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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8 10: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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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崎润一郎,储元熹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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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细雪试读:

译本序

谷崎润一郎是日本文坛具有代表性的唯美派现代小说家,1886年7月24日出生于日本东京桥蛎壳町,兄弟姐妹八人,他排行第

,因哥哥早逝而取名润一郎。其父仓五郎成为谷崎久右卫门家的入赘女婿后,继承了相当可观的家产。童年的谷崎是个地道的公子哥儿,后来,由于仓五郎不善经营,家道中落,生活陷入窘境。此时的谷崎连上学都困难,幸亏在老师和亲友帮助下得以继续求学。高中阶段靠做家庭教师赚取学费。这段经历激发了他发愤图强的精神。

少年时期的谷崎曾在秋香私塾攻读过《大学》、《中庸》等中国古籍,打下了较为深厚的汉语基础,十几岁时即能赋诗吟句,经常在校友会杂志发表自编故事和汉诗等,显示了出众的才能,被誉为“神童”和“秀才”。

1908年考入东京大学国文系,读到

年级时因拖欠学费而退学,从此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1910年,他和剧作家小山内薰、诗人岛崎藤村一同发起创办了《新思潮》杂志(掀起日本文坛上的“第二次新思潮”),并在上面发表了描写中国春秋时代孔子游说卫灵公遭奚落的小说《麒麟》(1910),写一个以刺青为业的青年画工采取诱骗手段迫使原本善良的美女变成“魔女”的《刺青》(1910),剧本《诞生》(1910),小说《帮闲》(1911)、《少年》(1911)等作品。《麒麟》、《刺青》因构思新颖、文笔流畅而受到日本唯美主义鼻祖永井荷风的青睐,永井发表专论赞赏他为日本文坛开拓了一个不曾有人涉足的领域,给予高度评价,谷崎从此正式登上日本文坛。此后十几年中,他先后发表了《恶魔》(1912)、《续恶魔》(1913)、《正是为了爱》(1921)、《痴人之爱》(1924)、《食蓼虫》(1928)等一系列剧本和小说,描写男女情感世界中的变态心理和背德行为。当时,日本靠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的胜利跻身帝国主义列强,经济发展迅速,社会变化加剧,许多出访欧美的文人墨客,不惜笔墨大肆宣扬西洋文明和生活方式,于是日本国内也刮起崇洋媚外、追求精神和物质享乐之风。谷崎的上述作品,包括中晚期的同类作品,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写出来的。反映了当时社会上的颓废行为和享乐主义倾向。

这一时期,谷崎曾两度(1918、1926)游访中国,结识了郭沫若、田汉、欧阳予倩等中国知名文人。回国后撰写了《苏州纪行》、《西湖之月》、《上海见闻》等散文名篇。

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谷崎一家迁居关西。京阪一带秀美的自然景色、纯朴的风土人情、浓郁的古文化氛围再次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在连续发表多部长篇后,又别开生面地拓展题材范围,创作了从古代建筑艺术方面描绘日本传统美的散文式小说名篇《阴翳礼赞》(1933),同年还发表了描写盲女琴师与其弟子纯真爱情的代表作《春琴抄》。1941年出版了他花费

年心血完成的日本古典长篇名著《源氏物语》的现代语译本。译注这部描写近千年前平安朝贵族生活中妇女的不幸命运的画卷式爱情小说,对谷崎后来的创作,特别是《细雪》的构思,产生了深刻影响。1942年开始《细雪》的写作。

一些日本评论家认为谷崎有脱离政治的倾向,但其实在对待日本侵华战争的问题上,他的态度非常明确。欧阳予倩逝世后,谷崎在1962年11月号的《日中文化交流》月刊上发表了《忆旧友欧阳予倩君》,文章中写道:“中日关系陷入了可悲的不幸状态,日本军阀作威作福,迫害中国人民。我曾经有机会到中国去,但我不愿受军阀利用,更不愿意看到军人那种耀武扬威的样子,所以再也没有到中国去。……知道了欧阳君逝世的消息,我充满了深切的悲哀。”由此可见,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谷崎谴责日本侵华的立场是多么鲜明!

晚年的谷崎仍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欲望,发表了《少将滋干的母亲》(1950)、《钥匙》(1958)、《疯癫老人日记》(1961)等多部长篇,最后因病不能提笔转而口述的绝笔作有《

岁之春》(1965)等。1965年7月30日病故,享年79岁。

谷崎生前曾任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顾问、日本艺术院会员,多次获日本各种文化奖项。1949年荣获日本政府授予的文化勋章。1964年成为第一位被全美艺术院、美国文学艺术学会聘为名誉会员的日本作家。《细雪》的写作和出版经历了一段艰难曲折的过程。1942年是日军侵华战争的第六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第二年。中国和全世界人民历尽艰辛,奋起抗击侵略者。此时,美军已经开始大规模轰炸日本,日本国内形势也极度紧张,军部穷凶极恶地强化法西斯统治,尤其对媒体和作家严加控制,强令他们鼓动战争,讴歌所谓的“大东亚圣战”。在高压政策下,有些作家掷笔赋闲,或者被迫走上前线,而谷崎则坚决予以抵制,坚持走自己的路。1942年开始写作他一生中篇幅最长也是艺术水平最高的《细雪》。翌年初,在日本最大的综合性杂志《中央公论》上连载了《细雪》中相亲、看花赏月等章节,由此激怒了法西斯当局,从第三期起便遭到封杀。但是,丧失发表机会的谷崎在兵荒马乱中依然笔耕不辍,于1944年上半年完成

上卷

,并无视当局禁令,自费出版两百册分赠亲友。此后在更加严酷的战争环境下,

处藏匿中写完中、下两卷,表现出难能可贵的勇气和毅力。日本战败后不久,三卷本《细雪》全部问世,受到各国文坛好评。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说,《细雪》不仅是谷崎个人作品中的高峰之作,也是整个昭和文坛的优秀代表作之

。法国文学家萨特盛赞这部作品是“现代日本文学的最高杰作”。《细雪》是一部描述日本中产阶级青年男女之间爱情故事的风俗小说。讲述了大阪的富豪莳冈家族四姐妹的生活故事。故事围绕着二女儿幸子夫妇为操办三女儿雪子和四女儿妙子的婚恋为主要情节展开,最后以雪子相亲成功结束。

自私平庸的大女儿鹤子和入赘女婿辰雄作为长房继承家业。鹤子长年守在家中相夫教子,因经营不善,辰雄不得不卖掉店铺,重新做回银行职员。活泼热情、乐于助人的二女儿幸子和诚直厚道、从事会计业务的贞之助婚后独立门户住在芦屋,夫妇俩一年到头为雪子和妙子的婚事操碎了心。雪子和妙子由于和长房夫妇性情不合,一直住在幸子夫妇家。四姐妹中最漂亮的雪子温柔贤惠、知书达理,但性格内向,是个具有日本式古典美的女性。她为人处事有主见、有洞察力,然而在婚姻大事上受传统观念束缚,总是委曲求全听凭别人摆布,一次次相亲均因家庭、财产、性情等原因告吹。光阴荏苒,雪子从妙龄少女变成了年过三

