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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18 18:5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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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由宾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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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还是喜欢你:甜暖情话故事

可我还是喜欢你:甜暖情话故事试读:

可我还是喜欢你

作者:由宾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6-10-01ISBN:9787550283961本书由联合读创(北京)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可我还是喜欢你

据说,一个人如果爱你,他的眼睛看你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弯成一个弧度,这个弧度非常小,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有时候我们觉得很了解身边的一个人,对他的品位、喜好、憎恶都了如指掌,但这很有可能只是错觉。因为你不可能完全经历过这个人一生中的分分秒秒,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这个人关于真实的很少一部分的假象而已。

他知道自己重新上路了,并且在之后的道路上,他会踩着时光,走得很远很远。

你好啊,见到你真高兴

番茄和西红柿

马铃薯和土豆

我喜欢的人和你

看,星星们在绕着太阳转

晚安之后还想说晚安

余生请你指教

Chapter 1

四号室友

“好奇葩啊!”

张超在吐槽完自己的室友后,大家同声感叹道。于是张超放松地呼了一口气——朋友也这么觉得,那他就放心了,证明不是自己的问题。

几乎每个周日,我们都会在五环外的一个简陋到几乎无人问津的咖啡店举行聚会。单从外表看,这个咖啡店很像一个杂货铺,一点儿也没有一个咖啡店应有的情调,除了门外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外,没有一丝吸引人的地方。当然这也是它的好处——几乎没有人能发现这个咖啡店,它隐秘、安静,最重要的是,这里虽然简陋,做咖啡却极为讲究,滤纸加两道,奶泡打得细,抿一口,香满嘴,几个朋友都不能抵抗。

最初发现这个咖啡店的人是张超,他是我们几个人中经济情况最好、时间也最充裕的,所以有很多心思去发现周围好吃、好玩的。后来包括我和他在内的三男三女,定期在这里举行聚会,或者说,拼稿会。在创作力干涸的时候,我们就会扯一些生活里的小事,让脑子降降温。谈论最多的,就是张超的几任室友。

张超家里有一点点钱,我们几个同时北漂,只有他家里给他在四环买了套房子。但是因为房贷太高了,家里提出的方案是,将买到的这套房先租出去,然后在张超的工作地点附近再给他租一套,让他当二房东,再招个室友分摊房租;等张超结婚以后,再正式住进家里给买的房子。这样收到的房租够付一部分房贷和张超自己的全部租金,大大节省了开支。

听上去是一般人求一辈子都求不来的好福气,但张超偏偏频遇奇葩室友。在东五环租下一套两室一厅之后,张超就开始了漫长的寻找室友的道路。

张超的第一个室友是个男生,和他一样,是个自由职业者,暂且编号为A。A是个典型的夜间动物,每天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在工作的时候必听林肯公园,外放,声音开到最大,似乎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如此几天,张超受不了了,把A叫到客厅好好交谈了一番。当晚,张超没有再听到林肯公园,睡了个安稳觉。

两天之后,张超半夜睡得正熟,突然一阵惊天的摇滚音乐声贯穿耳膜——A又开始边放音乐边写作了。张超气愤地爬起来,穿好衣服,咚咚咚地敲室友的门,A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开门。“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你半夜不要把音乐放得这么大声,不然吵得大家都没办法睡觉。”“实在没办法,我戴耳机听了两晚上,结果白天睡觉的时候耳鸣得厉害,根本睡不着,所以今天不得已,才又开了公放。我不听音乐就什么都写不出,写不出东西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就没法交房租,这也涉及你的利益啊……”

张超被这套奇怪的理论震惊了。和我们吐槽完没多久,听取了大家的建议,张超让A搬出去了,但愿他能找到一个半夜不嫌他的音乐太大声的好室友。

张超的第二个室友,暂称B,搬进来的时候还是单身,但是没过多久,找了个女朋友。两个人居住的环境填了三个人。B的这个女朋友长得白净秀气,性格也好,虽然B违反了合租的协议,但是有这么个养眼的姑娘在家里住着,张超也并不反对。但是不久,张超就发现B的女友有个严重的问题——洗漱、化妆基本不下两个小时,洗澡不下一小时。为此,张超早上不得不六点起床抢卫生间,不然就要一泡尿憋到八点半,而且上班准迟到。

矛盾终于在张超忍了两个月之后爆发。一天,张超因为稍微起晚了一点儿,冲到卫生间的前一刻B的女友刚好关上卫生间的门。碰巧张超那天闹肚子,结果一等就等了两个半小时。中途他不停地敲门,只听女孩懒懒地说:“再等等。”“快好了。”“稍等。”……一字一句都像锥子一样戳到张超的心上。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张超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你他妈有完没完,化妆还是画皮啊!”吓得姑娘一个哆嗦,张超等她好不容易出来后火速冲进了卫生间。稀里哗啦之后,张超迎来了和B的一场大仗。

又过了几天,张超在房间里打游戏,突然有人咚咚咚地敲门,一开门就见到B和他的女友在门口站着,那个姑娘气冲冲地拿着一双凉鞋,对张超大喊:“说,你是不是把我鞋子的带子剪断了?!”“女生用卫生间的时间本来就长,你犯得着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报复吗?”B附和道。

张超一脸冤枉,任凭怎么解释,B和他的女友完全听不进去。最后B开口:“这样也住不下去了,我们收拾收拾,你还是找个合得来的室友吧。”张超想着B总算说了句实话,他们能这样和平地离开也是一件好事。

可谁知道B带着姑娘离开公寓前用一罐蓝漆把张超的门喷了个遍。“王八蛋,狗男女!”张超愤愤地喊。

有了前车之鉴,张超第三次选室友的时候特别小心。我们都建议他考虑女生,一方面爱干净,另一方面男生和女生的气场比较和谐,不会动不动就起冲突。于是,张超在招租条件上特别写明:“男女均可,女生优先。”经过了几轮筛选,终于找到了一个甜美型的油画系女生,即室友C。我们看了C的照片,那个姑娘长了一双大眼睛,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属于娇小可爱型。“张超真是艳福不浅!”大家都感叹道。

谁也没想到,这次张超的确“艳福不浅”……

C住进来两个星期后,张超才知道她是有男朋友的,和她一个学校,学雕塑。张超脑补了一个在苹果电脑前边抽烟边奋战设计稿的留着长发的艺术型男形象。一天,C的男友过来吃饭,张超和他见面的时候发现,这个设计男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其貌不扬,和自己想象的一点儿都不一样。设计男盯着张超看了一会儿,看得张超很不自在。

那顿饭吃到很晚,吃完后,设计男好像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收拾了东西感觉像是要留下过夜。果然,张超猜对了,不一会儿浴室里响起了洗澡的声音。张超仔细一听,浴室里有两个人,于是他甩甩脑袋,在卧室里把音乐的声音调大了一点儿。过了很长时间,张超听到浴室的开门声,估摸着他们的鸳鸯浴洗完了,在确保留出了他俩都进屋的时间后,张超起身打算上厕所。他一开门,没想到设计男还在浴室里涂涂抹抹,还好身上裹着浴巾。

可奇怪的是,一般男生把浴巾围在腰上就行了,设计男连胸也一起裹着。张超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男生像女生一样裹浴巾,加上设计男的身形,整个人显得有些滑稽。设计男见张超看着自己,竟然像害羞一样闪出了浴室。

又过了两天,张超早起,在厨房煎鸡蛋,油沾了水之后四处迸溅,刺刺作响,没有听见C进厨房的脚步声。C突然拍了一下张超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啊,吓我一跳!”“哎,问你个问题哈,”C答非所问,“你觉得我男朋友怎么样?”“挺好的啊,挺老实的一个人。”尽管被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蒙了,张超还是礼貌地回答了,手上还摆弄着自己的煎蛋。“你觉得他不错?那太好了!”C扯着嗓子嗷地叫了一声,完全没有了油画系女生该有的气质,“我问你,你要不要考虑和他在一起?”

