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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1 07:5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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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今谅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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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人类

天真人类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天真人类作者:韩今谅出版社: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9-01ISBN:9787550284548—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Chapter 1欲辨忘言

滕冲继续说:“我把胶带给她的时候她抬头了,黑黑小小的一个人,眼睛圆圆的,像是大雾里马的眼睛,小雨里牛的眼睛,河岸边狗的眼睛,再转上一转就会滴出泪来。我心说,这个人说什么我能拒绝呢?说什么我都不能。”

男人真是低等啊,这样就爱了。看云时很近

电视里的女人在祝“所有人心想事成”,可是世界的问题不就是每个人想的不一样吗?我盼着你死,你却希望长命百岁,按谁的算好呢?祝所有人心想事成,和祝世界大乱,没有什么区别。

滕冲这个人真是太可笑了。

窦姨说他认死理,我说他活得不赶趟儿。女孩们喜欢学习委员的时候,他练块儿练得像个3D史莱克;等同龄女性开始对着肌肉男眼放贼光,他已经长得一本正经。如今只看上半身他就是一个行走的免冠证件照,如果字典上“商务精英”四个字需要配图,直接用他的脸也极为妥当。

滕冲不是那种作死的人,只是命犯拧巴。小学四年级起,滕冲就开始间歇性发誓,再碰上什么糗事也不告诉我了,免得被我祸祸得沸反盈天。“晚上跟你讲点什么事儿,第二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窠里蹦的都知道了。”但他又忍不住找人商量:撞见温文尔雅的班主任为了一毛钱跟菜贩子撕巴到地上,会不会遭遇灭口?摸黑下楼正赶上小蓝爹跟小红娘躲在几摞蜂窝煤后头摸大腿,以后还要不要跟他们打招呼?要不要通知小蓝和小红把离婚了跟爸爸还是跟妈妈的重要决策提上日程?

于是一个又一个馊主意打我这儿贡献出来,我说得面不改色,滕冲听得将信将疑,直到他妈忍不住笑,拧过他的头:“你别听莫河胡说,她又逗你呢。”其实不用我出馊主意,他也能准确地做出最烂的选择。

滕冲妈妈爱笑,可能是在婚介所工作养成了习惯,不管开不开口,圆脸上都先团开一朵子喜气。我管她叫窦姨。认识他们的时候,滕冲的爸爸已经去世了,到底是什么病他讲了好几遍我也没听懂,只知道不遗传,也就不试图弄清楚了。窦姨不像滕冲那样提起爸爸就难过,相反还经常拿死人打镲,想起来就说一个他年轻时的糗事。刚开始我不好意思乐,后来熟了,就跟着哈哈哈。“过去他总不让我说,现在管不着我了吧。”她有点得意,好像只是赢了老公一把牌,而不是被剩在这人世上。

窦姨会把婚介所的客户资料拿回来整理,纸本手写,尺子划杠,誊抄得整整齐齐,看谁能配上谁,有时候会用胳膊肘杵杵滕冲:“哎,你看这个当你后爹怎么样?”滕冲刚开始怒发冲冠,后来就随便瞥一眼应承两句:“鼻子太大了吧!这家也是个小子,俩男孩你不嫌闹得慌?”“这个条件太好,人家看不上你。”反正无论怎么说,都不会有什么下文。

群众征婚似乎有一个独立的语系,我经常撇了旁的书,看征婚词看到入迷。如果再找到个把熟人,那简直跟过节似的。家境优渥离异无孩,体健貌端一米七八,丧偶无负担,肤白显年轻,你诚实幽默,我家务娴熟,你短婚未育,他身残志坚,人人都得找个对象。哪有什么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人把自己从里到外扒翻一个遍,得意处成了高高挑起的一个灯笼,难堪的便成了苹果身下标签贴住的疤。我想象人在写这二十几个字的时候,端详着自己的时候,是看透了自己,还是更加茫然?在滕冲买游戏机之前,这几乎是我来他家最大的动力。

窦姨端着两瓶开了盖的冰橘子汽水进来,咚咚两声,一边一瓶。有时候没等瓶子落桌上我就抄起来仰脖喝尽,有时候瓶子上汗都满了,水流一桌子,冰橘子汽水变成了温橘子汤,我们还是没从游戏上抬头。窦姨通常什么都不说,把瓶子收走了事。要是我妈,估计要骂到我看见汽水就吐为止。

有一天滕冲连输了四局也没恼,像是情绪不高。“你上次说的那个诗……”他张了半天嘴才继续问,“就是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很近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很近的,怎么说来着?”他眼睛没离开屏幕,双手在身前把着手柄,边说边伸缩手臂不停比画着远和近,动作看上去和诗意没有一毛钱关系,倒像个语言不通的嫖客。我笑得扔了手柄瘫在地上,滕冲不乐意了:“太猥琐了你!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知道这个?”“我不光知道这个,还知道你想和南南这个呢!”

滕冲赶紧撇清:“你才想和她这个呢!”

南南是春天转来的,自我介绍时在黑板上写的名字,浅得认不出。班主任给她指了座位,这位新同学就融进清一色的旧同学里。而邻班转来的芭蕾舞女孩,从一进班就像水珠子掉进油锅一样,足足炸了半学期。

没几天体育课上滕冲走过来推我:“你去跟她说说话。”

见我装没听见,他又推我:“你们都一堆堆儿地凑一块儿,把人新同学撂那儿像话吗?总得体现我们是一友好的班集体吧!”“凭什么我去!”“体育课听体委的。”“凭什么让我一人儿去?”“都去跟茬架似的,再给她吓趴下。”“凭什么你不去?”“我男的,不方便。”

我被推到了南南面前,她坐在跑道外沿,拆了刚系好的鞋带又要系,“南南,体委找你谈话。”我见她抬头,大喊了一句扭头就跑。瞬间所有人都听见了,顺着我的声音看看滕冲又看看南南,又看看滕冲。

南南赶紧站起来,等着体委指示。滕冲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连连挥动还悬在半空中的手说没事了,像两个惊恐错乱的雨刷器。

接下来的训练里,体委滕冲第一次没跨过山羊。

收队的时候,所有人都随着哨声向左转齐步走,只有他一人在队尾向右转去,迈开大步猛走了几米,又惶惶然匆忙折回,卷着脖子如同一个蒙圈的鹅,在一波波的笑声里闷红了脸。“你能不能少问点凭什么?哪有那么多凭什么!”红闷滕冲把气撒在我身上。

离再次开学还有一星期的时候,滕冲不怀好意地替我写完了暑假作业,把我叫去四十度的大太阳底下,自行车打好了气,车筐里扔着几瓶冻成冰疙瘩的矿泉水。

南南家真远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骑着骑着旁边就没别的车了,冰疙瘩成了冰碴子,倒进嘴里又疼又爽。前轮劈开地上的热浪,带着人朝前滑去,风兜着身上的衣服往后拽,闭上眼睛就觉得是在一路丢盔弃甲。滕冲越骑话越少,刚出门还欢歌笑语,拐去给南南买了礼物,下坡的时候还陪我撒了五秒钟的把,后来词汇量便迅速降低为一。“刚才那狗死的活的?怎么不知道躲!”“嗯。”“数学老师不让陈卅听课,让陈卅去锅炉房给她水壶倒水,陈卅往里吐了唾沫,数学老师接过来就喝了。”“嗯。”

耐性耗干的前一秒我们终于到了。太阳直上直下地晒着,我的影子变得很小很小,似乎一路上淌没了,只剩下这么点。我把车远远停在树底下等他,滕冲越走越远,走成一个小人儿,我看着小人儿走到砖房子门口敲敲门,门一开变成了俩小人儿,门外的小人儿把手里的东西递出去,门里的小人儿摇摇头,又说了些什么,门关了,门口又变成了一个小人儿。小人儿回来了,越走越近,变回了大个儿的滕冲。

树叶底下的我还没凉透,少年的心就凉透了。“这么快?你们说什么了?”“我说‘送你’,她说‘不要’。”“凭什么不要啊?大老远送来的,她知道你骑了多长时间来的吗?”

