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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0 11:0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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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嘉莹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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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

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试读:

总序

北京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我的《迦陵讲演集》七种,要我写一篇序言。这七册书都是依据我在各地讲词之录音所整理出来的讲稿,所以称之为“讲演集”。这七册书的次第是:

1.《唐五代名家词选讲》

2.《北宋名家词选讲》

3.《南宋名家词选讲》

4.《唐宋词十七讲》

5.《清代名家词选讲》

6.《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

7.《迦陵说词讲稿》

前两册书,也就是“唐五代”及“北宋”词的选讲,其主要内容盖大多取自于台湾大安出版社1989年所出版的我的四册一系列的《唐宋名家词赏析》。在此系列的第一册前原有一篇《叙论》,现在也仍放在这两册书的第一册书之前,并无改动。至于第三册《南宋名家词选讲》,则是依据我于2002年冬在南开大学的一次系列讲演的录音由学生整理写成的。当时由于来听讲的同学并没有听过我所讲授的唐五代与北宋词的课,而南宋词则是由前者发展而来的,所以我遂不得不在正式开讲南宋词以前,作了两次对唐五代与北宋词的介绍。这就是目前收在这一册书之前的两篇《叙论》。至于第四册《唐宋词十七讲》,则是我于1987年先后在北京、沈阳及大连三地连续所作的一个系列讲演。当时除了录音外,本来还有录像,但因各地设备不同,录像效果不同,所以其后只出版了录音的整理稿,所用的就是现在的书名。至于录像部分,则目前正在由南开大学的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加紧整理中,大概不久就会以光碟的形式面世。在这册书前面,我曾经写过一篇极长的序言,对当时朋友们为了组织这次系列讲座及拍摄录像的种种勤劳辛苦,作了详细的介绍。而且还有当时一直随堂听讲的两位旧辅仁大学的校友——北师大的刘乃和教授及中国历史博物馆的史树青教授,都为此书写了序言,对当时讲课的现场情况和反应也作了相当的介绍。现在这三篇序言也都依然附录在这一册书的前面,读者可以参看。第五册《清代名家词选讲》,其所收录的主要讲录,乃是我于1994年在新加坡所开授的一门课程的录音整理稿。虽然因课时之限制,所讲内容颇为简略,但大体尚有完整之系统可寻。在这一册书前,我也曾写了一篇序言,读者可以参看。第六册《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是2005年1月我为天津电视台的“名师名课”节目所作的一次系列讲演。这次讲演也做了录像,大概不久的将来也可以做成光碟面世。只不过由于这册录音稿整理出来时,我因为行旅匆匆而没有来得及撰写序言,这一点还要请读者原谅。至于最后的第七册《迦陵说词讲稿》,则是我多年来辗转各地讲学随时被人邀讲的一些录音整理稿。这是在这一系列讲录中内容最为驳杂的一册书。一般说来,我自己对于讲课本来就没有准备讲稿的习惯。这倒还不只是因为我的疏懒的习性,而且也因为我原来抱有一种成见,以为在课堂上的即兴发挥才更能体现诗词中的生生不已的生命力,而如果先写下来再去讲,我以为就未免要死于句下了。只是就临场发挥而言,则一切都要取之于自己平日熟读的记诵,而我的记忆既难免有误,再加之录音有时不够清晰,所以整理出的讲录自不免时有失误之处。何况目前的排字印刷也往往发生错误,而我既是分别在各地不同之时空所作的讲演,因此讲题及内容也往往有重复近似之处。如今要整理编辑为一本书,自然不得不做许多剪裁、改编和校对的工作。不过,从此种杂乱复出的情况,读者大概也可以约略想见我平日各地奔走讲课的情形之一斑了。

关于我一生的流离忧患的生活,以前当2000年台湾桂冠图书公司为我出版一系列廿四册的《叶嘉莹作品集》时,我原曾写过一篇极长的《总序》,而且在其“诗词讲录”一辑的开端也曾为我平生讲课之何以开始有录音及整理的经过做过相当的叙述。目前北京大学出版社所计划出版的,既然也是我的一个系列,性质有相似之处,这两篇序文已收入北京大学出版社即将出版的《迦陵杂文集》中,读者自可参看。

北京大学出版社为我出版的七册《迦陵讲演集》以及北京中华书局即将推出的六册《说诗讲录》两者加起来,我的诗词讲录乃将有十三册之多。作为一个83岁的老人,面对着自己已有62年讲课之久的这些积累,真是令人不禁感慨系之。我平常很喜欢引用的两句话是:“以无生之觉悟做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境过乐观之生活。”朋友们也许认为这只是老生常谈,殊不知这实在是我的真实叙述。我是在极端痛苦中曾经亲自把自己的感情杀死过的人,我现在的余生之精神情感之所系,就只剩下了诗词讲授之传承的一个支撑点。大家可能还记得我曾经写过“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屈杜魂”的话,其实那不仅是为了“报国”,原来也是为了给自己的生命寻找一个意义。但自己自恨无能,如今面对着这些杂乱荒疏的讲学之成果,不禁深怀惭怍,最后只好引前人的两句话聊以自慰,那就是:“余虽不敏,然余诚矣。”第一章歌辞之词

本章共四讲,分别举引了温庭筠、韦庄、冯延巳三位作者的一些作品为例证,说明了歌辞之词在作者抽离了直接自叙的主体性以后,由于写作之特殊情境所形成的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因而从一开始就形成了一种幽微要眇的富于言外意蕴的美感特质。第一讲

从词之起源谈词之语境所形成的美感特质,并举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为例证,说明词之以叙写美女与爱情为主的特色。

诸位爱好诗词的朋友们,我今天很高兴有这个机会来谈一谈关于中国词的如何欣赏的问题,因为我的习惯总是站起来讲课,我教书60年还没有坐下来讲过,所以我今天还是站起来了。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与演进》。我要讲的是词,可是不是单纯地只讲一首词,只把这首词翻成白话,不是这样的讲法。我要讲的是词的美感特质。词的美感在哪里?什么样的词叫好词?什么样的词叫坏词?而且我所说的词是好还是坏,不是以它的内容、道德、伦理的意义价值为标准,而是以它的美感特质为标准。可是词的美感特质是怎么样形成的?这是非常微妙的一件事情,不像诗和文章比较简单,诗是言志的、载道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所以诗是表现一个人内心的感情和志意的,而文是载道的。可是词则不然,词的兴起,尤其是当诗人文士插手来写作词的时候,那是非常特殊的一种情况。

