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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2 04: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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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臣

出版社:江西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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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副的囚徒

班副的囚徒试读:

鸽子,白鸽子

那是一只鸽子,白鸽子。

天光透亮的时候,它从隐隐约约的陆地方向飞来,起初只是一个逗点,渐渐变大,近了,近了,海柱便看见了它白色的翅膀。

飞到小岛上空时,那只白鸽子打了几个旋儿,然后轻灵地落在那座琉璃瓦的高屋上。

高屋是疗养院,是岛上最好的建筑物,听说里边住了好多搞学问的人。海柱一次也没有进去过。

那只白鸽子就落在那阳光都打滑的光溜溜的屋脊上,每天都来得十分准时。它来干什么呢?海柱想不明白。

岛是座孤岛,离大陆有两个小时的航程。岛上有柔软的海滩,有峻峭的礁石。一到夏天,游客云集,把小岛挤得更小了。

海柱家的石头房子坐落在岛东的月牙湾,涨潮的时候,汹涌的浪头离屋墙只有五十米远。夜里,睡在土炕上听着涛声,能感受到大海呼吸的节奏,石头房子宛若一条老船,随着那漂泊的感觉入梦真好。

但旅游旺季打破了海柱守望的一份安宁。海柱妈把屋门大敞开,门旁立根木杆,挑起一面火红的幌子,开起“海味饭馆”来。海柱成了饭馆的伙计,他的两片厚嘴唇变得更厚了,因为他总是噘着嘴。

客人叫他:“小伙计,上盘炒鱿鱼卷儿。”

海柱不吭声,爱理不理的样子。

客人逗他:“就你这服务态度,还不让老板娘炒鱿鱼呀!”

海柱没好气地应:“我就想被炒鱿鱼。”转身又冲油烟滚滚的厨房喊:“妈,炒鱿鱼卷儿!”

客人没被不礼貌惹恼,反倒瞧着海柱倔巴巴的模样,开心地笑了。

真是个没意思的暑假,海柱想。

本来,他是想在假期里去陆地的。岛上唯一的小学与城里的南关小学搞起了“手拉手”活动,和海柱手拉手的同学叫佟欣欣,两个人已通了十几封信,成了未见面的朋友。佟欣欣的字写得干净清秀,不像海柱的字拖泥带水,好像多爪鱼爬的一样。这让海柱每次写信时都很怯手,所以,他发誓要把字练好。字帖就是佟欣欣的信笺。两个人的字越写越相像,友谊已经很深厚了。

终于,春光明媚的一天,海柱在信纸上写道:“佟欣欣,我热情地邀请你到我们菊花岛一游……”佟欣欣很快回信了,说:“我不能上岛,因为我离不开轮椅……”海柱这才知道佟欣欣是个没有双腿的孩子,于是对她那么漂亮的字,那么好的学习成绩,那么丰富的知识更加佩服。佟欣欣也好想见到海柱,便在信尾热情地写道:“欢迎你到城里来,我领你去龙湾公园,去体育场看球赛,去滨海影院看时装表演……”海柱高兴极了,马上回信说:“我一定到城里去过暑假,我还没有登上过大陆呢。”

可是,暑假全让妈妈的饭馆生意给占领了。海柱向往城市,便每天清晨早早爬起来,向陆地的方向遥望。

于是,他就发现了那只鸽子,白鸽子……

早晨的海湾是美丽的。因为寂静,没有客人吃饭,无事可做,观察那只白鸽子,就成为海柱不可缺少的项目。

疗养院里住着什么人呢?那鸽子是军鸽,信鸽,还是气象鸽呢?海柱努力去猜测。

妈妈在门口喊站在礁石上的儿子:“柱儿,过会儿该来客人了,快干活吧!”

海柱慢腾腾地挪回来。

妈妈手脚麻利地忙活着说道:“你该好好干,帮妈多挣点钱。城里晚去几天又能怎样?你念中学可是要去陆上的。念书没钱行吗?你爹,你爹他又不在了……”

一提到爹,海柱就变乖了。爹在那年春天出海捕爬虾,遇上风暴,船和人都没再回来。

妈见海柱发蔫,轻叹一声,不再絮叨。

海湾上,喧哗嘈杂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暴风雨肆虐了一夜。

清晨,海柱按时醒来。窗外,却灰蒙蒙一片。他看看表,

点十五分,赶忙爬起来,跑到屋外那块礁石上。

天空上浓云滚滚,往日湛蓝的大海变得黄浊浊的。陆地罩在烟雾里,没了踪影。海柱有些担心:那只白鸽子会准时飞来吗?

稍稍迟了一点,那只白鸽子终于出现了。开始是一个逗点,逐渐变清晰。若不是海柱,别人也许会以为它是一缕云丝呢。飞到岛的上空,白鸽子似乎过于疲惫,只盘旋一圈,就一头向那琉璃瓦的屋脊栽去。

海柱心头一紧:它受伤了,还是被暴雨淋病了?他刚要去看个究竟,妈在屋里又喊:“柱儿,快,雨来了!”

可不是吗,分币大的雨点儿已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海柱跑进家门时,已被淋成落汤鸡了。

换了衣服,呆坐窗前,望着雨雾遮蔽的海滩,海柱想不出那只白鸽子怎么样了。五

因为风雨,轮船停开了,没有人上岛来游玩。小饭馆难得的清静,海柱关在屋里,先写了两个小时作业,然后便开始给佟欣欣写回信。他首先告诉佟欣欣:“有一只白鸽子,准时从陆地飞来,我不知它来干什么。”停了停,又写道:“我们要是有只信鸽该多好啊,让它往来于咱们之间,那样我们每天都能说话。”写到这儿,他被自己美好的想象逗笑了,笑出两排小白牙来。

中午时分,天晴透了。被雨水洗过的海岛,绿得新鲜湿润,海滩也变得干干净净。海柱出了门,他惦记着那只白鸽子,便向疗养院走去,顺便给佟欣欣寄信。

海柱离老远就看见疗养院门前站着好多人。他跑过去一看,有个戴眼镜的男人手上托着一只白鸽子,喃喃地自语着:“死了,它死了……”

海柱忽然觉得嗓子眼发咸。“不就是一只鸽子吗?有什么可伤心的!”有人在一旁劝说。“它不是一只普通的鸽子,是一只信鸽。”那男人说着,离开了众人,捧着鸽子,一步一步向海湾走去。人们跟着走,但终于有人觉得没啥意思,便收住脚步。快到海滩的时候,男人的身后只剩下一个人——忘了寄信的海柱。

那男人双手捧着鸽子,像捧着一朵白色的莲花。到了海滩,他蹲下身,轻轻放下鸽子,用手挖了个坑,把白鸽子小小的躯体放在坑里,鸽子的头朝着大陆的方向。

他刚要掩埋,海柱连忙阻止道:“别,让我摸摸它好吗?”“噢。”男人愣了一下,抬头望着海柱。“我认识这只鸽子,它每天都按时飞来。”海柱说。

男人像遇见知己一般,眼睛一亮,问:“你真的认识它?”“我每天都站在那块礁石上看它。”海柱说。“摸吧,摸吧。”男人说。

海柱的手有些抖,他蹲下身子,手轻轻地碰到鸽子柔软的羽毛。鸽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它是只守信用的鸽子。”海柱说。“是啊,”那男人说,话里充满了哀伤,“我女儿生病住在医院里,我却不能回去陪她。她每天准时放飞这只鸽子,我们每天就是靠这只鸽子互相传话。”

海柱望着那张戴眼镜的面孔,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鸽子,今天你不该飞来,”男人叹息着说,“今天我女儿动手术,它是来给我报信的,女儿让我放心。可谁知它会在海上碰到暴风雨呢?”男人跪下来,开始轻轻掩埋那只白鸽子。海柱也动起手来。一会儿,海滩上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安息吧,鸽子。”男人站起来说。“你女儿,一定会平安的。”海柱安慰他说。“谢谢你。”男人对海柱说,他说得真诚又恳切。