滕冲摇摇头。整个见面过程行云流水,耗时半分钟。

我为此喊了他十年“半分钟郎”,听到的人无一例外会憋出一副不方便问又忍俊不禁的脸。往回骑的路似乎更长了,我看着他车筐里随着土路蹦蹦跶跶的傻逼水钻发卡和四个颠沛流离的空瓶子,说:“不怪你,她要收了这玩意儿才见鬼了呢,往头上一戴,审美瞬间离市区又远了六十公里。”

骑出去十分钟以后滕冲忽然开口了:“这他妈你给我挑的!”“是你让我在五块那堆里挑的啊。”

那天晚上他破罐破摔,在夜市吃完饭又花掉了最后五块钱,给我买了冰棍儿。“你看着办吧,要一个五块的还是五个一块的?”他把着楼下小卖部的冰柜拉门问。

我买了十个五毛的。

冲完凉,我把磨出泡的脚丫子泡进镇西瓜的大水盆里,用脚转着瓜练了一会儿太极。脚边一会儿就堆起十张纸十个棍。

滕冲他妈回来,看见撇在茶几上的发卡,问是谁的。“她的。”滕冲目不转睛地打着游戏。

他妈看了看我的短发,又看看毫不在意谎言会被戳穿的滕冲:“你怎么不说是你的呢?”

半晌,滕冲忽然说:“对了,以后别老问凭什么。问出来问不出来,都是你自己难受。”

一年后我们上了不同的高中,开始还互相串门,后来就改成他每周都来我们学校,因为南南就读的卫校就在对面。有天吃到第六个腰子的时候滕冲问我:“你是不是喜欢女的?”我一愣:“不是喜欢吃腰子就是为了壮阳行吗?”我翻开手机盖给他看屏幕,“我男朋友。”“怎么不带他见我?”“凭什么要见你?”

他琢磨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必须见的理由,就问为什么和他好。我告诉滕冲,有天我忘带书,被老师赶出去罚站,他把课本往桌洞一塞,站外面跟我玩了四十五分钟五子棋。“我俩喜欢同一个乐队。”我说得挺骄傲。“你这不是谈恋爱,是玩。”滕冲下了论断。南南学校只有两个男生,一个笑起来花枝乱颤,一个长得像哥谭市的谜语人,这在很大程度上给了滕冲一些鼓舞,直到我们一起在校门口看到南南和同学上了两个成年男人的车,才觉得之前太乐观了。我说那可能是同学她爸,他说放屁。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只是喜欢她,又不是傻逼。”

接下来的一年半都是我去他校门口撸串了。

大二的暑假,就在我以为南南是过去式的时候,滕冲突然和她好上了,与红尘间很多备胎一样,滕冲陪着无助的南南去打了胎。但南南的理由不那么俗套,她说她在七夕节回家的夜路上被人强奸了。她不想报案,不能告诉家人,也没有可以信赖的朋友。滕冲想到那条他骑行了两小时的寂寞的长路,心疼得快疯了。南南不记得坏人什么样,只知道挣扎中那人在她脸上蒙了块布把她放倒,醒来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可能是尹志平。我看着滕冲苦巴巴的脸没敢说出来。

滕冲就这样一边打工一边当了一夏天月嫂,一个又黑又瘦的月嫂。就是那年他腰椎间盘突出,再也不去练块儿了。

再开学南南去医院实习了,渐渐地也不再回复滕冲的问候。“得给她空间。”滕冲向我讲解他的恋爱经验。

没过多久她不光有了空间,还有了情侣空间,她晒出与男朋友用一根吸管的照片,描述是“你是我的阳光,陪伴我度过阴霾”。滕冲的脸,被这阳光一晒似乎更黑了。

这些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我在那个开学季也失恋了。

之前给一个学弟补习功课,补着补着就成了约会,约着约着他就考上了远比我好的学校,我因此大受打击。为了挽回面子,临走我用尽浑身解数在站台上跟他亲了个技术拔群难度系数7.2的嘴。果然学弟直着眼说我靠,早亲上这一嘴就走不成了。我心满意足,然而彼此再也没有联系过。

滕冲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尽管宿舍到家不过半小时的车程。他妈给他买了个理疗护腰,让我跟他说,“以后要钱跟家里要,只要我能拿得出,就不会问拿去干什么。”

窦姨的婚介生意越来越差了,通过社交网络认识的年轻人,又少了一个忍受七大姑八大姨的必要性。这两年她也见老,脸上的一团喜气弧度更大了,照样不急不躁地拿着她的资料本兜售其中的男男女女。

我把护腰扔在滕冲坟包一样的被子上说:“我真喜欢你妈啊。”滕冲从坟包里出来,我这才看到昔日史莱克已经成了2D的纸片人。我心想当初说你像个别的动漫就好了,起码不会绿得这么彻底。

后来他又问过几次我的网站密码,我才知道南南的空间已经对他设了权限。我骂他没出息,他嫌我老改密码。滕冲在吵吵嚷嚷中渐渐回血,终于把坟包拆了。回家那天,窦姨什么都没说,跟往常一样端出几个菜,吃完把他摁在阳台上剃了个头。剃到一半来了风,卷着地上丛丛的乱发,像黑色的蒲公英般飞了出去。楼下的老头在几十秒后骂了起来,窦姨握着突突空转的电推子弯下腰笑了起来。

滕冲在接下来的日子成功转型,他不再提起南南,或许思念和肌肉一样,长久不动就可以缓缓消失在身体里。他成了一个大人,开始不好玩了,会说一些爹才会说的话:“你手机长在手上了啊?简历写了吗?你不找工作,工作不会来找你!”“离开手还叫手机吗?这世上比无所事事更幸福的事就没有!我得享受完这个尾巴!”

滕冲凑过来要看看我怎么谈恋爱,看了两秒我们的肉麻对话之后他就弹走了:“你就不能找一个踏实稳重的?”“对,体健貌端,勤劳勇敢。”“你也别看不起那些词,都是人类提炼出来的择偶最重要的点。”“谁告诉你我在择偶了。”“那你谈那么多恋爱图什么?”“图每次都不一样呗。”

滕冲忽然很沮丧:“一样有什么不好。”他剪裁合体的衬衫绷在身上,这身打扮不适合做这样颓废的动作,加重了这少见的尴尬,我们都成体面人了,至少他是,我不该再喊他半分钟郎了。

勤勤恳恳的滕冲有天加班完被女上司叫住了,说大家合作这么久了,不如睡一下。滕冲立刻接受了美意,犹豫是不礼貌的。

这一觉睡得很一般,俩人有点拜年的样子,您里边请,您得着,您请好,还想来点什么,您随意,跟到自己家一样啊,欸——您慢走。

但是第二天早上,早早起身洗漱的滕冲在卫生间发现对方买了新的牙具和剃须刀。滕冲看到俩牙刷头靠头的样子瞬间就坍塌了,比昨晚拜年之后的坍塌更加彻底,封闭的卫生间仿佛被照进了万缕阳光,如同被一手蜜的熊掌糊个整脸,滕冲说不出话也挪不动脚了。