张超一个鸡蛋没翻好,直接从锅里掉了出来:“我没听错吧?他不是你男朋友吗?!”“实话告诉你吧,他其实不是我男朋友,我是他为了应付家里人找来的幌子,他其实喜欢男的。那天他见到你,觉得眼缘很不错,所以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张超快被雷疯了,一句合眼缘就非得牵线搭桥,现在的年轻人都已经开放到这个程度了吗?在他婉转但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C之后,两人的关系明显冷淡了很多。C进进出出的时候见到张超就好像见到空气一样,连招呼都不打。可能在C的眼里,张超是个乏味又不解风情的人吧。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高潮在半个月后姗姗到来。一天晚上,张超回家,看到门口有成堆的纸箱,门里传来搬东西的声音。他打开门一看,C和设计男站在客厅中央,客厅被各种家具填满了,一看就是搬家的情景。C指着设计男,愉快地对张超说:“快,对你的新室友说‘嗨’吧!”矮矮胖胖的设计男站在那里憨笑,一脸羞赧。原来,C在没有同张超商量的情况下,私自决定把自己的房间转租给设计男。这触碰了张超的底线,在吵了一晚之后,张超决定赔一个月的租金给C,让她带着设计男一起离开公寓。他们走了两天之后,张超回家时发现,公寓的门又被喷了漆。

这次是红色。“我去,好奇葩啊!”大家都觉得,今天的聚会真是值了。有好听的故事、好喝的咖啡,稿子完不完成都不重要了。“以后咱们把聚会的名字改成‘张超的心碎吐槽会’怎么样?”

张超的一张脸窝成苦瓜,说:“我的要求也不高,就想求一个靠谱一点儿的室友,怎么就这么难啊,是不是所有合租的室友都是奇葩啊?”“不是啊,我们的室友就很棒啊!”大家几乎同时说道。

在又面试了七八个人之后,赶稿会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张超,说他的朋友现在在找房子,是个女生,性格特别好,干净、靠谱、负责任,绝对是合租的理想对象。介于张超和这个女生都是单身,男才女貌,让他们住在一起说不定还能撮合一对佳人,功德无量,就这样,张超的第四号室友小美出现了。

小美搬进张超的公寓的时候,我们都去帮忙了。等我们见到小美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介绍人这么激动。这确实是个无论长相、谈吐、气质都和张超非常相配的人。小美的东西可真多啊,成箱成箱的书,还都是原版画册,看得几个画画的人目瞪口呆。她的衣服多得一个衣柜都放不下,根据在场女生的反应来看,都是价格不菲的牌子。小美很大方,让几个女生试来试去,有喜欢的可以随时借着穿。她还有两张桌子外加一张大床,神奇的是,她把这么多东西都合理地归置在卧室里,一点儿也不显得拥挤。“真是个会过日子的姑娘!”大家一致对小美做出好评。小美淡淡地笑着。

当晚,大家在张超家吃了顿饭,小美丝毫不认生,谈笑自如,举起酒杯喝酒的时候也很大方。“张超以前的室友都比较那啥,以后有小美在,张超终于可以结束担惊受怕的合租日子了。”介绍小美住进来的那个朋友感叹道。所有人都替张超感到高兴。张超喝了两杯,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蒙眬间觉得好像是自己在办喜宴一样。他瞥了一眼小美,看小美也在对自己笑着,瞬间春心荡漾,一种叫作幸福的东西好像能融化心底那块冻了很久的冰块。一颗干瘪的种子戳破种皮,绿油油的小芽渐渐探出来,长出小叶子。张超知道,可能未来的某一天,这棵小芽能长成参天大树,但是他不着急,现在有一点儿懒洋洋的暖意已经很好了,他不贪心。

暖房派对举行到凌晨三点才结束,空酒瓶堆了一桌子。小美和张超送我们离开,温馨的气氛还在张超的内心回荡着。

这时,小美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回到房间,然后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很大的宠物包。“你还养了只猫?”就在张超觉得没有什么能让小美更加可爱的时候,居然得知她还是喜欢小动物的女孩。可爱的猫和女孩,组成了一幅完美的画。“不是猫,不过也差不多啦!”说完,小美拉开宠物包的拉链,宠物包晃动了几下,接着一个东西从黑乎乎的包里爬了出来。

张超突然坐直了身子,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小美养的不是可爱的小猫,而是一条让人望而生畏的花斑大蟒!“它叫小花,不喜欢被关着,我的房间里东西太多,实在没有空间了,以后只好将它放在客厅里啦,还请多关照!”

咚!张超的世界重新遁入黑暗,心里的小绿芽迅速枯萎,又变成了沉沉的冰块。

麻将三兄弟

1“没有癖好的人,绝对不能与之结交。”

这是我爸经常灌输给我的一句话,当然,他说这话的大部分原因是掩饰自己爱打麻将这个癖好。我妈几乎所有事情都要和我爸对着干,唯独赞同他这个观点,因为,她也痴迷于打麻将。2

我出生在麻将世家,麻将是联系家族成员感情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纽带。家族里的每一个成员,都以打麻将为自己的第一爱好。

我爷爷只有在不打麻将的时候才会显出老人的疲态,他坐在沙发上就能睡着,睡着后常常有一只手重复着“摸回来打出去”的动作,啥时候两只手一起推了,那就是在梦里“开和”了,而且看样子,爷爷在梦里是个只赢不输的高手。

奶奶有个钱匣子,上面写着“工资”两个字,大家都以为那是她的退休工资。但据我们观察,钱匣子里的钱数额噌噌上涨,根本不是发工资的频率。后来才知道,那是打麻将赢的钱,和那些钱一比,退休工资就是个零头。

我妈说,有一段时间我爸的梦话都是:“碰!再碰!妈的,碰得没将了……”

我妈甚至在我小的时候在小区里开了个小小的麻将馆,开始生意不错,后来关门了,因为我妈看见别人打得太差的时候老是上去骂骂咧咧地指点两句,一来二去,牌友不乐意了,都不愿意来了,人变得越来越少,最后索性关门大吉。

每逢过年,吃过年夜饭,大家火速地把碗筷洗完,我爸对着全家二十几口人大喊一声:“上班!”然后就有人变魔术一般支起四张麻将桌,客厅两桌,饭厅一桌,阳台一桌。阳台这桌是男同胞的必争之地,因为这是除夕夜整晚唯一的吸烟区。如此一家人守岁,比吃饺子、放鞭炮来得有意义多了。

而我,20岁的时候,打新疆麻将“螺丝和”,在前一局“黄庄”、这一局“爬坡翻倍”的情况下,单吊六万,和了“豪华七大对儿”,从而扭转了整晚的战局,被朋友们封为“雀神”。3