大海正在涨潮,浪花逐渐登岸,几个大浪涌过来,抹平了那个小小的坟包。

他们默默地望着洁白的浪花。

浪花飞溅,像鸽群在跳跃。

海柱又在给佟欣欣写信,他一笔一画地写道:“鸽子,白鸽子,睡在了大海边,再也不会醒来了。”他抬起头,想了想,继续写道:“它已和大海融为一体,成为浪花和水滴。早晨,我仍然会看见它……”窗外,波涛汹涌,小岛宛若茫茫大海中的一条小船……

班副的囚徒

班副的囚徒是一只鸽子,叫王丽芳。

鸽子原来不叫王丽芳,叫豆豆,是一只在乡村的屋檐下安居的家鸽。它是群居动物,飞起来的时候,前前后后有二十几个伙伴儿。但班副到乡村过暑假,并且把手伸到二姑家的鸽窝里,于是豆豆就离开鸽群,离开村庄,孤身来到班副居住的城市。

鸽子刚进城那会儿也不是囚徒,甚至应该被称为“豆豆科长”。班副的老爸老妈分别是张科长、李科长,因此住两室一厅,享受科长的待遇。鸽子干脆以两室一厅为家,可以随便出入各个房间。待遇也不错,它不吃大米、白面,班副就喂它谷粒、玉米、高粱;它不爱喝有浓浓漂白粉味儿的自来水,班副就去附近的工厂给它接地下水。虽然窗外的天空很高很远,但对于身为鸽子的豆豆,有两室一厅可栖,已经很知足了。

鸽子被叫作“王丽芳”那天,才沦落为真正的囚徒。它的居室一下子成为很小的竹笼子,并且被剥夺了在各个房间散步的自由。班副的态度也来了个180°大转弯。每天早晨,他往笼子里丢一穗玉米棒,再倒一碗自来水,怒喝道:“王丽芳,你牛什么?本班副凭什么伺候你?吃,喝,要不就饿死你!”然后,就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成为囚徒的“王丽芳”,把在狭窄的笼子里怀念叫豆豆的岁月,当成唯一幸福快乐的事。

叫“王丽芳”的鸽子充分体验到了什么叫虐待。

首先是饮食上的苛刻待遇。它讨厌自来水中漂白粉的怪味儿,为此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声,并拒绝饮用。但班副只是幸灾乐祸地看它,并不去管。有一天,班副正在写作业,听见鸽子叫,就气冲冲过来,大吼:“王丽芳,你鬼叫什么?一天到晚,就你叽叽喳喳,有完没完?”“王丽芳”继续抗议,班副就打开笼门,一把把它揪出来,左右开弓打它一顿巴掌:“打你个王丽芳,打你个王丽芳!看你还叽喳不,看你还叽喳不!”虽然打得并不重,但好羞辱、好委屈,“王丽芳”便尖锐地抗议。班副干脆把它往笼子里一丢,自己回房间去,并把门关出“啪”的一响,再不理睬它。没办法,渴得难受的鸽子只得喝自来水,但漂白粉的怪味儿使它把吞下的粮食又呛了出来。

鸽子“王丽芳”受到的第二种虐待就是经常被班副一两天不理不睬,或者被指着眼睛臭骂一顿,囚笼也被从客厅搬到烟熏味儿呛的厨房。班副见它受气的可怜样儿,则会变得眉开眼笑,大声说:“王丽芳,让你也尝尝受气的滋味儿,别以为本班副好欺负!本班副全年级短跑第一,跳远第二,不就是少考了0.5分吗?”囚徒不明白他嚷个啥,“咕噜噜”大声抗议。班副就十分蛮横地说:“咋,王丽芳,你要不服,咱下次考试再见!”

鸽子“王丽芳”受到的最强烈、最残暴的虐待和羞辱发生在被囚禁的第三个星期天。班副放学回来,没好气地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捅开门,一冲一冲直奔厨房。他丢掉书包,抄起把剪刀,恶狠狠提拎起囚笼,生硬地丢在客厅地板上。鸽子知道厄运临头,吓得“咕噜噜”惨叫起来。但班副并不理睬,而是打开笼门,一把抓出它,“咔嚓”一剪刀,剪断了它的尾巴;接着又不顾它的惨叫,“咔嚓、咔嚓”剪断了它长长的翅翎;然后,把它松开,吼道:“王丽芳,让你翘尾巴,有能耐,这回你使吧,使吧!”鸽子“王丽芳”张开翅膀,瞄准透明的玻璃振翅欲飞,但它再也飞不起来了,而是一头栽倒在地。尾巴没了,失去平衡,别说飞,跑都趔趔趄趄。班副望着它的狼狈相,得意而开心地大笑道:“王丽芳,让你臭美,这回你就是丑小鸭!”鸽子窜到班副的房间,“咕噜噜”抗议。它抗议的方式是乡村式的,那就是恶狠狠地在地毯上丢下一泡稀屎!

鸽子“王丽芳”痛苦到了极点,畏怯班副到了极点,它不明白小主人是发的什么疯。为此,它清亮和善的眼睛看着班副的时候,总是可怜巴巴的。

张科长和李科长同样对儿子的做法不理解。鸽子曾听见他们夫妻背后议论:“王丽芳咋把强强惹成这个样子?”

鸽子知道,强强就是可恶的班副!

班副自然也有高兴的时候。

开门时,他捅锁的声音轻柔又平和,或者他是吹着口哨上楼的,那么,鸽子“王丽芳”总会受到些优待。比如,他会边听音乐边给它收拾粪便,他干活儿麻利又干净,三擦两抹,脏兮兮的笼子就变得清爽了。自然,也会给鸽子换些新粮,调剂一下伙食:上顿吃高粱,这顿吃玉米;或者上顿吃玉米,这顿吃谷粒。还会细心地把自来水澄清,让漂白粉完全沉淀后再喂给它。一边干活儿,班副还会和它搭讪:“王丽芳,怎么样,本班副工作能力不差吧?”

班副很贪玩也很会玩。有时,他不看动画片,不听音乐,也不写作业,而是在地板上摆满飞机、大炮、枪械、机器人、变形金刚。鸽子“王丽芳”也会被放出来,抖着断翅趔趔趄趄在客厅走走。它已学会歪着身子走路,尽量不摔跤,有时拍拍翅膀,望望窗外,回忆回忆在蓝天中飞翔的感觉。班副有时会招呼它,说:“王丽芳,过来,一块玩儿。别端臭架子,咱们男生是欢迎你一块儿玩的。”当然,若是鸽子不理睬,班副会顺手抄起什么枪械,瞄准它,恐吓道:“王丽芳,你来不来?你以为你多么了不起呀?本班副一梭子子弹就能送你上西天!不信,你就尝一尝。”说着,电子枪就会发出红光,爆出吓人的声响,“王丽芳”屁滚尿流,自然要在地毯或者地板上留下些纪念物。

最让鸽子“王丽芳”不能理解的是,有一天,班副看电视看得流泪了,他冲进厨房,打开囚笼门,轻轻抱出它,把它的头紧紧贴在他湿润的脸上,呜咽着说:“豆豆,豆豆,你吃苦了!我不是好东西,我剪了你的翅膀,打你,骂你,我小心眼儿,我不是个男人,我把你害苦了。”哭着,说着,他的脸突然又变了,又气冲冲把它丢进囚笼,一抹脸,指着它的眼睛恶声怒斥:“王丽芳,都怪你,把我的豆豆害成这样!走着瞧吧,有你好看的!”鸽子“王丽芳”被这瞬息变化弄得不知所措。