之后滕冲每天在她家刷牙,刮胡子,并本着投桃报李的精神认真上床,努力提高用户体验。直到女上司问能不能不缠着我了,再继续就只能公报私仇了,滕冲才知道该走了。临走他想,留个纪念吧,自己找个袋子把牙刷和剃须刀装走了。“卫生间的柜子门我到最后也没拉开过,万一里面是满满的新牙具和剃须刀呢。”滕冲拿回这份旅行套装之后有点忐忑。“也可能是旧的。那些不肯走的最后都被收拾了。”我接着低声说,“其实,你那些辞职的同事根本不是辞职了……”

差不多同时段我又一次恋爱了。那男人体健貌端,勤劳勇敢。

踏实稳重,对他的妻子也是。

这是我第一次玩砸了。我以为我是这段关系里最无所谓的一个,却发现谁都比我无所谓。我的美好品质,我的高尚情操,在徒劳的搏斗中狗屁不如,整个人像刚刚修炼成人形就不小心破戒的动物,打回了旧日皮毛。在他楼下坐了一天两夜之后,他刚刚考完SAT的女儿对我说:“别说你跟我爸好,就是跟我好,我妈都懒得知道。”最终也没有任何人伤害过我,我却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段数不同不相为谋。

这段时间我前所未有地想找人谈谈我的感情问题,可是滕冲已经不能随时接起我的电话,他结婚了。

婚礼现场戴钻戒环节,滕冲拿出五块钱的发卡讲了一个动人的初恋故事,在一众亲友的泪水和掌声中给南南戴在了精致的韩式盘发上,好像他俩从那年一直好到了现在。想必那个发卡本人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好好一个人,说结婚就结婚了。五块钱啊,当初能买十个冰棍儿呢。

滕冲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在铺满蕾丝枕头的卧室,在雪白的毫无油星的厨房,在十三年后得以依偎的,爱人的臂弯。

我跟窦姨喝酒,在她家大着舌头把话说成了车轱辘,相同的内容一遍又一遍从房间里碾过。“知道为什么找你吗窦姨?”我把嘴埋进酒杯口,声音在玻璃器皿里含混冲撞,“因为你爱的人也死了。”窦姨甩着勾在脚趾上的拖鞋,忽然笑了:“你叔叔也出过轨。”“谁?”“滕冲他爸爸。”我猝不及防,没想到那个在他们娘儿俩描述中近乎完美的人也有这么一出。窦姨像是看出我在想什么,“谁也不是坏人,只是人。”她用胳膊肘轻轻捣我肋下,“我们说好谁也不再提的,可是他现在管不着我了。你看,不管谁是谁非,别先死就对了。”

于是我又活了,又可以在征婚启事里写肤白高挑气质佳了,可是现在没人这么写了,现在的女孩写爱摄影爱旅行爱美食爱生活,写你还不来我怎敢变老,剩下的让自拍说话。世道让有些事变难了,也让有些事简单到叫人提不起兴趣再做。

有天滕冲忽然给我打电话,他辞职跟着她去了香港,过几天回老家问我要不要带点化妆品,说某个很贵的牌子在香港一套才卖两千。我说两千够我买一抽屉了,我一向靠量取胜。他让我准备好接风,我订了三人的位子。

滕冲一个人来了。

南南留在香港,和当地一位先生结了婚。我这才知道他们俩连证都没扯过。“这样可以拿到香港身份。你看什么看,人总有一段时间内最想做的事啊!”

这一顿滕冲请的客,虽然说好是我接风,可我真是不想给傻逼付钱。

很快他又找到了新的工作,整个人活得顺风顺水,还比以前开朗了许多。我想可能是他圆了梦,把发卡送出去了吧。

窦姨工作的婚介所已经改成了婚礼策划,几个元老阿姨被留了下来,年轻人干活的时候帮着搭把手,技痒了就在婚宴上给单身宾客凑凑对。有时我会缠着她给我也找找,给她手机里发了一堆我的自拍,可是她连一个人都没介绍给我。

中秋节我一个人在家,找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也开着电脑手机和平板。拆开单位发的月饼,一个一个吃过去。人太奇怪了,一边说着月饼象征团圆,一边又把它切得七零八落。月饼的正确吃法,就是独享啊。

电视里的女人在祝“所有人心想事成”,可是世界的问题不就是每个人想得不一样吗?我盼着你死,你却希望长命百岁,按谁的算好呢?祝所有人心想事成,和祝世界大乱,没有什么区别。

滕冲急赤白脸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吃得胃泛酸水了。他让我立刻到一个酒店后身儿的街上接他,声音里有大风。

九月的最后,他穿着一对棉袜和内裤站在暗处,眼镜也没戴,眯着眼等着。我脱下外套让他穿了:“抓嫖了?”“屁!南南来北京办事,想见见我。刚才她新老公来了,我怕给她找麻烦,就从窗户出来了。”

我把外套从他身上扒了下来:“你穿太难看了。”

滕冲又暴露在秋天里,牙齿打着磕绊:“顺管子下来的,跟拍电影似的,特刺激,你该试试。”

滕冲家里像是比外面还冷几度,陈设跟他们新婚燕尔时一模一样。他开了瓶酒,把阳台门打开坐下来。我泡了杯茶,消化我肚里沉甸甸的月饼和怒火。

月亮已经走了,电视里的男人女人都走了,滕冲问我还记不记得那首看云的诗。“当然记得。你对着手柄耍流氓的那首呗!你看云时很近,看我时很远,一会儿很近一会儿很远……”

滕冲笑着打断了我:“当时觉得这诗故弄玄虚,后来懂了,因为她在天上,就是离着云近,离着我远啊。”“你不是说你只是喜欢她,不是傻逼嘛!”

喝多了的人已经不在乎有没有人听:“你记得她转来的那一天吗?她坐到教室最后,就窗边那个漏风漏雨一直没人的位子。最后一节课结束时我习惯性地往后一伸懒腰,手刚好碰到她头发,湿乎乎的,我吓一跳,这才想起后面坐了个人。她带着一层水汽,低着头小声问我,‘你有透明胶带吗?我想粘上窗缝。’”

这有什么特别?

滕冲继续说:“我把胶带给她的时候她抬头了,黑黑小小的一个人,眼睛圆圆的,像是大雾里马的眼睛,小雨里牛的眼睛,河岸边狗的眼睛,再转上一转就会滴出泪来。我心说,这个人说什么我能拒绝呢?说什么我都不能。”

男人真是低等啊,这样就爱了。“她喜欢这个阳台。”高楼下是一面湖,远远的像一块黑曜石。他看着环湖的灯火,湖尽头隐约的云霭,“为了这个夜景买的,还装了摇椅,她一次也没在这儿坐过。”“起码那个发卡她戴过了。”“你也没看出来?”滕冲笑了,躺进摇椅里,“那根本不是当初那个发卡。”他手边的空瓶子咣当掉在地上,“你看,我也有骗她的时候。”滕冲闭上眼睛,把语气调成得意的模式,仿佛他的爱人没有离去,只是赢了一把牌。

胃里的月饼变成了礁石,与一波一波强酸的潮汐对抗。“下次再有这事,别叫我。”

