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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0 11:2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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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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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龙巴

高龙巴试读:

本书由北京阅览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一

一八一X年十月初,上校汤麦斯·奈维尔爵士,爱尔兰人,优秀的英国军官,带着女儿游历意大利回来,抵达马赛,下榻于鲍伏大旅馆。意兴浓厚的旅客见一样夸一样的风气,不免促成一种反响,使现在许多游历家为了标新立异,竟以荷拉斯的切勿少见多怪一语作为箴言。上校的独养女儿丽第亚小姐,便是这一类爱发牢骚的游客。她觉得《耶稣显容》平淡无奇,活跃的维苏威火山也不见得比伯明罕城中的工厂烟突如何优胜。总之,她对意大利极不满意的是缺少地方色彩,缺少个性。至于何谓地方色彩,何谓个性,还得请读者自己揣摩;几年以前我还懂得这些名词,现在可完全不了解了。最初丽第亚小姐很得意,自以为在阿尔卑斯的那一边能看到些前人未尝寓目的景物,大可回国和一般象姚尔邓先生说的高人雅士谈谈。不久,发觉到处被同胞们占了先著,要找一件不是人尽皆知的东西简直不可能,她便一变而为反对派了。的确,顶扫兴的是,一提到意大利的胜迹,必有人问:“你一定见到某某城某某宫中的那幅拉斐尔罢?那真是意大利最美的东西了。”——不料那正是你疏忽了的。既然没时间包罗万象的看到家,还不如一笔抹煞来得干脆。

住在鲍伏大旅馆的时期,丽第亚小姐有件非常懊恼的事。她行囊中带着一幅速写,是勾的塞尼城中班拉斯琪拱门,以为那总没有素描家动过笔的了。不料法兰西斯·范维区夫人在马赛遇到她,拿出纪念册来,在一首十四行诗与一朵枯萎的花瓣之间,居然也有那座拱门,着的是强烈的土黄色。丽第亚小姐一气之下,把自己的速写给了贴身女仆,对班拉斯琪的建筑从此失去了敬意。

奈维尔上校也感染了这种不愉快的心情。他自从太太故世以后,对一切都用女儿的眼光看的。在他心中,意大利千不该万不该使他女儿厌烦,所以它是世界上最可厌的国家。他对于绘画与雕塑固然无话可说;但以打猎而论,他断定是最没出息的地方了:他晒着大太阳在罗马郊外走了好几十里,才不过打到几只不象样的红鹧鸪。

到马赛的第

天,奈维尔请他以前手下的副官埃里斯上尉吃饭。上尉最近在高斯住了六星期,对丽第亚小姐讲了一桩土匪的故事,不但讲得挺好,而且妙在和她在罗马与拿波里之间常听到的盗匪故事截然不同。吃到饭后点心,只剩下两位男人斟着包尔多酒对酌,谈到打猎的时候,上校才知道高斯禽兽之丰富,种类之繁多,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埃里斯上尉说:“那边野猪极多,但你切不可与家猪相混,它们真是太相象了;万一打死了家猪,牧人就跟你找麻烦:他们全副武装的从小树林——他们叫做绿林——中钻出来,要你赔偿他们的牲口,还把你取笑一阵。高斯还有古怪的摩弗仑野羊,别处看不见的,可以说是异兽,但不容易打到。至于麋,鹿,山鸡,小鹧鸪……充塞于高斯岛上的各种禽兽,简直数也数不清。上校,倘若你喜欢打猎,不妨去高斯走一遭;那儿正如我的居停主人说的,你爰打什么野味都可以,从画眉到人为止。”

喝茶的时候,上尉又讲了一桩株连远亲的愤达他,比第一桩更古怪,使丽第亚小姐听得津津有昧;他还描写当地风景的奇特,丛莽初辟的气象,岛民性格的特殊,好客的风气与原始的民情,终于使丽第亚小姐对高斯完全入迷了。最后他送她一把美丽的小匕首,其名贵并不在于形状和镶铜的手工,而是在于它的来历;因为是一个有名的土匪情让给埃里斯上尉的,保证它杀过四个人。丽第亚拿去插在腰带里,后来放在床头小几上,睡觉以前从鞘里抽出来看了两次。上校却梦见打死了一头摩弗仑野羊,主人要他付代价,他很乐意地照给了,因为那是一只非常奇怪的野兽,身体象野猪,头上长着鹿角,后面拖着一条山鸡的尾巴。

第二天,上校和女儿一同吃早饭,说道:“据埃里斯讲,高斯岛上颇有些珍禽异兽,要不是地方这么远,我倒很想去玩它半个月。”

丽第亚小姐回答:“好啊,为什么不去呢?你管你打猎,我管我画画,埃里斯上尉提到波拿帕脱小时读书的山洞,要是能画在我的纪念册上,我才高兴呢。”

上校表示一个愿望而得到女儿赞成,也许这还是破天荒第一遭。这个巧合使他大为得意,但他老于世故,有心用激将法说出几点不妥之处,把丽第亚小姐心血来潮的兴致提得更高了。地区荒野,女客旅行诸多不便等等的话,一概不生作用;她什么都不怕:路上要骑马吗?那是她顷喜欢的;要搭营露宿吗?她想到就乐死了;她还说要上小亚细亚去玩呢?总而言之,你说一句,她答一句;因为没有一个英国女子去过高斯,所以她非去不可。将来回到圣·詹姆斯广场,拿出纪念册来给人看的时候,那才妙呢!——“亲爱的,为什么你把这张可爱的素描翻过了呢?”——“噢!没有什么。那不过是张速写,画的一个高斯有名的土匪,替我们当过向导的。”——“怎么!你到过高斯的?……”

法国与高斯之间当时还没有汽船来往,他们只能打听开往海岛的帆船;丽第亚小姐下了决心,认为一定能找到一条立即启碇的船。上校当天就写信到巴黎去,把预定的旅馆房间退掉,同时和一个船主接洽,他的双桅快船便是直放阿雅佐的。船上有两个小房间。他们带足了食物。船主竭力担保,说他有个水手是很高明的厨子,做的鱼虾杂烩汤是独一无二的,他还告诉小姐船上不会不舒服,保证一路风平浪静。

此外,上校依照女儿的意思,限令船主不得搭载任何旅客,并且要把船沿着高斯岛的海岸行驶,以便欣赏山景。二

动身那天,一切都摒挡就绪,早晨就运上了船;船要等傍晚微风初起的时候才开。在等待期间,上校和女儿在加陶皮哀大街上散步,不料船主过来请求允许他搭载一个亲戚,说是他大儿子的教父的亲戚,为了要事必须回故乡高斯去一趟,苦于没有便船。

玛德船长又补充了几句:“他是一个挺可爱的青年,也是军人,在警卫军的步兵营中当军官,要是那一位还做着皇帝的话,他早已升作上校的了。”

上校回答:“既然他是个军人……”他还没说出“我很乐意他跟我们同船……”丽第亚小姐已经用英文嚷起来了:“噢,一个步兵军官!(她的父亲是骑兵营的,所以她对别的兵种都瞧不起)……也许是个没教育的,可能晕船,把我们航海的乐趣都给破坏了!”

