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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4 20:4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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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默蕾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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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爱情

瞬间爱情试读:

飞鸟与鱼

那个初秋的早晨,清爽明媚,有浅金色的阳光和悠远的天空。小雅拎着一只皮箱,来向我告别。她垂着眼睛,脸色苍白,乌黑的长发滑下来,遮蔽了她的半边脸颊。她伸手把头发捋在耳后。小雅的手指细长白皙,中指套一个细细的金指环,她全身就这么一件装饰,已经是画龙点睛。即使在最颓废的时候,她也还是优雅的。优雅是要有底子的:不但要秀外慧中,还要有优越的家境做后盾,才能造就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从容和大气。小雅偏生就占全了万种风情。她有着周围的女孩子难以望其项背的精致和美丽。

我说:“就这么走了?”她点点头。小政的名字在我的嘴边萦绕数次,终于还是没有吐出来。

然而,送走小雅之后的那个晚上,我只觉得心里空洞洞的,仿佛很想说点什么,然而却最终放弃了找个人聊聊的念头。照例,我在MSN上挂着,状态是离开。这并没有骗人,虽然我坐在电脑前面,然而却心思涣散,完全不能集中注意力做任何事情。

通常,也不会有什么人在这个时候来打搅我,但还是会有例外。比如经常以和我斗嘴为乐的邱草萍,就是一个。她打了一个闪频过来:“干吗呢?天干勿躁,小心火烛。”见我没有反应,她仍然穷追不舍:“恋爱了?相思呢?”我并不讨厌邱草萍,相反很多时候对于她犀利的言辞很是赞赏。邱草萍敏感、敏锐,并且具有相当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我认识邱草萍纯属偶然。作为一个业余写手,偶尔我会响应一下编辑们的征稿。邱草萍有一天读了我的文字,兴致勃勃地前来约稿。在她看来,因为不靠着那点稿费糊口,因此我的文字没有过多的矫情,而且也不用和她讨价还价。

我说:“和你一样,我对所谓伟大而琐碎的爱情,也完全失望。”这句话其实是我照抄她的原版。当初她和我谈到爱情的时候便如是说过。她扔过来一个讽刺的笑脸:“切。我不记得了。我保持高贵的沉默。”爱情是邱草萍的软肋。她每每堕入情网,总是会遍体鳞伤。邱草萍曾经给我看过邱妙津的一段话,基本上算是概括了她的爱情观:“从前,我相信每个男人一生中在深处都会有一个关于女人的‘原型’,他最爱的就是那个像他‘原型’的女人。虽然我是个女人,但是我深处的‘原型’也是关于女人。一个‘原型’的女人,如高峰冰寒地冻濒死之际升起最美的幻觉般,潜进我的现实又逸出。我相信这就是人生绝美的‘原型’,如此相信四年。花去全部对生命最勇敢也最诚实的大学时代,只相信这件事。”

我心里微微地动了一下。我不记得大学四年,我究竟相信过什么,至少我没有相信过爱情。

倘若说我在这个世界上爱过什么人,那就只能是小雅。小雅是玫瑰,我是她的叶子和刺。都说孪生子长得像,我和小雅偏就不像。她远比我美丽,像晨曦的露珠一样光彩夺目。上帝赋予人类生命,轻轻一点拨,便是千变万化。小雅美而慧,按照造物主的平衡原理,注定一生坎坷。我从生下来就学会很好地保护自己,永远保持清醒头脑。也许,上辈子就是欠了她的,或者是那个爱她的人,做不了她的爱人,跟着她投了胎,和她做了姐妹。她喜欢精致,我喜欢简单。她敏感易伤,我无欲则刚。即使从来所有的注目都是她的,我也还是没法妒嫉她一分。我从来认为简单是一种赐福。我看得见小雅人前的光彩,也看得见她人后的脆弱。

看见小政的霎那,我已经知道小雅在劫难逃。小雅说,她爱上小政,是在雍和宫。那时候,她站在欢喜佛面前,端详的却是佛旁边的挂画。那是用无数的丝缎堆成的如来。小政站在她的身后,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颊,带着轻微的触痒。他不自觉地拉住了她的手,佛祖依然拈花微笑,仿佛默许这一段出世的情缘。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手指和她的一样细长。他曾经仔细端详过她的手:“你的手真好看。”他把自己的左手掌摊开,手心里一颗黑点,那是小时候铅笔刺穿手掌留下的。她看看自己的左手,几乎在相同的位置,也有那样的黑点,也是小时候铅笔刺的。两个人相视而笑,可是她心里面有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她想起林夕的《流年》:“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小雅说,她明白他为什么会爱她,但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爱上他。是的,是他先动了心,可是她虽然知道这盘棋从开始就是已定的败局,还是陪他下。这个陪字如同舍命,已经将自己出卖给一个并不坚决的同盟。注定,他会出卖她。起初没有逃,最后肯定会被逼到墙角。从绝望中衍生出来的爱情,注定是残酷、封闭、错乱而折磨的。

因此,当邱草萍和我讲述爱情的悲欢离合之时,我其实已经百毒不侵,冷静犀利,这点着实令她吃惊。后来,邱草萍也有难过的时候,但是她更懒得和我说,因为害怕我的犀利剥除她最后一点幻想。偶尔软弱,她总不愿意展现:“我那点破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的软弱,也还是爱情。我的软肋,却是小雅,因为我时时刻刻地总是担心她受伤。只是,我们都已经失去倾诉的愿望。

邱草萍告诉我,她有个做出版经纪人的朋友看了我的文章,准备约我写一篇爱情小说。“小说?”我发了一个疑问的表情给她:“我充其量也就写写散文,小说,具体地说爱情小说,其实和我无缘。”邱草萍不置可否,但是也并不穷追不舍:“嗯,这样吧,明天下午我们在中环广场的那个小咖啡馆见,记得把我借给你的《鳄鱼手记》带上。”

我漫不经心地答应了她。《鳄鱼手记》是邱妙津的代表作。邱妙津是个拉拉,因为不能逃脱爱情而最终选择了不归路。我一直不大看得懂邱妙津所描写的那些令人生死相许的强烈感情。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她的文字。我坐在中环广场的咖啡店等邱草萍的时候,顺手又翻了翻她的文字。邱妙津如是说:水伶继续在我心中,像一座水滴的钟摆,从记忆深谷的跫音,荡到现实杂遝的敲击声,再荡进马耶幻境,万籁俱寂……她的感受真切。因为她至死也是爱着那个女人的。文字一旦有了爱的浸染,立刻就熠熠生辉。