时间一长,鸽子的胃和神经都变得脆弱了,并产生了条件反射,一听班副叫它“王丽芳”,就浑身打战发抖。它从心理和生理上,都讨厌“王丽芳”这三个字。

冬天来了,并且,天空中落下了第一场雪。雪下得并不大,可仍然把窗外的世界粉饰得洁白无瑕。鸽子“王丽芳”多么渴望外面的世界啊。在乡村,它会和伙伴儿们一起飞上蓝天。天是蓝的,地是白的。没有庄稼的山野,可以望出老远老远。翅膀下风声擦过,身体被空气托住,那是怎样的快乐和自由啊。渴了,就去未封冻的山泉边喝水,那是甜润的泉水,没有城市自来水的怪味儿;饿了,就找片草丛吃些草籽,或者回落到主人的院子里,主人会扫一块空地,扬撒一把金黄色的玉米或者火红色的高粱粒。伙伴儿们争着、抢着,是争食,也是游戏。那是多么的温馨和亲切呀!可是现在,这一切都离它那么遥远,遥不可及。

鸽子“王丽芳”消瘦了,并且,明显地憔悴了。

就在这时,班副病倒了。打雪仗归来,出了一身热汗,他干脆脱了羽绒外套。玩得太高兴了,鸽子“王丽芳”充分感受到了他未尽的余兴。但乐极生悲,第二天早晨,班副挣扎着想起床,却一头栽到了床下。两位科长忙跑过来,把他抱上床。李科长一摸他的头,尖叫了一声:“强强咋烧成这样?”张科长赶忙打电话叫来住一个楼的医生,给班副屁股上打了一针。班副真刚强,针扎进肉里那会儿,他不但没哭,反倒“咯咯咯”地笑了。医生说不用住院,让他休息,班副却嚷着要上学。张科长硬把他摁在床上,李科长则麻利地给学校打了电话,说:“强强重感冒,高烧39.5℃,请几天假。是的,临近期末,强强急着要上学。好,好,老师,谢谢您。您要派个同学来给他补课?这太好了,强强最怕学习成绩下降!”放下电话,李科长满意地说:“强强,放心养病,老师说下午派个学生来给你补课。”班副大声嚷:“不用,我不用!”张科长的脸一沉,说:“强强,听话!”班副就嘟哝着,身子一软,躺下了。

两室一厅的空间里,只剩下班副和鸽子“王丽芳”。它最怕只和他一个人在家里,说不定他又会虐待它。鸽子尽量减少声音,免得引起注意。

但是,班副还是想起了它。他扶着墙,摸到厨房,打开了囚笼门,把它轻轻捧出来,抱回床上,一双有些浮肿的眼睛望着鸽子“王丽芳”的圆眼睛,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倒是鸽子忍不住“咕噜噜”了一声。

班副后来说话了。他说:“豆豆,你猜猜,老师会派谁来给我补课呢?学习委员田田,还是尖子生大壮?可别派她来呀,我最烦她。要是派她来,我决不会开门!我要和她期末时见高低的,不就是比我高0.5分吗?有啥了不起的!”

反反复复,班副就说这几句话。

鸽子“王丽芳”想,他说的“她”是怎样一个人呢?“笃、笃、笃。”有人轻轻地叩门。

班副那会儿正迷迷糊糊,没听见门响。鸽子“王丽芳”不由得“咕噜噜”叫起来。

班副一翻身坐起来,光着脚下地,往门边跑。但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儿摔倒,赶紧扶住了墙壁。“谁?”班副问。“是我,张强强同学。”门外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孩儿的回应。“是你!”班副闷声应。“是我。老师派我来给你补课的。”女孩儿说。“我不用!”班副倔巴巴地说。“张强强同学,开门吧,我要完成老师交给的任务啊。再说,这几天正是关键时候。”门外女孩儿说。“你走吧!”班副仍不开门。“怎么,你就不让我到你家坐一坐?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开门吧。”女孩儿的声音柔中有刚,不容拒绝的口吻。

这话果然有效,班副犹豫了一下,回头,见鸽子“王丽芳”正睁着双眼在客厅一角望他,就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冲门外道:“好,你等一等!”他跑回来,把鸽子捉住,关入囚笼,自己则回到房间,整理好床铺,穿好衣服,才去开门。

随着门响,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孩儿大大方方走了进来,她几乎和班副一般高,最惹眼的是有一头柔软而黑亮的长发。“快,张强强,赶紧去躺着,你可是个病号!”女孩儿说着,要去扶班副。

班副却一转身,故作洒脱状,说:“我没事,这点儿小病算个啥?男子汉大丈夫嘛!”

女孩儿“咯咯”地笑了,说:“你看你,身为副班长,就是改不掉男生吹牛装横的毛病。好啦,好啦,上床去,我要上课了。”

鸽子“王丽芳”好奇怪,女孩儿的口气完全是命令式的,平日那么威风的班副竟显得十分乖顺。

在班副的房间里,女孩儿说:“好,那就上课吧,今天讲的是……”下面的话,鸽子“王丽芳”一句也听不懂了。

女孩儿走了,张科长、李科长还没有回来,房间里只剩下鸽子“王丽芳”和班副两个。

班副在女孩儿的帮助下,吃了几片药。这会儿,他显得比早晨那阵儿精神多了。丢开课本,他又把鸽子“王丽芳”抱到了床上。“王丽芳!”班副吆喝一声,“往后,你别总命令我,我讨厌别人命令我!我是男生,我不愿意让女生管教!”他“啪”地打了鸽子一下。它要溜,他却把它拦住,喝道:“你往哪儿躲?不许躲!别看你来给我补课,可我不领你的情,因为是老师派你来的!再说,我自学也不会比你差多少!”

鸽子“王丽芳”愣住了。怎么,班副这是在说谁?显然这是指桑骂槐!“明天,我就去上学,免得你再来我家!”班副继续说,并且,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门一响,是两位科长回来了,班副“咕咚”一声把要说的话咽回肚里。鸽子隐隐感到,自己的遭遇,似乎和那个女孩儿有关。

第二天,班副没能去上学,自然女孩儿下午又来给他补课。班副这次没有拒绝开门,并且提前收拾好床铺,穿好衣服。听见敲门声,他只犹豫一下,就把门敞开。

第三天,班副仍然没能上学。女孩儿再来给他补课的时候,鸽子“王丽芳”甚至听见房间里传来两个少年的笑声,好像是女孩儿讲了什么发生在校园里的趣事,弄得班副直叫:“我要上学,上学。”女孩儿则劝他说:“你要上学可以,但必须等病好利落了。”班副说:“我的病快好了!”女孩儿笑着说:“你得的是感冒,传染的。”班副也笑了,说:“你不怕传染?”女孩儿说:“传染我一个,幸福全班同学。”两个少年说完,全都乐了。

这天是鸽子被叫作“王丽芳”后班副最快乐的一天。送走女孩儿,班副高兴地进了厨房,鸽子看见他甚至蹦了一下。他走到囚笼前,打开笼门,放鸽子在宽敞的客厅里散步,开始清理它的脏物,还在地板上撒了些谷粒。他逗弄它说:“王丽芳,你要不总是把自己当成领导干部,人还是挺好的。脑瓜子灵,反应快,心肠也热。我烦就烦你趾高气扬的德行。”鸽子“王丽芳”知道说的不是它,不理他,自顾吃谷粒。班副也不介意,而是吹起了口哨,又去厨房给鸽子换水。再回到客厅时,他不小心踩在谷粒上,脚下一滑,“咚”的一声跌在地板上。这一跌,倒把他跌笑了,他一边大笑一边望着鸽子,说:“丑八怪,瞧你个丑八怪!可我比你还丑……”班副说着说着,眼色就黯淡了,伸手去摸鸽子,道:“王丽芳,我剪了你的翅膀,还打你,骂你,你恨我不?”