船主一句英文都不懂,但看到丽第亚噘着美丽的小嘴的神气,似乎也猜到了她的意思,便把他的亲戚大大的夸了一番,保证他极有规矩,出身是班长的家庭,决不打扰上校,因为他,船主,负责把他安置在一个地方,你可以根本不觉得有他这个人。

上校和丽第亚小姐听到高斯有些家庭会父子相传的当班长,未免奇怪;但他们很天真的以为那乘客真是步兵营中的班长,便断定他是个穷小子,船主有心要帮他的忙。倘若是个军官,倒少不得和他攀谈应酬,对付一个班长可不用费心;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家伙,只要不和他的弟兄们在一起,上了刺刀,把你带到你不愿意去的地方去。“你的亲戚晕不晕船?”丽第亚小姐问话的口气不大婉转。“从来不晕的,小姐;不论在陆地上在海上,他都扎实得象岩石一样。”“行!那就让他搭船罢,”她说。“让他搭船罢,”上校也跟着应了一句。说完,他们又继续散步去了。

傍晚

点光景,玛德船长来带他们上船了。在码头上,靠近船长的舢板,他们看到一个高大的青年,蓝外套从上到下都扣着钮子,深色皮肤,黑眼睛炯炯有神,很大,很秀气,模样是个爽直而聪明的汉子。凭他侧着身子站立的习惯和两撇卷曲的胡子,一望而知是个军人;因为那时留胡子的风气尚未时行,督卫军的姿势习惯也还没有人普遍的模仿。

见了上校,年轻人脱下便帽,不慌不忙,措辞很得体的向他道谢。“我很高兴能帮你的忙,老弟,”上校向他亲热的点点头。

然后他下了舢板。“你那英国人倒是大模大样的,”那青年放低着声音用意大利文和船主说。

船主把大姆指放在左眼下面,嘴角往两边扯了一下。凡是懂得手势的人,就能知道那意思是说英国人懂得意大利文,并且是个怪物。青年略微笑了笑,向玛德指了指脑门,仿佛说所有的英国人脑筋都不大健全;然后他坐在船主旁边,细细打量那个美丽的旅伴,可并没放肆的神气。

上校和女儿说着英文:“这些法国兵气派都不错,所以很容易当上军官。”

接着他又用法文跟年轻人搭讪:“老乡,你是哪个部队的?”

年轻人用肘子轻轻撞了撞他的亲戚,忍着笑,回答说他是警卫军猎步兵营的,现在属于第

轻装营。“你有没有参加滑铁卢之战?你年纪还很轻呢。”“噢,上校,我唯一的一仗就是在滑铁卢打的。”“那一仗可等于两仗呢。”

年轻的高斯人咬了咬嘴唇。“爸爸,”丽第亚小姐用英文说,“问问他高斯人是不是很喜欢他们的波拿帕脱?”

上校还没把这句话翻成法文,那青年已经用英文回答了,虽然口音不大纯粹,但还说得不坏。“你知道,小姐,俗语说得好:哪怕是圣贤,本地也没人把他当作了不起。我们是拿破仑的同乡,或许倒不象法国人那末喜欢他。至于我,虽则我的家庭从前跟他有仇,我可是喜欢他的,佩服他的。”“原来你会讲英文的!”上校说。“讲得很坏,你不是一听就知道了吗?”

丽第亚小姐对于这种随便的口吻有些不快,但想到一个班长居然敢对皇帝有仇,不由得笑了。高斯地方的古怪于此可见;她决意拿这一点写上日记。

上校又问:“也许你在英国作过俘虏罢?”“不,上校。我的英文是我年轻的时候跟一个贵国的俘虏学的。”

接着他向丽第亚小姐说:“玛德说你们才从意大利回来。小姐,你想必讲的一口好多斯加语;我担心你听我们的土话不大方便。”

上校回答:“意大利所有的方言,小女都懂。她对语言很有天分,不象我这么笨。”“我们高斯有支民歌,有几句是牧童和牧女说的话,不知小姐能懂吗?

倘若我进了圣洁的天堂,天堂,

倘若在天堂上找不到你,我决不留恋那地方。”

丽第亚小姐觉得他引用这两句歌辞有些放肆,尤其是念这两句的时候的目光,便红着脸回答:“加比斯谷(我懂的)。”

上校问:“此番你回去,是不是有

个月的例假?”“不,上校。他们要我退伍了,大概因为我到过滑铁卢,又是拿破仑的同乡。我此刻回家就象歌谣中说的:希望渺茫,囊橐空空。”说着,他望着天叹了口气。

上校拿手伸进口袋,拈着一块金洋,想找一句得体的话把钱塞在可怜的敌人手里。“我也是的,”他故意装着轻松的口吻,“他们也要我退伍了;……可是你退伍的薪俸还不够买烟草。喂,班长……”

青年的手正放在舢板的船舷上,上校想把金洋塞在他手里。

他红着脸,挺了挺身子,咬着嘴唇,正待发作,却突然换了一副表情,大声的笑了。上校手里拿着钱,不由得愣住了。“上校,”年轻人又拿出一本正经的神气,“我要劝你两点:第一,千万别送钱给一个高斯人,有些无礼的同乡会把它摔在你脸上的;第二,别把对方并不要求的头衔称呼对方。你叫我班长,我可是中尉。当然那也差不了多少,可是……”“中尉!中尉!”上校叫起来了。“可是船主和我说你是班长,而且你的父亲,你上代里所有的人,都是班长。”

一听这几句,年轻人不禁仰着身子哈哈大笑,把船主和两个水手也引得笑起来。

末了他说:“对不起,上校;但这个误会真是太妙了,我现在才弄明白。的确,我的家庭很荣幸,上代里颇有些班长,但我们高斯的班长从来没有臂章的。一一零零年左右,有些村镇为了反抗山中专制的贵族,选出一批首领,称之为班长。在我们岛上,凡是祖先当过这种保护平民的官职的人家,都自认为光荣的。”“对不起,先生!”上校大声嚷着。“真是抱歉之至。既然你懂得我误会的原因,希望你多多原谅。”

于是他向他伸出手去。“这也是我小小的傲气应当受的惩罚,”年轻人还在那里笑着,很亲热的握着英国人的手;“我一点也不怪怨你。既然玛德把我介绍得这么不清不楚,还是让我自己来介绍一下:我叫做奥索·台拉·雷皮阿,职业是退伍的中尉。看到这两条精壮的狗,我料想你是上高斯去打猎的;要是真的,那我很高兴陪你去看看我们的山和绿林……倘若我还没把它们忘了的话,”说着又叹了口气。

那时舢板已经傍着帆船。中尉搀扶丽第亚小姐上去了,又帮着上校攀登甲板。汤麦斯爵士对于那个误会始终有点发窘,不知道得罪了一个有七百年家世的人应当怎么补救,便等不及征求女儿同意,竟约他一同吃晚饭,同时又一再道歉,—再握手。丽第亚小姐果然皱了皱眉头,但认为能够打听一下所谓班长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很有意思;她觉得这客人并不讨厌,甚至还有点儿贵族气息;可惜他太爽直,心情太快乐,不象一个小说中人物。

上校手里端着一杯玛台尔酒,向客人弯了弯腰,说道:“台拉·雷皮阿中尉,我在西班牙见过不少你们的贵同乡,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步兵射击营。”“是的,他们之中不少人都留在西班牙了,”年轻的中尉神情肃穆的回答。“我永远忘不了维多利亚战役中一个高斯大队的行军。”上校说着,又揉了揉胸口:“我怎么能忘了呢?他们躲在各处园子里,借着篱垣作掩护,射击了整整一天,伤了我们不知多少弟兄和马匹。决定退却的时候,他们集中在一起,很快的跑了。我们希望到平原上对他们回敬一下,可是那些坏蛋……对不起,中尉,——那些好汉排了一个方阵,教人攻不进去。方阵中间,——我这印象至今如在目前,个军官骑着一匹小黑马,守在鹰旗旁边抽着雪茄,好象坐在咖啡馆里一样。有时仿佛故意气气我们,他们还奏着军乐我派了两排兵冲过去,谁知非但没冲进方阵,我的龙骑兵反而往斜刺里奔着,乱糟糟的退了回来,好几匹马只剩了空鞍……该死的军乐却老是奏个不停!等到罩着对方的烟雾散开了,我仍看见那军官在鹰旗旁边抽雪茄。一怒之下,我亲自带着队伍来一次最后的冲锋。他们的枪管发了热,不出声了;但他们的兵排成六行,上了刺刀,对着我们的马头,竟好比一堵城墙。我拚命叫着,吆喝我的龙骑兵,夹着我的马逼它向前;我说的那军官终于拿下雪茄,向他手下的人对我指了一指。我好象听见白头发