邱妙津死得早,我不知道她用一把匕首插进胸膛的时候需要怎样的勇气。但是她文字里的丰富几乎把我全部的信心榨干。才华横溢其实是一种折磨,和女人的美貌一样经不起岁月的消磨。我的人生太平常,我的性取向正常,没有跌宕起伏的感情折磨。我的想象力荒废贫瘠。这注定我只能是个文字的观望者。文人才尽,还可以说江南柳老,沈园花落。犹然带着点可以炫耀的资本。我偏偏连一叶知秋的敏感都没有。

下午的阳光很好,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被暖暖的阳光照得有点昏昏欲睡。有个人突然坐到我对面:“嗨,对不起打扰了。请问你是杰西卡?”我一惊,在这个相对陌生的城市,鲜少有人知道我的英文名字,何况这个悦耳的男声竟然说的是标准的美式英语。我从《鳄鱼手记》上抬起头,看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单眼皮,但是眼睑很长。他冲我笑了一下:“邱草萍说可以在这里找到你,暗语就是《鳄鱼手记》。我来了半天了,也只有你一个人,捧着一本书头也不抬地看,不用《鳄鱼手记》也能找得到。”“你是……”“我就是那个约你写作的出版经纪人,认识一下,Jerry。”

我打量了一下这个高大的男人,他在这个已经有了凉意的秋天,仍然穿着短袖T恤衫,体格健壮而且刻意地昭显自己紧实的肌肉,更重要的是,他刚才的几句英文丝毫没有口音,九成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同胞。“你约的是爱情小说?我从来没有写过。”我一口回绝,心里暗恨中了邱草萍的道,她弄了一场很像“blind date(相亲)”的形式,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地报复我对她那些伟大而琐碎的爱情的嘲讽。

对面的男人,唇边浮现一丝调侃的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挑起一道眉毛看我,额头皱出浅浅的横纹,说:“我看过你的文章,写得不错。爱情小说对你应该只是小菜。就算你没有爱过,但是没吃过猪肉,原来也没见过猪跑?”口气带点挖苦,眼神里满是征服的欲望,等着我气急败坏。他的中文好到连俚语也能运用自如。即便如此,其实已经外黄内白,是个香蕉人。“是啊。”我说:“我写不出。”理直气壮。我真的写不出。关于爱情,我已经无话可说。语毕,小雅的脸像被泪水洇过的照片,模糊而又清晰地浮上来。视野虚浮,还有另一个影子,摆脱不掉。第一次看见他,是和小雅在一起。他说:“我叫小政。”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秀美的男孩子。迎着阳光的时候,他微翘的嘴角和微凹的眼睛,带着一种凛然的冷淡。背光的时候,他脸上的线条则温顺柔和。这样的明暗对比,几乎让人难以判断,但是他根本不容别人看清楚,就已经令人眼花缭乱。他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小雅,躲闪,然而渴望。小政散漫,总是借口良多,喜欢挥霍青春和精力,可是又烦恼种种。并非没有历过风尘,但是仍然是一树青涩的果子。他的挥霍也是本钱,年轻人的那种轻狂,浮躁,现代,有时又少年情怯。可是他却如春天的夹道树一样翠绿清新。他仿佛永远没有烦心事。对于爱情,他并不考虑。对于喜欢他的女孩子,纠缠得紧了,他便厌倦。他声称自己是不会哄女孩子的,而且决不会改变。可是他虚张声势的样子其实泄露的正是他的弱点。他不是不会哄,他只是不愿意而已。

Jerry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出版经纪人。他从小生长在美国,虽然中文说得相当纯熟,而且可以相当领略中国文字的美感,可是却从未踏足过中国半步。一年前,他来到这个似乎距离他很遥远的国度来寻根,顺便就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过起了SOHO生活。但是他却并不是完全典型的ABC。他向往上海的小笼包和排骨年糕不亚于任何一个久居海外的华人,而他的中文无论读写听说都极其纯熟。这让我时时忘记他是个香蕉人。后来他认识了邱草萍,而后又从邱草萍那里看到了我的文字。

Jerry说见面前,他颇花了一段时间来了解我,主要是通过我的文字。他说,文字最容易泄露人的内心,掩饰得再巧妙的东西也往往会被发现。然后,他断定:“你没有爱过任何人,因为你的文字里面没有出现过任何有关爱的记忆。”我对他的推断嗤之以鼻,但是也并不否认。

不论我怎样推脱和冷淡,Jerry就像一帖膏药一样粘上了我。他加了我的MSN,不时在适当和不适当的时候窜出来和我聊天。当然,更多的是,他喜欢猜测我的个性和心态,每每都被我当头棒喝。但是他依然不依不饶,越挫越勇。到后来,虽然话题已经偏离了他想要约稿的小说,但是却也渐渐地减轻了我对他的警惕。口舌官司打了很久。有一天,他突然邀我出去,我当然没答应,不过,这反倒让他觉得很有趣。就这样我和他之间这种莫名其妙的纠缠一直延续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常斗嘴的缘故,他的名字让我想起“猫和老鼠”。TOM猫和Jerry鼠,小老鼠总是运气极好,反败为胜。Jerry当然不是老鼠,他只能是猫。猫捉老鼠,当然要玩个痛快再捉。但是我也不是老鼠,我没有小老鼠的好运气和机灵乖巧。即便我做出束手就擒的样子,猫仍然认定我是一只狡猾的鼠,布满重重的陷阱和机关。

这周五,我所在公司的中国分部在一个私人会所举办酒会。虽然常常往返于中美之间,但是中国分公司的酒会我还是第一次参加,不知道是不是像美国人那样讲究dressing code(着装)。后来我决定入乡随俗,穿一件略为收腰身的锦缎小礼服,这件礼服是无论怎样都不会失手的黑色,式样十分简洁,没有过多的装饰和累赘。我在镜子里照了照,对于这件衣服带给我的一种隐约的性感十分满意。我选择的唯一装饰,就是在耳朵上戴了一副南洋黑珍珠耳环,不懂行的人,根本看不出这副耳环的名贵。这么想着,我觉得自己还真有点矫情,仿佛这身打扮是特别给谁看的一样,可是我明知道在这个酒会上,我不会遇到什么有趣的或者吸引我的人。