的老姑娘。幸子和妙子陪同雪子与从美国学成归来的贵族后代御牧见面,结果双方满意,雪子总算觅到了如意郎君。妙子的婚事也令全家头痛。俊俏的妙子性格开朗、聪明能干,在为人处世和婚姻问题上同雪子相反,她主张女性自强自立,亲自开办布娃娃厂、筹办西服店,还业余学习舞蹈。妙子敢于打破门第观念,坚持自由择偶。曾和一个富商子弟订婚,当发现对方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后,便毅然脱离关系,而和一个在洪水中救过自己的平民摄影师板仓私订终身,板仓不幸病故。继而和一名调酒师相爱,并未婚先孕。妙子的表现在上流社会看来是大逆不道败坏门风的行为,为此曾一度被逐出家门。后来又和家人言归于好,并同调酒师正式结为夫妻,过着平凡的生活。

小说把雪子描绘成纯洁美好的日本女性典范加以颂扬,把妙子视为不安分守己、有损门风的女性予以贬斥,而其实二者都是门第观念的牺牲品。值得一提的是,妙子自强自立、自由恋爱的主张恰恰符合了时代潮流的发展,这或许是作者始料未及之处吧。

小说采用以情为主、情与景、情与事交融的写实主义手法,成功塑造了以雪子为首的众多人物形象。作者善于选择和安排情节,真实生动地表现了这些人的思想感情和独特命运。人物对话采用大阪方言,别具特色。河畔捕萤以及洪水泛滥等情节的刻画精彩动人,仿佛将一幅栩栩如生的生活画卷展现在读者面前,给人以美的享受。小说对京阪一带的风土人情、重大社会事件也作了真实细致的描写。

这部构思宏大、文笔优雅、具有很强艺术感染力的巨作充分显示了“谷崎美学”的价值和艺术风格,现已被译为多国文字,成为各国读者喜爱的作品。《细雪》展示出了日本文学独有的韵味,堪称日本现代文学名著之一。周祥仑2007年2月20日一“细姑娘,劳驾帮个忙!”

从镜子里看到妙子从过道走进来,幸子头也不回地把自己正在擦脖子的粉扑儿递了过去,她像瞧陌生人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映在镜子里的风姿——穿着长衬衣、后颈裸露着。同时询问道:“雪子妹妹在楼下干啥?”“在守着小悦练钢琴吧。”

楼下果真有弹练习曲的声音,原来雪子一打扮好就让悦子拉去看她练钢琴了。悦子这孩子只要雪子守在她身边,哪怕她妈妈外出也能乖乖地呆在家里。可是今天她妈妈和雪子、妙子三人一块儿出去,她就有些不高兴。后来知道两点钟开始的音乐会一结束,雪子在晚饭前先单独回家陪她,她才勉强顺从了。“哦!细姑娘,雪子妹妹的亲事又有一门了。”“是吗?”

妙子给姐姐抹粉,从脖子一直抹到肩膀,留下鲜明的粉痕。幸子的背并不驼,由于长得丰满,双肩到背上隆起滑腻的肌肉,在秋阳下显得色泽丰润,看去精神得很,不像三十开外的人。“井谷老板娘来说的亲。”“是吗?”“是个挣薪水的,据说是MB化学工业公司的职员。”“收入有多少?”“月薪一百七

十元,加上奖金大概有二百

十元左右吧。”“MB化工是法国人开办的公司呀。”“是呀,你什么都知道呢,细姑娘。”“这点儿事情总知道吧。”

对于这类事情,两个姐姐都赶不上年纪最小的妙子那样精明。她几乎有点儿瞧不起两个姐姐对外界的一无所知,说起话来倒像自己是老大姐。“这家公司的名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据说总公司在巴黎,资本很雄厚。”“就是在日本,神户的滨海大街不是还有他们的大厦吗?”“是呀。据说他就在那里上班。”“他能讲法语吗?”“能。大阪外语学院法语系毕业,在巴黎又呆过一阵子。白天上班,晚上在夜校教法语,月薪大概是一百元,两项加在一起,每月有三百五十元的收入哩。”“财产呢?”“没有什么财产。乡下有一所老宅子,老娘住着,还有他本人住的六甲方面的房子和地皮。六甲方面的房子是分期付款买的小小的文化住宅,没什么大不了。”“尽管这么说,省下房租,每月四百元以上的生活有着落了。”“这门亲事对雪子究竟怎样?家累仅仅一个老娘,又住在乡下,来不了神户。本人四

十一

岁,据说还是第一次结婚。”“四十一岁还没结过婚,为什么?”“据说是挑长相耽误下来的。”“嘿,靠不住!得仔细调查调查。”“对方起劲得很呢。”“雪姐的照片给人家了吗?”

幸子上面,长房还有一个姐姐鹤子。妙子从小管幸子叫“二姐”,管雪子叫“雪子姐”,叫快了听起来就成了“雪姐”。“照片先前给过井谷老板娘一张,井谷自作主张给了对方。对方看了似乎很中意。”“家里有对方的照片吗?”

楼下的钢琴声还没有停止,幸子估计雪子一时不会上楼。“喏,就在最上面靠右边那个小抽屉里,你打开吧。”幸子拿起口红,像要和镜子里的人亲嘴那样努努嘴。“在那里吧?”“有了。这张照片给雪姐看过没有?”“给她看了。”“雪姐怎么说?”“还不是从前那个老样子,不表态。只说了一句‘啊!这个人。’细姑娘,你觉得怎么样?”“这样的人,我看平庸得很。也许有几分可取之处。不过,总的看来还是小职员类型的人。”“那还用说,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嘛!”“对于雪姐倒有个好处,可以跟他学点法语。”

幸子脸部的妆容已大体就绪,她刚要解开印有“小槌屋绸缎庄”店号的纸包上的带子,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是‘缺B’的。细姑娘,请你下楼去吩咐一声,让谁把注射器消消毒。”

脚气可以说是阪神地区的一种地方病,也许由于这个缘故,这一家人从当家的两口子到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悦子,每年夏秋两季都闹脚气,注射维生素B就成了习惯。近来连医生那儿也不去了,家里常备有高效维生素注射剂,连没有什么毛病的时候也互相打针。只要什么地方有点儿不舒服,就归之于缺少维生素B。也不知是谁先说开的,碰到这种情况,就称之为“缺B”。