在我被封“雀神”之前,在家族成员之外,我只是两个人的手下败将。

第一个是我的高中同学,因为他在我们三个里面年纪最大,就叫他“幺鸡”好了。幺鸡是名副其实的美男子,高中三年属于男女通吃的类型,让我们一群“小土豆”望尘莫及。幺鸡考大学考到了外地,毕业后又回到我们的小城,这些年唯一不变的爱好就是打麻将。

第二个是我的同班同学,叫他“二筒”好了。二筒长得也不错,就是人太单纯了,单纯到憨,情商也低。因为这份憨,为人直来直往的二筒反而结了不少人缘,和我关系尤其不错。但是后来,他找了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不喜欢的女友,变成了非女友话不听的㞞货,渐渐地,和大家的关系都疏远了。

对了,他们叫我“三万”。

我们三个的初相识非常戏剧化。二筒和幺鸡喜欢上了同一个姑娘,相约在操场决斗。当时体育考试考引体向上,所以他们约定谁的引体向上做得多,谁就有资格去追求她,输的一方就主动退出。

二筒先做,做了五个,太差了。我一把推开二筒,对着幺鸡叫嚣:“他身体太弱,我来替他!”幺鸡不置可否。我爬上杆,做了四个就掉下来了。

幺鸡一笑,轻松上杆,一口气做了九个,我和二筒目瞪口呆。

决斗引得操场上来了很多围观的人,我扫了一眼,不好,那个姑娘也混在人群中。幺鸡正因为赢了我们而得意时,那个姑娘红着一张脸,慢慢向幺鸡走来。我和二筒心里叫苦,这下估计幺鸡能抱得美人归了。没想到那个姑娘走到幺鸡身边时并没有任何表情,越过他走向了单杠,一跃而起,一口气做了十二个引体向上。

围观群众开始大笑、欢呼,那个姑娘做完引体向上,像仙女一样轻轻地从单杠上落了下来,冷冷地看了我们三个人一眼就转身走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姑娘看上去瘦瘦小小,却是学校体队的。

那场闹剧一样的决斗过后,我们三个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急须泄愤,盘点了一下三个人的技能,我们找了一项三人唯一都擅长的运动——打麻将。

牌艺高深无止境,好汉英雄凑一桌。

牌场如战场,每个人的性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幺鸡打麻将气势汹汹,摸牌的时候好像带着千军万马去捉小兵,捉来的小兵又疼爱地为自己所用,打出去掷地有声、毫不犹豫。一开战,他就已经在气势上赢了我们一半。他的缺点是太过大意轻敌,经常漏碰,不然就所向无敌了。

相比之下,二筒就没那么张扬,心理素质还没我好。每到有人“听牌”快和了的时候,他就变得呼吸急促,摸牌的手都在抖。这时候我们若问他:“二筒,你是不是听牌了?”他会憨憨地回答:“哪有,还早着呢,幺儿还没打完呢!”但是转一圈下来,他马上就推倒和了,我们又说:“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听牌吗?为啥这么快就和?”他就嘿嘿地笑,不说话。

这场初战的结果是,那个被我拉来的牌搭子输了个底儿掉,一归三,哭着走了。4

高中毕业后,我和幺鸡都去了外地上大学,二筒留守在小城。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实在太想打麻将了,又找不到牌搭子,就打QQ麻将,然后开着YY语音打“台靶子”。“台靶子”是家乡土话,意思是两个或三个人串通着出老千,对付牌桌上剩余的人。后来我们赢得太多,就没人和我们三个打了。

打不了麻将,我们又不愿承认自己的麻将时代就这么终结了,所以我在YY群里提议:“我们把自己牌场上的外号当作文身文到胳膊上吧,等假期家乡相聚,亮出文身,牌场上大战数个回合。老大文‘幺鸡’,老二文‘二筒’,我文‘三万’。”三个人都拍案叫好,颇有三结义的气势。

那一年冬天回家,我兴高采烈地约他俩出来,把胳膊向前一伸,袖子一撸,“三万”两个字神气活现地文在了胳膊上,我挑了一下眉毛,等着看他俩的文身。

幺鸡苦着一张脸,说:“后来我想了一下,我一个大男生,文只鸟在胳膊上,多难看……”

二筒苦着一张脸,说:“后来我想了一下,我一个大男生,文俩蛋在胳膊上,多难看……”

我没想到被自己的兄弟坑成这样,扬起巴掌朝他俩后脑勺一人狠劈一下,说:“太他妈㞞了!”

当晚他们故意放水,输给我很多钱。

后来我交了个女朋友,她偶然看到我胳膊上的文身,质问我“三万”是哪家姑娘,我说:“三万不是人名,你想要的那个包不是这个价格吗,我把它文在胳膊上,好时刻提醒自己锁定目标,早点儿存够钱给你把那个包拿下!”她像小猫一样蹭了蹭我的胳膊,挽我挽得更紧了。

要是她知道三万的真正意义,估计得追着我在忠孝东路上打九个来回。5

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二筒在小城找了个女朋友,叫梅子。梅子说话干练利落,攻击性极强,和二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出几个月,她把二筒的朋友几乎都得罪光了。

我和幺鸡放假回家,按惯例第一时间约二筒出来“摆长城”,不想却被二筒拒绝了,理由是“领导不让”。

原来,梅子最恨二筒打麻将,认定我们是狐朋狗友(虽然我们确实是)。如此,聚会就变得没意思了。不管我们在干什么,只要梅子一个电话打过来,二筒马上立正,挺胸,收腹,抬头,然后“是是是,好好好”,接着扭头就回家了,像被人下了降头一样。

我和幺鸡自然很看不惯,暗骂梅子是法西斯。于是二筒过生日的时候,我们俩合送给他一条狗绳。

那傻子居然问我们:“我和梅子又没有狗,为啥送我狗绳啊?”

我说:“这就是给你用的啊!”

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傻乎乎地回家了,把狗绳递给梅子,说:“咱俩又没有养狗,他们为啥要送我们狗绳啊……”

梅子一把扯过绳子,大吼道:“他们这是在骂你是我的狗,你个白痴!”

二筒这才反应过来,好久都没和我们联系。

二筒和梅子这段“阴盛阳衰”的恋爱,一谈就是好几年,我们毕业后,他俩就同居了。

有一年假期回家,我和幺鸡天天晒打麻将的照片,二筒没出息地又背着梅子偷偷来找我们。当晚我们喝了好多酒,二筒胡言乱语,说还要喝,于是我掏钱又买了20瓶。二筒拿起一瓶,高呼:“此身但醉方城里,不记阿娇夜夜孤!”喊完就瞬间醉倒了,我和幺鸡对一桌子酒眨了眨眼睛。

在我个人的价值观里,背后评价别人是极其不仗义的行为,像二筒和梅子这样的爱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来是皆大欢喜。但是如果一段感情发展到干涉对方自由的地步,这算是正确的吗?

我俩把醉得不省人事的二筒抬回家,走到了门口却不敢敲门——谁都知道梅子每天必须等到他回家才睡,这会儿估计正怒气冲冲地在里面等着呢。我们正犹豫着要不要把醉如烂泥的二筒扔在他家门口时,门突然开了,梅子在门内看着我们,意料之中的冷若冰霜,恨恨地说道:“进来吧!”

