十娘分辩:“你完全看错了,十娘与别的风尘女子不同,她有情有义,所以非常难得!”二十五、投河不遂

柳遇春眉头一皱,久久默然。李甲一再求他资助,他正正脸色,说:“不是我不肯帮助你,实在是因为这件事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你想想看,你的父亲是谁?堂堂布政司老爷,肯不肯让自己的儿子娶个妓女回家?”

李甲给他这么一说,想辩,也找不到适当的话语。他对于十娘的感情是绝对信任的;但是一提起父亲,他就有点踌躇了。这一年中,他不知道接过多少封父亲的来信,父亲在字里行间,早已透露了对他的不满。如今,倘若他果真带着十娘回转绍兴,父亲当然不会接受的。想到这一层,李甲的信心动摇了。天色已晚,外边风雪漫天。柳遇春留他在家里暂宿一宵,他答应了。

这一晚,李甲借宿在柳遇春的书房里。躺在红木长炕椅上,两只眼睛老是痴望着墙上的四幅屏。这四幅屏全用飞金蜡笺衬底,画的是鸳鸯戏水和并头双莲。

他需要爱的温暖,又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的严责;整整一年,他与十娘生活在一起,虽然穷,却一直有着戏水鸳鸯的快乐。现在,为了筹不到三百两纹银,竟产生了愚蠢的犹豫。想起千娇百媚的杜十娘,不禁心酸流泪了。他知道十娘已将爱的希望寄存在自己身上,但是自己却没有负起责任来爱。他对不起十娘,因此,感到了内疚。

早晨起来,遇春吩咐佣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待他。他心绪不宁,摇摇头,匆匆离柳寓。走上大街,风雪交加。李甲打了一个哆嗦,缩头缩脑地向前疾走。他不回“迎春院”,却向城外走去。城外有条河,河面尚未结冰。此时,天气寒冷,行人稀少。李甲站在木桥上,痴望着河水发愣。

他的内心中充满了矛盾,解决不了摆在面前的难题,在痛苦的煎熬中,惟有一死了之。

心一横,举腿跨上木桥栏干,正欲跳下时,忽然有人大声唤叫:“李公子!原来你在这里,找得我好苦!”李甲回头一看,原来是迎春院的小厮四儿,愣了一愣,没有跨上栏杆,就被四儿一把捉住。二十六、一百五十两

四儿焦急地问:“李公子,你怎么可以寻短见?”李甲用含泪的眼睛睖着四儿,痴呆呆的,默默无言。四儿说:“十娘在院中里等了你一日一夜,快回去吧。”李甲无颜再见十娘,听了四儿的话语后,摇摇头,感喟地叹息一声说:“我今天没有空,你先回去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到处寻找李甲,如今找到了,岂肯轻易放手。李甲扭不过他,只好垂头丧气地随他回院。

回到院中,十娘问他:“昨天晚上在什么地方过夜?”李甲答:“柳遇春家里。”十娘问:“银子借到没有?”李甲耸耸肩,双手一摊。十娘说:“你在京中也有不少亲友,难道人情真的如此淡薄,连三百两纹银都凑不足?”李甲鼻子一酸,眼睛发潮了。

两人潸然相对,久久默然。秋喜端茶来,扯扯十娘衣袖,意思叫她到外边去说几句话。十娘站起身来,走到门外,悄声问秋喜:“什么事?”秋喜说:“刚才四儿在城外见到李公子时,李公子站在木桥上,好像要投河自尽,你得小心留意他的行动。”十娘寻思一阵,说:“吩咐四儿不要乱猜疑,李公子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没有理由出此下策。”

话虽如此,十娘倒也开始惴惴不宁了,回入客厅,想劝慰他,又不敢揭穿他的心事,令他难过。她惟有强颜作笑,装作完全不知道李甲曾萌厌世之念。

她说:“不要担心,事情终归有办法解决的。”说罢,袅袅婷婷走入卧房,稍过些时,又从卧房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堆白银。

李甲不觉发了一怔,忙问:“这些银子哪里来的?”十娘含笑盈盈地对他说:“公子,这里是一百五十两碎银,是我历年积下来的私蓄,你拿去吧,只要再设法一百五十两,问题就解决了。”

李甲惊喜过望,暗忖:“十娘已对我付出真挚感情,我能辜负她吗?我必须尽我能力所及,凑足三百两,也好给十娘过些快乐的日子。”二十七、山西来客

李甲被十娘的真情打动了心,当天下午又冒着风雪出去想办法。在外边奔走一日,晚上回来时,依旧分毫无获。十娘见他如此狼狈,恨不得立刻凑齐了银两,交与鸨母,随他南下。但是十娘没有这样做,宁可让情郎暂时再多吃些苦,非继续考验他不可。李甲见到银子,颓唐之情尽失,虽然疲倦,也不气馁。