钢琴声停止了。妙子把照片放回抽屉,走到楼梯口,但没下楼,站在那里向楼下瞧了瞧,高声喊道:“喂!下面有人吗?太太要打针,把注射器消一下毒。”二

井谷是神户东方饭店附近一家美容院的老板娘,幸子姐妹是那里的老主顾。由于听说这位老板娘爱替人做媒,幸子早就托她为雪子找个对象,还给了她一张雪子的照片。前几天幸子去她那里做头发,做完头发,井谷说:“太太,去喝杯茶好吗?”便抽空邀幸子去了东方饭店的休息室,和幸子谈起这件事。她说:“一个半月以前我把雪子小姐的照片给男家看了,因为生恐磨磨蹭蹭会错过良缘,事前没有和您商量,非常抱歉。后来很久没有消息,这件事也就被淡忘了。大概对方在那段时间里调查了府上的情况,包括大阪的长房、二房您这里、雪子小姐本人以及她读书的那个女子中学,还有雪子小姐的书法老师和茶道老师那里,也都去调查了,对于府上的家庭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连那次报道有误一事,也特地去报馆作了调查,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不过,我还劝对方莫如先见一面,看看人家是不是那种闹桃色新闻的小姐。对方却谦虚地说,一个靠低薪生活的人,本来高攀不上莳冈先生家那样的大家闺秀,何况嫁到穷人家来要操劳吃苦,实在于心不安。不过万一天假之缘,能结成婚姻,那就太好了,所以希望说合一下试试。据我所知,对方的祖父过去是北陆一个小诸侯的宰相,目前乡下还留着一所邸宅,门第上双方相差不大。您府上自然是世家大族,提起‘莳冈’,当初在大阪几乎是无人不晓。可是,请勿见怪,恕我说句直爽话,要是一味惦念着过去,到头来只能耽误雪子小姐的前程,我看能将就还是将就一下,您觉得怎样?男方现在钱虽挣得不多,可是人家才四十一岁,工资还有希望提高。再说,那家公司和日本公司不同,本人比较空闲,夜校教书的时间可以大大增加,每月四百元以上的收入毫无问题,所以结婚以后家里可以雇女佣。至于人品方面,他是我二弟中学里的同学,从小就很了解,所以我弟弟说他可以打保票。尽管如此,您最好还是亲自调查一下。至于晚婚的原因,完全是由于挑长相,这一点是可信的。对方到过巴黎,年纪又四十开外,大概不可能完全没近过女色。不过,据我上次见面的印象,确实是个正派的职员,丝毫也没有寻花问柳那种人的样子。类似这种规规矩矩的人,往往爱挑长相。对方又是到过巴黎的,正因为这样,反倒想挑一个纯日本式的美人做太太。洋服穿得不合式倒不在乎,性格要温柔,举止要稳重,仪态要大方,和服穿得要合身,相貌当然不用说,首先手和脚要长得好看。以上这些条件,对于雪子小姐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井谷一边供养着因中风而长期卧床不起的丈夫,一边经营着美容院,还把她的一个弟弟培养成医学博士。今年春天,又把女儿送到目白去上学。她这个人脑筋动得比一般妇女快得多,万事都深得要领,没大有那种女商人的气质。说起话来开门见山,不转弯抹角,有什么说什么,无非是说出必要的实情,所以听的人也没什么反感。幸子最初听到井谷口若悬河的长篇大论,心里觉得这个人未免太那个,可是听着听着,就听出她那气质胜似男子的大老板派头的谈吐,完全出于一片好心。她的话不仅条理井然,无懈可击,而且把听话的人说得服服帖帖。最后分别的时候,她还叮嘱幸子赶快和长房的人商量,男方的身世由她负责调查。

幸子下面挨肩的妹妹雪子,年纪已经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人家怀疑其中说不定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最大的原因乃是她们姐妹三个——长房的大姐鹤子、幸子、连同雪子本人,都执着于她们父亲晚年那种豪奢的生活,以及过去莳冈家的名望地位,总想找个门当户对的攀亲。最初来做媒的人一个接一个,她们总觉得不满意而谢绝了,从而引起人家的反感。后来渐渐地没有人登门求婚了,同时她们的家运也一天不如一天。所以井谷说的“千万不要老惦念过去”,确实是为她们着想的金玉良言。莳冈家的全盛时代,至多不过持续到大正末年,现在也只有很少一部分大阪人记得他家当初的情况。更坦率点说,即使在大正末年他们家门鼎盛的年代,由于她们父亲生活和营业上没有节制,致使各方面已逐渐露出破绽。不久父亲一死,营业规模缩小,接着就把开设在船场的百年老铺拱手让给了别人。幸子和雪子永远忘不了父亲在世时的那段日子,每当姐妹俩走过那依稀保留着往年面貌、附设有仓库的老铺——现在已经改建成洋楼的门口,总要恋恋不舍地向暗沉沉的门帘里觑上几眼。

她们的父亲没有生男孩,晚年退休以后就把家业交给赘婿辰雄掌管。次女幸子也招了一个女婿独立居住了。三女雪子很不幸,一则因为当时她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终于未能由父亲给物色个美满的婚姻,再则她和大姐夫辰雄意见不合。辰雄是银行家的儿子,入赘前一直在大阪一家银行里工作。尽管名义上继承了岳家的产业,实际工作仍然由他岳父和掌柜在干。岳父一死,他不顾小姨和亲戚们的反对,把一爿加把劲也许就可以支撑下去的店铺拱手让给莳冈家的一个伙计,他自己却回银行去干他的老本行。辰雄的性格和他那位讲究排场的岳父不同,他作风稳健,甚至有点儿胆小怕事。要他克服经营上的困难,重振自己不熟悉的家业,他觉得很不在行,出于赘婿的责任感,他选择了一条比较安全的道路。可是雪子却一味留恋过去,对姐夫的做法心怀不满,认为已故的父亲一定和自己同样想法,在九泉之下也会怪怨姐夫没有魄力。正好在这个时候——父亲刚死不久,姐夫非常热心地为雪子物色到一个对象,竭力怂恿她结婚。男家是丰桥市的大财主,本人是当地一家银行的董事。姐夫任职的银行是那家银行的后台老板。由于这样一种关系,对方的人品和财产,姐夫都非常清楚。提起丰桥市的三枝家,气派也着实不小,对于目前的莳冈家来说,简直是高攀。男的本人忠厚老实,在相亲以前,事情差不多已经说停当了。等到两下一见面,雪子说什么也不肯嫁过去。推究其原因,并不是男的相貌猥琐,而是给人一种乡下绅士的印象,土头土脑,没有一点儿秀气。据说中学毕业时害了一场病,从此就没有升学,看来读书一定不聪明。雪子这方面呢,从女子中学到英专毕业,成绩一直很优秀,即使嫁了过去,只怕将来也很难相敬如宾。再说有产家庭的后代,生活上尽管有保障,可是在丰桥那样的小城市过日子,将会寂寞不堪。幸子特别同情雪子,说什么决不能让她去受那个罪。姐夫这方面呢,觉得小姨子尽管学习上很不错,为人却考虑太多,过分因循守旧,耽于日本趣味;所以让她到刺激较少的小城市去过悠闲岁月,是比较合适的,想必本人也不至于反对。哪里知道出乎他的意外,雪子的为人,看上去怯生生的,怕羞害臊,谈锋又不健,其实人不可以貌相,她并不是那种百依百顺的女子,从这桩婚事上,她姐夫才第一次了解雪子的性格。