鸽子“王丽芳”有些不知所措。“其实,我这人有很多毛病,都让你说对了。”班副认真地说。

第四天,班副的病情明显好转了。

早晨,临上班前,张科长问:“强强,今天上学不?”

班副赖在床上,一副松垮垮的样子。

李科长说:“强强,上学没事吧?功课可别落下,你要考第一,不是考第二,男儿当自强!”

班副没好气地道:“考第一?全班只有一个第一!”“好,好,你就不用上学了,把身体养好。不过,记住,功课是不能落下的。上学期没考第一,要努力在这学期争取嘛。”张科长说。“争取,争取,争取!”班副没好声地应着。“这孩子,是咋的啦?”李科长叹口气,和张科长出门去了。自然,没忘了关门那会儿叮嘱一句:“强强,别忘了吃药!”

两位科长一走,班副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先洗脸刷牙,然后听音乐,喂鸽子“王丽芳”。喂饱了,就放它出来,他自己则和飞机、大炮、变形金刚玩到一块儿了。不过,这天他没向鸽子瞄准,用枪射击。再之后,他就看电视,一看就过了中午。

下午来临的时候,班副开始烦躁不安,明显是在等待什么。鸽子“王丽芳”知道,他是在等什么。每次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他都会十分紧张。

敲门声响起那会儿,班副变得十分机敏,他大步上前,麻利开门,单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进来的自然是那个长发白衣女孩儿。“呀,小鸽子!”女孩儿一眼看见了鸽子“王丽芳”, “真是漂亮的小天使,瞧它的羽毛多白,多纯洁呀!”女孩儿小心地走到它面前,生怕吓着它。鸽子却不领情,反倒躲开了。“哟,鸽子的翅膀怎么了?谁把它的羽毛剪坏了?太狠心了!”女孩儿叹道。

鸽子“王丽芳”听了,难过地展开翅膀,双眼哀怨地望着班副。班副的脸涨得通红。“张强强,这是信鸽吧,多少钱买的?”女孩儿问。“是家鸽,在乡下捉来的。”班副吭哧着应道。

鸽子“王丽芳”觉得真委屈,自己被弄成这样,还被当成乡巴佬儿!可城市有什么好?有宽阔的蓝天吗?有大片舒展的田野吗?有山泉吗?有草地吗?有树林吗?没有,城市分明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笼子组成的世界。“我上你家来这么多天,你才让我看见它。张强强,我怎么没听见你说过它呀?”女孩儿说,眼中闪动和善的光。她总想凑近鸽子,可它总是又闪又躲。没办法,她只得向班副求援:“张强强,能让我抱抱你的宠物、你的爱鸟吗?”

鸽子“王丽芳”差点儿没哭出来。还宠物、还爱鸟呢?简直比囚犯还不如!他会宠会爱吗?分明是个虐待狂!

班副倒是听话,他在鸽子犹豫的时候,一把就捉住了它。它“咕噜噜”地抗议,想挣扎,但他的手那样有力。“给。”他说。

于是,鸽子“王丽芳”就到了女孩儿的怀里。那是多么温馨多么清洁的怀抱呀,鸽子“王丽芳”觉得自己要被融化了。少女的手轻轻抚摸它的头、脖颈、翅膀。她在抚摸它断翅茬儿的时候,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她说:“它是鸟,要用翅膀去天空飞翔的,就和人用双脚走路一样。太残忍了!鸟儿呀,鸟儿呀,快快长出新的翅膀吧!”

鸽子“王丽芳”真的感动极了。它是鸟,有鸟的感情,有鸟的渴望啊。过去几个月的屈辱,不堪回首。可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着它——是鸟,是有双翅的生命,不是玩具、撒气筒,或者供游戏的靶子、道具!

班副面红耳赤,嗫嚅着说:“王丽芳,你太善良了!”“鸽子,我可怜的小鸟……”女孩儿轻声地说。

鸽子“王丽芳”在一瞬间,仿佛像雪团一样融化在女孩儿怀抱里了。

女孩走后,班副抱着鸽子咕哝开了。“王丽芳,我误会你了,我对不起你!”班副轻声说。“王丽芳,你漂亮,你头发好看,我剪了你的翅膀,我,我真下流!”班副咬牙切齿地说。“王丽芳,请你原谅我。男子汉大丈夫,知错就改,改了好当好同志!”班副真诚地说。“王丽芳,你当班长合格,比我强。我比你少考0.5分,这不怪你,怪我学得不扎实。咱们搞学习竞赛吧!”班副肯定地说。“豆豆,你想回老家吗?你肯定想。等你翅膀长好,我就送你回到二姑家的屋檐下。”班副留恋地说。

班副还说了好多。他当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说给鸽子“王丽芳”的。“王丽芳”已恢复了鸟儿的尊严,它有时“咕噜噜”一声,有时点点头,算是对那个曾经是暴君的班副的回答。

班副不愧是男子汉大丈夫,他说话算话,不再囚禁鸽子“王丽芳”,并且把囚笼丢到垃圾箱里,还把窗玻璃敲去一块儿,使房间和外面的蓝天之间有一条可供翅膀穿越飞翔的通道。

鸽子“王丽芳”听见了翅膀掠响空气的声音……

喊山

门外就是层层叠叠的山。

屯里的鸡鸣声吵成一片的时候,惠便早早地起身了。她轻轻地开门,望见山上已熹微一片,天空中有几颗孤独的星星,正在黎明到来之前散发着最后的光亮。惠被凉风吹得彻底清醒了,她忙抱柴进门,蹲在灶坑前,“嚓——”一根火柴点亮了屋中的幽暗,火苗眨眼间就在灶里蹿跳起来,毕毕剥剥烧出橙红的颜色。

刷锅、添水,惠熟练又轻巧地忙活着,尽量把声音放得很轻。妈妈昨夜又睡得好晚,惠的睡梦里始终响着妈妈编席的声音。妈妈不需要灯光。对妈妈来说,有亮没亮都一样,因为她是一个盲人。惠写完作业熄灯睡下,妈妈就一个人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地把篾片编成细密精巧的图案。寂寞沉静的深夜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在黑暗中发出的声响在惠的心中久久回荡。

尽管惠轻手轻脚,妈妈还是醒了。妈妈说,大人觉儿少,她已经在里间窸窸窣窣地穿衣,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咳。当锅里的玉米面饼子的清新香味儿飘出时,妈妈已摸索着站到惠的面前。“丫头,你快收拾自己的东西吧,上学别迟到。”妈妈睁着她曾经美丽明澈的大眼睛。她手扶门框站着,灶里的火光映在脸上,焦黄焦黄的。妈妈是睁眼瞎。她大大的眼睛就那么空洞洞地睁着,看不见火苗在快乐地舞蹈,也看不见她十六岁的惠正柔情地望着她。“妈,你歇着吧,这里我来弄,上学时间赶趟儿。”惠往灶里填进把艾蒿,便上前搀扶妈妈。小小的手刚一沾上妈妈的皮肤,便吓了一跳,妈妈的身子好烫,烫得像灶中红红的炭火。“妈,你发烧了。”惠惊叫了一声,又去摸妈妈的额头,妈妈的额头也和手一样烫。“没事,没事,我只是着了点儿凉。”妈妈轻轻拿开惠的手,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你快回屋歇着吧。”惠不由分说,把妈妈扶到屋里,给妈妈脱掉鞋子,让妈妈上炕把被子盖上。“妈,你可别再干活了,你总这么熬夜,累病了让我怎么办啊?妈,求求你了。”惠泪汪汪地说。妈妈看不见惠着急的样子,但妈妈知道,惠此刻肯定在噘着圆圆的小嘴儿。惠把温水和药递到妈妈的手边,说:“妈,快吃药吧。”“没事的,我没事。”妈妈说着,还是接了药,用水送下,她不愿让女儿为她担心。惠让妈妈躺好,才放心地去灶间忙活。