个字。当时我戴的是一顶插着白羽毛的军帽。我还没听清下文,就被一颗子弹打中了胸部。——啊!台拉·雷皮阿先生,那一营兵真了不起,可以说是二十

轻装联队中最精锐的;事后有人告诉我,他们全是高斯人。”“是的,”奥索回答;他听着这段故事,眼睛都发亮了。“他们掩护大队人马退却,也没丢失他们的军旗;但三分之二的弟兄此刻都躺在维多利亚的平原上。”“说不定你知道那指挥官的姓名吧?”“那便是家父。当时他是二十八联队的少校,因为在那壮烈的一仗中指挥有功,升了上校。”“原来是令尊!噢,他的确是个英雄!我很高兴再见见他,我一定认得他的。他还在不在呢?”“不在了,上校,”青年的脸色有点儿变了。“他有没有参加滑铁卢战役?”“参加的;但他没有战死疆场的福气……而是两年以前死在高斯的……噢!这海景多美!我十年没看见地中海了。——小姐,你不觉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吗?”“我觉得它颜色太蓝了些,波浪的气魄也不够大。”“小姐喜欢粗野的美吗?那末我相信你一定会欣赏高斯。”

上校说:“小女只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所以她觉得意大利不过尔尔。”“意大利我只认识比士,我在那儿念过中学;可是一想到比士的墓园,斜塔,圆顶的大教堂,我就不由得悠然神往……尤其是墓园。你该记得奥加涅的《死亡》罢……我印象太深了,大概还能凭空把它画出来呢。”

丽第亚小姐怕中尉来一套长篇大论的赞美,便打着呵欠说:“是的,那很美。——对不起,爸爸,我有点头疼,想回舱里去了。”

她亲了亲他的额角,很庄严的对奥索点点头,走开了。两位男人继续谈着打猎跟打仗的事。

他们俩发觉在滑铁卢彼此对面交过锋,说不定还交换过不少子弹。于是两人更投机了。他们把拿破仑,惠灵吞,布律赫,一个一个的批评过来;然后又转到打猎的题目,什么麋鹿,野猪,摩弗仑野羊等等,谈了许多。夜色已深,最后一瓶包尔多也倒空了,上校才握了握中尉的手,道了晚安,说这番友谊虽然开场那么可笑,希望能好好的发展下去。然后两人分头睡觉去了。三

夜色甚美,月影弄波,船在微风中缓缓向前。丽第亚小姐根本不想睡觉;只要心中略有几分诗意的人,对此海上夜月的景色当然不会无动于衷;丽第亚小姐是因为俗客当前,才没法细细体会那种情绪。等到她认为年轻的中尉,以他那种伧俗的性格一定呼呼睡熟了的时候,她便起床,披着大氅,叫醒了女仆,走上甲板。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把舵的水手用高斯土语唱着一种哀歌,调子很少变化,有股肃杀之气,但在静寂的夜里,这种古怪的音乐自有它的动人之处。可惜水手唱的,丽第亚不能完全懂。在许多极普通的篇章中间,有一首情绪壮烈的诗歌,使她听了大为注意;不幸唱到最美的段落,忽然夹进几句她莫名其妙的土语。但她懂得歌曲的内容是讲一桩凶杀案。对凶手的诅咒,对死者的赞美,复仇的呼声,都杂凑在一起。有儿句歌辞她记熟了,我想法把它们翻译在下面:

枪炮,刺刀——都不曾使他脸容变色,——在战场上他神色清明——好比夏日的天空。——他是鸷鸟,老鹰的伴侣,对于朋友,他甘美如蜜,——对于敌人,他却是狂怒的海洋。——比太阳更高,——比月亮更温柔。——法兰西的敌人从来没伤害到他,——家乡的杀人犯——却从背后下了毒手,——象维多洛杀害桑比哀罗·高索一样。

——他们从来不敢正面瞧他。——……我

死一生换来的勤章——……钉在墙上,钉在我的床前,——丝带多么红。——我的衬衣更红。——留着我的勋章,留着我的血衣,——为我的儿子,远客他乡的儿子。——他可以看到上面有两个弹孔。——这儿有个弹孔,——别人的衣衫上也得有个弹孔。——但这还不能算报仇雪恨,——我还要那只放抢的手,——我要那只瞄准的眼睛,——我要那颗起这个恶念的心……

唱到这里,水手忽然停住了。“朋友,你为什么不唱了呢?”丽第亚小姐问。

水手侧了侧头,要她注意从大舱口中走出的一个人。原来是奥索出来赏月。“把你的哀歌唱完它好不好?”丽第亚小姐说。“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呢。”

水手向她伛下身子,声音极轻的说:“我决不愿意给人家一个仑倍谷。”“什么?你说什么?……”

水手不回答,开始打唿哨了。“奈维尔小姐,啊,被我撞着了,原来你也在欣赏我们的地中海!”奥索一边说一边向她走过来。“别处决看不到这样的月色,你总不能否认吧?”“我没有看月,我在专心研究高斯话。这水手唱着一首悲壮的哀歌,不料在紧要关头停住了。”

水手低着头,仿佛仔细瞧着指南针,同时偷偷把丽第亚小姐的大氅使劲扯了一下。显而易见那首哀歌是不能在奥索中尉面前唱的。“你唱的什么呀,包罗·法朗采?”奥索问。“是一首巴拉太呢还是伏采罗?小姐懂得歌辞,很想听完它。”“下半节我忘了,奥斯·安东,”水手回答。

然后他马上直着嗓子,唱起一首称颂圣母的赞美诗。丽第亚小姐心不在焉的听着,不再紧钉那唱歌的人了,暗中却打定主意非把这谜底弄清楚不可。但她的女仆是翡冷翠人,对高斯土话不比女主人懂得更多,也急于要探听明白;女主人还来不及对她示意,她已经问奥索了:“先生,什么叫做给人一个仑倍谷?”“仑倍谷!”奥索嚷道,“这是对一个高斯人最大的侮辱,责备他没有雪耻报仇。谁和你讲起仑倍谷的?”

丽第亚小姐抢着回答:“那是船主咋天在马赛提到的。”“他是说谁呀?”奥索的神色颇有点儿紧张。“噢!他给我们讲一个从前的老故事……对啦,大概是讲华尼娜·陶尔那诺吧。”“我想,小姐,为了华尼娜的死,你对我们的民族英雄,那个了不起的桑比哀罗,恐怕不怎么喜欢吧?”“你觉得那种行为真是英勇吗?”“当时风俗野蛮,他的杀妻是可以原谅的;并且桑比哀罗正在跟热那亚人拚个你死我活,他的女人与敌人交通而不加以惩罚,怎么还能教同胞信任他呢?”