他没有叫我。两个月以后,他躺在同一家酒店的楼下,被几百个人围着,仰面朝着高处的某一扇窗。这次他衣冠整齐,全须全尾,只是那方方正正的脸再也不像证件照了。那扇窗里没有人下来,我甚至不知究竟是哪一扇窗,目送了这一幕。人们讨论着一万种可能。然而不会再有人跟我八卦发生了什么,让我传得满世界都是了。

梦里我一遍遍地代替他站在高楼的窗台上,云很近,他躺在楼下的地上,很远。我后悔了,我不该跟窦姨说我们爱的人都死了,我想让他活着,哪怕做一辈子蠢事。他望着楼上的窗说莫河啊哪有那么多凭什么,别问凭什么,认命就是了。

窦姨家再也没有冰橘子汽水了。

第一次跟滕冲说话的时候我刚跟人打完架,额头上的伤突突跳着疼,在校门口看到滕冲就抄过他手里的橘子汽水冰头上的伤,他说你蹲低点,热了就不好喝了。我蹲在地上,用手扶着额上的汽水,他要了根吸管,就着我头顶喝起来。“以后护着头。”“用你说?”“为什么打?”“他骂我爸妈。”“下次叫我。”

伤处冰得麻了,汽水也喝完了。我顶着空瓶子站起来,瓶子在地上投射出一个光影,对面这个人跟我一般高,站姿却好像他有两米似的。我猜这个一鼻头汗珠的家伙出了事不会给我告老师,也不会找家长。我决定跟他一起玩。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那再也没长过个儿。姥姥问我是不是在屋里打伞了,从人裤裆下钻过去了,我说都没有,我就顶瓶子了。

我坐在他们家门口,吃了一兜冰棍儿。他喜欢橘子汽水,我喜欢大火炬。

要是巧克力大火炬没有了,那我就买十个五毛的。可他不一样,他太可笑了,是吧。二次浪费

所谓不舍得,往往不是不舍得那个人,而是不舍得自己付出的心意吧。

◆ 窦子

窦子丢了工作,这几天正满世界人肉那个多管闲事的女孩。

两年多前他从报社辞职了,当然这是他的说法,实际上他是被辞退的,临走还闹得很不愉快。为了被那家报社录取,别人都要求爷爷告奶奶的,窦子倒好,给脸不要,把力排众议担保他进来的高副主编气了个半死。

窦子的稿子写得不错,这也是高副主编从一堆关系户实习生里把他扒拉出来的原因。可报纸总归是纸媒,意见太尖锐了,一屋子人都要替你提着心。窦子总喜欢在最后一刻交稿,错字也不检查,本来就惹得同事不满。话赶话,事摞事,窦子的工作就干到头了。临走的时候他只给高副主编写了封邮件告别,还把“此致敬礼”写成了“辞职敬礼”,高副主编哭笑不得,都被开了,你还辞什么辞。

窦子把食堂饭卡里所有的钱买成了可乐和泡面,丰收一样地回家去了。在家吃了一个星期后,他给自己找了个堪称天才的新饭碗。

窦子在网上发了代遛宠物的广告,很快从附近的上班族那儿接到了不少生意。接送自理,狗粮自带,跟幼儿园差不多。上午他牵着狗们去公园,下午哥儿几个在院里玩球,他看书,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生意多了之后,窦子买了辆面包车,接送加钱,周末托管,渐渐小有名气。这几年老有人说罗兰夫人那句话:“认识的人越多,我越喜欢狗。”窦子觉得矫情,想来想去都确定自己还是喜欢人,但狗比人好相处倒是真的,这些日子他轻松多了,以至于这份过渡期的职业一做就是一年多。

你看,至此为止,他都还没什么成为网红的潜质。

有天窦子带着四五个客户,也就是狗,在公园遛弯。一个年轻妈妈领着小男孩从旁走近,犹豫半天开口问他能不能让小男孩牵牵狗,喂喂它。小男孩心心念念想养只狗,妈妈认为他还不能照顾狗狗,一直没答应,今天实在经不住缠磨想让他试一试。窦子找了条最温顺的小狗让小男孩牵着,跟着他一起走。小男孩高兴坏了,一路跟小狗聊天,帮它铲便梳毛喂食,窦子都要走了他还抱着小狗不愿分开。当妈的看着儿子跟狗在一起的场面,也被打动了,答应周末就带他去挑一只。儿子高兴得直蹦高,亲了狗亲妈,亲了妈亲狗,其他狗都看呆了。

就这么着,窦子的副业开始了,花两块钱孩子可以带狗转一圈,五块钱三圈,花十块钱能在草坪上跟当事狗玩半小时,全程须家长监护。对家长来说,几块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坐个一分钟的摇摇乐还得两块呢,去大商场的亲子中心十块钱更打不住。这公园里又透气又敞亮,孩子能同时亲近动物和自然,家长也不累,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窦子成了广受欢迎的人物,每当他带着大大小小的狗从面包车上下来,孩子们就一阵欢呼,就差给他铺红毯了。在河畔公园,不管大人小孩,都管他叫狗叔。窦子很想把这件事跟狗主人分享一番,想必他们与有荣焉,说不定还可以开启分账模式。可他眼下正在兴头上,万一对方不同意,不就没得玩了吗?还是过阵子再跟他们沟通好了。

用窦子的话说,养宠物是大事,做决定不该那么快。跟女孩买昂贵的化妆品之前先要个小样试试一样,他的玩狗业务,就相当于试用装。

有了这一份半工作,窦子够吃够喝,他被报社扫地出门的事,也不用跟远在美国的父母说了。这两年他们忙着跟世界各地的标志性建筑物合影,也不太管他在干什么了。

就在窦子默认日子可以这样过下去的时候,一段关于他代理遛狗同时往外租狗的视频在网上火了。画面里他和孩子们相处甚欢,孩子们和狗相处甚欢,阳光普照,绿草如茵,简直像什么不切实际的电影结尾。可是,视频引发的讨论直接把窦子丢进了深坑里。关于安全、道德、他是否有权利这么做这些事引发了种种不同观点,对相同观点的极端化强化和对不同观点的诛心愈演愈烈,最后发展成毫无原则的骂战。窦子就在滔天的谩骂中被动成了网红,甚至被无聊的年轻人做成了鬼畜,把他的口型配上“汪汪汪”,着了魔一样在屏幕上反复闪动和放大。“是不是想挣钱想疯了?怎么能出租不属于他的财产?”“这跟二房东一样,顶多算二狗东吧。”“他可是两头赚钱,应该算是中介。”“不对,这是承包机制啊,接了遛狗的活让别人做。就像我接了一单生意下放给几个工厂做,这跟道德有啥关系?”“挂右边文盲加法盲。承包商有让工厂掏钱的吗?”“省得榨取剩余价值了,资本家新形态哈哈哈。”“狗的钱也赚,还是人吗?”“楼上是不是傻,明明是用狗赚人的钱。学好语文再出来吧。”“出了事谁管?狗被人牵走或者小孩被咬了他负责任吗?”“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在关照狗狗和宝宝,他也是为了让大家都开心,我好久都没看到这么多人同时露出这样的笑容了。”“散了吧,圣母一出现没话讲了。”“图个乐至于吗?”“是你的狗你还笑得出吗?你孩子得狂犬病了你还笑得出吗?”