安顿好二筒之后,她破天荒地给我俩倒了两杯茶。“知道我很讨厌你们打麻将吗?”一坐下,梅子杀气腾腾、单刀直入地问我们。“知道。”我和幺鸡异口同声。“知道还偷偷摸摸地打?还叫上二筒一起打?呸!二筒这名字我就不喜欢!”“没办法,忍不住。现在打得都算少了,我一年就回来这么几天……”我偷瞄了她一眼。“知道烂赌的下场是什么吗?我爸就爱打麻将,越赌越大,最后自己都控制不住了,欠了一屁股债。每天为了躲债出门,我都见不到他的人影。我妈和他天天吵架,你们知道我小时候有多害怕吗?吵到后来,我每天睡前都要问一遍我妈“晚上爸爸会不会回来”,我妈说“不会了”,我才敢睡。我爸就这样躲着,一边躲一边继续赌,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我不想看着二筒好好的一个人有一天也像我爸一样再也不能回家。”

尽管我知道梅子的担惊受怕有那么一点点杞人忧天,但那一瞬间,之前关于他俩恋爱模式的疑虑通通被打消了。6

大学毕业后,我们三个见面的次数直线下降,更别说一起打麻将了。

每次放假我都只能匆匆回家待上几天,大家的时间不统一,很难相聚,想着昔日的麻将三兄弟,颇有英雄迟暮、麻雀老矣的悲壮。

有时候恍惚间会产生幻觉,幺鸡洪亮的嗓门还喊着豪气的“清一色”,二筒憨厚的笑容还浸着机智的“螺丝和”。可是他俩已各自被生活的向心力带动得飞转起来。

后来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决定在成都定居。据说那是个飞机还没落地就能听到下面搓麻将声音的城市。当时因为一些变故,全家随着我举迁四川。二筒也搬离了我们故乡的小城,和梅子在附近的另一个城市开了个货运的小公司。

切断了与家乡的共同联系,我们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聚。

我最后一次回老家收拾东西时,幺鸡听说后决定请我和二筒去他家做客。

一见幺鸡,我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变异式横向发展,当初的英俊被下巴飞出的横肉淹没得无影无踪,好在我素质好、情商高,努力地压下了自己的惊讶。

过了一会儿二筒和梅子也来了,他看了一眼幺鸡,居然和我一样丝毫没有吐槽,我惊讶他什么时候也变得和我一样素质好、情商高了,这时候他慢慢地拿出因为天气太冷而进门结了雾摘下的眼镜,戴上后盯着幺鸡,突然愣住了,说:“我靠!幺鸡,这两年你吃的是化肥吗?”

梅子拿胳膊肘捣了一下二筒,然后一个眼神封住了二筒的嘴。

饭后,我们三个心照不宣地都望向幺鸡家墙角的麻将,想着三兄弟散之前最后再来四圈,奈何慑于梅子的淫威且三缺一,遗憾地想要放弃。没想到梅子看出了我们的心思,说:“想打就打吧!我陪你们打!”“你也会打麻将?!”我和幺鸡同时发问。“开玩笑,我从小就是在我爸的牌桌旁长大的啊!”

说好打四圈,却一搓到天亮。第二天我准备离开,幺鸡和二筒送我去车站。上车后,他俩撸起袖管向我招手,我眯着眼睛看过去,发现他俩胳膊上分别有一团黑乎乎的图案。

仔细一看,那是两个文身。

一个幺鸡,一个二筒。

无惧天黑,只怕心碎

1

房间太大了,刚搬进来的时候,杰飞用了好长时间才适应过来。

杰飞十年前从来没想过能买这么大一套房子。当然,对于真正的有钱人来说,这套房子简直不值一提——不是宽敞的别墅,连顶层复式都不是。然而对于北漂一族,能买到这样一套房子,已经算是过上了不错的生活了,至少在外人看来的确如此。

年近35岁才买了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并不算早。之前倒也不是没有钱买,只是他觉得买房子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那个世界是所有人正常生活的世界,他不属于那边。人要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才感觉舒服。

为什么要买房子呢?杰飞还没有为自己的这个行为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几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要买房子,公司开到最大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从毕业来到北京开始,他一直过着租房的生活,尽管从最开始几平方米的隔板间,到后来变成了一套交通便利但仍然不甚宽敞的一居室,但他租的房子都因为东西太少,老是显得空空荡荡的。

杰飞在宽敞的屋子里醒来,眼前朦朦胧胧的,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下巴,果然胡楂疯长。他感觉到有一丝尴尬。人若在拥挤的环境中,一切浮躁都显得顺理成章,单身、穷困、不去工作。但是换成一个人住120平方米的情况,对于一个35岁仍然单身的人来说,生活好像瞬间就变成了一张扑克脸,逼得你必须认真去处理每一件事。

电话响起的时候,杰飞刚打扫完最后一间屋子,正在用泡沫剃须刀刮胡子。对杰飞来说,刮胡子这个动作,一旦开始,就必须完成,不能中断,所以他任铃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响了很久,想着如果等刮完胡子,铃声还没有断,就接听。电话果然一直响到杰飞将下巴上的泡沫冲洗干净,那么没错了,肯定是小董打来的。“杰飞,你有空帮我跑一晚车吗?”“好。”他的回答一向是这么爽快而简洁。“我的好哥们儿,就知道你最靠谱了,等我请你吃饭!”说完,小董就挂了电话。2

小董是杰飞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刚结婚不久,妻子是个年龄比他小很多的姑娘。按道理说两人是不缺钱的,但是小夫妻的金钱危机意识很强,连蝇头小利也不放过,于是小董又在没事的时候注册了出租车软件的会员,每天晚上接单跑车,准备给自己八字还没一撇的孩子存点儿进口奶粉钱。

小董这一跑车,可害苦了杰飞。

杰飞和小董是在一次文人聚会上认识的,那是一种特属于移动网络还没有席卷文坛的时代的聚会。那时出书还是一种让人叹为观止的成就,所有到场的人之前都没有见过彼此,只听说过对方的名号。

杰飞和小董当时都喜欢写作,十年过去,这两人从喝着二锅头的青年渐渐向中年过渡,小董的互联网生意越做越大,杰飞从最初到处接小活儿的乙方到后来自立门户。两人在这十年里都拼命揽活儿存钱,像搂钱的耙子一样,自己都不知道银行里存了多少,后来一到中年,偶然一个念头来了,想着自己能不能在北京安定下来,这才去算自己的总资产,各自买了一套住房。

吃过晚饭后,杰飞套了一件白色的帽衫,大概洗漱了一下就出门了。刮了胡子之后,没有人能看出来他的真实年龄,他对这种误会毫无感觉。

25岁之后,他的外貌几乎没有变过。

关于这一点,起初他和所有人都没有在意。但是在毕业三年之后的同学聚会上,他开始在男生堆里渐渐变得显眼起来。五年后又一次同学聚会,所有成家的男生几乎都开始发胖、谢顶,只有他还是保持着25岁的样子。这让有些人感到一丝恐怖。的确,作为一个35岁的人,他太过年轻了,年轻得让人发怵。周围的人几乎可以肯定他是做了什么手术,才保持着现在的外表,甚至有同事私下向他打听相关医院和费用。但是他除了早晚洗脸,为了防止皲裂而擦一点儿面霜之外,没有做其他任何护理。3