灶里的火已黯淡下去,玉米面熟了的香味在小屋里弥漫。惠揭开秫秸编扎的锅盖,一股白汽蒸腾而起,罩满整个房间。惠忙给妈妈捡了两块饼子,又盛了碗汤,然后,又转身去装饭盒。很快惠就收拾停当,书包也背到了身上。她刚想迈腿出门,又转回身,伏到妈妈身边,一边摸妈妈的额头一边说:“妈,今天你千万别干活了。”妈妈赶紧点头。惠说:“还剩两片药,在柜头的葫芦里,中午吃下去,晚上我再买几片回来。你可千万别忘了吃药啊!”妈妈说:“你快走吧,我没事。你别再买药了,挺贵的,啥病都怕硬,一挺就过去了。”惠撒娇地对妈妈嚷:“不行不行,我让你吃药!”妈妈便说:“好,我吃,我吃。”惠便“哧”地一下子笑了,转身出门,一脚就迈上了山。山里人家就是这样,房贴山盖起来,开开门,就是苍黄的山啦。

天已蒙蒙亮了。一入冬,白天变短了。夏天的这个时刻,天上早就升起一轮红日了,可眼下天空仍黑乎乎一片。山是些矮矮的山,辽西山地就是这样,没有高山大川,但那些丘陵却连绵起伏,挨肩并膀。山是些瘠薄的山,不长树木,只生些山荆野草。哪片向阳的坡上有平展的地块,三五丈宽,那便是山里人赖以活命的田地。

惠匆匆地向山上攀,脚下的道是只能走驴的山道。山里人家,被四周的山围在里面,与外界通着的路径就是这窄窄的驴道。行不了车,跑不了马,只能走那一头头憨厚矮小的山地毛驴。

道上真静,只有惠的脚步声沙沙啦啦地响。惠原来有过几个伴儿,可那些同路的伙伴儿们,再也不愿每天赶十几里干燥梆硬的山路去上学。上学的队伍一天天变小,终于,只剩下惠一个人,每天默默地往返。她旧红的布衫一扇一扇的,上坡下岭,宛若一只孤独的鸟。

转过前面的山弯,就要到老坟地了。坟地边立着棵老桑树,枯杈残丫,早在很多年前就没有了水分。可它生命力极强,每年春天,干燥的皮肤总会润出青色,发出几片绿叶。坟地里埋葬着山村无数辈的先人。突兀的坟包在朦胧的晨光里,隐藏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惠每经过这里都有些害怕,脚步杂乱,头发也一奓一奓的。那是她刚上初一的时候,放学回来,一轮明月已升得很高。惠走到老坟地边,忽然一个黑影窜了出来,是只狐狸,那家伙在月光下站住,一动不动,在离惠二十几米的地方龇牙咧嘴。惠着实吓了一跳。打那以后,惠每经过这里心都有些毛奓。

老坟地越来越近了。惠真想听到一声长长的呼喊,那是妈妈的声音,悠悠的,绵绵的,带着妈妈特有的感情。惠想,今天大概听不到那熟稔亲切的呼喊啦。妈妈高烧得好烫,妈妈该好好地休息。惠想着想着,便从腰里拽出把雪亮的镰刀来。那镰刀是惠瞒着妈妈偷偷带上的。有了锋利闪亮的护身武器,惠感到胸中升起了一股豪气。

哦,就在这时,那声惠听惯的喊声又隐隐地从小村里传来,悠悠地漫上起伏的山峦。“丫头,你好好走啊,妈妈看着你呢——”

妈妈的声音长长地拖着,一遍又一遍重叠在一起。惠听得出,妈妈的喊声今天明显疲倦绵软。惠心里热乎乎的,她知道,此刻,妈妈一定站在前门口,扶着老屋干燥陈旧的门框,呆滞滞的眼睛朝向山路伸去的地方,一声一声,倾尽全力在喊:“丫头哎,你好好走啊,妈妈看着你呢——”

那声音在山地间起伏跌宕,荡出一轮又一轮的回音。那声音一路伴随着惠走过山弯,把那好大一片密密麻麻的坟地抛在了后面。可妈妈正在生病啊!惠便加快了脚步。她知道,妈妈会一直喊下去,直到惠听不见。哦,惠相信,妈妈一定在看着她走路,看着她一步步走向山外,走向镇上的中学。妈妈一定看得见,别人看女儿是用眼睛,而妈妈用的是心灵。

有妈妈声音的伴随,连绵的山不再深不可测。太阳照亮大地那会儿,惠已在山头上看见了小镇,看见了镇东那一大片房子,看见了她热爱的校园……

上课时,惠的心神溜号了。

不知怎的,她总想起妈妈那滚烫的额头。惠知道,生病了妈妈也不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此刻,妈妈一定又在编席。石碾已把篾丝压得又柔又软。妈妈的手粗硬,被锋利的篾片拉得伤口摞着伤口,结痂的伤口摞起来,硬硬的。虽然那双手粗糙,却特别灵活。篾片在妈妈的手中翻花,洁白的席子渐渐扩大、扩大,像一朵洁白的云,把妈妈驮起来,驮起来。

可妈妈是个瞎子啊!她编出漂亮的席花,凭的全是感觉。三村五屯,哪家土炕上铺的不是妈妈编的席?

可妈妈现在正发高烧,她是不该干活的呀!惠恨不得马上赶回去,妈妈生病了,需要惠照顾啊!

这时,老师喊出惠的名字,惠一愣,站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师,她没听清老师的问话,脸一下子涨红了。惠从来没这样过。惠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比其他孩子多了好多内容。老师理解这个全班唯一穿胶鞋的女生,她没有怪惠,善意地点点头,让惠坐下了。惠努力扯回自己的思路,睁着聪慧的眼睛,努力分辨着黑板上白色的内容……

中午,惠又躲在一边吃午饭,两块玉米面饼子,一块咸菜,又喝了半饭盒热水。她早晨不吃饭,所以午饭饭量和男孩子一样大。惠总是一个人吃饭。同学饭盒里装的是白面馒头、大米饭,还有红红绿绿的炒菜,只有惠的饭盒中常年不变的是玉米的焦黄色。惠最怕哪个同学往她饭盒中搛菜,或者抢过她的玉米饼子,说是换换口味。惠心里明白,那是同学故意想改善惠的伙食。可惠不愿让别人可怜,常常躲到一边去吃。

洗刷完饭盒,惠便走上小镇唯一的街道,去给妈妈买药。惠自己攒了点儿钱,那是她在时间充裕的上学路上顺手摘些山枣挣来的。惠本想多攒点儿钱,给妈妈买条花头巾。可妈妈现在要吃药,那条花头巾只得明年再买了。

镇医院只有矮趴趴的几间房子,惠挂了号,来到一个挂听诊器的男人面前,递上了挂号单。大夫问:“买啥药?”惠望着这个只会卖药片的大夫道:“买二十片治感冒的药。”“交钱!”大夫说。“多少?”惠心里一紧,握紧了手中的那几张纸票。“五块四角。”

惠听罢,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惠一路上总担心钱不够。这年头儿,啥都涨价,惠是算计了好一会儿才决定买二十片药的。她急忙递过钱,高兴地想,花掉五块四角,还剩下六角整,应该买几块糖给妈妈。药苦,妈妈命也苦,吃上几颗糖,妈妈就知道啥叫甜味了。惠圆圆的两腮浮出两个酒窝,她美美地笑了。

那个男人是在快放学的时候到学校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再有几分钟就下课了,惠已提前收拾好书包。这时,老师进来喊惠,说有人找。惠实实在在惊愕了一下。

那个人在办公室里坐着。天不知啥时阴了下来,屋里光线昏暗。惠喊一声“报告”进门的时候,只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那人扭过头,呆呆地望着惠。惠被看得手足无措,脸马上红了。那人觉出自己的失态,忙放松了些,问:“你叫惠?”