尽管如此,当我在公司的酒会上突然看到Jerry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我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虽然表面上十分随和,骨子里却是一个很挑剔的人。因此在我的朋友里面,只有邱草萍知道我除了是个商业主管,还喜欢写字。因此尽管Jerry做出一副和我偶遇的态度,我仍然感觉他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隔着几个人向我举杯示意,我点了点头算作回礼。他来了精神,穿过人群朝我走过来。那时,我正和几个公司的同事交谈甚欢。时下流行洋名,中文的名字再怎样具有写意之美,也抵不过洋文带来的时尚感。这个私人会所里所有的酒都有好听的名字,鸡尾酒现在好听的洋名是马蒂尼。

偏偏Jerry再次郑重地介绍自己的时候说:“我叫夏祝俞。”从前我只知道他叫Jerry。看着他正儿八经地说中文的名字,我近乎顽劣地笑着说:“下猪鱼?”他反倒很开心,他说:“对啊,我属猪,但是不是鱼。你应该是鱼才对。”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我对于好看的笑容一向没有抵抗力,神情一松,他立刻察觉。他说:“你有没有听过‘飞鸟与鱼’?”我岔开话题:“我不喝酒。”他微微一笑:“我喝酒。”他要一杯曼哈顿,双份的威士忌对一份甜苦艾酒,里面丢一粒樱桃。老到的鸡尾酒取在“甘苦交加”,仿佛人生,回味却是五味俱全。这个男人爱喝马蒂尼,他不过仅仅享受那份复杂的口感,他得意洋洋的也是他一马平川的人生,活到30岁,仍然是金牌王老五。他对单一的味道很快就会失去感觉。我喝我的冰水,只取其淡,然而水是生命之源。从前也不是没喝过酒,浅尝,其实只是想要在杯中找点感觉。《风月俏佳人》里,两鬓染霜的老人感怀,年轻的姑娘好像投射在蓝色马蒂尼里的月光,明媚照人,但是很快就会无迹可寻。所以那时候,我喜欢喝“蓝色月光——blue moonlight”马蒂尼。但是,现在我只喝水。“下猪鱼”不死心,仍然纠缠刚才的问题:“《飞鸟与鱼》,听过没有?齐豫唱的。”他盯着我的脸。齐豫的声音犹如天籁,偏偏喜欢打扮得风尘,卷发,吊儿郎当的大耳环,我将之归咎为定位错位。可是我从来不说,别人没准觉得她野性而妩媚。“今天的不堪如何原谅昨天的昏盲,飞鸟如何去爱,怎么会爱上水里的鱼?”

他满意地点点头:“原来你知道。”我说:“你是说,你是飞鸟?”他笑得诡秘:“我什么都没说,女人不要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我不过问了你一个问题。不喝酒的女人对酒很有研究,声称自己对男人免疫的女人一向也是因为阅男无数。”我模仿他笑得诡秘:“我什么都没说。你不要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下猪鱼”看了看我的打扮,欣赏地点点头:“你今天真好看,不过就是素了点。”然后他忽然拉住我的胳膊,说:“跟我来。”此时仍然不忘他的风度,向我的同事说:“我需要借用一下杰西卡,各位不要介意。”他说得如此自然,全然不顾我惊愕的眼神和周围同事善意的取笑。他拉着我走到门口的桌前,那桌子上摆着一大捧今天刚刚送来的鲜花,他从里面挑了一朵红玫瑰递给我:“把这个戴上。”我不理他,径直从花丛里找了一朵碗大的杜鹃花,鲜艳欲滴然而又十分美丽,我对着进门处的镜子,把杜鹃花簪在鬓边。这花衬着我乌黑的头发,黑色的锦缎小礼服,竟然十分出彩。更因为我身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所以出奇的协调。“下猪鱼”呆了一呆,忍不住说:“Bravo,你真是会打扮。”

然后,他仿佛忍耐不住地说:“你这么美丽典雅的女子,竟然没有情郎,我无论如何是不相信的。”“或者,”他想了想,“可能你有什么深痛巨创,好比飞鸟与鱼。飞鸟可以和鱼热恋,可是它们究竟无法在同一个巢穴里生存啊。”

飞鸟与鱼?我一边整理着鬓边的杜鹃花,一边随口说:“我曾经认识一个飞鸟,我也认识一条鱼。”

飞鸟像《阿飞正传》里的旭仔,有绚丽的羽毛和空虚的心,仿佛有无尽的青春可以挥霍:有一种鸟生下来就没有脚,它只能一直飞,飞累了就在风中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鱼知道他并非天生难以抵抗诱惑,但是总是会被表面的绚丽吸引。鱼也知道他渴望从一而终地爱一个人,但是难免会质疑这样的专一和忠诚。他轻描淡写地说过初恋时候的伤痛,仿佛已经无关痛痒。但是,只消轻轻一触,她便知他在爱情上受过的创伤,始终像阴影一样覆盖着他的心灵。她明白自己不会狂热地爱他,正如他不会用同样的激情爱她。那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一开始就不会发生,因为他们都怕被血肉模糊地灼伤。可是,这爱,细如游丝,但是又连绵不绝,想要撤步抽身,却必定会两败俱伤。“下猪鱼”说:“‘飞鸟与鱼’的故事,说来听听。好像《一千零一夜》,讲不好,要杀头。”他把手横在颈前。“或者,我们赌桌球,你赢了,我跟你回家。我赢了,你跟我回家。怎么都是我赢。”仿佛胜券在握。言多必失。无论讲别人的故事还是讲自己的故事,你一定会露出破绽和弱点。他明着挖了陷阱,等着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稻草,却陷入永劫不复的深渊。他表面急不可耐,实际上不动声色,我也不动声色。我说:“等我有心情。”哪位大侠说过:“真实的未必好看,好看的未必真实。”

说完,我已经闪身走开,冲他挥挥手,算作告别。提到爱情,我又想起了小雅。她那么柔弱,楚楚可怜,一个人旅行的日子,究竟是否一切顺利?我打了无数的电话,留了无数的言,然而她的手机总是关机,我听那个机械的留言声已经麻木了,照例会让她有空给我回电话。小雅,就是横在我心上的一根刺,她是我的骨肉,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晚上回家,我踢掉高跟鞋,开了电脑,小雅的头像依然黯淡着。我叹了口气,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然后我看见邱草萍的闺密狗蛋在线。她坚持给自己起这么个俗名,理由是太国色天香的名字遭天妒。狗蛋起初不是我的朋友,她和邱草萍是知己。两个人都是率性狂狂,不同的是,邱草萍很少过问我的感情生活。邱草萍常说:“我对伟大而琐碎的爱情故事没有兴趣。很多事情,不过如此。”狗蛋比较温和,常常和我海阔天空地聊天。

她看到我打了个招呼:“杰西卡,才回家吗?”