所以我们就先要讲一讲词的兴起。一般人都以为,诗也是押韵的美文,词也是押韵的美文,诗词、诗词,好像都差不多,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词的兴起是有一种特殊的环境的,尤其当它落到诗人文士的手中来创作的时候,那个环境,我们所谓语言的环境,是极有特色的。因此我们就要讲一讲词的兴起。本来中国从上古的歌谣、《诗经》一直都是诗的天下,怎么就忽然兴起了另外一种文学体式?我们把它叫做词,“词”这个字其实没有什么很深奥的意思,这个“词”就是歌辞的意思,用英文来说就是songwords。song,唱的歌; words,就是歌辞之词,歌辞之词是配合着音乐来歌唱的。这就跟古代的歌谣的兴起是不一样的。古代的乐府歌谣,它并不配合音乐。是我们自己先写了歌谣“战城南,死郭北”,先有了一个民间的歌谣,由政府的官员搜集到朝廷之中,然后朝廷之中有管音乐的乐师为它配合上音乐的调子。我们说《诗》三百篇都是可以歌的,也是后来才配上音乐的。那最早的十五国风,常常都是民间的歌谣,是没有音乐,后来才配合的音乐。可是词的兴起跟诗是不一样的,词是先有了音乐,先有了一个曲调,先有了一个谱子、乐谱,然后按照这个乐谱,按照这个牌调来填写歌辞,所以我们叫填词。诗是作诗,是创作,词是按音乐的乐调来填写歌辞,而这个音乐的乐调,也是很特殊的一种乐调。中国古代的音乐,上古的音乐,我们管它叫做“雅乐”,庄严肃穆,像《诗经》当时配的音乐很多都是四个字一句的,庄严肃穆。到汉魏以后,就有了所谓的“清乐”,然后到了隋唐之间,清乐就结合了一些新兴的音乐。新兴的音乐是什么呢?一个就是当时国外的少数民族传进来的,就是所谓的“胡乐”,还结合了一些宗教的音乐,佛教道教的音乐,就是我们所谓的“法曲”。那么结合了清乐、胡乐和法曲而新兴的一种音乐,我们就把它叫做“宴(燕)乐”,可以写这个“宴”字,也可以写这个“燕”字。这是当时一种新兴的音乐,它结合了很多不同曲调的各种形式,各种变化。可惜我们那个时候没有录音,我们听不到它是怎么样地演奏的音乐,可是根据古书的记载说,这个音乐演奏起来使听者如醉如痴,是一种非常动人的音乐,就是“宴(燕)乐”。当时一般市井之间的老百姓喜欢这样的好听的动人的音乐,所以很多人就配合这流行的乐曲来给它写作歌辞。

那早期的歌辞的内容本来是非常丰富的,任何一个人,任何行业的人,只要你喜欢这个流行的乐曲,你都可以为它填写一首歌辞。给人看病的医生,你要辨症,譬如说如果是伤寒病,他就可以把伤寒病的症状编写一个歌辞(如敦煌曲中写伤寒症的三首《定风波》),就便于记诵,像歌唱一样就记下来了。不但医生可以配合着音乐写这种歌辞,任何一个人,当兵的作战的可以配合音乐写一个沙场战阵的歌辞,家里边的思妇可以写相思怀念的歌辞,用兵的将军也可以把行军用兵之道写成歌辞……所以各类的人物、各类的生活,写出来各种内容的歌辞。但是很可惜,内容这么丰富的歌辞在隋唐以后就没有流行开来,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为流行歌曲写歌辞的这些个人,都不是有名的文人学士,都是市井之间的,看病的、算卦的、当兵的……什么人都可以写,而一般人认为这样的歌辞庸俗浅拙,所以不值得给它去印行流传,所以后世的人都不知道有这样的歌辞。

那么第一本歌辞的词集被编写出来是什么时候呢?那是到了五代的时候。当时后蜀有一个人叫赵崇祚,编写了一个词集,并给这个词集起了个名字叫做《花间集》。他请当时的词人欧阳炯给他写了一篇序文。那篇序文本来很长,我们只简单扼要地说一说,就是欧阳炯要说明为什么编这一本词集?他说,“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你要注意,他是认为那些个广大的民众们所写的那些个歌辞不够典雅,庸俗稚拙,他说所以我现在就搜集了近来诗客所写的曲子词,是文人诗客所作,所以是典雅的、美丽的。这样的歌辞,他们就给这个词集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花间集》。《花间集》从五代到现在流传了这么多朝代这么多年,我一说《花间集》,老师在课堂上提起《花间集》,你们脑子里就出现一本书,在图书馆,在书架上,有本书叫《花间集》。可是刚才我说了,有的时候你要用英文一说,它就有点新鲜的感觉。当我在国外讲词的时候,你知道《花间集》的英文是怎么译的?“集”就是collection;collection of songs就是“歌辞的集子”;“花间”,among the flowers,是在花丛里边的歌,所以我说《花间集》你们都觉得这没什么意思,不就是一本书吗?可是你说这是songs among the flowers,忽然间它就活泼、就生动起来了。所以管它叫做《花间集》,而从这个书的名字你就可以想象它是“花间”歌唱的歌辞。那么编这一本歌辞的词集是为了什么?欧阳炯说,那是为了“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庶”,就是“庶几”或者“大概”,他说我希望我这本集子编成以后大概或者可以使得那西园的英哲,“英哲”,指那些个有才华的英俊的杰出的文人诗客。文人诗客就文人诗客,英哲就英哲好了,干吗还说是西园的英哲呢?这是中国的文章的妙的地方。因为中国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有这么悠长的历史,它每一个语言,按照西方来说,每一个语言就是一个符号,一个sign,每一个语言的符号都有了这么千百年的历史的文化背景在那里,所以他所用的一些个符号都有它的意思在里边。“西园英哲”,指的是什么?“西园”是在建安时代,有曹氏父子,有建安七子,这些个人当然都是有名的诗人,他们常常聚会,这些诗人文士一起在哪里聚会?那个地方就叫做西园。所以建安的诗歌里边曾经写过说“清夜游西园”,我们说西园的这些个文士们,他们白天饮酒作乐不够,晚上还去游,游什么?“清夜游西园”。就到西园一个花园里边,一边游园一边也可以唱歌。欧阳炯说现在编辑了这一本collection of songs,他说希望大概可以使得游西园的那些个才子们,那些文人诗客“用资羽盖之欢”,就用这些个歌辞来“资”,“资”是资助、增加、给予,就可以增加给予他们一种欢乐。什么欢乐?就是他们坐着那个车,那个车篷就是车盖,车盖上还有羽毛的装饰,是个美丽的车子,“用资羽盖之欢”。那个时候这些文人诗客游赏的时候还有很多歌女去唱歌,他说有了我们的这个歌辞的集子,“南国婵娟”,就“休唱莲舟之引”。“婵娟”,美丽的女子,南方的美丽的女子,她们有了这样美丽的歌辞就不要再唱莲舟。“莲舟”就是采莲船,本来一般的民间的女子就是采莲蓬的时候唱一些个歌,采莲的歌,那都是平常的民歌,是市井的而不是文人的作品。欧阳炯说现在我们有了这些个诗客的曲子词,那么歌女就不要再唱那种庸俗的、普通的、采莲的歌辞了。搜集了很多诗人文士写给歌女去唱的歌辞,这个集子就叫《花间集》。《花间集》里边一共收集了18个作者,这18个作者都是男子。五百首歌辞中有一个女子的作品吗?一个也没有。中国的第一本词集《花间集》都是男子的作品,为什么?既然是写女子的,为什么没有女子的作品?良家的妇女足不出于闺阃之间,你的脚步连二门都不能踏出去,更不用说出到大门以外了,所以你敢到歌场里边,像你们现在的男女同学这么自由,跑去通宵地唱歌?那时候妇女没有这样的自由,良家女子是 不能够去唱歌的,都是歌女在唱歌。而词是文人男子写给歌女去歌唱的歌辞,所以最早的中国的这个词是“歌辞之词”,可是中国的词并没有停止到歌辞之词这里,我把词分成了三种:“歌辞之词”,是早期的词,都是文人诗客给歌女写的歌辞,这是歌辞的词;可是后来,作者多了,这些个诗人就想自己写自己的感情了,所以后来就有“诗化之词”;再后来又有“赋化之词”。我们现在所要讲的就是歌辞之词的美感特质,所以我们就应该先看几首歌辞。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菩萨蛮》是《花间集》里边的第一首歌辞,作者叫温庭筠,他的这个歌辞有一个牌调。刚才我已经说了,歌辞都是配合当时的宴乐,给那个乐曲填写的歌辞,所以现在这个《菩萨蛮》不是题目,不像诗,这是第一个请大家注意的,就是词与诗一个很大的不同,诗是作者言志抒情的,我知道我要说什么,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里说,经过安史的战乱我现在听说我们国家的军队把河南河北收复了,“剑外忽传收蓟北”,我“初闻涕泪”就“满衣裳”。诗人是为什么作的这首诗,我内心有什么感情,有什么意志,诗都说得很明白。所以呢,诗是言志的。而歌辞就是给歌女写的歌辞,所以它没有题目,这不是作者的感情,不是作者的思想,是作者给歌女填写的歌辞。什么歌?这个歌辞的牌调就叫《菩萨蛮》,是一个音乐的乐曲的牌调,是填写歌辞的牌调。那他写些什么呢?