小董家里有两辆车,一辆好车,一辆二手奥拓。二手奥拓专门用来去山区撒野和跑出租,这和小董抠门儿的性格完全相符。取了车后,杰飞心里有点儿抱怨,这辆二手车里有一股刺鼻的味儿。杰飞暗暗骂了小董一句“小气”,然后打开叫车软件准备接单。

这辆车虽是二手车,跑起来却也和新车一样轻快。杰飞在夜晚的三环上飞驰,他把车窗打开二分之一,夏天晚上凉爽的风灌进来,路灯晕染着钴蓝色的天,车里的音响放着一张20世纪90年代美国影视歌曲专辑。杰飞动动手指,点了点屏幕,开始接单。

其实杰飞是个非常优秀的出租车司机,他不明白为什么老是有同行会找不着乘客,导航上明明显示得很清楚。对于乘客来说,最高兴的莫过于遇上杰飞这样的司机——话很少,开车快速却安稳。或许杰飞就算当一个全职司机,也是不愁生计的,因为他一晚上沉默着接单,挣得总比普通的出租司机多很多。

很快到了最后一单,目的地不远,快到上车地点的时候他给乘客打了个电话。“喂,师傅,我要去——”还没说完,电话那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杰飞皱了皱眉,他最不喜欢接喝醉的乘客,一身酒气,话也说不清楚,还有可能吐在车里。

上车的女人的确喝醉了。杰飞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长长的头发盖住了半张脸,一根青丝粘在嘴边,估计刚刚吐过。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熏人的酒气果然扑面而来。杰飞脚踩油门,右手不停提挡,想着赶紧把喝醉的女人送到目的地。

女人的手里提了一个大布袋子,鼓鼓的,好像把全世界都装进去了。杰飞猜想她是个神经质、没有安全感的女人,突然心里升起了一丝怜悯。她坐在后座上,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大布袋,好像那是个有生命的东西,嘴里还不停地说:“乖,马上到家了,再耐心点儿。”

把鼓鼓囊囊的大布袋子当成自己的同伴,的确是又缺乏安全感又神经质的女人。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女人打开车门嗖地一下飞奔出去,在绿化带边狂吐起来,连车门都没有关。杰飞撇了撇嘴,自己下车,想把车门关上。走到后座的时候,他发现女人鼓鼓囊囊的大布袋子落在了车上,一转头,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杰飞嘭的一声把门关上,心里有点儿烦躁。这女人明天酒醒了肯定还要给自己打电话,到时候估计还得把这布袋给她送去,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麻烦事。想到这儿,他突然感觉到一阵疲倦,于是把车开得飞快,想结束当天的工作。

暗黑的夜包裹着一种疲倦,还夹着一丝寂静的恐惧。杰飞拐到家附近的小巷子里,路灯点点昏黄,连这么条小路都照不清楚。杰飞一个人在车里,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惧——他总觉得车厢里好像还有什么“人”似的,把车开得越快,这种恐惧越是真切。

音乐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停了,还有一个路口就能到家,杰飞想着先别去管它,到家再说。

这时他的耳后好像传来一阵轻微的呼吸声。他看向后视镜,却一个人也没有。杰飞吞咽了一口口水,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突然,一个湿滑的舌头碰到了杰飞的脖子,他大叫一声,将方向盘往左一打,车子横在小路中央,熄火了。

杰飞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在车里扫视了一圈,终于发现了车座底下露出的半截尾巴。他把车座往后一调,一只小猫蜷在最里面,两只眼睛又黑又圆,闪着胆怯的光,盯着杰飞一动不动——那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原来装着一只小虎斑猫。4

从刚才杰飞一只胳膊搂着胖乎乎的小虎斑猫上楼的这个动作来看,他一定是从来没有养过动物。而此刻的他,却拿来了一小盒猫粮罐头,还有一个让猫睡觉的小垫子。上楼的时候他才羞愧地发现,自己真是一个人太久了,久到有一只小猫闯入自己的生活的时候竟然那么高兴。

这天夜里杰飞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其实是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情。场景太过熟悉,以至于梦一开始,杰飞就知道自己又开始做这个梦了。既然这段回忆频频来访,那就只能顺着这段剧情再走一遍。

梦里的他在故宫排队买票。时间大概是6月,热得人嗓子里像是伏着一条火龙。杰飞看得出来,售票窗口的服务员和他一样烦躁。他掏钱买了两张成人票,服务员没有抬眼,机械地把票和找回的零钱给他。他走出队伍,抬头就看见母亲在等他。

这还是母亲第一次来北京。很奇怪,母亲这种几十年没有出过小县城的人居然会主动跑来北京找他,可能实在是无聊了吧,他这么想着。

杰飞已经逛过不下20次故宫了,真的快把每个角落都转遍了。但是母亲是第一次来,他对母亲主动提出了自己想逛的景点感到很意外。按照母亲的性格,若是问她想去哪里,她多半会说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待着。所以当母亲第一次羞赧地说出想去故宫时,杰飞心里一软。但是这种心软在母亲逛故宫的缓慢步伐中很快就磨没了——他不了解母亲为什么选择径直从天安门一路直线出故宫,偏殿全不逛。“这么走马观花地逛还有什么意思啊?”他的音调因为不耐烦而有点儿高,母亲还是羞涩地笑着,说:“感觉故宫好大啊,走进来就不太想逛了。”说完后又径直往前走,走得不快,还微微驼着背,手也抚着胸口。杰飞从背后看着,心里突然又软了。

逛完故宫的第二天母亲就回老家了。杰飞觉得母亲这次来北京给自己带来一种挫败感,他对母亲的爱意好像一个重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劲儿使不出。关心的话就在嘴边,可是永远蹦不出来,他只盼着下次和母亲相聚的时候能有机会让自己做点儿小小的补偿。

两个星期后,老家打来电话,说母亲患了乳腺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肺部了。

他想着母亲那天逛故宫时抚着胸口微微驼背的身影,脑袋里像是一颗炸弹突然爆炸了一样。5

杰飞是被咯吱咯吱的声音吵醒的,他睁开眼睛后发现这个声音是小虎斑猫咀嚼猫粮的响声。他足足盯了小猫一分钟,小猫扭着小屁股,丝毫没有发现有人类在看它,大口大口地吃得特别香。等小猫吃得差不多了,一转头,对上杰飞的一双眼睛,它吓得喵的一声跳了起来,短毛全部竖了起来,迅速钻到沙发底下。

杰飞被这个动作逗得哈哈大笑。笑声结束的那一秒他惊了一下——自己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送走母亲后,杰飞的日子进入了一种黑洞般的麻木,后来他明白,笑的对立面不是哭,而是让自己也害怕得麻木。就像风筝在线断了之前都还是乐意当个风筝的,能高飞,能看到远处的风景,能乘风随性而行。风筝以为是靠自己的力量才飞得这么高的,忽略了牵线的人,等到有一天线啪的一声断了,被大风吹得四处乱撞时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自在如风。

杰飞足足等了三天,那个喝醉的女人一直没有打来电话。这三天里,小虎斑猫已经完全适应了杰飞的家,能吃、能喝、能睡,也敢当着杰飞的面走来走去,心情好了还能让杰飞摸一摸脑袋。