水手插言道:“华尼娜动身去意大利没有得到丈夫的准许;桑比哀罗扭断她的脖子是应该的。”“但那是为救她的丈夫呀。”丽第亚小姐说。“为了爱他,她才去向热那亚人讨情的。”“替他向敌人讨情便是侮辱他!”奥索嚷着。

丽第亚小姐又道:“而他竟亲自动手把她杀了,那不是魔王是什么?”“你知道,那是她象求恩典一般自己要求死在他手里的。小姐,你是不是把奥赛罗看作魔王呢?”“那情形完全不同!奥赛罗是嫉妒;桑比哀罗不过是虚荣。”“嫉妒不也是虚荣吗?那是爱情的虚荣,你也许为了动机而原谅这种虚荣吧?”

丽第亚小姐非常尊严的瞅了他一眼,回头问水手什么时候能够到岸。“倘若风向不变,后天就可以到。”“我恨不得现在就看到阿雅佐。坐在这条船上真是厌烦死了。”

她站起来,搀着女仆的手臂在甲板的走道上踱了几步。奥索呆呆的站在舵旁,不知道应当去陪她散步呢,还是把那一节似乎使她不大耐烦的谈话停止。“我的圣母哪!”水手叹道。“多好看的姑娘!要是我床上的臭虫都象她一样,尽管咬,我也不哼一声的了!”

这样天真的赞美话,丽第亚小姐大概听到了,着了慌;因为她差不多立刻回舱。隔不多时,奥索也去睡了。他一离开甲板,女仆立即回上来把水手盘问了一番,拿下面的消息报告她的女主人:那支因奥索出现而没唱完的巴拉太,是两年以前,人家在奥索的父亲台拉·雷皮阿上校被暗杀后作的。水手认为奥索这番回高斯一定是去报仇,比哀德拉纳拉村上不久就会有新鲜肉上市。把这句通行全岛的俗话翻译出来,就是说奥索大爷预备杀死两三个犯嫌疑的凶手;固然这几个人也一度被司法当局怀疑;但法官,律师,州长,警察,都是他们夹袋中人物,所以结果被认为清白无罪,一点儿事都没有。水手又道:“高斯是没有法律的;与其相信一个王家法院的推事,不如相信一支好枪。你要有仇人的话,就得在三个S中挑。”

这些有意思的情报,使丽第亚小姐对台拉·雷皮阿中尉的态度与心理立刻大不相同。在那位想入非非的英国女子心目中,他一变而为英雄了。那种落拓不羁的神情,心直口快,嘻嘻哈哈的谈吐,先是使她印象不甚好的,如今都成为他的优点,表示一个刚毅果敢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她觉得奥索颇有斐哀斯葛族人的气魄,胸怀大志而故意装得放浪形骸。这一下丽第亚才发觉年轻的中尉眼睛很大,牙齿很白,身腰很美,教育不差,也有上流社会的习惯。下一天她和他谈了好几次,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她打听许多关于他本乡的事,他都谈得头头是道。高斯,他是年纪很轻的时候就离开的,先是为了念中学,后来为了念军校,但在他心里始终是个极有诗意的地方。提到那里的山,森林,特殊的风俗,他不由得兴奋起来。说话之间,愤达他这个名词出现了好几次;而你谈到高斯人就不能不对这个遐迩皆知的民情或褒或贬。奥索对于他的同胞那种永无穷尽的仇恨,大体上是谴责的,使丽第亚小姐听了有些奇怪。但乡下人中间有此风俗,他认为可以原谅,甚至断定愤达他是穷人之间的决斗。他说:“我这个意见并非没有根据,因为彼此的仇杀都照规矩提过警告,设计陷害之前有一句话非说不可,就是:你小心点儿!敝乡的凶杀案的确比别处多,但从来没有一桩出于卑鄙的动机。我们不少杀人犯,可没有一个贼。”

每逢他提到愤达他和凶杀的字眼,丽第亚小姐总把他留神瞧着,却找不出一点儿动感情的痕迹。既然认为他有那种令人莫测高深的魄力,——当然对她是瞒不过的,——她便继续相信台拉·雷皮阿上校的在天之灵不久就会得到安慰的。

双桅快船已经望见了高斯的海岸。船主把岸上重要的地名一个一个的说出来,虽然那些地方对丽第亚全是陌生的,但她很高兴知道它们的名字。无名的风景是最乏味的,这是一般游客的心理。有时上校的望远镜中映出一个岛民,穿着棕色衣服,背着长枪,骑着一匹小马在险陡的山坡上飞奔。丽第亚小姐把每一个都当作土匪或是替父亲报仇的儿子;但据奥索说来,那只是附近村镇上的老百姓干他的私事;带枪不是为了需要,而是为了壮行色,为了风气如此,正如都市里的公子哥儿出门不能没有一根漂亮的手杖。虽则以武器而论,长枪不及匕首有诗意,但丽第亚小姐认为男人带枪究竟比拿手杖更风流威武,同时她记得拜仑勋爵笔下的人物也都是死于子弹,而非死于古色古香的匕首的。

航行三天以后,已经到了桑琪南群岛前面,阿雅佐湾庄严的全景都展开在旅客的眼底了。大家把它比之于拿波里湾的确很有道理;船进港口的时候,一个着火的绿林正好把浓烟罩着琪拉多山峰,令人想起维苏威火山,使阿雅佐湾更象拿波里湾。倘使要两者完全相似,只要一支阿提拉的军队把拿波里近郊扫荡一下就行了;因为阿雅佐城

周一片荒凉,渺无人烟。不象拿波里从加斯德拉玛莱港到弥赛纳海峡,鱗次栉比,尽是漂亮的工厂,阿雅佐湾附近只有些阴森森的树林,后面是荒瘠不毛的山。没有一个别庄,没有—所屋舍。城市周围的高肉上,绿荫中零零星星的耸立着几所白的建筑物,那是亡人的祭堂和家庭的墓园。总之,全部的风景都带着一种严肃而凄凉的美。

城市的外观,尤其在那一个季节,把四郊的荒凉所给人的印象格外加强了。街上毫无动静,只有几个闲人,而且老是那几个。没有一个女的,除非是进城粜卖粮食的乡下女人。你听不到高声的说话,更听不到象意大利城市中那样的歌声与笑声。走道的树荫底下,偶尔有十来个全副武装的乡下人玩着纸牌,或者看着人家玩。他们不叫不嚷,从来不争吵,赌得紧张了,只有手枪的声音,那永远是威吓的前奏。高斯人天生是严肃而沉默的。晚上,有几个人出来纳凉,但路上散步的几乎全是外乡人。岛上的居民都站在自己的屋门口,好象老鹰蹲在窠上防着敌人。四

拿破仑诞生的屋子参观过了,糊壁纸也用了半正当半不正当的手段弄到了一点样品,丽第亚小姐在高斯待上两天,就觉得郁闷不堪:在一个居民无法亲近而使你完全孤独的地方,任何游客都难免有这种感觉。她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冲动;可是立刻回去又势必伤了她不怕艰险的大旅行家的英名,因此丽第亚小姐只得耐着性子,尽量想办法去消磨光阴。凭着这勇敢的决心,她端整了铅笔,颜色,勾了一张海湾图,又拿一个卖甜瓜的乡下人做模特儿画了一幅肖像:他皮色乌黑,象大陆上种菜的,但留着一绺白须,神气活脱是个最凶恶的强盗。她觉得这些还不够有趣,便有心把班长世家的后人挑逗一下;这也不是难事,因为奥索非但不急于回到村里去,倒反在阿雅佐把日子过得挺高兴,虽则在当地也没什么宾客来往。此外,丽第亚心中还存着个高尚的念头,想收服这野蛮的山民,要他把那个引他回乡的可怕的计划丢开。自从她冷眼旁观的对他留神以后,就觉得这年轻人白白牺牲掉未免太可惜了;同时,能说服一个高斯人归化对她也是莫大的光荣。