惠把低着的头点了点。“哦……”那人叹出口气,好久,才说:“你十六岁,这么高啦。”

惠奇怪地望着那人,不知他咋对她这么熟悉。“孩子!”那人亲热地叫了一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惠的眼睛已适应了屋中的黑暗,他看见那人脸上架着副眼镜,晃晃闪光,脸色暗暗的,一副陌生的样子,他肯定不是本校的哪位老师。惠摇了摇头。“哦,不知道,也好。”那人木讷着说完,起身去桌上的皮包里寻找,找出套塑料袋包装的衣服,还有硬盒装的盒子,打开,里边是双红色的皮鞋,给昏暗的小屋增添了亮色。那人向惠走来,说:“孩子,这是我给你买的衣服,你看,喜欢吗?”

惠愣愣地望着那人,不动。“孩子,接着啊!”

惠镇定了一下。她想,既然这人点名找她,肯定会有些联系。她眼睛闪了闪,问:“叔叔,你为啥给我买衣服?我并不认识你啊!”“因为,因为,我是……我是你爸爸。”那人说。“啊!”惠叫了一声,脑子里一片混乱。面前的这个人竟然是爸爸?妈妈原来有一双好明亮的眼睛,后来为了一个离她远去的男人,太多的眼泪洇灭了眼中的星星,她就再也看不见蓝天白云了,每一个日子都变成了漫漫长夜。难道妈妈哭的就是这个人吗?惠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自称“爸爸”的人。这人的头梳得亮亮的,穿着件洒脱的羽绒服。他望着惠,两串热泪正悄悄地从眼镜片后淌下来。惠的心动了一下,可她很快就咬住了下唇。“孩子!”那人叫。“对不起,我没有爸爸,只有一个双目失明但永远也不会抛弃我的妈妈!”惠开口了,口气硬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她的声音。

惠早就听说自己有个爸爸。那年知青大返城,爸爸对妈妈说,只有假离婚,他回城才有希望。善良的妈妈同意了。爸爸回城了,可是以后再没有回来。妈妈就一天天哭,哭瞎了眼睛。邻居二老说:“是你救了你妈的命。你妈后来不想活了,瞎了眼睛就更不想活了。你妈整天想着死的法儿,后来你在你妈肚子里动起来,你妈是为了你才摸着黑儿活下来的啊!”惠想着想着,就流下了眼泪。“哦,孩子,可我真是你爸爸!”那人有些激动,“我对不起你们,爸爸没有尽到责任。可爸爸有爸爸的难处。当年,唉,当年……爸不知有你啊!”那人还想解释什么。

惠在那人絮絮叨叨的声音里,逐渐清醒。她咬了咬嘴唇,冷静又客气地道:“叔叔,我再次告诉您,我没有爸爸,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妈妈。叔叔,如果您没别的事,我走了。”

那人上前一步,拦住惠,说:“孩子,原谅爸爸吧!我刚刚知道有你这个孩子在世界上。孩子,爸爸接你进城读书吧,孩子,孩子……”

惠心理的防线几乎被那人深沉哀痛又可怜巴巴的呼唤摧毁了。她努力咬住嘴唇,不动,想着妈妈失明的眼睛,她真想说:您怎么会把妈妈忘得那么干净呢?竟然在十几年以后才想起来打听打听。“丁零零——”下课铃响起来了。惠说了声:“再见,叔叔。”便扭身走出办公室,回到教室背起书包。她尽量平复着内心的激动,她不想让人看出她刚刚经历了感情的波折。那个人在校门口站着。惠一眼就看到了他。她故意把目光放平,咬着下唇,一步一步从那人眼前走过,然后走出小镇,走上孤寂的山道。她想哭。她努力忍着,不回头,不让泪水流出来。她知道,那人肯定在望着她,她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当山路上只剩下惠一个人时,她憋了很久的泪才大粒大粒地涌出。惠尽情地哭,先是无声地哭,再就是呜呜地哭,后来干脆就大声地哭。静寂的山地间只有惠的哭声回响。“爸爸!”惠试着喊了一声。这是个好拗口的词。“爸爸,爸爸,爸爸!”她接着尽情地喊着。她想,自己是有爸爸的,那个人是自己的爸爸。可惠心里呼叫的不是那个人,惠呼叫的是精神上活着的爸爸!

天阴下来,黑乌乌的云大朵大朵地集合,天空昏暗一片。这时,惠已变得十分平静。呼喊了一阵,心中积郁的委屈好像全部都吐尽了。爸爸,自己竟然认识了爸爸,惠对那人没有感觉。那人,她不爱,也不恨,只是好像很遥远,很虚幻,虚幻得像梦。惠不怪他抛下妈妈,那是大人的事情,大人的事情让十六岁的惠想不明白。但是,惠在感情上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爸爸。

咳,该快些回家了。每天,惠回家经过老坟,妈妈的声音都会准时地响起来:“丫头啊,妈看着你呢。”妈妈的喊声在山地间回荡,熟稔而又亲切。妈妈说,她听得见惠的脚步响,离五里地就能听见,其实惠心里明白,妈妈是算计着时间呢,估计惠一走到那吓人地段,就喊起来。

于是,惠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就看见老坟地上那棵古老孤独的桑树了。这时,惠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喊声:“丫头哎,妈在看着你呢。走稳些哎——”惠的心陡地一酸,她脚步迈得飞快,路在胶鞋下闪跳。她在心里回应着:妈妈,我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那片老坟地不知不觉便被惠甩在了后面。

拐过山弯,就看见小小的村落啦。妈妈又点燃了煤油灯,妈妈不需要光明,那灯是点给女儿的。妈妈的呼唤和灯光一样,就是怕女儿迷路,就是给女儿做伴儿、给女儿壮胆的!

妈妈的喊声急切切的,充满了焦急担心的意味儿。妈妈的病怎样了?中午,她是不是喝下了那两粒药片?那药片可是故意放在妈妈伸手可及的柜头的。想着想着,惠不由得捏了捏衣袋里的小纸包,那是她给妈妈新买的药。

妈妈的喊声隔一会儿就响一次。妈妈肯定是听见惠的脚步声了。因为妈妈已不再呼喊得那么急促了。惠的心里既踏实又安全。啊!妈妈的眼睛才是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它能穿透黑暗,越过山峦,紧紧盯着女儿,它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温暖的小屋就在脚下了,再迈几步,就会从山上迈到门里。惠在迈入家门的那一刻决定不告诉妈妈白天发生的一切,就当世界上根本没出现过一个叫爸爸的人。

妈妈的病是在夜里加重的。惠睡梦中被妈妈高烧昏迷中的呓语声惊醒。惠赶紧爬起来,点亮灯,她看见妈妈寡瘦的脸烧得通红,用手一摸,滚烫。惠下地,穿了鞋,用凉毛巾贴在妈妈的额头上,又去找来新买的药片。“妈,你吃药吧。”惠喊醒昏睡的妈妈说。“噢。”妈妈努力想动一下,可她没能抬起身。

惠用小勺一点儿一点儿小心地给妈妈喂水,让妈妈把药片服下。然后惠就盘坐在土炕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看着妈妈。

妈妈的脸越来越瘦,用手去摸,摸到的是皮包着硬硬的骨头。惠心里酸酸的。惠把脸贴在妈的脸上,泪瓣子一瓣比一瓣大。

不久,妈妈吃的药起了作用,她感到了女儿凉凉的泪水,探过手来给惠揩泪,说:“丫头,你歇着吧,妈没事,你明天可是要上学的。”