第四天中午,杰飞和小虎斑猫同时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杰飞一看,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预感告诉他是那个喝醉的女人打来的。“您好,请问是胡师傅吗?”虽然没有听过那个喝醉女人的声音,但是电话那头一开口,杰飞就可以肯定打来的是小虎斑猫的主人。“是我,你是在找你的猫吗?”杰飞的回答简单明了,省去了明知故问的部分。

电话那头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兴奋起来——然而这种兴奋还是掩藏在平静里:“真的在您那里吗?太好了!”“你约个地方吧,下午我开车给你送过去。”“这太麻烦您了,要不我去您家取?”“不了,我开车送过去吧,不麻烦。”“那……好吧,那就下午三点,××咖啡馆见,可以吗?”“可以。”“啊,真是太感谢您了!我本来很担心,现在终于——”

她的话还没说完,杰飞这头就把电话挂了。对方肯定会觉得自己不礼貌吧。然而对于35岁的杰飞来说,礼不礼貌真的已经不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了,一切占据自己思考时间的事情都应该毫不犹豫地尽力剔除。

天气逐渐转热,杰飞穿了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戴了一副墨镜准备出门,出门前照镜子的时候又在想自己这套穿戴是不是太过年轻了——他并不喜欢别人把自己当个年轻人看。

时间来不及了,杰飞最终也没有换衣服。他把小虎斑猫装进了宠物箱里,一把抓起钥匙出门,却莫名其妙地又开始烦躁起来了。

××咖啡馆在国贸一个写字楼的一层,环境一般,但咖啡非常好喝。关于咖啡馆的名字,我没有偷懒,确实是叫“××咖啡馆”,有人叫它某某咖啡馆,也有人叫它乘乘咖啡馆、叉叉咖啡馆,随你怎么高兴怎么叫。咖啡师是个面相干净的小哥,每次拉完花,手习惯性地一挑,奶泡上的花纹就多了一个小钩,有点儿调皮的样子。杰飞来过很多次,所以对那个女人能说出这个地点感到很惊讶。

下午三点,咖啡店里已经坐满了人。杰飞已经记不得喝醉的女人长什么样了,只记得被一头黑色长发微微遮住的半张脸。他巡视了一周,怎么找也没有找到相貌相符的女人,这时,有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左肩。他回头一看,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和那晚醉后的丑态丝毫搭不上边儿。“对不起,实在打扰你了。”坐下后,这个女人开口就是道歉,但是杰飞注意到她把之前的称呼“您”换成了“你”,大概是看到杰飞的长相,觉得他并不是一个长辈级别的人物。在这一点上杰飞确实吃亏,明明是一个年过三旬的男人,却老是被小年轻误认为同龄人。“没事。”说完,杰飞将装猫的箱子拿起来放在桌子上。“其实,今天来,我还有一个忙请你帮,你能不能……”

这倒新鲜了,帮着这个女人照顾了这么多天猫,只一句感谢的话,就又想提一个别的要求?杰飞本来想直接回绝,但是小虎斑猫用爪子挠了挠箱子的侧壁,他的心突然软了一下。“什么事?”他还是开口了。“我要出一趟远门,想问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咖豆。”“咖豆?”“哦,就是这只小猫。收养它的第一天,我们还没来得及给它取名字,它就把家里装咖啡豆的罐子打翻了,我们一看,它居然在一粒粒地咀嚼咖啡豆,所以索性就叫它咖豆了。”“你们?”“我,还有我男友——哦,不,是前男友。”“哦……”杰飞思考了片刻,按照以往的性格,这个请求他肯定会一口回绝的。在生活中,他喜欢和别人保持距离,就算是熟人找他帮忙,也多半会碰钉子——他觉得上了年纪,人际关系好像显得越来越不重要,这让他终于能松一口气。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有这只小猫,总给他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咖豆又在箱子里拼命挠侧壁,好像对自己被关在箱子里表示万分不满。“你要出去几天?”“这个不一定,如果我不回来了,过几天也会有人过来带走它的,你不用担心。”“不回来?去外地工作吗?”杰飞不自觉地问,话刚讲出来就后悔了,暗自笑自己多事。“不,先去旅行一趟,然后寻思着怎么自杀。”

杰飞的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腿碰到了桌腿,咖啡洒了一些出来。“自……自杀?”“没错,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话说得这样轻松,好像是先去旅行,然后找地方睡一觉一样。这下杰飞可就难办了——假如面对一个鬼哭狼嚎的女人,他尚且可以安慰两句,说一些好死不如赖活的话,但是对一个看上去阳光健康,出门前还卷了头发化了妆,却泰然自若地说自己几天后就要自杀的女人来说,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就这么愣着,女人好像看出了他的尴尬,说:“这样吧,十天后的下午四点,咱们还在这里见面,你带上咖豆,如果我来了,就是没死,如果我不来,会有人过来接它。对了,我叫李瑶,你呢?”“胡杰飞。”“蝴蝶飞?好玩的名字!”杰飞刚要纠正,李瑶拿起旁边的包,用手拍拍装咖豆的箱子,然后轻轻说:“这几天要听话哟!”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6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也太匪夷所思了。

杰飞把装咖豆的箱子打开,咖豆的脑袋钻出来,圆圆的眼睛盯着杰飞看,好像和他一样蒙了。

平淡生活了三十五年,除了自己不再变老之外,这算是最离奇的经历了——只因为载过一个喝醉的女人,就要为另一个小生命负责。

晚上,杰飞把咖豆的小窝挪到自己床边,因为咖豆前几晚睡觉时一直小声嚎叫,可能是陌生的环境让它没有安全感。果然,今晚它窝在窝里,舔了舔爪子,蜷起身体就甜甜地睡着了。

杰飞睡觉时喜欢完全的黑暗,一点儿光都不想有,所以他的窗帘外层都贴了遮光布。今晚窗帘没拉紧,中间留了一条细细的缝,光锋利地照进来,将房间划成两边。杰飞躺在这半边里睡着,迷糊中看着那半边里的自己在刚下飞机的摆渡车上打电话。“再等等,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能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那个声音没有任何意义,甚至不是表示听到了,只是将死之人的气流在体内流动,通过胸腔时挤出的声音。杰飞一路快跑,最终还是没有赶上这股气流流散的速度。7

第二天早晨,杰飞打开手机时发现自己收到了一条长长的短信——这个年代已经很少有人用短信来交流了,但是这条短信还是像一封长信一样来得堂而皇之——来自李瑶。这种交流莫名地给杰飞带来了一种舒服的感觉。

在一般情况下,两个人如果想要进一步交流,应该是互加微信的,而李瑶省去了这普遍却曲折的一步,直接用短信轰炸杰飞的手机,既没有显出让人尴尬的亲昵,又提起了对方的兴趣。单从这一点看,李瑶就是个有趣的女人。

短信非常长,杰飞要用手滑动几下才能看完。短信内容以一个问句开头:“蝴蝶飞,你有没有见证过一个人从对你疯狂地爱恋,到因为要负责任或胆怯而不得不和你在一起的过程?”