第二天早晨,吃过东西,他又出街去想办法。临走时,十娘无限依依地送他到楼梯口,细声对他说:“公子,我的终身大事,全凭你的努力了。”李甲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

李甲走后,雪晴了。十娘独坐房内刺绣,静候佳音。午饭过后,李甲未返。十娘闲着无聊,取出琵琶,转轴拨弦,将内心的悒郁,全部发泄在弦在线。

楼梯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零零乱乱,好像不止一个人。有人敲门,十娘放下琵琶,探手掠掠散在额前的鬓脚,走过去,拉开门,一看,竟是鸨母。

十娘大失所望,那鸨母却堆上一脸阿谀的笑容,眯着眼,说:“儿啊,你真有福气,大同县的李大官人特地从山西赶来,给你挑来了多少礼物,穿的,戴的,装满四大箱,够你享受一辈子的了!”

听了这些话,十娘将脸偏过一边,厉声疾气地答了两个字:“不要!”

鸨母碰了个硬钉子,有点气恼,可又不好意思当着李大官人发脾气。没有办法,只好再陪笑脸:“儿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为什么还是这样不懂事?人家李大官人乘兴而来,总不能叫他败兴而去。”“这是他的事!”

鸨母见十娘态度如此倔强,心里满不是滋味。回过头去对身后的李大官人一瞅,李某表情尴尬,显然受窘了。鸨母是个开妓院的人,怎能随便得罪嫖客?于是正正脸色,一脚跨过门坎,推推搡搡地将十娘推到靠墙处,轻声责备她:“你怎么啦?这李大官人一年难得来一回,就摆出这副嘴脸,叫人怎样下台?”二十八、没趣的寻芳客“妈妈,”十娘据理力争,“我们有约在先,期未满,我是决不接客的。”

鸨母又气又急:“傻丫头!你……你怎么这样不明事理?人家李大官人远道而来,送你这么多礼物,没有别的打算,只想跟你喝上一杯两杯的,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再说,李甲这穷小子又不在这里,你怕什么?”十娘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鸨母立刻露了笑容:“既然不怕,我就去吩咐下面摆酒了。”十娘连忙频频摇头:“不,不,我不能陪他喝酒。”

鸨母困惑地问:“为什么?”

十娘说:“我与李公子早有约言,彼此皆不怀二志,妈妈,请你不要逼我太甚好吗!”

鸨母脸孔一板,咬咬牙,对十娘身上看了又看。半晌过后,伸出手来,愤然掴了十娘一巴掌:“贱货!别惹老娘动气!今儿个,你爱接就接,不爱接也得接,不由你来作主!”

十娘不说话,双手蒙住脸庞痛哭。

鸨母悻悻然走出房门,吩咐王八、四儿等人立刻摆下酒席。倒是那李大官人自感没趣,笑嘻嘻地对鸨母说:“妈妈,既然十娘心绪不好,也就不必惊吵她了!”

鸨母大急,惟恐那业已到手的四大箱礼物又被抬了出去,连忙拉住李大官人,怎样也不肯放手:“大官人,十娘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只要一杯下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大官人,请你无论如何赏个脸,别叫人讪笑‘迎春院’的妈妈不懂礼貌。”

鸨母说出这番话时,语气近似哀求。

那李大官人低头沉吟了半晌,总觉得花了银子来看妓女们的嘴脸,实在不是聪明人做的事情。因此,欠身对鸨母作了一个揖,颇表歉意地说:“妈妈,请原谅,小生另有他约,改日再来打扰。”

此话说来十分勉强,既有约会,何必来此,显然是推托之词;但是鸨母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让他带走四大箱礼物。二十九、再求遇春

李大官人走后,鸨母气得心胆俱裂,猛一转身,怒冲冲地闯入十娘房内,擎起鸡毛帚,向十娘身上疯狂乱抽。十娘咬牙切齿地忍住痛,虽然噙着眼泪,却不呼嚎。四儿和秋喜闻声赶来,夺去鸨母手中的鸡毛帚,将她拉了出去。十娘又挨了一阵毒打,身上痛,心里却充满了喜悦。她知道再过几天,就可以跳出火坑了。十娘从良之心已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她。