我先给大家念一遍。大家听我念都很奇怪,说这样念起来很奇怪,为什么不念普通话的发音?其实我的普通话还说得很标准,我为什么不用标准的普通话发音?因为诗词都是韵文,它有一个平仄,它有一个rhythm,有一个韵律,高高低低,长短错落,这是它的美感的一部分。诗与词的美感的一部分就是它的声音,而有些个入声的字,我们北方人(我是北京出生的),不能够发出正确的入声。虽然我不能够发出正确的入声,但是我一定要尽量把它读成仄声,保留它乐调的美感。

写得很美丽。是一个美女,“懒起画蛾眉”,还“照花前后镜”。再看一首,还是温庭筠这个作者,写的还是《菩萨蛮》这个曲调。《菩萨蛮》是当时唐朝非常流行的一个歌曲的乐调,他说:

宝函钿雀金,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

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还是写一个美女,还是写她照镜子,头上插花,那么你说温庭筠这个作者就是爱写这些个美女,好,现在我们看另外一个作者韦庄,韦庄填的。我们叫做“填词”,他是给一个音乐的曲调填写歌辞,也叫《菩萨蛮》,所以可见《菩萨蛮》是流行的曲调。韦庄说: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也还是写美女的。所以你就发现了,歌辞之词因为它们都是给歌女写的歌辞,那当然作者们要写美女。因为他要给那些歌女写歌辞,那歌女都是美丽的女子,所以要写美女。而这些写词的人都是男子男士,所以写美女,写爱情。可是你又要知道,这些个诗人文士逢场作戏,说是今天有这么美丽的歌女要唱歌辞,我给她写一首漂亮的歌辞,于是他跟这个歌女往来,这歌女跟他也发生了爱情。可是哪一个男子肯娶一个歌妓?能够娶一个妓女回家白头偕老,做持家的奉养公婆的妻子?没有一个男子肯这样做的。所以这些个男士跟这些个歌女一夜风流,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就走了。那女子怎么样呢?

早期的歌曲,良家的妇女不敢写歌辞,因为她不敢到这些歌舞的场地,那这些歌女可就写歌辞了,歌女每天唱《望江南》、《菩萨蛮》,她还不会写一个歌辞吗?所以歌女就说了:“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天上一个圆圆的明亮的月亮,你远远看去像一团银,银白色的光,“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夜久了,在后半夜了,风越吹越大了。“为奴吹散月边云”,你就替我把月边的浮云吹散。最后说,“照见负心人”。这是歌女写的《望江南》。因为那些男子甜言蜜语地跟我说了多少好话,一去就杳无音信了,所以“为奴吹散月边云”,就“照见”那“负心人”。这是歌女写的歌辞,才说男子是负心,然而现在我们不是讲女子的歌辞,我们讲的是男子的歌辞,男子说他自己是负心人?不说。所以那男子要写歌辞就写女子对他是怎么样的相思,对他怎么样的怀念,就写这些个女子的相思,写她们的相思,写她们的怀念。所以你看我们中国历代的诗词之中,大半写的都是那失落了爱情的、相思的、哀怨的思妇怨妇之词。

你以为只有我们中国女子才是这么不幸吗?西方的女子同样是这样的不幸,同样是白马王子来了以后,有一段爱情的一个affair的事件,然后男子骑着白马又走了,留下来的也是相思怀念的女子。美国有一个教授叫Lawrence Lipking,我们翻译成劳伦斯·利普金,这是当代的一个美国教授,现在还在世,他写了一本书,名字叫做Abandoned Women and Poetic Tradition。abandon,抛弃;being abandoned ,被抛弃;abandoned women, 被抛弃的女子;and poetic tradition,与诗歌的传统。好,被抛弃的女子怎么形成了诗歌的传统呢?根据劳伦斯·利普金的说法,这些个思妇怨妇还不是像那个刚才我所说的歌女所写的,是“照见负心人”,男子喜欢写思妇怨妇,喜欢写弃妇,这个劳伦斯·利普金就说了,他说这个就形成一个poetic tradition。劳伦斯·利普金是美国人,所以他所说的这个诗歌的传统不只是我们中国的诗歌的传统,他说的同时是西方的诗歌的传统,就是很多有名的伟大的诗人都喜欢在诗歌里边写那个相思怨别失落了爱情、追求爱情而得不到的妇女。那么他就说了一个理由,他说为什么男子喜欢写那个abandoned women?为什么?因为男子有的时候也有被弃的感觉。现在已经司空见惯,很多女子把男子抛弃了,这已经不足为奇了。可是古代,我们古代的中国和古代的西方同样,那个时候,女子敢于抛弃男子是非常少的,不可以。中国古代男子可以休妻,女子不可以离婚,男子对妻子有七出之条,你有什么地方不合我们的礼法就把你休掉了,可是女子是不可以随便离婚的,所以被抛弃的都是女子。在爱情上、在婚姻上、在旧传统之中,很少说一个丈夫被抛弃了。在旧传统里,没有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可是为什么男人也喜欢写被抛弃的弃妇的感情?劳伦斯·利普金说因为男子也有被抛弃的,他还不是被妻子抛弃的,不是被女子抛弃。一个男子他在社会上,在官场中,在现在的公司里边,他觉得自己不被重视,他的老板不欣赏他,他的同事轻视他鄙薄他,古代的那些个大臣得不到知用,没有在高位的人欣赏你、任用你,他是being abandoned,他就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可是你要知道,男子比女子是更好面子的,女子就算是被男子抛弃了,还可以跟她的姐妹,跟她的朋友,跟她的娘家人,跟她街坊的三姑六婆哭一哭,说一说,说我这个丈夫怎么样怎么样,数落一段不是。可是男子,在官场之中、仕宦之中、公司之中,如果他不得意,如果被他的同事、被他的同僚、被他同样的官场里边的人轻视,他是绝不会对人讲的,这是男子一定要保持的尊严。所以男子如何呢?他说男子就都把他被抛弃的感情用女子的口吻来写。