没有。杰飞35岁的人生里谈过两场恋爱,都是不咸不淡地和平分手,分手后也再也没有过联系,这个问题不能从杰飞这里得到答案。

短信继续,大致是这个叫李瑶的女人讲述自己上一段失败的恋情。杰飞能在字里行间中感觉到李瑶是个情感真挚但是颇为迟钝的人,换个词,或许叫作慢热。前男友追了李瑶半年,李瑶在第六个月才反应过来:“哦,原来他在追求我啊……”因为这种迟钝,这段感情是稳定的,谈了五年非常稳定的恋爱,在李瑶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男朋友对李瑶的热情以比一场大雨浇灭火苗还快的速度消失了。

完全没有新意的故事,杰飞在心里想着。他拿着手机,不知道怎么回复这条短信,想来想去,拍了一张窝在墙角的咖豆,给李瑶发了过去。8

十天时间转眼就过去。杰飞居然开始为今天李瑶到底会不会出现而紧张起来。

他早上六点就起床,咖豆以为他要给自己喂小鱼干,噌的一声也跟着跑出卧室。杰飞一把抓住它,接了一盆热水,慢慢地给咖豆洗了个澡。和别的小猫不同的是,咖豆似乎在水里很享受,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洗完吹干后,小虎斑猫抖了抖身上的毛。之前可能是李瑶心情糟糕的缘故,没有怎么照顾好咖豆,所以有的毛脏得都结块了。现在洗完澡了,咖豆毛发蓬松,浑身散发清香,肉乎乎的小身体更像只毛绒玩具了。

杰飞洗了个澡,把头发梳好,对着镜子审视自己。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日子会对自己意义重大,就好像是一场成人仪式,可能毕竟是关乎生命的事情。虽然李瑶和自己几乎毫不相关,但是他还是希望能看到她意气风发地向自己走来,将小猫接走。

上次杰飞回复完李瑶的短信后,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了。他有点儿后悔自己没有追加一些安慰或者鼓励的话,那样或许能让自己在今天收获一个完全不同的结果。但是转念一想,别人的命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为什么人总觉得自己能对别人提一些睿智的忠告呢?明明自己就是糊涂的。杰飞自己明显也活得一塌糊涂。

下午四点的××咖啡馆出人意料地没有太多人。咖啡师小哥自己一个人在吧台里快乐地忙活着。杰飞看着这个和从外形上看上去的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十年前居然活得这么有活力,这么让人羡慕。

四点了,李瑶并没有来,之前说好的帮她来接小猫的人也没有出现。日光金灿灿,实际气温却不高。他摸了摸一旁装着咖豆的箱子,小猫从网窗往外看,眼睛因为光线不足而变得浑圆透亮。“小猫,你可能没有妈妈了。”说完,杰飞把头抵在桌子上,他的情绪突然崩溃了,眼泪大颗地流出来,越哭越凶,肩膀随着身体抖动。

这个世界多寂寞啊,在公共场所进行这样一场大哭都没有人发觉,更没有人过来安慰,吧台里的咖啡小哥或许看到了,但也视而不见,或许他已经见过太多在咖啡店哭泣的人。或许每个人都有痛苦的时候,哭一场,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9

晚上回去的路上,杰飞提着宠物箱,一个人走在家附近的那条小路上,路灯点点,却没有月亮明亮。他回想起那次开着出租车接李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安静的晚上。一想到此,情绪又到了崩溃边缘。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杰飞一惊,看来电显示,居然是李瑶的号码。

他突然兴奋起来,火速按下接听键。“不好意思,今天失约了……”

这一秒,杰飞感受到了自己近乎十年都没有感受到的快乐。母亲去世后,他曾经问自己还会不会有获得快乐的能力,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十年后被改写了。“没事,你没事就好,我以为你真想不开了。”“哈哈哈……”李瑶的声音听起来莫名虚弱,“本来是打算想不开的,但是老天爷不给机会啊。”“啊?怎么了?”“我在尼泊尔住了一个星期,刚开始和两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结伴,四个人都爱喝酒,每天都喝掉一瓶朗姆。后来两个男人走了,剰下我们两个女的,一瓶朗姆根本喝不完,索性就不喝了。这里的食物很多都不太卫生,酒能杀菌,没想到不喝酒反而开始生病了,上吐下泻,整个人都站不起来了。下午去了趟医院,医生说我感染了加德满都痢,一种以城市名称命名的痢疾,是不是很厉害?”“那你现在怎么样了?”“没事了,懒得去想死不死的问题了,决定过几天就回国,再帮我照顾几天咖豆,可以吗?”“可以啊,更久也行。”

挂掉电话,杰飞感到无比轻松。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阵风声在耳边响起,起初以为是起风了,后来这声音越来越大——是扑棱翅膀的声音。

杰飞回头一看,成千上万只蝴蝶从远处飞向自己,经过自己的时候没有一秒的停留,它们好像有更重要的任务,向着远处的天空,热热闹闹地飞走了。

杰飞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不知道有没有人也看到了蝴蝶迁徙这一幕,自己是确定看到了。蝴蝶的翅膀甚至还反射着月光,闪在自己的眼里。每只蝴蝶都在不遗余力地飞着,都显得那么有生命力,好像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一样。

这一刻,杰飞体内的某种东西改变了,之前不断扩大的病灶似乎在慢慢愈合。

这晚他回到家,安置好猫粮、猫砂和水,把小虎斑猫从箱子里放出来后,在卫生间照镜子,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左边鬓角突然出现一条银丝,微微一笑时眼角有条安静的细纹。

他知道自己重新上路了,并且在之后的道路上,他会踩着时光,走得很远,很远。

十字街口

Side A

警察猛烈敲门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要不是我喝了点儿酒,又想起来是我自己报的警,估计能吓出一身冷汗。李宇坐在我对面,我看出来他也被吓了一跳。但是他总喜欢在一秒之后强装镇定,这一点我从小到大最看不惯了。要是他知道自己几分钟后就会因为蓄意谋杀的嫌疑而被带走,估计就会收起这副淡定自若的老样子了吧。

一个小时前,我在来李宇办公室的路上顺道在超市买了一瓶金朗姆。金朗姆闻起来淡,喝起来味道浓烈,是我和李宇一直以来最喜欢喝的酒。鉴于今晚的谈话内容不会很轻松,我觉得喝点儿酒能让自己和李宇都好过一点儿。

李宇的办公室在建外SOHO旁边最高的那栋写字楼里,窗外可以看到碎火流光的夜景。我们小时候一起在乡下苞米地里偷苞米的时候,可没有想到长大后的某一天李宇能爬到这么高的位置。我还记得那时候李宇喜欢站在苞米垛子上,指着下面一众小孩大吼:“我要征服世界!”所有小朋友都没把他当回事,但是当时的我就知道,李宇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我在大楼的电梯里报了警。这是我早就算好的时间,我来之前就已经把李宇的犯罪资料打包好,全部交给了中间人,此时我只要给他发个信息,他就会托另一个人全部交到警察手里,接着还会打一个匿名电话。现在这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警察一定第一时间就警觉起来,估计不超过半个小时他们就会过来。

报完警,我像没事人一样,推开李宇办公室的门。李宇的办公室透着一股浓浓的小老板气息——一张很大的实木办公桌,四周是郁郁葱葱的大盆植物,把本来就很大的办公室环绕得像个小森林一样。虽然我心里抵触,但是不得不承认,他选家具、摆陈设的品位还不错。以前我可没有发现李宇在这些方面的审美能力很强,这种能力是在长期的物质生活中逐渐被渗透的一种本领,并不是想学就能学到的。

李宇没注意到我进门,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来回地浏览着什么。从小到大,他只要一看重要资料,就习惯性地咬下嘴唇,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现在看的东西一定异常地出乎他的意料。

会是什么呢?