惠搂住妈妈,抽泣起来:“妈,我明天不念书了。我再不让你干活了,我要挣钱养妈!”“没出息,”妈妈轻轻地嗔怪了一句,“有妈呢,用得着你吗?妈干得动。”“不,我再不让妈受苦了。”惠放声大哭。

妈妈粗糙的手反复给惠揩泪,在惠光滑的脸上留下岩石般的感觉。“读书吧,妈只让你读书。你出息了,妈心里就敞亮了。”妈妈说。

惠只好不再说啥。灯焰跳闪几下就灭了,许是油耗尽了。惠心里和屋内一样茫然,读书又怎样呢?明年夏天,惠就要考高中啦,到遥远的城市里去。可惠怎能扔下双目失明的妈妈呢?但惠不想让妈妈伤心,她挨着妈妈躺下,闭上眼,体验着妈妈在黑暗中摸索的痛苦,只管泪一颗连一颗地落下。

窗外,落雪了。雪粒扑打着窗棂,唰唰啦啦的。惠和妈妈就在黑暗里浸着,谁也不说话。窗外的雪越下越白……

第二天早晨,雪停了。

惠背起书包,又要上学去了。她不能不去上学。

她不能让妈妈失望。

迈出门,惠就走进无涯的洁白里。她一步步地向山上走去。一场薄雪,使天蓝得更纯净,使苍黄的大地显得更新润,那几颗稀星冷冷地闪着,熟悉的山道在朦胧中蜿蜒伸向山的深处。“丫头哎,走好啊,妈在看着你呢——”惠走到老坟场处,妈妈的声音又在山下响起了。那声音从雪地上滑过来,虽然疲倦,但却温柔,充满情意。想到妈妈单薄的身体倚靠在门框上的姿势,惠就哭起来,边哭边在雪中坚定地走着。

山路通向小镇。小镇通向城市。城市里有个叫爸爸的陌生人。这世界就是这样,完整而又残缺。“丫头哎,走好啊,妈在看着你呢——”

妈妈的喊声软软的、悠悠的,但在这空旷的雪地间,却充满了震撼的力量。惠哭着,大步大步地走。她必须走得扎实、稳健,因为双目失明的妈妈正望着她,望着她小小的、长长的足迹,印在陡陡的、瘦瘦的山道上,蜿蜒地伸向远方……

蓝山

那座山真远。出家门时望,是蓝的;走了半个时辰望,还是蓝的。

山路在山的脊背上蜿蜒,爬过一座山包,又翻越一座山包,小驴车在上面晃悠。小白驴颠着碎步,蹄子在碎石上碰出“嗒嗒”的声响。路面凸凹不平,车也颠得“哐啷啷”作响,人的心脏像要从嘴里呕出来。

车上坐着三个人:二夯、二夯爹和小侉子。二夯坐在车前沿板上,不时挥鞭抽打驴的腿胫。车快,便颠簸得厉害。望着坐在车后沿被震得龇牙咧嘴的小侉子,二夯嘴角掠过不怀好意的笑。

二夯看不上小侉子,因为他是爹的雇工。

去年春,爹包下了农场的三十亩荒颓果园,活计加重,忙不过来,便对二夯说:“夯,你十四岁了,别上学了,帮爹种果园吧!”二夯和“蝴蝶斑”女班主任闹别扭,成绩又不太好,正懒得往离村十三里的镇中学跑,便痛快地答应了。从此,他就帮爹开垦那片荒原。二夯长得夯实,个儿不高,却有力气。起初还干得挺欢,时间一长,就腻得难受,心手不一,干活时常挨爹的责骂。有一次,一只山兔从沟畔上溜过,二夯“噢”一声,丢下镐头撒丫子去追。追过两道山梁,累得他呼哧呼哧喘,兔子却早没了影子。他慢吞吞回到园子时,爹气得大骂:“混蛋,懒得干,给老子滚回去!”二夯正心烦,听见爹骂,一声不吭,扭身就往家走。气得爹在后面嚷:“你给我滚回来!回来!”二夯边走边应:“是你让我滚回去的!”爹气得去撵,可哪能撵上这位初中一年级长跑冠军?那夜,爹对妈说:“给他找个伴儿吧,他好沉下心干活。”后来真找了,那个伴儿,就是坐在车后沿的小侉子。

听说有个伴儿要来,二夯果然来了兴致,天天缠着爹问:“爹,那个小工多大?”

爹答:“和你同岁。”“他干吗跑上百里路来这做工?”“他家穷。”“他咋还不来?”

爹不耐烦地说:“不对你说一千遍了吗?那小侉子开春才能到!”“开春呀!”那时刚入冬,正是剪枝季节,离春天还有遥遥的一大段时间。二夯好失望,手没了力气,活也干得没精打采的。

谁想到,盼了几个月的伴儿来了,却更失望。这个伴儿干瘦干瘦的,看着有点呆相。穿一条也许是他妈、他姐的裤子,肥,大,还是偏开门儿的;旧军衣差点儿垂到膝盖上,仅袄襟就缀了大小七块补丁。一张小黑脸干巴巴的,眼睛还有点近视。咋能和这号人物做伴儿呢?二夯看不上他。爹告诉他小侉子的名字,叫什么军,二夯没记住。小侉子也太蔫巴,来了七天,还没和二夯说过七句话。

爹承包的那片果园,在远处那座蓝山上,每天,爹、二夯和小侉子三人早早起来,天泛亮便套车上路。此刻,日头已从山豁口处升起来,橘红色的,好大的一轮。日从东升,车向西行,坐在车后的小侉子便得以定定地望那旭日缓缓地、慢慢地升起。

突然,车身猛地一晃,车轮轧在一块碗大的石头上,小侉子没留神,一下子甩跌在地上,“哎哟!”他痛苦地叫了一声。

二夯“吁”一声停住车。他是故意赶车轧石头的,不为啥,只图开心。见小侉子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他拉着长声儿说:“小侉子,你咋不坐稳了?山道,像油漆马路?你别一副心事重重的蔫样!”他从来都喊他“小侉子”。他不稀罕知道他大名。和他说话,口气也是训诫的,甚至像吆喝家里的小毛驴。

爹问:“小侉子,没跌伤吧?还能干活不?”爹这家伙,会算计,他可怕小侉子白吃他三顿饭了。

小侉子侉声侉气应了句:“没事儿!”就费力地坐到车上,手握牢车厢板,再不敢看旭日初升的华彩。二夯心里好得意,他学着成人车把式的粗嗓儿,怪声怪气吼唱起来:

哥哥赶车路上行,

碰上个妹子下关东。

叫你一声妹了哟,

让我捎你走一程……

唱得二夯心里敞亮亮的,回头,见小侉子黑瘦的小脸上浮一丝讥嘲的笑,他心里打了个战儿。二夯“叭!”地抽了小白驴一鞭,把唱儿憋进肚里,狠声狠气吐出句骂:“呸,蔫巴样!”