不过,雪子既然内心决不同意这桩亲事,早该坦率声明,不该吞吞吐吐含糊其辞,使人误解,直到最后还不对她大姐夫和大姐说明,只对幸子表了态。那是因为姐夫太热心了,当面拒绝难以启齿;沉默寡言又是她的老毛病。因此她姐夫就误认为本人内心并不反对。男家相亲以后,忽然变得积极起来,派人来表示求婚的诚意,事情发展到骑虎难下的地步时,雪子才断然拒绝。一旦表示拒绝后,任凭她姐夫和姐姐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始终不答应。最初,她姐夫以为这桩婚事如能成功,岳父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哪里知道结果使他大失所望。最难堪的是他无话可以应付男家以及为这桩婚事说合的他银行里的上司。为此,急得他直冒冷汗。要是能举出拒婚的正当理由倒也罢了。现在吹毛求疵,说人家长得不秀气,把一桩不可再得的大好良缘一口回绝,只能怪雪子太任性了。要是恶意猜测的话,甚至可以认为雪子是存心使她姐夫进退两难。

从此以后,她姐夫吃一堑,长一智,对于雪子的亲事,人家要是来做媒,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倾听,至于主动插手或者提什么具体意见,能避免他就避免了。三

雪子迟迟没有结婚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井谷上回提到的“见报事件”。

那是五六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还只有二十岁的小妹妙子,和船场另一大户——开银楼的奥畑家的儿子恋爱,两人离家出走。两个年轻人认为,要抢在雪子前面结婚,一般是不可能的,因此两下商定好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动机似乎很单纯,可是双方的家庭决不容许有这样的事情,所以马上把他们找了回来。事情到此表面上似乎简单地结束了,可偏偏不走运,让大阪一家小报把它登载了出来。更糟的是把妙子误作雪子,而且年龄也错成雪子的了。当时辰雄是一家之主,为了这件事,他大伤脑筋。如果为了雪子而要求报馆收回那则消息,结果无异于证实那件事是妙子干的,这一办法很不高明;那么置之不闻不问怎么样呢?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后来他觉得不管犯错误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也不该平白让无辜的人背黑锅,最后还是要求报馆收回那则消息。岂知报上刊登出来的不是否认,而是更正,妙子的名字也上了报。辰雄本想事先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见,后来觉得即使去征求意见,平常特别不轻易和他谈话的雪子,决不会有什么明确的答复;而且一旦和小姨子们商量起来,说不定反而要在利害关系不一致的两姐妹中间引起纠纷。因此,向报馆申请收回错误消息这件事,他只和自己的妻子鹤子讲了,没有和两个小姨子商量。这一举动,他想由他单独负责。说实在话,他的下意识里也许有不惜牺牲妙子以清洗雪子的冤屈,来博取雪子欢心的意图。因为在辰雄的心目中,表面上稳重老实的雪子,从来不肯对自己讲真心话,永远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是个最不好对付的人,所以想趁此机会讨她的好。可是这次又落了空,雪子和妙子对他都产生了反感。雪子认为报上登出错误的消息,只能怪自己倒楣,登报否认,往往总是在不显眼的犄角旮旯里刊出几个字,起不了什么作用。否认也罢,别的什么手段也罢,总之,从她们姐妹俩的立场来说,都不愿再多一次见报,最明智的办法是置之不闻不问。雪子想,姐夫给自己恢复名誉,自己很感激。可是这样一来,细姑娘又将怎么办?细姑娘的行为固然有缺点,但毕竟是年幼无知犯下的错误,要是追究起责任来,倒应该归罪于双方家教不严。至少在细姑娘这件事情上,不仅姐夫有责任,连自己也推脱不了。这样说也许有点儿那个,本人的无辜,知道的人一定能够谅解,这种小报上的消息,对自己并不见得能起多大的损害作用。倒是细姑娘如果因此而破罐破摔,以致堕落成为女流氓,那将怎么办?姐夫做事,件件摆大道理,就是缺少人情味。这样一件大事,和自己利害关系最密切,可是姐夫一句话也没有和自己商量就行动起来,实在太专横了。妙子又有妙子的看法,她认为姐夫要为雪子洗刷污名,那是理所当然。可是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可想,一定要在报纸上登出她的名字来吗?对方是一张小报,完全可以设法使之屈服,姐夫在这种地方舍不得花钱,就是不对。——这在她那个年龄来说是个早熟的见解。

为了这桩登报事件,辰雄当时觉得没脸见人,甚至要提出辞呈,后来经过劝说,总算平安无事。可是雪子所受的损失实在太大了。偶尔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那则更正的消息,知道她的冤屈。她本人尽管白璧无瑕,社会上却普遍知道她有那样一个妹妹,无论本人怎样自负,由于这件事,雪子的婚事也就更加无人问津了。不管雪子心里怎样想,表面上她始终认为小报上那点儿误传无损于己,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和妙子伤感情,在姐夫面前反而处处袒护妙子。过去她们姐妹两个总轮流居住在上本町九条的长房家和阪急芦屋川的二房幸子家,自从出了那件事情以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道来到幸子家,一住就住上半个月。幸子的丈夫贞之助是个会计师,每天去大阪会计师事务所上班,用岳家分到的一部分遗产贴补家用。贞之助这个人和长房大姐夫的一味严格不同,不像一个商科大学的毕业生,他爱好文学,平常还喜欢写写和歌。在两个小姨子面前不摆家长的架子,从任何方面讲,都不是两个小姨子所畏惧的人。不过有时雪子姐妹俩住得太久了,他顾虑到长房那方面,往往会提醒幸子说:“让她们回去住几天怎么样?”幸子每次总是这样回答:“这事大姐是谅解的,您就不用担心了。如今长房孩子多,房子也挤,她们两姐妹常来这里住住,大姐倒能多歇息,她们爱住多久就让住多久,没有关系。”从此,他们不知不觉地就习以为常了。

这样过了几年,雪子的境况没有什么大变化,妙子这方面却有了意外的发展,到头来或多或少影响雪子的命运。妙子从中学生时代起就擅长做布娃娃,一有工夫,她就摆弄碎布玩儿,日积月累,技术进步了,作品竟然陈列到百货公司的货架上去了。她的作品花色繁多,有法国式的洋娃娃,也有纯日本趣味的歌舞伎式的娃娃,无论哪方面的作品都显示出她匠心独运的才能,是别人难以效仿的。这也说明她平时对电影、戏剧、美术、文学等其他方面的爱好和素养。总之,她手里做出来的小巧玲珑的艺术品,越来越博得人家的赏识。去年,幸子还为她租借到心斋桥附近的一家画廊,开了一次个人作品展。起初她嫌长房孩子多,嘈杂不安,就在幸子家里制作;后来想有一间更像样些的工作室,于是就在夙川的松涛公寓租了一间屋子,那里离幸子家不到半小时的路程,而且又在同一电车线上。长房的大姐夫不赞成妙子变成女职工,更不赞成她租屋子。这些都被幸子说服了。她说妙子过去犯了点错误,婚姻问题比雪子更难解决,也许还是让她有点儿事情干干比较好;至于租屋子也只是为了工作方便,不是去住宿。碰巧有个死了丈夫的女朋友开设一家公寓,便托她搞到一间屋子,那里离家又近,自己可以经常去察看情况。经过幸子这样一解释,先斩后奏获得了认可。