晚上,李甲回来了,依旧没有借到银子。事情显已无望,李甲精神颓唐,意志消沉。十娘劝他不要灰心,好在限期未届,明天再出去试试。李甲摇摇头,说:“整个北京城,已经没有一个人同情我了。”十娘问:“柳监生呢?”李甲说:“他虽然是一个例外,但是没有钱。”十娘说:“你不妨再去找他一次。”李甲摇头叹息:“如果他有银子的话,他早就借给我了,问题是,他自己也没有。”十娘说:“他没有,也许他的朋友可以帮助他一些。”这句话终于提醒了李甲,咬咬牙,决定再到柳寓一趟。

翌晨,李甲走出院子,去到柳寓。遇春正在书房中读书,见到李甲立即欠身请他坐下。“十娘的事,怎样了?”柳遇春问。

李甲从衣袖里掏出一百五十两碎银来,摊在桌上,开始为十娘分辩:“你说十娘是个六院魁首,决无真情,如今,她看我到处碰壁,终于将自己所有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共计一百五十两,尚少一半。”

柳遇春见到雪白的银子,才相信十娘已对李甲付出真挚的情感,点点头,说:“想不到风尘中还有这样多情的女子,李兄,你有福了,我赞成你娶她为妻。”“但是……”李甲期期艾艾地说出自己的困难:“那老鸨要三百两纹银始肯放十娘。”

柳遇春略一沉吟,说:“我虽然穷,可是我还有些亲戚朋友,这一百五十两银子,我一定帮你筹。你暂时住在这里,等我筹足了数目,再回院接十娘出来。”三十、期限届满

柳遇春不失为一个有义气的朋友,自己拿不出银子,但是感于十娘之诚,竟代李甲出去谋借。奔走三天,终将银子凑齐。

李甲喜极,一再向柳遇春作揖致谢。柳遇春将三百两银子包好,交与他,叫他行路小心,千万不要给歹徒抢去。李甲捧起银子,匆匆告辞。柳遇春故意调侃他:“何必这样性急,吃了早点再走也不迟。”李甲频频欠身,说了一声“改日再来”,便飞也似的奔上大街去。

回到“迎春院”,十娘正在梳头。李甲将包袱往桌上一放,透口气,笑嘻嘻地对十娘说:“银子凑齐了。”

十娘喜不自胜,立刻走过来观看,解开包袱,果然是三百两雪雪白白的纹银,忙问:“谁帮的忙?”“柳遇春向亲友借来的。”“那柳公子真是好人,我们回到绍兴后,一定要设法好好报答他才是!”

李甲听了这句话,忽然敛住笑容。十娘问他:“何故发愁?”他说:“我们连路费都没有,怎么动身?”十娘露齿而笑了,冉冉走入卧房,又取了一包碎银出来:“公子,这是我昨天向几位姊妹商借的,数目不大,可也足够我们搭船回绍兴了。”

至此,李甲才松了一口气,心忖:事情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只差一步,就可以双宿双飞了。十娘拨指一算,刚刚十日,连忙包好银子,准备下楼去找鸨母。就在这时候,楼梯上忽然响起零乱的脚步声,拉开门一看,原来鸨母带着一帮人上楼来了。

鸨母一见十娘,涎着脸,用鄙夷不屑的目光对四周瞅了一瞅,冷冷地问:“怎么啦?今天是第十天了!”

十娘立即陪上笑脸,柔声细气地说:“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不必多讲,有银子,赶快拿出来!”“如果没有呢?”

鸨母嗤鼻冷笑:“那就休怪老娘无情了!”三十一、反悔

十娘斜着眼珠对李甲看看,李甲明白她的意思,当即走入卧房,将包袱取了出来,往桌面上一放。

李甲说:“纹银三百两,分毫不缺。”

鸨母一见银子,默然变色。她原以为李甲已经山穷水尽,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银子的,如今纹银放在桌上,心里不免有点后悔了。“孩子,”她皮笑肉不笑地对十娘说,“上次的话,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怎么可以当真?”

十娘知道鸨母反悔了,心中很气,本想反驳她几句,又怕她老羞成怒,反将事情弄坏,以致功败垂成,不若暂时耐下性子,好言好语的:“妈妈,我在院中度这朝秦暮楚的日子已有七个年头,在这七年来,不知替你挣了多少金银,今天从良的事情,是妈妈亲口答应的,岂可食言反悔?”

鸨母见十娘态度坚决,马上摆出一面孔不好惹的神气,扁扁嘴,回过头去对李甲说:“哼!三百两纹银就想买走我的十娘了,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李公子,你是读书明理之人,当然知道我在跟你开玩笑。”

李甲至此也就不再畏缩了,用冷峻的眼光对鸨母看看,然后狠巴巴地说:“三百纹银已经全部放在桌上了,不欠分毫,又不曾过了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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