那座山,远看是蓝的;走上去,却是黄的。黄的土,黄的石,黄的枯草,只那一棵棵被修剪过的树,是灰的。

日历上的春天早到了,可绿色仍在远方的路上走着。站在那座山上望,远方一片虚幻迷蒙的蓝。虽不见春天的影子,脚下的土地却已融化了冰凌。镐刃刨进土里,“噗,噗,噗”,很是绵软。随着胳膊的运动,一片褐色的潮润山土便曝在了阳光下。

小侉子单薄,力气却不比二夯小。刚干了个把时辰,二夯的毛衣穿不住了,脊梁上汗津津、黏糊糊的。他停了镐,捡起土块盯住小侉子头上的树冠打去。土坷垃给树枝撞得七零八落,撒了小侉子一头土。小侉子扭过头,一声不吭,只默默用一双有点发呆的近视眼盯他。

二夯“扑哧”一下乐了:“瞅我干啥?我是打鸟儿的。你头上有只鸟儿,我一打,它就飞了。”

小侉子顿了一会儿,终于没吱声,扭回身,又去干活。他的上衣肥大,“呼啦呼啦”随着镐的抡动作响,人像一只巨大的怪鸟儿。“干活!”爹光着油黑的膀子,冲二夯吼。“唉!”二夯叹了口气,每天,三个人在果园里重复这单调的劳动,二夯觉得真没意思。他很想一口气跑上山顶,胡乱喊上几声,吐出心中的憋闷来。

那边,小侉子的镐刨在一块山石上,“嘣”的一声,镐刃磕了个豁牙儿。

二夯身子往镐把上一拄,喊:“喂,小侉子,你拿我家镐往石头上刨啥?”一副挑逗的口吻。

小侉子不吱声,转过身又去干活。二夯却不依不饶:“你把镐给碰坏了,得扣你工钱。”

爹在一边吼上了:“你斗什么口?还不快干,你看小侉子比你多干多少了?”

二夯慢吞吞地应着:“哼,他多干,应该!他是咱们家花钱雇来的嘛!”

小侉子举起的镐停在半空。二夯的话像刀子,扎心。他狠狠地盯着二夯。“咋的,你不是我家雇来的长工吗?”二夯成心把小侉子的气逗起来,好和他干上一架,哪怕挨上几拳头,也闹个痛快。

小侉子的镐无力地落在地上,盯二夯的眼睛中竟流下泪来,大滴大滴的,在阳光下很是剔透。

爹拎着镐头过来,“咣”地给了二夯一脚:“你还不快点儿干活!总是斗,斗,斗,你不干行,还想让小侉子不干吗?混蛋!”爹一张脸涂过黑油一样反光,嘴一动,便露出里面褐色的牙,真脏。

二夯把镐丢在地上:“你就知道干、干、干的!我干不动了。”说完,抻开步子走向驴车,往车铺上一躺,晒起太阳来了。

中午的阳光很暖和。布谷鸟嗓门儿滋润,一声声鸣叫:“布谷——布谷——”很是豁亮。

吃过午饭,饱啦,三个人围在驴车边,各自选了舒坦的姿势休憩。爹铺块麻袋片,往上一躺,让阳光暖暖地照着。不一会儿,就响起鼾声。

二夯躺在草滩上,静静地听布谷鸟的鸣唱,嘴里噙一枚草茎,那味儿,青涩涩的。他翻转身,见小侉子倚块山石,正看一本皱巴巴的书。他悄悄站起身,挪到小侉子跟前,猛地一把夺过书来。小侉子被吓了一跳。

二夯夺过一看,好失望,那是一本数学课本,初一的。这几天,小侉子偷偷摸摸看的,竟是一本《数学》!二夯不由得多看了小侉子一眼:“喂,我以为你看的是武打的书呢!这玩意儿,有啥意思!”他顺手把书丢在地上。

小侉子没吱声,默默地捡起书,继续看。“喂,你也念初一?”一本初一《数学》,唤起了二夯对学校的记忆。“蝴蝶斑”就是教数学的。二夯上课喜欢精神溜号。有一次,二夯的心从课堂里飞到村边的柳林中打鸟儿去,正拿着弹弓瞄一只“玻璃翠”射击,“蝴蝶斑”唤了他一声。二夯愣怔地站起来,惹得同学们“哧哧”笑。“蝴蝶斑”让他解题,二夯当然解不上。解不上也就算了,“蝴蝶斑”却唤起了女班长:“告诉他解法。”班长是个又干又瘦的黄毛小丫头,她流利地给二夯讲了一遍。全班几十双眼望着二夯,二夯脸涨得发疼。自己高高大大,却让个黄毛小丫头教训,好羞惭!这“蝴蝶斑”,可忒能整治人!从此,二夯就害怕上数学课,成绩当然越来越差。而今见小侉子是在读《数学》,他心里那股瞧不起人的傲劲忽地有些发软。

小侉子抬起头,奇怪地望了眼二夯,轻声说:“没,我没读初中。”

没读初中,却看初一《数学》,还是第二册。二夯不由得又仔细打量小侉子几眼:“你,看得懂?”“还行。”小侉子怯怯地答。

二夯忽然有了与他交谈的欲望,他盯着小侉子问:“你咋不念初中?”“念不起!”小侉子竟叹了口气,目光从书页上挪开,呆呆地望天空中悠悠的云朵。

二夯便也去看云。那云朵翻卷着,一会儿像一匹马,一会儿像只羊。二夯也陪着叹出一口气。“你家乡有山吗?”他问。“有!”“山上有树吗?”“没有。草都没有。”“你们家穷?”二夯想要了解小侉子的欲望忽然变得很强烈。“我妈……有病。我家那地方,还没水。吃的水,得走五里路去挑。”“连水都没有?”二夯头一次听说天下还有这样的地方,并且,从那地方来的人,就在自己面前,他便慨叹了一声。“没有!”小侉子用舌尖舔了下干裂的唇。“唉!”二夯实实在在地叹了一声,又重又长。小侉子诧异地望着二夯,目光一动不动。“你看书干啥?”二夯问。

小侉子把书卷成一个卷儿,目光定定地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说:“真的,我还想念书。”“还想?”“念初中要去镇上,住宿。我爸是供不起的。我来你家做工,就是要挣念书钱!”小侉子眼里闪出烁烁的光来。“念书,也有瘾吗?”二夯忽然自卑起来。他想起了“蝴蝶斑”老师。有一次,她指着二夯的鼻尖批评道:“你挺大个男子汉,竟不如一个小姑娘,可惜你吃的那些谷米了!”二夯真想在她那花斑上揍一拳,可他只敢想,不敢做。“你咋不念书?”二夯的友善使小侉子忘记了二夯对他的恶意,便突然对二夯发问了。

二夯的脸红了。他张了几下嘴:“我嘛,呃,我嘛……”他觉得很尴尬,咋向小侉子说呢?他嗫嚅着遮掩,顿了下,反口问道:“你叫啥名?”“徐秀军。秀才的秀,军队的军。”“噢,徐秀军!”

爹睡醒了,一翻身坐起来,唤:“二夯,干活!小侉子,干活!”“爹,他叫徐秀军,秀才的秀,军队的军!”二夯认真地给爹纠正,“往后别再叫他小侉子!”

爹睁了几下眼皮,奇怪地望着二夯。他不明白,只睡一觉的工夫,二夯咋变了个样呢?

日头压山时,小驴车上了回家的山道。不用赶,小白驴四蹄一路紧敲,畜生通人性,知道是回程。

身后的那座山愈来愈远。山脊被夕阳照耀得黄黄的,回身望,好扎眼。

前面是个下坡,挺陡的。二夯坐在前沿赶车,木木的,不去扳闸。

爹嚷:“夯,扳闸!”“扳啥闸?”二夯问。

车撞得小白驴收不住蹄,连打了几个踉跄。爹忙从车厢里跃起,一把拉住闸把,“吱扭”一声,车速变平缓,顺顺利利下了坡。“吁!”爹在坡下平道上吆住驴,回头冲儿子骂:“你活够了吗?让你扳闸不扳闸,心想啥呢?想让车翻进沟里舒坦去?”“爹,我想去念书,不去镇中学,上城里大舅教书的那个学校。”二夯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啥?”爹愣了一下。“我想去念书!”“我花钱雇个工,却让你搭钱念书,想得倒美。念书去?没门儿!”爹冲二夯吼。“可我一定要去,去城里念去!”二夯说。他把鞭子顺手丢在爹的怀里,迈开步,沿着山路向前走去。“我可不供你!”爹吼。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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