现在就有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就是说《花间集》里边都是男子写的美女的相思怀念的思妇怨妇之词,本来就是写一个美女,可是居然就被读者在这样的歌辞里边发现了男子被抛弃的一种不能够言说的感情。我刚才说了,女子被抛弃了还可以找三姑六婆、姐姐妹妹、女伴们说一说,可是男子无可诉说,所以这些个借着女子的形象写女子被抛弃的相思怨别的小词常常流露出了男子的感情。怎么样就流露了男子的感情?我们现在就要讲一讲温庭筠的这一首小词。

温庭筠是《花间集》里边的第一个作者,而这首《菩萨蛮》词,是《花间集》里边的第一首词。它写的是什么呢?我们现在就把这一首词讲一讲。“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小山重叠金明灭”,我们说什么是小山呢?“小山”按照我们一般的common sense,就是一般普通的知识,我们认为小山就是外边的山水之山——a little hill,小山丘就是小山,可是如果是外边大自然的小山,这小山上怎么会有“金明灭”呢?小山难道是个金矿吗?怎么有“金明灭”?而且上面这句说的是小山,如果是大自然的山,怎么紧接着就是美丽的女子“鬓云欲度香腮雪”?这说明那不可能是外面的大自然的山。那么与女子有关系的山可能是什么?第一个可能就是山眉。可是你知道,中国诗词都有一个传统,不是你随便这样猜想,说我想山就是山眉,不可以,你要找到一个证据。刚才我们介绍了有一个人叫做韦庄,韦庄就写过一首词,他说“一双愁黛远山眉”。这词人都写美女,他说他所喜爱的那个女子,一双,眉毛当然是一双,没有单独一条眉毛是不是?所以是一对、一双。看他写的这个眉毛,非常妙,愁是眉毛的表情,黛是眉毛的颜色,远山是眉毛的形状,“一双愁黛”是“远山眉”。所以你看这个男子把女子的眉毛写得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多情,眉毛上的表情、眉毛的颜色、眉毛的形状,“一双愁黛远山眉”。但是温庭筠说“小山重叠”,你脸上画这样两条眉毛吗?上面一条,底下一条?我们说很少有人这样画上下重叠的两条眉毛,所以这个不应该是眉毛,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山枕。为什么说是山枕呢?因为古人的那个枕头,跟我们现在的枕头不一样,有的时候是用瓷做的,有的时候甚至是玻璃的。“水精帘里玻璃枕”,是硬的枕头,用瓷、用玻璃做的,这样的枕头是硬枕。它是中间有一点凹下去,两边高起来的,所以像个山的样子。我当年看见过这样的枕头,因为我的伯母就有一个这样的枕头,是一个瓷的枕头,中间凹下去两边高起来,像一座山。夏天的时候,我的伯母就常常说我,说你们睡那种软的枕头,一睡下去两边都包起来那有多热,看我这枕头多么凉快!所以是山枕。可是山枕也不成啊,这山枕也不能重叠,我们软的枕头可以重叠,你能够把两个中间凹的硬枕头重叠吗?所以也不能够重叠。现在,第一个是“山眉”,这个不可能; 第二个是“山枕”,也不可能;所以第三个就是“山屏”,也有人管它叫做“屏山”。屏山就是屏风,屏风是这样折叠的嘛!你远看高高低低的,就像个山的形状,是小山重叠,它是折叠嘛,就这样的一个屏风,它是高高低低可以折叠起来的。那“小山重叠”怎么会有“金明灭”呢?因为那些个贵族的人家,它这个屏风上啊,有很多金翠的装饰,现在有的那些个人家里边讲究的,贵族的人家,他的家具上都镶嵌着很多闪闪发光的东西,在他的家具上,有螺钿金翠的装饰,所以“小山重叠”是“金明灭”。我们现在的一般的常识,我到一个人家里去或者到一个什么会议的大厅,一进大门一扇屏风,可是这首词下边第二句马上就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鬓云欲度香腮雪”,那么大门在这里,这女子还在床上,这很奇怪嘛!所以你现在要知道,这里他所说的屏山,这个山屏不是在大门口的那个屏风,是什么呢?是床头的屏风,就像现在我们家里普通的一个床,床这面高起来一块板子,一个board,一个床总是有一个床头、有一个板子嘛!就是那个板子。现在一般的床,床头还是有一个板子,可是古人那个时候不是一个板子连在床上,是在床头那里围上一个屏风,在床头有一个折叠的屏风,所以是“小山重叠”,所以是一个山屏,是一个屏山。“金明灭”,就是那个屏风上的装饰。当早晨第一缕日光从窗户照进来的时候,日光照在屏风的金翠螺钿之上就闪动,这个日光闪动,就把那个睡梦之中的女子惊醒了;惊醒时人还没有起床,就在枕头上一转头,“鬓云”就“欲度香腮雪”,是写她的像乌云一样的鬓发,她一转头,就从她的脸上遮盖过来了。“度”就是cross,就是遮掩过来,遮掩到她的香腮上。女子有脂粉,所以有香,女子的肌肤是这样的雪白,所以“鬓云”就“欲度”那“香腮雪”,所以你看我讲了半天,这两句就是写一个美丽的女子刚刚在破晓的时候,被日光惊醒了,是“鬓云欲度香腮雪”。惊醒了,这女子就要起来梳妆了,说她“懒起画蛾眉”,“弄妆”就“梳洗迟”。这个女子懒懒地起床,这个女子当然不像我们——有工作的、要上班的、要教书的,匆匆忙忙地梳一梳头发马上就走了,但这个女子是贵族的女子——一天无所事事的,一天养尊处优的,所以她懒懒地起床,起床以后就对镜描眉。“弄妆梳洗迟”,她不说化妆,她说弄妆,这个“弄”字很有意思。“弄”字有玩赏之意,有赏玩观赏之意,所以宋朝有一个词人叫张先,写“云破月来花弄影”,云彩散开了,月亮出来了,照在花上,这个花就有影子,而风一吹,这花一摆动,就在自己舞弄,表现它的美丽的身姿,“云破月来”就“花弄影”。所以这个女子就弄妆,她不是匆忙地梳妆,“弄妆”所以“梳洗迟”,所以她梳头洗脸迟迟地慢慢地,因为她是弄妆,她描一描就看一看,再涂一涂又看一看,所以“弄妆”就“梳洗迟”,这完全写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但有一个很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就是这样的歌辞,写得很美,我们就欣赏它纯然的这种美丽的叙写,然而中国有一个传统,中国总要文以载道,诗以言志,所以就喜欢在小的歌辞里边寻找,说这些写美女跟爱情的词有什么意思?没有意思,一个读书人应该以天下为己任的,每天都写这美女跟爱情,每天都唱这美女跟爱情,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所以当时这些个文人诗客,他们就发生了很大的困惑,就是我们应该不应该写这个歌辞?所以中国的那些个宋人的笔记,就表现了这种困惑。魏泰的《东轩笔录》,说“王荆公初为参知政事,间日因阅读元献公”——元献公就是晏殊的号,因阅读元献公的“小词”,而笑曰:“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他说这个王荆公就是王安石了,王安石参知政事,他做了宰相,他有一天偶然,“间日”,偶然有这么一天,他就阅读了元献公晏殊的小词。晏殊也做了宰相,晏殊在王安石之前做过宰相。他说我们一个做宰相的人,官居国家的要位的人,能够每天都写这美女跟爱情的小词吗?所以他说:“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可以这样做吗?就表示他们的困惑。那么宋人的笔记还记载了另外的一个故事,那是惠洪的《冷斋夜话》。惠洪是个和尚,和尚是出家了,所以把俗家的姓氏都不要了,所以他就随着释迦牟尼就姓了“释”。这个释惠洪在《冷斋夜话》里边也记载了一段故事,这个故事我们要等到下一次再讲,我们现在先停止在这里。第二讲