我说:“蛋蛋,你有没有听过‘飞鸟与鱼’?”狗蛋说:“没有哦,是因为爱情么?别想那么多。”邱草萍也从线上蹦出来说:“杰西卡,有没有艳遇?”我听见自己在黑暗中轻轻地叹了口气。小雅的影子像沉重的积雪,始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说:“蛋蛋,我很难过。”外面在落雨,我一到落雨的天就会变得伤感。天泪有声,我已经很久不哭。所以,我只能在老天的泪里伤感。二

人的一生之中,要牢记和要忘记的各占一半。因为遗忘,才可以继续并不完满的人生。九九归一,总是辩证的。残忍和仁慈当然是真实地存在着,如同善恶不分伯仲。只有爱情可以让所有的一切变成混沌。爱情里只有爱与不爱,该爱与不该爱。爱情里面没有仁慈,爱而不被爱就是残忍。所以,有些事情必须忘记,忘记痛苦,忘记最爱的人对你的伤害,只好如此。这种无奈是最致命的。如果所有的悲哀、痛苦、失败都是假的,那该多好?可惜,世上有很多假情假义,自己的痛苦、失败、悲哀,却偏偏总是真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即使你站在残忍的顶端,在爱情里,仍然难逃此劫。

这个道理,小雅偏偏看不透。她只是爱他,就这么简单。

我正独自发呆,“下猪鱼”上线了。他急急地冲上来问我:“你到家了?这么久?你家住在哪里?”

我没有回复他。这个时候,我突然厌倦被一个不明就里的人如此纠缠。

他发了无数的逗笑表情给我,又打了很多次我的手机。最后他缴械了:“好吧。I GOT THE HINT. YOU REALLY DON'T LIKE ME.(我总算明白你的暗示了,你八成很讨厌我。)”人在难过的时候,大概只有用母语才能表达自己的沮丧。

我依然没有回复,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下猪鱼”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下猪鱼”说,你是一个太爱自己的人。我在心里冷笑,自以为是的人,自以为是的情痴。我偏偏是不肯跳下去的。任凭爱的甜蜜和纠缠,桃花万丈。可是我爱小雅,因为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是我的骨肉。但是我无法爱其他人,包括我的父母。冬天的雨,无声无息的雨密密地打在冰冷的玻璃上。雨可以下得宁静、安详而喜悦,仿佛平常宁和喜悦的心情。也可以下得满街是泥泞,苍凉而冷寂。我盯着泛着冷冷蓝光的屏幕,这是个冷雨敲窗的夜。

我关了电脑,然后洗澡,上床睡觉。在黑暗中,我拥着被子,觉得身体是暖的,但是心里是空的,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小雅的消息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击了我,但是我本能地回避这种黑色的预感。我不知道小雅出了什么事,我会怎样,我是否会垮掉,还是我会和现在一样,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我在黑暗里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我知道无论怎样坚强,骨子里我还是个柔弱的女子,我纵然有坚硬的壳,可是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慌。这个时候,我和任何一个女子一样,希望有坚实的臂膀,靠得上疲倦的头。但是,这个人在哪里?我却无知无觉,“下猪鱼”这样的男人,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中,说穿了,就是我不爱他,也不可能爱上他。

吃饭。睡觉。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我一边忙于处理项目的收尾,一边借此机会逃避一切可以让我分神的事情。然而几日过去,我仍然是浑浑噩噩的状态,不复有和Jerry猫在一起时候的警觉和定力。“下猪鱼”没有给我打电话,或者继续在网上联系我。这也是意料之中,我没有理会。第三天,“下猪鱼”来敲门:“嗨!”他站在门外,神清气爽。“你该讲故事了。《一千零一夜》第一夜。”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他不置可否地说:“鼻子底下有张嘴啊。这个俚语是这个意思吧?”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我讨厌别人如此不由分说地侵占我的隐私。但是我保持了客套和礼貌。

他站在门口:“喂,你不请客人进来吗?”我闪开了身子,他看了看我脚上的粉色拖鞋,主动脱下了自己的鞋子:“放心,我不会弄脏你的东西。”他踮着脚尖走进来。

我并不领情:“这是公司租的房子,并不是我的藏身之处,所以你弄脏了你收拾。我不介意。”

他环顾四周,果然没有找到太多和我相关的东西,不由得有些沮丧:“哎,本来以为你在自己的窝里会比较温柔,却还是如此坚不可摧。”

我在听曲子:“once in a blue moon。你知道什么意思吗?”“稀少的意思吧?”我看他一眼:“是珍贵的意思。”这个男人怎么能懂得珍贵和稀少的区别。稀少的未必珍贵。但是世界上的人,从来都是物以稀为贵。他好奇,无非因为我无懈可击。男人的征服欲望如同女人的好奇心。“下猪鱼”在沙发上坐下来,他转身看到我和小雅的合影。“你是姐姐还是妹妹?”他又端详一会儿:“她比你美,但是,你比她有味道。我有个哥哥,比我帅比我高。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我说:“好。对于帅哥,向来是多多益善。”他一呆,有些气恼:“我在开玩笑,我没有哥哥。”我说:“我也没认真。”“下猪鱼”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他和美国男人一样,讲究体格,高大健壮,肌肉紧实。他凑过来:“不如我们做情人?”他凑得很近,身上散发出男性危险的气息和淡淡的须后水的清香。他有强健的胸膛和肩膀,有一刻几乎让我陷入这甜蜜的陷阱。可惜,我看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看穿他。我不躲闪,迎着他的挑衅。猫和老鼠对峙,猫不能相信老鼠没有被威慑到。猫有点手足无措。我笑起来:“我不认为男人会珍惜任何太轻易得到的东西。尤其是女人,或者是爱情。”危险背德的爱,好像希腊神话里被惩罚的罪人,头上是鲜果,脚下是清水,但是饥渴难耐的时候,鲜果无可触及,清水自动退去。如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猫退回原地,沮丧然而不失风度。

他说:“你和我一样,不愿意被抓住。可是,为什么不能做情人?”我说:“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猫说:“爱是可以培养的。而我,对你一无所知。”他像一个小孩子贪恋新奇的玩具,征服的欲望胜过一切。他太爱自己,这回居然把自己置于危险的陷阱周围。硬骨头是不好啃的,也许很快失去兴趣。但是他沉默半天,突然问:“爱是什么?”