…………

老客户陆陆续续不来送狗了,有的还专门打了电话来,扯个谎解释一番,搞得窦子挺不好意思的。好在拍摄者离得远,窦子的脸没被拍清楚,他做这行又没有几个熟人知道,所以才没在现实中被广泛嘲笑。窦子在网民的汪洋大海中经历了惶恐、愤怒、迷失,终于可以像旁观者一样看笑话,也放弃了站出来说明和抵抗的念头。

直到一条要求人肉他的评论映入眼帘,又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这么个事还不让人活了,拉出来示众啊,是不是还要砸石头?窦子冲着电脑喊了两句,擦了擦屏幕上的唾沫,目光停留在发这条视频的人名字上。“西瓜泡泡糖”,头像是糖纸团成的一个小球,看之前发的内容,应该是北京本地姑娘,上班族。这条微博之后,她从一个每条内容只有一两个回应的普通博主,变成暴涨了十几万粉丝的大博,现在随便拍点什么都有人转评了。

窦子气坏了。你这不是踩乎我上位吗?他再也不避讳暴露了,直接发私信给这个泡泡糖:“你想必火了,我可没饭辙了,给找个工作吧。狗叔。”想到对方现在正当红,窦子已经做好了被忽视后再发的准备,可不一会儿对方就回复了,打开是一个问号。窦子的火噌噌地冒,这话哪儿说得不明白吗?这下他非要找这小姑娘理论理论了。“你的病毒视频影响我生活了。”“你才病毒呢!”“红也红了,差不多删了得了。”“我删了有用吗,红的是你,现在哪儿搜不到您狗叔啊。”“你是不是得给我道个歉?”“你给狗主人道歉了吗?”“你是不是觉得你特文艺特温暖特无辜,还是觉得为狗伸张正义了?”

对方半天没回,窦子沉不住气又发一条,连点几下,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窦子憋得脑门子疼,他较上劲儿了,立刻注册一个新号,用上不相干的女性名字和头像,重新发私信说喜欢她拍的视频,是泡泡糖的粉丝,想加她的微信。“你是刚才那个人吧,呵。”

窦子很受伤害,比立刻被识破更没脸的是,他竟然被“呵”了。汉语大词典里还有比“呵”更不屑的词吗?

他窦先生怎么说也算是有里儿有面儿的一个人,怎么就被无情地“呵”了?

他已经很久没生过气了,也许和狗当同事的这些天,他透支了太多无忧无虑了。他翻滚上床,郁闷到半夜刚有点睡意,就被电话吵醒了。

果然是他那等飞机无聊的亲妈谢女士打来的,她对时差和窦子的作息根本没有概念,愉快地强行描述欧洲风情。窦子的困意终于袭来,把手机撂到枕边,在她拿法国奶酪跟“王致和”对比做测评的观点中睡去。

醒来他就看到老窦发来的三条信息:就是这个女孩。后面跟了一张女孩的照片——照片拍得头大身子小,边角还有不小心闯入镜头的手指,明显的长辈摄影作品。饶是如此,也能看出女孩健美自然的体态和隐约不情愿的神色。窦子接到父母发来的奇怪东西太多了,这位大概又是老窦旅途中遇到的某个华侨吧。老窦的最后一条信息是窦子最为常见的:去给我点赞。

不用点开也知道,他新更的照片一定是和谢女士在景区拍的令人不忍直视的亲密合影。窦子几乎半遮着屏幕点了赞,匆匆退出。

老窦和谢女士的生活方式无疑让很多人羡慕,甚至会因此忽视他们的父辈吃下的苦。他们两家本不相识,父辈被下放到一块儿,先成好友,再结亲家。后来因缘巧合,老窦和谢女士不但得以回到首都,还各自收回了旧宅,两处宅子都赶上拆迁,他们就用这笔钱的一部分买了运河边上的新房,剩下的就都成了旅游基金。“还挖出来俩瓶子呢!那个给你留着。”老窦怕窦子心疼那笔原本可能属于他的小巨款,这样安慰他。窦子根本没惦记这事,或者说没把飞来的横财跟自个儿扯上关系,对他这种没有本土情结的人来说,也真不明白搬出四九城有什么跌份儿的。

窦子把这所挺不错的房子做成供旅行者短租的家庭宾馆了,总得吃饭啊。一个值得自黑的发现是,他似乎只有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租出去这一条生财之道。他想过要再注册一个小号精心伪装,去骗骗西瓜味泡泡糖。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心气儿做这种事,就还是用原来自己的号悄悄关注了她,看看她又拍了什么,说了什么,也挺好玩的。跟大多数女孩不一样,她拍了这么多身边的照片和视频,却从不发自己的照片。窦子习惯端着饭碗坐下的时候打开她的页面,不知道第几次被她写的日志逗笑,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就不生气了。

在地球上不断移动的谢女士又打电话来了,她说已经替他安排好了相亲的饭店,让他千万别忘了,可窦子连相亲这件事都没有一点印象。那天他快睡着的时候随口答应了她的提议,这也就是老窦发给他那张照片的原因。“不去。你们给我找的那种小屁孩我处不来,人家也看不上我。”“处得来!看得上!这姑娘比你还大两岁呢。妈妈还不了解你?喜欢小年轻儿那都是没有品位的,这姑娘跟妈妈有点像,一定是一个懂生活会生活的人,这样的人最适合相伴一生……”“求你了妈,我去还不行吗?”隔着越洋电话窦子都快崩溃了。一位两千零几年就给儿子扔掉松紧带内裤、书包里放安全套的爸,和一位与儿子多名前女友保持正当联系的妈,你能拿他们怎么办?

谢女士把约会地点定在一家大酒店附属的饭店,用她的话来说,这里进可攻,退可守。十点的约会,给迟到的人空出半小时,也就才十点半,边吃甜品边聊一会儿,看不上眼正好可以借故离开,聊得愉快就地共进午餐,如果特别投缘,楼上的客房也不是摆设。

窦子二十八岁,有过六个女朋友;二十二岁之后,有过零个女朋友。谈恋爱这件事,确实有点手生,可亲妈助阵这种事,一般人真是碰不上。娘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要俩人不因为这事闹回国,窦子怎么都行。

窦子披挂了上班时穿的衬衫西裤皮鞋坐在靠窗的位置,等着,观察着每一个从门口进来的姑娘,忽然有点感谢谢女士给了他这个机会,否则他都快忘了姑娘们有多好看了。

◆ 西西

祝西西今天故意打扮得非常不正式,明黄色吊带背心和牛仔短裤,抓乱了短发,肩膀和上臂上贴了一片几可乱真的浮世绘风格文身,如果对方是受长辈喜欢的持重男士,应该看到这就对她敬而远之了。

西西的姑姑和一对环游世界的中年夫妻成了旅友,数次给这位侄女说亲,西西被念得烦了终于答应见面,之前已经拒绝过好几次,再推姑姑该翻脸了。

西西要了这里有名的冰激凌,对面这个叫窦子的男人点了杯价值三十五元的冰可乐。谁来这儿会喝冰可乐啊,西西绷着脸,尽量做出不好聊的表情。十点一刻,撑到十点五十,就有早安排好的托儿给她打电话来假装有急事了。

两人寒暄过后没什么话题,谁也没好意思动面前的东西,任由两个杯子相对泪流满面。冰激凌快要融化的时候,西西忍不住开口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她借机挖了一勺冰激凌。“这事能预设吗?当是逛菜市场呢,桃要软的还是脆的,杏是酸口还是甜口,想要什么就奔着去。”