从传统词论对于以写美女与爱情为主的词体之美感的困惑,谈到温庭筠词中之语码的符示作用所可能引发的托喻之联想。

上一点钟讲温庭筠的一首小词,是写一个闺房之中的美丽的女子,当早晨破晓,日光照在她床头的那个小屏风上,那金碧闪动的光芒把她惊醒了,她在枕头上一转头,就“鬓云欲度香腮雪”,然后她就起来化妆,“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本来这只是作者写的一首美丽的歌辞给美丽的歌女去歌唱,那么这样的歌辞有什么道德伦理教化上的意义呢?没有。而从中国“文以载道,诗以言志”的传统来看,总是要给它找个道德的价值,找不到,所以他们就产生了困惑。所以王荆公,我们上次也讲了,就是王安石,他当时做了宰相,他看到以前的宰相晏殊所写的歌辞,就说:“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还有宋朝另外一个人的笔记,就是释惠洪的《冷斋夜话》中也记了一则小故事。他说当时佛家的一个宗师法云秀,曾经对黄鲁直说:“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说你喜欢写诗,诗多作几篇没有坏处,你可以多作一些个诗;“艳歌小词”,所以你从他对于词的称呼你就知道,词都是“艳歌”,香艳的歌辞,这只不过是流行歌曲的歌辞,香艳的歌辞,所以管它叫“小词”,都是表示轻视的意思,没有什么文学的载道言志的意义和价值,“可罢之”,你不要再写了,这种美女爱情的词不要再写了。“鲁直笑曰”,黄庭坚就笑了,说:“空中语耳!”说是“空中语耳”,与诗文的言志载道不同。杜甫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杜子美的理想志意。我给一个歌女写一首歌辞是“空中语耳”,就只是空中语的一首歌辞,“非杀非偷”,也不是杀人,也不是偷窃,“终不至坐此堕恶道”,我一定不会坐此,就因为这样的缘故,死后就沦入恶道,沦到六畜轮回,就不得人身了,他说我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吧。

可见当时对于如何看待这个歌辞大家是存在着困惑的。于是就又有一个故事了,还是宋人的笔记,这个人叫胡仔,他写了一本书叫《苕溪渔隐丛话》,里边记了另外一个故事。说“晏叔原”,晏叔原就是我们刚才说的那个宰相晏殊的儿子晏几道,有一次这个晏叔原就见蒲传正,蒲传正是朝廷的一个大臣,他就对这个蒲传正说了,“先公”——就是他的父亲,就是晏殊——“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他说我父亲平常虽然是喜欢写歌辞,但是没有说过女人的话。这蒲传正就说:“‘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说在那个杨柳飘拂的满地芳草的长亭路边,有一个少年郎把我抛弃了,他那么轻易地就走了,这不是一个女子的话吗?女子埋怨一个年轻的男子把她抛弃了,“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这不是一个女子怨男子的话吗?这个晏几道就说了:“公谓‘年少’为何语?”他说蒲传正老先生啊,你以为这个“年少”指的是少年郎吗?你以为“年少”是什么意思?“传正曰:‘岂不谓其所欢乎?’”不是写那个女子所喜爱的男子吗?“晏曰”,晏几道就说了:“因公之言,遂晓乐天诗两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他说我就因为你的话,明白了白乐天的两句诗,说我要把年少留住,等待富贵的到来,富贵没有到来,而年少已经抛我而去。那个年少,是少年,是少年的光阴,少年的生命。这种解说是什么?是牵强比附。晏几道的父亲明明写的是一个女子的怨别之词,他断章取义,说这个年少是指那个年少的少年光阴,这是断章取义的比附,这就是中国传统的士大夫,他们总想要把那个写美女跟爱情的小词加上一些伦理道德的意思。

好,现在我们就还回来看温庭筠的这首小词。“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那么她描完眉了,梳洗完了,就“照花前后镜”,头上插了花,她要照一照她头上簪的花朵,是前面一个镜子后面一个镜子。很多女子,其实男子也如此,要看一看后边什么样子,就前后镜,这样地照一照。因为你只看前面,你觉得前面很美了,可是你只要一出去,人家都看到你后边了,所以“照花”就“前后镜”,“花面”是“交相映”。前面镜子里边有后面镜子的影子,后面镜子也有前面镜子的影子,前面有花光人面,后边也有花光人面,镜影交相辉映。这个美感的作用可以从两边来讲。一个单纯的,只从它表现的语言风格上来讲,精力饱满。“照花”是“前后镜”,“花面”又“交相映”,这“交相”两个字写得这样的有力量,杜甫曾经写过两句诗,说:“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我不种竹子则已,我要种出竹子来,就要叫那些个竹子长得如此之茂密,“种竹”要“交加翠”;我要栽出桃花来,那开出来的花,“栽桃”要“烂漫红”。不是说你写一个绿的竹子、写一个红的桃花有什么好处,是他的笔力饱满,“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照花前后镜”,那“花面交相映”,那种力量的饱满!我现在所讲的只是客观地说,就文学而言它笔力饱满。