小雅也曾经问:“爱情像什么?”少女不解青涩的爱情。她起初不懂,尽管她被无数的人爱过。无论那些人的爱是不是可以称之为爱。收拾小雅的房间,她的日记本里一张纸飘然落下。纸是那种很普通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锯齿的边缘弯弯曲曲,纸有折叠过的痕迹,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小政爱小雅。”纸条的背面,他在上面画一个顽皮的笑脸,同样工整地写着:“小政爱小雅。那小雅爱小政吗?我知道小雅也是同样爱小政的。”我记得她趴在桌子上,幽幽地对我说:“我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小雅凝神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悲伤。可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好像是一种神往。她的心因为小政而舒展,也因为小政而瑟缩。她看着我的时候,很有些无助的样子,但是眼睛里却像海水一样荡漾。小政是随时都会沉到她的海底去的,可是她只是把他隐藏起来,心里偷唤的时候,他就像河童一样浮出水面。那也许就是爱吧,至少是小雅的爱。可是那个叫“下猪鱼”的ABC,对于爱,仍然无从了解。他喜欢女人,因为女人让他快乐。让他有征服的快感。但是他随手就丢,不是没有丢掉他的人,但是他也不在乎。

他看我不语,突然说:“其实我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头也不抬地说:“我没有想像过你。”

他走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女子,表面柔媚得像春天的花朵,可是骨子里坚不可摧,仿佛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他真的说错了,我是一个表面坚强,骨子里其实相当柔弱的人,可是我为什么要纠正他?真正爱我的人怎么可能会处心积虑地搜寻我的弱点?

他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我,我目不转睛地回视他。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其实我今天是来请你吃饭的。对了,过一段时间,我也就回美国了。本来以为在这里可以找到我的爱情,看来我是一厢情愿了。”

他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问,爱情是什么,一个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的人,怎么可能找到自己的爱情呢?我没有揭穿他。“我今天还要赶项目,对不起,不能陪你吃饭。”他得意起来:“不要紧,我早有准备。”他一边说,一边把随身的大包打开,原来里面竟然是一个装食物的朱漆提篮。他一边打开食篮的盖子,一边说,“这提篮可是我找了很久才找来的东西呢。我觉得给我喜欢的人送饭的时候,用这种提篮,比用不锈钢饭盒,或者叫外卖,要浪漫多了。”

看着我挑剔的眼神,他急忙说:“别担心,我都已经消毒过了,在用之前。”他连我有轻微的小洁癖都看在眼里,我心里倒是动了一下。看着他一溜儿摆放着他带来的食物:四喜烤麸,桂花糯米藕,油焖大虾,西芹百合,还有酥脆的萝卜丝饼……他看了看我的表情:“这些还能吃吧?都是家常菜呢。”然后他从提篮里又拿出了一瓶杨梅酒:“这个酒是你喜欢的呢。”我确实喜欢杨梅酒,因为杨梅生津、止渴、调五脏、涤肠胃、除烦愤恶气,而杨梅酿成的酒口感清甜微酸,十分爽口。

他径自走到厨房去,把消毒碗柜里的杯盘碗碟摆起来,不忘记在水杯里插一朵去了刺的玫瑰花,这点也是美国男人的做派。我看着他摆弄,一言不发,继续在我的电脑前敲敲打打。他最后走过来:“可否赏光,和我用餐?”“我在电脑前吃就好了。一边工作一边吃。”“这样对胃不好的。来,听话。”他强制性地说,口气却很温柔。

这一回我没有和他争执,关了电脑坐下来吃饭。这顿饭虽然家常,但是却很合口。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神情,看着我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神情松缓了下来:“好吃么?”“嗯。”我不想让他太开心。这个男人似乎很容易得意忘形。

吃了饭,他顺手又泡好了热饮,他喝的是热咖啡,给我的是热巧克力:“你睡不好,不要喝带咖啡因的东西。”

我什么也不说,继续享受他的关照。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你很爱你妹妹吗?”“当然。”我瞥了一眼桌上小雅的照片,她正笑盈盈地看着我,长发松散地在头上挽了一下,鬓边斜插了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子。小雅是具有古典美的女子,她这样的打扮真的很清新可人。“她现在怎样了?她的‘飞鸟’怎样了呢?”

我沉默不语,不知道他为什么对于这个“飞鸟与鱼”的故事这样感兴趣。“杰西卡。”他走过来,顺手把我拉进他的怀里:“为什么你总是把我拒之门外,我想知道。”他的怀抱很温暖,隔着衣服,我还能听到他的心剧烈而急速地跳动着。我没有动,也没有推开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将他拒之于门外,大概直觉地感到我和他不是同一种人,或者他不会坚持下去。其实很多男人都没有长性,也许我要的只是那一点点坚持,也许他们坚持了很久,就差一天就可以等到我,但是他们常常在最后的关头放弃。“下猪鱼”也是其中之一。我要的,是那个永远不离不弃的爱人,那个无论何时都会留在我身边的男人。

他放开我:“你真是残忍。不过,也好。小说写好了,别忘了发给我。也许我可以帮你翻译成英文。”我冷笑了一下,他忘记了我的英文并不亚于他。“下猪鱼”走后,我坐回电脑前,继续工作。工作,工作,我渐渐地忘记了小雅,忘记了“下猪鱼”,忘记了那些快乐和不快乐的回忆。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从桌前站起来,照例去查查有没有小雅的邮件。