这几位游客的日子是这样消磨的:白天,上校和奥索出去打猎;丽第亚小姐不是画素描,便是写信给女朋友们,因为能够在信上写着“寄自阿雅佐”字样真是太妙了;六点光景,男人们带着野味回来;大家一块儿吃晚饭,饭后,丽第亚小姐唱歌,上校打盹,两个年轻人一块儿直谈到深夜。

不知护照有什么一种手续,竟需要上校去拜访州长;这州长跟大半的同僚一样闷得发慌,知道来了个英国财主,上流人物,还带着一个俊俏的女儿,不禁高兴之极,把上校招待得非常客气,再三说如有驱遣定当效劳一类的话;不多几天,他又来回拜。上校刚吃罢饭,正消消停停的躺在沙发上预备打盹;女儿在一架破钢琴上自谈自唱;奥索在旁翻着乐谱,欣赏歌唱家的肩头和金黄的头发。仆人通报说州长来了;琴声马上停止,上校站起来,把女儿向州长介绍了,又说:“我不介绍台拉·雷皮阿先生了,你大概认识他的吧?”“阁下是台拉·雷皮阿上校的公子吧?”州长的神气略微有些为难。“是的,先生,”奥索回答。“我以前是认得令尊的。”

普通的应酬话不久都谈完了。上校不由自主的打了好几个呵欠;奥索以前进分子的身分,不愿意和当局的官员交谈:所以只剩下丽第亚小姐一个人和客人搭讪。州长也不愿让谈话冷落;能够和一个认识全欧洲名流的妇女谈谈巴黎和上流社会,他显然高兴极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常常极好奇的打量着奥索。“你们和台拉·雷皮阿先生是在大陆上认识的吗?”他问丽第亚小姐。

丽第亚小姐不大好意思的回答,说他们是在到高斯的船上认识的。

州长轻轻的说:“他是个极有教养的青年,”然后把声音放得更低,“他有没有和你谈起回到高斯来有什么目的?”

丽第亚小姐登时扮起一副庄严的面孔,回答道:“我没有问过他。先生不妨向他打听一下。”

州长不作声了;可是过了一会,听见奥索用英文和上校说话,便道:“先生,你似乎地方走得很多,大概把高斯和它的……它的风俗忘了吧?”“不错,我离开本乡的时候年纪很轻。”“你至今还在军中吗?”“先生,我现在退伍了。”“你在法国军中待得那么久,我相信你一定变成十足地道的法国人了。”

说这最后一句的时候,州长的语气特别加重。

说高斯人是法国人,对高斯人不是一句恭维话。他们喜欢自成一族,而他们的行为也教人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奥索当下有些恼了,反问道:“州长先生,你以为一个高斯人要受人尊重,必需在法国吃过粮吗?”“当然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指这里的某些风俗,往往不是一个管行政的人所愿意看到的。”

他着重于风俗这个字,又尽量装出严肃的神气。不一会他站起身来告辞了,要丽第亚小姐答应,改日务必到州长公署去会会他的太太。

他走了,丽第亚小姐说:“我直要到了高斯,才见识到所谓州长是何等人物。这一位看来倒还和气。”

奥索道:“我却不敢说这个话,他那种夸大的,故弄玄虚的神气,我觉得好古怪。”

上校差不多睡着了;但丽第亚小姐仍在眼梢里把父亲瞅了一下,放低着声音:“我,我不觉得他象你所说的弄什么玄虚,我懂得他的意思。”“没有问题,奈维尔小姐,你是心明眼亮的人;可是你要在他刚才说的话里找到什么意义,那一定是你自己加进去的。”“这句话我记得是玛斯加里叶侯爵说的;可是……要不要我给你一个证据,证明我料事如神?我颇有点儿法术,一个人被我见过两次,我就能知道他的心事。”“噢,我的天!你把我吓坏了。倘若你能猜透我的思想,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悲是喜。”“台拉·雷皮阿先生,”丽第亚红着脸往下说,“我们不过相识了几天;可是在海上,在野蛮地方——原谅我用这个宇……——大家比在交际场中容易相熟……所以请你别奇怪我以朋友的资格提到你的私事,那也许是不应当由外人顾问的。”“噢,别说什么外人不外人,奈维尔小姐;我更喜欢你自称为朋友。”“好吧,先生,我要告诉你:虽则并没刺探秘密的意思,我却是知道了一部分秘密,而我因此很难过。我知道府上遭受的不幸;人家又和我提到许多你们贵同乡睚眦必拫的脾气和报仇的方式……州长所暗示的不就是这个吗?”“小姐以为我……”奥索的脸白得象死人一样。“不是的,台拉·雷皮阿先生,”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个洁身自好的君子。你亲自和我说过,贵乡现在只有平民才干那个愤达他……你认为那是一种决斗……”“难道你以为我有朝一日会杀人吗?”“既然我跟你提到这件事,奥索先生,可见我并没疑心你。”然后她又放低了声音:“而我所以要提,因为我觉得你一回到本乡,也许会被野蛮的成见包围;那时倘若你知道有一个人,因为你能抵抗周围的诱惑而佩服你的勇气,或许对你不无帮助。——得了,”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别谈这些不愉快的事了,我想到就头疼;再说,时间也很晚了。你不会见怪吧?明儿见。”她向他伸出手去。

奥索很严肃的紧紧握着她的手,似乎很感动。“小姐,你知道有些时候,乡土的本能会在我心中觉醒。有时我想起先父……种种可怕的念头就来跟我纠缠不清。你这一席话使我从此解脱了。谢谢你!谢谢你!”

他还想往下说;可是丽第亚小姐把一只羹匙掉在地下,把上校闹酲了。“台拉·雷皮阿,明儿五点出发打猎,别迟到啊。”“不会的,上校。”五

次日,正当打猎的伙伴快要回家的时候,奈维尔小姐从海边散步回来,带着女仆向旅店走着,忽然瞧见一个全身穿黑的少妇,跨着一匹身材矮小而非常壮健的马进城。她背后跟着一个乡下人模样的人,也骑着马;棕色的上衣,臂弯里都破了;身上斜挂着一根皮带,系着一个葫芦;腰间插着一支手枪,手里又拿着一支长枪,木柄的一头纳在一只拴在鞍架上的皮袋里;总而言之,他的穿扮活脱是个舞台上的土匪,或是一个赶路的高斯老百姓。那女的姿容绝世,立刻引起了奈维尔小姐的注意。她似乎有二十来岁,高大身材,嫩白皮肤,深蓝眼睛,粉红嘴唇,一口牙齿象细瓷。她的表情又高傲,又不安,又忧郁。头上披的是从前由热那亚行到本地来的面纱,叫做美纱罗,妇女们戴着最合适。盘在头上的栗色长辫象包头布。衣服非常清洁,但素净到极点。

丽第亚小姐尽有时间打量这个戴美纱罗的女子,因为她在街上停下来向人打听,而且看她眼睛的表情,问的是件很重要的事;听了人家的回答,她把坐骑加上一鞭,直奔奈维尔爵士与奥索下榻的旅馆。到了门首,和店主人问答了几句,少妇便身手轻捷的下了马,坐在大门旁边一条石凳上,跟随的人牵着马自上马房去了。丽第亚小姐穿着巴黎装束走过,那陌生女子连头也没抬起来。过了一刻钟,丽第亚打开楼窗,戴美纱罗的女子仍旧坐在那里,姿势也没变。不多一会,上校和奥索打猎回来了。店主人指着年轻的台拉·雷皮阿和那女的说了几句。女的脸一红,急忙站起,迎上几步,又忽然停住,好似愣住了一般。奥索和她离得很近,好生诧异的把她打量着。