西西张着嘴看着窦子,对方似乎也在话音刚落后愣住了。

帆布包就在她座位旁边,她抓住包带,起身的动作已经是箭在弦上。“我先开口已经是给面子了,你随便回答两句不就得了吗?说聊得来的也行,温柔顾家的也行,独立上进的也行,俗就俗点,又没人给你打分。同样的意思,说遇到喜欢的人类型不是问题也好啊,干吗非得吵架似的?”西西胸口起伏几下,却忽然泄了气,重新拿起勺子朝已然脱相的冰激凌俯冲下去。要是就这么不告而别,回去难免要挨一顿臭骂。而且仔细想想,对方说得没错,如果有人问她,她八成也这态度,要怪还得怪自己问了这么个蠢问题。“你也就遇见我了,不然这坨冰激凌在你脸上的概率绝对比在桌上的高。”西西好歹得为她刚才的失态找个台阶。“也没好到哪儿去,差点就退席了。”对面的男人惊魂甫定,又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来。“你说谁是桃是杏的了,说男女问题呢,凭什么你们男人就成了来挑的那一方,我就该是个果儿?”“有道理,您要是不高兴,就当我是土豆。”

西西今天没兴趣应对这样的贫嘴,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老实跟你说,我有男朋友,家里不同意。但我们好着呢。”西西摁亮手机,屏保上是她和一个高个男孩在快餐店门口的合影。她想好了,窦子告状她也不怕。“你爱吃汉堡啊,早知道不约你来这儿了。”这个男人好像根本不看重点。“不爱吃,他在那儿当服务员。”西西毫不隐瞒,每当她说出三十岁的男朋友还在大学生打工的地方工作,别人总会露出或多或少的尴尬,继而闪烁其词。西西瞪着窦子,等着他难堪或回避。

窦子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鞋挺好看,齁老贵的吧。”

西西一呆,看不出他是说真的还是讽刺,几下吃完了剩下的冰激凌:“回去就说不合适吧。不能说你看不上我!对了,也不许说我看不上你!不然还得麻烦。”“那我说为什么不合适啊?他们可一个劲儿说我们挺合适的。”自从西西说了男朋友的事之后,窦子便更放开了,说什么都嬉皮笑脸的。“就说我是脆的。”西西憋着笑,与他友好告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被窦子叫住,问能不能加个微信。西西心想反正话都说清楚了,加就加呗,干脆地掏出手机。

窦子看着她的名字,忽然变了脸:“你是西瓜泡泡糖?”

◆ 窦子

窦子和西西在酒店临街的门口摆开对阵的架势,他快被自己气死了。

想当年他也是人见人爱的“段王爷”,可能他把话都在学校说完了,过了那个年纪别说段子,话都不想多说了。他也是好久没跟人逗过闷子,竟跟这个女孩聊得挺热络。他没到动心的程度,对方又有对象,刚好是成为无公害朋友的最佳情况。他在对方出门后才说服自己追上去,没想到与仇人狭路相逢。

西西还以为被粉丝认出来了,带着点得意问:“怎么,没想到跟网红约会了吧?”

窦子想象得出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狰狞,让他感到羞耻的是,刚才他还主动找人家留微信呢。他真的没想到,在他快忘了有多想把她从人海中揪出来的时候,她就这样站在一米开外了。

西西“啊”了一声,指着他道:“你就是那个挣狗钱的!”“你这么说,骂的可不是我。够可以的啊你,还给我拉黑了!”“恭喜你,在现实中也被拉黑了。”看神色,窦子还以为她要往回找补几句,没想到撂了句更狠的。她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没等对方说话就答应马上过去。

窦子一声冷笑:“早安排好的吧?就跟谁非要缠着你不放似的。还有这,假的吧,吓唬谁呢?”

窦子用手指尖碰了一下她文身贴画的边缘,西西满脸通红,往后退了好几步,不停向着车流中的出租车挥手。

能怎么样呢,在肚子里憋了一个月的话这会儿一个字也不想说,总不好揍她一顿。窦子看着她着急离开的样子,不愿再生纠葛,走进他那辆喷绘了各种类型卡通狗的面包车。

车里的狗味差不多散尽了,窦子不知道她会不会把这其中的渊源跟家里人汇报,他就兵来将挡吧。没工作之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早起了,到家跟正要出门的背包客打了个招呼,他就沉沉睡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微博悄悄看西西会不会就他们今天的事吐槽。见她没有更新,窦子关掉页面,不知道是放心还是失落。我只是看看她有没有骂我,窦子这么想着,宽慰自己隐约紧张的心。

西西手机屏幕上的那张合影总在他眼前晃悠,男孩虽然在笑,神情却说不出地奇怪,像一个初现老态还在坚持扮演高中生的偶像剧演员,带着一种穿帮感,窦子猜他是恨屋及乌才有此印象,别扭极了。

◆ 西西

西西思前想后,去相亲的事还是没跟男朋友韦超说。

韦超从来看不到她的小心思,又往面前的碗里扔了一把香菜,丝毫没注意西西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他下午有几个小时的班,所以上午就去打球了,早饿得前心贴后背,就盼着一碗热卤煮,西西忽然非要见他,他就让她来这儿了。

韦超掀起衣服抹了把脸上的汗,扬手招呼了两瓶汽水,这才发现西西没动筷。“吃啊,你不是也特爱吃吗?”“不爱吃了。”西西笑着,“可能今天不饿。”“那年我带你出来你吃得那叫一个欢!当时这店才从这儿到这儿这么宽,一般人想吃都不卖给他,咱们那片小孩都得求我,多少人第一次吃都是我带来的。”韦超边说边比画着,仿佛光辉岁月随着他肢体的舞动重现。

西西陪着他回忆着,这家店扩大的区域和旧的区域连成了片,变得跟旧的那块一样旧了,苍蝇飞在桌上,蚊子绕在腿边。

韦超见西西不停拍打,对她说:“没用,这地方就这样。”

他仰起脖子,叫西西看他万年表演不腻的绝活儿,不喘气喝整瓶汽水。橘黄色的液柱直直冲进他的嗓子眼里,瓶子很快成了透明。韦超再次挑战成功,举着瓶子好似捧起奖杯。“走吧。”西西提议陪他去快餐店,抢先以她有零钱为由付了账。韦超对钱没什么概念,常常不小心就花得身无分文,西西总要找个不伤他面子的理由帮他省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连车都不怎么打。

韦超牵起她的手,把她的手别进他臂弯里挎着,自己抄着裤兜,西西靠着他微微汗湿的袖口,低头看着他鲜艳庞大的篮球鞋,像之前的十几年一样。

中学时代的韦超是学校的明星,每次他在球场一出现,休息区女生放的可乐都够全队的人喝。西西跟他约会,受了多少诽谤诅咒,她都记不清了。流言被她折算成光荣和幸福,成为她爱得更深的理由。如今的韦超会在挎包里塞一件皱巴巴的北京市公交公司制服,三十块钱包邮买的,上车的时候穿上,跟师傅点个头,就躲过了买票。“早就回本了,后面全是赚的!”好像逃票的钱不是贪的骗的,而是他的智慧所应得的。韦超说的时候很骄傲,丝毫不理会西西窘迫的脸。韦超的旧日跟班表现出一点点不敬,他就会跟人断绝往来,西西的规劝往往浅尝辄止不欢而散,渐渐也不愿再提。西西一边想在上车时离他远一点,一边为这份私心自责。

母亲的电话来了,问她相亲的结果,西西说窦子人挺好的,就是没工作。本想着这样他们就不会强迫她和他继续交往,没想到对面的父母立刻争吵起来,埋怨姑姑没打听出实话,本来那个打零工的就够让人闹心了,又来个没工作的。西西正听得厌烦,公司上级的电话来了,冲掉了语音通话,西西带着感恩接起休息日打来的工作电话。听明白是什么事之后头大了一圈,还不如听父母唠叨呢。

◆ 窦子

窦子已经被强行视频了两个小时,谢女士在屏幕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丢工作的事自然要老实交代,更要命的是,一个不识趣的房客来退钥匙,急着拿押金走人,任他反复用眼神阻止也没能让他闭嘴。这下把家租出去这件事也瞒不住了。谢女士把她一辈子吃的苦头从头细数,一边说不活了一边让老窦订机票回国,一定要死在窦子面前。“我就是休个假,又不是找不到工作。您要不乐意我不租这房了就是!”老窦又是端茶又是揉肩,在谢女士身后朝他挤眉弄眼,谢女士对爷儿俩嗤之以鼻。窦子恨死了西西。对好的词儿又改了,到底要毁他到什么程度啊!“她还有男朋友呢,她说的话能信吗!”