中国在清朝有一个词学家,很有名的一个词学家,一个学者,同时也是经学家,研究易经的,就是张惠言。他曾经编了一本《词选》,《花间集》选的那个集子,是给歌女去歌唱的歌辞的集子,张惠言也编了一个词集,可是他是给谁编的?给他学生编的。他在另外一个经学大师的家里边当家庭教师,这个家里边的年轻人要跟他学词。张惠言本来是一个经学大师,道貌岸然,现在这些个年轻的学生说,老师我们也喜欢词,听说您对词有研究,您给我们讲一讲词吧。这词里写的都是美女跟爱情,这个道貌岸然的经学大师,要给学生选一些词,怎么样呢?他就把这些个词都增加了载道言志的解说,他说什么呢?就是刚才我们所讲的温庭筠的这首词,讲一个美女起床化妆“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张惠言就说了,他说这个温庭筠表面上虽然写的是一个美女,“照花前后镜”,但其实是:“此感士不遇也。”它里边有一种哀感、有一种慨叹,他慨叹的是什么?是不遇。一个读书人没有得到知遇,没有人欣赏他,没有人任用他,这是温飞卿,温庭筠的号叫做“飞卿”。温庭筠感士不遇,他感慨自己没有得到知遇,没有人知赏任用,“照花四句”,就是照花的这几句,“是《离骚》‘初服’的意思”。那屈原的《离骚》“初服”说的是什么呢?屈原的《离骚》说:“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大家都知道,屈原是我们中国古代的一个非常伟大的诗人,根据司马迁的《屈原列传》所写,说他是“忠而被谤,信而见疑”,他对国家是如此之忠诚,如此之诚信,可是他被人猜忌,不被人任用,被人嫉妒,忠而见忌,所以他就写了《离骚》。“离”在这里不是“离别”的意思,而是“遭遇”的意思,是encounter的意思。《离骚》英文的译文是“encountering sorrow”,sorrow是忧愁、哀伤,encounter是遭遇。我碰到了哀伤,我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所以屈原在《离骚》里就说了,说我想要被晋用,我想要在朝廷里边得到高位被任用,“进不入以离尤”, 而我不但不被任用,而且我遭遇到怨尤,我遭遇到别人的很多的猜忌和谗毁,所以现在我就退下来。我退下来又如何呢?我就“复修吾之初服”。“复”是再,“修”是整理修整,我就再整理我最初的那个衣服。最初的衣服是刚刚穿上来的新的衣服,是洁白的、是干净的、是没有污染的,这是我的初服。你在世俗之间遭遇了很多的事情以后,你的衣服就被污染了。他说现在你既然不用我,我退下来,我要修整我自己当初的那个清洁美丽的衣服。这说的是什么?这是说我不会自暴自弃,不是说你用我,我就要好;你不用我,很多人就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反正你们也说我不成,我就这样了,但为人不可以这样。尽管别人不任用你,尽管别人不看重你,但是你不要放弃你自己,你仍然要保持你的清洁和美好。而屈原一向是用美丽的衣服来象喻美好的品德,他说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他说我要用芰荷,那美丽的荷叶做成上衣,我要用那美丽的荷花——芙蓉做成我的下裳,是芰荷为衣,芙蓉为裳。而且他说我佩戴着美丽的装饰,“佩缤纷之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这是屈原,屈原是用衣服的美好来代表品德的美好的。

所以现在张惠言就说了,“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不但是化妆化得美丽,照花前后镜的美丽,而且要穿上一件美丽的衣服,“新贴绣罗襦”。“襦”是一个上衣的短袄;“罗”是它的质地,是丝罗的短袄;“绣”是它上面的花样;“绣罗襦”,用一个“绣”字、一个“罗”字形容这襦的美丽。不但如此,还是新贴的绣罗襦,什么叫新贴的绣罗襦呢?这个“贴”字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熨贴,就是烫得很平的,你说古人有熨斗吗?古人有熨斗,你看那个唐人的《捣练图》,拿一个铁的熨斗,我小的时候我们家里没有电熨斗,就是把一个铁的东西放在炭火里把它烧红,就这样烫,就是熨贴。唐朝的王建就写过诗,说“熨贴朝衣脱战袍”,他说一个出将入相的人物,这样有才能的人物,从战场上回来了,要穿上文官上朝的衣服,他说我就从箱子里边拿出来我的朝衣,把它烫平,把我原来战场上的袍子就脱下来。“熨贴”,所以是“新贴绣罗襦”,是刚刚熨贴平的绣罗襦,这么美好的一件衣服,“新贴绣罗襦”。而这个“贴”字呢,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就是贴绣。有一种绣花,不是用针线的刺绣,而是在这个布上剪一块布,钉在上边,贴在上边,红布剪成一朵花,绿布剪成一片叶子,都放在上面,这就是“贴绣”。不管是贴绣也好,不管是熨帖也好,两个都有可能,在中国的传统或者在西方的传统都有“多义”,就是一句诗可能不只有一个解释,而有多种的可能性。那么贴的是什么花样呢?是“双双金鹧鸪”,是一对一对的金色的鹧鸪鸟,写的是衣服的美丽。而张惠言说,这衣服的美丽就是《离骚》初服的意思,就是感士不遇的意思,有这样的意思吗?不一定有啊。