她声音很激动的说道:“你是索奥·安东尼奥·台拉·雷皮阿吗?我是高龙巴。”“高龙巴!”奥索嚷起来。

他立刻抓着她,很温柔的把她拥抱了;上校父女看了很奇怪,因为英国从来没有当街拥抱的事。

高龙巴说:“哥哥,请你原谅,我没得到你的允许就来了;朋友们说你已经到了。而我看到你真是极大的安慰……”

奥索又把她拥抱了一下;接着转身向着上校,说道:“这是我的妹妹;要不是她自己通名,我竟认不得了。她叫高龙巴。——这位是汤麦斯·奈维尔上校。——上校,很抱歉,今天我不能陪你们吃晚饭了……我的妹妹……”“哎!朋友,你们上哪儿吃饭呢?”上校喊道;“这要命的客店,只有一桌为我们预备的饭还可以吃。小姐,跟我们一起来罢,让小女也喜欢一下。”

高龙巴瞅着她的哥哥,他也不多推让,大家便进入旅店最大的一间屋,给上校作客室与餐厅用的。台拉·雷皮阿小姐见过了奈维尔小姐,一言不发,只深深的行了个礼。她显见非常慌张,并且和上流社会的外国人在一起,也许还是生平第一遭。但她一举一动并没半点乡气。她的与众不同的特点把她强直的举止遮盖了。丽第亚小姐也看中了这点特色。除了上校一行人占据的屋子以外,旅馆里已没有别的空房;丽第亚小姐居然降尊纡贵,或是因为好奇的关系,竟自动邀请台拉·雷皮阿小姐在她房里搭一张床。

高龙巴支吾其辞的说了几句道谢的话,便跟着奈维尔小姐的女仆到房中梳洗去了;她一路上风尘仆仆,自然需要收拾一下。

回进客厅,高龙巴看见两位猎人放在一边的枪支,便停下来赞道:“喝,好枪!——哥哥,是你的吗?”“不,那是上校的英国枪,不但好看,而且中用。”

高龙巴说:“我希望你也能有这样的一支。”

上校接口道:“这三支里头当然有一支是他的。他真是用的太妙了:今天发了十四枪,没有一枪虚发的!”

于是一推一让,双方客气个不了,结果奥索竟却不过上校的情意,使高龙巴大为高兴;那看她的脸色就可知道;刚才那么严肃,现在却眼睛闪着光,欢喜得象小孩子一样。“朋友,你挑呀。”上校说。

奥索不肯挑。“那末请令妹代你挑罢。”

高龙巴不用人家说第二遍,就拣了式样最老实的一支,实际却是芒东厂的精品,口径很大。“这一支大概火力很好吧,”她说。

她的哥哥慌忙道谢,觉得很不好意思;幸而晚饭已经开出,替他解了围。高龙巴先是不肯就坐,直到看了哥哥的眼色才不再推却;吃东西以前,她照着虔诚的旧教徒规矩先画了个十字,教丽第亚小姐看了满心欢喜,私下“好啊,这才见出古风来了。”

她还暗暗发愿,要在这个代表高斯古风俗的少女身上发见许多有趣的事。奥索显而易见不大放心,生怕妹妹的举动与言语显得村野。但高龙巴时时刻刻留神看着他,一切动作都学着哥哥的样。有时她目不转睛的把他瞧着,有种异样的悲哀的表情;奥索偶尔遇到她的目光,便把眼睛转向别处,仿佛故意要回避妹妹那句默默无声而他心照不宣的问话。当下大家都讲法文,因为上校的意大利文往往辞不达意。高龙巴非但听得懂法文,而且在不得不应对的时候说的几个字,咬音也还准确。

吃过饭,上校注意到他们兄妹之间的拘朿,便凭着爽直的脾气问奥索要不要和高龙巴小姐单独谈谈;他可以带着女儿上隔壁屋子。奥索慌忙道谢,说他们尽有时间在比哀德拉纳拉谈天。那是他将来要去住家的村子的名子。

于是上校占了他平日坐惯的沙发;奈维尔小姐换了好几个话题,都没法逗美丽的高龙巴开口,便要求奥索念一首但丁的诗,那是她最喜欢的诗人。奥索选了《地狱篇》中关于法朗昔斯加·达·里弥尼的一段,开始念了,把那些雄壮的三句诗,描写男女共读爱情故事如何危险的篇章,尽量念得抑扬顿挫。他这么念着的时候,高龙巴把身体凑近桌子,原来低着的头也抬了起来,圆睁大眼,射出一道异乎寻常的火焰;脸一忽儿红,一忽儿白,坐在椅上浑身抽搐。这种意大利民族的素质真是了不起,根本用不着老学究来替她指出诗歌的美。

奥索念完以后,高龙巴问:“啊!多美!哥哥,这是谁作的?”

奥索对于她的无知觉得很难为情;丽第亚小姐却微微笑着,说作者是一个几百年以前的翡冷翠诗人。

奥索又道:“将来回到了比哀德拉纳拉,我教你念但丁的作品。”

高龙巴嘴里还念着:“我的天,那多美啊!”随后把记得的背了三四节,先是轻轻的,后来兴奋了,竟高声朗诵,比她哥哥念的更有表情。

丽第亚小姐听了大为诧异,说道:“你好象对诗歌非常喜欢。象你这样从来没念过但丁的人初念的心情,真教我羡慕不置。”

奧索接着说:“奈维尔小姐,你瞧但丁的诗魔力多大,居然把一个只会背祈祷文的乡姑也感动了!……噢!我错了;高龙巴是内行。很小的时候,她就东涂西抹的写诗,后来父亲写信告诉我,说她是个了不起的挽歌女,在比哀德拉纳拉村上和方圆七八里内没有人比得上。”

高龙巴带着央求的神气对哥哥瞟了一眼。奈维尔小姐早听人说过高斯的妇女能即席赋诗,渴想领教一下,便再三要求高龙巴略施小技,献献本领。奥索后悔不该想起了妹妹的诗才,便竭力解释,说高斯的巴拉太枯索无味,不值一听;并且念过了但丁的名作再念高斯的诗歌,等于丢本乡的脸;但这些话反而使奈维尔小姐更心痒难熬,非听不可;最后奥索只得和妹妹说:“那末随便作一个歌罢,别太长。”

高龙巴叹了口气,对桌上的台毯定睛看了一分钟,又向上望了望梁木;然后把手蒙着眼:仿佛那些鸟自己看不见别人了,便以为别人也看不见自己。于是她声音颤危危的唱起来,其实只是一种高声的朗诵:

少女与斑姆

远远的山背后,在那深谷中间,——每天只照着一小时的太阳;——有所阴暗的屋子,——门口长着野草。——门窗紧闭。——屋顶上没有炊烟。——可是到了中午,太阳照临的时候,—扇窗开了,——父母双亡的孤女纺着纱;一边做活一边唱着——唱着一只凄凉的歌;——却没有别的歌声与她呼应。——有一天,正是春天,——邻近的树上停下一支斑鸠,——听着少女的歌。——它说:姑娘,世界上伤心的不光是你一个:——一只凶狠的鹞怆走了我的配偶。——斑鸠,你把那强凶霸道的鹞指给我看;——纵使它高高的飞在云端里,——我也会把它打落下来。——可是我呀,我这可怜的姑娘,谁能够还我的兄长,——还我那个远客他乡的兄长?——姑娘,告诉我,你的兄长在哪里?——我可以用翅膀把你带到他身边。“好一只有教养的斑鸠!”奥索一边嚷一边拥抱他的妹妹。他嘴里开着玩笑,心中却激动得厉害。“你的歌可爱极了。”丽第亚小姐说。“请你写在我的纪念册上,我要把它译成英文,配上音乐。”

好心的上校连一个字也没听懂,只顾跟着女儿赞美,然后补上一句:“小姐,你说的斑鸠不就是我们今天吃的那种红焖鸟吗?”