特立独行的谢女士永远不会叫人失望,她听到这话的反应竟然是这女孩抢手,值得一追:“有男朋友还去相亲,也说明这孩子不认死理儿,将来过不下去了好聚好散……”

窦子叹为观止,但还是打断他妈,郑重宣布决不会再见这个女孩。尽管他为了表示决心,连谢女士都忤逆了,还是一出门就看到西西正站在他的车门前东张西望。

坐在他家,西西艰难地开口,说她老板看到那条视频,觉得商机不可失,要给窦子提供资金和资源,用狗叔的名义开发一款P2P产品,这个公关任务当然就交给她了。

窦子像听笑话一样听完了她老板的宏伟计划,这款APP将成为链接狗主人、看护者和试玩者的中介,进而扩张到狗用品和狗医美的经营,为人类和人类的好朋友架起“汪汪汪”的桥梁,产品将变狗市为牛市,一年盈利三年扩张五年敲钟上市。

看着西西一副想死的表情,窦子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他要求西西公开道歉,把狗叔好好夸一顿,承认她给他带来了恶劣影响,他再考虑她们公司的建议。如果不呢,就把做APP的想法公布,说是她的主意,如果真有商机,愿意出钱的肯定不止一家。到时候她不仅是办事不力,还是商业间谍了。吃不吃官司另说,底价就得是开除。

窦子见她不答,说给她倒杯喝的让她慢慢想,小人得志的笑容无处藏掖。他端着两个杯子回来的时候,西西已经不见了。

◆ 西西

韦超今天穿了新收的限量款球鞋,在场上格外卖力。韦超到底打得多好,西西弄不明白,他在少女们的尖叫中成为不可动摇的校园明星,可终究没打进任何职业队,她只知道为了有球随时打,他到现在都没有找过正式工作。

西西在窦子那儿受了委屈,可讲来讲去韦超都听不进去,只是摸摸她的头,给她买一个冰棍儿,粘在她的舌头上。大概在他的理解中,这样能哄好一切女孩吧。他仍然像个孩子一样,这让西西不知该羡慕还是责怪。她在自己身上找了各种理由,来挽救他们之间日益稀少的交流。她在长大,韦超却停在原地。

几乎身边所有人都在劝她分手,别说父母亲友看着别扭,连当年最迷恋韦超的女同学都跟她说,这种人,睡一睡就可以了,你还真托付终身啊。

可人和人告别感情的难度是不一样的。

西西这场恋爱从十五岁谈到三十岁,她离不开韦超,与其说是感情太深害怕失恋,不如说是心疼自己浪费了十几年的生命,她像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为了不让之前的感情浪费,只有更多地投入进去。放弃韦超,意味着彻底与过去隔绝,跟否定自己半个人生有什么区别呢?每当有分手的念头出现,她都要反复分辨,到底是因为旁人的反对服软了,还是遵从了内心。

韦超不能理解工作这种事有什么好烦心的,不让干就换一个,就像他不能理解西西努力多年爬上现在的位置一样。西西陪他走到快餐店,他让她等在门口,他蹿进去不久飞快出来,朝她手心里塞了一个东西,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才走。西西张开手掌,里面是儿童套餐送的玩具,心里的柔情和不耐烦纠缠往来。她记得几年前这附近还不怎么繁华,他刚刚来这里上班,值夜班的时候,她点一份吃的在旁边陪着,没人的时候,他就在座位之间表演带球过人,三步上篮。那时的夜晚很快,她第二天还能精神百倍地去工作,可现在晚睡一会儿,都要有黑眼圈了。

她抬头正要走,竟在玻璃里看到了窦子的脸,她一惊回头。窦子举起双手:“我是来道歉的。”

◆ 窦子“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你们合影上有旁边这家店。”窦子朝刚走进店里的韦超张望,“他还在公交公司上班啊?”

西西没答,反问他的来意。窦子真是来道歉的,他把她逼走就后悔了,导航过来已经在对面等了很久。窦子把他的刻薄归结于闲得蛋疼,决定见完她就去卖车,在他爸妈回来前找个新工作。至于狗叔APP的创意,如果她是负责人,就拿去随便做好了。

西西看了他半天,问了一个据她说早就想问的问题,这么喜欢狗,为什么不自己养一只?回答好了,就接受道歉。

窦子挠头半天,难为情地讲了一个故事。四岁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螃蟹,哭着抱走一只不让人吃,放在脸盆里养了起来。后来那只螃蟹死了,爸爸怕他伤心,就说螃蟹冬眠,要很久才能醒来,还叮嘱千万不能动它。他就每天跟螃蟹说话,汇报自己学了什么字,数数能数到几了。直到第二年最热的那天,螃蟹仍然没有醒来,他大起胆子戳了一下,才发现螃蟹只剩壳了。小窦子哭得昏天黑地,手脚并用,边骂骗子边攻击了老窦。

见西西笑得停不下来,窦子也无所谓了。人嘛,总是喜欢把心理负担归咎于童年阴影的,但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直到他长成挺大一老爷们儿,也再没养过任何宠物。说句肉麻的话,他真怕钟爱消失心血成空的感觉,再小的东西也是如此,除非他有了更强大的寄托。窦子说得太多了,自己都有点不适应。他钻进那辆满是狗的车赶紧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后视镜里的西西好像一直站着没动。

◆ 西西

西西发现了韦超的网店,他卖的东西,是快餐店的各类纪念玩具,单个的,一整套的,数量多到远不可能是员工福利。他名字上闪闪的几颗钻石,像是一一扎在她的心上。那件让她每次都担心被揪出来的公交制服,那些假的“再来一瓶”瓶盖,是适合未成年的男孩偶尔为之的淘气行径。只有发生在他们身上,刺激和好玩才会大过道德的压力。如同在产生排异反应,一阵阵的厌恶从体内涌出,终于逼出了她的眼泪。

所谓不舍得,往往不是不舍得那个人,而是不舍得自己付出的心意吧。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在三十岁这一年结束十五年的感情,会像将她拦腰砍断一般痛苦吧。可一旦下定了决心,竟有种大功告成的快慰。他认为别人的崇拜应该延续一辈子,就让他这样认为吧,谁敢说活在昨天就不是一件好事呢?