看到小雅的邮件的时候,我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打开她的邮件,小雅只写了这样的话:“小风,我很好,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被忘记。欧洲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巴黎这边有高大宏伟的建筑和雕塑,街上的女子都很优美,总让我想起你。我在香榭丽舍的大街上邂逅了一家小小的珠宝店,挑了两只复古镯,你一个,我一个。你的镶的是蓝宝石,我的呢,是红宝石。虽然红宝石比较名贵,但是我觉得蓝宝石比较高雅,很适合你。雅。”

小雅还传了一张照片过来,她挑选的两只镯子果然很精美。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会忘记,我隐约地觉得她的心里,仍然压抑着太多的沉重和创伤。

之后的几天,“下猪鱼”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晚上我在网上碰到邱草萍,她问:“你和那个ABC怎样了?”“你是说Jerry吗?没有任何关系。”“我听说他刚和你们公司的辛迪出去了呢。”

邱草萍就是有这样八卦的本事,她总是率先知道任何我不知道的事情。“出去就出去吧。男未婚,女未嫁,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你可真沉得住气啊。他有什么不好呢?这样做,对方会很累的。”“很久没见你了,周末一起聚聚?顺便叫上狗蛋。”我顾左右而言它。“真是狗咬吕洞宾。”邱草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

第二天,我去公司,正好看到辛迪怀抱一大捧鲜花满面春风地走过来。都说在爱中的女人很幸福,她的脸上焕发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我若无其事地和她打招呼。她停下来,问:“杰西卡,听说你认识Jerry?”“噢,还行,见过几次面。”“可是昨天他倒是和我说起你,仿佛是很熟呢。今天他约我去新天地泡吧,我只是不知道像他这样在美国长大的华人,是不是也和美国人一样,同我们有文化差异呢。我听说你从小也在美国的,有时间我们多聊聊。”

说完,她有意无意地将怀中的鲜花晃了晃,鲜花上的小卡片分明就躺在最明眼的地方。这卡片是非折叠式的,一目了然。我一眼看到“下猪鱼”的名字。女人都有强烈的直觉,想必辛迪也能感觉出,“下猪鱼”对我必然不仅仅是熟悉那么简单。“嗯,当然。”我惜言如金,生怕说错了点什么。

辛迪笑靥如花地说:“对了,听说你过一个月就要回美国了。公司说要给你搞个聚餐呢。你喜欢吃什么菜,我负责去订馆子。”

我淡淡地说:“我无所谓的。大家高兴就好。”我心里还惦记着小雅,哪有心思和大家欢聚?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公司果然在两周之后为我举办了一个聚餐会。聚餐会就选在公司对面的一家意大利餐馆。

好比围城里的人想冲出去,围城外的人想冲进去,我所遇到的很多公司的中国白领和金领都喜欢西餐,而滑稽的是我们这些海外的游子,却偏偏最喜欢吃中餐。我入乡随俗地凑了热闹。聚餐那天,我刚刚开了一天的会,会议结束的时候去洗手间整装,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疲惫,眼睛下是因为缺乏睡眠造成的黑眼圈。我用手拍了拍面颊,然后又从皮包里拿出一瓶依云矿泉水喷雾在脸上喷了一下,这才慢悠悠地朝餐馆走去。

走进餐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姗姗来迟。大部分人都已经落座。和辛迪一起来的,居然是“下猪鱼”。辛迪穿了一件明黄色的洋装,新烫了头发,发梢还俏皮地刷了一层美彩。她蛾眉淡扫,十分明艳。相比辛迪的容光焕发,我觉得自己简直灰头土脸。可是我并不在意,女为悦己者容,我又不必为了那个叫“下猪鱼”的男人打扮自己。于是,我熟视无睹地和大家寒暄落座,甚至对“下猪鱼”也客气地打了声招呼。我可不愿意作出一副视而不见的姿态,那岂不是让他误会我很在乎?

这家意大利馆子菜做得一般,但是胜在环境雅致。辛迪点了一份奶酪蘑菇面条,但是却并不熟练用叉子吃面条。“下猪鱼”耐心地教她如何用叉子将面条卷起来,然后小口小口地送到嘴里吃。因了他的体贴,辛迪的幸福显而易见地写在脸上。我被安排坐在对面,但是我并不觉得尴尬。这两个人的亲热其实和我毫无关系。所以,我照样将面前的香炸软壳蓝梭蟹吃得干干净净。我并不看“下猪鱼”的表情,也不关心他是否在观察我。这顿饭,我吃得很踏实,而且我根本不在意“下猪鱼”和辛迪的亲热,相反心里还有一些轻松,我终于不必担心“下猪鱼”的纠缠了。

一群人酒足饭饱地走出餐馆,我准备拦一辆出租车回家。这是个周五的晚上,出租车在这个闹市区出奇地难打。我正等得不耐烦,一辆车突然在我面前停下。“下猪鱼”摇下车窗,露出脸来说:“杰西卡,上车。”

见我并不睬他,他竟然不顾危险,开了车门来拉我。“你干什么?”我吃了一惊,因为疲惫加上被冷风一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十分不舒服。他把我塞进副驾驶座,然后跳上车:“我送你回家。”

我不打算逞强,毕竟我疲惫已极,很想休息。“下猪鱼”的车子很整洁,除了皮子的味道,并没有任何异味。为了逃避和他的任何对话,也因为我实在疲惫,闭目养神,不料却真的睡着了。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不错眼睛地凝视着我:“醒了?你看你,睡觉还不老实,居然打呼噜。”“胡说,我从来不打呼噜。”“好吧,我编的。我很希望你一直可以睡下去,这样我可以一直看着你。”“你以为你是谁?吻醒睡美人的王子么?”我刻薄他。看看窗外,已经到寓所的楼下,我拉了拉身上的外套,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看出我脸色不好:“你怎么啦,脸色这么苍白。”一边将手搭在我的额头上,“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院?”“不必。”我喃喃地说完,一边强打精神开了车门。回到家,我一头栽在床上,才觉得头痛欲裂,天旋地转,竟然连衣服也没有脱,就睡着了。但是半夜,我觉得一股寒气从身体内部传遍全身,胃里也跟着嘶嘶地冒凉气,头好像被什么钝器击打过,辗转反侧地折腾到清晨,高热已经让我昏昏沉沉,酸痛到骨髓里。手机不适时地响了,可是我连爬起来关掉它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是星期六,我这样想着,突然觉得悲凉。即便不是星期六,在病中的我,又能怎样呢?在这个无限浩渺的世界上,究竟哪个怀抱是属于我的呢?温暖的,不离不弃的怀抱?门铃响了无数遍,兼带着我的手机。随它去吧。我这样想着,用被子蒙住了头,继续昏沉过去。过了许久,仿佛有人走进来,又仿佛有人揭开我的被子,我听到邱草萍的声音:“她烧得很厉害,得送医院。”