丽第亚拿了纪念册来,看见作者写诗的款式非常古怪,不由得大为惊异。她不分作单行,而是尽纸的宽度从左至右的写到底;所谓“零星的句子,长短不等,两端各留空白”这种写诗的定义完全应用不上了。高龙巴小姐别出心裁的拼法也有许多可议之处,好几次使丽第亚小姐莞尔而笑,同时却苦了做哥哥的,觉得脸上无光,难受死了。

睡觉的时间到了,两位少女进了卧房。丽第亚小姐一边脱下项链,耳环,手钏,一边注意到她的同伴从袍子底下抽出一条长长的东西,象鲸鱼骨,但模样完全不同。高龙巴很小心的,同时差不多是偷偷的,把那东西往桌上的面纱底下一塞;然后跪在地下诚心诚意的做了祷告。两分钟以后,她已经上床了。丽第亚小姐一则天生好奇,二则象所有的英国女子一样脱衣服特别费时,便走近桌上假装找一支别针,随手把面纱一掀,发见一把相当长的匕首,银子和螺钿的镶嵌很特别,做工极精巧,在收藏家眼中的确是一件非常值钱的古式武器。

丽第亚笑着问:“小姐们身上带这样一个小小的家伙,可是本地的风俗吗?”

高龙巴叹了口气:“非带不可呀。地方上坏人太多了。”“难道你真有勇气这样的扎过去吗?”

丽第亚握着匕首,做了一个自上而下的扎过去的姿势,象舞台上杀人的样子。

高龙巴用着又柔婉又悦耳的声音回答:“必要的时候,我当然有勇气,或是为了保卫自己,或是为了保卫朋友……可是不应当这样拿,对方往后一退,你就会伤了自己。”说着她坐在床上,比着手势:“应当这样,往上戳的,据说那才会制人死命。唉!用不着这种武器的人才有福呢!”

她叹了一声,把头倒在枕上,立刻阖上眼睛。那张脸真是再好看也没有了,又庄严又贞洁。当年斐狄阿斯雕他的弥纳华像的时候,能有这样的模特儿一定会心满意足了。六

我是依照荷拉斯的方法,把故事从半中间讲起的。现在趁美丽的高龙巴跟上校父女一齐睡着了的机会,我要补叙几个不可缺漏的要点,使读者对这件真实的故事了解得更亲切。上文交代过,奥索的父亲台拉·雷皮阿上校是被人谋害的;但高斯的凶杀案,不象法国那样出之于一个苦役监的逃犯,因为偷窃府上的银器而伤了人命,高斯人被暗杀必有仇家;可是结仇的原因往往是说不清的。许多家庭的仇恨只是一种悠久的习惯,最初的原因早已不存在了。

台拉·雷皮阿上校的家庭恨着好几个家庭,特别是巴里岂尼一家。有的说,十六世纪时一个台拉·雷皮阿家的男人勾引了一个巴里岂尼家的女子,因此被女方的家属一刀刺死了。另外有些人说正是相反,被玷污的是台拉·雷皮阿家的姑娘,被杀的是巴里岂尼家的男人。不管怎么样,反正两家之间有过血案。可是与习惯相反,这粧血案竟没有引起别的血案;因为台拉·雷皮阿与巴里岂尼两家同样受到热那亚政府的迫害,壮丁都被放逐在外,家里已经好几代没有刚强的男人了。十八世纪末,一个在拿波里当军官的台拉·雷皮阿,在赌场里和一些军人闹起来,人家骂了他,其中有一句说他是高斯的牧羊人;他便掣出剑来,但一个人怎敌得三个人;幸而赌客中间还有一个外乡人,一边嚷着“我也是高斯人”,一边出来拔刀相助,台拉·雷皮阿才没吃亏。那人便是巴里岂尼家的,事先并不与他相识。等到道了姓名籍贯,双方都非常谦恭有礼,指天誓日的结了朋友;在大陆上,高斯人极容易团结,岛上可完全不是这样。这粧故事便是一个例子。台拉·雷皮阿和巴里岂尼寄居在意大利的时期的确是一对知心朋友,但回到高斯,虽然住着同一个村子,却难得见面了;他们死的时候,有人说已有五六年没说过话。他们的儿子,象岛上的说法,还互相取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奥索的父亲琪尔福岂沃当了军人;另外一家的瞿第斯·巴里岂尼是个律师·。作了家长以后,为了职业关系各处一方,他们几乎没机会碰面,也没机会听到彼此的消息。

不料有一天,大约在一八〇九年,瞿第斯在巴斯蒂阿城里看到报上载着琪尔福岂沃上尉受勋的新闻,便当着众人说,这不足为奇,因为某某将军做着他家的后台。这句话传到维也纳,到了琪尔福岂沃耳朵里,他便对一个同乡人说,将来他回高斯的时节,瞿第斯一定是个大富翁了,因为他在打输的官司中比在打羸的官司中挣的钱更多。谁也说不上来,这话的意思是指瞿第斯欺骗当事人呢,还是仅仅指出一个极平常的道理,说下风官司对一个吃公事饭的总比上风官司更多油水?不管真意如何,律师把这句讽刺的话听到了,记在心里。一八一二年,他要求当本村村长,事情大有希望,谁知那某某将军写信给州长,推荐琪尔福岂沃太太面上的一个亲戚。州长马上遵从了将军的懿旨;巴里岂尼认定这是琪尔福岂沃捣的鬼。一八一四年,皇帝下台了,将军撑腰的那位村长被指为波拿帕脱党,撤了职,由巴里岂尼接任。百日时期,拿破仑再起,巴里岂尼又被撤职;但那场暴风雨过去以后,他大吹大擂的把村长的印信与户籍簿册重新接收去了。

从那时起,巴里岂尼一帆风顺的走红了。台拉·雷皮阿上校却被迫退伍,隐居在比哀德拉纳拉,不得不暗中和巴里岂尼勾心斗角,应付那些层出不穷的是非:一忽儿他的马窜入了村长的园地,要赔偿损失;一忽儿村长先生以修整教堂的石阶为名,把盖在台拉·雷皮阿家墓上,镌有本家徽号的一块断石板着人抬走了。谁家的羊吃了上校种的东西,羊主人保证可以得到村长的袒护;比哀德拉纳拉的邮政代办所主任原来是个开杂货辅的,园林警卫是个残废老军人,先后都被撤职,换上巴里岂尼的党羽,因为两个前任是台拉·雷皮阿一派。

上校的太太临死,说希望葬在她常去散步的一个小林子里;村长立刻宣布她应当埋在本村公墓上,因为上校并没得到准许另盖一个单独的坟。上校听了大怒,说这个准许状没发下以前,他的太太非葬在她自己选定的地方不可,便教人掘了一个穴道。村长方面也教人在公墓上掘了一个穴道,同时又召集警察,以便维持法律的尊严。下葬那天,两派的人照了面,有一时大家很怕为了争夺台拉·雷皮阿太太的遗体,可能大打出手。亡人方面的亲属带了三四十名全副武装的乡下人,逼着教士出了教堂就走向林子;另一方面,村长和两个儿子,带着手下的党羽和警察等等,到场预备对抗。他才露面,吩咐出殡的行列退回来的时候,马上受到一阵嘘斥和威吓;敌方的人数显然占着优势,意志也非常坚决。看到村长出现,好几支枪的子弹上了膛,据说还有一个牧羊人对他瞄准;但上校把枪撩开了,说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火!”村长象巴奴越一样“天然怕挨打”,便不愿交锋,带着人马退走了:于是出殡的行列开始发引,特意挑着最远的路由,打村公所前面经过。走在半路上,有个糊涂虫加进队伍,喊了声:“皇帝万岁!”也有两三个人跟着喊了几声;碰巧有条村长家里的牛拦着去路,得意忘形的雷皮阿党人竟想把它杀死;幸而上校出来喝阻了。