王国维就批评张惠言,说“固哉皋文之为词也”,说张惠言讲词真是太顽固了,像温庭筠这样的词有什么屈原《离骚》的意思?都被这个张惠言牵强比附了。《离骚》的忠爱缠绵,屈子最后自沉了,大家都知道屈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而且屈原的《离骚》从开头就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表现了他的家世志节,《离骚》全篇的作品证明了他的忠爱,他的行为、他整个的一生证明了他的忠爱,这是屈原。我们不怀疑屈原所说的美女,屈原所说的美丽的衣服,果然是象征才德的美丽。而温庭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就说了,说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逐”就是伴随着配合着,就配合着弦吹的声音,弹的琴瑟,吹的笛箫,就配合着音乐写出了那些个香艳的、不正经的歌辞,“侧”就是不正啊。据史书说温庭筠这个人生活非常浪漫,他做很多不合道德规范的事情。有一个做扬子留后的姚,说本来他还很欣赏温庭筠的才华,也赠给他不少财物,而温庭筠拿了这些个财物就去嫖妓、就去赌博,所以后来就被这个扬子留后姚“笞”。“笞”就是鞭打,被他所笞逐,留下这样的不光荣的记录。这样的人,“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因为嫖妓被人打了一顿的人,有屈原《离骚》的意思吗?他不见得有屈原《离骚》的意思啊。好,如果说他没有屈原的意思,那张惠言却说这首词,“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有言外的寄托的意思。现在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所以我说歌辞之词的美感特质跟诗是不一样的。诗是言志的,你写的里边的内容,你的思想,你的志意;可是词是歌辞之词,而歌辞之词就很妙了。所以现在就有了一个现象,就是双重的性别,他表面上是写一个女子——女子起床,女子化妆,女子插花,女子穿衣服,可是他是一个男子在写的,就有了一种双重性别的作用。什么叫“双重性别的作用”呢?我们中国说男子是士,说一个读书人,从孔子的《论语》就说“士志于道”。“士志于道”,就是有志于追求道,一个做人的最高的理想。士,读书人,就是以天下为己任,要不然杜甫怎么老说我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我要以天下为己任;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士当以天下为己任,温庭筠也是一个士人,他当初何尝不是读了圣贤书?他有没有志于道的意思?他有没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意思?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个是从温庭筠的本身来看有没有这样的意思,一个是从这个语言文字上来看这首词可能不可能有这样的意思。我们现在先看这个温庭筠,他其实是很妙的一个人,我们现在看他的诗。温庭筠写过一首《病中书怀呈友人》,它前面有一个序,他说“开成五年秋”,开成五年的秋天,“以抱疾郊野,不得与乡计偕至王府,将议遐适,隆冬自伤,因书怀一百韵”。我特别写开成五年,而且注明是840年的秋天,这个年代有什么意思?“开成”是唐文宗的年号,而文宗在改元“开成”以前是什么年号?“大和”。就在大和的九年,唐朝的朝廷发生了“甘露之变”。什么叫“甘露之变”?那是一次非常重大的朝廷变故,唐朝的皇帝,我们不说从太祖太宗下来,我们只从温庭筠来说,唐朝的时候宦官专权,皇帝的生杀废立都是出于宦官,文宗是个有作为的皇帝,所以他就联合了一些个大臣,要把这个宦官的权夺过来,可是他失败了,就是所谓“甘露之变”。而在“甘露之变”的时候,宦官把朝廷的大臣都杀死了,宰相王涯也被杀死了,而不久以前这个庄恪太子被废了,不但被废,而且被废以后不久就暴卒,不久就死了。而这些个事情都是温庭筠在开成五年之前的那五六年中所亲身经历的,他看到了宦官的专权,看到了“甘露之变”,看到宰相王涯被杀死,看到庄恪太子的被废和暴卒,而他写了什么?他经过王涯的故宅旧居写了哀悼王涯的诗,庄恪太子死后,他写了哀悼庄恪太子的挽诗,可见温庭筠是一个有理想的,是一个对朝政有他的思想、有他的见解的这样一个人。二十几岁少年时代偶然有一些浪漫的行为,这也是少年人之常情。我这样说不是给少年人的浪漫行为作辩护,我只是说温庭筠有过这样的事情,那温庭筠还有什么呢?温庭筠就在开成五年,写了这首《书怀》。所以这就跟词不同了,词是写给歌女的歌辞,《书怀》是写我自己的内心的怀抱。温庭筠的《书怀》诗就说了,他说:“逸足皆先路,穷郊独向隅。”“逸”就是跑得快的,快马,那马足跑得快的,都跑到前面去了,大家都升了官,大家都在朝廷上得了高官厚禄,“逸足皆先路,穷郊独向隅”,我一个人抱病在郊野,“向隅”,好像面对一个角落,没有人跟我来往,我是孤独的是寂寞的。“赋分知前定,寒心畏厚诬。”“赋”是上天给你的,我们说天赋天赋,上天给你有多少,那是你的分,你应该得多少这是你的分,你的本分,上天给我的有多少这是前定,我知道我这个人平生是根本不能够富贵显达的——“赋分知前定”;可是我所悲哀的还不只是我不能显达,是“寒心畏厚诬”,使我心寒,使我心里边真的感觉到这样的悲哀,我所恐惧的是别人给我的诬陷,别人把这么多的不名誉的、不好的事情,“厚” 是这么多的事情,加在我的身上。“有气干牛斗,无人识辘轳。”他说我也有我的志意,有我的才气,“干牛斗”,可以直冲上天上的“牛斗”,牵牛北斗,直冲上、直冲到天空上去,这本来是说剑气,这是《晋书》的《张华传》上说的,是“宝剑之气上冲于天”。他说我就像一把宝剑,我的光气可以上冲北斗,可是“无人识辘轳”,只是没有人认识我这把宝剑,“辘轳”,就是宝剑。“积毁方销骨”,大家都说温庭筠这个人品格不端正,行为不检点,“积毁方销骨”,一个人如果常在别人的积毁之中,你连你的骨头都要被人家给销毁掉,可见人言之可畏;“微瑕惧掩瑜”,他说就算我行为上有一点点小小的瑕疵不检点,我恐怕就因为这小小的瑕疵,把我的美好的才志完全都遮掩了。而且历史上记载着说温庭筠果然是有才气,他别号叫“温八叉”。唐朝要考试作诗,是八韵的诗,押八个韵,两句押一个韵,十六句押八个韵。温庭筠到考场里面去考试,他叉一次手,两句就出来了,又叉一次手,两句又出来了,他八叉手,这十六句诗都作成了。他不但自己作了,还给这人作一首,给那人作一首,他替别人作了很多首,结果别人都考上了,他还没有考上,所以他内心就很不平。这个温庭筠就因为有这样的名声,他自己行为又不检点,又违反科场考试的规则,所以大家都不肯录取他,所以他一直就落魄不得志。所以温庭筠的内心之中,如果是按照张惠言说感士不遇,你还别说,温庭筠可能果然是有点感士不遇,以我的“温八叉”,八叉手就作出一首诗了,我给那么多人作的诗他们都考上了,怎么我考不上?他当然是感士不遇了。

可是你说这样地讲未免就是牵强比附,这首小词写美女的化妆,有什么感士不遇的意思?张惠言比附是把这个美丽的衣服,跟屈原的那个初服,作牵强的比附,其实这首词前面的“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里边,同样给读者这样的联想,因为“蛾眉”在我们中国的传统之中,已经是有一个传统了,也是屈原说的,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还是屈原《离骚》的话了,他说那些个女子都是嫉妒我的蛾眉,“蛾眉”是眉毛的美丽,是形容一个美女,本来出于《诗经》的《卫风·硕人》的那一篇。说是“螓首蛾眉”,形容一个美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你知道这个女子什么样?说她两只手又白又细跟那芦笋差不多,她的皮肤又白又嫩跟冻的猪油差不多,她的脖子又白又软跟那个白的软虫差不多,她的牙齿跟瓠瓜子差不多,她的头很方正跟那个蝉(知了)的头差不多,她的眉毛跟两个飞蛾的那个触角差不多,这是古代农村的民谣,最朴质地形容美女的话。他们每天就看见这些个动物、这些个植物,所以就用这动物植物把美女形容一番。所以“蛾眉”本来就是代表美丽的女子,在《诗经》里边这个意思很单纯,蛾眉就是美丽的女子,可是到屈原,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那个“蛾眉”就有了寄托象喻的意思,他说那些个女子都嫉妒我的蛾眉。屈原,《史记》里说他是“忠而被谤,信而见疑”,是别人对他的猜疑,别人对他的嫉妒。“众”——那些个朝廷里的别的大臣,他们就嫉妒我的蛾眉,嫉妒我的才德比他们都好,所以这个蛾眉就成为才德美好的象征,而蛾眉作为才德美好的象征就成了一个传统。这个在西方就被称做是cultural code,是一个文化的语码。什么是文化的语码呢?就是一个语言,一个语言就是一个符号了,这个符号在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传统之中,被使用得很长久了,它就成为一个code,它就变成了一个文化的语码,就是说“蛾眉”就代表才德的美好了。所以如果说“蛾眉”代表男子才德的美好,“画眉”就代表对才德美好的追求,我要画出一个美丽的眉毛,那就是对于才德美好的追求。