妙子的性格和雪子相反,本来比较开朗,常爱说几句俏皮话或开个玩笑。自从闹了那次私奔,她就变得阴郁了,整天阴阳怪气地想心事。新天地的开辟挽救了她,近来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开朗的性格,在这一点上幸子的估计是正确的。妙子每月从长房那儿拿零用钱,此外,她做出来的洋娃娃又能高价出售,手头也就自然宽裕起来。经常不是提着一个新奇的手提包,就是穿了一双进口的高级皮鞋。她大姐和二姐看在眼里,为她担心,曾劝她把挣到的钱存入银行。其实哪用姐姐们叮嘱,她早就机灵地把钱存进邮局,存折只给幸子看,还叫她不要让大姐知道。说什么“二姐要是缺零用钱,我借给你”。弄得幸子张口结舌,不知所对。有一次,人家提醒幸子说:“看到你家细姑娘和奥畑家的启哥儿在夙川的大堤上散步。”幸子不由得吃了一惊。不久以前,幸子发现妙子口袋里除了手绢而外,还有打火机,觉察到妙子背着她吸起烟来了。其实二十五六岁的人吸几支烟,也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的事。她当下把妙子叫来一问,答称确有这件事。再追问下去,说是那次出事以来,两下一直不通音信。上次开展览会的时候,奥畑来参观,而且买了妙子最得意的杰作,从此以后,两下又来往了。尽管来往,但双方都很清白,而且见面的次数也不多。还说她已经长大成人,不比以前了,要姐姐相信她。可是,经她这样一解释,幸子对于她在外面租屋子就不放心了,而且觉得对长房也不好交代。至于妙子的工作,完全取决于她的兴致,再加上本人以艺术家自居,干活不是每天排定进程,有时接连休息几天,兴致来的时候,一干就干个通宵,第二天浮肿着脸回家。本来不让她在公寓里过夜,后来渐渐行不通了。她什么时候去上本町长房那儿或夙川公寓,什么时候应该回芦屋,从来没有事前和自己联系过,一想到这些,幸子觉得自己真太糊涂了。一天,她窥探到妙子不在公寓,就去那里找那位老板娘朋友,不露痕迹地打听出许多情况。据那位老板娘说,细姑娘近来发迹了,她招收了两三个跟她学手艺的徒弟,看去都是人家的太太和小姐,男客大抵是经常来取货或者送原材料的。细姑娘干起活来非常专心,往往一干就干到早晨三四点钟。由于没有被褥,只能抽烟等天亮,赶头班电车回芦屋,这番话在时间和地点上都对得上号。还有原来租的是六铺席大的日式房间,最近换了宽敞的屋子。去到那里一看,是西式房间附带一个四铺席半的日式屋子,里面摆满了参考书、杂志、缝纫机、碎布以及其他原材料和未完成的作品,墙上还用针钉着许多照片。虽然像一个艺术家的工作室那样,显得有些杂,但毕竟是年轻姑娘工作的地方,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烟灰缸子里连烟头都没有,抽屉和信插里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幸子本来以为也许能发现物证一类的东西,离家时还有点儿怕怕缩缩的,鼓不起劲。及至进入公寓一看,毫无所得,才放下了心,觉得幸而亲自来察看一趟。对于妙子,反而比以前更加信任了。这样又过了一两个月,这件事在她已经淡忘了。一天,妙子不在家,到夙川去了,奥畑突然来访,求见当家太太。船场时代他们两家就是近邻,幸子不是全不相识,只能接见。一见面奥畑就说:“突然拜访,很失礼。不过有件事特地来恳求您体谅。”他先表白了一番,然后接着说:“几年前我们的举动太不择手段,但决不是出于一时的轻浮;尽管当时我们被隔离,不过我和细姑娘(“细姑娘”是“小姑娘”的意思,大阪人一般都这样称呼家里最小的女儿。当初奥畑不仅管妙子叫“细姑娘”,还管幸子叫“姐姐”)已经约好,不管等多少年,我们决心等候家长们的谅解。家父家兄最初误认细姑娘是阿飞,现在方才知道她人品正直,而且富于艺术才能,知道我们的恋爱是健康的,所以他们今天不再反对我们结婚了。不过,细姑娘对我讲,雪子姐姐还没有许配,要等她的婚姻问题解决之后,我们的婚事才有指望。所以我们两个商量了,由我来向您陈情。我们决不着急,准备一直等下去,等到适当时机的到来。只不过想让姐姐了解我们已经订了约,并且相信我们。有机会还想请您对长房的姐夫和姐姐适当关说一下,使我们能如愿以偿,那就更加感激不尽了。姐姐最理解我们,而且同情细姑娘,所以我才敢冒昧地说出自己的愿望。”经他这样一讲,幸子只能回说大体上明白了,不置可否地敷衍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奥畑的话倘若句句属实,那是想象所及的,并没使幸子感到那么意外。老实说,他们两人的关系既然闹到登上了报,最理想的出路就是让他们结婚,长房的姐夫和姐姐到头来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不过顾虑到这事对雪子的心理影响,所以能拖总想往后拖一下。

幸子有个习惯,一到无事可干就弹钢琴。那天,她送走了奥畑觉得无聊,就独自走进客厅,坐在钢琴前翻看琴谱,东挑西拣地弹起来。她一面弹琴,一面心里在琢磨去夙川的人也该回来了,不料妙子已经坦然地走了进来。幸子一见到她,停下手来叫了一声“细姑娘”,接着就说:“奥畑家的启哥儿刚刚走。”“是吗?”“你们的事情我知道了。……现在暂时搁一搁,我给你们办吧。”“嗯。”“如果现在就提出来,雪子太可怜了。”“嗯。”“你明白了吧,细姑娘?”

妙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强作镇静地只管“嗯”、“嗯”的随声附和。四

妙子和奥畑最近来往的情况,幸子最初没有告诉雪子,也没有对任何人讲。有一天,妙子和奥畑又一道出去散步,从夙川去香栌园,中途要穿过阪神公路,凑巧雪子乘公共汽车路经该地下车,两下碰见了,雪子没有声张出去。过了半个月,妙子把这件事告诉了幸子。这样一来,他们两人的来往如果再瞒住雪子不讲,妙子会遭到不必要的误解,因此幸子就把前些日子奥畑来访的情形对雪子讲了,并且告诉她将来只能让他们结婚,目前不急,要等她订婚以后再办这件事。那时,为了取得长房的谅解,还得仰仗她出把力。幸子一边解释,一边暗暗察看雪子的面部表情。雪子照常平心静气地听完幸子的话,回答说自己认为让他们两个先结婚好,不要单为顾虑次序颠倒的问题而把这事往后拖,自己决不会由于妹妹先结婚而受到什么打击,也不会抛弃希望。自己有这样一种预感,幸福的日子自会到来。幸子觉得她的话既不是讥讽,也不是逞强。