我小声地“嘿”了一下,李宇抬头,身体靠到椅背上,这是他每次见到来客的固定动作。“来啦,方圆,路上堵吗?”李宇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材料,起身带我到茶几边上。“坐地铁,不堵。”我不冷不热地说,“喝酒吧。”

方圆是我的名字,我在右小臂上文了一个自己的标志,图案是一个方框里装着一个圆。刚文完的时候我觉得酷极了,后来越看越觉得眼熟,两个月后想起来了——这是小时候看的金牌节目《正大综艺》的标志。

我带着“正大综艺”活了五六年,被李宇一遍又一遍地嘲笑,殊不知我们几个人以后的命运和我的这个文身还挺像的。

我走到李宇的酒柜旁边,拿出两个杯子,各倒了1/3杯金朗姆。看来李宇对今晚的事情毫无警觉,我们两个朋友像以前无数次一样开始喝起酒来。这时候夜晚终于安静下来,繁华商区的灯火在这种安静中显得更加辉煌,透过李宇办公室的大窗户照了进来。“孔鹤的保险材料我托人办齐了,等警方把凶手找到,结案之后会第一时间处理。”李宇抿了一口酒,微微皱眉,继续说道,“她的保险受益人是你。”

还找真凶?我在心里冷笑了两声。“她爸妈没说什么吗?”我假装关切地问。“大女儿刚去世没多久,小女儿又出事了,老两口的注意力早就不在这上面了。你也别太难过。”

我没说话,眼睛盯着窗外出神了一会儿。盯久了,远处的灯火虚焦了,晕成一片好看的金色。“你还记得咱们四个第一次约会的那个酒吧吗?”我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李宇愣了一下,好像是在脑海里搜索那个酒吧一样:“记得,怎么了?”“上个星期我又去了一次,结果那个酒吧正在往外兑,老板说不想干了。你知道吗,他居然还记得咱们四个,还问我们怎么那么久都没有去聚会呢。”“哦,是吗,那你怎么说?”“我说两对情侣中的两个女孩都去世了,没法再聚会了。”

李宇听出了我口中的伤感(伪装的),正想开口安慰,我没给他打岔的机会,接着说:“孔琳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你是怎么挺过来的?”“我……我不知道,大概没什么方法,挺不住也要硬挺吧。遇到这种事,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硬挺。”“不对,你和我的情况不一样,当时孔琳是因为得病,而孔鹤是意外,不管你相不相信,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可能喝得太急,酒劲一下冲到了脑门,我从来没有这么快就喝高过。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飘来的一样,太过激动,真正的悲伤一秒涌来。“得了吧,我当时不比你现在好受多少。孔琳的确是病死的,但是当时也不是完全没救,假如孔鹤答应给姐姐做骨髓移植手术,可能我们现在还好好地在一起呢!”李宇突然一改平时稳重的形象,也开始激动起来——这是在配合我吗?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酒,吞咽的同时眼泪流了出来,就好像是被烈酒辣出来的一样自然。“我知道你一直都恨孔鹤,要不是孔鹤没答应救她姐姐,可能咱们四个的结果都不是这样的。”“或许以前有怨恨过吧,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我觉得你这样说,对孔鹤有点儿不公平。”“少假惺惺了,孔琳去世后,你敢说看着我和孔鹤还一起好好地活着,就一点儿恨意都没有?”连我都感受到自己的咄咄逼人了。“我说了,我已经想通了,救不救孔琳,孔鹤有选择的权利,旁人没资格指指点点的。”“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当你听说孔鹤遇害之后,你有没有一点儿快意?”“方圆,你醉了。”“回答我的问题。”“没有。你他妈有完没完?!”李宇终于被我惹火了,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掼,酒溅出来,全洒在茶几上了。他开始怀疑今晚叫我来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最后一个进出我和孔鹤家的人就是你,”我话锋一转,今晚的交谈终于开始变得有点儿意思了,“我看了家里的监控,这你怎么解释?”“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是我杀了她?!明明是你把钥匙给我,让我去你们家帮你拿哮喘药的,而且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孔鹤在家。我看你真是喝晕了。”

我把身体靠在沙发上,一口长气从鼻腔呼出来,带着非常浓的酒味。“我当然知道。”我忍不住冷笑出来。

李宇皱了皱眉,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来,我帮你把事情理一理。五年前,你和孔琳开始谈恋爱,然后你们看着单身的我,觉得人还不错,正好孔琳的妹妹也单身,就搞了一次聚会,在黑月酒吧,想撮合我们两个人。我和孔鹤不久后就开始谈恋爱,你俩还打趣说,这是干柴遇上烈火,说我们这对儿肯定比你们这对儿先结婚。“半年前,孔琳觉得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发现得了急性白血病。当时你们正筹划着结婚呢,我现在还记得你听到这个消息后的表情,这辈子我还没见你那么痛苦过,整个人都在发抖,还捏碎了一个玻璃杯,碎玻璃碴嵌到你的肉里,血吧嗒吧嗒地往下滴,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医生说还有一点点希望,如果骨髓移植手术成功了,孔琳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双胞胎的数据完全匹配,你和孔琳还有孔琳的父母都开心得不得了,甚至有那么几天,你俩又过上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谁也没想到,孔鹤拒绝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字。“我们几个都找过她,但谁说也没用。最后几天孔鹤索性直接关机了。她的父母非常愤怒,要和她断绝关系。另一边,孔琳的身体彻底不行了,大家眼看着手术时间被完美地错过了,我们几个人连续陪着孔琳待了四十多个小时,她都是昏昏沉沉的。后来她醒过来,让我们都回家休息,还说自己想吃一份馄饨。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她现在不能吃多少东西,但大家还是该回家的回家,该买饭的买饭。等我们买完饭回到病房的时候,孔琳已经去世了。“我们所有人都崩溃了。孔鹤听到消息,也来了医院,她妈见到孔鹤后,一巴掌把她的鼻血都打出来了。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我不紧不慢地说着这些,眼泪顺着眼角默默地流淌着,不给李宇插话的时间。李宇看出来了,我想说的,还不止这些。

我随手点了一根烟,继续说道:“李宇,你从小到大,有没有尝过想要却永远无法得到的滋味?”“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就是想知道。”“有,很多次。”“不,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尝过。求而不得……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呢?让我来告诉你。五年前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在准备让她知道我的存在的时候,你很凑巧地抢先和她在一起了,很不可思议吧?然后你们像两个兴奋的弱智一样,介绍她那个同样不怎么聪明的妹妹给我认识,还觉得我和她是天生一对……“这就是求而不得。”

我看到李宇的眼神里飞过一道闪电,继而过去的很多事情都像电流一样缓缓淌过神经,梳理成一片网。

他好像突然明白过来,那天先是我让他去我家里拿治哮喘的药,紧接着孔鹤就遇害了,而且事发的时候我和朋友们在一起,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自然是我早就安排好的。这样一来,孔鹤的死看似和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又让我撇了个干净,而从我刚才提到的监控录像来看,唯一的疑犯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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