唐朝的李商隐就写了一首诗,他说:“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这个小女孩刚刚八岁就知道爱美,知道要好,就画眉毛,而且她果然真的画出来很美的、修长的眉毛。有的女孩不会画,像杜甫的女儿就不会画,说“狼藉画眉阔”,画的眉毛又粗又黑。这个女孩子八岁就画出那么长的、那么美的眉毛。“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钗。”十岁的时候就跟一些女伴出去踏青,斗草寻芳,这女子对于美丽、对于感情、对于向外的追求,她“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钗”,她裙子的边上都绣的是美丽的芙蓉花,而你要知道屈原说了“集芙蓉以为裳”。“蛾眉”是一个code,“芙蓉”又是一个code。“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二岁就学弹筝,你要有美好的才能嘛,你要多学很多的本领,那么戴上一个指甲套,因为你用自己的指甲一弹你的指甲就断了,戴上一个套子,就是银的指甲套,“银甲不曾卸”,这个“卸”字应该念“下”,就不摘下来,代表她整天地都在练习弹奏。“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四岁的一个女孩子啊,就六亲都不能相见,你的表哥表弟都不可以随便见了,“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说这个女孩还没主儿呢,还没说人家儿呢。“十五泣春风”,就“背面”在“秋千下”,十五岁还没找到主儿,所以这个女孩子当春风吹来的时候就流泪了,她在荡秋千,下来的时候背面秋千下,就流下泪来了。李商隐是写一个女子吗?李商隐是写他自己,他说他自己的才能美好,没有人欣赏他、没有人任用他,所以“十五泣春风”,就“背面”在“秋千下”。所以温庭筠写的“蛾眉”就是才德的美好,“画蛾眉”就是追求才德的美好,可是没有人欣赏你的蛾眉,所以就“懒起画蛾眉”。你说“蛾眉”有一个传统,“画蛾眉”有一个传统,“懒起”也有一个传统。唐朝的杜荀鹤写过一首《春宫怨》,说:“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他说早年我年轻的时候,就因为我太爱美了,我太美了,所以就耽误了我,“早被婵娟误”,已经被选入宫的一个女子,因为她婵娟,所以她被选入宫了。作为男子来说,因为他有才能,他考试考上了,他不是没考上,他是考上了,所以“早被婵娟误”。可是“欲妆临镜慵”,可是现在我要化妆的时候,我对着镜子我就觉得懒得化妆了,为什么?“承恩不在貌”,因为得到皇帝恩宠的人并不一定真正是容貌美丽的女子,我们说杨贵妃得到玄宗的宠爱,是因为杨贵妃“先意希旨”,这是陈鸿的《长恨歌传》上写的,因为当皇帝有一个意思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就能够按照他的旨意做出来,迎合逢迎皇帝的爱好。你想如果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你整天对皇帝说你今天说的话不对,昨天你下的那个诏令也不对,你不应该对这个大臣如此,不应该对那个大臣如彼,你想皇帝还喜欢她吗?皇帝就不喜欢她了。所以得到宠爱的人不只因为她容貌的美丽,还因为她善于逢迎,善于拍马,善于逢迎皇帝的意旨,是“先意希旨”。“早被婵娟误”,我是已被选入宫了,可是我现在却“欲妆临镜慵”,我要化妆反而我慵,“慵”就是懒。因为“承恩不在貌”,因为得到皇帝的恩宠的人并不一定真是美丽的女子,是“教妾若为容”,你教我为谁?教我怎么样来化妆呢?在上位者根本不认识这个美丽的容颜,他不能够欣赏,他是喜欢那逢迎的人,所以就“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这首词就被张惠言看出来有这么多的意思。于是张惠言就对于怎么样欣赏词,就是这种歌辞的词,写美女的词,它的美感是什么,看出来很多的意思,他说:“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他说词这种文学体式,就是风谣,就跟那个国风民谣一样,就是里巷之间的男欢女爱的歌曲。风谣里巷之间男女的哀乐,他们相逢就快乐,相别就悲哀,可是就是这样的里巷男女哀乐的这种歌谣,“极命”——当它发展到极度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作用——“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他就可以传达、可以述说那些个贤人君子的一种感情,就是写男女的相思爱情的小词,就传达了那些个才人志士贤人君子的一种感情。什么样的感情?那是一个贤人君子的,最幽深的、最隐约的、最哀怨的、最悱恻的,这样的感情,而且是“幽约怨悱”,还“不能自言之情”,他自己不能够明白地说出来的一种感情。所以他表现的时候,“低回要眇”,都不直接地说,婉转曲折地,写这样的词语“以喻其致”,就是那么一种味道,那么一种作用,没有说出来。“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他说这大概就是相当于诗的比兴、变风,骚人之歌,“则近之”,大概差不多了。我说歌辞之词的一个美感特质,就是它不是言志的,那么你说他果然就是像《离骚》的吗?果然就是像《诗经》的变风吗?他果然就是比喻了吗?他果然就是寄托了吗?张惠言说,“盖”,是不确定,大概就是诗中的比兴,大概就是变风,大概就是骚人之歌,“近之”就差不多了。一个“盖”字,一个“近之”,都表示不确定。所以你不能说温庭筠果然就有屈原的用心,你不能这样指说。但是妙就妙在他给读者这样的联想,这就是小词的一种微妙的作用。而为什么有这种微妙的联想?

我现在又要给大家讲两句英文的词语,当代的、现在还活着的、在法国的一个女学者,叫茱丽亚·克里斯多娃(Julia Kristeva),她说诗歌的语言除去它外表第一层的这个意思以外,它有很多微妙的作用。于是这个茱丽亚·克里斯多娃在她《诗歌语言的革命》的书里边,就提出来两种作用:她说一种是symbolic function,是象喻的作用;一种是semiotic function,是符示的作用。这两个有什么分别?什么叫象喻的作用?我们先说什么叫symbol,什么叫象征。象征不是偶然的一件事情,我说这支笔象征正直,你信吗?没有这么一个传统啊,从来没有人说这一个圆珠笔就象征正直的品格,没有这个说法。得说竹子,那个劲直的直挺挺的竹子,那是代表一种正直的品格。你说松柏后凋,代表一种坚韧的性格。所谓symbol,它成为一个symbol,它已经是约定俗成了。“蛾眉”是代表才德的美好,“画眉”代表追求才德的美好,“懒画眉”是因为没有人欣赏我的美好,我化妆给谁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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