可是,不管本人怎样想,姐姐先出嫁是天经地义的。再说妙子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所以雪子的亲事更应该赶快办。雪子的晚婚,除了以上举出的那些原因而外,还有一个使她不幸的原因,就是她是未年出世的羊婆。一般丙午年出生的女子嫁不出去;可是羊年出生的女子不受欢迎这个迷信,关东地方没有,所以东京人对此会觉得奇怪。在关西地方,人们认为未年生的女子命苦,到老无人要,特别是做生意的人忌配属羊的老婆,甚至还有“不教羊婆当家”的谚语。大阪这个地方商人特别多,历来不愿娶羊婆,因此,长房的大姐常说雪子妹妹的晚婚是受了这个迷信的影响。这样一误再误,姐夫和姐姐们渐渐明白再也不该提出苛刻的条件了,比如女方是第一次结婚,要求男方也是第一次结婚,就不合理;即使做人家的填房也可以,只要没有孩子,或者有孩子也可以,只要不超过两个;至于年龄,比二姐夫贞之助大一两岁也可以,只要外表不衰老,一步一步地把标准降低下来。雪子本人也说,只要姐夫和姐姐们都同意,叫我嫁到哪家就去哪家,上面那些条件自己不反对,只是如果嫁到有孩子的人家去,最好是一个面貌招人喜欢的小女孩,过门以后,自己能真心疼爱她;嫁的如果是四十岁以上的人,眼看对方已经没有多大前程,经济状况也不会有什么改善,自己做寡妇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尽管不要求对方家财百万,但也必须要有安度晚年的生活保障。雪子这两条补充意见,长房和二房的人都认为很有道理,就一并提了出来作为择配的条件。

井谷介绍的这桩亲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的。衡量起来,除了财产一项不符合条件外,其余大体上都和女方的要求相差不远。而且年龄才四十一岁,比贞之助还年轻一两岁,前途还大有可为。最初尽管说年龄比姐夫大几岁也无妨,现在反倒比姐夫年轻,那就再合适也没有了。最突出的一点,对方是第一次结婚,这在女方是一直认为没有这种可能,不抱任何幻想的,现在居然遇到这种今后决不可能再得的机会,因此就成为最有吸引力的一条。总之,虽然别的条件还稍有些不足之处,只此初婚一条,就足以弥补一切欠缺而有余。尽管那个人是靠工资生活的,但他受过法国的教育,对于法国的美术、文艺多少知道一些,在这方面幸子估计雪子也许会中意的。不知道的人都以为雪子是纯日本趣味的姑娘,那只是对她的服饰、体态以及谈吐举止方面的表面认识,其实并不是这样,眼前她就在学法语,她对西洋音乐的理解比对日本音乐的理解还深。幸子暗地里还走了MB化学工业公司的门路,托人打听濑越这个人的名声,又从其他方面作了调查,对于这个人的人品,没有一个人说不好的,因此幸子觉得也许良缘就在眼前,打算过几天去和长房商量。不料一星期前,井谷突然坐了出租车来到芦屋,动问这桩亲事考虑过没有,催促赶快进行,同时把对方的照片也送了来。面对井谷滔滔不绝的谈锋,幸子不能告诉她正要去和长房商量,因为这样就显出对这事抓得不紧,所以只能对她说是桩非常理想的良缘,长房正在调查对方的情况,估计再过一星期就可以奉告了。井谷就说,这种事情越快越好,要是有意的话,务请赶快进行。濑越先生天天打电话来催问有没有消息,而且把他的照片送上过目,还要我顺便到府上了解一下情况,因此我才赶来一趟,一星期后听这里的好消息吧。井谷只坐了五分钟,简明扼要地讲了这一番话,就坐上等在门口的汽车回去了。

幸子的生活作风一切都是上方方式,遇事从容不迫,慢悠悠的;对于雪子这件终身大事,她觉得如果把它当作日常事务那样处理,未免鲁莽轻率。可是,这次让井谷催逼得她一改往常行动迟缓的作风,第二天马上就去上本町长房那儿看她姐姐,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讲了一遍,并且说明对方急等回音。可是遇到行动比她更迟缓的那位姐姐,对于这类事情尤其慎重,尽管觉得条件还不错,也得先和丈夫商量,认可以后委托信用调查所去调查,然后再派人去乡间调查对方的家庭情况,这样一来,所费的时间就多了。长房的姐姐既然这样主张,那么这件事情就决不是一星期内所能解决的了,至少得花一个月的时间,幸子正打算设法再拖上个把月。到了约定期限的前一天,门外又停了出租车,一想起当天有约,果然是井谷到来了。幸子连忙告诉她,昨天再一次催促长房的人,据说大体上没有问题,不过还有几处调查得不周到,请再等四五天。井谷不等幸子辩解完毕,就不容推诿地接口说:“要是大体上同意的话,细节可以放到以后调查,双方当事人先见一次面怎么样?不用摆什么正式相亲的排场,由我出面邀请双方吃顿晚饭,长房的姐夫和姐姐不光临也可以,只要你们夫妇俩陪同出席就行,男家正在殷切盼望着呢。”

井谷心想这姐妹几个也未免太骄傲了,人家那么热心为她们奔走,她们却推三阻四地不给答复,究竟打算怎么样。不正是由于这种拖拖沓沓的作风,才把婚期耽误下来了吗?必须给以当头棒喝才行。所以,她说起话来就显得更加咄咄逼人了。幸子也约略看出了她的心意,就动问见面日期。井谷回说日子也许定得太仓促了一点,明天是星期天,假如能定在明天,濑越先生和她都很合适。幸子说明天已经有了别的约会,对方马上说那么就后天吧。这样一来,幸子只能答应暂定后天赴约。至于去得成去不成,明天中午打电话给回音,这才把井谷送走。昨天约好今天得打电话给人家确定日期。“喂!细姑娘……”

幸子不满意试穿在长衬衣外的那件衣裳,把它脱下扔在一边,刚要打开另一个纸包的时候,楼下停了半晌的钢琴声又响了起来,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这件事真为难!”“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事?”“外出以前必须给井谷老板娘打个电话。”“为什么?”“她昨天又来了,要求今天相亲。”“她这人老是那么着急。”“她说不是正式相亲,只是一道吃顿便饭,不用太拘束,而且一定要我们应承。我对她说今天不成,她就问明天怎么样,我实在无法再推托了。”“长房那边怎样说的?”“大姐来接的电话,她让我们陪同你雪姐去。她说如果他们去了,以后就没有退路。井谷老板娘也说这样就行了。”“雪姐是什么态度?”“怎么讲呢,问题就在这里了。”“她不愿意去吗?”“她没有这样说。不过,她觉得昨天提出今天就相亲,太不郑重了。她不愿这样草率做事,可不是吗?总之,她不明确表态,不知道她的真意如何,只说莫如多调查一下对方的人品,无论我怎样劝说,她都没有答应说去。”“那么怎样回答老板娘呢?”“就是呀。如果不说出充分理由,对方一定会寻根究底的。……不管这次的结果怎样,要是惹恼了她,今后休想再要人家做媒,真为难哩!……喂,细姑娘,你也替我劝劝你雪姐,让她在这四五天内答应去和对方见见面,不一定今明两天。”“说是可以说,不过,雪姐既然那样主张,我想说了也没用。”“那倒不一定,她只是不满对方这次的要求过于突然,内心里似乎并不讨厌,只要你说得婉转一些,我看她会同意去的。”

幸子刚讲到这里,纸扇拉开了,雪子从过道里走了进来。幸子心想,刚才的几句话说不定让她听见了,就此再也没有开口。五

雪子看到妙子在姐姐背后给系腰带,就问:“二姐系这条带子去吗?记得上次出席钢琴演奏会时,系的不正是这条带子吗?”“嗯,是系的这条。”“那时我坐在旁边,二姐呼吸的时候,它就吱吱地作响。”“我不知道呀。”“声音虽然很轻,但每次呼吸都听到吱吱地响,真难受。我看系这条带子去参加音乐会不行。”“那么系哪条带子呢?”