又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然后有人将我拦腰抱起,后面的事情我就已经完全没有什么意识了。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歪在一边熟睡的邱草萍和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下猪鱼”。

他看到我睁开眼睛,赶紧凑过来:“醒啦?头还痛吗?”他的声音很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份怜惜,然后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他的神情带着一种仿佛只有对爱人才有的爱怜。我刚想努力推开他,终于还是没有动。他就坐在那里,安静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我闭上了眼睛,不再追究。也许是因了他温柔的抚摸,我又渐渐地沉睡了。这一觉,我睡得很长。等到我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再次到了凌晨,“下猪鱼”趴在我的床前睡着了。我就着床头灯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算是个好看的男人。可是,我却无法爱上他。

正这样想着,他忽然也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他握住我的手,忽然无限温柔地说:“杰西卡,我觉得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要屈服了,可是这个时候,突然我想到了辛迪。我不知道“下猪鱼”该怎样才能游刃有余地在两个女子之间谈情说爱。但是我,偏偏是不愿意这个浑水的。即便我知道,“下猪鱼”这么做,并不完全是想要一个重新的开始。他大概也被我的拒绝和冷淡刺伤了。他是这样一个要面子的男人。

是啊,“下猪鱼”一定也有累的感觉,而且已经积压在他内心深处很久了。“下猪鱼”无非是想用“快”来证明他的“强大”,掩饰他的脆弱,这种看似无意的报复,无非是向我施压,目的是为了让我感觉莫名的失落,让我去回味他的好,这是一种对我的刺激,一种绝地的反击,而最终的目的,无非是让我迅速地做出反应,去挽回他。他这么快地就和另一个女孩子出去,无非也就是保护他自尊的一种表现,证明他依然是受异性欢迎的,这个女子,也许有一点我的影子,但是却没有我这样决绝,坚不可摧,不会给他无穷无尽的打击和拒绝。对一个感情失意的人来说,在最需要安全感的时候,迅速地找感情可以停靠的码头和港湾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我慢慢地抽回手,很平淡地告诉他:“谢谢你送我到医院来。如果可能,你早点回家休息吧。”他看着平静而不起波澜的我,渐渐地,红了眼圈:“我会走的。”然后,仿佛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沮丧和几乎抑制不住的泪水,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邱草萍来接我出院。她拎着一个大包,里面装着我的换洗衣服、护肤品和鞋子:“大小姐,真把我当丫鬟使了。”一面说,一面看了看我的气色:“好多了呢。不管怎么遭受摧残,你还是那么漂亮。”

我被她说得哭笑不得,换了衣服,洗了脸,跟着她上车回家。邱草萍坐在一边晃晃悠悠,突然说:“你为什么把‘下猪鱼’撵走了。”“我没撵他。人家也累了嘛。”我心虚地争辩。“切。”邱草萍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该不会以为他对辛迪是认真的吧?”“就因为不认真,我才更不能接受他。”“为什么,难道他对你死了心,然后死心塌地去追辛迪,你就满意了。”

我无语。我只是不愿意看到另一个女孩子成为牺牲品,可是我又怎样能和邱草萍说个明白。她信奉的爱情教条就是不择手段地得到自己心爱的人。

大病初愈,距离我回美国的日子,只有三天了。我开始收拾行装,虽然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但是这里毕竟只是个临时住处。打扫房间的时候,我看到了“下猪鱼”留在那里的朱漆提篮食盒,还看到他为我买的那个咖啡杯,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杰西卡”的中文。据说他是在一个可以自己制作各种陶胚的地方,自制自烧,然后再买下来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杯子和食盒放在一起,准备委托邱草萍还给他。

东西收拾好了,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蜂蜜红茶,然后开始完成我答应邱草萍的文章。渐渐地,日影西斜,我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突然感觉我和这个城市的缘分似乎也快要结束了。就在这个时候,门铃突然又响了,我走过去开门,只看到烂醉的“下猪鱼”靠在门框上:“嗨,杰西卡。”“你喝酒了?”“嗯,是的。因为我不喝酒都没有勇气和你说话了。”他的呼吸中夹杂着浓重的酒气。我无语。

他突然冲过来,用两只手掌紧紧地挤压住我的头:“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的心又到底是什么做的?”

我被他紧紧地勒住,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推不开:“你放手,我的头很痛。”“你为什么这么理智,又这么清醒。爱一个人为什么又这么痛苦?”他松开了我。他瞪着我,我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这男人真是愚蠢,倘若他了解我,必然知道用另一个女人来刺激我,只会让我更快地逃离他。可是,他忍不住,他要面子,他希望驾驭我,掌控我,而我偏偏是拒绝被人家控制的。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是这样一个甚至都不明白爱情是什么,就开始乱放箭的人。

他问过我,爱情是什么?伟大的耶和华在《圣经》里说过,爱是持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中伤,不自夸,爱是永不止息。可惜,伟大的神对于人的那种永不止息的爱,总是被人滥用。当一个男人,试图用另一个女人来昭显他的魅力,并且试图让我后悔,然后想起他曾经的好,那么他就注定永远地失去了我。“下猪鱼”从来没有试图了解过我需要怎样的爱。他以为的那些对我有用的招数,通通都不起作用。

我沉默着。他也沉默着。终于,他说:“假如我走了,你一点都不会留恋的,是不是?”