她面前的相框中央,固定着一个团成小球的粉红糖纸,那年韦超第一次叫住她,递给她一块西瓜泡泡糖,说:“祝西瓜,你头可真大啊!”西西笑着,眼泪又成了串,该早点分手的,那样记忆里的韦超,就永远是那个走路带风的少年。

如果你已经知道每天守护的只是壳子,就该把“螃蟹”丢掉了。

◆ 狗

一只柯基和一只柴田在院子里分头大嚼,不远处一个穿着黄色吊带背心的短发姑娘,被摄像机遮住了大半张脸,正全神贯注地对着它们拍摄。“还不给这俩孩子起个名吗?”“费那心!一个叫短腿,一个叫大脸就得了。”谢女士挎着老窦回答道。一首歌和它的创作过程

好想当王八蛋啊。马非太后悔把自己带进深情浪子这个坑了,能够轻轻松松当个人渣,值得少两年阳寿。(一)

马非又红了,红得莫名其妙。说又红了或许有些不恰当,他唱了二十年了,知道他的还是那么一小圈人。时间久了,他只能把红不了说成是自己的选择,好像挣钱出名这些事有违他的情操和格调似的。他营造出了这样一种形象,也就只能过这样一种日子。说到底,特立独行只是个造型,如果真有人采访他的音乐梦想,实话是他希望姿态高冷地红,不由自主地红,不是我要红是全国人民非要我红地红。如今这一切在一夜之间实现了。

几个月前,他写了一首歌,在网上发了小样,像往常一样,收获了几十个赞,以及来自最铁杆歌迷的留言:活久见。真的,马非有几年没出新歌了,帮人编编曲,到音乐节上唱唱自己和别人的老歌,小钱不断,大钱没有,日子就这么滑滑溜溜过着,后台照样有等着他搭讪的姑娘,台下照样有人喊“吃月亮”——那是以前他乐队的名字。他看上去对生活和自己都挺满意的,“再不写我就完了”的恐惧,他绝对不会承认。

灵感迟迟约不上,马非终于开始发挥他密不告人的科学精神。他在纸上写下必需的元素:一座小城市,一条街道名称,一个具体的时间点,一个姑娘,一段对于日常的白描,一些带有意象的排比,最后把形容词改成动词,最容易传唱的几句呐喊加上韵脚。

他把可能用到的词码好,翻翻手机相册里的演出照片,目光停留在不久前去过的天水,他需要一个算不上时尚又不能无名的城市,最好没有出现在脍炙人口的歌曲中和热门旅游攻略里,这里刚好合适。马非像是摇滚界最优秀的程序员,异常顺利地完成了创作,如果说他写歌途中想起了什么,应该算是那个歌迷女孩给他买的荞麦呱呱。他多少年没吃过早饭了,对大清早吃重油重口的东西更有些抵触,谁想一筷子下去就没停下来。那个女孩叫小川,不知道谁带到收工局去的,看着年岁不大,听的却都是老歌,不笑的时候不起眼,一笑就露出一边的虎牙和另一边脸颊的酒窝。忘了谁讲了个笑话,她笑得停不下来,马非的酒也就差不多了。马非酒量很一般,说起来他根本不爱喝酒,但是他马非怎么能不喝酒呢?他必须为了逻辑喝酒,以符合旁人对他的期许。第二天马非在极其疲惫中醒来,嗓子也哑得厉害,那晚发生了什么他醉得没有印象,反正次日上午轻车熟路地说一些伤感又俏皮的话,对方就会露出感动而不舍的眼神。如果你因为宿醉而沉默不语,甚至有姑娘会伏在腿上为你痛哭。马非不以为荣,也没打算改,那就是他的生活。这首叫作《天上有河》的歌,没多久就成了。如果忽略这首歌方程式一样的创作过程,还是很容易被打动的。

马非之前的乐队有五个人,一个靠投资挣了大钱,一个出家了,上班的那个刚有了孩子,和马非最好的二风,现在在选秀节目做策划。就是因为二风的提议,有个女歌手翻唱了马非这首新歌,一下子火了。网友顺藤摸瓜找到了马非,像得了宝似的,把他之前的歌也扒拉出来顶成了热门。“我高中时候就听他的歌了”“老马早就该红了”“怀念‘吃月亮’”,一时间自称马非的老粉成为可以炫耀的事,他们表达自己早具慧眼时总会流露出深刻的痛惜,好像马非被大众认识,就破坏了他们的小众盟约似的。马非还接到了国外的商演,介绍人当然是他的“老交情”,在此之前很多年都失联的那种。马非演出归来,自香港转机,颇有些久违的志得意满,一下飞机他就打开手机,准备收获点新的赞美,他的歌当然没从榜单上下来,他的人竟然也登上了热门。下一秒,手机开始被狂轰滥炸。

一个网红发起了寻找《天上有河》女主角的活动,很快人肉出了马非在天水唯一的艳遇小川,经考证她是演出场所负责人的同学的亲戚,页面上除了一天天的无主情话,就是马非的近况,让人不相信都难。接下来的事超出了马非对网络文化的理解范围。

他接起二风的电话,二风结巴的毛病一着急就更厉害,啰唆半天马非才听明白,网友搞了个什么“五万个赞祝福有情人”的活动,两天就毫无悬念地集齐了赞,众筹出一笔钱送小川去北京与马非相会。现在已经有媒体跟拍全程,就等着见证爱情奇迹了。

已经有旅客认出了马非,对着他拍起了照。如果是十几分钟以前,兴许他还有点高兴吧,可现在他只感到被暴露的焦虑和恐慌。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老到看不懂网络是一种什么路数了。“你给我弄的这什么事,麻溜儿给我抹平了!”马非走到贵宾休息室低声吼道,“这我还怎么回家?”“哥你……你……你还看……看……看不明白事……事……呢!别……别人做……梦都想整……整这么一出好……好……吗?巡回演……唱会就就就……要开始了,你……别……别以为……机会哪……哪天都有。”

马非愣了一会儿,电光石火般明白了二风的意思。(二)

小川在马非家打扫起卫生,房间一点点亮起来,马非都有点不适应地板本来的颜色,垃圾袋越撑越鼓,大得像要去抛尸。刚才那个浮夸的仪式,团团转的媒体,围观者莫名其妙的眼泪和祝福,好像是梦里的事,眼前陌生的场景也是同样的不真实。小川显然也不是常干家务活的人,加上羞涩和紧张,磕磕绊绊,丢东忘西,腿上已经碰青了两块,擦地时两次撞响了架子鼓。

马非等着她先说话,小川却像停不下来似的。小川在网上写的东西他也看了,她好像也认定了那首歌是写给她的,并回以更深的爱恋。马非过了为女孩的爱慕自得的年纪了,现在他对伴侣的唯一标准就是“不麻烦”,而这在恋爱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幸的是,小川看起来就像一个大麻烦。他没来由地琢磨起这女孩这么做的缘由,她是想搭个顺风火一把吗?这太常见了。她要赖上他,甚至说肚子里有了他的种要结婚吗?如果这两种都不是……

小川结束了工作,脸红扑扑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却又忽然把几个靠枕从沙发上拿下来散扔在地上,把吉他歪倒,杂志翻开,酒瓶也重新摆回桌上,畅快地一笑:“这才是艺术家住的地方。”

马非一看她笑,才算回忆起了她这个人的样子,她却又红了眼眶。马非伸手想让她坐过来好好谈谈,却被她误认为是一个拥抱的邀请。她软软地趴在马非臂弯里流下泪来。马非把她撑起来正色道:“我得跟你聊聊。”

小川擦了眼泪,新的眼泪又涌出来:“不用聊了,你写给我的歌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马非脸一热,继续刚才被打断了的思路——如果这两种都不是,那就只有傻这一种解释了。这是个傻姑娘,利用这段绯闻宣传巡回演唱会这件事,她靠演戏绝对配合不了,让她蒙在鼓里是唯一的办法。事后不要亏待这个女孩就是了,跟谁谈恋爱都可能失恋啊,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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