幸子边说边打开衣柜,取出几个纸盒摆在手边,刚揭开纸盒,妙子从中挑出一条千堆雪图案的带子说:“用这条吧。”“这条合适吗?”“这条好,这条好,就用这条吧。”

雪子和妙子早已穿戴好,只等幸子一个人了。妙子像哄孩子似的拿了那条腰带又走到姐姐背后,好不容易给系上身。幸子重新坐到镜台前,刚一坐下就怪声叫了起来。“不行!这条带子也不行!”“为什么?”“还问哩,你仔细听听,这条带子也吱吱地响呢。”

幸子说着故意吸了一口气,让带子的中央部发出吱吱的声音。“真的在吱吱地响。”“那就系那条草茵图案的吧。”“不知究竟怎样,细姑娘,请你找出来试试看。”

姐妹三个,只有妙子穿的是西装,她伶俐地在那堆杂乱的纸盒里东挑西拣,终于找到了那条带子,又走到她姐姐背后给系上。幸子一手按住系好的带垛,站立着呼吸了两三次,说道:“这下似乎行了。”边说边取出衔在嘴里的带扣,穿进带垛,才一收紧,又吱吱地响了起来。“怎么这条带子也响。”“真的!呵呵呵呵!”

幸子腰部一发出响声,姐妹三个就笑得前仰后合。“呵呵呵呵!筒式腰带系不得,这种带子不行。”雪子说。“不,不是带子不行,而是质地的问题。”妙子说。“可是,近来的筒式腰带不都是这种质地的吗?这种质地做成筒式的,非吱吱地发出声音来不可。”“明白了,二姐,我明白了。”妙子又取出另一条腰带。“系这条试试,我看这条不会再响了。”“你那条不也是筒式的吗?”“先照我说的试试看,发出响声的原因我知道了。”“已经一点多钟了,不赶快去就听不上了。像今天这样的音乐会,正式演奏的时间是很短的。”“怎么,雪妹,腰带问题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吗?”“是我提出来的呀,专程去听音乐会,要是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不是白去了吗?”“哎!多费事!系了解,解了又系,折腾得汗都冒出来了。”“笑话!我才费劲呢。”妙子跪在她姐姐背后,一头收紧腰带一头说。“针在这里打吗?”阿春捧着盘子走了进来。盘子里盛着消过毒的注射器、维生素药盒、酒精瓶、脱脂棉以及胶布那类东西。“雪妹,劳驾给我打一下。”幸子说完这句,又冲着阿春的背影吩咐说:“喂!你去叫汽车吧,让车子十分钟以后开来。”

针每次都是雪子给打,她熟练地用砂轮划断瓶颈,把药水吸进注射器,拉过幸子的左臂,——幸子那时正站在镜台前把衬垫塞进带垛里,雪子用蘸着酒精的脱脂棉使劲擦了擦,灵巧地把针头扎了进去。“哎呀!好痛!”“今天许是有点儿痛,因为没有时间,不能像往常那样慢悠悠地打了。”

维生素B的强烈气味一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雪子给她贴上胶布,在进针处又拍又揉,使肌肉松弛下来。“我这里也好了。”妙子说。“这条带子配哪个带扣合适?”“你那个就行,快点吧,快点吧。”“别这样使劲催,越催就越糊涂,弄得我晕头转向的。”“二姐,这条带子怎么样?你吸口气试试。”

幸子听了妙子的话,接连呼吸了几次。“真的,这下子不响了。细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是新带子,就吱吱地响;这条带子是旧的,使用久了,所以就不响了。”“真的,原来是这个道理。”“稍稍想一下就明白了。”

这时,阿春从过道跑进来说:“太太,您的电话,是井谷老板娘打来的。”“哎呀!糟了!忘了给她打电话了。”“听!汽车好像来啦。”“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幸子急得直喘气,雪子却纹丝不动,仿佛和她全不相干似的。“我说,雪妹,怎么答复人家呀?”“怎么答复都行。”“可是,那个人要不好好应付,她是不会罢休的。”“那就请你酌量着办吧。”“不管怎样,明天的那个约会请她暂缓一下吧。”“嗯。”“这样可以吧?”“嗯。”

雪子低着头坐在那里,站着的幸子无论怎样也看不到雪子的面部表情。六

临出门时,雪子向那间西式屋子张望了一下,只见悦子正和小使女阿花在玩“过家家”,她就对悦子说:“小悦,我出去一趟,你要看好家,知道吗?”“阿姨,我要的东西别忘了呀。”“知道了,是前些日子看中的那套‘过家家’玩具吧?”

悦子只把长房的大姨叫“姨妈”,而把两个年轻的姨妈叫成“阿姨”和“细姨”。“阿姨,天黑以前一定回来呀。”“好,一定回来。”“一定啊!”“一定。你妈妈和细姨去神户吃晚饭,你爸爸在那里等她们。我回家和小悦一块儿吃。学校里留下作业了吧?”“要写作文。”“那么玩一会儿就去写吧,我回家后给你改。”“阿姨,细姨,再见。”

悦子送她们到门口,脚上还穿着拖鞋,就走下泥地,在铺石上蹦蹦跳跳,一直追到大门口。“要回来呀,阿姨,骗我可不行呀!”“一件事要讲多少遍呀?我知道了。”“阿姨,你不回来,悦子要生气的,知道吗?”“啊!真讨厌。我知道了,知道了。”