然后不等我回答,他就说:“没错,你不会的。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他恶狠狠地说完这句话,然后突然把我逼在墙角,拼命用嘴唇寻找我的。可是,他的偷袭并没有得逞,因为我在霎那间已经反应过来,他的嘴唇滑过我的嘴唇,我的头一偏,他只吻上了我的脸颊。

然后,我整了整衣衫,看也不看他:“走吧。我不喜欢和醉鬼纠缠,因为他们既没有理智,也没有神志。”

他舔了舔嘴唇,扭身走掉了,我关门之前,听到他低哑地吼了一句:“我保证你将来会后悔的。”

我临行那天,邱草萍跑来给我送行。她小心地研究了一会儿我的表情,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很多其他的话题,突然问:“你知道‘下猪鱼’昨天和辛迪求婚了嘛?场面真的好温馨,‘下猪鱼’当众下跪哦,求辛迪嫁给他。”“我对这个人根本不感兴趣,所以他做什么,和我没有关系。”我这样回答。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觉得失落,或者是他的这些报复,也都在我意料之中。可是我想要的深情厚谊,却是“下猪鱼”不能理解和给予的。

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读过邱妙津笔下的爱情:“对你愈来愈深的爱,不知道该怎么办?果然如你所预料的,我来不及明白你对我的意义。我不像你,一开始就知道是爱,所以知道在能爱的时候尽量去爱,也在不能爱时,准备好不再爱。而我就只是糊里糊涂地被你吸引,一路跟着你,认识到那个热烈的你,如此信任地完全交给你……于是最令我痛苦的是,直到绝情的你把对我的爱监禁起来,我还不明了那就是‘爱’,不是在否认,而是太在乎自己‘爱’的定义,不愿随随便便说出口,要让杯子里自动溢出清甜的水,再去湿润爱人干渴的唇。怎知我竟没有机会给出我的爱!可否答应我最后一次,如我所想你般地想我一天?最后,让我再放肆且温柔地向你说一声——我爱你!”《挪威森林》:“我失去的可是直子,那样美丽的身体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悲伤从我石化的心裂开,惊涛骇浪淹没死的堤岸。

周末,我收拾行装准备回美国。小雅在信上说,她准备回美国了,她希望我也能回去。我们是孪生的姐妹,心灵息息相通,小雅盼望见到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比我思念她的少。我直觉地感觉,我必须要赶在小雅回家前,回到美国,为的就是要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深深地惦念她,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之外,还有亲情。“下猪鱼”这个男人,从此就被我从记忆里彻底地删除了。三

我和小雅住在三藩市,这并不是我的选择。只是,当初父母留下的这栋三层小楼,位置实在坐落得好。三藩的房子都很独特而精巧。虽然这里华人众多,大约40%~50%的人都是华人。走在街上,常常恍惚自己是在上海。我喜欢三藩,但是却并不眷恋这个地方。有时候我会和小雅一起去唐人街吃饭。但是这里的餐馆吃久了,也会有点腻。所以,我也常常会兜兜转转地到附近的城镇去尝鲜。

三藩的气候很奇怪,冬天不冷,夏天倒有点凉。有时候我经过渔人码头,总是会忘记三藩拥挤的地方,人声一样嘈杂。这次我回到家里,却发现小雅已经提前一天抵达了。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隔着院门看到窗前飘拂的白色纱帘,就知道那是小雅在家了。在上海待了三个多月,我竟然忘记了家里的花园里还有盛开的玫瑰和碧油油的青草。我丢下行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和急匆匆地跑下楼的小雅几乎撞了个满怀:“小风。”她扑过来,紧紧地拥住了我。

在抱住小雅的那一刻,我心里忐忑不安的感觉,终于消失了。不禁也暗自好笑自己当初那些隐秘的不能说出的担忧。小雅依然眼神明亮,也许是因为旅行的原因,她白皙的肌肤竟然有些晒黑了,但是却散发着青春的朝气。

晚饭的时候,小雅提议去邻近的小镇吃中餐。她在欧洲大快朵颐,但是仍然还是只有一个中国胃。我们换了便装,小雅穿了一条碎花的连衣裙,她这么打扮很像一个清新的邻家女子。我照例穿了条牛仔裤就出了门,但是小雅固执地要我在嘴唇上涂一层她新买的唇彩。这家酒店叫做“五月花”,其实和英美历史上的五月花根本没什么瓜葛。老板是香港人,因为来的都是熟客,所以几乎记得所有老客人的情况。看到我和小雅进来,他立刻就迎上来:“杰西卡,好久不见。还是原来的房间,都安排好了。”我满意地笑了笑。这家酒店有几个小小的雅间,每个雅间最多也就坐四五个人,但是我喜欢这样的清静。

我和小雅喜欢的那间小间,在最靠里的地方。我一边朝里面走,老板一边笑嘻嘻地说:“还是老三样吗?要不要加点别的?”他说的老三样,其实是我每餐必点的三个菜——木瓜炖翅、白灼基围虾、糯米蒸螃蟹。我说,要加几个青菜和点心的,不过我们两个未必吃得完。这么说着,突然在眼角扫过一个熟悉的背影,我的心竟然跳了一下,那个背影很像“下猪鱼”。但是转眼我就恢复了平静,他在与他不在,和我有什么相干?但是即便这一点点失态,也被小雅看了去。她拉了拉我的衣袖:“你认识他?”“嗯,见过。”我已经完全不起波澜了。

小雅看我不说,也就不再追问。菜过了一会儿就上来了,我们在吃饭的时候聊了很多话题,唯独没有提到感情。最后,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件事情,是不是放下了。”

她突然涨红了脸:“他给我写了很多邮件,希望我能回中国,至少去看看他。他很想念我。”我心里陡生不快:“你真的想去?为什么要这样下贱?”“我……”小雅似乎想要争辩,但是我已经忍无可忍:“小雅,你是不是没脑子?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只能让对方更不在乎你?”因为着急和生气,我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却听见一个悦耳的男声道:“是呀,我以为你也一样,因为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因此更不在意我。”

不用抬头,我也知道这个人是谁。他笑吟吟地靠在门口:“声音不小,不过要不是听到你的声音,我也不敢相信,还会和你重逢。我和命运打了个赌,假如再次让我遇到你,我就会执着一回。”

我不屑一顾,但是仍然保持着我的礼貌和冷静:“你好,Jerry。”“你不叫我‘下猪鱼’了?真的很生分。”他似乎已经有点百毒不侵。

我不睬。他转向小雅:“你姐姐是不是一直对所有的男人都冷若冰霜?”

小雅咬住下嘴唇,犹豫着要不要回答他这个问题,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说话。“下猪鱼”不依不饶:“你的飞鸟想让你回去么?那你应该回去。真爱无价,面子算什么?我支持你回去,因为我是个男人,男人,也是很脆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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