不必说,村公所方面动了公事,村长递了一个报告给州长,用极精采的笔法描写人间的法律与神明的法律如何如何被蹂躏,——村长的威严,教士的威严,如何如何受到损害,——又说台拉·雷皮阿上校为首率众,图谋不轨,纠集了波拿帕脱的余孽,意欲推翻王室,煽动乡民械斗,种种罪行,实系触犯刑法第八十及九十一各条。

过分夸张的控诉倒反损害了它的效果。上校也写信给州长,给检察长;他太太的一个亲属和岛上的某国会议员有姻亲,另外一个亲戚和王家法院的院长是表兄弟。靠了这些后援,图谋不轨的案子一笔勾消,台拉·雷皮阿太太終于长眠在林子里,只有那个喊口号的糊涂虫被判了半个月监禁。

巴里岂尼律师对这个结果大不满意,便另生枝节,换个方向进攻。他从旧纸堆里发掘出一个文件,和上校争一条小溪的主权,小溪的某一段有个水力磨坊。那场官司拖了很久。一年将尽,法院快判决了,看形势多半是对上校有利的;不料巴里岂尼忽然拿出一封恐吓信呈给检察长,具名的是有名的土匪阿谷斯蒂尼,信上以杀人放火为威吓,要村长撤回诉讼。原来高斯地方,大家都喜欢得到土匪的保护,而土匪为了酬答朋友,也常常干涉民间的私事。村长正想利用这封信,不料又出了件新的事故把案子搅得更复杂了。土匪阿谷斯蒂尼写信给检察长,说有人假造他的笔迹,损害他的名誉,教大家以为他是可以收买的。信末又说:“倘若我发见了假冒的人,定当痛加惩罚,以儆效尤。”

由此可见,阿谷斯蒂尼并没写信恐吓村长;但台拉·雷皮阿和巴里岂尼都把写匿名信的事推在对方头上。双方说了许多威吓的话,司法当局也弄不清事情究竟是谁干的。

这期间,琪尔福岂沃上校被暗杀了。据法院调查,事实是这样的:一八XX年八月二日,傍晚时分,有个女人叫做玛特兰纳·比哀德利,送麦子到比哀德拉纳拉,一连听见两声枪响,好象是从一条通往村子的低陷的路上发出的,离开她约有一百五十步。她紧跟着瞧见一个男人伛着身子,在葡萄园中的小径上向村子方面奔去。他停了一会,回过头来;可是距离太远,比哀德利女人看不清面貌,并且那人嘴里衔着一张葡萄叶,几乎把整个的脸都遮掉了。他远远的向一个同伴比了个手势,便钻入葡萄藤中不见了。至于那同伴,证人也没看见。

比哀德利女人放下麦子,跑到小路上,发见台拉·雷皮阿上校倒在血泊中,身上中了两枪,但还在那里呼吸。他身旁有支上了膛的长枪,仿佛他正预备抵抗对面的敌人,不料被背后的敌人打中了。他喉咙里呼里呼噜的塞着痰,竭力挣扎着,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据医生事后解释,那是子弹洞穿肺部所致。他气喘得厉害,血慢慢的流着,积在地下象一片红的藓苔。比哀德利女人想把他扶起来,问了好几句话,都没用。她看到他要说话,但没法教人懂得。她又发觉他想伸手到口袋里去,便帮他掏出一个小纸夹,打开来放在他面前。受伤的人拿了纸夹里的铅笔,试着要写字。证人亲眼看他很费力的写了好几个字母,但她不识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上校写完字,力气没有了,便把小纸夹纳在比哀德利女人手里,还使劲握着她的手,神气挺古怪的望着她,好象说(以下是证人的话):“这是要紧的,这是凶手的姓名!”

比哀德利女人奔进村子,正遇到村长巴里岂尼先生和他的儿子梵桑丹洛。那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她把看到的事讲了一遍。村长接过纸夹,赶到村公所去披挂他的绶带,唤他的书记和警察等等。当下只有玛特兰纳·比哀德利和梵桑丹洛两人在一起,她要求他去救上校,万一他还活着的话;梵桑丹洛回答说,上校和他们是死冤家,他走近去必犯嫌疑。不多时,村长赶去了,发见上校已经断气,便教人拾回尸首,做了笔录。

巴里岂尼先生虽则在当时的情形之下不免心慌意乱,仍旧把上校的纸夹弥封了,又在他职权范围以内尽量缉访凶手,可是毫无结果。预审推事赶到以后,大家打开纸夹,发见一张血迹斑斑的纸上写着几个字,虽是颤危危的手笔,却清清楚楚看得出是阿谷斯蒂尼。推事断定上校的意思,说凶手是阿谷斯蒂尼。可是被法官传讯的高龙巴·台拉·雷皮阿,要求把小纸夹让她察看一下。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突然伸出手来指着村长,嚷道:“他才是凶手!”接着又说出一番道理,在她当时悲痛欲绝的情形之下,亏她头脑还那么清楚。她说父亲几天以前收到奥索的一封信,看过就烧了,但烧毁以前在小册子上记下奥索的地址,因为他换了防地。现在这地址在小册子上找不到了,高龙巴认为那便是被村长撕掉的,因为她父亲在同一页上写着凶手的名字;村长却另外写上阿谷斯蒂尼的名字。推事检查之下,果然发觉小册子缺了一页,但不久又发见同一纸夹内的别的小册也有缺页;而别的证人都说,上校常常撕下纸夹内的纸,引火点雪茄,所以极可能是他生前不小心,把抄录地址的一页烧掉了。并且大家认为,村长从比哀德利女人手中接下纸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法看出纸上的字;他拿了纸夹上村公所,中间并没停留;警察队的班长陪着他,看着他点灯,把纸夹纳入一个封套,当场封固:这几点都有人证明。

警察队的班长作证完了,高龙巴悲愤交加,扑在他脚下,用着天上地下一切神圣的名字要他起誓,声明他当时连一忽儿都没离开村长。班长迟疑了一下,显然被少女那种激昂的情绪感动了,便供认他曾经到隔壁房间去找一张大纸,还不到一分钟,而他在抽屉内暗中摸索的当口,村长始终和他说着话;他回来也看到染着血污的纸夹仍旧在桌上,在村长进门时丢下的老地方。

巴里岂尼作证的态度极镇静。他说他完全原谅台拉·雷皮阿小姐的感情冲动,很愿意把自己洗刷明白。他提出证明,那天傍晚他都在村子里,出事时他和儿子梵桑丹洛两人一同站在村公所前面;另外一个儿子奥朗杜岂沃,那天发着寒热,躺在床上。他交出家里所有的枪,没有一支是最近开放过的。他又补充说,关于那个纸夹,他当时立刻感觉到它的重要性,便把它封固了交给副村长保存,因为早料到自己与上校不睦,可能被人猜疑。最后他提到阿谷斯蒂尼曾经在外扬言,非把捏造信件的人杀死不可;村长言语之间,似乎暗示那土匪疑心了上校,所以把他杀了。根据土匪的风俗,为了类似的动机向人报复并非没有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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