悦子这般寸步不离地依恋雪子,雪子心里其实很高兴。不知怎么的,即使妈妈外出,这孩子也从来没有这般追踪过。可是雪子一旦外出,她就左一个条件,右一个条件,缠住不放。雪子经常住在芦屋,不愿呆在上本町的长房家,主要是由于她和大姐夫相处不好,再就是两个姐姐当中,她和二姐的性情脾气最相投。外界不用说,连她自己也深信不疑。不过最近她发现,对悦子的疼爱实际上也许超过了上面的两个原因。等到她觉察到这点时,她疼悦子疼得更是无微不至了。长房的大姐为此曾埋怨说,雪子妹妹只疼幸子妹妹的孩子,一点儿也不疼我家的孩子,弄得雪子无话可答。说心里话,雪子就喜欢像悦子这种类型的女孩子,长房家孩子固然不少,女孩却只有一个才两岁的婴儿,其余都是男孩,他们都不可能像悦子那样引起雪子的关注。雪子老早就死了母亲,十年前又死了父亲,如今她在长房家住住,在芦屋住住,没有一个固定的安身之处,所以即使明天就许配出去,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恋的。不过,如果一旦结了婚,和一向最亲近而且作为靠山的幸子就见不到面了;不,幸子也许还能见到,悦子就见不到了;即使能见到,大概也不是先前那个悦子了。——先前自己对她的潜移默化,倾注在她身上的爱,也许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她会变成另外一个悦子。一想起这些,她就羡慕幸子身为母亲而能永远独占这个少女对母亲的爱,心里觉得苦恼。由于这样一个原因,她曾提出,如果嫁给人家做填房,希望对方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不过,即使嫁到符合这种条件的人家去,自己成了比悦子更可爱的女孩的母亲,也不见得能像爱悦子那样爱那个孩子。想到这层,尽管婚期一再蹉跎,自己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感觉凄凉。她甚至想到,如果能让自己长此留在芦屋,代替做母亲的幸子所做的那份工作,以慰孤独,要比屈身嫁给一个不中意的男人强得多。

凭良心说,把雪子这样紧紧地和悦子拴在一起,也许和幸子的安排有些关系。例如,芦屋原先安排一间屋子给雪子和妙子姐妹俩住,由于妙子始终利用那间屋子做她的工作室,幸子趁机安排雪子和悦子同住在一个屋子里。悦子那间六铺席大的日式屋子在楼上,屋子里放了一张小孩用的矮木床。过去一到夜里,女佣把被褥铺在床下,陪伴悦子睡。现在雪子来陪悦子,把原来用在折叠式床上的草垫铺在悦子那张矮床旁边,上面再加两个木棉垫褥,铺得和悦子那张床一样高。从此以后,悦子生病时的护理、复习学校里的功课、练钢琴、以至上学带的饭菜和点心这类本是幸子做的事,都渐渐移到雪子手里去了。那是因为雪子干起这类事来比幸子更加胜任。悦子这孩子白白胖胖的,看起来很健康,其实体质像她母亲,抵抗力较弱,一会儿淋巴腺肿了,一会儿扁桃腺发炎了,还经常发高烧。遇到这种时候,换冰袋,换湿布,要通宵护理两三夜,这类事情除了雪子谁都受不了。三姐妹中,雪子的体质最弱,膀子只有悦子的那么粗,外表简直像个害了肺病的人,这也是她迟迟没有许婚的原因之一。尽管这么说,消极抵抗力之强,却数她第一。全家人一个接一个害了流行性感冒,唯独她没传染上,而且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在这方面,表面上很结实的幸子其实和悦子一样,徒有其表,最不争气,护理病人稍稍累了点儿,自己反倒病倒了,结果给别人增添麻烦。原来幸子是生长在家门鼎盛、亡父的宠爱集中在她身上的时代,现在尽管成了七岁孩子的妈妈,却依然是急躁任性的脾气,无论在精神上或体质上都缺少忍耐功夫,动不动就会受到两个妹妹的交口指责。正因为这样,她不仅不善于护理病人,更不善于管教孩子,经常会和悦子一本正经地吵起架来。因此,外界甚至传说幸子把雪子当家庭教师对待,不放她走,所以亲事总谈不成,即使有了好对象,幸子也从旁加以破坏。风声传到长房那里,长房的大姐尽管不信幸子会干出这种事情,背地里还是埋怨幸子不让雪子来长房住,说什么雪子已经成了幸子的宝贝疙瘩了。贞之助顾虑到这点,曾经劝说过幸子。他说:“雪子妹妹住在这里倒无所谓,要是因此在我们家庭三人中间造成裂痕,就不妙了。让她和悦子稍稍疏远一些如何呢?要是悦子疏远你而倾心雪子妹妹,那就麻烦了。”幸子却认为这是贞之助的杞忧,她说:“悦子年纪虽小,但很机灵。尽管她和雪子妹妹很亲热,本心还是最爱我。遇到什么事情,她知道非缠住我不行,也懂得雪子阿姨迟早是要出嫁的。有雪子妹妹照顾孩子,省了我许多事情,的确帮了我的大忙;不过毕竟是暂时的,雪妹总是要出嫁的。我想既然她这样喜欢照料孩子,目前就把悦子交给她管,让她多少排遣一下婚期被耽误的不幸。细姑娘会做布娃娃,而且有一定的收入(似乎还有悄悄地私订了终身的人),雪子妹妹呢,这些东西一样也没有,说得过分一点儿,几乎连容身之地都没有,我十分同情她的境遇,所以存心让悦子充当她遣愁解闷的玩具。”

雪子是否理解她姐姐的这番苦心,不得而知。可是,每当悦子生病的时候,她护理病人的那种献身精神,决不是母亲或护士所能做得到的。每逢全家外出,悦子不出去,必须留下一人看家的时候,雪子总是自觉自愿地留在家里,让幸子夫妇和妙子去。像今天这样的星期天,以往总是雪子留在家里,不过,今天是阪急御影的桑山私邸招待她们三姐妹去听列沃·希罗泰的钢琴演奏。别的聚会雪子都甘心放弃,唯独钢琴演奏会非去不可。演奏会结束后,幸子和妙子约好要和去有马远足的贞之助会合,然后在神户吃晚饭。雪子放弃了去神户吃晚饭,独自先回家。七“唔!二姐怎么还不出来。”

姐妹两个早就等候在大门口了,幸子却迟迟不出来。“快两点钟啦。”妙子走向司机打开的汽车门。“好长的电话!”“怎么还不挂断呢。”“想挂也不让挂呀,真急死人。”雪子又置身事外地打趣说。“小悦,去跟你妈妈说,少讲几句,快出来吧。”“雪姐,我们坐上去吧。”妙子握住车门上的把手。“等等吧。”这些地方恪守礼节的雪子应了一声,没有上车。妙子没办法,只能站在汽车前面等着。她看到悦子跑进了屋子,就说:“井谷老板娘做媒的事我已听说了。”她的声音很低,不让司机听见。“是吗?”“照片也让我看了。”“是吗?”“雪姐,你觉得怎么样?”“光看照片怎么知道呢?”“所以说两下见见面好嘛。”

“……”“对方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雪姐如果不去,二姐就为难了。”“可是,哪有催得这样急的道理呢?”“得啦,我们早就猜到你会这样推托的。……”妙子刚讲到这里,橐橐的步履声和“哎呀!手绢忘掉了,谁给拿条手绢来!”的嚷嚷声同时并作,幸子一头整理露在外面的长衬衫袖子,一头冲到门口说:“让你们久等啦。”“等了半天啦,真的!”“有那么久吗,可是要编出话来推托……所以弄到现在才挂断的呀。”“好了!好了!这事以后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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